康樂亦常樂

父親戰死後,聖上爲安撫遺孤親封我爲郡主。
一時間,京城士族紛紛上門提親。
我卻對十年前救下我的那個小乞丐念念不忘。公開招親那日,我只在人羣中尋了一眼,便認出了他。
大婚後,他待我極好。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他抱着我痛哭不已。
「康樂,沒關係的,我們還會再有孩子。」
可我身子受損,再也未曾有孕。
鬱鬱寡歡多年,一次郊外散心中,我發現他竟在外還有個家。
他同那女子抱着一個跟我有五分像的孩子,賞着秋日的景色。
原來,當初那個孩子並未夭折。
我發瘋似的上前想要搶回孩子,推搡中不慎墜落懸崖。
耳邊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再次醒來,我回到了招親那日。
這次,我忽略了人羣中那道深邃的目光,將視線投向了一襲白衣的裴安淮。

-1-
當我將手中的香囊贈給裴安淮後,周圍的人紛紛惋惜地嘆了口氣。
我乃聖上親封的康樂郡主。
母親早逝、父親戰死。
家中除了我之外,再無其他兄長姐妹。
一個人守着名利與偌大的家產過活。
這城中適齡合適的男子,無一人不想娶我。
娶到了我,就相當於得到了這潑天的富貴。
無奈我心有所屬,王公貴族皆入不了我的眼。
皇后娘娘沒了法子,便選擇爲我公開招親。
同上一世一樣,我第一眼便在人羣中看到了那個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見到他時的心境。
彷彿貧瘠的土地得了泉水的灌溉,整個人變得富有生命力起來。
原來我的念念不忘,是真的會有迴響。
我極力按壓下心中的顫抖,穿過人海將荷包遞了過去。
他還記得我。
猶豫了一瞬,便把那荷包收下。
我以爲,我這一生的孤寂算是到頭了。
想到這,我自嘲地笑了笑。
裴安淮見我遞過荷包,有些微怔。
「給我?」
他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
「我以爲,你很是不願搭理我。」
裴安淮是父親曾經在戰場上撿到的遺孤。
來到府中的時候才八歲。
他跟着父親練武,成爲了我的影子。
他說父親救他一次,他便替父親護我一生。
裴安淮好穿一身白衣,看着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必定能看到這抹白色身影。
只有我知道,他穿白衣是因爲要想父親只能他有護着我的能力。
他三招之內便能取人性命,且血不沾衣身。
待妄圖傷害我的人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他連衣角都未曾沾上一丁點兒的污穢。
見他顫顫巍巍的將香囊攥在掌心中。我。
我心裏不免有些愧意。
明明他救過我無數次Ṭṻ₌。
上一世的我,怎的就對救過我一次的葉舟念念不忘呢?
衆人見塵埃落定,紛紛準備離開。
只有一人失態地衝了上來。
「康樂,這是怎麼回事?你爲何選擇的不是我?難道你忘記我了?」
葉舟逆着人流,直直地朝我衝了過來。
那道白影反應迅速。
他未曾近到我的身,便像斷線的風箏一般飛了出去。
他口中湧出鮮血,捂着胸膛艱難地站起來。
「康樂,我是阿舟,你不記得我了麼?」
「……我知道錯了,我們日後還會有孩子的……」
只是這一句,我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葉舟,也回來了?
那可有的是樂子了。

-2-
裴安淮眼裏無端閃出一絲狠厲。
他如風一般移動到了葉舟的面前。
一掌下去,他便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痛苦地掙扎一番,他自口中吐落出一顆帶血的牙齒。
裴安淮乾乾淨淨地回到了我的身邊,面色變得平靜了下來。
「胡言亂語玷污郡主的名聲,留你一條命算是你運氣好。」
我低笑,握住了裴安淮的手。
「日後喚我康樂,不要再叫郡主。你既接下了那荷包,日後便會是我的夫婿。」
他似乎有些僵硬,想要掙脫。
我面色一變,眼眶中蓄起了淚意。
他若是敢掙脫,我定哭給他看裴安淮對這樣的我是最沒辦法的。的。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迅速將我的手包裹在了掌心裏。
「別哭。」
他說。
我笑了笑,被他包裹住的手指不安分地撓了撓他的掌心。
一向面無表情的他,耳垂紅了。
見到我們如此親密的小動作,葉舟眼裏幾乎紅得滴血。
我不明白,上一世的葉舟既同意娶我,且大婚後待我十分好。
爲何又要將我的孩兒同一個死嬰置換,偷偷抱去給他的小青梅撫養。
想到這裏,我的心彷彿墜入了無盡深淵。
我看不到任何,只剩無盡的黑暗。
我的呼吸逐漸急促了起來,整個人險些站不穩。
身旁的裴安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可是身子哪裏不舒服?」
我緩過神來,搖了搖頭。
葉舟的眼裏似乎泛着無盡的痛苦。
這一世我選擇成全他同他的小青梅,他又做出這副樣子作甚?
似乎是我眼裏的恨意太過明顯,葉舟愣了愣。
我迅速將那份情緒換成冷漠,高高在上地對他開口。
「你是何人?敢在本郡主面前放肆!」
他沉默着,仔細窺視着我臉上的表情。
許是我僞裝得太好,他竟微微鬆了口氣。
他以爲,只要我不記得上一世的事情,他就能彌補。
葉舟強顏歡笑道:「我們小時候見過,在你五歲那年。」
「你被流匪抓住,我恰好帶着幼妹在四周尋找有無喫食,誤打誤撞地將你救了回來。」
那個時裴安淮還未曾被父親帶回來。來。
我貪玩跑出了府中,因爲一身打扮被流匪視作「肥羊」。
恰好,被葉舟發現。
他所說的幼妹,其實是他的小青梅甄月。
他們二人的家鄉遭受洪災,一路乞討到那附近,機緣巧合地救下了我。
只是當時被流匪發現,追了上來。
幸好父親及時帶人趕到,慌亂之中他見我平安後就迅速逃離。
我,念念不忘了多年。
上一世,我已經用一生和性命來報答了他的救命之恩。
這一世,我便不再欠他什麼了。

-3-
葉舟充滿希望地看着我,祈求我能想起來。裴安淮也朝我遞來詢問的目光。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朝着他點了點頭。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當初有兩個乞兒趁着流匪不備,將我偷偷從賊窩裏帶了出來,後來父親也尋了他們多年,想要報答恩情,可惜都沒能如願。」
見我想起來,葉舟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他好似將我沒有選擇將香囊遞給他的原因歸咎到了我沒有認出他的ţû⁶頭上。裴安淮的眼底閃過一絲落寞。
大抵是在懊悔,那個時候他爲何不在。
我安撫地緊了緊他的手。
「若是你在,定不會給流匪帶走我的機會,莫要ƭůₕ自責。」
我重新將視線投擲在了葉舟的身上。
「既然如此,你想要什麼酬謝?」
葉舟被打得厲害,此刻的模樣狼狽又滑稽。
見我這樣問,他剛剛泛起的笑意瞬間凝固在了嘴角。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找你索取的意思」
我冷笑一聲,徑直打斷了他的話。
「那你還想怎麼着?還要奢望我以身相許不成?」
我眼帶譏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也配?」
葉舟這些年的際遇似乎並不好。
不然,他大抵也不會放棄甄月,選擇在我公開招親這日露面。
上一世我不顧聖上的勸阻,皇后娘娘苦口婆心的教導。
執意嫁給了他。
他似乎從沒有仔細想想,他除了那年的恩情,哪裏就配得上我了?
又是誰給他的膽子,在外養着甄月,還將我的孩子抱去給她撫養。
我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徑直叫人從府中擡出了一箱碎銀放在了他的面前。
「夠了嗎?」
葉舟眼中的自尊心徹底碎裂。
「我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來是,還不夠啊?」
我又差人拿來了一疊銀票,一張一張地扔在他的面前。
「夠了嗎?」
「夠了嗎?」
「夠了嗎?」
這些,夠斬斷我們之間的孽緣了嗎?
「你是郡主又如何?莫要欺人太甚!」
我扔得盡興,裴安淮亦在身邊護着我。
葉舟不語,任由我對他的折辱。
一個聲音卻傳來,轉眼便擋在了葉舟面前。
上一世的甄月在被我發現之前,從未出現在我的眼前。
現在想來,她大抵是一直都在暗處窺視着的。
見我如此,她倒是坐不住了。
「葉舟哥哥畢竟救過你性命,你卻拿銀子來羞辱他,這算什麼?」
見到又多了一張生面孔,裴安淮的警惕性瞬間大漲。
他直接將我往後一帶,護在了身後。
我自他身後笑嘻嘻地探出了腦袋。
「他上門來討多年前的恩情,我自想起了,我就認。如今還這份恩情,你卻又說是我在折辱他。你們啊,還真是不好伺候呢。」
甄月還是那副義憤填膺的表情。
可明顯的,她的視線都落在了那箱碎銀子和滿地的銀票上。
「縱然是這樣,也不能這個態度……」
「堂堂郡主,需得對你們有什麼態度?」
這次開口的是裴安淮。
我斂了神色,吩咐人將箱子又抬了回去。
「既不要酬謝,我便不會強人所難。你幼時救過我,我已謝過,銀子我也給了,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後不要再來攀扯。」
那些銀票被府中的家丁撿起來,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我順手給了附近圍觀的乞兒,他們拿到之後感恩戴德地離開。
他們都知感恩。
可上一世的葉舟好像不會。
甄月的眼神滿是可惜,她偷偷扯了扯葉舟的衣袖。
「阿舟哥哥」
葉舟沒有理會,只是看着我,目光灼灼。
「郡主今日所說的話,我皆銘記在心。」
「待我站穩腳跟,再來拜訪。」
說罷,便拉着不情不願的甄月徑直走開。
在京城,靠着他自己立足?
笑話。

-4-
「你這是什麼意思?」
入夜,裴安淮將那枚香囊又原封不動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我心裏一沉,有些不悅。
難道他不願娶我嗎?
裴安淮對着我拱了拱手,彷彿又變成了之前那般生疏。
「我雖不知郡主心裏的那個人是誰,但總歸是有人。白日之舉,恐是爲了應付皇后娘娘好意的無奈之舉。淮安自知身份,將軍戰死,我只求陪伴在郡主身邊,保您一世無虞便好。」
保我一世無虞……
上一世裴安淮好像也是這樣做的。
他一直默默跟在我的身邊。
縱使是我嫁給了葉舟,他也在。
只是將自己隱藏得更深,不再時刻出現在我的周圍。
可倘若我有危險,他便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身邊。
所以後來的葉舟,很是不喜他。
我爲了照顧葉舟的情緒,直截了當地告知他不要再跟着我。
「父親當初救你,並不爲圖你報答恩情,你守在我身邊多年,已經足夠了,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
當裴安淮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我。
「讓我離開,是你所希望的嗎?」
想到葉舟,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從那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裴安Ṭüₑ淮。
直到我墜崖身亡,靈魂漂浮在空中,看到了安居在崖底的他。裴安淮見到我的屍體,似是不可置信。
後來,葉舟、甄月二人在一次出行中被流匪所殺害。
這其中有沒有他的手筆,我不知道。
只是我的孩子活了下來,被他教導着長大。
我將香囊重新塞到了他的手上,眼眶泛紅。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他都是不會信的。
我可憐巴巴地看着他:「爹孃都走了,現在就連你都不要我了麼?」
他冷峻的臉上多了幾絲憐意,連話語都顯得慌亂了起來。
「怎麼會,我會一直守着你的。」
我勾着他的衣襟,徑直將人勾到按到了我面前。
「那你爲何要將香囊還給我?我都給你了,你這樣對我,不怕傷我的心麼?」
我們離得很近,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溫熱的鼻息。裴安淮的眼神逐漸失去了理智,變得迷離起來。
「郡主你乖一些……莫要這樣……」
我偏不。
「我都說了,不準再喚我郡主,叫我康樂。」裴安淮的喉結滾動,說話有些顫抖。
「康樂……快放開我。」
聽到他的稱呼,我欣喜了起來。
手指一鬆便放開了他。
我叉着腰,雙頰緋紅地看着他。
「若你再說這些,我便要不高興了。裴安淮,將香囊贈給你,便是我最好的選擇,你明白麼?」
他凝視我良久,最終點了點頭。
我笑得燦爛,偏頭親了他一口。
「這還差不多。」裴安淮看向我的眼神逐漸鎮定下來。
「這是你的選擇嗎?」
我亦堅定地搖頭。

-5-
對於我的選擇,聖上告誡了一番。
「這人我曾聽你父親說過,是個靠得住的。可你現在貴爲郡主,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你當真甘心?」
我跪在金殿之上,重重叩首。
「請聖上相信康樂的選擇。」
龍位上的人鬆了口氣。
其實我是知道的。
聖上還是皇子的時候,便與我父親交好。
我父親更是有從龍之功。
在他繼位後,更是替他征戰四方,保衛江山。
父親死後,他既希望我好,又怕我心有不忿。
若是嫁得了個權勢滔天的人家,他的疑慮便多了一些。
若是嫁給寒族,他又覺得對不住我的父親。
坐在那高位上,面對事情就不能只看一面。
所以上一世我選擇嫁給葉舟,他雖反對,但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如今我嫁給裴安淮,他當然滿意。
裴安淮是我父親收養回來的,但到底同我生活了這麼多年。年。
便是父親生前,都經常在他面前誇讚。
他自是放心。
我又不會再入權勢之家,一個女子,他也安穩。
「如此,朕便成全你。」
裴安淮身手不錯,又護你周全,忠心得很。你既已決定好,朕日後便對他稍加提攜。總之,是委屈不了你的。」
只要聖上覺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範圍之內,我便再也不用擔心什麼。
這樣他既不會擔心我日後的夫家強大對他心有不滿。
也不會擔心我嫁得寒酸,讓他覺得愧對於我的父親。
裴安淮這一世,大抵是能過得很滋潤。
「多謝聖上!」

-6-
賜婚的聖旨是上午下來的,裴安淮去江南視察圍堤的任務是下午來的。裴安淮拿着聖旨,皺了眉頭。
「我從未有過一官半職,聖上此意爲何?」
我點了點他的額頭。
「還不明白嗎?聖上是怕遭人話柄,寒了武將的心。如今邊疆動盪,我父親又剛戰死不久。若是沒有撫卹好遺孤,誰還會真的爲他賣命?他是想要給你機會,倒是藉着封賞給你一個一官半職。」
上一世,他勸誡無果後,也是這樣提攜葉舟的。
只是葉舟到底是Ŧŭ̀⁶平民,從來沒有在他的印象裏面出現過。
且毫無身手。
聖上也只是尋了個由頭,給了他個不鹹不淡的官職。
而他是裴安淮的。的。
如今總有奏摺上書江南的蓄水圍堤工程有人中飽私囊。
聖上這是想要一箭雙鵰。
他信任父親。
父親說裴安淮人品貴重,他自也是信任的。
裴安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連忙安撫。
「我知道你不想沾染是非,可我身份既然在這兒,就當是爲了我,好嗎?」
「你若完成任務,加封定也是閒職,保我二人日後的生活更加無虞,再多的也就沒有了。」裴安淮大抵也是知道的,聽我一說便安下了心。
「可我不在,誰護着你?」
我笑着讓他放心。
「我等你回來便是,如今我這身份,誰敢隨意欺辱?」
自上次說定之後,他便不再矯情。
他將我摟進了懷裏。
「那便說好了,要等我回來。」
我笑着依偎在他的胸膛裏。
「自然是要等的。」
裴安淮離京之後,我便顯得有些無趣了。
每日開始數着日子等他回來。
這日我準備上街閒逛,一個好久未曾見到的人在街頭堵住了我。
是葉舟。
他一副船工的打扮,見到我有些躊躇。
我退後幾步看着他。
「上次不是說不要酬謝麼?如今又截住我是想做什麼?」
他苦笑一聲,也同我拉開了距離。
「皇城腳下,不比我想的那樣。若是要靠着自己立足,還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定定地看着他。
未曾搭話。
他是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的麼?
上一世的他明明在娶了我之後有身份、亦有地位。
聖上賜的官職縱然是閒官,可他終究脫離了之前的階層。
有了郡主夫婿這個名頭,京中誰人不稱他一句郡馬爺?
我想不通,他到底還有何不滿足的地方?
若是不忿丟下了他的小青梅,可這與我又有何關係?
我從未想過逼迫他任何。
在招親大會的現身是他自個兒的選擇。
接過我的香囊亦是他的選擇。
爲何他要一邊讓我覺得覓得良人,一邊做出如此欺騙我的事情。
同我成婚後,他將甄月安置到了一所他祕密購置的宅子裏。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若是要騙我,爲何不騙我一世。
爲何,要將我的孩子抱給甄月撫養。
那孩子,是我十月懷胎拿命換回來的孩子。
當時還未緩過來,他便痛苦地走進了產房。
「康樂……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哪有一個母親未見孩子一面,便能接受孩子夭折的消息。
我明明剛剛纔從鬼門關回來,仍強撐着翻身下牀。
「不我不信,我要去看我的孩子」
那時候的葉舟,面色痛苦比我更甚。
「不要看了康樂……相信我我們一定還會有孩子的……」
我失去了全部力氣,靠在他懷裏哭得聲嘶力竭。
後來我因爲月子裏傷心過度,食不下咽,身子落下了病根。
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時候的葉舟看着我,在想什麼呢?
他瞞着我去尋甄月的時候,他們二人帶着我的孩子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又可曾想過我?
「郡主?」
葉舟見我愣住,喚了我一聲。
我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爲何?」
究竟爲何這樣對我?

-8-
葉舟的面色變得慘白。
他似乎很不願我記起上一世的事情。
「郡主,您說什麼?我聽不懂……」
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沒什麼。」
葉舟探究地看着我。
他好像有些無法確定。
我現在究竟是現在的我,還是上一世的我。
「說完了麼?說完了我要回府了。」
我不欲再跟他糾纏,轉身就走。
他急忙上前來攔住了我。
「你到底還有什麼話,一次性說完,之後就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葉舟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漬,語氣顯得有些卑微。
「我就想問問你如今過得好不好?」
我還來不及回答,旁邊賣糖人的小販便嗤笑出聲。
「一個船工,擔心堂堂郡主過得好不好?這世道也是反了天了。」
大抵是葉舟自己也覺得這話太過滑稽。
自個兒的臉,就先紅了起來。
我忍不住笑出聲,搖頭看他。
「再阻攔下去,就不體面了。」
我繞開他,不再多言。
豈料沒行幾步,他又再一次追了上來。
「郡主,我同你講個故事吧?」
說完,他怕我走似的,忙不迭地開口講了起來。
「有一個乞兒,他從小到大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喫到一餐飽飯。」
「他幼時在深山尋找喫食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一羣流匪抓住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身上穿的也好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從來沒有喫過苦。小乞兒看呆了,直到身邊跟着的人提醒。若是在不找到喫食,今晚又要餓肚子了。所以小乞兒強迫自己轉移了視線,當做沒看到那般,繼續在山裏找着喫食。可那個小姑娘惶恐的眼神,一直被他記着。」
「日落西山時,理所當然的又是沒有找到。旁邊的人有些急了,抱怨着世道太不公平,小乞兒沒有像之前一樣安穩着那人,滿心都是那個小姑娘。她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被嚇着?」
「他熟悉這周圍的地形,也知道那些人的老巢。他忽然不顧一切的朝着那個地方衝過去。還好,正是那些人鬆懈的時候。小乞兒很順利的救出了那個小姑娘,可惜,還是被發現了。」
「所幸小姑娘真的有一個很好的家室,她的爹爹帶着人來救她了。慌亂之中,小乞兒攙扶的小姑娘摔倒在了路邊。他想去扶的,可身邊的人說她害怕,說小姑娘都有人來救她了,一定不會再出什麼事情。若是今日流匪還有回去的可能,認出了他們的臉之後,他們以後恐怕就再也沒辦法在這片地方討生存了。於是他最後看了那個小姑娘一眼,便咬牙走了。」
「可小乞兒沒想到,那個小姑娘一直記着他的,甚至後來還嫁給了他。可惜,那個小乞兒做了很多錯事。他明明能夠擁有觸手可得的幸福,明明已經改變了自己的一生,偏偏他好像不知足似的,受到了身邊人的蠱惑,後來他再想償還,發現已經晚了。」
「老天垂憐,他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葉舟深深的看着我。
面上有期待,亦有忐忑。
「郡主您說,小乞兒會被原諒麼?」
我靜靜地聽完了這個故事。
我上一世的人生如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重現。
此刻的心緒已經有些平靜了。
再多的修飾也不過是懦弱的辯解。
若他真的安心過日子,是做不出來那樣的事情的。
我搖了搖頭。
「這樣喂不熟的狗,有什麼好被原諒的?」
葉舟的神色徹底暗淡了下去。
「郡主……是這樣想的麼?」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當然。」
「故事裏的小姑娘能夠嫁給小乞兒已屬重情重義,本就是兩個階層,她不嫌棄已經是這個小乞兒莫大的福氣,他又有什麼資格做錯事情?又有什麼資格重來?」
而你葉舟,此刻又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講這個故事?
「你們在幹什麼?」
一道警惕的女聲傳來。
是甄月。

-9-
她隔在了我同葉舟的中間。
「郡主,您還來找我阿舟哥哥作甚?當日在你府門口做得那樣難看,如今還想來求和不成?」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不如問問你的阿舟哥哥,究竟是誰找上了誰?」
葉舟似有些掛不住臉,將甄月一把拂開。
「你過來做什麼?不是讓你好好待着,別亂跑麼?」
甄月似有些委屈。
「今日已經下工一個時辰了,你還不回來。我擔心你,才尋過來的。」
「阿舟哥哥,你今日怎的這樣兇?你忘了?當初若不是我將你從洪水中拉上來,你早就沒命了!去陪你在水中泡了數日,受了寒,沒了做母親的資格。你答應要好好待我的,如今怎麼變成這樣……」
我恍然大悟,爲何葉舟要將我的孩子帶走給甄月。
他彌補他的恩,卻還要拖我下水。
當真是臉皮都不要了。
葉舟慌張地示意她閉嘴。
隨即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訓斥她道:「胡說什麼!」
我不欲再多糾纏,轉身就走。
葉舟是想上來追我的,卻被甄月攔住。
「原來真的是你找的郡主,你想幹什麼?」
「我能幹什麼?我們這個身份是能攀附上郡主的?」
「你不準走,你同我說清楚!」
「光天化日之下,你像個潑婦一般,你想幹什麼?!趕緊放開……」
「我不放!當初是你說的,會好好照顧我,怎的去了一趟郡主府門口你就變了……」
身後的爭吵聲愈發的遙遠。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1 裴安淮快要回來了。了。
他特意派快馬給我來了信,說是三日內便可抵達京城。
我高興得緊,差了丫鬟去街上沽二兩青梅酒回來。
擺好小菜後,甄月出現在府門口,非要見我一面。
我想了想,還是去見了。
見到我之後,她眼裏閃出妒恨的眼神。
我笑着看她。
「有什麼話,說吧。」
甄月對我好似滿腹敵意。
「郡主,你到底跟我阿舟哥哥說了些什麼?他爲什麼變成了這副模樣?日前他日日放工都會回來陪我,可他現在跟瘋了似的,到處找賺錢的活。」
我看了她一眼。
「人都是往高處走的,你阿舟哥哥知道賺錢,你應該高興纔是。」
甄月眼裏閃過一絲迷茫。
「可他現在再也不跟我聊畫本子了,也不同我說一些趣事。他每日回來倒頭便睡,第二日天不亮便出工。他說他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站穩腳跟,一定要有資格……」
「有資格什麼?」
甄月有些說不下去了,我好奇地接過話問她。
她面上浮現出迷茫,無助地看向我。
「我不知道他沒說了……」
「可他之前不是這樣的……自從見到你之後,他就變成這樣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他說過,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的。他會照顧我一輩子,可他現在居然說日後給我一筆銀子,將我送回老家去……」
上一世,他們並未被生活所脅迫。
葉舟娶了我,自有錢補貼甄月。
二人青梅竹馬的情誼便不會被現實所侵蝕。
無世道的踐踏,任誰都可譜出風花雪月來。
所以啊,他們彼此眼裏的對方,依舊是月朗風清的模樣。
可這一世,好像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我鄭重地開口。
「我們本就不該有所交集,當初的酬謝,是你阿舟哥哥自己不要的。既不要,我們便再也無話可說。如今你隨意將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栽到我的頭上來,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甄月忽然暴起,猩紅着眼,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
「治我的罪?哈哈哈哈哈!你是郡主,你當然可以隨意治我的罪!可你憑什麼?你不過是投了個好胎,自小錦衣玉食,又被封了郡主,所以你可以隨意治我的罪!若我有你這樣的家世,我活得未必不如你!」
「我只有阿舟哥哥一人了!爲何他見了你之後,就像被勾了魂似的,再也不似從前!」
「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應該讓你在賊窩裏待着!若不是將你帶出來,你爹何故能輕而易舉找到你!」
「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不去死!」
說罷,她竟從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徑直朝我衝了過來。
我大驚,慌忙退後。
身邊的丫頭上去攔,被傷後推到了一旁。
原本只是想着見見人,根本沒想到她會這樣。
我急速向後退去,卻被門檻絆倒在地。
甄月獰笑着撲了上來,面容扭曲。
「你去死!你去死!」

-11-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痛楚卻並未傳來。
我被一道力量拉起,跌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康樂,你還好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裴安淮擔憂的神情。
我將自己埋在了他的胸膛裏。
「不是說還要幾日纔到京城麼,怎麼就提前回來了……」
見我無虞,他自是鬆了一口氣。
「等不及想見你,便快馬加鞭先回來了。」
我徹底安心。裴安淮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眉眼卻是依舊俊朗。
他仍是一襲白衣。
不遠處的甄月嘴角滲血,喉嚨處破了一個窟窿,早已沒了氣息。裴安淮,連衣角都未曾沾染到一絲污穢。穢。
當街刺殺郡主。
這樣的死法,算是便宜她了。裴安淮將我帶回了府中,沒有再管外面的喧囂。
——
甄月的屍體第二日便不見了。
我隱隱知道是誰帶走的。
直到他自己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阻攔過她很多次,不准她來找你。沒想到啊,她還是來了。」
「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我皺着眉,打斷了葉舟的話。
「我爲何會放在心上?她胡言亂語在先, 刺殺我在後。她若是被生擒, 下場大概會比現在痛苦一萬倍,如Ṭù₄今的死法,算是解脫了。」
上一世的我, 處處遂着葉舟的心意。
如今這樣,他倒是第一次見。
被我反駁得說不出話, 葉舟只剩苦笑。
我看夠了他這副模樣,只剩厭惡。
上一世不珍惜, 重來一次卻又想要彌補過錯。
他憑什麼?
他又怎能彌補得到?
我板着臉,最後一次告知他。
「你多次來叨擾我,已然令我厭煩至極。若不是依着你誤打誤撞救過我一次, 你早就被趕出京城了。自此之後, 你我再無任何好說的。若是再上門叨擾,我便對你不客氣。」
丟下這句話, 我轉身就走。
他自身後喚住了我。
「康樂,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是啊, 我幾乎快忘了。
我不記得曾幾何時是怎樣愛過他。
亦不記得上一世的苦楚。
我要的,是新生。
不遠處的裴安淮立在庭院中等我。
我提起裙襬, 朝他撲了過去。
1 裴安淮自此, 再也沒離開過京城。城。
聖上對此頗感無奈。
「朕雖有意提攜, 奈何他不肯, 這文武百Ţů₅官看着,朕總不能平白無故賞他個官做,這……」
我笑着叩首。
「聖上的好意,康樂銘記於心。想來他也是不適合官場的, 皇恩浩蕩, 康樂也受到了無數照拂。還請聖上准許康樂同淮安成婚後, 前往封地。」
「日後過上無拘無束的日子,大抵也是康樂父親願意看到的。」
聖上沉默良久, 最終應允。
大婚那日,聖上同皇后親自過來了裴安淮當着他們的面,跪着啓誓會一輩子待我好。好。
聖上沒了顧慮, 又自覺對得起我的父親。
後半輩子, 裴安淮算是再也沒有顧慮了。
——
安頓好府裏的一切, 我們準備啓程前往封地裴安淮問我。
「後悔嗎?」
大抵愛是始終質疑自己能否般配。
他始終認爲, 我應該有更堅實的依靠。
可他從未想過。
若是他不能成爲我的依靠。
在這世間,我便再無可依靠之人。
我氣惱他現在還在說這種話, 鉚足勁捶Ťŭ̀⁸了捶他的胸膛。
我的力道, 也只是給他撓癢而已。
他笑着將我的手附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我感受着他炙熱的跳動,紅了臉。
「說笑而已, 怎的還急了。」

-13-
我們策馬出城,他將我護在懷中。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呼喊聲。
我知道是誰。
可我沒有回頭。
「康樂!你聽我說好不好?」
「那個小乞兒後悔了, 他真的後悔了!有了重來的機會, 他只想真正地彌補!」
他話未說完,便被一陣喧囂打斷。
「臭不要臉的,居然敢去碼頭搶哥幾個的生意,活得不耐煩了?」
「什麼活都要搶?不給別人留活路, 自己還想活?」
「打死他!打死他!」
身後傳來痛苦的呻吟。
可沒人在乎。裴安淮大喝一聲,馬兒的速度快了起來。
我感受着撲面而來的風,只覺自由。
我們都沒有回頭。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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