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繁英路

與蘭漾成親五年,我尚是完璧之身,他也是。
旁人議論,說平南郡主好福氣,娶了個美貌聰慧的主君。
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美貌但惡毒、聰慧但狠心——並且,全用在了我身上。
重生一遭,我發誓,今生絕不娶蘭漾!

-1-
我是在一陣頭疼中醒來的。
眼前恍恍惚惚,一片錦繡牀幃。
「郡主,郡主,快醒醒,上學的時辰到了。」
我捂着腦瓜門,抽着氣說:「上哪門子的學,該上朝纔對……」
模糊的視線對上拂開牀幃的人,我登時呆住了:「秋霜?你怎麼在這兒?」
她不是三年前便嫁去涼州了嗎?
「郡主,奴婢知道您昨夜偷飲酒,還未清醒,但今晨長公主回府了,您若再曠學,那武烈閣中的小皮鞭……」
「等等!」
我一把抓住秋霜的手腕,震驚錯愕:「你說……長公主?哪個長公主?我孃親?」
秋霜見我如此失態,也不由得疑惑起來:「自然是鎮國長公主,大胤也只有這一位長公主啊,郡主,您這是怎……郡主!郡主!您去哪?!」
來不及細想,我掀開被子,拔腿便跑。
我一路狂奔,衝入正廳。
正廳之中,主位之上,端坐着身着一襲貂裘的中年美婦。
她眉眼英凜,周身颯然,與坐在下方的人正說些什麼。
見我忽然闖了進來,先是微怔,而後,滿臉不悅。
站起身,幾步走到我面前。
「混賬東西,大冬日的,只穿個寢衣,亂跑什麼?」
她邊罵着,邊解開身上的狐毛大氅,正要披在我肩上時,我卻一把將她抱住。
「孃親!」
這聲喊出來,帶着哭腔,含着思念,千迴百轉,如泣ţūₓ如訴:「我好想你!」
懷中的人是溫熱的,是鮮活的,是會罵我更會疼我的親孃,不是冰冷冷的屍體,更不是黑漆漆的牌位。
「……小混賬。」
被我牢牢抱着的人嗓音依舊冷硬,卻還是將大氅給我披好:「趁我不在,又闖了什麼潑天大禍?別指望一哭二鬧的,我便能輕饒了你。」
我說不出話來,拼命搖頭,只將人越抱越緊。
「小郡主如此思念長公主,真叫人羨慕,不像臣家中那逆子,只一見臣回家,便跑得沒了蹤影。」
「正是,小郡主與長公主,真真是母女情深,令人動容。」
那幾個人笑呵呵地說着。
將我推出懷抱,如今尚且貌美不減的孃親擦了擦我的眼淚:「惹了什麼禍事,直說吧,不打你就是了。」
我抓住她的手,放在臉上,熱淚盈眶,真情實感:
「孃親,你還沒死,太好了!」
「……來人!將皮鞭取來!」
孃親登時變了臉色,狠掐我臉頰肉:「混賬東西,整日不學好,還敢盼我死——」
「我不敢,我不是,我沒有!孃親!孃親!別打呀!啊好疼——」
我裹着大氅,在大廳裏輾轉騰挪,最後縱身一躍,抱緊屋脊上的橫樑不撒手。
低頭看一羣人拉着勸着,以及指着我怒罵不止的孃親。
孃親還活着,關鍵是打人還挺疼。
嗯……
不是做夢。
是真的。

-2-
我重生了。
重生在了十七歲這一年。
我仔細回想重生前的事,只記得,與蘭漾吵了架,一氣之下,約着上官綺去喝花酒……

-3-
上官綺摟着漂亮小郎君,邊喝酒,邊嘆氣:
「我至今不懂,爲何你每每與蘭漾吵架,都被他趕出家門,你是做妻主的,怎麼混得如此之慘啊?」
「胡說!」
我一杯酒重重撂在桌上,橫眉冷對:「蘭漾他入贅嫁我,如何敢將我趕出門?!……是我自己,看不得他,一看便氣,不如出門尋樂。」
「哦……」
上官綺笑嘻嘻:「那你倒是尋一個我看看,別光耍嘴把式,你瞧,今日這船上絲竹管絃皆是一等一的清倌演奏,看上了誰,後艙給你備着呢。」
我掃過紗簾後那一衆樂者,哼哼着說:「本郡主身子金貴,不是隨便哪個都能碰的。」
蘭漾都不行,這羣人,自是也不配。
上官綺笑而不語,只拼命勸酒,勸來勸去,將我勸醉了。
我這一醉,是真真醉傻了,醉蒙了。
親疏遠近,人畜不分,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只抱着她,大聲痛訴:「孃親……孃親啊!你怎麼能如此狠心,世間男子多得像星星一樣,你爲何偏要我娶蘭漾啊!」
「呦呵~」
她跟看熱鬧似的,興致勃勃地問:「蘭漾怎麼了?你們怎麼了?」
我簡直要氣哭了:「蘭漾不是個好東西!他欺負我!管着我!不讓我喝酒!不給我月錢!逼我讀書!給我留功課!天不亮便催我上朝!雞都沒還沒叫,他比雞起得都早啊!」
「噗——」
「孃親你還笑!你將公主令給了他,你怎麼不將我的命也給他啊,給他給他都給他!」
「咳哈——」
「他是個病秧子,我打也打不得,罵也打不得,他還不讓我碰!五年了!成婚五年,至今完璧,什麼第一才子、第一美人,有什麼用!我是娶了張畫還是娶了個瓶兒?單是掛着擺着,眼巴巴看着的嗎!明日我便給他立個貞潔牌坊,立在他臥房門口,讓是人是狗都知道!」
「哈哈哈——」
伴隨着抑制不住的笑聲,有人道:「郡主府的船開過來了。」
我一聽,掙扎着站起身:「不行,不行……我才離家兩個時辰,今日定要讓他給我認錯,不到四個時辰,絕不回府!」
忽然,又有人驚叫:「有刺客!有刺客上了郡主府的船!」
酒意霎時驚醒,眼前一片清明。
我立即抬頭看去,果然見水中衝出數十個黑衣人,手中兵刃雪亮森寒,直撲向掛着郡主府燈籠的畫舫。
而那畫舫船頭站着的——身披青氅,容似玉雕,不是蘭漾又是誰。
糟了!
我想也不想便縱身躍起,足尖點水,疾躍而去。
偏在此時,水面伸出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腳踝。
「撲通——」
我整個人被拽入水下。
春寒料峭,刺骨的河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憋着一口氣,一掌將人揮開,正要浮上時,忽然看見一團青影扎入水中。
江水盪開了那人窄瀑似的黑髮,露出一張傾城俊顏。
絕色鳳眸,冷若冰霜。
筆直的目光,始終在我臉上,一動不動。
這傻子!
他那孱弱身體,哪裏經得住這春寒江水!他身邊我安排了數個鷹衛,老老實實站在那兒,誰又能傷得了他!
我奮力遊向蘭漾。
蘭漾同樣向我伸出手。
在即將交握的那一瞬——
我醒了。

-4-
「小混賬!給本宮下來!」
「長公主,長公主息怒!」
「郡主,快跑啊!」
我趴在樑上,笑眯眯地滿心愉悅。
十七歲呀~
還沒遇到蘭漾呀~
只要不娶他,便不用受苦啦!

-5-
心滿意足地被孃親揍了一頓後,我收拾好了去上學。
車駕搖晃到學宮門前,我跳下車時,正好遇到上官綺。
「熙寧!」
上官綺朝我跑過來。
我「誒」了一聲,上下看她,左右看她。
「……怎麼了?」上官綺不明所以,一臉疑惑。
「我倒是忘了,你十七八歲時,竟這般水靈嗎?」我戳了戳她的臉頰,軟嫩嫩的一團肉。
上官綺捂着臉,愕然看我:「熙寧,你沒事吧?我聽聞今晨長公主回府了,你莫不是被打了?打得重了?打傻了?」
「本郡主銅皮鐵骨,哪那麼容易被打傻,」我接過秋霜遞來的書袋,往肩膀後頭一扔,「走!進去了!」
一進學宮,我便拉着上官綺往偏路跑去。
「學舍在前面,你走錯路了。」上官綺被我拽着,連忙喊。
「沒錯沒錯,就是這邊。」
我語氣難掩興奮,將上官綺拉到一面牆前。
「若沒記錯的話,這堵牆後,便是漪瀾書院了。」我挑了挑眉。
「漪瀾書院怎麼?」上官綺不解。
「漪瀾書院乃是當世四大書院之首,」我眯了眯眼眸,哼哼一笑,「那人十七歲時,便是漪瀾書院的魁首……我倒是要看看,十七歲的小魁首,如何與二十八歲的本郡主鬥!」
「小魁首?那人?誰……啊!」
伴隨上官綺的慘叫,我已抓着她的肩膀,凌空越過那堵高牆。
我捂住上官綺的嘴,警告她:「別吵,我來見一個人,見過就走,你千萬別聲張。」
上官綺驚魂未定,小臉嚇得煞白一片:「你到底要來見誰啊?」
「沒誰,」我拉着她,躲在假山後,隨口道,「不太重要的人。」
「……不太重要的人你大清早又翻牆又踩點的——」
「噓!」
我短促地道:「他來了!」

-6-
晨光熹微,穿透薄霧,沙沙聲遠遠傳來。
竹枝笤帚劃過石板路,落葉混着積雪,便被掃到了一處。
握着粗陋竹帚的十根手指,指骨分明,膚若雪色,薄薄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粉潤,堪稱品相絕佳。
我皺了皺眉,這人背對着我,看不清楚臉,但單單這手——並不像他啊……
蘭漾的手,因體弱病孱,瘦得似纖細柳條,一折就斷,從不曾有過什麼好顏色。
「熙寧,」上官綺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個不停:「你究竟是來找誰的?這可不是個好玩的地兒,你看前面那亭子,我若沒看錯,那亭子裏可立着不得了的東西……」
上官綺的話只說到一半,我忽然聽見碎碎的金石碰撞聲。
三個身穿青衣、腰懸青玉的少年,大步走了過來。
爲首的那個,眉眼倨傲,滿臉驕橫,擋在了掃地人的面前。
「我聽說,掌院又點了你做春令掌香?」
掃地人彷彿沒聽見一般,換了個方位,繼續掃地。
他這一動,背後那潑墨似的發也如流雲錦緞,微微輕晃,露出了一小段堆雪似的頸。
「我與你說話,你應都不應,聾了?」
「別以爲在書院裏,你高我幾階,便能翻了天去!」
這人越是惱怒,掃地人越是淡然,彷彿天大地大,也不如他手中那把掃帚大。
這般漠視,終是把人惹急了。
「你不過是家養的奴才生的小奴才,怎麼配做春令掌香?!」
這話,終於有了些作用。
掃地人停下動作,微微抬頭,緩緩開口:「春令掌香,我若不配,誰配?你配?」
這句話一出,我心底頓時發麻。
是了是了,這個聲音,這個語氣,差不了一點!
又淡薄,又冷冽,像迎面灑來的一把雪,美則美矣,涼是真涼。
「蘭漾!」
那人氣急敗壞,指着他,破口大罵:「你別得意!出了這個門,你還是得回我府上當牛做馬,你爹你娘,也得朝我磕頭,看我臉色做人!」
我皺了皺眉,猜出這橫眉豎眼的傢伙是誰了。
我與蘭漾成婚前,蘭漾便已大有名氣,身世背景不是祕密ţṻ²。
他是隆鄉侯家的花匠與廚娘之子,出身低微,卻驚才絕豔。
「鄉侯是哪個品級?」我小聲問上官綺。
上官綺無語地看向我:「自然是世襲最末一級,鄉侯之後,再無法襲爵了。」
「哦……」
我心不在焉,只看着那小小鄉侯之子,竟敢言語欺辱蘭漾,便覺得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我世襲長公主爵位,十四歲便冊封爲郡主,執掌江南軍,位居一品。
蘭漾還不是有錯便罰,平日裏剋扣月銀、監管門禁,甚至帶人上花樓抓我回家……
那本事大的,只差翻了天去,如今是怎麼了?欺硬怕軟?
另外隆鄉侯的敗家兒子到底知不知道,他欺負的是誰的人啊?
「你若識抬舉,自己去跟掌院說,推舉我做春令掌香,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
我一口後槽牙來回磨了好一頓。
欺人太甚!
所謂春令掌香,便是新春伊始,率領書院學子叩拜先賢孔孟、敬香領頭的人。
那非得是上一年裏的書院魁首纔能有的殊榮。
哪裏是說讓便能讓的。
況且,蘭漾之名,名動大胤,他不做掌香,哪個有資格去做?
他答應我都不答應!
幸而蘭漾並未答應,但他這一拒絕,隆鄉侯的敗家兒子便如同被點着的炮仗,竟然上了手。
他猛地推了蘭漾一把。
蘭漾似乎沒有防備,整個人往後連退了幾步,身形一歪,露出大半張臉來。
我這才真正看清楚了蘭漾。
一襲青紗,遍繡蓮紋,腰封之下,懸着純白玉飾,玉下垂掛長及膝蓋的月色流蘇。
青蓮裳,明月璫,正是漪瀾書院的當家門面。
比起上一世的冷漠狠絕,如今的少年蘭漾,竟是如花似玉般的模樣。
如花昳麗,似玉雅緻,如花似玉,沒用錯,這成語放在蘭漾身上,合適極了。
所以,也所以——他到底是怎麼從這郎朗而立的一根翠竹,變成了那副只剩一口氣的竹片子呢?
上官綺也看呆了,喃喃道:「這是誰家的天仙跑下凡來了……」
我:「……」
失禮了,上輩子,我家的。
雖然這輩子肯定不會是,但我總歸一腔熱血,滿腹正義,不能讓旁的人欺負了他。
眼看着隆鄉侯的敗家兒子,夥同那兩個連姓名都不配擁有的狗腿,粗魯地連連推着蘭漾。
而蘭漾,只低眸看向地上那一堆掃起的落葉混雪。
忍不了了!
我身形一動,自假山後掠出。
與此同時,蘭漾彷彿快被推倒一般,身體後仰,那三個人,也踩向了枯葉雪堆。
「小心!」
我急急喊了一句,一手拉住蘭漾,足尖先一步落下,正要發力時,腳下卻猛地打滑。
什麼鬼?!
猝不及防,我整個人撲向蘭漾。
被我抓住的蘭漾眸色也終於有了變化,顯然是對我「英雌救美」的舉動十分意外。
然而,我是什麼人?
我生於軍中,長於軍中,十七歲爲大胤武魁,二十一歲便已是戰場殺神。
若論武功,縱然排不到當世第一,也跌不出前三去。
雖然事出突然,但我立即改抓爲攬,摟着蘭漾一把細腰,雙雙凌空而起。
蘭漾被我攬腰帶起,錯愕地看向我。
他眉目秀拔,眼尾微揚,黑眸透徹得如同月曜星輝,此刻正正與我四目相對。
落地時,我單手摟着他的腰,眨了眨眼。
「你……」
「你……」
我與他,幾乎是一同開了口,又一同收了聲。
但我又不是那半大不小的十七歲少女,雖然卡頓一瞬,但立刻揚眉冷哼:
「你怎麼變得如此沒用?」
蘭漾:「?」
我鬆開手,看向隆鄉侯的敗家兒子,冷冷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欺負他!」
「你又是誰?」隆鄉侯的敗家兒子皺眉質問。
他身邊那兩個狗腿子見我一身裝束,臉色大變,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私語。
「紅衣金帶……她是學宮子弟。」
「學宮只收皇親國戚、勳貴之後……咱們惹不起的。」
隆鄉侯的敗家兒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雖是不情不願,但也不得不收斂起脾氣,拱了拱手:
「在下漪瀾書院蘭之鎬,敢問姑娘芳名。」
「我——」
我原本打算亮出名號,可再一想,蘭漾還在旁邊呢。
萬一他知道我是誰,又見我救了他,要以身相許怎麼辦?
上一輩子他便是靠恩將仇報、以身相許才嫁給我的呀!
硬生生將姓名卡在了喉間,我輕咳一聲,抬起下巴對蘭之鎬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大狗膽,敢以下犯上!」
「我怎麼以下犯上了?」蘭之鎬不服地指着蘭漾,「他是我家的家生奴才,我說他幾句,推他幾把,那又如何?」
「漪瀾書院空有四大書院之首的名號,怎麼收了你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我冷下臉,沉沉地看向蘭之鎬,「你一身青素,腰懸青玉,分明是剛入院的白身,而蘭漾,他十二歲便有了功名,是這漪瀾書院之首。你見了他,不行禮叫聲師兄,已是失了禮數,還敢一口一個奴才地喊——你可知,大胤律例,凡有功名者,終身不爲奴,你隆鄉侯家好大的威風,竟敢枉顧國法,怎麼?要造反嗎!」
蘭之鎬臉色瞬間不好:「我不曾,我不知……」
「一句不曾、不知,便要推脫乾淨?」我眯着眼,不想放過他。
蘭之鎬一看這架勢,立刻去抓蘭漾的手臂:「蘭漾!蘭漾!你快同她說,我們之間並不是……適才那些皆是鬧着玩的!」
蘭漾靜靜看向我,清透的眼底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異色,但轉眼那抹異色便消失無蹤。
他慢慢低眸,輕聲開口:「我與他……是在玩鬧。」
什麼啊!我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挨欺負了!
這人如今怎麼ŧů⁺又文靜又柔弱,全然不似上輩子,又兇殘又冷酷。
我忍不住還要說話,卻被上官綺拉扯了一下衣袖。
「漪瀾書院的莊掌院與咱們學宮不和,你消停點,見好就收……」上官綺給我使了個眼色,悄聲提醒。
我忍了又忍,不忘警告:「這次便罷了,再讓我見你欺負蘭漾,我把你家大門劈了當柴燒!滾!」
眼見那三人屁滾尿流跑遠了,我才鬆了口氣,又看向蘭漾。
他此刻端端正正、柔柔弱弱一個美少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喉嚨,又抬了抬下巴:
「我不是專程爲你來的,我單單是打抱不平,見義勇爲,你千萬不要多想,我如今與你是陌生人!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咱們就這麼——」
「你知道我是誰。」蘭漾忽然說。
我:「???」
上官綺一手捂着半張臉,無語說:「你已喊了他名字多少次了,連人家十二歲中舉都知道……長點心吧熙寧!」
「啊……」我啞然,結巴,「那,那……」
解釋不明白,狡辯不清楚。
這一生的蠢,全犯在一個人身上了。
堪稱一遇蘭漾蠢終身。
見我支支吾吾、磕磕巴巴,一句完好的話也說不出來的窘樣,蘭漾瞳底神色微微一動,脣角也緩緩彎起:
「想來你是聽過我的虛名傳聞,才知曉了這些。」
「啊對!」我立刻點頭,堅定不移,「就是聽過,只是聽過!」
給臺階便跳,借陡坡下驢,我是一把好手。
蘭漾脣畔那點弧度,終於揚成了一個淺笑:「今日之事,多謝你了。」
我有些愣神地看他,無意識地嚥了口口水。
原來,他是會笑的啊……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般好看的啊……
但好看歸好看,我可不是色令智昏的糊塗蛋!
壓下心底那絲異動,我板着臉說:「總之,我既然幫了你,你可不能再恩將仇報了,只當沒見過我,橋歸橋,路歸路Ṫű̂ₚ,千萬別來找我!」
蘭漾低了低眼睫,乖巧又輕聲地答應:「好。」
我轉身要走時,又忽然想起什麼,幾步跑回他面前:「給我看看你的手腕。」
蘭漾不明所以。
我怕他多問,乾脆拉起他的手,扯開青紗廣袖。
衣袖下,玉似的一截腕骨,整整齊齊,毫無瑕疵。
沒有長疤,兩隻都沒有。
連腕上的傷疤都沒有,想來脊背上,也不會有那烙印了。
我抬頭看向蘭漾。
目光正正落入他的眼中。
這人的一雙眼,如山間流泉,無塵無垢、清潤明澈。
他這般看我,竟一下子把我看得沒了話說。
好半晌,我無意識地抿了抿脣,低聲問:「你,有寒疾嗎?」
蘭漾靜了一瞬,答:「沒有。」
「你怕冷嗎?」我緊接着問。
蘭漾搖搖頭。
我順勢握了握他的手掌。
看似漂亮的手指,卻有凍瘡薄繭,但幸好掌心是溫熱的。
我終於鬆了口氣,從袖袋裏掏出一把東西,塞進他手裏。
蘭漾手指一動,目色沉沉:「這是……」
「你別問!」我立刻瞪圓眼睛,「也別說話!記住,我們沒見過,我們不熟,別的——都不重要。」
「……嗯。」蘭漾收攏五指,低聲應了。
十七歲的蘭漾是真好拿捏啊,竟這般聽話。
我滿意了,我放心了,我覺得未來終於光明瞭。

-7-
「你給了他什麼?」被我拎回學宮的上官綺問。
「姜制紅棗啊。」我開開心心地回答。
上官綺沉默了片刻後,艱難開口:「你……就給他這個?」
我不當回事地說:「他以前有寒疾,最怕冷,虧血虧氣,體弱得很,這東西我是隨身帶的,經常喫對他身體好。」
上官綺停住不走了。
我回頭看她:「怎麼了?」
上官綺看我的眼神像極了牙疼時的模樣:「你幾時認識的蘭漾?又如何對他動了心思?怎麼我全然不知?」
「我從來沒對他動過心思!」
我說:「今日,也是頭一次見。」
這輩子的頭一次。
「那你說以前——」
「聽說嘛,」我現學現賣,抓了蘭漾的話術來用,「我是聽說的,蘭漾以前有寒疾……」
見上官綺還是不信,我乾脆換了個理由:「蘭漾十二歲中舉,十七歲冠絕漪瀾,外面的人都說他天縱奇才,還說與我姐姐是大胤雙璧,可我姐是什麼人?那是天底下最優秀的人,他蘭漾何德何能,與我姐姐相提並論?我便起了好奇的心思,想來看看罷了。」
這可是大實話。
上一世,蘭漾十七歲時便是與我姐姐李凰予齊名。
起初我並不在意,心想齊名不齊名的——反正我姐是最厲害的,蘭漾再怎麼也不可能超過我姐。
於是,那「想」去看看,也就只成了想,並未真正被我當作一回事。
因此,年少時,我是從未見過蘭漾的。
可後來……後來我姐與蘭漾,他們兩個,倒是真湊到一塊兒去了。
這番話勉強說服了上官綺。
上官綺搖頭道:「凰姐姐是世間女子之最,那蘭漾便是當今男子翹楚,各有各的本事,你又何必在意?」
「我以前是不在意的,」我哼哼道,「可今日你也見了,那蘭漾空長了張貌美如花的臉,骨子裏柔弱又可欺。我若不出手,叫他被那些阿貓阿狗欺負了,回頭旁人再說他與我姐並駕齊驅,豈不ṭü₈是侮辱了我姐!」
「柔弱可欺,那倒未必。」
上官綺挑眉道:「你衝過去救他,身法帶風,吹散了地上的落葉,你可知,那落葉底下是什麼?」
「……冰?」我想起那時腳下一滑。
「是冰,」上官綺走到我身邊,輕聲說,「你那時只顧懷抱美人,可沒仔細去看,那落葉下藏着一大片冰,你這等輕功都險些失足,若是蘭之鎬那些人……你猜,他們的下場是什麼?」
我仔細回憶着當時的情景,頓時皺起眉:「當場摔倒,頭破血流。」
那也是惡有惡報,活了個大該。
「不止如此,」上官綺沉了沉目色,說,「以當時的境況,摔倒的方位,大抵是在東……東邊亭子裏立着的,是太祖爺親筆所寫,《聖明勸學碑》。」
太祖是我的外祖父,我孃親的父皇。
他自亂世殺出,平定宇內,統一天下,創立大胤,是文治武功頂頂好的開國聖君。
他曾御筆手寫勸學碑ťü₎,當世僅此一塊,便立在漪瀾書院……適才我們站立的東方角亭裏。
倘若摔倒時不慎見血,便是對太祖不敬。
——當死。
一瞬之間,我脊樑竄過徹骨寒意。
「……不可能吧?」我失神喃喃。
若是上一世的蘭漾,這事他做得出,心狠手辣,奪人性命,他是連眼睛也不眨的。
可如今他才十七歲啊!
見我出神不語,上官綺笑了一下:「不過,這只是我的推測,哪就會那麼巧,恰好摔倒,又恰好摔在東邊,又恰好見了血,又——」
「對了,」上官綺又說,「適才除了他們幾個外,不是沒有旁人嗎?即便是摔了,見血了,可沒人佐證,蘭漾要以此發作,也是空談。」
聽上官綺這麼說,我鬆了口氣。
就是說嘛,蘭漾再狠,也不至於天生就狠……想多了,決計是想多了。

-8-
溜回學宮時,早課已經開了。
我輕輕推開一扇窗,瞅見臺上的夫子正低着頭。
一個輕躍,貓兒一樣落地,滾了一圈,和沒事人一樣坐在位置上。
「喂!」
上官綺在窗外,急得對我使眼色:「我,我怎麼辦?!」
就在此ƭû⁸時,夫子開始點名。
「公孫廬。」
「在!」
「柳洄。」
「在!」
……
「李熙寧。」
「在!」我立即舉手。
弓着腰,又溜到隔壁桌。
「上官綺。」
「在!」我低着頭,舉高手,掐着嗓子喊。
第一堂課是儒學,上課的夫子年歲大,好糊弄。
點完名便開始「子曰」「子又曰」「子還曰」「子繼續曰」……
總算是混了過去,我朝窗外的上官綺擺擺手。
讓她找個地兒待着,下堂課再回來。
上官綺鬼心思多,腦袋一縮,人便不見了。
我趴在桌上,在聖人語錄的教化聲中,小口打哈欠。
起太早了……
上學比上朝還早半個時辰。
上輩子我不學好,逃課遲到都屬常態。
但凡與「文」相關,我是一個不行,一竅不通——這纔會與蘭漾鬥法時,處處落於下風。
倘若,我是說倘若,倘若我文武雙全,那蘭漾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休想翻出我的五指山。
對!
沒錯。
我不能光是武功好,我也得腦子……不是,是也得文采好!
聖人教導,最能啓發智力。
我得好好聽課,發奮學習纔是!
思及此,我立即坐直身體,如同在軍中做統帥那般。
筆直腰桿!挺挺脊背!目視前方!盯緊夫子!
一刻鐘後。
我整個腦袋攤在桌上,側臉壓着書頁。
眼皮睜一點,耷拉一段,睜一點,耷拉一段……沒挺住,眼前一黑,拉燈熄火。

-9-
肩膀似乎被人碰觸了一下。
我眼睛還未睜開,手已抓過了過去,擒住一隻手臂,往桌上一扭。
「啊!」
上官綺的慘叫聲傳來,我看清楚是誰後,連忙鬆了手:「沒事吧?」
上官綺捂着自己的胳膊,顧不得喊疼,只看向我:「你這是……做噩夢了?」
我:「……」並不是,只是那些年被暗殺多了,下意識的反應罷了。
搖搖頭,我擔憂地看向她的手臂:「扭傷了吧?」
我的武功如何,自己最清楚,那一下子,上官綺怕是不會好受。
「沒有扭傷。」
上官綺動了動:「只是脫臼。」
我:「……」完了罪過更大了。
「幸好是脫臼。」上官綺竟還慶幸。
看了看左右,確認下學時人已走乾淨了,才沉下眉眼,抓着自己的胳膊,倏地一抬,再猛然一扭。
喀嚓一聲。
上官綺輕出一口氣:「沒事了。」
我詫異地看向她,好半晌,才喃喃道:「你竟會接骨……」
還接得這般利落,便是常年征戰沙場的我,也是頭一回見。
「會接骨算什麼,」上官綺笑起來,眉眼間罕見地有了些少年人的得意氣,「我會的可多呢!」
我久久不曾再說話。
我與上官綺,自生來便混在一處。
五六歲時,我隨爹爹回了江南,在軍中長到如今年歲。
雖說逢年過節時,我也屢屢回京,但也只能與她玩個十天半月,便又回江南。
直到孃親去世那年,我纔回到țüₗ帝京與蘭漾成婚,之後,又與上官綺廝混數年。
那時,上官綺已是帝京城裏、掛了名號的敗家紈絝。
她喫喝嫖賭樣樣精通,禮樂文武皆是廢柴——我一直是這麼以爲的。
如今看來,她並不全是那樣的人。
「怎麼了?」上官綺看向我。
我沉默地搖搖頭,又忍不住問:「除了會接骨,你還會什麼?」
「嗯……」
上官綺慢慢低下眼,眼珠晃了晃,再抬頭時,眉目全是笑:「簪花鬥草,搖色推牌,我也會,你可要學?」
看着她漫不經心的調笑模樣,我心想:
是了。
她與蘭漾一樣,皆本性極好的人。
只是後來,漸漸跑偏,被些個人和事給帶壞了!
而我,我是蘭漾的妻主,亦是上官綺的摯友,我能光看着不管嗎?我不能!
因爲我重生了。
沒有人能無緣無故重生,我重生,必然是要做些什麼的!
比方說,救我孃親,救我姐姐,救蘭漾,救上官綺,我都要救。
那麼。
最終結論便顯而易見了。
「阿綺!」
我倏地起身,握住她的肩膀,直直看向她:「你會接骨,要好好專精!骨傷、外傷、內傷,都要學起來!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你能在一年內逛遍帝京城所有賭場, 睡遍帝京城所有花樓,還連背三百小倌花名, 磕巴都不打一下, 沒道理記不住醫書——阿綺,你有醫才,不能自廢, 你若學會了,我便讓你當南江軍的督軍醫長!還給你介紹江南最好看的小倌……不, 是最好看的良家美男小郎君!」
上官綺:「……」
我重重點頭,狠狠鼓勵。
上官綺沉默良久。
不知在想什麼, 看着雙目炯炯有神、熱切振奮的我, 她嘴角抽了又抽。
「……有沒有一種可能, 我其實是在隱……」
上官綺話沒說完, 喘了口氣後, 僵硬地對我笑了一下:「熙寧,我還從未去過賭場花樓, 只在家與家人玩過些小賭局……」
「你以後會去的!一定會去的!」
我眼睛瞪得滴流圓:「但我不能讓你去,我不能讓你再墮落了!」
上官綺閉了閉眼, 深吸一口氣,咬着牙說:「倒也不必如此篤定。」
「阿綺!」
我義正詞嚴, 苦口婆心:「你聽我的,好好學醫,將來與我一同戰場立功, 切勿再把大好年華扔在賭桌與男人身上,男人, 男人只會影響你的醫術水平啊!」
心中無男人,醫術自然神。
上官綺彷彿被我說動了。
她目光復雜,在我大力出奇跡的來回搖晃中, 抬頭看了看屋頂,深深吸口氣。
「……好, 我答應你,我不去賭場, 不去花樓, 也不隨隨便便背三……」她又閉了一下眼, 「……三百小倌的花名, 可以了嗎?」
「阿綺!」
我一把抱住她, 欣慰又心酸:「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成爲最好的自己,保證你墮落不了一點!」
上官綺渾身的力氣都像抽光了一樣。
聲音恍恍惚惚, 斷斷續續。
「……我單知道……心思純澈……秉性天真……萬沒想到……以後,我是不能墮落……我若……誰……同個傻子交心……」
我聽不太清她的話, 但開開心心地看向她:「阿綺你說什麼?」
上官綺望着我笑得彎彎的眉眼, 良久,長嘆一聲,說:「你啊,你還真是——」
真是什麼, 她沒說下去。
看我的眼神,糾結又無奈,可終究還是帶着笑的。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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