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騙我媽說過年不回家

我媽打電話問我過年是否回家時,我玩心大起,騙她說:
「不回了,無良老闆說要加班。」
電話那頭她沉默了一瞬:
「哎,我剛給你收拾好新房間,被子也曬得很暄軟,就等你回家呢。」
除夕前一天,我突然回家,我媽喫了一驚。
我也是。

-1-
今年家裏蓋了新房,我媽打電話問我過年是否回家時,我突然玩心大起,裝作失落地說:
「不回了,無良老闆說要加班。」
電話那頭她沉默了一瞬:
「哎,我剛給你收拾好新房間,被子也曬得很暄軟,就等你回家呢。
「工作要緊,那你在外也要好好喫飯,別不捨得花錢哦。」
掛了電話後,我美滋滋地繼續收拾行李。
眼角餘光看見牀尾那一米五的布偶熊時,我頓了頓,把它也塞進了皮箱。
不知不覺,兩個大皮箱都裝得滿滿當當的。
坐高鐵、轉班車、再轉班車,倒騰十幾個小時後,我風塵僕僕地站在了村口。
我媽這會兒應該是在包糉子,待會我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大吼一聲:我回來啦!
肯定嚇她一跳。
想到她驚喜交加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
離家越近,我越笑不出來。
誰能告訴我那兩間熟悉的土房子是怎麼回事?
我家不是起新房了嗎?難道不是在原來的宅基地上起?

-2-
我爸媽是奇葩。
小時候,家家戶戶的青壯年都跑去廠裏打工,我爸媽就不去,說要在家盡孝。
爺奶反覆說自己不需要照顧,讓他們出去賺錢養家,他們不去,逼急了就號:
「你們就忍心讓兩個孩子當留守兒童?」
後來,爺奶走了,爸媽更是死守村裏,說什麼都要留在家照顧我和我弟。
即使我們已經去鎮上念初中,一週六天都在住校。
再後來,爸媽過了 40 歲,年齡太大,廠裏也不要了。
在農村,光靠着三畝薄田,不管再怎麼精心伺候,所得也堪堪只夠溫飽。
是以別人家都掙了大錢回村蓋房子時,我家依然住着爺奶年輕時起的土房子。
我爸戲稱說是教育導致返貧——但其實,我和弟弟都靠助學貸款。
畢業後,我曾提議說要修繕房子,我爸磕着旱菸一口否定:
「現在修了,到時候你弟娶媳婦還得再修一次,浪費那錢幹嘛?
「這樣,你每個月給我 1500,我存着,到時候給你建個鄉間大別野。」
我點頭答應了,同時糾正他,「爸,不是別野,那個字念 shu,別墅。」
他狠吸幾口煙,笑罵說我念了幾年書還管起他來了。
後來,他肺癌走了,至死都住着四面漏風的土房子。
我傷心過後便央求我媽把錢拿出來修房子,我循循善誘:
「這輩子你不想住幾天磚房?窗明几淨的,不像土房子,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不然揚起的塵都夠喫一嘴。」
沒想到我媽志存高遠,她說現在有本事的都在城裏買房了:
「你是咱村數一數二的大學生,這輩子媽能不能在城裏安家,就靠你了。」
我沉默不語。
而後安慰自己,她一輩子都在這個村旮旯裏,可能不知道城裏的房價。
在城裏安家,何其艱難。
她讓我每個月給 3000 家用。
「剩的我存着,到時候咱在城裏買個大房子。」
這回我長了個心眼,每個月只給她 800。
村裏花銷不大,生病喫藥我都管,800 塊,足夠生活了。
她鬧過,但山高皇帝遠,卡在我手上,逼急了連 800 都沒有,於是鬧過幾回後,她消停了。
直到去年過年,我隨口提及自己已經存了 30 萬,可以按揭買套小房子時,她說:
「大丫,媽想了想,咱還是在村裏蓋個房吧。別家都是四五層的獨棟,就咱家還是土房,扶貧辦都上門好幾次了,影響也不好。別人都嚼舌根說咱家人好喫懶做,連個房都沒本事起。
「30 萬在城裏只能付個首付,但在村裏夠起個三層小樓了,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有自己的房間嗎?
「蓋好之後,你住三樓,你弟住二樓,媽住一樓,咱一人一層。」
我心動了。
隨即把 30 萬打給了她。
這一整年,每當被領導虐到撐不住時,我都會一遍遍品着聊天記錄。
不知道新房Ṱúₓ起得怎麼樣了?瓷磚有沒有用我選的花色?房間是否按我的設想給做個飄窗?
到時候我再考回家,做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想着想着我就會充滿力量。
眼下,看着這陪伴了我二十八年的土房子,有什麼東西從我腦海裏一閃而過。
我,心如擂鼓。
再看到我媽在院門口蹲着包糉子時,那鼓聲停了。
我聽見自己飄忽的聲音:
「媽……」

-3-
我媽嚇了一跳,她用圍兜隨意擦了擦手便迎上來:
「不是說加班不回來嗎?怎麼瘦了這麼多?
「你說你,也不提前說一聲,還背這麼多東西,就知道亂花錢。手怎麼那麼松,老早就說把錢給我幫你攢着……」
她絮叨個不停,言語間的關切並不作假。
「媽,咱家起的新房子呢?怎麼不去新房包糉子呢?」我壓下眼底的酸澀,打斷了她的碎碎念。
是不是有什麼說法,ẗũ̂ₛ比如不能在新房包糉子?
或者說新房竈臺沒弄好,所以只能在老房子裏包。
總之不管怎樣,都會有「新房」這個東西,是吧。
我飽含期待地看着她。
下一秒,我的期望落空。
她說。
「做什麼美夢哩,30 萬哪夠蓋 3 層小樓啊,頂多就是把現在的房子修補修補,或者蓋個一層小磚房。那有啥意思,還不是比不過別人家。」
我的淚,倏地落下。
「那爲什麼要騙我說蓋了新房?
「6 月 20 日,你說錢不夠,三樓暫時裝不了廁所,我給你打了 3 萬。
「9 月 8 日,你說我選的瓷磚貴,預算不太夠,我又給你打了 2 萬。
「12 月 10 日,你說鎮上沒有我想要的窗簾,我說我網購寄回來。
「現在你說這些都是我在做美夢?
「你!爲!什!麼!要!騙!我!」
說到最後,我嘶聲大吼。
「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騙了我,還打我!
頂着我憤怒的眼神,我媽哆嗦地收回手,聲音顫抖:
「嚷嚷什麼嚷嚷,嫌不夠丟人嗎?還不快進來!」
我抬眼一看,果然左右鄰居都探出頭來,居高臨下,竊竊私語。
「屋裏說和屋外說,有啥區別呢?
「別人不僅能聽到,還能看到。」
我譏諷道。
她身形一滯,沉默地幫我拎過行李。
34 寸的大皮箱,襯得她身形格外瘦弱。
村裏人愛捧高踩低,自打左鄰右舍相聚起了高樓後,我家那個四面漏風的土屋夾在中間,毫無隱私可言。
屋頂上時常有他們隔空扔的垃圾,有時候還被砸漏,每到此時我媽便打電話跟我訴苦。
「大丫啊,你有出息了,什麼時候帶媽出去享福呢?媽在這村裏,真是一日都過不下去了。」
她委屈隱忍了一輩子。
我拼了命地工作,加班加點,996 是常態,一人打三份工,只爲給她一個安全舒心的家。
結果到頭來,她竟然騙我。
爲什麼?
她訕訕地說:
「媽想過了,在村裏蓋房子不划算,還是得住城裏。
「可你在興頭上,我不想掃興,想着你過陣子就該忘了,沒想到你一打電話就問房子的事,一打電話就問房子的事。
「媽這輩子都沒扯過謊,這一扯我就圓不回來了。
「我、我也是沒辦法。」
我麻木地燒着火,一根接一根柴往竈裏遞。
事已至此,怪誰?
只能怪我突然回家唄。
我很想知道,要是當時我沒有騙她說我不回家,她又該怎麼圓這個謊呢?
「不蓋就不蓋吧,那你把錢給我,我自己存着。」
我媽欲言又止。
屋內瞬間安靜,只有竈裏的火嘶嘶地叫囂着。
轟鳴的摩托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我媽臉色一變,Ṭûₒ神情倏地慌亂。

-4-
少年身着全套騎行裝備,長腿跨在車上,朝我們吹了個口哨。
他把頭盔取下,露出挑染的黃色頭髮,而後學着電視裏的模樣甩甩頭。
「喲,姐,你回來了?」他擰眉,「媽,你眼睛進沙了?」
正擠眉弄眼的我媽,表情瞬間扭曲。
我上前輕撫車身。
該怎麼描述這輛摩托車呢?
車身流暢、酷炫,我也只是在拆遷戶同事的朋友圈裏見過,叫什麼來着?
不記得了,只知道價格令人咂舌。
「小心點!別亂摸,可貴了我跟你說。」
「是嗎?有多貴呢?」我輕輕問。
「貴什麼貴啊,他跟人借的!」我媽說。
「基礎款,不到 20 萬!」我弟說。
……
他倆同時出聲,而後面面相覷。
我媽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他疼得齜牙咧嘴。
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
我笑了。
笑出了眼淚。
月薪一萬二的我連騎兩塊錢的共享單車都要反覆思量,能步行就步行,還安慰自己就當鍛鍊身體。
而我的弟弟,無業青年,就能眼不眨地花 20 萬買個摩托車裝逼。
「那 30 萬里的 20 萬,就在這了是嗎?」
我弟瞪着清澈愚蠢的眼睛,嘟囔着:
「不懂你在說什麼,每次回來都陰陽怪氣的……」
我沒理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媽。
她破罐子破摔般開口:
「現在的年輕小夥都流行騎這個,媽不明白這有啥好的,但別人有的,咱顯宗也得有,不然怎麼找對象?」
「再說,這村裏誰家不是姐姐供着弟弟,就你整天把錢把着,我這也是沒辦法,誰讓我沒本事呢。」她喃喃低語,「要是我能多生幾個,也就不用花點錢就看你臉色……」
我摸着車頭的手頓了頓。
十歲那年,我鬧着要喫冰糖葫蘆,但家裏窮得漏風,她只能上山去摘野果子回來自制。
下山時她不慎踩着碎石,四個月的身孕,就這麼沒了。
她傷了身子,沒法再生。
這些年,每當我不聽話時,她都用這個事來點我。
「媽不怪你,你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
話裏話外都是不怪我,可小小的我聽了之後,卻萬分愧疚。
在村裏,多個孩子就是多雙筷子的事,但卻是實打實的勞動力。
而我因爲嘴饞,讓我家受到了莫大的損失。
長大後,我也曾聽見村裏人嚼舌根,說那胎是個女的,原本她就不想要。
可無論她是否想要,因爲我,她失去了再次做母親的資格,這是事實,我得認。
因此我都對她有求必應,是孝順,也是贖罪。
可現在摸着線條光滑的摩托車,我彷彿聽見心裏那個小小的自己問:夠了吧,應該已經足夠了吧。
「那還剩 10 萬呢,給我吧。」我打斷她的話,沒像以往那樣順着她道歉。
她愣怔了。

-5-
我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堪比國家一級演員的演技。
她一會兒捶胸頓足談起我去世的爸。
一會兒歷數自己嫁給我爸後的辛苦生活。
一會兒說小時候爺奶準備溺死我,是她下跪節食威脅才救回。
一會兒說她從牙縫裏省下錢供我上學。
……
總之,我要是執意拿回那 10 萬塊,那就是天打雷劈,就是逼她去死。
屋外聽牆腳的鄰居議論紛紛,聲音不大不小。
「張家嬸子,這孩子啊該打就得打。」
「剛剛上一段你重新說說,我咋聽着跟上次不一樣呢?」
……
他們有恃無恐,並不怕我們聽見,甚至有意讓我們聽見。
我媽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
「都怪你,大過年地伸手跟家裏拿錢,這光彩嗎?」
我轉頭看向那個既得利益者——他正愉快地玩着遊戲,指尖紛飛。
「你也這麼覺得嗎?」我奪過他的手機。
「艹!幹啥呢!我好不容易要贏一把!」他神情暴躁,「你倆吵架能不能別帶上我,煩死了!」
他伸手要拿回手機。
我藏到身後:
「你先說,剩下那 10 萬塊,媽該不該還給我。」
他默了一瞬,而後開口:
「都是一家人,你把錢給了媽,那就是媽的了,她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30 萬是媽給我的,我花光了。
「可我不欠你,你有火也別往我身上撒。」
我死死捏着手機,鐵鏽味在嘴裏洇開。
不知不覺間,嘴脣被咬破了。
「你說你回來幹嘛?好端端的家都要被你攪散了!快把手機還給他!」我媽撲上來捶我。
我往旁一閃,她撲通一聲絆倒在地,哎呀呀地捂着腿喊疼。
我弟見狀趕忙上前扶起她:
「媽,你咋樣了?」
我媽淚眼婆娑:
「顯宗,以後我只能靠你了,媽做這一切可都是爲了你。」
張顯宗煩躁地撓頭:
「你可別說這話,每次給點錢就說要靠我,我先說了啊,我擔不起,壓力怪大的。
「何況我姐比我有本事多了。」
我笑得諷刺。
我媽惱羞成怒:
「你得意個啥,顯宗只是晚熟,他遲早能獨當一面,別以爲我只能靠你一個。」
「哦。」
我媽更氣了:
「我就白養你了。
「村口大樹腳那邊的陳家姐妹,村裏人都知道她們就在城裏賣,可那又怎樣,人家是一捆捆的錢往家搬,給三個弟弟每人都蓋了六層小樓……」
她叭叭個不停,絲毫不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
「媽!差不多得了,越說越過分了。」張顯宗難得呵斥了她。
她閉上了嘴。
手機振動了幾下,我抬手一看,幾條信息炸了出來:
【大丫,聽說你回來了?不是說加班不回來嗎?
【是不是太想我[壞笑][壞笑][壞笑]?
【等着,我明天就去找你,咱再去鎮上開個房跨年[親親][親親][親親]嘿嘿嘿~】
我挑眉。
大丫是我,可這是張顯宗的手機。
正疑惑間,他衝過來一把奪過手機:
「我去睡覺了,你倆不嫌丟人就接着吵,每年過年都要爲這點破事吵,煩死了!非要回來幹嘛!」
我媽揉着腰給我盛飯:
「進門就吵吵,快喫吧,別待會又說胃疼,我懶得聽。」
我默默地喫着飯,心中百感交集。
說她愛我,可是好像又沒那麼愛。
說她不愛我,可碗裏的飯卻是熱乎乎的。
可我總覺得委屈,啪嗒啪嗒,眼淚一滴滴地落進碗裏。
待我看到堆滿雜物的牀以及散發着黴味的被子時,那點子感動馬上煙消雲散了。
連曬被子這事她都在騙我,明明就沒曬啊!
她嘴裏還有幾件真事?
我嘆了口氣,打開行李箱,裏面躺着會唱歌的八音盒、亮閃閃的風鈴、一米五的玩偶熊……
我扛着它們,在人山人海的春運期間奔馳一千多里。
旅途中,我興奮得睡不着,曾無數次想象它們該佈置在新房的哪個角落,卻沒想到它們連出行李箱的機會都沒有。
我翻出訂票軟件,把初六的回程票改簽到了初一,待在這家裏,還不如回去加班。
加班還有錢,在家只有氣。
這時我還不知道,我連除夕都沒能過。

-6-
天剛矇矇亮,我就被我媽的罵雞聲鬧醒了。
每逢放假,我媽必定在早上六點,就在房間的窗戶邊上罵雞、罵狗、罵一切。
我鬧過,讓她小點聲。
但她撇着嘴委屈控訴:
「咋?我在自己家說個話都不行嗎?你們不是玩手機就是睡覺,我只能跟家裏的貓貓狗狗嘮點嗑……」
後來,我就習慣了。
見我起來,她邊揉着腰邊朝着院門努努嘴:
「趕緊對付一口,然後幫我把那堆柴劈了。好不容易放假回來,都不知道早點起牀幫我乾點活……」
她神色如常地絮絮叨叨,彷彿昨天的爭執從未發生。
這是我媽的優點,她忘性極大,沒什麼事是睡一覺不能忘的,心寬得沒邊。
「張顯宗呢?」
「讓你乾點活你就找他,今天拜神他還有的忙呢,讓他多睡會兒。」
所謂拜神,就是磕頭敬酒燒紙,是專屬於男人的「累活」。
至於女人們,就做些餵豬餵雞劈柴做飯之類的「雜活」。
從十歲起,每年除夕劈柴,是專屬於我的工作。
我默不作聲地拎起斧頭。
「咔嚓」一聲,柴火從中間應聲而裂。
狠狠劈了五根柴火後,心中的鬱氣才散了一點點。
正待我劈第六根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我,男人聲音滑膩:
「親~愛~的~」
我心中一凜,斧頭順勢轉個方向朝後一甩。
猝不及防之下,來人一個踉蹌後退,跌倒在地,他吐掉嘴裏的菸頭,朝我大吼:
「別、別激動,是我啊!」
黝黑的皮膚、小眼睛、皮衣皮鞋花褲子……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斧頭倏地壓在他的胸口:
「你是誰?」
耍流氓耍到我頭上來了?
他眼睛轉了一下,而後恍然大悟般開口:
「哥真人跟照片差別很大嗎?嘿嘿,你也別怪我,那都是手機自帶的美顏,我真人是不是更有男子氣概。
「你真人也比照片漂亮很多,這把老子真是賺到了,嘿嘿……」
「我問你,你是誰?」我打斷他的自說自話。
「輝哥!」我弟風風火火從屋裏衝了出來,「姐,你幹嘛呢,快把斧頭從哥身上拿開!」

-7-
我媽拉着我小聲叨叨:
「過了年,你虛歲就該 30 了,是老姑娘了。連個對象都沒影兒哪行呢,媽就想着,咱就在村裏找知根知底的。
「這李輝啊,是十里八村掙錢的一把好手,人家今年才 40,年少有爲。
「他家的果子據說都賣給美國人呢。人家不嫌棄你年紀大,就看中你長得好腦子聰明,以後生出的孩子也聰明。
「他說了,婚後你當家,到時候別說 3 層小樓了,你就算想蓋 30 層,都是一句話的事……」
我打斷我媽的碎碎念:
「40 歲,果園老闆,姓李,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村裏那個五年離了四次的家暴男,派出所常客?」
她一愣,而後拍着我的手:
「那都是別人嫉妒他能掙錢,亂傳的謠言。他正兒八經只擺過一次酒,另外那三次雖然領了證但都沒擺酒,祖宗不認的。
「真要說,那也只能叫分手,不能算離婚。
「誰家過日子沒個磕磕碰碰,怎麼就上升到家暴哩。
「再說,要是他真那樣,美國人還能買他果子?電視上都說了,美國人最煩家暴男了……」
她笑眯眯地解釋着,陽光透過土房子的窗戶,爬上她的眼角,在那留下一道道細小的紋路。
光影中,有什麼東西咔嚓一聲,碎了。
我抬手擦了擦眼睛,奇怪,怎麼會沒有眼淚呢。
按理來說,此刻我應該傷心痛哭纔對呀。
良久,我聽見自己堅定清晰的聲音:
「媽媽,知道了。
「我跟他不合適。」
「你這孩子,才見一面怎麼就知道不合適,好歹跟人出去喫個飯聊一聊。他願意給 50 萬彩禮咧,這十里八村,只有我姑娘值這個價!」
她像只驕傲的大公雞般昂着頭,因爲太過激動,嘴角還洇滿了細密的泡沫,在陽光下閃着光。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平靜地說:
「我說了,我跟他不合適。」
許是從未見過我如此疾聲厲色的一面,她瑟縮了,眼底竟隱隱有絲恐慌。
我拂開她的手,轉身走出房間。

-8-
堂屋內,張顯宗和李輝相談甚歡。
見我出來,李輝倏地起身,他笑得粗狂:
「丫兒,跟嬸子聊完了?咱可以去鎮上了嗎?今年的跨年活動可熱鬧了。
「嬸兒,今晚大丫能跟我在鎮上過夜嗎?我都安排好了。」
說着說着他竟猥瑣地嚥了口水。
我媽尷尬地看了我一眼,點頭答應,而後藉口餵豬跑了出去。
張顯宗很興奮,嘴裏叨叨着:「出發出發,我搭你。」
我微微有些驚訝,張顯宗一直是驕傲着的,鮮少有這般卑微的姿態,他看向李輝的眼神中,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迎着李輝灼灼的目光,我淡定開口:
「我媽跟我說了。
「對不起,李哥,咱倆不合適。」
Ťûₖ他的臉唰地一下,垮了下來。
我平靜地注視着他。
良久,他搖頭笑了下,從兜裏掏出根菸點着,狠狠吸了幾口。
濃重的煙味讓我忍不住咳了幾聲,我有點嫌棄地後退幾步。
他蹺着腿,旁若無人地吐着菸圈:
「說吧,要多少錢你才肯,1000?5000?10000?」
我愣怔了。
反應過來後,Ŧũ̂₈我面色漲紅,渾身發抖:
「你!」
「你什麼你,弟兄們可都知道咱倆談了,這會都在鎮上等着見你這個研究生嫂子呢。
「你這會兒甩臉子拿架子,不就是要錢嗎?行行行,我有的是錢,十幾萬都花了,還差這點?
「你趕緊開價,今天是除夕,別讓人久等。」
李輝不耐煩地看着我。
張顯宗很着急:
「姐,你趕緊換衣服,就當是隨便逛逛。」
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起昨晚無意間看到的短信。
冷不丁地,我打了個激靈:
「我和你,談了?」
李輝翻了個白眼,掏出手機一頓操作:「別磨嘰了,5000 行了吧。」
「支付寶到賬 5000 元。」
清脆的女聲響起。
我愣住了。
李輝也愣住了。
我倆齊齊看向張顯宗——響聲來自他的手機。

-9-
李輝最先反應過來,他一臉見怪不怪:
「切,沒想到你還是個扶弟魔?
「別緊張,我不介意,給小舅子花錢嘛,我也樂意。
「不過結婚後你可不能這樣了,要補貼家裏可以,但得我同意。」
張顯宗緊張得快哭了,他祈求地看着我:
「姐。」
「放心吧,她結婚後肯定不這樣,我保證。」我媽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堂屋。
她朝我微微點頭,眼裏滿是哀求。
我腦子一片空白。
張顯宗做的一切,她都知道!
她都知道!
「時候不早了,快走吧,你這身衣服也挺好看,我覺着就不用換了,實在不行到了鎮上我給你買新的。」李輝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
「媽!」我定定地站着,輕輕叫着她。
她不敢看我,ťű̂ⁱ只一味地說:
「去吧,玩得開心點。」
我難過地閉上了眼。
再次睜開時,我對李輝說:
「有件事我想你應該知道……」
「大丫!」我媽瞪圓雙眼,厲聲大喝,她將我拽進房間,低聲耳語,「你知不知道李輝翻起臉來多可怕,你想害死你弟嗎?」
「媽,這是詐騙,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你弟他年紀小不懂事,他沒壞心的,他只想跟那羣人玩摩托車,可人家不帶他玩。
「他愁得都喫不下飯,我這纔想着說把你介紹給李輝,這樣他就是李輝小舅子,有面兒。
「你個死妮子,都怪你,要是你乖乖加了微信,你弟也不至於搞這招。
「就當媽求你了,你先跟着李輝去耍耍,哪怕日後再隨便找個理由跟他分手也行,先把眼下這關瞞過去……」
「媽,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答得上我就跟他走。」
「啥問題啊非得這時候問,你說。」她催着我。
冬日的冷風呼嘯着穿堂而過。
光束間,塵土飛揚。
「我叫什麼名字?」我聲音輕柔。
可我媽卻臉色驟變,她絞着雙手,驚慌失措:
「招娣……」
我搖搖頭,打斷她:
「不是招娣,高考完我去改了名的,還是你陪着我去的,還說以後都用新名字叫我。」
「你等等,媽一定能想起來的……」
我每個月都會按時給她打生活費。
她有個腰疼腿疼感冒咳嗽,我都第一時間打款,生怕她捨不得錢,小病拖成大病。
逢年過節和她的生日,我也會打款。
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十年,兩百六十五條轉賬記錄。
只要她稍微留意,就能從打款明細裏看到我的名字。
可她毫不在意!
她毫不在意!
我跨出房門,我媽拖着我不放。
「搞什麼啊,磨磨嘰嘰的,有完沒完?」李輝不耐煩了。
我上前一步,搶過張顯宗的手機,扔給李輝:
「跟你談了一年的人,不是我,你自己看吧。」
張顯宗面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下了。
我媽捂着胸口,顫巍巍地跌坐在地:
「完了,完了,造孽啊……」
李輝:「……」
半小時後。
李輝一蹦三尺高,滿嘴生殖器官地問候了我們祖上十八代。
當他沙包大的拳頭要落到張顯宗臉上時,我媽忍不住了。
她說。
「現在談也來得及!大丫願意的!」

-10-
李輝面色一喜,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搖頭拒絕。
「我媽說的不算,李輝,我說過了,咱倆不合適。」我頓了頓,「我沒看上你。」
他面色漲紅,拳頭隨即落下。
「嗷!媽!好痛!」張顯宗痛哭出聲。
我媽心疼得落淚,她哽咽地看着我:
「大丫,你要逼死你弟弟嗎?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着說着她邁着短腿就要往柱子上撞。
我站着沒動。
我賭她在裝模作樣。
一哭二鬧三上吊,從小到大,這手她玩得很溜。
可這次我錯了。
「咚」的一聲,她重重地撞了上去。
猩紅的血順着額頭往下淌。
「媽!」我慌了,衝過去扶住她。
她竟然真的願意爲了張顯宗去死!
那我算什麼?
我算什麼呢?
她虛弱地看着我,不再說話。
卻比之前的叨逼叨更讓我心寒。
我忍着眼角的酸澀,看向李輝:
「張顯宗騙了你多少錢,你說個數,我賠。」
沒想到李輝啐了一口。
「喲,擱我這玩啥子苦情劇呢?老子缺那點錢?」說着說着他又踢了張顯宗一腳,「這小畜生騙了我,你呢,嘖,也看不上我,那就一拍兩散唄,還有啥好說的。」
他話音一轉:
「這樣,你陪我一晚,這事就這麼算了,否則我就廢了這小畜生。」
我媽輕輕拉着我的手,眼裏的懇求如有實質。
張顯宗哎呀呀地喊疼:
「姐,我錯了,姐,救我……」
李輝已不耐煩地轉身出門,他回頭催我:
「愣着幹嘛,趕緊跟上呀,我弟兄們都在鎮上等着呢。」
我直起身,平靜地看着他:
「你報警吧。」
他惱羞成怒,唰地一下從腰間掏出個匕首:
「逗我呢?你當我輝哥這名頭是白叫的?我現在就廢了這小子。」
他瞪着我,衝向張顯宗。

-11-
我媽倒了,爲了幫張顯宗擋刀。
李輝倒了,是被我砸的。
我看着手裏五斤重的花瓶,感慨萬千,它本該在新房的飄窗上,插着滿滿的小刺菊的。
屋外警笛聲此起彼伏地響着。
低矮土房子沒有隱私,但好處就是喫瓜鄰居見狀不對及時報了警。
他們曾無數次開口要買這塊宅基地,要是出了事,就不吉利了。
救護人員把受傷的三人抬ŧůₖ走後,只聽「轟隆」一聲,房子應聲而倒。
我早就跟我媽說過,那根頂樑柱內裏已經被蟲蛀了,得及時更換。
她不聽,現在好了,被她那麼一撞,房子都倒了。
……
李輝因爲故意傷人,被判了三年。
張顯宗因爲詐騙罪,被判了五年。
消息傳來時,我媽正賴着不肯出院,用節食逼着我找人把張顯宗撈出來。
聽完消息後,她厥了過去。
再次醒來,她開口就是指責:
「都怪你!說了不回來非要回來!本來你弟都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跟李輝分手了。
「回來也就算了,你又不是沒談過朋友,就跟李輝睡一睡咋啦?要不是你死腦筋,事情能鬧這麼大?
「現在好了,你把咱張家的根送進去了,我該怎麼跟你爸你爺你奶交代啊,我的命好苦啊……」
她絮絮叨叨,滿身憤恨,厲聲詛咒ŧū⁹:
「怎麼進去的就不是你呢!」
雖然已經失望透頂,但我想了想,還是問出口:
「劉桂枝,我十歲那年,你爲了採果子給我做冰糖葫蘆而後流產傷了身子的事,是真的嗎?」
她愣了一下,一臉不滿:
「那還有假?要是我能多生幾個,也就不用花點錢就看你臉色,更別說看着你把你唯一的弟弟弄進去。
「都怪你,打小你就克我……」
「這縣醫院有幾十年歷史了,那次,你也是在這做的手術吧?」
「什、什麼?」她臉色煞白。
我靜靜地削着蘋果。
病房內很安靜, 只有削皮的沙沙聲。
眼見一圈圈果皮連成一片,我滿意地點頭。
真好, 沒斷呢。
我將削好的蘋果遞給她。
她不由自主地接住了。
「七個月, 自主引產。」我不帶感情地陳述着,「之後你又懷了兩胎, 稽留流產。」
「病歷裏寫得很清楚,並不是什麼傷了身子懷不了。
「要不是這次住院,醫生調出既往病史,我都不知道, 你竟然誆了我這麼多年。
「不是說從不說謊的嗎?」
「大、大丫, 你、你聽我說。」劉桂枝語無倫次地打斷我。
我不理會, 繼續說道:
「出院後, 我給你找了個養老院, 以後你就住那吧, 我會按時續費。
「家裏那土房子也塌了, 剛好不用花錢修了。」
我安撫她:
「放心吧,我看過了,養老院是個四層小樓, 窗明几淨的, 你這輩子啊, 也是住上樓房了。」
她慌了。
「大丫,你不能不管我啊,媽只有你了,媽只能靠你了。」她哭得不能自己, 「你不能這樣, 你要這樣, 我就去告你, 對,告你, 你得給我養老送終。」
「哦, 那你去告吧。」我起身,走了幾步後扭頭提醒, 「對了,你想起我的名字了嗎?被告人姓名那欄, 可別寫錯哦。」
她號啕大哭。
張顯宗沒能堅持到出獄, 他在獄中染上了肺炎。
臨死前留了四字遺書。
【媽,我恨你!】
劉桂枝知道後神情恍惚,在一個雨夜偷偷溜出養老院。
幾日後,她在土房子的廢墟里被鄰居發現時, 已經沒氣了。
左右房子的老太太知道後氣得中風了。
劉桂枝用她自己的方式,狠狠惡心了鄰居一把, 也算是出了這輩子的惡氣。
辦完喪事後,我離開了。

-12-
十八歲那年,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就去改了名。
張向陽。
「招娣,這是啥子意思咧?」
「向陽而生的意思, 記住了, 以後別叫我招娣了。」
「哦,行。大丫,你說咱晚上喫啥?」
原來, 很久以前,她就給過我答案了。
只是我花了十年才明白。
好在,也只花了十年。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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