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村的耗子成了精,可以扮成家裏的老人。
我有一晚起夜,看見我太奶打開米缸,招來了上百隻老鼠。
她身後拖着長長的鼠尾巴。
村裏人說,耗子精想完全變成人的樣子,就要喝屬相是老鼠的人的血。
我堂妹就屬鼠,她回家那天,我太奶特別的高興。
-1-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起來撒尿。
一股冷風把我吹醒,我定眼一看,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在茅房,而是尿在了院牆上。
讓我爺知道,非打我屁股不可,我趕緊提起褲子回屋。
經過竈屋時,裏面傳來「唧唧唧」的聲音
我扭頭一看,卻是我太奶。
裏面烏漆麻黑的,太奶也不開燈,在幹什麼?
我好奇地扒在門邊往裏看,眼前的一幕叫我毛骨悚然!
我太奶搬開了裝苞谷的米缸木板蓋,一隻只灰黑的大老鼠從窗外爬進來,源源不絕地湧進米缸裏,爭先恐後地叫嚷着。
再看我太奶短小的雙腿之間,竟夾着一條長長的老鼠尾巴!
我太奶,是耗子精!
我害怕得渾身發抖,緊緊捂住嘴巴。
我想逃跑,可剛後退一步,就讓太奶聽見了聲音。
「誰?!」她回過頭,一雙小眼睛發着光,掃視着門口。
太奶朝米缸裏「噓」了一聲,老鼠們互相踩着同伴的身體從米缸裏跑出。
眨眼工夫,就一隻不剩全部撤退,消失在竈屋。
太奶蓋好米缸,關上窗,快步走出門口,左看右看。
她沒發現我,便一步一步往自己住的西屋走。
直到太奶關上門,我才從牆角的竹匾後出來,躡手躡腳地跑到我奶屋裏。
我一鑽上牀,我奶就醒了。
「明娃,你又不敢一個人睡了?」我奶把被子蓋在我身上。
「奶,我有件事要說!」我全身發抖,跟篩糠似的,「太奶是耗子精變的!」
我奶拍拍我的背:「別胡說,小心你爺打你屁股!」
「是真的,我看見了!」我急得要哭出來。
「你做噩夢了,快睡覺!再不睡,天要亮了。」我奶話音剛落,就打起了鼾。
我膽戰心驚,往門口瞄了一眼。
門口旁邊的窗子外面,有一張臉!
太奶正探着頭,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嚇得魂都要飛了,連忙把腦袋縮到被子裏,緊緊抱住我奶,閉上眼睛。
-2-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牀上只有我自己。
我奶和我爺都在院子幹活。
我走出院子,遠遠地看見我太奶坐在西屋門口。
「當家的,遭殃了!」竈屋傳來我奶的喊聲。
她發現米缸裏的苞谷少了,把我爺叫了過去。
見太奶盯着我看,我趕緊跟在我爺身後,躲避她的視線。
我奶和我爺討論苞谷變少的怪事,我們村老鼠鬧得兇,所以糧食都用厚重的木板蓋壓着,根本不是老鼠能打開的。
我好幾次欲言又止,想把昨晚看到的告訴他們。
可竈屋離西屋不遠,我怕太奶聽見,還是決定等太奶不在的時候再找機會告訴我爺。
整個上午,我都跟在我奶和我爺屁股後面,不敢拿正眼看我太奶一眼。
一喫過午飯,我就去找栓子。
村裏關於耗子精變老人的傳聞,是從栓子家開始的。
去年,栓子家耗子成災,怎麼也殺不完,家裏的糧食都要被偷喫光了。後來栓子爹在自家地裏發現一個巨大的老鼠洞,在洞裏找到了栓子奶奶的衣服鞋子,才知道家裏的老孃是耗子精變的。栓子爹提着鋤頭回家把栓子奶奶打死了,自那以後,栓子家再也沒鬧過耗子。
今年剛過完年沒多久,又有耗子精去了姓李的老木匠家,變成了老木匠婆娘。老木匠兒媳婦生下來不到兩個月的小娃娃,竟然被老木匠婆娘咬死了。
聽說,耗子精道行不高,它放鬆警惕的時候,還會露出長長的老鼠尾巴。
可是,一旦讓耗子精喝了屬老鼠的人的血,它就會法力大增,再也沒有破綻,誰也認不出來了。
我想叫栓子幫幫我,怎麼揭穿我太奶。
可沒想到,栓子卻一下子拉下臉。
「你太奶是耗子精?怎麼可能?你少騙人!」
我愕了一下:「怎麼不可能?你奶不就是耗子精變的嗎?」
栓子卻推了我一把:「再提這件事,咱倆就別當朋友了,你把我送你的彈弓和鋼珠還回來!」
我被栓子的反應搞迷糊了。
去年,他明明巴不得跟每個人都說一遍他爹打死耗子精的事!
「我是說真的,你要是我朋友,就想辦法幫幫我。」我冷冷地留下一句話,扭頭就走。
栓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本來以爲可以找他幫我分擔這個祕密,沒想到他這麼沒義氣,我鬱悶極了。
但我沒有就此放棄,我又去找了巧兒。
巧兒是女孩,比我小一歲,卻比我和栓子都高半個頭。
老木匠就是巧兒的舅爺。
巧兒聽說我在栓子那裏碰了一鼻子灰,聳了聳肩,說:「你也別生栓子氣了,栓子被他爹罵了一頓,說他在外面到處唱這件事,被耗子精聽見了,還會回他家報仇!」
我心裏一愕,原來是這樣。耗子精真陰毒!
巧兒眼珠子轉了轉,朝我勾勾手指:「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辦法……」
聽了巧兒的妙計,我撒腿就往張屠戶家跑。
-3-
回到家已是傍晚,院子裏多了幾個人。
是小叔一家回來了,小叔和小嬸帶着堂妹恬恬。
聽小叔和我爺說,他們要在家辦點事,待幾天再走。
我奶炒好菜,我鑽進竈屋,主動幫忙滅柴火。
我奶一出竈屋,我就掩上木門。
我來到竈臺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片肥豬油,扔進鐵鍋裏。
肥豬油一沾到鐵鍋,瞬間被炸得嗞嗞作響,迅速變成金黃。
這就是巧兒教我的辦法。
她告訴我,耗子精抵擋不住炸豬油的香味,如果把豬油渣丟到它面前,它會原形畢露,鼻子會像老鼠一樣聳動,甚至連兩顆長長的門牙和鼠尾巴都會忍不住露出來。
白天我在張屠戶家門口等到腿都酸了,纔等到他回來,張屠戶每天都會把賣完的豬肉帶回家,我求他給了我這片薄薄的肥豬油。
我奶喊我喫飯,我趕緊把豬油渣夾出來,用一小塊紙包住,揣進兜裏。
我爺、我奶、我太奶、小叔、小嬸還有恬恬,都已經上桌。
只剩下一個空位,就在太奶旁邊。
我戰戰兢兢,坐到凳子上。
巧兒的話跳出我的腦海:「豬油渣越熱的時候越香,耗子精聞見就越控制不住自己,你要抓住機會!」
我一隻手放在桌下,偷偷掏出用紙包裹的豬油渣。
我Ṱű²趁大家不注意,將筷子伸到桌下,夾住了那塊豬油渣。
「太奶,你喫這個。」我把豬油渣放到太奶碗裏。
太奶遲疑了一下,看向碗中,鼻子聳了聳。
我爺詫異道:「明娃,你夾了什麼給太奶?」
其他人都伸長脖子,往我太奶碗裏看。
我面無表情,緊緊盯着太奶。心裏想着:快現身吧,耗子精!
我太奶看清了碗裏是什麼,扭頭朝我笑。
「明娃,你哪來的豬油渣?好香喲!」
這時,我看到太奶的五官慢慢地擠到中間,嘴裏發出「唧唧」的叫聲!
突然,一隻灰黑的大老鼠從院牆跳到了餐桌上,撞飛了太奶的飯碗!
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幾瓣,大老鼠叼起豬油渣就跑。
我家大黃追過來,大老鼠左衝右突,眨眼繞到了大黃身後。
等大黃再發現它時,它已翻過院牆,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家爲大黃的失敗惋惜時,桌底下傳來嬌滴滴的「哎喲!」一聲。
我回頭一看,恬恬蹲在地上撿瓷碗碎片,手指頭在流血。
「喲,恬恬咋這麼搗蛋!」
我太奶眼疾手快把恬恬抱起來,捏住她流血的手指,放進自己嘴巴,嘬吸起來!
我小嬸過來把恬恬抱開,我太奶用血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脣,露出微笑。
恬恬「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看看太奶背後,沒有露出鼠尾巴。大家也沒看到太奶剛纔五官變化的樣子。
那隻該死的老鼠!
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湊近恬恬,和她說悄悄話:「恬恬,你今年幾歲了?」
恬恬說:「三歲。」
鼠、牛、虎、兔……我掰着指頭數了兩遍,三年前,就是鼠年。
恬恬是屬老鼠的!
我渾身一個激靈。
一旦讓耗子精喝了屬老鼠的人的血,耗子精就會法力大增……
再也沒有破綻……
誰也認不出來了……
完蛋了……
我偷瞄了太奶一眼。
太奶正盯着我笑。
她的眼睛眯縫起來,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趕緊躲開太奶的目光,將臉埋進碗裏。
-4-
整個晚上,我一直沒有機會把太奶的事告訴我爺。
大家陸陸續續地洗澡睡覺了。
我洗澡的時候,突然想明白了剛纔是怎麼回事。
那隻突然出現的大老鼠,一定是太奶叫來的。
趁我們所有人不注意,太奶悄悄叫恬恬撿碎碗,藉機會喝恬恬的血。
太奶是耗子精,我又害怕,又氣憤。
洗完澡,走回東屋的路上,太奶突然在身後叫我。
「明娃——明娃——」
我本來假裝沒聽見,可鬼使神差地,我還是停下腳步。
太奶坐在西屋門口,朝我招手。
「過來。」
院子沒有燈,只有慘淡的月色照亮地面。
太奶一邊朝我招手,一邊把另一隻手揣進兜裏。
要是往日,我准以爲太奶要給我冬瓜糖喫,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歡喜地叫上一聲「太奶」。
可我知道,現在的太奶,已經被耗子精替換了。
我不知道她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我不敢過去,扭頭跑回了東屋。
小叔他們屋就在我屋隔壁。
我把房門插銷插上,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纔敢上牀睡覺。
可我在牀上翻來覆去,心突突地跳,怎麼也睡不着。
我想起老木匠的婆娘咬死他孫子的事,我有些擔心恬恬。
我想不到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大家相信我,眼皮越來越沉。
就在我快要睡着時,小叔房間傳來恬恬的號哭聲。
這哭聲猝不及防,刺破了所有人的睡眠。
我聽見小叔房間傳來慌亂的說話聲,接着是我爺和我奶過來的腳步聲。
我趕緊下牀,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屋裏人荒馬亂,小嬸抱着堂妹恬恬,我奶我爺圍着恬恬。
只見恬恬左腳血淋淋地淌着血,幾隻腳趾頭一片血肉模糊!
小叔手忙腳亂,從木櫃裏翻出碘附,給恬恬上藥。
我奶找來繃帶,給恬恬包紮。
小嬸面色慘白地說:「爹,娘,剛纔恬恬說,她看見太奶坐在牀上,啃她的腳趾頭!」
我爺聽了,臉上一怒:「三歲小孩做噩夢,有什麼大驚小怪?」
小嬸看看小叔,又看看我爺,指着牀尾的窗戶,說:「我剛纔醒來的時候,聽見那邊窗子撲通一聲,好像有個大東西從屋裏跳出去似的。」
小叔臉色一白,對我爺說:「爹,人說村裏有耗子精能變成老人,不能是真的吧?」
我爺一巴掌打在我叔頭上:「混賬東西!你奶在家天天有人看着,誰是耗子精變的,也不會是你奶!」
小叔不悅地走到窗口看了一眼外面,忽然,他發現地面有什麼東西。
小叔彎腰撿起一雙青灰色的舊布鞋。
他把舊布鞋拿到我爺我奶面前。
我奶頓時臉都白了,她推了推我爺的手肘:「當家的,這不是孃的鞋嗎?」
小嬸瞪大了眼睛:「這是那東西從窗子逃跑的時候,掉下來的……」
這話一出,除了我爺,屋裏個個噤若寒蟬,驚恐滿面。
我趕忙推門進屋:「爺,奶,小叔小嬸,太奶是耗子精變的!我看見了!」
我爺一聽,朝我揚起手掌:「你亂說話,我打你嘴巴!」
我奶拉住了我爺的手,沒讓嘴巴子落下。
「明娃已經大了,你讓他說。」
我奶對我點點頭。我把昨天半夜竈屋裏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我說苞谷少了那麼多,耗子根本推不開木板蓋。」我奶咬牙切齒地看着我爺,「明娃的話是真的,恬恬屬老鼠,你娘怕露出原形,要喝恬恬的血!」
-5-
天亮了。
我和小叔、抱着堂妹的小嬸,整整齊齊地站在院子裏,遠遠地望着西屋。
我奶從竈屋出來,手裏拿着一隻碟子。上面放着三塊金黃的豬油渣,香味四溢。
我奶催了幾回,我爺終於端起碟子,走向西屋。
他另一隻手,還提着一把砍柴刀。
我的心突突狂跳,有一點害怕,可更多的,卻是激動。
等我爺砍死耗子精,它會現出原形嗎?
西屋。
我太奶見到我爺,先開口道:「老四,昨晚老鼠叼走了我的鞋子,你給我找找。」
我爺愣了愣,說:「娘,你鞋子在東屋呢,回頭我給你拿過來。」
我爺把砍柴刀悄悄放到牀下,就讓太奶喫豬油渣。
「好香喲,明娃和恬恬喫過沒有?」我太奶問。
我爺不接話,夾起豬油渣,餵我太奶喫。
太奶沒幾顆牙齒了,一塊豬油渣,她就喫了好久。
我們都來到太奶屋裏,太奶還沒有現形。
我奶已經提醒過我爺,耗子精喝了恬恬的血,就可以以假亂真了。
不止老木匠家這麼說,栓子爹也這麼說。
我爺夾起第二片豬油渣時,太奶說:「老四,我咬不動了,你讓小孩們喫。」
我爺把碟子放到一旁,拿起牀下的砍柴刀。
他陰着臉,問:「你把我娘藏在哪裏?」
太奶一臉茫然:「老四,你這說的什麼話?」
「你個耗子精,差點喫掉我孫女的腳趾頭,讓她以後成個瘸子。」我爺用砍柴刀指着太奶,「你趕緊現形,說出我娘在哪裏,我還能放你一條活路。」
我太奶不可置信地瞪着我爺,又看看我爺身後的其他人。
她終於想明白這豬油渣是怎麼回事。
我太奶急急地喘了幾口大氣,伸出手來指着我爺,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你個畜生——」
「你爹才走了幾年?你就敢拿刀指着老孃?你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們陳家,怎麼出了你這個不孝子……」
「老孃都敢劏,我不如當年就把你丟到河裏淹死!畜生不如的東西……」
我爺拿刀的手往後縮了縮。
我奶見狀上前:「當家的,你別被她演戲騙了,這妖怪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把她一隻手砍下來,看她還敢不敢嘴硬!」
我太奶伏在牀上,嗚嗚地哭起來,嘴裏呢喃着我去世太爺的名字。
我爺拿刀的手顫抖起來。
我奶罵道:「姓陳的,你個龜蛋子,都什麼時候了,你也不看看這披着你老孃皮的是個什麼玩意?你想跟老木匠一個下場?害死孫女,連兒子都怨你,再不回來看你!你就養着這隻妖怪吧,看她什麼時候把我們一家人都害死!讓你陳老四絕戶!」
我太奶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了我奶一眼:「老四,你別被這個妖婆蒙了心,我看她纔是毒蛇變的,自打她嫁入我們家就沒安過好心,要不是她,你和幾個大哥怎麼會鬧不和?你好好想想!」
我奶徹底撕破了臉,指着我太奶破口大罵,還想奪過我爺手裏的刀,親自動手。
我爺把我奶推開:「反了你!都出去!」
我爺把我們趕出西屋,關上西屋的門。我奶追着我爺罵,我爺找來一根鎖鏈,又走進西屋。
他把我太奶的腳和牀腳鎖在一起,我奶才閉嘴。
我爺把西屋門鎖上,裏面傳出我太奶哀怨的哭聲。
我們捉住了耗子精!
-6-
我爺和我叔帶着大黃出門,去找我太奶。
他們不願意帶我,我執拗地跟在他們身後。
我們抱着希望,真的太奶被耗子精藏在什麼地方,現在還活着。
沒想到,我們很快就有了發現。
大黃在離家不遠的瓜地裏,刨出一套灰藍色的衣服。
我爺抱着衣服看了幾遍,嘴脣顫抖起來,無聲地哭了一陣。
他對我和小叔說:「這衣服是明娃太奶的,我娘給耗子精害死了。」
我小叔驚愕不已。
我卻莫名覺得奇怪。
我看到這套衣服的時候,我好像本來就知道,它是灰藍色的。
這是爲什麼……
回到家,我爺把帶回來的衣服扔在地上。
我爺雙眼赤紅,拿着砍柴刀,惡狠狠地進了西屋。
我奶跟過去,關上門和窗。
小嬸拉着我和恬恬回到東屋,也關上門。
西屋傳來幾聲悶響……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不久前,我太奶唸叨了好幾天,說她不見了一套衣服,是灰藍色的。
我爲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
「……」
像栓子家和老木匠家一樣,我爺和我小叔拿草蓆將耗子精的屍體一卷,抬到荒地。
一把火燒了。
我太奶被耗子精害了,我們殺了耗子精。
我心裏說不出到底是悲傷更多,還是驕傲更多。
第二天,我家打死耗子精的事在村裏傳開了。
恐懼籠罩在鄉親們心頭。耗子精,怎麼殺不完?
我去找巧兒,巧兒不在家。
我又去找栓子。
雖然栓子沒有幫我的忙,但我不生他的氣了,我理解他的苦衷。
我喊了栓子很久,栓子纔出來。
栓子見了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我爺燒死了耗子精。我對栓子說。
栓子卻一臉鄙夷。
「你別胡說八道了!」他扭頭就走。
「是真的,要有一句假話,我天打雷劈!」
我攔下栓子,非得問個清楚:「明明你奶也是被耗子精害死的,爲什麼偏偏就你不信我家的事?我太奶沒了,你以爲我很想耗子精來我家嗎?」
說到這裏,一股猛烈的悲傷湧上心頭ṭü⁹,我才發現自己流淚了。
我太奶再也不會坐在西屋門口,朝我招招手,喊我「明娃,過來」,然後從衣兜裏掏出一塊冬瓜糖放在我手裏了。
我不想再跟栓子較勁,扭頭就走。
身後卻傳來栓子悶悶的聲音。
「不可能。」
「不可能……」
「根本就沒有耗子精!」
-7-
回家的路上,我感覺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我不敢相信栓子說的話。
栓子告訴我,他奶奶根本就不是耗子精變的。
他本來也以爲他爹打死的是耗子精。
可就有一天晚上,栓子無意中聽到他爹和他娘在房間裏說話。
他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是大家所知道的那樣。
事實是栓子奶得了病,他爹沒錢治,只好找個理由讓她去死。
恰逢那段時間家裏耗子鬧得厲害。
「根本就沒有耗子精,那是大人編出來的謊話……」
栓子的話迴盪在我耳邊。
他要我發誓,這件事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
我相信栓子說的是真的。
可是,如果沒有耗子精,那晚我看到太奶的老鼠尾巴是怎麼回事?
恬恬的腳趾頭被太奶咬爛吸血,又是怎麼回事?
太奶的鞋子落在小叔屋裏,又是怎麼回事?
我和栓子不一樣,我可是親眼所見。
我太奶就是耗子精變的。
喫晚飯的時候,我奶跟我爺說了一個消息。
巧兒她奶不見了。
「恐怕是沒人看住,讓耗子精拖去了,造孽啊!」我奶感慨道。
我愣住,怪不得去巧兒家的時候,她家一個人也沒有。
估計是出門找人去了。
這讓我更加堅定地反對栓子的說法。
明明是有耗子精的!
耗子精抓走了巧兒她奶!
第二天,我一起牀,就去找巧兒。
巧兒告訴我,她奶回家了。
-8-
我和巧兒在她家門口說話,巧兒她奶從屋裏走出來。
我看了巧兒她奶一眼,她笑吟吟地,一步步向我和巧兒走來。
我莫名覺得巧兒她奶的笑容有點熟悉。
「巧兒,明娃。」
巧兒她奶來到我面前,伸出一隻枯朽的手,抓住我的手臂。
「來,給你們糖喫。」
巧兒她奶另一隻手在兜裏掏來掏去,終於伸到我和巧兒面前。
她張開五指,手裏空空如也。
「奶奶,你捉弄人!」巧兒氣得跺腳。
巧兒她奶「咯咯咯」地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有一瞬間,我看到她的五官慢慢擠到了中間!
我眨眨眼睛,巧兒她奶的臉又變回了正常的樣子。這讓我恍惚,剛纔是不是看錯了?
「我要回家了。」我掙脫巧兒她奶的手,撒腿就跑。
回家的路上,一個畫面忽然從我腦海閃過。
我想起來,爲什麼覺得巧兒她奶的笑臉熟悉了。
那晚,我太奶在窗外笑吟吟地看着我,就是一模一樣的笑容。
我後背一涼。
巧兒他們找回來的,真的是巧兒她奶嗎?
我小叔辦完事,帶着恬恬又去了城裏。
我爺不管地裏的活,每天都帶着大黃,去尋我太奶的屍骨。
我奶說,我爺是個孝子,他答應過太奶,要把她葬在太爺旁邊,我爺想讓太奶入土爲安。
找了兩天,我爺在村西頭的一片野竹林,找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我爺發現屍體的時候,有無數只蒼蠅和上百隻老鼠,正在屍體身上大快朵頤。
我爺趕走蒼蠅和老鼠,仔細辨認了幾遍,不是我太奶。
他把村裏人喊了過去。
輪到巧兒爹上前看,他猛然瞪大了眼睛,來回看了許久。
終於,他指着屍體脖子上一塊鴨蛋大的疙瘩,哆哆嗦嗦地說:「是我老孃……」
屍體身上的衣服鞋子、銀手鐲都不見了,都被那個假的巧兒她奶穿戴在身上。
等巧兒爹領着鄉親們抄着傢伙回家,耗子精扮成的巧兒她奶已經跑了。
只有巧兒娘滿身是血倒在地上。
上百隻老鼠湧進巧兒家裏,咬傷了巧兒娘,幫耗子精逃走了。
村裏人心惶惶。
我家打死耗子精還不到五天。
又一隻耗子精被發現了!
全村男人都放下農活,去找欺人太甚的耗子精。
找了一夜,也見不着耗子精的影子。
村長放話,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耗子精挖出來。
鄉親們紛紛響應,第二天,大家不惜傷害作物的代價,大量投放鼠藥。
每個人的田地,都被自家用鐵鍬翻了一遍,翻出來上百隻老鼠,一律打死。
大家都充滿仇恨,一定要殺了耗子精。
小孩子被要求待在家裏,不能亂跑。
我有時聽見西屋傳來輕微的動靜。
可我壯起膽子走到窗外,朝裏一看,裏面又沒人。
這天,我一覺睡到大天亮。
起牀走出院子,我看到院子裏端坐着一個人。
竟是我太奶。
-9-
我爺從竈屋出來,把一碗肉湯端給太奶。
他扭頭衝我笑:「明娃,你看看誰回來了?」
這一幕,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我爺拉我去見太奶,我使勁往後躲。
「爺!她是耗子精變的!」我小聲說。
我爺瞪了我一眼:「自作聰明!你可不能在太奶面前胡說,不然我打你嘴巴!」
我望向我奶,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太奶笑吟吟地開口道:「明娃,太奶被耗子精抓走,在山洞裏躲了好多天,這才找到路回來哩!你快過來,我跟你說說,耗子精長什麼樣!」
我使勁搖頭,掙脫我爺,躲到我奶身邊。
我緊緊拉住我奶的衣角,不敢靠近太奶。
等我奶來到沒人的地方,我問她:「奶,那個太奶不是真的,對嗎?」
我奶往院子裏斜了一眼,說:「外面在抓耗子精,你太奶就回家了,哪有那麼巧的事?」
她無奈地搖搖頭:「可我用豬油渣試過了,她沒露出原形……沒辦法證明她是耗子精,你爺就認定了她是自己老孃。」
「那如果她要害咱們怎麼辦?」我擔憂道。
我奶嘆了口氣:「除非找到你太奶的屍骨,你爺才能清醒過來。」
屍骨……
我若有所思了一陣,說:「奶,有件事我沒想明白。」
我奶問:「什麼事,明娃,你跟奶說說。」
我說:「爲什麼耗子精扮成巧兒她奶,要換上巧兒她奶的衣服,可我太奶的衣服,卻被埋在泥裏?」
我奶被問住了。
我又說:「太奶上回說她有一套衣服不見了,是灰藍色的。爺找回來太奶的衣服,也是灰藍色的。如果太奶是耗子精變的,它害死太奶的時候,太奶穿的是灰藍色衣服,它爲什麼要說出來?」
我奶聽了,也開始想事情,不再說話。
晚上,我和我奶一起睡。
我奶在門上、窗臺放了一隻碗,這樣有人要進來,碗就會摔在地上發出聲音。
我奶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裏,我閉着眼睛,腦子裏卻在想着要怎麼對付耗子精。
直到腦袋發脹,才昏睡過去。
第二天,我被院子裏亂哄哄的聲音吵醒。
-10-
天才矇矇亮,一大羣人烏泱泱地擠在我家院子裏。
原來是有人知道我太奶回家了,要來看看。
我爺說:「我娘還在西屋睡覺,大家有心了。」
鄉親們紛紛看向村長。
村長從人羣中走出來,對我爺說:「老村長,大夥想着早點把耗子精抓住,這不是聽說太奶奶從耗子精手裏逃出來了,想向太奶奶請教請教,耗子精有什麼本領,好讓大夥抓耗子精的時候有所準備!」
鄉親們紛紛附和。
我爺以前當過村長,大家一口一個「老村長」,我爺無法推辭。
只好把我太奶請出來。
我爺攙着我太奶從西屋出來,衆人鴉雀無聲,個個睜大眼睛,打量着我太奶。
一張太師椅被搬到院子中間,我太奶被請上座。
鄉親們裏外圍了幾層,安靜下來恭聽我太奶說話。
我爺上前跟我太奶說了大夥的來意,我太奶眼珠子轉了轉,笑出聲來。
「好、好、好,既然大家關心我,我沒有趕走大家的道理。」
我太奶開始講起她被耗子精抓走的經歷。
我看到人羣外面,有個人影悄悄溜進了我太奶的西屋。
沒過多會,那人從西屋出來了,是巧兒娘。
「大家抄傢伙,太奶奶是耗子精變的!」
巧兒娘一聲大喊,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她手裏高舉着一套老人衣服和一雙鞋子,大聲道:「這是耗子精逃跑那天穿的衣衫和鞋,被藏在老村長老孃住的西屋裏!」
巧兒娘指着我太奶,說:「這妖怪從我家逃出來,變成老村長老孃,躲在這裏!」
衆人譁然,下一秒,大半人扭頭衝出了院子。
他們從外面提着鐵傢伙和棍棒,又回到院子裏,包圍了我太奶。
原來,他們在進屋前,就把傢伙放在了院牆邊。
我太奶雙手緊緊握住太師椅扶手,卻看不出害怕。
「老怪物,給我現出原形來!」巧兒爹揮着鋤頭,就要劈我太奶。
突然,我爺突然抄着砍柴刀出現,擋在我太奶身前,「誰敢動我娘,我跟他拼命!」
村長見狀,趕緊拉住巧兒爹的手,不讓鋤頭落下。
我太奶捂住嘴巴笑起來。
「老妖精,你笑什麼?」巧兒娘恨恨地說。
我太奶瞪了我奶一眼,開口道:「老四,你這個老村長當得沒面子,這妖婆把一套破衣服拿到我屋裏,就說我是耗子精變的。」
巧兒娘冷哼一聲,把我奶從人羣中拉出來,說:「阿嬸作證,她看着我進屋的,在褥子下面找到的衣服和布鞋。」
我爺回頭看我奶,我奶點點頭,說:「是真的,我可以作證。」
我爺又扭頭看我太奶,臉色煞白。
「打死她!」
巧兒爹一喊,衆漢子提着傢伙羣起攻之。
扮成我太奶的耗子精雙手抓着太師椅扶手,雙腿一收,踩到木板上,再一蹬,眨眼跳到了院牆上。
耗子精越牆而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掏出栓子送我的彈弓和唯一一顆鋼珠,把弓拉滿,打中了耗子精的後背。
只聽「撲通」的一聲,耗子精摔倒在牆後。
我大喊一聲大黃,牆後響起了大黃的撕咬聲。
剛纔在他們揭穿耗子精的時候,我悄悄扔了一塊骨頭到牆後,引大黃去喫。
鄉親們及時追出,將耗子精圍住,耗子精面對鐵叉出頭,無路可逃,絕望地仰天嘶叫起來。
「打死它!」
亂棒招呼在耗子精身上,耗子精頓時頭破血流。
這時,有人看見地裏鑽出來幾隻老鼠,不,不止幾隻,是十幾只,幾十只……
遠處地面出現一條黑色的粗線,鄉親們驚恐地張大嘴巴。
成千上萬只老鼠,鋪天蓋地地湧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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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趕緊把我拉進屋,老鼠們爬到人身上就咬。
在場五十多個鄉親,瞬間每個人身上都掛滿了老鼠,慘叫聲不絕。
有人痛得在地上打滾。
有人胡亂揮舞農具,卻誤傷了旁邊的人。
有人徒手捏住身上的老鼠往地上摔。
有人不顧撕咬自己的老鼠,用鐵鍬接連往地上拍,一鍬下去,幾隻老鼠瞬間暴體而亡。
有鄉親趕過來幫忙,也迅速被老鼠纏上。
人和鼠的號叫聲混成一片,滿地是老鼠的屍體、老鼠的血、人的血……
老鼠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又成片成片地撲上來。
耗子精趁亂逃出了包圍,就在這時,院門突然被推開,我爺拿着砍柴刀從屋裏衝出。
我爺來到耗子精身後,一刀劈進了它的腦殼。
耗子精嗚咽一聲,倒在地上。
它終於露出原形,變回一隻像貓一樣大、渾身灰白毛的老鼠。
一隻老鼠看到耗子精倒地不起,很快,所有老鼠齊刷刷地停下了撕咬。
耗子精又嗚咽了一聲,卻像施發號令,所有老鼠如潮水般撤退,鑽進地洞。
不到幾秒鐘,它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滿地同伴的殘骸,惡臭熏天。
我爺一腳踩着耗子精,把砍柴刀拔出,舉起又要砍。
耗子精奄奄一息,卻說:「小福子,你不認得我了……」
我爺僵住了。
我爺小時候的小名,就是小福子。
耗子精氣若游絲,一個字一個字Ṱŭ₅地往外吐:
「五十八年前,有一天夜晚,我故意把你咬醒,救了你們全村人……」
我爺愣了一下,大驚失色。
這個故事,我聽我爺說過。
我爺小時候,有一天晚上被一隻老鼠咬醒,我太爺聽見他的哭ţű₍聲,起來看到外面的老鼠成羣結隊地逃竄。
我太爺猜測有不好的事發生,立馬通知村裏人逃命。
當夜,山洪來了,瞬間沖垮了村裏的所有房屋。
全村人因爲我爺得救。
我爺長大後,成了村裏的村長。
「可你恩將仇報,殺了我不知多少子子孫孫。不過老天公道,讓我修成了精,我發誓要找機會向你報仇……」
我爺就任村長後,村裏鬧鼠禍, 他爲了提高作物生產,發動鄉親進行了大規模滅鼠行動。
滅鼠行動立竿見影, 村裏作物增產, 這件事還被載入了縣誌。
「可我縱是成了精,也只能在子時使點障眼法騙騙小孩,根本沒有報復你的力量……」
「直到栓子他爹打死了親孃,誣衊她是耗子精變的,我的法力竟然一夜得到了提升。」
「原來這就是人言可畏的道理, 唧唧唧,黃大仙可討封,我爲何不能?我要多幾個人類說出耗子精可以變化成家中老人, 這樣我就可以得封成人!唧唧唧、唧唧唧……」
「姓李的老木匠上當了, 陳家的明娃上當了,你們一家人都上當了!唧唧唧!唧唧唧唧……」
「小福子,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 真正能變成一個老人的嗎?」
「是你親手砍死自己親孃的時候!」
「我的法術全拜你們人類所賜!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可我剛變化成第一個老人, 還沒過上幾天人類的逍遙日子,就被你們揪出來了, 我害怕得不得了……」
「我不知自己還能躲到什麼時候,不過,今天你豁出老命保護我,我知道, 我的復仇已經成功了, 唧唧唧、唧唧……」
我爺面色慘白,渾身顫抖起來。
他踉蹌了兩步, 手中的砍柴刀咣噹一下掉在地上。
「我好不容易成了精, 我要把我做的事說出來!你們人類一定會口口相傳我的復仇故事!一想到這個, 我就感到無上的光榮,唧唧唧唧唧……」
村長走過來, 沒讓耗子精繼續往下說, 將手中的鐵叉插進了耗子精的身體。
耗子精終於一命嗚呼。
而我趴在院子牆頭, 把耗子精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原來是我自己,害死了我太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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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精的風波過去後,村裏又進行了一次大規模滅鼠。
老鼠的屍體堆得快有一層房子高。
我不敢自己睡覺, 每天要我奶陪我一起睡。
有一晚我起夜,叫不醒我奶, 只好鼓起勇氣,自己去撒尿。
從茅房回來,我經過西屋,不經意從窗子望進去, 看到一幅奇怪的畫面。
一雙腳, 在半空中盪來盪去。
我害怕極了, 趕緊回到我奶身邊。
第二天,西屋傳來我奶哭天搶地的聲音。
我從牀上驚醒, 來到西屋。
看到我奶抱着我爺半空中的雙腿, 哭得撕心裂ƭū₁肺。
原來昨夜, 我看到的是我爺的雙腳。
我爺上吊了。
我小叔回來後,在我爺枕頭下發現了他的遺書。
上面只寫了四個字:【愧對祖宗】。
這就是我小時候,耗子精變老人的故事。
13(番外)
現在, 有幾個人類看Ťû⁰到了這個故事?
當然了,我要用人類的身份,把我祖先的故事講出來。
因爲這是他的遺願。țű₉
唧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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