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通話

我是 110 接線員。
八年前，我接過一通小女孩的求救電話。
她說被綁架，可電話裏，她家長解釋這只是惡作劇。
我相信了，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女孩的屍體被找到。
八年後，我再次接到那通求救電話：
「救救我……我被綁架了。」

-1-
上崗第一天，我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
電話那端不斷髮出很輕微的喘氣聲，我反覆詢問是否身體不適，是否需要救護。
許久，那邊才傳出稚嫩的氣聲。
「救救我，我被綁架了。」
我手忙腳亂，可一旁的同事沒當回事：「又是小孩打來玩鬧的吧？最近特別多這種，速度分辨，別耽誤正事。」
小女孩自稱鴨鴨，七歲，我追問細節，女孩又回得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後語。
「鴨鴨好想回家，可不知道往哪裏遊。
「姐姐，你幫幫我吧！」
果然是熊孩子惡作劇，我的語氣嚴肅起來。
「小朋友，報假警是不對的哦！會耽誤我們去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明白嗎？」
今晚越東區大片停電，警力嚴重短缺，不斷有新的熱線湧來，就在最後十秒。
電話那端換了人。
趕來的家長立刻低頭道歉。
「不好意思啊！小孩貪玩，我會狠狠教育她的。」
中心每天來電中，無效報警佔比在 60% 以上，簡單教育後我掛斷電話，重新投入繁忙的工作中。
可第二天，東區水庫裏浮出一具屍體。
死者是女孩子，ẗū́⁻七歲，發脹的臉面目全非。
紅色揹帶褲上，依稀繡着她的名字。
張雅雅。

-2-
鴨鴨，雅雅。
原來，小孩沒說謊。
那真是一通求救電話。
電話接通時間是晚上 11 點 43，而女孩死亡時間是凌晨 1 點左右，掛斷電話不久，她就被兇手殘忍殺害了。
而我，是唯一聽過兇手聲音的人。
尋人啓事裏的女孩有雙大眼睛，扎着麻花辮，特別可愛。
現在躺在解剖臺上的孩子臉部腫脹得面目全非，關節四處粉碎性骨折，慘狀讓平日見慣了血腥場面的老警察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畜生，生怕孩子會游泳，敲碎了她的骨頭扔裏頭！」
如果，我當時做出正確的判斷，如果及時定位，如果……
可生命沒有如果。
悔恨自責愧疚湮滅我，無數個「如果」切割我的良知，孩子出殯那天我去了。
見到我，瘦脫形的孩子媽撲了上來，撕心裂肺地質問。
「爲什麼你不出警，爲什麼！你明明接到了求救電話啊！」
每一個字都狠狠重錘在我的心上。
「是你害死了我女兒啊！」
「雅雅先天智商不足，上的是特殊學校。」領導安慰我，「她連平日上廁所也需要老師提醒，不能很好地組織語言表達。段寧，Ṫų₅這事兒，不能怪你。」
「怪我。」我痛苦搖頭。
「兇手雖然僞裝了聲線，但仔細聽，他與孩子的口音並不一致。」
鴨鴨與父母都是蘇北口音。
而兇手卻是標準的普通話。
「如果，鴨鴨真是偷偷撥打的報警電話被發現，那麼趕來奪走電話的兇手，心率會提升，相應的，語速也會提升。」
可兇手完全沒有。
【放心，我會狠狠教育她的。】
平靜剋制、意料之中。
在鴨鴨報警途中，雜音裏夾着幾絲金屬撞擊聲，我多方求證，確定那是工具鉗子的裝卸聲。
這就意味着，在孩子報警時，兇手正在一旁裝卸武器。
「他享受讓孩子獲得希望，又親手扼殺的過程。」
我抬起頭，看向照片裏愛笑的女孩，眼裏滿是淚水。
「兇手，是故意讓鴨鴨打這通求救電話的。」

-3-
案子還是成了懸案。
警方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進行排查，所獲甚微。
幼兒園外是有監控，可偏偏那天大停電，大雨滂沱中，沒能拍下到底是誰帶走了張雅雅。
沒兩個月，鴨鴨媽自殺了。
原來，不少人懷疑是鴨鴨爸媽乾的，有鄰居說出事那天，聽到他們爲孩子高昂的治療費爭吵。
學校多位教職工也作證，鴨鴨雖然低智，但對陌生人是非常抗拒的。
鴨鴨死後，保險賠了一大筆款。
「今年買了那麼多份保險，又正好懷了二胎。」
「嘖，是用女兒的買命錢供兒子吧？」
不堪流言蜚語的鴨鴨媽選擇了跳樓自殺。
我不懂，爲什麼總是善良的人在自證清白。
惡魔，到底藏在哪裏？
每晚只要我閉起眼，腦海裏就會浮現稚嫩的求救聲。
「鴨鴨想回家。」
而我溫柔地問她：「小朋友，你的家長呢？在身邊嗎？」
「在呢！在這兒呢！」
女孩口齒不清地笑，也是這句話，讓我斷定這是惡作劇。
如果是謀財或者報復，打給家長不是更合適？
爲什麼，兇手寧願冒着被發現的危險，也要讓鴨鴨打求救電話？
這通電話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報考了警校，專攻聲紋技術，畢業後，我重新回到接線中心。
這些年我堅持值夜班，不斷學習新的技術，協助破獲多起大案，多次省隊想調走我，我都婉拒了。
領導勸過我：「小段，人還是要學會放下，你當時一個新人，我們不能用倒推法去批判當時的自己。」
我笑了笑：「可那個惡魔，一定會再犯。」
我告訴自己，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
而這一等，就是整八年。
在鴨鴨第八個忌日的這晚，中心報警熱線突然響起。
同樣的日期，同樣的時間，我的心臟狠狠跳動起來。
一股強大奇妙的預感湧上心頭，好像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無數個日夜等待，都是在爲這個瞬間做準備。
我迅速拿起話筒。
「報警中心，有什麼可以幫助到您？」

-4-
那邊，是戰慄的女聲——
「救救我，我被綁架了。」

-5-
「我被綁架了，救救我……」
女孩叫佳佳，是在放晚自習後出的事。
被襲擊時她毫無招架之力，就被歹徒拖了上車。
醒來後，她發現自己手腳被鋼絲捆住，艱難摸索出手機後，第一時間撥打求救電話。
「別慌，我在。」
「綁架你的人去哪裏了，看清他樣子了麼？」
接線員聲音溫柔而堅定，有種奇妙的威懾力。
她原本紊亂的呼吸，不自覺隨着對方節奏放緩，記憶也逐漸清晰。
「我看不清，他是從後襲擊的我，還戴了口罩帽子。對……對方力氣很大，是用扛的姿勢把我扔上面包車。」
女孩哭啞了嗓子：「你們什麼時候能到，我真的好怕……就不能通過手機，直接定位ţũ̂²我在哪兒嗎？」
「歹徒在你手機裏植入了反跟蹤病毒，破解需要時間。」
接線員放緩聲音：「佳佳，你能看到附近有標誌性建築嗎？儘可能描述出周圍特徵，比如氣味、顏色、溫度、聲音都可以。」
女孩知道，現在的每分每秒，每一個問題都事關生死。
她忍着鋼絲絞緊皮肉的疼痛，奮力貼向小窗戶。
視野模糊，樹蔭在密密匝匝的雨中搖曳，她拼命辨認。
「屋裏有股發黴味，窗外空氣很潮溼，在下雨，但牆面顏色我看不清……」
忽然，遙遠的山野裏閃過幾縷光。
她急促起來：「有火車經過，但不長，感覺像運貨的！」
「你做得特別棒，佳佳。」
接線員飛速調度資料。
「你失蹤地點在一中的德賢路，帶你走的是輛小麪包車，按照車速度加上今天路況你還在市內，全市現在有四個區正在下小雨。
從環境音上判斷，你被關的房間是瓷磚牆面。
這種牆面多用於肉廠，食品廠。
加上列車軌道，我判斷你是在金埔開發區的某個工廠中，最快出警抵達需要 17 分鐘。
接下來，我會陪着你Ṱū́⁹一直到警察到，好嗎？」
或許是安慰，可女孩真正感受到生的希望。
現在，她不是孤身一人了。
四周死寂得可怕，女孩牙齒上下打顫：「可……歹徒去哪裏了？」
「既然他能植入病毒，爲什麼，要留下手機給我報警？」
那邊沉默了一瞬。
接線員：「接下來，我的問題你只需要回答回是與否，不能對我說的話有激烈反應，你能做到嗎？」
「……嗯。」
對方一字一句告訴她。
兇手哪兒都沒去。
「現在，他就在這間房間裏。」

-6-
怎麼可能。
女孩渾身抖如糠篩，心臟像要從胸口跳出，房間裏哪有藏身的地方……
不，有的。
她屏住呼吸，全身汗毛倒立，拼命忍住回頭的衝動。
在她身後，就有個等身高的破櫃子。
不大不小，正好藏一人。

-7-
兇手，一直都在房間裏。
我全神貫注捕捉着耳機裏每一絲雜音，從電流聲中，捕捉到那熟悉的工具組接聲。
殺害鴨鴨的兇手，就在這兒。
我告訴女孩：「兇手留給你手機，很可能是爲了玩弄你。現在你要假裝不知道他在，想辦法解開鐵絲，走出去，尋找更多的線索。
「儘可能拖延時間，撐到我們找到你。
「佳佳，我會陪着你，直到你脫險，相信我。」
我已經不是八年前初出茅廬的自己。
今天，我會堵上一切，救你。
女孩把力量全壓在腳踝上，嘗試從鋼絲圈裏抽出，每抽一點，皮肉就刮掉一層。
她疼得倒抽冷氣，咬緊牙關，硬生生把腳從鋼絲裏拽了出來，一瘸一拐地擰開門。
門外是一條漆黑的長廊。
見不到盡頭，彷彿一條絕路。
女孩精神緊繃到極點，心臟卡在嗓子眼，就在她握着手機不知所措時，身後櫃門發出一聲輕微的嘎吱聲。
咚咚——
有人出來了。
耳邊，接線員重重落下一個字：
「跑！」

-8-
跑，用盡這輩子最大的力量。
她感覺自己心臟都快炸了，身體麻木得不像自己，只能憑着本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
歹徒跟在後頭，就像興趣盎然的捕獵者，他撿起一隻落單的鞋子。
意味不明地冷笑了聲：「跑得還挺快。」
女孩躲在雜物房門後，後背緊貼牆，胸腔喉管漲得要爆炸。
她死死捂住嘴巴，直到確定腳步聲漸行漸遠，纔敢小心翼翼地呼進一口氣：「他以爲我下樓了，現在該怎麼辦？」
擰開門前，我告訴她：
「你要找機會，分散歹徒注意力。
「鞋子還在嗎？脫掉一隻，擺在岔路口，或者樓梯口明顯的地方，讓他誤以爲你往這個方向去。」
女孩奮力扔出鞋子，以最快的速度倒回。
她用盡這輩子所有的力氣，摔倒多次，又爬起繼續前行。
我誇她做得很棒，黑暗中，女孩咬住嘴脣，輕輕說：「我媽以前也是接線員，教過我一些技巧的……要是我回不去了。姐，你能告訴她，我真的盡力了嗎？」
等等，她媽媽也是接線員？
我腦子裏閃過巨大的困惑，不等追問細節。
手機信號斷了。

-9-
信號再度連上時。
慘烈的尖叫聲充斥每個人耳中。
女孩剛忙着重新連線，沒注意兇手又折返回來。
「啊——」
男人扯着女孩頭髮將她拖出，抓住她腦袋，惡狠狠往牆壁上撞。
「挺機靈啊！差點騙到我，可惜啊！你有味道。」
是血，兇手發現了赤腳留下的血跡。
「聽說你是尖子生，是要考清華北大的那種？如果兩隻手斷了，還能考嗎？」
女孩軟綿綿地蜷縮在地上，虛弱求饒：「叔叔，你放了我吧……我家一定拿出所有的錢來感謝您。」
男人不爲所動，只聽咔嚓兩聲，折斷女孩兩隻胳膊肘。
聽着電話裏佳佳撕心裂肺的慘叫，我胸膛止不住起伏，而兇手撿起掉落的手機，沒事人一樣打招呼。
「段警官，真巧啊！這次又是你。」
涼薄的嘲諷，跟八年前一模一樣。

-10-
「不巧，我等你很久了。」
我強壓住火，冷靜回覆。
「我一直等着你，爲鴨鴨贖罪。」
兇手不以爲意：「這八年，我很關注你，聽說你結婚了，還有了可愛女兒，看着自己女兒的時候，你內心不愧疚麼？明明是你耽誤了鴨鴨。
「如果你再仔細些，負責些，一條生命就不會消失。」
他描繪着惡毒的場面，激怒我，試圖影響我的判斷。
我不爲所動，這樣的話，每天我都質問自己。
我早已將自己千刀萬剮，他說什麼，都不會影響我分毫。
我聲音出奇的冷靜：「我們認識？」
「並不。」
「那爲什麼，你對我，或者說對我的職業怨氣很大？以前的鴨鴨，現在的佳佳，殺害她們能讓你獲得什麼？可以跟你說說嗎？或許我能幫你。」
「呵呵，你在拖延時間。」男人一腳踩住女孩臉頰，高高揚起錘子。
「以爲我會上當？」
女孩絕望地閉上眼，警察趕不到了……就算趕到，要怎麼在大片廠房裏找到自己？
血流進口鼻，可就在等待死亡這一刻，隱約中。
她好像聽見警笛聲。
是瀕死之人的錯覺嗎。
不是錯覺，警笛穿透風雨正步步逼近，男人警覺側身來到窗邊。
雨幕中，紅藍相間的警燈已在樓下！
「不可能，怎麼會這麼快！」男人不可置信，很快想明白其中原因，「你誤導我，你說 17 分鐘會趕到是騙人的！」
當然了。
棋局中，起手一招很重要。
我冷笑：「17 分鐘纔會抵達，是騙你的，我們遠比你想的更快。
「鴨鴨向我求助時，你一字不落聽着，你很享受她求助的過程不是嗎？現在也一樣。
「我跟佳佳的對話，你也一定會監聽。
「我又怎麼會對你說實話？
「現在，放下佳佳，束手就擒吧！」

-11-
兇手選擇逃走。
佳佳因此躲過了致命一擊，醫院裏，方隊感慨：
「幸好你及時讓我們打開警笛嚇走他，不然從我們到佳佳那兒，還需要好幾分鐘，很可能就保不住她了。」
「我也是賭，每țű̂²一分鐘都是，我賭他還不想死。」
我接過熱咖啡，貼在還在突突作疼的太陽穴上，方隊問。
「對了，區域有十七八家大型工Ťū⁵廠，你怎麼判定是這家？」
「因爲聲音。」我疲憊地笑了。
「在佳佳與他搏鬥中，我聽到過鐵鉤子撞擊牆面的聲音。」
「工業用的鉤子又大又沉，空鉤子與掛滿肉撞擊牆面聲音也不一樣，所以我推斷，這應該是家肉食品加工廠。」
醫院走廊很靜，方隊看周圍沒人，摘下帽子挨着我坐。
「下班時間，夫妻就別見外了。來，段警官，給你靠靠。」
「今天……不，這些年，辛苦你了。」
外頭大雨滂沱，他警服上全溼了，這樣挺好，就看不到我流下的眼淚了。
「我很怕，方遇，有幾個瞬間，我真的在害怕。」
他說他懂的。
沒人知道，我所有胸有成竹背後的心驚膽戰。
我害怕錯過一絲一毫的線索，我害怕悲劇會重演，我害怕……
自己還不夠強大。
不夠資格，與死神對峙。
我把臉埋在他肩頭，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緊繃到要斷開的神經，終於有了鬆弛下來的勇氣。
耳邊不肯停歇的暴雨聲，模糊了我的嘆息。
「這一次，我救下了她，終於……」

-12-
這些年，大家都不理解我。
只有方遇這個怪胎是例外。
剛認識時，他搬來幾十年前的老案卷：「有的案子時隔二十年三十年才告破，只要我們不放棄，真相就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連我們都放棄的話，讓受害者家屬怎麼辦呢？」
別人約會，去電影院，去旅遊玩樂。
我們基本就是看卷宗，做訓練。
我每天花大量時間訓練聽力，他就躡手躡腳關上門，百分百配合我。
他會藉着考驗我偵查能力爲由，把求婚戒指藏在隱祕的角落。
婚禮上，別人說要白頭偕老，他對我承諾：
「八年，或許只是一個開始，我陪你一起等。」
我們等得起。
在天之靈的鴨鴨母女，也一定等得起。
方遇去參加追捕行動，我回家照看女兒。
埋頭寫案情報告時，女兒正擺弄新買的電子手錶。
手腕頻繁的震動讓我有些分神。
「媽媽，老師說，坐二十分鐘就要活動啦。」女兒興奮地邀功，「我幫你設了，以後我提醒你哦！」
我抬起頭，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可能。
這些年我反覆回憶那段通話，到底還有沒有遺漏什麼線索。
比如第 120 秒時，輕微的顫動與啪嗒聲到底是什麼。
我相信，魔鬼就在細微處，在我們意料不到的夾縫中。
現在，我好像終於捕捉到。
這通來自八年前的求救電話。
我立刻打電話：
「方遇，你對外發布一條新聞，就說佳佳已經醒了，務必強調她狀態很好，很快就會出院一家團聚。
「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13-
半夜，醫院病房。
房門悄無聲息推開，進來的護士輕手輕腳掀開一角被子。
她掏出針管，熟練地要將針管推入肌膚時，窗簾後猛地一道黑影撲出，不等反應，就被重重撲倒在地。
埋伏在隔壁房的警察一擁而上。
我壓住兇手，一把扯開口罩。
她就是鴨鴨的幼兒園老師。
張琳花。

-14-
八年前。
我當時問鴨鴨，你的家長在身邊嗎？
孩子馬上興奮起來：「在呢！在這兒呢！」
在鴨鴨眼中，老師是比爸媽更貼心的存在，所以她說家長在。
八年前還不流行電子手錶，鴨鴨生活不能自理，老師爲了半夜準時帶她上廁所，隨身戴了特製的安全計時器。
11 點 45 分，是鴨鴨本該上廁所的時間。
背景音裏產出顫動聲與暫停聲。
是兇手關閉計時器的聲音。
「因爲接起電話的是男人，我們都先入爲主地以爲兇手是男性。」
「爲什麼不能有兩個？」
「我一直很奇怪，爲什麼兇手每次行兇前，都要讓受害者撥打求救電話，當佳佳提起，她媽媽曾經也是接線員時，我明白了一切。」
所有的一切。

-15-
「警官，我冤枉啊！」
女人一臉委屈坐在審訊室。
「我從幼兒園辭職後在醫院當護士，今晚正好護士長生病，跟我掉了班。我要回去晚了，耽誤了事兒怎麼辦呢？」
方隊推出一張照片：「這是你的女兒，對嗎？」
張琳花看着照片裏年輕的自己與女兒，嗯了聲。
「八年前，她獨自在家時突發疾病，撥打求救電話，可懶散的接線員沒當回事。」
我聽過那段錄音，女孩病發後一直痛苦喘氣。
「阿姨，我疼，腦子特別疼，可能需要救護車。」
接線員循例問了幾句，就斷定是孩子在玩鬧。
「哪兒疼啊？疼就能隨便打電話的嗎？撒謊的後果你知道嗎？」
小孩一直努力想說出地址，可訓斥讓她緊張得呼吸急促，擠不出半個字。
「你這樣的小孩我見得多了，就是裝病不想上學。」
聽着電話那頭吭哧吭哧喘氣聲，接線員不耐煩了，她忙着下班回去給女兒過生日呢！口氣更咄咄逼人起來。
「你這樣我幫不了你，快說清楚位置，說啊！
「我看你聲音很洪亮啊，到底真疼還是假疼啊！
「我感覺你沒啥事啊，憋笑呢是吧？」
女孩滑倒在地，在等待中失去了生命。
「當年這個接線員，就是佳佳的媽媽。」
我聲音嘶啞地：「你綁架佳佳，是爲了讓對方也失去女兒，你要讓別的家庭也經歷一樣的痛苦。
我們同情你的遭遇，可這不是你向無辜的孩子下手的理由！」
我眼睛紅得要滴血，聲嘶力竭：「鴨鴨做錯Ṱůₘ了什麼？她才七歲啊！
「在她眼裏，你是她的家長，是她的母親，是她最信賴的人。
「可你對她做了什麼？
「她身上一共有 21 處鈍器重擊，每一處用力均勻，你虐待她時毫不手軟，你根本不配做人！
「你甚至編造謠言引導網暴，造謠鴨鴨爸媽，你太知道怎麼用羞愧去逼死一個母親！」
「你懂什麼啊——」
女人聲音驟然提高，五官被恨意扭曲成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她生病非纏着要我講故事，我怎麼會晚了二十分鐘回家？
「我家離最近的醫院只需要八分鐘，接線員如果負責一點，我女兒就不會死！
「是她的冷漠失責，害死ƭŭ̀ₐ了我的女兒。」
眼看她語速越發急促，大家心裏繃得緊緊，八年前的案子沒留下證據。
現在，我們需要她親口認罪。
忽然，我捕捉到女人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
果然，她話鋒一轉。
「不過，事已經過了八年了，誰也不能在傷痛裏過一輩子，鴨鴨的事我也很難過，每一年她忌日我都會送花，爲她祈禱。
「祈禱下輩子，她能做個聰明的女孩子。」
我快要控制不住撕碎她的衝動了。
女人挑釁地衝我抬起下巴，笑容虛僞而詭異。
「至於你們說我下毒，這是無稽之談。
「你們，真的驗證過了嗎？」

-16-
化驗結果出來了。
第一管針筒裏，只是最普通的生理鹽水。
真正的毒藥，不在針筒裏。
我心底一片冰涼，馬上反應過來：「她做了兩手準備，毒在別處，剛她去廁所女警守在門外，肯定就是趁着這個時間沖走了！」
她的心機，比我們想得更深。
「警官們，還有別的問題嗎？」張琳花好脾氣地反問，「今晚我值夜班，還有別的病患需要照顧呢！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可是盡職盡責堅守崗位的人，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我不信，世界上有完美犯罪。
她逃不掉的。
僵持中，方遇急匆匆趕了回來，說就在剛纔張琳花的丈夫在家自殺，並留了遺書。
承認這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承認自己是當年殺害鴨鴨，他綁架佳佳時的面具、車輛都在。」
走廊並不冷，可我控制不住地渾身發冷：「確定了字跡麼，是自殺還是謀殺？」
「是自殺……他甚至拍了視頻。」
得知消息的張琳花捂住嘴，虛僞地哭了起來。
她當然知道的，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默契。
犧牲一人，保全一人。
這個女人用勝利者的姿態越過我，我攥緊拳頭，憤怒在心口瘋狂焚燒，幾乎要吞噬我的理智。
她就是主謀，是始作俑者，是殺害鴨鴨的真兇。
我們都一清二楚，可證據在哪兒呢？
在她離門口一步之遙時，我的手機振動起來。
像是收到某種信號，我毫不猶豫一個箭步向前，伸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目光如炬，一字一句：
「張琳花，現在我以 8 年前綁架、殺害張雅雅的罪名逮捕你。」

-17-
氣氛劍拔弩張到極限。
張琳花嗤笑，顯得既無奈又可笑：「你們沒有證據隨便抓人，你再亂栽贓人，我可就要舉報你違規執法了。」
白熾燈熱得灼人，我眼眶微微發燙：
「證據嘛！當然是有的。
「就在剛剛，我們在你殺人時佩戴的計時器上。
找到了張雅雅的血跡。」

-18-
女人臉上戲謔的笑徹底消失了。
幼兒園倉庫裏，我們找到了她曾用過的計時器。
「這些設備由學校統一配備，所以當年你擦乾淨後還了回去。幸運的是，器材還沒銷燬。
「你擦乾了表面，但濺起的血滲在了裏頭，被完整保存了下來。
「經鑑定，那屬於張雅雅。」

-19-
證據確鑿，張琳花交代了一切。
她第一個獵物，是鴨鴨。
「因爲她，我回去晚了二十分鐘，我剛到家，就看到女兒躺在電話邊，身體冰冰冷冷的……
「可張雅雅什麼都不懂，每天只會傻樂，她爸媽連一句道歉也沒有，把我的付出當理所當然。」
無意中，她聽到鴨鴨爸媽聊天。
「鴨鴨笨就笨吧！我也想開了，雞娃不如雞自己，我們多賺錢，多給孩子買幾份保險，保證她以後過好日子。」
「就是，你看張老師的孩子夠聰明吧，結果……都是命啊！」
女人眼裏浮出淚花：「他們把一切，歸咎我女兒命不好。
「他們都該死。」
綁架很順利，連老天爺都幫着她。
那天區裏大停電，外頭風雨大作，她只需要站在走廊死角，衝女孩招招手。
「鴨鴨，老師帶你去玩好不好？」
那個笨蛋就顛顛地跑過去。
「老師，老師好！」
好恨啊！她的女兒聰明伶俐，卻死了。
這樣話都說不清的蠢蛋，卻好好活着。
不費吹灰之力，她把鴨鴨帶走，手把手教她撥通熱線電話：「平日老師怎麼教你們的？遇到危險該說什麼呢？」
「說，有困難，找警察！」
鴨鴨以爲這是練習，乖乖做了。
很好，她要讓別人，完整地體會她的絕望。
水庫邊漆黑一片，遠方本該燈火璀璨的城市也湮滅在暴雨中，她讓丈夫來動手。
可事到臨頭，這個男人還是心軟了。
「差不多行了，琳花，她還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
「我們女兒死的時候，有人顧忌她是個孩子嗎？」
她一把奪過錘子，隨着幾聲悶響，女孩連反抗都沒有就栽倒在地。
四野荒蕪，夜蟲驚鳴。
血腥味從泥土裏滲出來，與芬芳的花香一起在黑夜裏綻放，鴨鴨最後睜大了眼，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她。
「老師……」
比起恐懼，更多是疑惑。
好像在疑惑，自己做錯了什麼。
是又不乖了嗎？是不該偷喫小零食嗎？
爲什麼，張老師要這樣呢？

-20-
第二個獵物, 是馮佳佳
也就是那個接線員的女兒。
「她趕着回去給女兒過生日, 掛斷了我孩子的電話, 她該死。
「可最終, 她也只是被批評被解僱, 丟一份工作而已。」
她的女兒佳佳學習優異、健康漂亮，就讀最好的一中, 擁有絕對光明的前途。
這些，她女兒本也該有。
計劃開始後，丈夫痛苦地問過她：「你現在，真是爲女兒復仇？還是在滿足別的？」
他懂什麼，女兒不是從他肚裏出來的。
他根本不懂失去骨肉的痛。
馮家母女親親熱熱地挽着手過馬路時，她幽幽地在車上看着，幻想一腳油門下去一了百了。
可這樣，未免太便宜他們。
女孩越優秀, 毀掉時, 就會更有趣。
她忍不住發笑，她迫不及待看女人崩潰的樣子了，就像當年在靈堂裏, 明目張膽看鴨鴨爸媽怎麼崩潰。
他們臉上每一寸裂開的痛苦。
都能讓她無與倫比的……
幸福。

-21-
服刑前, 張琳花要求見我一面。
她說這些年, 一直在留意着我。
「你想看我悔恨？還是一蹶不振？」
「不完全是, 因爲這種事悔恨的，反而都是有責任心的人。」
女人身子縮着, 彷彿老了十歲：「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你越好我越恨，我恨……爲什麼遇上你的是鴨鴨那個傻子。」
仔細地問詢，溫柔地安撫。
還有八年如一日的堅持。
張琳花眼裏閃爍出淚光：「如果, 我的女兒當時遇到的是你, 一定是能活下去的吧？」
同樣是執念, 我的執念讓我奮力向前。
她的執念，讓她拽着無辜的人墜入深淵。
佳佳在幾天後醒了過來。
沒大礙, 但雙手斷了手術後得靜養, 沒法參加今年高考, 得復讀一年。
張琳花判決出來那天，我帶女兒去了墓園。
鴨鴨跟媽媽挨着葬在一起, 小小的墳堆上被清理得很乾淨，周圍種着漂亮的小雛菊。
她們依舊被家人好好地照顧着。
照片裏的鴨鴨扎着麻花辮，笑得沒心沒肺，女兒拉拉我衣袖。
「媽媽，鴨鴨多少歲了呀？」
「比你大，她 7 歲，現在的話，15 歲了, 是大姑娘了, 你該叫她姐姐。」
起風了, 那片雛菊齊整整地搖晃，說不出的活潑可愛。
我耳邊，彷彿又響起那把稚嫩的聲音：
「鴨鴨想回家了。
「姐姐, 你幫幫我吧。」
我說：「好啊，現在，我就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