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的腳印

小時候,我爺是村裏的裁縫,村裏有橫死的人,求他幫忙去縫屍體,我爺就答應了。
他是帶着針線去的,可橫死的張老三雙腿都被碾成泥,根本沒辦法縫。
他家裏人說:「用羊腿也行。」
我爺就給張老三縫了羊腿。

-1-
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這橫死的人不能進院,棺材只能放在外面。
下葬的棺材也有講究,要用硃砂塗棺,再用八根鐵釘封棺。
在封棺前,村裏人還能再看一眼棺材裏的張老三。
他臉上佈滿了屍斑,嘴脣發紫,尤其是他露出來的羊腳格外詭異。
有人喊了一聲:「封棺!」
張老三的棺材板被扣上,幾個年輕的後生把釘子釘到棺材裏。
張老三的爹說:「進屋喫飯吧。」
我們這兒的風俗,橫死的人,要晚上下葬。
這會兒太陽還沒落山,還不能下葬。
來幫忙的人陸陸續續地進了院,他們進院前都會把腰上繫着的白布條摘下來,放到門口,免得張老三跟進院。
等張老三下葬後,再把白布條燒掉。
張老三的爹給我爺敬酒說:「五哥,這兩天麻煩你了。」
我爺說:「哪裏的話,都一個村的,不麻煩。」
張老三的爹和我爺閒聊,他說:「聽說你家二小子買車了,咋沒開回來?」
我爺笑着說:「聽他瞎胡說,哪有錢買車?」
一個月前,我小叔給家裏來消息,說是在城裏買了車,可把我爺高興壞了,見人就說這事兒。
我爺還特意地去村口接我小叔,想坐我小叔的車進村,可我小叔不是開車回來的,是打車回來的。
我爺感覺丟了面子,這事兒他是一點兒都不想提。
喫完飯,天剛好黑了。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留下送葬的都是些年輕的。
我和我爺先回了家,我小叔跟着去送葬。
臨走前,我爺再三地囑咐:「一定要把白布燒掉。」
我小叔點了點頭:「記住了。」
我和我爺回家後,我奶問:「張老三願意走嗎?」
我爺說:「願意,沒惹什麼麻煩事。」
張老三是出車禍死的,撞他的司機跑了,到現在都沒抓到。
我們這裏地方偏僻,連個監控都沒有,也不知道是誰把他撞死的。
我奶點了點頭,她說:「願意就好。」
深夜,我聽見外面有動靜,應該是我小叔回來了。
我奶把屋裏的燈打開。
我小叔是跑着進屋的,他的臉色慘白,額頭上都是虛汗,還跑丟了一隻鞋。
我爺說:「順子,你這是咋了?」
我小叔鞋都沒脫,直接上了土炕說:「我看見張老三了,他沒有死!」
我爺說:「胡說八道!你們剛把他下葬,他怎麼會沒死?」
我小叔大口地喘着氣說:「真的!我回來的路上,就感覺張老三在後面跟着我。」
我爺翻了翻我小叔的衣服,我小叔說:「白布我燒掉了!他爲什麼跟着我?」
我爺說:「你一定是看錯了,張老三已經死了。」
我爺話音剛落,就聽見「咚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爺用手捂住我小叔的嘴,門外面傳來張老三的聲音:「叔,你縫錯了,這不是我的腿。」
我奶小聲地說:「老頭子,咋辦?」
我爺皺緊眉頭,小聲地說:「別出聲。」
我爺話音剛落ṭũₘ,我就聽見開門聲,木門被推開。

-2-
一陣陰風吹進來,後背發涼。
我奶小聲地說:「老頭子,咋辦?他要進來!」
我爺瞪了我奶一眼,示意我奶別出聲,他說:「咱家門檻高,他進不來。」
我奶緊緊地抓着我的胳膊,把我護在懷裏。
我小叔躲在被子裏,渾身發抖。
我聽見門口有動靜,張老三想進屋,但門檻攔住了他。
「叔,你縫錯了,這不是我的腿。」
張老三的聲音帶着哀求,聽起來可憐巴巴的。
他活着的時候就是個老實人,從來不惹事。
我爺皺緊眉頭說:「你的腿被碾碎成泥,沒辦法縫,只能縫羊腿。」
我爺話音剛落,我奶就變了臉色。
她說:「你咋敢跟死人說話?」
我爺嘆了口氣,一臉的無奈。
我奶開始數落我爺:「都怪你,亂幫忙,這回好,惹上大麻煩。」
我爺瞪了我小叔一眼,然後小聲地說:「這事兒太怪,誰能想到?」
我爺、我奶小聲地爭吵着,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雞叫的聲音,天亮了。
我爺下了土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
我奶說:「走了嗎?」
我爺的眼睛盯着地上看,眉頭緊鎖:「走了。」
我奶鬆了口氣:「張老三這麼一鬧,怕是要不太平。」
我爺扭過頭看着我小叔說:「順子,你在城裏到底買沒買車?」
我小叔愣了幾秒,他額頭上流着虛汗,看起來十分憔悴。
我小叔說:「沒買。」
我爺冷哼一聲:「馬上滾回城裏!」
我奶下了土炕,衝着我爺喊:「孩子剛回來才幾天,你就趕他走?是你惹的麻煩,少跟孩子發火。」
我爺沒說話,他死死地盯着我小叔看。
我小叔垂着腦袋,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走,我馬上走。」
我小叔說完這話,開始穿衣服。
我奶皺緊眉頭,拉着我小叔的胳膊說:「走啥走!你纔剛回來幾天?張老三的事兒,請個道士就行,他不會找你。」
我小叔甩開我奶的手,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媽,我必須走。」
我奶還要攔着我小叔,但被我爺拉開。
我爺把我奶拽到門口,用手指着地上說:「你看!」
我也湊了過去,門外面都是山羊的腳印,很亂,昨晚張老三應該在門口待了很久。
我奶愣了幾秒:「這可咋辦?」
我爺說:「除非給他縫上人的腿。」
我奶說:「這最近也沒有死的人,上哪兒去給他弄人的腿?」
我爺嘆了口氣,眼神格外渾濁,他說:「他會自己找。」
我爺說完這話,又狠狠地踹了我小叔兩腳,罵道:「快點兒滾!看見你就糟心。」
我爺說完這話,就去院子裏套了馬車。
我小叔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拿了幾件衣服,就上了馬車。
我奶說:「路上慢點兒。」
我爺趕着馬車,送我小叔離開。
他們走後,家裏只剩下我和我奶。
我奶摸了摸我的頭:「年春,你再睡會兒,昨晚都沒咋睡覺。」
我點了點頭,剛要回屋睡覺,Ťŭ̀₋院裏就進來了人。
王小子說:「嬸兒,出大事了,老奎叔死了,死在後山底下,兩條腿都沒了。」

-3-
王小子嘴裏的老奎叔是我爺的堂弟,他這輩子就一個女兒,還遠嫁在省外,七八年都沒回來過。
我奶說:「走,快走,我跟你去。」
王小子說:「你家我叔呢?」
我奶說:「他剛出門,我先跟你去。」
王奎家住在村西頭,位置很偏。
他的屍體被放在木板上,人已經死了,脖子上有明顯的咬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死的。
他的雙腿像是被人掰斷的,露出來的骨頭渣還染着血。
王小子說:「嬸兒,這可咋辦?」
我奶說:「你叔不在家,我也沒個主意。」
我奶話音剛落,我爺就進了院。
村裏人給我爺讓開了一條路。
我爺的眼睛裏佈滿了紅色的血絲,他走到王奎面前說:「我早就跟你說過,山上不乾淨,晚上不能去,你偏不聽!」
村裏人都讓我爺節哀,我爺紅着眼睛說:「把屍體燒了吧。」
村裏人皆是一愣,我小時候都是土葬,哪怕是橫死的人,都是土葬。
我奶困惑地說:「燒了?」
我爺點了點頭:「奎子活着的時候跟我說過,他這輩子就一個姑娘,算是絕後了,等他死了,直接燒掉,一切從簡。」
村裏人皆是面面相覷,但都沒說話。
我爺是王奎唯一的兄弟,他的喪事自然是我爺來辦。
我爺喊了幾個年輕的後生,用白布把王奎的屍體裹上,又架起了火堆。
火燒得正旺,把王奎的屍體扔到火堆上。
一股兒難聞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
王奎的屍體燒了一上午,燒到最後只剩下骨頭渣。
我爺又用白布將王奎的骨頭渣包裹上,然後帶去後山,挖個坑把王奎埋了。
這一切都弄完,已經是下午三點。
我奶冷冷地說:「你就這樣送走王奎,你也不怕他怪你?」
王奎的喪事很簡單,連最基本的停棺三天都沒有。
我爺說:「這種橫死的,就得早點兒送走,要不然會害人的,你可別忘了張老三!」
我奶沒說話,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
她說:「王奎家裏的東西有人拿嗎?」
我爺搖了搖頭,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那是王奎家的鑰匙,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白相間的塑料袋。
塑料袋裏包着錢,應該是王奎一輩子的血汗錢。
我爺說:「放心吧,都是咱家的。」
我爺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上揚,我奶把錢、鑰匙接了過去:「給順子郵點兒錢吧,他走得急,東西都沒拿。」
我爺點了點頭:「我明天去給順子郵錢。」
我奶說:「張老三的事兒咋辦?我怎麼感覺王奎是他殺的?」
我爺說:「我買了兩張門神,放心吧,他進不來。」
我奶又說:「王奎死了,鳳娟得回來,這錢咱不能動。」
鳳娟是王奎的姑娘,七八年都沒回來。
我爺抽了口旱菸,半天沒說話,像是有什麼心事。
我奶推了我爺肩膀一下:「說話啊!」
我爺說:「她都七八年沒回來,錢的事兒她不知道。再說了,奎子的喪事是咱家辦的,這錢應該歸咱家。」
我奶沒說話,把錢塞到了口袋裏。
我爺在木門上貼了門神。
深夜,我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聲音非常小。
我爺、我奶互相對視一眼,我奶小聲地說:「張老三又來了。」
「叔,我找了一雙人腿,你幫我縫上吧。」門外傳來張老三的聲音。
我爺說:「這雙人腿不合適,你再去找找。」
我爺說完這話,門外果然安靜了。
我奶瞪着眼睛說:「你讓他再去找找,這不是讓他去殺人嗎?」
我爺說:「我這也是沒辦法!難道讓我去給他縫上人腿?」

-4-
「你!」我奶用手指着我爺,「那咱也不能害人啊!」
我爺抽了口旱菸,他厲聲地說道:「啥叫害人?」
我爺生氣的樣子很嚇人,我奶瞪了我爺一眼,沒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家門口堆着兩條血淋淋的人腿。
我被嚇個半死,剛想喊,就被我爺捂住嘴。
他掃視了四周,確定四周沒人,就把門口的兩條人腿拽進了屋裏。
我爺說:「老婆子,快給我找塊白布。」
我奶看見地上的人腿,瞪大了眼睛,在原地愣住。
我爺焦急地說:「快點!」
「好,我找白布。」我奶去倉房裏找白布,找了半天,找到一塊帶補丁的花被單。
我奶說:「沒有白布。」
我爺皺緊眉頭,用花布將那兩條人腿包裹上。
我爺說:「你給我拿點兒錢,我去給順子郵錢。」
我奶從抽屜裏拿出錢,遞到我爺ƭü⁼手裏:「這人腿可咋辦?」
我爺說:「人腿我帶走,路上找個沒人的地方燒掉,你就別管了。」
我爺說完這話,又把裝白菜的麻袋空出來,把兩條人腿裝了進去。
我爺是拿着麻袋走的,我奶皺緊眉頭,一臉的擔憂。
我奶說:「年春,家裏的事不能跟外人說。」
我點了點頭:「不說。」
我奶在屋裏做飯,我自己在院裏玩。
我感覺有人在盯着我看ƭů₃,我抬起頭一看,門口站着一男一女。
他們正探頭往院子裏看。
男人一臉的橫肉,看起來四十出頭。
女人面黃肌瘦,看起來很憔悴。
我家院門被推開,男人和女人走了進來。
我朝着屋裏喊了一聲:「奶,來人了。」
我奶從屋裏走出來,那女人看見我奶先是一愣,然後笑着說:「嬸兒,身體挺好的。」
我奶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你是?」
「我是鳳娟。」
王鳳娟拉着我奶的胳膊說:「這是我男人,劉喜。」
劉喜板着臉,連句話都沒說。
我奶乾笑兩聲:「你們回來了,快進屋。」
我奶拉着王鳳娟,劉喜進了屋。
我也跟了進去。
王鳳娟坐在土炕上:「嬸兒,我叔呢?」
我奶說:「你叔剛出門。」
王鳳娟笑了笑:「你倆身體都挺好的?」
王鳳娟話音剛落,劉喜就推了王鳳娟一下:「說正事!」
劉喜瞪着眼珠子,他坐在土炕上,腰帶勒緊他的肚子,看起來像個蛤蟆。
王鳳娟皺緊眉頭,看劉喜的眼神帶着恐懼:「嬸兒,我也不跟你繞彎子,我爸活着的時候攢了點兒錢,可我在家裏沒翻到,我聽村裏人說,是你家給我爸辦的喪事,就想着這錢是不是在你們手裏?」
劉喜說:「肯定在你們手裏!快點兒把錢拿出來吧!我們倆拿了錢就走。」
我奶說:「拿了錢就走?鳳娟,你不去後山看看你爸?」
王鳳娟猶豫了幾秒說:「不去了,家裏忙。」
我奶臉色變得難看,她緩緩地起身走到抽屜旁邊,把包着錢的塑料袋拿了出來:「都在這裏。」
我奶把錢遞到王鳳娟手裏,王鳳娟剛接過錢,就被一旁的劉喜搶了過去,他把塑料袋拆開,數了數里面的錢:「就這點兒錢?」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着我奶,彷彿我奶把錢私吞了。
我奶說:「就這些。」
劉喜將錢扔在土炕上:「這點錢都不夠路費的,媽的,你他媽騙老子!」
劉喜說完這話就掐住王鳳娟的脖子,那架勢彷彿要將王鳳娟掐死。
我奶上前幫忙,輕而易舉地就被劉喜推開了。
我剛要跑出去喊人,我爺就進了屋,他大喊道:「王八羔子,你要反天啊!」
劉喜愣了幾秒,他鬆開王鳳娟,用手指着我爺罵道:「我打自己媳婦,關你什麼事?」
我爺說:「我是她叔,你要是再敢動手,我把村裏後生都喊來,把你打死,扔到後山上喂狼!」

-5-
劉喜瞬間沒了剛纔的氣勢,說話都變得磕巴:「你……你敢。」
我爺冷哼一聲:「不信你就試試!」
王鳳娟紅了眼睛,小聲地掉着眼淚。
劉喜朝着王鳳娟喊:「哭什麼哭?走,回家。」
我爺說:「老婆子,你領着鳳娟去做飯,喫了飯再走。」
我奶拉着王鳳娟的胳膊往出走,王鳳娟看了眼劉喜,又看了眼我爺,最後選擇跟我奶去做飯。
劉喜皺緊眉頭,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我爺坐在土炕上:「年春,去買點兒好酒,多買點兒。」
我點了點頭,拿了錢去買酒。
傍晚,我奶把飯菜端上桌,我爺給劉喜倒了酒:「都是一家人,多喝點兒。」
我買的酒是店裏最貴的酒,平常我爺都捨不得買。
劉喜拿起酒杯,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笑着說:「好酒,這酒可不便宜。」
我爺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兩瓶酒:「那兩瓶你們帶走,有空常回來看看。」
劉喜點了點頭,他大口地喝酒,連菜都不喫,活脫脫的一個酒鬼。
劉喜喝一大口酒,我爺就抿一小口酒。
王鳳娟皺緊眉頭:「你喫點兒菜,別總喝酒。」
劉喜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勁兒地一磕,沒好氣地說:「你還敢管老子?我看你是皮緊了!」
我爺給了王鳳娟一個眼色,示意她別說話。
我爺又給劉喜倒了酒:「喝多也沒事,喝多就睡在這兒,明天再走。」
劉喜「嘿嘿」地笑了,明顯地有點兒醉了。
我爺看了眼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劉喜喝得Ťû⁻醉醺醺的,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
王鳳娟紅着眼睛說:「叔、嬸兒,麻煩你們了。」
我爺喝了口酒:「這些年,日子不好過吧。」
王鳳娟低着頭,沒說話,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爺又說:「把他扶回去,他願意耍酒瘋,就讓他耍,他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你別攔着,睡覺的時候把門鎖好。」
我爺說這話的時候,打量了一眼劉喜,尤其是看了眼劉喜的雙腿。
王鳳娟猶豫了幾秒:「叔,我聽你的。」
我爺看了眼我奶:「老婆子,那錢給鳳娟了嗎?」
我奶說:「給了。」
我爺抽了口旱菸,他從口袋裏又掏出點兒錢,遞到王鳳娟面前:「拿走吧。」
王鳳娟搖了搖頭,她哭着說:「叔,這錢我不能要。」
「拿着!」我爺說完這話,就把喝醉的劉喜扶了起來,拖着劉喜往出走。
我奶把錢塞到王鳳娟的口袋裏:「鳳娟啊,這錢你拿着,一定要拿着。」
王鳳娟紅着眼睛,點了點頭。
劉喜醉醺醺地說:「不用扶着我,我沒喝醉。」
劉喜說完這話,我爺就鬆開了手。
劉喜晃晃悠悠地往外走,邊走還邊說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爺走到王鳳娟面前說:「記住,不要管他,馬上回家,把門鎖好。」
王鳳娟點了點頭:「我聽叔的。」
王鳳娟說完這話就走了,屋裏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我奶嘆了口氣:「鳳娟收了錢,我這心裏還能好受點兒。」
我爺蹲在門口抽着旱菸:「回來的路上,我把奎子的雙腿燒了,讓王小子看見了。」

-6-
「什麼?」我奶愣了幾秒,她說,「這可咋辦?他要是把這事兒說出去,你根本解釋不清。」
我爺說:「你先別急,這事兒還不確定,我燒奎子雙腿時,他碰巧經過,應該不知道我燒的是人腿。」
我奶說:「他要是知道咋辦?」
我爺抽了幾口旱菸,猛地咳嗽幾聲,他應該是還沒有想好對策。
深夜,我聽見院門被推開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我爺披着衣服坐在板凳上,像是在等張老三。
我奶手裏拿着針線,她藉着月光把線穿到針裏。
我奶說:「老頭子,針線弄好了。」
我爺接過針線,又拿了剪刀。
我聽見敲門聲:「咚咚咚咚。」
「叔,快開門,我又找了一雙人腿。」門外傳來張老三的聲音,聽聲音能感覺他很高興。
我爺扭頭看了眼我奶:「看好年春。」
我爺說完這話,就把木門打開。
一陣陰風吹進來,夾雜着濃重的腐爛臭味兒Ţṻ⁼。
我說:「爺!」
我爺拿着針線,邁過了門檻。
我奶用手捂住我的嘴,她小聲地說:「別出聲。」
「叔,你可算出來了。」
「老三,我只能給你縫一條腿。」
張老三厲聲地說道:「爲啥?」
聽他說話的聲音,就知道他生氣了。
我爺說:「這條腿太短,再去找條好腿來,王小子的腿就不錯。」
我抬頭看了看我奶,我奶皺緊眉頭,她說:「造孽。」
我爺給張老三縫好腿,就進了屋。
他彷彿蒼老了十歲,臉上的皺紋明顯地加深,眼神變得更加渾濁。
他將針線、剪刀扔到地上,又把一條血淋淋的人腿拿進屋,還有一條佈滿針孔的羊腿。
我爺說:「老婆子,去拿白布,趁着天黑,我把這東西燒了。」
我奶用手指着我爺罵道:「都怪你!偏要去幫忙縫屍體,惹了這麼多麻煩!」
我奶說完這話,還是下了土炕,去倉房給我爺找白布。
她翻了好久,才找到一塊破了洞的白布。
我爺用白布將人腿和羊腿包裹上,他說:「我去後山一趟,那地方偏僻,沒人。」
我爺肉眼可見地疲倦,走路都有點兒搖晃,我奶披了件衣服,她說:「我跟你一起去。」
我爺看了眼我:「不行,年春太小,你留在家裏看着他。」
「你自己能行嗎?」
我爺的臉上露出苦笑:「能行。」
我爺佝僂着腰,朝着外面ţŭ₀走,我奶朝着我爺的背影說:「小心點兒。」
第二天一早,村裏就傳來劉喜死了的消息。
他的死法和王奎一樣,也是丟了雙腿,是在村口被人發現的。
王鳳娟跪在劉喜屍體旁邊,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村裏人都勸她節哀。
我爺說:「山上不乾淨,大家都小心點兒吧。」
王小子突然從人堆裏擠出來,他的雙腿一點兒事都沒有,他說:「叔,山上到底是咋個不乾淨?你跟我們說句實話。」
「是啊。」
「山上出啥事兒了?」
村裏人面面相覷,好多雙眼睛都盯着我爺看。
我爺打量了一眼王小子,他皺緊眉頭,看起來心情很差。
王小子盯着我爺看:「叔,你到底知道啥?王奎也是這樣死的,你再不說實話,那我可報警了!」
我爺瞪了王小子一眼:「張老三還活着!」
我爺話音剛落,人羣裏就是一陣嘈雜聲。
他們小聲地議論着,最後有人說:「這咋可能?我們可是親眼看着他下葬的。」
「就是,親眼看他下葬的!」
張老三的爹往前湊了湊:「五哥,話可不能亂說!」
我爺說:「我沒有亂說,我親眼所見張老三還活着!」
村裏人一陣唏噓,明顯地還是不信。
我爺用手指了指地上:「你們看,這地上都是羊蹄印兒。」

-7-
劉喜屍體附近都是羊蹄印兒,村裏人皆是瞪大了眼睛。
「那這可咋辦?」
「請道士吧!」
「你咋不早說?」
我爺說:「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但只看見一個背影,不敢確定,現在我敢確定了。」
村裏人安靜了下來,沒人說話。
我爺嘆了口氣:「張老三害人,我們得把他除掉,讓他早點兒去投胎。」
王小子說:「咋除掉?」
我爺看了眼張老三的爹:「張老三估計是對那雙羊腿不滿意,所以出來害人,我猜他會來找我縫人腿,你們就藏在我家裏,等他出現,咱們用火把他燒掉。」
張老三的爹沒說話,他垂着頭,不停地嘆氣。
其餘的人也都沒說話,像是在等誰來出頭。
我爺說:「你們要想在村裏活下去,就得把張老三除掉,否則,早晚遭殃!」
村裏有幾個膽子大的後生表了態,說是聽我爺的安排。
其餘的人也都紛紛地答應。
我爺看着王鳳娟說:「把劉喜燒了吧。」
王鳳娟點了點頭,她把白布蓋在劉喜的臉上。
王鳳娟說:「叔,我爸也是張老三害死的?」
我爺點了點頭:「是。」
王鳳娟皺緊眉頭:「張老三爲啥會盯上我爸?」
我爺愣了愣,像是丟了魂兒。
那晚張老三來找我爺縫腿,我爺告訴張老三,他的腿碾碎了,沒辦法縫上。
沒想到,張老三找了王奎的腿。
我爺說:「不知道,你也別多想,等把劉喜火化後,你就抓緊走,別留在村裏。」
王鳳娟點了點頭:「知道了叔。」
我爺領着幾個年輕的後生回我家,幾個年輕的後生身上都帶着鐵鍬,院子裏又堆滿了乾柴。
只能張老三晚上過來,就能把他抓到火化掉。
深夜,屋裏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打起了十二精神。
可張老三遲遲地沒有出現。
王小子說:「叔,他咋還沒來?」
我爺說:「別出聲,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一整晚,張老三根本沒來。
張老三哪兒去了?
我爺皺緊眉頭,他也想不明白。
我爺說:「散了散了,都先回家睡覺。」
我爺說完這話,屋裏的幾個年輕後生就都往外走。
我爺又喊了一句:「晚上都早點兒來。」
這十幾個年輕後生,連着三天來我家裏守着,就爲了抓到張老三。
可張老三一直沒有來,彷彿他消失了。
年輕的後生沒了耐性,Ţü⁾也就不來我家守着。
又過了十幾天,張老三還是沒有出現。
我爺泛起了嘀咕:「張老三哪裏去了?」
我奶坐在土炕上縫着衣服,她臉上總算是有了點兒笑模樣:「八成是死了,說不定死在哪裏。」
我爺抽了幾口旱菸,他邊搖頭邊說:「不可能,他心願未了不可能死,他一定是藏起來了。」
我奶笑着說:「他往哪裏藏?」
我爺沒說話,默默地抽着煙。
深夜,我聽見我奶的聲音,被吵醒。
我奶小聲地說:「老頭子,張老三來了!」
我爺坐了起來,他趴在窗戶的縫隙處往外看,看了一眼後,面色慘白。
我奶小聲地說:「老頭子,你咋了?」
我爺沒說話,他額頭上泛着虛汗。
我趁着我奶不注意,往前湊了湊,順着窗戶縫往外看,張老三的手裏拖着一條長腿。
他左腳血淋淋的,右腳縫的羊腳幾乎被磨平。
他這是走了多遠的路?

-8-
張老三走到門口說:「叔,快開門,我找到好腿了。」
我奶說:「怎麼辦?」
我爺的手緊緊地握拳,他看了眼桌子上的針線說:「老三,我給你縫上腿,你就是健全人,你得走。」
張老三說:「叔,快開門,縫上腿我就走。」
我爺咬了咬牙,他拿起桌子上的針線就往外走,我奶一臉的擔憂。
我爺把木門打開,一股腐爛味兒瞬間瀰漫開。
我爺邁過門檻,我奶用手捂住我的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爺才拖着疲倦的身體回來,他的頭髮變白了不少,彷彿又蒼老了十歲。
我爺把針線扔在地上:「這回好了,張老三的心願瞭解了,沒事了。」
我奶嘆了口氣:「希望吧。」
第二天一早,王小子就跑到我家裏,他氣喘吁吁:「叔,嬸兒,張老三死了!他的屍體就死在村口。」
我們幾個人急忙跑到村口,就看見張老三的屍體躺在地上,他的臉上已經佈滿了屍斑,甚至有蛆蟲在他眼睛裏爬。
屍體很臭。
張老三的兩雙羊腿現在變成一長一短的人腿,那條短的腿應該是劉喜的,那條長的腿不知道是誰的。
我爺皺緊眉頭:「昨晚張老三來找我,讓我給他縫腿,我就給他縫上了,現在他是個健全人,快把他燒掉吧。」
張老三的爹還有些猶豫,但村裏人的意思就是燒掉。
張老三的爹無奈地說:「燒掉吧。」
幾個年輕的後生,急忙拿來乾柴,架起了火堆,就在村口把張老三燒掉。
張老三的屍體燒了整整一天,最後只剩下了骨頭渣,讓張老三的爹撿回去了。
我爺像是了去了一樁心願,晚上喫飯的時候,他還特意地喝了點兒酒。
我爺笑着說:「這事兒可算結束了,讓順子回家住兩天吧。」
我爺話音剛落,我家電話就響了。
平常幾乎沒人給我家打電話,只有我小叔會打電話。
我奶笑着說:「應該是順子的電話。」
我奶起身去接電話:「喂。」
電話裏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奶的臉色大變,眼淚都掉了下來。
掛了電話後,我爺問:「老婆子,咋了?」
我奶哭着說:「順子出事兒了!」
我爺皺緊眉頭:「出啥事兒了?」
我奶說:「順子住院了,他丟了一條腿!」
我爺愣了幾秒,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自言自語道:「丟了一條腿?一條腿?」

-9-
我爺又說:「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奶邊哭邊收拾東西:「快,咱倆去城裏。」
我爺扶着凳子站了起來:「年春,我和你奶去城裏看你小叔,你在家鎖好門,要是害怕,就去村長家住。」
我爺、我奶趕着馬車去了城裏,家裏只剩下我自己。
我會自己做飯,也會燒土炕,但到了晚上,我還是有點兒害怕,腦子裏總是出現張老三那張腐爛的臉,以及他那一長一短的腿。
我還是跑到村長家住,在村長家住了十幾天。
我奶回來一趟,她回來借錢,村裏挨家挨戶地借錢,然後又走了。
我想跟着去,但我奶沒讓。
又過了兩個月,他們一起回來了。
我小叔少了一條腿,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頭髮白了不少。
我爺把我小叔背到土炕上:「順子,你在家好好地養病,沒什麼大不了的,活着就是好事。」
我奶摸了摸我小叔的肩膀,她紅着眼睛說:「順子,你想喫啥?媽給你做飯去。」
我小叔沒說話,他靠坐在牆角,嘴裏唸叨着:「我自己沒辦法走路,我是個殘廢。」
我奶把臉扭了過去,她在哭。
我爺說:「能走路。」
我小叔苦笑着說:「咋走路?你也給我縫個羊腿?」
我爺皺緊眉頭,他沒說話,朝着外面走去。
我奶說:「年春,你陪着你小叔玩,我去做飯。」
我點了點頭,湊到我小叔面前,我小叔垂着腦袋,半天才開口說話:「村裏人都是咋說的?」
自從我小叔出了事,村裏說啥的都有。
有難聽的,也有好聽的。
我說:「他們沒說啥。」
我小叔不信,他小聲地嘀咕了句:「我真不是故意的。」
什麼不是故意的?
我聽不懂我小叔在說什麼。
傍晚,我爺從外面拿進來一副柺杖,用木頭做的,他說:「順子,你來試試。」
我小叔看了眼柺杖,嘴裏露出苦笑:「不試。」
我爺又勸了我小叔幾句,我小叔就是不肯用柺杖。
我奶說:「他不願意就算了,先喫飯。」
我奶把飯菜端上桌子,我小叔也過來喫飯,我奶給我小叔夾了魚眼睛,:「多喫點兒。」
我小叔把魚眼睛放到嘴裏,慢慢地嚼:「給我看病花了不少錢吧?」
我爺說:「沒花多少,錢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小叔把手裏的筷子放下,把手伸進衣服兜裏,掏出來一沓錢,把錢放到桌子上,他哭着說:「拿去還賬吧。」
我爺愣了幾秒,他的手緊緊地握拳,盯着我小叔看,可我小叔沒有看他,像是在故意地迴避。
我奶說:「先喫飯吧,錢的事以後再說。」
短短幾個月,我爺我奶都變得蒼老,頭髮白了不少,我小叔是哭着喫完這頓飯的。
我爺、我奶怕我小叔想不開,一直盯着他。
可總有盯不住的時候。
半年後,我小叔上吊自殺了,他就吊死在張老三墳前那顆老槐樹上,老槐樹下有山羊的腳印,我爺、我奶徹底地白了頭。
我奶說:「他爲啥這麼想不開哪?」
我爺紅着眼睛,嘴裏唸叨着:「都怪我,怪我啊!」
我爺像是瘋了似的,他把我和我奶都趕了出去,又把木門從裏面鎖上,屋裏只有他和我小叔的屍體。
突然,我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我奶使勁兒地拍着木門:「老頭子,你快開門!你在幹什麼?」
門裏傳來我爺的聲音:「你別管!」
我從倉房裏搬來凳子,踩在凳子上往裏看,我爺把自己的腿砍斷,又拿針線縫在我小叔的身上。
地上一片血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爺拄着拐,把門打開。
我奶癱坐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被嚇傻了。
我爺額頭上泛着虛汗,他笑着說:「這孩子總是在意自己身體,這回是個健全人了。」
我小叔下葬了,土葬,埋在後山上。
我爺成了殘疾,整日裏拄拐出門,總去後山看我小叔,我奶有時候也陪着去。
從那以後,我們村恢復了平靜,再也沒出過人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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