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菇煞

我出生的那年，我爸進了局子，我媽想帶我改嫁。
臨行前夜，奶奶煮了碗菌子湯給她喝。
第二天醒來，我媽小腿上生出菌絲，牢牢扎進土炕，從此再也沒法下牀。
我就是她癱在牀上生下來的。
奶奶一個人勞動，顧不了我們的喫食，就在我媽房門口，貼了張紙條：【只要給錢，幹啥都行。】

-1-
村裏的男人，便經常在我媽房間進進出出。
臨走留下幾張票子，或是一點糧食。
村裏的孩子，都把我當作什麼髒東西，一見面，就往我身上扔石塊兒。
每次我頭破血流，哭着回家的時候，奶奶總是把我抱在懷裏，輕輕按揉我的傷口，目光刀子似的剜着我媽：「孩子，記住，這些都是你媽害的！」
癱坐在土炕上的女人，眼中淚水打顫，無奈地搖着頭。

-2-
我十六歲那年，奶奶死了。
而我媽腿上的菌絲枯萎、脫落，雙腿卻被腐蝕得千瘡百孔，肌肉萎縮，再也站不起來了。

-3-
沒過多久，我爸也被放了出來。
他看着我媽的樣子直嫌棄，說那雙腿讓他噁心。
時間一長，他漸漸跟鄰村的小寡婦廝混熟了，經常夜不着家。
或者乾脆把她帶回家來，在牀上哼哼唧唧個沒完。
兩個人膽子越來越大，經常打我們母子，我媽抱着我，承受了他們大部分拳腳。
那時候我也漸漸懂點兒人事，明白了我媽的苦。
那天晚上，我實在聽不得棍棒落在我媽身上的聲音，便翻過身子，用背脊擋住我媽。
我爸和那女人愣了一會兒，打得更起勁兒了。
我死咬着牙關，嘴角滴下血來。
我媽在身下哭喊：「住手，你們不過是想逼我走，好成全了你們。好，我走。」
「媽，我跟你一起走。」
媽淚眼望着我，輕輕抬手捋着我的亂髮：「媽也想ţûₑ帶你走，可你姥姥家裏，沒人兒了。」
她側目看着那個男人：「這孩子是你的骨血，我這雙腿也算是爲你壞的，你要還有良心，就別再打孩子了。」
「我費那勁兒幹啥？你說話算話，趕緊滾。」
我媽看了我一眼，朝大門口爬去。
「媽！」
我撲過去，卻被那男人捏住了領子。
我媽哭着回過頭來看我。
男人不耐煩地揮手：「別磨嘰了，快走。」
媽淌着淚，雙手扎進泥土，拖着兩條殘腿，像條蟲子那樣，艱難地蠕動着。
「媽……」
我哭喊出來，媽卻爬得更快了，逃也似的離去。
我哭暈在地，那兩人把我扔到了柴房。
第二天，天還沒亮，村長帶着人砸我們家門。
他們說，在村東頭的水庫裏發現了我媽的屍體。

-4-
今早有人路過水庫，發現水面上結了一層「水草」，我媽就嵌在那水草當中，浮在水面上，沒了呼吸。
他急忙喊人把我媽弄了出來。
我媽皮膚慘白，兩條壞腿被泡得發脹。
她的腳腕子上，還纏着兩團水草，像極了綁住她腿的菌絲。
最奇怪的是，我媽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懷胎足月。
村長說這是積水，讓人按她的肚子。
我卻覺着奇怪：「不是說我媽是浮在水面上死的嗎？上半身露在外頭，怎麼可能嗆水？」
村長瞥了我一眼：「你小子，看到你媽死了，一滴淚都不掉，真是塊鐵石。」
眼淚，我們已經掉了幾筐，什麼用都沒有。
忽聽「噗」的一聲，我媽嘴巴張開，噴出一團紫霧，突突突地很快瀰漫了整個院子。
大家咳嗽着後退。
一些霧氣落在我肩頭，我隨手一摸，是一些細小的孢子，很快就像雪一樣化掉了。
霧氣飄了一會兒很快散去，有人指着我媽的屍體大喊：「快看，她嘴裏有東西。」
衆人紛紛看去，卻見我媽嘴裏爬出了大片大片的菌絲，飛速地扎進地裏看不見了。
「這、這是妖孽，咱們村子招了妖怪來了。」
「胡說！」村長吼道，「誰敢在無產階級的土地上成精！」
他揪着我爸，讓人把屍體抬到公墓，草草埋了，連張竹蓆都沒有。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被一陣陣尖叫聲驚醒。
一開門就聞到一股臭味兒，爸的房間上着鎖，肯定又去會情人了。
天井裏落滿了屍體，家裏養的十幾只雞鴨鵝，糧食堆前的老鼠，路過的蟲子鳥雀，橫屍在前，就連門口幾棵老樹，都流出膿汁兒，發出陣陣腐臭。
我正心驚膽戰，便聽見身後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5-
我嚇了一跳，急忙回頭看去。
身後是一地的屍體，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晨光昏暗，冷風吹着我的脖子，把陣陣粗重的喘息聲，送進耳朵。
「吸——呼——吸——呼——」
冷風貼着我的汗毛吹過，整個地面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垂死之人的胸膛。
我俯下身子仔細尋找，卻在一堆屍體中間，發現了一個馬勃。
馬勃是一種球形的菇類，拳頭大小，多生在陰暗潮溼的地方，純白色。
但這個馬勃上頭，卻長着一些細小的「血管」。
像剛出殼的雛鳥，沒長毛，皮膚透亮，能看到血管。
整個馬勃一脹一縮的，像是從地面吸收着什麼東西，那聲音就是它發出來的。
我摸過一把鐮刀，將馬勃劃開一條小口，登時咕咕冒出血水，破口嘬起來，發出人類的痛吼聲。
我嚇得一個跟頭跌倒在地，頭上有陰影罩下來，正是村長那張臉。

-6-
村長把我爸從小寡婦的被窩裏提溜出來。
原來，村子各處，花樹枯萎，禽畜喪命，哪怕路過的幾隻野雀，也落地而亡。
除了人之外所有的活物，都死了。
每家每戶遍地的屍體中，都窩着一個同樣的馬勃。
我爸眯縫着眼睛，不認賬：「這關我什麼事兒？」
「你媽用一碗菌菇湯，壞了你老婆雙腿的事兒，村兒裏誰不知道？
「你老婆活受了那麼多罪，又是橫死的，肯定會變成厲鬼。
「大家夥兒手頭鬆快的，湊點錢出來，咱請個神婆，來作場法事，超度了她。」
我爸想了想，拿出厚厚一沓鈔票扔給村長：「趕緊搞了她，多少錢我都給。」
他花的錢，都是奶奶賣我媽得來的。

-7-
傍晚的時候，村長領着一個神婆來到我媽墳上。
神婆跟我媽差不多年紀，穿了一身紅，臉上塗着白粉，比鬼還嚇人。
她往我媽墳上一瞅，轉頭對村長說：「你說是個怨鬼，沒說是菌菇煞。」
「菌菇煞？」
「我進村兒的時候，就覺着不對，似有一股吸引力，在吸收家家戶戶的活氣兒。」
她指着我媽的墳，說：
「這個墳，就是活氣兒最終聚集之處。
「鬼是死的，煞是活的。吸活氣兒，就是爲了維持自己不死。」
原來，那蘑菇、馬勃之類的菌子，是食腐之物，靠着吸收腐屍上殘存的活氣兒，凝聚生靈，化成實體。
有人爲了掠奪別人的壽數，便煉製菌菇煞，專吸活人精氣。
煉煞之前，需先找一歷經苦難的魂魄。
在其沒死的時候，就將菌菇的孢子植入他體內，讓菌菇吸食他的怨氣，繁衍生長，最終長出菌絲、傘蓋，菌絲深埋地下，吸收附近生靈的活氣。
等這人將死未死之際，煉煞人便拘了他的魂魄，利用宿主的魂魄控制菌菇煞，爲他吸食活氣，增加壽數。
村長眼睛一眯，嘿聲說道：「馬家媳婦喫了她婆婆的菌菇湯，腿上才長出了菌絲，莫非這個菌菇煞，是她婆婆煉的？」
我爸吐了口唾沫：「你少胡說，我媽不是你看着埋的嗎？」
神婆搖搖頭：「煉菌菇煞爲的就是延年益壽，既然她已經死了，就不是煉煞之人。」
「就是。」我爸嘿嘿一笑，對神婆道，「仙姑，咱甭管她是誰煉的，你幫我滅了她，多少錢我都給你。」
「你是？」
「這冤家是我媳婦兒，她攪擾得村裏人不安生，是我的責任，我得解決。」
「你想怎麼解決？」
「最好是打得她魂飛魄散，再也回不來的那種。」
神婆盯了我爸好一會兒，搖頭嘆息：「人心如此啊！」

-8-
神婆讓大家把村裏能找到的槐木、桃木都找了來。
先在公墓外面圍了一圈兒槐木。
槐木是鬼木，聚陰之物，可從公墓中吸收死氣。
等活氣被菌菇煞吸過來的時候，正撞上槐木的死氣，生死相鬥，相互衝散。
煞氣一散，我媽由活轉死，化爲厲鬼。
所以ẗŭ₀要在我媽的墳旁豎一圈兒桃木，桃木至陽，可驅鬼氣。
神婆畫硃砂、貼符咒，盤膝坐在公墓中央唸了大半天的咒語。
搞得她自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臉上塗的白粉都花了，露出來的皮膚也死白死白的。
我心頭奇怪，就這膚色，沒必要塗粉了吧。
「等桃木困住冤魂，這五行雷陣發動，劈開那團怨氣，這女子的魂魄也就散了。」
夜色降臨，月光清冷，照在公墓周圍。
神婆皺了眉頭，掐指一算：
「偏巧了，過兩天就是中秋。
「中秋夜，團圓節，家家團圓的喜慶，會形成一股願力，遊魂活煞，受願力所激，回家團圓。
「菌菇煞吸飽了活氣兒才能動，爲了趕上中秋團圓，這幾天它會變本加厲拼命地吸。雖然活氣進不了公墓，可那失去活氣的村民，卻會體衰骨弱，壽數大減。」
村長急了：「仙姑，能不能立馬滅了她？」
神婆瞪了他一眼：「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兒，你們要是ťũ⁶害怕，先離開村子去親戚家住幾天，中秋前夜，這菌菇煞就死得差不多了，那時我回來看看，確認安全之後，再通知你們回來。」
她看了我一眼：「讓這女子的家人在這兒守着，有親人陪伴，她不孤獨，就不受願力牽引了。」
村長雞啄米似的點頭：「好好，多謝仙姑指點。」
說完，他招呼衆村民離開了。
神婆又圍着我媽的墳做了一圈兒法。
我狠狠地瞪着她，手裏捏着一塊石頭，想趁她不注意敲在她後腦勺上。
神婆忽然回身，目光如箭，似乎瞬間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想救你媽？」
我點點頭：「我媽一輩子受苦，村民害死我媽，是惡人，你幫他們，你也是惡人。」
神婆嘆了一會兒：
「不除你媽，死的是整個村子。
「再說，你媽實際上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借她身體作怪的菌菇煞，你也不想你媽變成一個怪物吧？」
她並沒有責問我，在墳頭上留下一張符咒離開了。
我爸在墳上待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嘿嘿笑道：「你在這兒盯着，我回去辦點兒事兒。」
說着，他就朝小寡婦的村子走去，往後幾天再沒看到他身影。

-9-
過了三四天，我爸氣呼呼跑進墓園，指着我媽的墳破口大罵。
「你個喪門星，作得什麼怪，大家夥兒都出不去了。」
他枯瘦如柴，手臂、麪皮上的血管變成紫紅色，依稀可見，布鞋鞋面上透出斑斑血跡，說話的時候，嘴角還往外冒着血水。
原來，當夜村民們回家打點行裝，準備離開村子。
結果第二天走的時候，卻發現怎麼也走不出去。
村頭的路，就像是一團黏膠，走出一步，就把鞋底撕爛了。
再走一步，腳底板的皮膚都被撕下來，從腳底抽出一條條血淋淋的細絲，宛如草木的根莖，在晨風中張狂飛舞。
我爸從小寡婦家回村沒事兒，再往外走，也這樣了。
神婆在村外看了那些鬚子一眼，卻見它們還在蠕動，帶動那一塊塊腳皮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
「這是菌菇煞的菌絲，你們已經被它纏住，在村子裏生了根，走不了了。
「眼下村子可進不可出，外人進去，也得被纏上。」
村長急了：「那要怎麼辦？」
「跟它耗，反正這些活氣，也傳不到公墓裏去，那菌菇煞吸不到活氣，很快就死了，她一死，鬚子和馬勃也相繼枯萎，你們也就得救了。」
但是之前被吸走的活氣，卻回不來了。
從此大家夥兒就變成一個個病秧子，短命鬼。
大家氣得回家，用鐮刀、鐵鍬去鏟那馬勃。
誰知一刀下去，他們自己的腿上卻劇痛鑽心，跌倒在地。
還有那不死心的，伸手去拔那馬勃，想把它連根拔起。
誰知那馬勃剛一鬆動，一家人就紛紛跌在地上，翻滾叫喚。
他們感到自己身體裏有無數根鬚，在抽進抽出，疼得要命。
神婆聽了這情況，當即大驚：「蠢貨，那馬勃的菌絲纏住了你們的經脈，就靠那個來抽你們的活氣兒，拔出來，你們就沒命了。」
馬勃一戶一個，抽取戶主人的生氣，再傳給菌菇煞的本體。
「難道就沒別的辦法了嗎？比如把那孽障燒了？」我爸問道。
「那會連你們一起燒死。」神婆說，「眼下沒別的辦法，只能斷掉她的生氣，讓她自然死亡。」
ťŭ̀ₜ村長等人大怒，把我爸吊起來，用鞭子、鐵鍬照着頭臉、胸膛狠狠揍了一頓。
我爸體內的活氣，已經被吸了七七八八，哪裏還禁得住這麼揍，當場吐了血。
他拄了一支鐵鍬，踉踉蹌蹌、氣沖沖，罵上公家墳。
要把我媽的墳掘開，燒了屍體，大家同歸於盡。

-10-
但他已經是風中殘燭，我輕輕一推他就倒了。
「就當臨死前做點兒好事兒，別打擾我媽。」
他愣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他媽的，老子這輩子就是被你們倆毀了。」
我愣了一下，儘管這個男人做出什麼事兒，我都不奇怪，但這話還真驚到我了：「我們倆把你給毀了？」
他指指我媽的墳，又指指我：「不是爲了養活你倆，老子用得着去偷石油？會被抓坐牢？老子出來了，還得養着你們倆，你們這倆吸血鬼，吸血鬼！」
他剛剛爬起來，我又一腳把他踢倒：「我媽要走，是你媽不讓，爲了保住你們家的香火，壞了我媽的腿，你回來了，又巴不得我們倆趕快消失，逼死了我媽。你現在用的錢，都是靠我媽掙來的，誰吸誰的血？」
「他媽的，還教訓起老子來。你媽走的那天，老子就想把你弄死，不該看你哭得模樣可憐，一時動了善心。」
我冷冷一笑：「可惜你現在什麼力氣都沒了，只能在這鬼地方等死。」
他聽了這話，才感到害怕，左顧右看，一個勁兒往後縮着。
忽然他彷彿看到了什麼東西，驚駭不已：「你別過來，別過來？」

-11-
我四處望望，大片大片的墳頭裏，就我們兩人，我懷疑他是衰眼昏花看錯了。
然而很快，我就聽到他背後傳來嘎嘣一聲，整個身子反張，胸口的衣衫很快被鮮血染紅，幾根菌絲冒出頭來。
我爸身體扭曲，頭頂和腳着地，肚子高高拱起，身子向右轉，腦袋朝向我，臉上露出詭異的笑。
但因爲臉是倒着的，看上去像哭。
他蟲子似的，一拱一拱地朝我爬過來。
我意識到他已經不是我爸了，莫非是那個恐怖的菌菇煞，奪了他的身體，來報復我了？
我抄起地上的鐵鍬，緊緊攥着，心裏卻不免有些害怕。
忽然一道兒雷光劈下，正好落在我爸肚臍上，我爸整個身子登時變成一片焦黑。
我腳下一軟，身子靠在我媽墳頭上。
難道真是老天爺顯靈了？

-12-
風煙中，緩緩走出來一個細瘦的身影，佝僂着，一手拄着一條算命的幌子，一手捂着嘴巴，不停地咳嗽，手指縫裏濺出幾滴鮮血。
那血水落在地上，很快就被吸乾了。
「唉，小兄弟，你沒事兒吧？」
我搖搖頭。
算命的蹲下身，把我爸的屍體翻過來，我爸後背開了一個大洞，裏面已經被掏空，一些菌絲還在裏面抽動。
「奇怪，菌絲提前吸乾了他？」算命的抬頭看了看我，「是爲了保護你？」
我心裏一疼，轉頭看着我媽的墳頭：「那是我媽。」
算命的聽完我講述的事情經過，搖搖頭：「不對，不對，活氣向你媽墳墓上聚集，是因爲這個陣法的緣故。」
「陣法？」我喫了一驚，「你是說神婆的陣法？」
「槐木絕生氣，桃木斷死氣，原是不錯，可惜神婆施法扭轉地氣陰陽，一切翻轉，槐木爲生，反助活氣，桃木轉死，本對你媽不利，神婆便安排你這個童子身的純陽之體，守在墓穴旁邊。
「如果不想讓你媽成爲活煞，就趕緊把她挖出來，換個地方。」
我盯着這老頭兒，他剛纔爲了救我，忍着傷病發招，應該是個好人。
可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施恩於我？
「挖呀，快挖呀……」
算命的看我猶豫，面色猙獰地催促起來。
我拿過我爸的鐵鍬，挖開了我媽的墳頭。
我往裏面一看，登時大驚：「這……我媽呢？」
墳包裏是空的，只有幾根菌絲在夜風中簌簌蠕動。
算命的一拍大腿：「不好！你說你媽，是被你奶奶，餵了一碗菌菇湯後，腿上生須的？」
「沒錯，可我奶奶已經死了？」
「死人也能作怪！」
算命的說：
「你媽是這兩天死的，可煉製菌菇煞，沒個十年八年是練不成的。
「你奶奶能用菌菇湯毀掉你媽的腿，說明她懂得煉菌之法。時間上，也正好契合。
「難道奶奶還沒死？或者死後，她的靈魂留了下來，就爲了煉菌菇煞？
「你媽如果成了菌菇煞，應該是她吸別人，怎麼可能毀掉自己的腿呢？她非但不是菌菇煞，反而是菌菇煞的第一個犧牲者，菌菇煞剛養出來的時候，非常虛弱，菌絲伸展不了多長，也沒法生出馬勃，遠程吸活氣。想來，菌菇煞就是靠着你媽腿上的活氣，慢慢養成了氣候。」
「照你這麼說……」我媽腿上的菌絲是扎進土炕的，那真正的菌菇煞就在土炕裏？

-13-
算命的拉着我的手，說：「帶我去你家看看。」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來到我家。
算命的抄過一根鐵鍬，進了我媽的臥室，用鐵鍬狠狠搗那個土炕。
他身體虛弱，搗一下，就咳嗽好久。
「我來吧。」
我奪過鐵鍬，兩三下就把那土炕搗爛了。
「咦？」
土炕裏面卻是空的。
「這……難道我搞錯了？」算命的悚然一驚，「快，再去你媽墳上看看。」
說完，他運起修爲，風一般跑了出去。
「你要幹什麼？」
我急忙追了上去。

-14-
我追到墓園的時候，算命的正站在墳坑旁邊發愣。
那個神婆站在另一邊，鐵着一張慘白的臉，怒瞪着算命的：「這個女子，成煞逃走了。」
算命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難道不是被你藏起來的？」
「我沒猜錯的話，這墳就是你挖的吧？」
神婆冷冷說：「我可沒想着奪你那顆菌菇煞，只想讓你行個方便，借你菌菇煞的孢子，再養一個菌菇煞出來。」
「哼哼，可你養的那個煞，在跟我的煞，爭奪村裏的活氣兒。」
按照他們的說法，Ťů⁻菌菇煞分裂的每一粒孢子，都有成爲新的菌菇煞的潛力，就像那些馬勃，只要有人煉化，依然會成爲新的菌菇煞。
我媽原本不是菌菇煞，只是橫死。
但她長期與菌菇煞糾纏在一起，身體很多部位都跟菌菇煞同化，變成菌類了，只要稍加祭煉就能練成新的菌菇煞。
神婆指指自己的臉：「我沒幾年好活了，只想吸點兒活氣，增加幾年壽命。」
我聽到這話，忍不住問道：「你是說，是你到了之後，我媽化煞，是你在暗中操作？」
神婆點了點頭。
「那還有一顆菌菇煞，是怎麼回事兒？」
神婆轉頭看着算命的：「是他。」
算命的低聲喃喃：
「小子，你奶奶是我的徒弟。我教了她煉煞之術，讓她幫我物色人選。可她卻被你爺爺的花言巧語給騙走了，藏在這村子裏，隱姓埋名，幾年前我得到消息，她在你們村安家落戶，我趕來捉拿的時候，卻忽然得知她的死訊。
「想來，她就是躲在菌菇煞裏，用煞氣掩蓋住自己的魂氣，才騙過了我。那菌菇煞本來只有形體，沒有魂魄，你奶奶這麼做，使得那菌菇煞有了魂體，有了意識，可以自主行動。這招，叫作『出魂入煞』。」
算命的咳嗽了兩聲：「我早就算出，今年必死，纔有此佈置，沒想到壞在你奶奶手裏。」
「那是你自己的事。」神婆指着我媽的墳坑，冷冷道，「我只想知道，我的菌菇煞去了哪裏？我剛開始煉，她還沒有自主活動的能力。」
「你這陣法搞得太狠，把一村的人都快吸死了，這女子要麼已經煉出了自我意識，要麼已經被撐爆了。」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像我媽、我奶奶兩條命都是他們手裏頭的物件，想怎麼弄就怎麼弄。
這時，神婆向前一步，冷冷看着那算命的：「那女子沒什麼修爲，不懂隱藏自己的煞氣，怎麼也躲不開咱們的眼睛。這裏沒有其他修道人，不是我拿了，就是你拿了。」
算命的點點頭，笑道：「不是我，是你嗎？」
兩人眼睛死死盯着對方，一步步挨近，在心裏估摸自己是不是彼此的對手。
一聲低吼，最先出手的是那算命的，胳膊一抖，甩出一根拂塵，白毛根根倒豎宛如鋼針，朝神婆臉上扎來。
神婆從懷裏掏出一根短棍，兩個打了起來。
算命的修爲較高，又佔了先機，三招之後就傷了那神婆。
可惜他身體不行，咳得厲害，神婆還沒摸到他衣袖，他自己就先咳了幾口血出來。
神婆看準空當衣袖一甩，飛出一條青蛇，閃電般在算命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那是一條毒蛇，算命的當即臉色發黑，跌坐在地。
神婆冷哼一聲，緩緩走近：「交出來。」
算命的猛地咬破舌尖，往手心噴了一口血，登時天色暗了下來，一道兒雷光從天而降，打在神婆額頭。
兩人委頓在地，嘔血不止，看來他們兩條命都保不住了。
我悄悄轉身，離開墓園。

-15-
我回到家，取了鐵鍬，剷下那顆馬勃。
再往下挖掘三尺，就是我媽的養Ťų³生棺。
我驅動菌絲，把棺材運了出來，打開棺蓋，我Ŧú₉媽笑盈盈地看着我，她的腿已經恢復了從前的模樣，也可以動了，只是軟弱無力。
不過我想，假以時日，好好休養，再吸點兒活氣，肯定好了。

-16-
十六歲那年，我奶奶死了。
死前，她把我叫到跟前，打開土炕下面的暗門，裏面躺着一隻菌子，比我的拳頭大不了多少。
「孩子，等……等奶奶死了，這顆菌子會越長越大，你可千萬不要喫它，也不要讓別人把它摘下來。」
「爲什麼？」
奶奶便跟我講了菌菇煞的來歷和煉製方法。
「喫了它會怎麼樣呢？」我當時只是好奇。
奶奶臉色變得嚴肅：「也不會怎麼樣，你還算活着，並且擁有菌菇煞的能力，可是你的身體，會被菌菇煞一絲一縷替換掉，差不多就是先割掉你的肉，然後再在骨頭上長新肉。」
我嚇得渾身哆嗦，不停冒冷汗。
「孩子，奶奶知道，村裏的人都欺負你，奶奶在的時候還能護着你，奶奶一死，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所以奶奶要出魂入煞，要活下去，等我把這菌菇煞練到大成，就沒人敢欺負你了。只是，引魂入煞，還需要你幫忙。」
奶奶說，人死之後，魂魄離體，知覺矇昧，看不見也聽不着。
只能依靠頭前三炷香的指引，悠悠飄蕩離開家門，被守在外面的黑白無常拘拿。
「所以，你爲奶奶守靈的時候，只要把頭前三炷香，擺成一個三角形，正中那個角，對着菌菇煞的方向。記住千萬不要讓那個角朝東，東方日出之地，陽氣至盛, 黑白無常也不敢站在那裏, 我的魂兒要是奔東而去, 日出一刻，陽氣沖天, 奶奶就會魂飛魄散。」
菌菇煞就在土炕裏, 操作起來, 十分簡單。
可是，我爲什麼要那樣做呢？
我媽落到這步田地，都是我奶奶害的。
她還趁我思想不成熟的時候, 給我洗腦，讓我恨媽。
死亡是自然規律，奶奶還是遵循這個規律的好。
東方朝陽, 魂飛魄散, 也是自然規律。
我把那個角, 對準了東方。
辦完了喪事，我趁爸還沒從監獄回來, 就把那菌子燉了，我喫一半，媽喫了一半兒。
喫完後, 那些菌絲就從她身上落下來了。
我們不怎麼懂得煉煞，只敢吸一些飄散在空氣裏的活氣兒, 媽的腿養得非常慢。
我們本想慢慢養好身子，離開這個地方, 可我爸實在是不做人, 我和媽都忍不下去了。
但那時候我們還很弱，離開村子不出三天恐怕就要餓死，只能吸活氣兒。
而且必須是人的活氣兒, 才能短時間內強大起來。
可我們跟外面的人沒仇沒怨的，不能對人家動手啊。
我們竭盡全力把馬勃撒滿家家戶戶, 我控制馬勃，負責吸活人，我媽則詐死進了公墓, 吸食腐屍野獸。
原本收效甚微, 後來神婆來了, 她爲了多取一些活氣, 增加了我媽和馬勃吸納活氣的效力, 還施法讓村民沒法出村。
她卻不知道，我和媽雖對五行陣法一知半解，但扭轉陰陽這麼明顯的事兒, 我們都看明白了。
我知道她不懷好意，就在中秋前夜，神婆來之前, 轉移了我媽的「屍體」。
本來我們是要走的，卻不想那算命的半路殺出，我只好拖着他, 讓他跟神婆相互懷疑, 兩敗俱傷。

-17-
我揹着我媽，ṱŭ̀⁸走上出村的路。
路旁是一具具被吸乾了的屍體。
天色晚了，中秋的圓月破開雲層, 灑在路面上。
媽輕輕理了理我耳後的頭髮：「今天是中秋節，咱們卻要走了。」
我笑了笑：「只要咱倆在一塊兒，去哪兒都是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