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去世後,我和我媽每年都會去鄉下看我姥。
那時農村還很落後,晚上經常停電。
喫過晚飯,我們正在炕上嘮嗑,忽然又停電了。
我姥吆喝我舅:「進子,去看看電箱。」
我舅喝得醉醺醺的,穿上鞋就往院子裏去。
走到屋門口,他突然停住了,整個人僵僵的,一動不動。
我姥又催他:「磨嘰啥呢,趕緊的。」
我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說:「別出聲,院子裏有人。」
-1-
我姥臉色一下變了,趕忙把我摟在懷裏,我倆扒着窗戶往外看。
月光下,有個挺瘦的人蹲在院子裏,正在偷我姥的雞。
我媽嚇了一跳,她膽子小,就問我姥:「娘,進賊了,咋辦?」
我姥下牀摸了鐵棍,塞給我舅。
「進子,敲牆。」
村子裏有個規矩,家裏進了賊,只要拿鐵棍對着牆敲三下,賊無論偷了多少東西,都得原樣放回,兩邊相安無事。
若是還要繼續偷,那主家有多少人上多少人,直到打死爲止。
我舅小心翼翼開了門,衝牆敲了三下。
那賊怔住了,卻並沒有離開,反而繼續去偷米缸。
我姥愣了愣,嘆了口氣,說:「他知道咱家男人少,罷了,讓他偷去吧。」
我舅卻不依,藉着酒勁,衝進院子就要打他。
賊這才慌了,捱了幾下鐵棍,丟下雞就要跑。
見他翻牆,我舅開了院門就追。
我姥在後面不住地喊:「進子,回來!別追啦!」
我舅酒勁上來了,根本聽不進去,三兩下追上了賊,摁在地上就揍。
拳頭掄了幾下,那賊就躺地上不動了。
我們追過來,我姥試了試他的鼻息,倒抽一口涼氣。
「完了,賊死了。」
我舅說:「死了就死了,反正是個賊,有啥好怕的?」
我姥氣得去拍我舅的後背,衝他嚷嚷:「你就知道給我惹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賊都有同夥,你忘了王老四一家是咋死的啦?」
王老四原先也是村裏的村民,那年他打死了一個夜賊,可沒過幾天,他家孩子就被剜了心,吊在村口。
我舅一聽,酒氣消了大半,支支吾吾逞強:「他們敢來……我就全給打死!」
我娘摟着我,四下裏不住地張望。
她問我姥:「娘,這可咋辦?」
我姥拽着我們往院裏走。
「別管!先回屋!」
我娘急了:
「娘,這死人咋辦?」
姥姥像是沒聽見,拽着我們進了屋。
她把門頂好,把牆頭撒滿細釘子,防止賊進來。
村裏安靜極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狼嚎。
我姥家的牆頭不高,站在炕上能看到外面的巷子。
我看到巷口貓着兩個人影,見四下無人,扛起屍體快速離開。
姥姥心有餘悸:「他同夥來收屍了,幸虧咱跑得快。」
-2-
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不踏實。
天剛矇矇亮,院裏忽然傳來雞叫,把我們都吵醒了。
我們出去看,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心裏一涼。
好好的幾隻大公雞,不知被什麼東西撕扯得四分五裂,雞腦袋胡亂地扔在地上,血淌了一地。
我媽趕緊捂住我眼睛。
我姥嚇出了滿頭的冷汗,嘴裏嘟囔:「壞了,賊來尋仇了。」
我們裏裏外外檢查了一圈,一個腳印都沒找到。
她趕緊吩咐我舅:「進子,趕快去請陳三爺。」
陳三爺是村裏的老獵戶,五大三粗,一身的本事。
村裏誰家出了事,都會求他幫忙。
說完,我姥拾了一筐雞蛋,催我舅趕緊出門。
我舅提着雞蛋出了門,一個時辰後,他牽了只大狼狗牽了回來。
我姥問我舅:「陳三爺沒來?」
我舅喝了瓢水,搖搖頭說:「三爺沒擱家,只見着三嬸了。她說三爺進城辦事,得明後天纔回來,就讓我把狗牽來看院子。」
我姥嘆口氣:「罷了,先這樣吧。」
我盯着那大狼狗看,這狗黃黑色皮毛,有小牛犢那麼大,兩眼瞪得溜圓。
聽我姥說,大狼狗幾下就能咬死一頭野豬。
我姥喚着「大黑」,掰了幾塊乾糧餵它,然後把它拴好,就回屋歇着去。
我舅去柴房拿了鋤頭,隔着窗戶吆喝一聲:「娘,俺上山墾地去。」
說完就出了門。
偌大的院子裏就剩了我ŧű₅自己,那狗迷迷糊糊犯困,我就拿小樹枝逗它。
玩耍了一陣,門口走過來一個挺高的人。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蹲在門外直直地看我。
我搖晃着站起來,問他:「你找誰?」
他僵僵地笑,從布袋裏拿出了幾塊糖。
「小孩,喫糖不?」
我平時最愛喫糖,連忙點頭,可琢磨了一陣,又搖搖頭。
「我媽說不能喫別人的東西。」
他依舊笑,把糖收了回去。
然後從布袋裏掏出幾顆鵝卵石。
鵝卵石五顏六色,我在別處沒見過。
我盯着鵝卵石,眼睛直放光,扔下樹枝跑了過去。
「這石頭真好看。」
他眯着眼睛問我:「喜歡不?」
我使勁點點頭。
他又說:「河邊有好多這樣的鵝卵石,我帶你去撿。」
我一下有些猶豫,衝他說:「我跟我媽說一聲。」
就在這時,他摸了摸我的腦袋,我感覺他的手很涼。
我眼前瞬間蒙上了一層霧,也忘了跟我媽說一聲,迷迷糊糊跟着他出了門。
我倆走到巷子裏,我看他佝僂着腰,走路似乎沒有聲音。
他不斷地催促我:「快走,前面就到了。」
我點點頭,忽然看到他腰間別着一把刀。
大白天的,他走路帶着刀幹啥?
忽然,我聽到院門口的大黑開始不斷地狂吠。
我的腦袋一下清醒了許多。
那人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過頭來,雙眼兇惡,似乎對那叫聲很是恐懼。
我這才感覺到了不對勁,雙腳頓時停住。
「小輝!小輝!」
我聽到我媽和我姥的呼喊聲。
我下意識回過頭,衝他們喊:「我在這呢!」
我媽衝了過來一把摟住我,責怪說:「你咋自己跑出來了!」
我指指前方:「這個叔叔要帶我去撿鵝卵石。」
我媽抬頭看了看,疑惑道:「哪個叔叔?這哪有人啊?」
我這才猛然醒悟,巷子裏空空如也,剛纔那人不見了。
我媽趕緊把我抱回了院子。
我走出來大概五十步,一路泥濘,卻只有我自己的腳印。
-3-
我姥一臉焦急地站在院子裏,看我倆回來,趕忙問:「小輝,你幹啥自己往外跑?」
我委屈地說:「是一個叔叔把我領出去的。」
我姥皺眉:「哪來的叔叔?他長啥模樣?」
我回憶那人的長相,跟我姥說:「很高很瘦,兩隻眼睛像燈泡,沒有鼻子,還咧着嘴。」
我姥嚇了一跳,拍着大腿嚷嚷:「這哪是人的模樣?肯定是那賊的同夥扮了假相,要來拐孩子。」
「大白天就敢來,這可咋辦?」
我媽趕忙說:「我上山把二進喊回來。」
我姥擺擺手,說:「喊他也沒用,這夥賊精着呢,走路也沒動靜。論抓賊,二進還不如這隻大狗吶。」
我媽也有些慌,問我姥:「那可咋辦?他們肯定盯上娃了。」
我姥皺着眉頭,琢磨好半天,說:「我去求村長,讓他想辦法。」
說完,我姥回ṱű̂ⁿ屋穿上外衣,又讓我媽取了兩瓶香油,揣在布袋裏。
她怕我媽看不住我,索性帶着我一起去。
村長住在村東頭,四十來歲,挺胖,盤着腿坐在炕上。
我姥把香油放在桌上,又把事情跟他講了一遍,他邊聽邊皺眉頭。
我姥說:「好大侄,村裏來賊不是小事,你給ŧú⁹拿個辦法,可不能讓他們害了俺家人命吶。」
村長咂了咂嘴,說:「嬸子,你別急,不是我不幫忙,是你這事忒難辦。」
我姥皺起眉頭:「抓個賊有啥難辦?」
村長點了根菸,不急不慢地說:「這幾天農忙,家家戶戶都忙着墾地,都去給你抓賊,誰還有工夫幹活去?」
我姥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可村長隨即又說:「你出點好處,倒也能辦。」
我姥愣了愣,問:「村長,你想要啥?」
村長壓低了聲音,說:「墾地太累,大夥都想喫點豬肉,補補身子。」
我姥嘴裏的話一下噎住了,原來他要打我家那隻大公豬的主意。
我姥思慮半晌,咬了咬牙說:「只要能抓住賊,到時候我家宰豬,犒勞大夥。」
村長一拍大腿:「行,就這麼定了。」
回到家,我姥跟我媽說了這件事。
我媽氣不打一處來,站在院裏嚷嚷:「這隻大公豬是留着配種用的,到時候還得給進子添彩禮娶媳婦,那村長就是個白眼狼,想趁火打劫!」
我姥擺擺手:「別嚷嚷了,先把眼前的事結了再說。」
我媽還是生氣,飯也不置了,坐在炕上抹眼淚。
傍晚我舅回來,問我姥:「娘,聽說今晚村裏要巡邏抓賊?」
我媽想說話,被我姥一把攔住。
「進子,今晚你也去,趕緊把賊抓住,省得禍害咱們。」
我舅點點頭,說:「包在我身上!只要賊敢露面,我見一個打一個。」
喫過晚飯,巷子裏已然有了腳步聲,村長把年輕的小子們都喊了出來,巡邏抓賊。
我舅準備出門,我姥攔住他,把一隻褪了毛的老母雞掛在他腰上。
「進吶,晚上小心點,別落單。要是賊太多,就服個軟,把雞送了,別讓他們傷了你。」
我舅敷衍地答應幾聲,隨後出了門。
-4-
收拾完碗筷,我們三人就回屋睡覺。
我娘睡不着,總是看窗戶外面,問我姥:「娘,你說今晚能抓住賊不?」
我姥說:「咱們人多,應該沒問題。」
我把腦袋縮在被子裏,跟我媽說:Ṫŭ̀⁻「媽,我害怕。」
我姥摸摸我的腦袋:「沒事,不怕。」
不知過了多久,屋裏安靜了下來,我也迷迷糊糊進入夢鄉。
半夜時分,大黑ŧû¹突然開始狂吠不止,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隔着窗戶往外看,沒有任何異常。
我姥喝了大黑幾聲,大黑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這時,院子門突然被砸響了。
砰砰砰!
我們瞬間警惕起來。
「誰呀?」
我姥吆喝一句,外面不搭話。
我媽小聲說:「會不會是賊?」
我姥沒說話,敲門聲又響了幾下。
大黑依舊狂吠,彷彿那門外有什麼怪物。
我姥下牀拿了鐵棍,走進了院子。
「誰呀?」她又喊了一句。
敲門聲戛然而止。
沉寂了幾秒,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進來。
「嬸子,我是劉石頭。」
我姥一聽,吐了口氣。
劉石頭是村口劉老漢的兒子,我得喊他石頭叔。
「石頭,這麼晚了啥事啊?」
石頭叔說:「我們抓着賊啦,就在東頭,村長讓我來喊你過去看看吶。」
我們一聽,頓時高興起來。
石頭叔接着說:「嬸子,你先把門打開。」
我媽跑過去就要開門,被我姥一把拽住。
我姥衝她使個眼色,然後趴在門縫上往外瞧。
我也跟着瞧,看到門外面站着一個滿臉焦急的中年漢子,五官眉眼並無異常。
我姥說:「開門,是石頭。」
嘩啦。
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大黑突然安靜了下來,溜圓眼睛死死瞪着來人。
石頭叔站在門外衝我姥笑了笑。
我姥招呼他:「石頭,快進屋。」
石頭叔剛要邁步,就看到院子裏的大黑,他腳步立刻停住了。
他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嬸子,你家這大狗太嚇人,我不敢進去。」
我姥沉吟一下:「那你等等我,我拿上衣服咱就走。」
我姥說完,就回屋取外衣。
我躲在我媽身後,注視着門外的石頭叔。
天這麼黑,他也沒拿火把,就那麼站在陰影裏,一動不動。
我瞬間不寒而慄,拽一下我媽衣角,嘟囔着:「媽,他咋不動呢?」
我媽笑了笑:「怕啥,你石頭叔等你姥出門呢。」
不多時,我姥拿了衣服,就交代我媽:「家裏人少不安全,讓大黑看院子吧,你們也跟着。」
巷子裏很安靜,大黑的狂吠聲慢慢變遠,月亮也被雲遮住。
石頭叔走在前頭領路,我們小心翼翼跟在後面。
拐過幾條小巷,石頭叔越走越快。
我姥喊他:「石頭,你走慢點,我腿腳不好,跟不上你。」
可石頭叔好似沒聽見一般,依舊疾步前行。
這時月亮從雲裏出來,照亮了我們的路。
我娘嘖了一聲,發現了不對勁。
她趕忙喊住我姥:「娘,路走岔了!這是上山的路。」
石頭叔要帶我們上山?
我姥也一激靈,衝着石頭叔喊:
「石頭,回來!」
石頭叔沒反應。
我姥以爲他沒聽見,還想喊他,卻被我媽拽住。
我媽聲音有些顫抖,說:「他走路咋沒動靜?」
這句話讓我們所有人猛然一怔。
我姥低頭看去,發現石頭叔竟然也沒有腳印!
冷汗順着脖子就流了下來。
我姥一下攔住我們,驚恐地說:
「別跟着他,他不是石頭!」
-5-
話音剛落,黑暗中的石頭叔一下停住了,他緩緩回過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衝我們笑了起來。
這哪是石頭叔,分明是白天那個賊!
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可那賊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割草的刀,緩緩朝我們靠近。
我「哇」地哭了出來。
就在這時,巷口伸出了一個腦袋,朝我們喊:「誰在那邊?」
我一下就聽出來了,是我舅的聲音。
我連忙喊:「舅!是我們!」
話音剛落,手電筒的光芒就照了過來,那賊愣了一下,急忙翻上牆頭,不見了。
我舅慌慌張張跑過來,見是我們幾個,皺着眉頭嚷嚷:「你們大晚上跑出來幹啥!」
我姥鬆了口氣,捂着心口說:「進子,我們被賊騙了,他扮成石頭的模樣,要騙我們上山。」
我舅一聽也慌了,說:「石頭這幾天壓根就沒在村裏,進城辦事去了。」
說完趕忙拿手電筒四處照,沒見那賊的蹤影,他才鬆一口氣。
我媽抱着我,衝我舅說:「多虧遇上你,不然我們肯定就遭他毒手了。」
說完,她似乎想起什麼,問我舅:
「進子,你咋會在這?」
我舅擦了擦汗,說:「村裏人多,賊不敢靠近,我猜他們肯定會躲這邊。」
我姥看向我舅的腰間,問:「進子,我給你的老母雞哪去了?」
我舅愣了一下,支支吾吾說:「剛纔我聽見狼叫了,怕它們循着肉味找來,就把雞扔在山腳下了。」
我姥皺了皺眉,沒再說話。
我舅說:「這地方不安全,我送你們回去。」
說完,他拉着我們幾個走進了一條小巷。
巷子裏沒幾戶人家,很安靜,走了一陣,遠處巡邏隊的聲音也消失了。
我姥問我舅:「進子,咋不走大路?」
我舅沒回頭,說:「娘,這條路離家近。」
我姥腳步慢了下來,說:「這條路太黑,不安全,咱們走大路去。」
說完,她就拽着我們往回走。
我舅一下站住,轉過臉來,似乎不太高興。
他說:「娘,你們聽我的,別亂走。」
我姥也不ṱŭ̀ₔ高興了:「我們就要走大路!」
我舅把眼睛眯了起來,冷笑說:「娘,我看你就是不相信我,嫌我打死了賊,拖累你們!」
我姥一下瞪大了眼,說:「死崽子,你胡說啥呢!」
我舅猛然大笑了起來,大聲說:「你把豬都送出去了,就是不想我結婚娶媳婦,就是不想我活!」
我們驚訝得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
我舅此刻顯得如此陌生,根本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
我姥破口大罵:「混賬東西!看我不打死你!」
說完,她就揚起手要打人。
我舅沒躲開,他死死地盯着我姥,我姥的手一下停在了半空。
我舅竟然掏出了刀子,惡狠狠地說:「老東西,我今晚就要你死!」
-6-
「汪汪汪!」
一陣響亮的犬吠傳來。
我舅哆嗦了下,徑直往後退去。
是大黑的叫聲!
我回過頭,果真看到大黑正向我們奔來。
可後面牽着它的,卻是跟眼前一模一樣的舅舅!
舅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們……你們大晚上咋跑出來了?」
我愣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
這怎麼又冒出了一個舅舅?
沒容我們多想,拿刀的「舅舅」竟然一把扯下了臉皮,露出了一張大白臉!
他「嘿嘿」地奸笑了幾聲,快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大黑衝過去就要追,我舅被猛地一掙,差點摔出去。
「快過來幫幫我!我拉不住它!」
我姥看了他幾秒纔回過神來:「幫忙!」
我們趕緊跑過去幫他。
我媽使勁扒拉了我舅的臉,這次不是假臉。
好不容易拉住了大黑,我舅又去扶着我姥。
我姥臉色蠟黃,問他:「你咋找到我們的?」
他滿頭大汗,說:「我剛纔回家,見你們沒在屋裏,大黑一直在咬繩子,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多虧大黑帶我來了這。」
我姥還想說啥,又咽了回去,只說了一句話:「這羣賊今晚就想讓我們死,回家,趕緊回家。」
大黑似乎能聽懂我姥的話,也不掙繩子了,機警地把我們護送回家。
我舅給它拿碗肉,對我們說:「你們鎖好門,我去喊巡邏隊,我不回來,誰敲門也別開!」
說完,他就跑進了巷子。
我和我姥坐在炕上,她似乎蒼老了許多,不停地嘆氣。
過了一會,她看到我媽在拿木頭頂門,就強撐着過去幫忙。
早晚把門頂結實了,我姥握着我媽的手,說:「天一亮,你和進子帶着娃娃回城裏。」
我媽聽了直搖頭,說:「咱們一塊走。」
我姥說:「你爹的墳還在這,我哪都不去。」
我媽不依,我姥繼續說:「等回城裏告訴進子,娘不是故意要送他的豬,娘沒辦法。不抓住賊,咱們所有人都活不成。」
我媽愣了:「娘,你說啥呢?進子不是這種人。」
我姥嘆口氣,沒再說啥。
可這時,大黑忽然對着牆頭狂吠了起來。
我看到我家的牆頭上,露出了一張大白臉。
是那個賊,他跟來了!
我嚇得趕忙喊:「媽!賊來啦!」
她倆同時往上看,我姥反應快,抄起棍子就打。
她邊打邊喊:「快進屋!快進屋!」
我媽抱着我就往屋裏跑,我看到我姥打退了牆上的人臉,就喊:「姥,快過來!快……」
話還沒喊完,那賊的腦袋竟然又從我姥腳底下的老鼠洞裏探了出來。
那老鼠洞才拳頭那麼大,賊的臉使勁往裏擠,五官都扭曲了,伴隨着咯吱咯吱的聲音,活像個捏壞了的麪人。
「姥!他在你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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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臉色變了,趕忙用棍子連打帶戳,可那賊根本不怕,已經把上半身擠了進來。
「娘!快進屋!」
我媽急哭了,衝出去就要拉我姥。
我姥邁步往回跑,可那賊趴在地上,朝我姥就衝了過去,伸手夠我姥腳腕子。
這時,大黑猛地撲向它,狠狠給了賊一爪,那賊一慌,縮了回去。
我姥進屋鎖門,我們躲進了被子裏。
我和我媽都嚇哭了,我姥緊緊地護着我們,我能感覺țūⁱ到她不斷顫抖的身體。
外面沒動靜了,只有大黑在不斷地轉圈,衝着院子狂吠。
我探出腦袋往外看,被我姥一把摁了回去。
「躲好!賊還沒走呢!」
可在被子裏悶了很久,我快喘不過氣了,就使勁往外鑽。
過了很久,大黑的叫聲停了,院子裏恢復了寂靜。
「應該是走了。」
我媽說完,就拿起手電筒往外照。
我扒在窗臺上,手電筒一開,一道白光打在了我的面前。
玻璃外是一張慘白的面孔,正直勾勾地瞪着我。
「啊——」
我哭喊一聲,摔在了炕上。
我媽也被那張臉嚇了一跳,手電筒都掉了。
還好我姥反應快,拿着掃帚使勁往窗戶上拍。
這時,巷子裏隱約有了火光和男人們的吵鬧聲。
有人砸響了院門。
「娘,開門!巡邏隊來了!」
那白臉聽到敲門聲,轉身就往外跑,翻上了牆頭。
大黑也猛地躍起,像獵豹一般,跳過牆頭追了出去。
我姥和我娘跑進了院子,慌忙去給巡邏隊開門。
我手腳笨拙,半天穿不上鞋,索性光腳下了地。
可就在這時,黑暗中,我姥的小櫃子抽屜吱呀一聲,自己打開了。
我一下愣在原地,沒來由的恐懼感爬滿全身。
只見那抽屜裏,一張白慘慘的臉探了出來,衝我露出了尖牙。
賊在抽屜裏!
一股血直衝腦門,我還沒喊出來,就暈了過去。
-8-
迷迷糊糊地,我好像聽到了我媽的哭喊聲。
火光和燈光離我越來越遠,耳邊的吵鬧聲漸漸安靜。
我想喊媽媽,卻怎麼也喊不出來。
猛然睜開眼,身邊只有不斷掠過的樹林,和越來越遠的村子。
我被賊抓走了!
這個念頭一出,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我此時正躺在驢板車上,兩個人影坐在我身旁,嘻嘻地笑。
我的嘴裏塞滿了棉花,就連哭聲都顯得無比孱弱。
我使勁地蹬腿,可無濟於事。
我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裏,會不會像王老四家的小孩一樣,被剜了心,掛在樹上。
兩個賊說着我聽不懂的話,腰間的刀閃閃發着寒光。
黑暗中,我們不知走了多久。
只看到遠處的盡頭有了一絲火光,一輛板車與我們擦肩而過。
板車上坐了個白鬍子老頭,瞥了我們一眼。
我想呼救,卻被賊狠狠地摁在草垛子裏。
眼看着生機就要被奪去,我本能地奮起反抗,那賊估計也沒想到我哪來這麼大力氣,一個沒防備被我掙脫了。
我趁熱打鐵,想借助和老頭錯車的時機跳過去,可這時竟被反應過來的賊死死摁住。
完了。
這下,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老頭的板車離我而去。
可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的熟悉的狗吠,兩個賊嚇了一跳。
只見一個龐然大物,越過樹林飛奔而來。
是大黑!
老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拉了一下車繩,板車就在離我不遠的位置停下了。
它一下跳上了老頭的板車,把腦袋往老頭身上拱。
這時,老頭突然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說:「大黑?你咋在這?」
-9-
老頭說完,大黑突然衝着我這輛驢板車齜牙咧嘴,接着猛地撲了過來。
老頭順着大黑的動作,狐疑地回望過來。
兩個賊慌了。
他倆丟下我跳下了車,就往樹林子跑。
可其中一個慢了一步,被跳上來的大黑撲倒在地,一口咬住脖子。
老頭這才注意到草垛子裏的我,他慌忙下車跑了過來,給我解開了繩索。
他疑惑地問:「你是誰家孩子?」
我一下哭出聲,把我姥的名字,和發生的所有事情告訴了他。
他猛然驚訝:「你是張老嬸子的外孫?說起來咱們還是親戚呢。」
我抽了抽鼻子,問他姓名。
他笑了,說:「我姓陳,是你姥的表親,家裏排行老三,大家都喊我陳三爺。」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陳三爺。
我央求他說:「三姥爺,你救救我們。」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把我抱在懷裏,去看一旁的大黑。
大黑叼着那賊跑了過來,藉着月光,我們纔看清,這哪裏是賊,分明是一張乾癟的人皮。
陳三爺眉頭緊蹙,喃喃說:「這不是賊,是邪祟,咱們趕緊回村。」
說完,他帶着我快馬加鞭,往村裏走去。
村裏,燈火通明。
隔着老遠,我就聽到我媽和我姥的哭聲,和巡邏隊到處找我的喊聲。
「媽!姥姥!」
聽到親人的聲音,我如獲新生,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回應着。
本來垂頭喪氣的村民們聽到我的聲音,頓時喜出望外。
又見陳三爺抱着我,所有人都大喫一驚。
我媽擦了把淚, 趕忙衝了上來。
我摟着我媽, 聽她哭了好一陣。
我姥哆嗦着走過來,握着陳三爺的手, 也哭了:「老三, 多虧了你呀!」
陳三爺扶着她進了屋:「沒事老嬸子,孩子沒受傷就行!這些邪祟禍害村子作惡多端, 我這就除了它們!」
說完,他看向村裏的後生,大聲說:「所有人跟我走!咱們上山抓賊!」
陳三爺這話一呼百應,男人們點起了火把, 陳三爺牽着大黑, 一夥人進了山。
-10-
後來的事情,我們是聽我舅說的。
那一夜,巡邏隊的火光把半個山頭都照亮了。大家跟着大黑, 一路往後山去。
後山是亂葬崗,埋着許多橫死鬼。
大家分頭尋找, 找到了幾個特殊的墳包,土質溼潤, 很明顯剛被人翻過。
陳三爺盯着那些墳包子,怒目圓睜,說:「邪祟就藏在下面。」
幾個後生問:「現在咋辦?」
陳三爺說:「挖!把它們都挖出來!」
大家拿出鋤頭,一直挖到天亮,挖出了四五具棺材。
棺蓋掀開, 所有人都嚇得倒抽涼氣。
只見那些棺材裏, 都是些乾枯的殭屍, 死氣沉沉, 只有眼珠子在不停地翻動。
幾個膽大的過去看了一眼,膽怯地問陳三爺:「這些東西就是賊?」
陳三爺點點頭, 看大家害怕了, 捋捋鬍子說:「這東西怕人, 現在動彈不得,都抬過來燒了!」
聽陳三爺這話,大家纔打消了恐懼, 從附近撿了樹枝當柴火, 熱火朝天地燒起了殭屍。
這些殭屍燒了整整一天,惡臭直鑽鼻孔,直到天黑才消散。
-11-
再後來, Ṱű̂₈我上了小學,回鄉下看我姥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只是偶爾聽我媽提起,村長得了怪病, 早早地去世了。
而那頓豬肉,誰家也沒來討過。
沒過幾年,我舅就結婚了, 娶了村裏一戶人家的姑娘, 漂亮賢惠。
我姥把大公豬作了彩禮,兩家親家一商量,宰掉給全村人擺了答謝宴。
一年後,我舅媽就生了一個白白的大胖姑娘, 陳三爺還給她起了名字。
大夥偶爾還會提起賊的往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那座小村莊裏,從此再也沒鬧過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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