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子身邊活到最後的姨娘,丫鬟出身長得一般。
世子卻滿心滿眼都是我,最後還叫我的兒子承襲了爵位。
人人議論世子寵我愛我,將我當個寶貝。
聽到這個,我險些笑出聲來。
-1-
我叫林春,我媽在侯府專管花草,我爹是車伕。
打記事起我就在侯府長大,有個青梅竹馬叫賈期,脾氣好,任我欺負。
我時常想,其實和賈期這麼過一輩子也很好。
我嫁給他,叫他幫我照顧爹媽,順帶着照顧我。
他做飯好喫,手腳也勤快,模樣也還湊合,我在他這裏滿可以做個大小姐。
不是什麼小丫鬟。
只是這世上的事總歸不盡如人意,像我爹老說的那句話,「奴才就是主子的一條狗,哪能決定自個兒栓哪。」
這話我不想信,卻不得不信。因爲太太親自點了我去給世子作陪房。
世子爺到了年紀,太太把府上所有十五歲的奴才都叫過去掌眼。
漂亮的伶俐的,想要往上爬有心氣兒的,她偏偏都看不上。
反而看上我。
我媽常說我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不會說漂亮話。
我深以爲然,除了在賈期跟前,我對旁人是半ƭŭₙ個字都說不出的。
尤其是碰上有頭臉的人物,譬如管事們,我更是連瞧也不肯瞧。ţù⁻
我害怕,沒來Ţűₘ由的害怕。
正是因爲這股子害怕,叫太太覺得我老實可靠。
我做丫鬟時,每月就一百文錢。
做了陪房,竟有二兩銀子。
二兩,是我老子娘一年加起來都賺不到的。
他們一口答應,甚至沒人問我的意見。
人還沒去,新衣裳和銀子就已經包了送來。
賈期在我旁邊看着,他身上還穿着我爹的破布衣裳咧,露出裏頭黑灰的皮膚,更像侯府後門要飯的小叫花子。
「賈期,我怕。」
我沒見過世子,除了太太外,我沒見過任何主子。
世子多大了,性子如何,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我全都不知道。
陪房要做什麼,我更是摸不着頭腦。
「不要怕,小春。我一直陪着你。要是你做了姨娘,我做你一輩子的奴才。」
賈期比我省事,他反而來勸我。
我把銀子拿出半塊,遞給賈期。
「那你可要穿身漂亮的衣裳來服侍我。」
賈期接過去。
我倆都哭了。
賈期想給我擦眼淚,手卻很髒,等他用衣裳擦手時,媽已經在喊我了。
「小春,快出來,都等着你呢!」
「來了。」
我自顧自擦掉眼淚,拿起新衣裳往外跑。
賈期追了我兩三步,終於是停下了。
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仍舊還在擦手,黑炭一般的臉只是扯着左右兩塊皮笑。
他其實壓根不想笑,只怕難過得很。
-2-
世子的院子有個好聽的名字,白鶴館。
領我進門的陳媽媽抬起頭示意跟着看,我不認字,卻覺得這牌匾上的字瞧着彆扭。
彆扭什麼呢,我倒是說不清。
「小春,你且記着,咱們這位世子爺喜靜喜潔,伺候他可要加點小心。」
「在他跟前萬不肯吐濁氣,規矩也不能錯,衣裳連帶着頭髮țū₉絲兒都得乾乾淨淨的。」
陳媽媽講了許多,我全沒聽進去,只是在心裏頭小聲盤算,這放屁打嗝可怎麼忍呢。
我跟着走到西邊的小房間,原來我有自個兒單獨的一張牀。
「衣裳,一應用度,女紅針線,全都在這了。」
「你知道自個兒是來做什麼的嗎?」
陳媽媽突然看我,我不敢抬頭,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陪房,你懂嗎?」
她示意我坐下來,她的話語分明不屑。
我聽話坐下。
「岔開腿。」
爲什麼?我不敢問,也不敢反抗,聽話照做。
「把褲子脫了。」
我沒動,她嘖了一聲。
「伺候世子之前,我要先檢查你的身子。」
爹說,做奴才是沒有尊嚴的,並不算是人。
他每每陪主子出門後回來,都會叫媽給他捶背。
衣裳上都是塵土和腳印,有時候後背上還會有鞭子印。
媽一邊擦藥一邊問他,怎麼得罪了侯爺?
爹將旱菸袋子抽得咯吱咯吱響,含糊不清地抱怨兩句。
「我怎麼敢得罪,只是侯爺心情不好,隨手打了我幾下。」
我會問爹疼不疼,爹垂眸嘆氣,伸手揉我的頭髮。
我仍舊記得爹手上那股旱菸味,爹不說,我如今卻也能感受到,是很疼的。
不止是身子疼,心裏頭更疼。
「媽媽……」
我輕聲說,她停下手,抬頭看我。
「嗯,是處子,可以給世子做陪房。」
她站起來擦了擦手,將帕子扔到一邊,仰着頭。
「今晚上就安排你去伺候,世子去唸書,要等日落纔回來。你先歇着吧,若是渴了餓了便自個兒去左手邊櫃子裏找些點心。」
-3-
我坐在屋子裏頭等,因爲沒什麼事,所以乾脆起身看新衣裳。
緞子摸起來滑手,我想着試一試,萬一不合身呢。
可我剛穿好衣裳,門突然被打開。
一個穿紅着綠的姑娘斜着眼看我,她身後還跟着一個略醜些的。
「你就是夫人挑的陪房?」
「長得真不怎麼樣,不如咱們瑩瑩姐一半。」
醜姑娘發話,好看些的下巴抬得更高。
「我哪能和人家比,也不知道使了什麼下賤的手段。」
瑩瑩走到我跟前,伸手扯我的衣裳。
我被她扯得有些疼,卻不敢還手,直到衣裳被扯裂開一條縫,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裏。
「林春是吧,我警告你,最好離世子遠些。白鶴館還輪不到你伺候世子。」
她警告我,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也不是我選的。
世子剛回來便點名要我過去,我的衣裳還沒有補好,只能穿着原來的舊衣裳。
世子冷若冰霜,我看他的腳尖,上頭繡着我不認識的圖案,大概是某種花。
「抬頭我看。」
我聽話,和他四目相對。
他很白,也瘦,但不是奴才餓瘦的樣子,是一種矜貴的瘦。
他穿着墨綠的衣裳,頭髮高高束起來,一絲不苟。
「夫人選你來伺候,你可知緣由。」
世子抬手喝茶,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子。
手腕上纏着紅線,吊着一小塊玉環。
他瞧着比我只大兩三歲。
選陪房給他,是爲着熟悉男女之事。
「夫人說,因爲奴才老實。」
我不敢扯謊,呆呆地告訴他。
世子原本冷峻,聽我說完居然笑了。
「看着真像個老實的。」
他上下打量我,嫌棄我的衣裳破舊。
「沒給你穿新衣裳?」
衣裳,已經被扯壞,可我能說嗎?
瑩瑩也在,她在旁邊沏茶。
我看她,她的眼神卻一直擱在世子身上,嬌滴滴的眼神像花往外漏蜜汁兒。
我也瞧見世子拿指尖摸過她的腰去端茶碗。
「奴才不敢穿那麼好的衣裳。」
世子輕笑着喝茶,眉目輕佻。
「我看娘也真是瘋了,給我找來一個又醜又沒眼力的。」
他把腳擱到我肩膀上,有些重。
「既如此,你就先伺候我沐浴吧。」
「世子~她笨手笨腳的,哪裏會伺候人啊。」
瑩瑩扭着腰撒嬌,世子捏了捏她的屁股。
「叫她在旁邊提個水罷了。」
-4-
世子脫了衣裳,瑩瑩也脫了。
浴桶裏頭很香,熱氣悄悄地升騰起來,將我的視線遮得模糊。
我手裏頭端着熱水,她們卻不叫我加水。
世子盯着我看,白淨的臉微微抽搐,他笑得叫人害怕。
「土包子,你懂怎麼伺候爺嗎?」
瑩瑩柔聲細語,她的身子在水中起伏,說要來教教我。
我不敢看,又不敢不看。
外頭太陽落了山,水冷了又熱,燭臺上頭點起不要錢的大粗蠟燭。
世子的澡終於洗完。
管事的吳媽媽在外頭查房,瑩瑩匆匆穿好衣裳,躲到屏風後頭去。
吳媽媽是太太陪房,在府中說一不二,就連世子也要給她幾分薄面。
「賀兒在做什麼呢?」
她還叫世子的乳名,顯得她同其餘的丫鬟婆子們不一樣,越發顯出她的身份。
「在沐浴呢。」
「兩個時辰前就提水了,怎地眼下還在洗?天涼,你們是怎麼伺ŧŭ̀ₙ候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近,到了眼跟前兒,房門要被推開了。
「吳媽媽。」
滿地的狼藉和衣物,世子鎮定自若地開口,不知何時出了浴桶,抓住我的肩膀。
他一面說一面剝我的衣裳。
「今日和太太挑的林春一起洗,這才慢了些。」
他將我拖到水裏頭,腦袋按進去。
水是渾濁的,我嘴巴里頭都是水,開不了口,也不敢睜開眼。
「雖說如此,也不該這樣過分。」
「知道了,馬上出來,您先在前院等着。」
等腳步聲漸遠,世子方纔鬆開手。
伴隨着我的大聲喘氣,世子和瑩瑩全都大笑了起來。
他打量我,手在我胸前掐了一下。
「沒想到還有些身段,可惜貌醜無鹽,更是一條死魚。」
世子站起身,氤氳的霧氣中,瑩瑩抱着新衣裳走來。
二人吻頸片刻方纔鬆開,隨後世子爺穿戴整齊,自去了前院不提。
我被晾在浴桶中,胸口還殘留着他留下的紅痕。
有些想哭,這痕跡就和爹背後的馬鞭印一樣。
哪裏是我招惹,而是主子壓根就沒把我當人。
-5-
次日太太特意叫我過去問話。
瑩瑩在我去之前將我堵在門口,笑臉盈盈,話語卻狠辣。
「院子裏的事素來不傳到太太耳朵裏,你要是敢當耳報神,世子爺準保不叫你好受。」
她眼睛很大,裏頭露出的狠毒也就更多。
我膽子小,頭也不敢抬。
太太發了脾氣,呵斥我不懂事。
「選你原是爲着你老實,哪裏想到竟這樣浪蕩,勾得賀兒不幹正經事。」
這責罰原本不該落在我身上。
我想要解釋,心裏頭想着瑩瑩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若說了,太太未必會信。
可這風聲一旦傳出去,還不知世子會怎麼懲罰我。
我自長大到如今,何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又怎麼會處理。
我不由想起賈期,他主意大,又跟着二爺在外頭跑,說不定能曉得該怎麼辦。
太太見我不說話,打發我去外頭跪着。
天氣冷,地磚涼透了膝蓋。
可身體上的疼卻不是最要緊的。
這院子裏頭人來人往,形形色色的人眼神落在我身上。
「這不是林善家的小丫頭?」
「前兒剛選做陪房,怎麼了?」
「好像是太不守規矩,和麪上瞧着不同,一點都不老實。」
「哎喲,前兒林善和他媳婦還炫耀呢,好像闔府上下只有他家姑娘聽話乖巧。」
「沒想到居然藏得這麼深,這樣的丫頭教養出來,可想林善兩口子是個什麼秉性。」
許多話落在我耳朵裏頭,我甚至不敢仔細的聽。
我爹媽是最要面子的人。
雖然窮,但大事小情從來都好臉,沒被人抓到過半分錯處。
可如今卻因爲我,在侯府裏積累了半輩子的好名聲,都給敗壞了。
花兒被吹落在我腳邊,我瞧着那殘花的模樣,像是看到了自己。
分明什麼也沒做,怎麼就被這狂風敗成如今這樣。
太太還是心善,只叫我跪了五個時辰。
天一黑,她便打發我回去了。
白鶴館內,世子正在看書。
瑩瑩坐在他身邊,手裏頭坐着針線。
世子叫我進去,他知道我捱了罰,竟還推給我一罐膏藥。
「你在太太那裏一個字也沒說,這我知道。怎麼寧願挨罰也不知道給自己分辨。」
他衝我笑,白淨的麪皮在燈火底下卻猙獰得像鬼面般。
我捏着藥膏的邊,「我是世子的人,自然只聽世子您的話。」
「嗯,果然實心眼。」
瑩瑩瞥了我一眼。
其實只要我今日說出來,她萬不能像如今這般舒坦了。
按照常理,她也應當謝我,至少要給我幾分好臉色。
然而她的眼珠子卻牢牢盯着我手裏的膏藥不放,「爺真好心,林春是嬌貴人,跪一兩下還要擦藥抹膏的。」
「也不見爺這樣心疼我們。」
世子側眸看她,「好端端又喫起飛醋來,你有什麼傷,倒是給我瞧瞧。」
瑩瑩抬起手,手指頭尖上冒出一滴血珠子。
「我爲了給爺做上學的靴子,十個手指頭可都戳破了。」
世子牽過她的手,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瞧。
他狹長而又貌美的眼睛微微眯起來,脣漸漸勾起,像只白狐狸。
「果真破了,叫人心疼。」
他倆又開始拉扯起來,我知道此間再沒我的事,遂拿着藥膏悄悄推出去。
「林春走了?」
瑩瑩敷衍地嗯了一聲。
裏屋吹滅了燈,只聽到世子又低聲嘆道。
「她倒是不爭不搶的。」
「爺若是喜歡她,叫她來伺候?」
「胡鬧,我怎麼看得上。」
-6-
媽病了。
在我來白鶴館第二個月,她就病得起不來牀。
消息送到我這邊,我求世子放我回去看看。
世子當時在應付學堂的功課,都沒抬眼看我。
「去吧。」
我忙不迭趕回去,穿過一重重木門,光影綽約,我的影子從短到長。
賈期在最後一道門口等我,他衝我招招手。
「好久不見。」
賈期瘦了,更黑了些。
「我媽生得什麼病?」
「一開始只是咳嗽,漸漸地就起不來牀。」
賈期想和小時候一樣拉我的手,卻意識到我如今的身份,將手縮了回去。
「小春,你在那裏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
我沒工夫同賈期說話,我心裏想着媽的病。
等進了屋子,還沒有見到媽,先被爹扇了一巴掌。
「你還回來做什麼。」
我不解,直到看到爹越發佝僂的後背。
「太太一個月前把你媽養花的差事辭了,叫她去打掃恭桶。」
「爲這個,她才病了。」
媽躺在牀上。
屋子裏半分光亮都沒有,白鶴館裏頭常點的大粗蠟燭更是用不起,只有一小豆燭光,勉強照清楚媽憔悴的臉。
「要不是你在外頭不爭氣,你媽能病倒?」
我跪到牀跟前,拉住媽的手。
「媽,您彆氣。我沒有,那事不是我做的。」
可媽都不樂意看我一眼,她推開我的手。
「小春啊,你能有如今的機遇,我們都替你高興。但你也要想想,我和你媽是在侯府過了半輩子的人。你不是外頭的妓女,沒臉沒皮也沒親人。」
爹還是抽他的旱菸袋子,煙霧繚繞。
「你丟的是我們全家的臉,太太人好,她不明說,可那些老傢伙的舌根嚼得難聽,你聽不到,你孃老子聽得到。」
而後,爹不再同我說話。
我在屋子裏頭轉悠,將我從前做的那些家務一一做完。
做無可做,夜深了,我不能留在這睡覺。
我只好出門去,賈期在外頭等我。
「他們都不信我。」
望見賈期黝黑的臉,我哭了出來。
「我信你,小春,你絕不是那樣的人。」
-7-
我同賈期大約說了個把時辰的話,等回去的時候,白鶴館的人都歇下了。
世子房內卻喊水喝,沒人回應,我只好提了茶壺推門走進去。
他臉上瞧着很紅,喝了我一盞茶,仍舊叫熱。
我覺得不對,遂大着膽子摸了摸他的額頭。
好燙,大概是病了。
「爺,除了熱還有哪裏不痛快?」
世子睜着眼,眼神卻明顯看得出來精神恍惚。
這隻怕是大病。
我趕忙去叫人,可這深更半夜,幾個大丫鬟竟都睡下了不理人。
只有幾個睡得淺的小丫鬟跑過來,我吩咐她們看好世子爺,自個兒則跑到外頭去叫太太。
好在大夫來得快,診脈之後開了藥方子。
「世子飲酒過度加上吹風,這才高熱不止。」
太太坐在上首,聽完大夫的話,轉眸看我。
「怎麼回事。」
明日開學,這回學堂請的夫子是太學泰斗。
若是遲到傳到侯爺那裏,世子可是要捱打的。
「奴才剛從家回來,不知道。」
瑩瑩等幾個大丫鬟總算是醒了,一個兩個衣裳都沒穿規矩,嚇得跪在太太腳跟前。
「誰惹得賀兒喝酒?」
沒人敢搭話,太太拿佛珠串子拍了拍桌面,瑩瑩這才大着膽子開口。
「晚間有一道羊肉鍋子,爺愛喫卻又嫌膩味,所以喝了兩盞黃酒。」
太太看向瑩瑩,「你怎麼不勸,由着他喝?」
「世子爺非要喝,奴才怎麼勸得住。」
瑩瑩生得花一樣,被太太嚇的眼淚漣漣。
這模樣男人瞧着歡喜,可女主子是最不喜的。
「好了,先出去吧。」
太太眼不見心不煩,幾個大丫鬟鬆了口氣,趕忙提裙子轉身下去了。
我攥着拳頭,心裏頭想起賈期說的話。
「小春,你弄錯了。你瞧着是世子的人,實則是太太提拔你的。」
「你背後靠山可是太太。」
「只管聽我的,保管有你的前程。」
太太嘆了口氣,有些煩躁地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太。」
我終於是艱難開口。
她抬眸看向我,神情在問我有什麼事。
「奴才有罪,請太太責罰。」
我跪下了。
「這事怪不到你頭上,何苦這般。」
「要怪的。奴才得蒙太太賞識,纔有資格伺候世子爺。可奴才眼瞧着世子被人帶歪,都沒有將此事告訴太太。」
「若是前兒就說了,興許今日世子也不會生病,所以這都是奴才的錯。」
太太眼神驟然變冷,她俯身逼近。
「誰敢帶歪我的賀兒。」
我抿脣,輕輕指了指外頭。
「太太選奴才來伺候世子,是想着奴才老實幹淨,ŧů⁼不會讓世子分心。可奴才來了才知道,世子早就已經被瑩瑩給……那日沐浴,奴才也只是在旁邊看着,並沒有……真正拉着世子尋歡作樂的人是她。」
「若是太太不信,可以叫陳媽媽再來驗一驗,奴才如今還是完璧。」
-8-
從前,我總覺得開口爲自己辯解是一件很難的事。
可是如今一股腦說出來,我反而覺得痛快。
瑩瑩的箱子被太太的人翻出來,裏頭那些不入流的小玩意散了一地。
陳媽媽壓着她的腿檢查,憤怒地搖了搖頭。
世子還病着,他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
瑩瑩一邊穿褲子一邊哭着求太太別打發她出去。
可太太臉色看着嚇人,沒有絲毫寬恕她的意思。
「找個人牙子賣到瓦肆去,這樣沒清白的丫頭我們侯府不敢要。」
瑩瑩就這麼被拖走了,甚至都不需要世子的同意。
太太賞了我一隻金釵,蝴蝶樣式。
很重,沉甸甸的,只怕是我們家一輩子都買不起的物件。
卻是太太隨手拔下來的。
「往後再有這樣的事,也要告訴我,否則我喊你來是做什麼的?」
「奴才知道了。」
太太走後,我拿着金釵去找先前同瑩瑩交好的幾個丫鬟。
「瑩瑩如今已經走了,我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人。」
「你們若想長長久久的在這院裏伺候,就最好將嘴巴閉起來。」
她們沒有人敢反駁我,低着頭像病了的鵪鶉。
原來教訓人也沒有那麼難。
世子病了好幾日,等醒過來,頭一句便是叫瑩瑩。
「爺,瑩瑩不在了。」
「何意?什麼是不在?」
世子眯眼,有些生氣地問我。
「您生病那日,瑩瑩貪睡不肯起身。等我回來發現,您已經高燒不退暈過去了。」
「太太嫌她辦事不力,就趕了出去。」
「她還說……」
世子忙問她還說了什麼。
在世子眼裏,我是老實人,素來不會扯謊。
「她說都是世子您勾搭她,她是無辜的,就連飲酒也是您非要喝。」
世子冷笑,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罵了一句賤婢。
他抬手示意我將他扶起,緊接着輕聲道。
「娘總這樣,沒經過我同意又打發了我身邊人。」
這個又字我聽在心裏,真真切切。
賈期說的果真沒有錯,世子雖是男主子,卻終歸還是要聽太太的。
「爺,您還喝水嗎?」
我將聲音放輕了一些,穿的還是太太剛賞的衣裳。
波光粼粼的布料,露出半點酥胸。
我生得的確一般,只是清秀而已。
可身子卻漂亮,比白鶴館其他人都好。
「喝,自然要喝。」
他沒了瑩瑩,卻得了一個我。
心裏頭那點子不捨,很快就拋開了。
伺候男人的手段我並不十分會,比不得瑩瑩。
可世子卻誇我天生風韻,叫他愛不釋手。
無人處,他親吻我的耳垂,叫我喊他的乳名。
我不肯,他便掐住我的腰懲罰我,說我這樣老實沒風情的女人,在牀上怎麼這麼放蕩。
「嘴硬什麼,身子都這樣了。」
他像打了勝仗一樣,狐狸臉龐浮現出痛快的紅暈。
我不懂這些,每每也感受不到什麼樂趣,我只知道太太復了我媽的職,還給她加了月例銀子。
我媽的病很快就好了,我再回去的時候,他倆都笑臉盈盈地待我。
「你弟弟說不準能靠着你讀書寫字呢。」
我每個月二兩銀子是直接給媽的,我手上沒錢。
她們高興就好。
我特意找到賈期,用小廚房新做的新鮮糕點答謝。
賈期看我的眼神卻同從前不大一樣,他笑着喫,我總覺得他很傷心。
「小春,你如今在白鶴館站穩腳跟了。」
「我替你高興。」
賈期愛喫甜的,他總說人生苦短,得喫些糕點心裏頭才舒坦。
「你想不想換個活幹。」
他陪着侯爺鞍前馬後做小廝,風吹雨淋,還撈不到什麼油水。
「太太近日說後宅裏頭採買胭脂水粉短了個缺,我可以爲你說一些好話。」
我存着私心。
賈期比我聰明,我如今雖得了世子寵愛,可終歸還沒徹底站穩腳跟。
賈期若是能領了後宅的差事,我日後要見他也容易許多。
「若是真的,那我自然高興,能離你近一些。」
賈期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不太對,低下頭又塞了兩三塊糕點在嘴裏。
-9-
我回去的有些遲了,進裏屋的時候正巧瞥見小丫鬟歲兒坐在世子腿上。
兩人見了我,一個趕忙站起身要跑,一個整理衣袖歪着頭看我。
「你怎麼這時候纔回來。」
歲兒慌慌張張地往外跑,連招呼也不敢和我打。
「跑什麼呀。」
我輕笑,拉住歲兒的手。
「我不在,你有沒有伺候好世子?」
歲兒臉漲得通紅。
「我們並沒有什麼。」
她支支吾吾輕聲道。
「真沒有,我不過是看ṱŭ̀ₙ她頭上的花好看,想叫她給我瞧瞧。歲兒,你怕她做什麼,她不過也就是個丫鬟,同你一樣的。」
這話難聽,卻是實話。
「對啊。」
我笑着將歲兒拉回到世子懷裏。
「你這樣怕我,叫別人見了還以爲我要喫了你。」
「世子喜歡你,你就聽話,乖一點。」
我側目給世子倒茶。
他果真一把又將歲兒拉回到懷裏。
歲兒還小,約莫十三四歲,此時快要哭了。
也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什麼。
世子拿下她的花,捧在眼跟前瞧。
見歲兒嚇得發抖,笑道。
「伺候我和你小春姐姐沐浴。」
如今的歲兒就像一開始的我,水霧瀰漫中,我瞧見小姑娘正在悄悄抹眼淚。
「你先出去吧。」
世子還想說話,被我按住嘴巴。
「爺有我一個還不夠,您知道的,我不愛被人看着,放不開。」
折騰完,世子睡了。
我卻睡不着,披着衣裳出門走走。
過兩日要到中秋,月亮已經不講道理的渾圓起來。
月亮圓,月光亮,灑在院子裏頭的菊花上頭,描出一叢又一叢的花影。
角落裏頭卻有人在哭,聲音又低又細。
我悄聲走過去,是歲兒。
歲兒弓着背像小白貓,貓在花叢裏頭,髮帶隨她的哭泣上下抖動。
「你哭什麼?」
歲兒被嚇到了,險些跌進泥裏。
她揪着衣裙,慌張地望着我。
瑩瑩走後,餘下的幾個大丫鬟都被我用各種理由攆了出去。
歲兒是剛買進來的,沒了老孃,被舅舅十兩銀子賣進侯府。
「小春姐姐。」
她抹着眼淚,臉上淚痕斑斑。
「我知道錯了。」
白鶴館規矩多,小丫鬟到了時辰不回去睡覺,是要挨板子的。
更何況奴才哪有資格哭哭啼啼,晦氣得很。
所以歲兒嚇得腿都要軟了。
「不打緊,到底怎麼了?」
歲兒抬眸盯着我,像是鼓起最大的勇氣般,跪下了。
「小春姐姐,我真的沒有勾引世子,我也不想做他的人。」
我看着歲兒,像看到了先前的自己。
要是早知白鶴館是這樣,我說什麼也不會要那二兩銀子。
「我曉得了。」
歲兒長得很可愛,眼睛大大的,像月亮。
我把她扶起來。
我想我終歸還是和瑩瑩不一樣,我自個兒趟了渾水,不想叫小姑娘也掉進來。
「你放心,有我呢。」
-10-
世子的眼睛總是黏在歲兒身上放不開。
好在如今他白天都要去上學,夜裏有我招呼,勉強能抵擋。
可我知道他的性子,最是喜新厭舊的。
歲兒眼瞧着一天比一天大了,遲早會有他得手的時候。
好在太太聽進去我的話,點了賈期做採辦。
他當值的頭一日,就給我送來了我要的桂花霜。
「外頭正流行這樣的霜兒粉兒,好看。」
我攥着盒子,走到歲兒房裏遞給她。
「你不想伺候,這便是你的出路,只是怕要毀了這張標誌的臉。」
「決定權在你。」
歲兒握着盒子,手指尖發白。
世子下學了,張口叫歲兒去倒茶。
「我去。」
我按下她,起身去找世子。
他今日心情不大好,瞧見我來,不耐煩地鬆了鬆冠帶。
「歲兒呢,怎麼不過來伺候。」
「她病了,爺嫌棄我麼?」
我賠着笑臉給他倒茶,卻被他用空盞砸了額頭。
茶盞跌在地上,好在鋪了軟毯子,只有一聲悶哼。
我是不敢叫的,捂着額頭跪到地上求饒。
「你不過是個陪房,真把自個兒當女主子了?」
「我看上歲兒,你千方百計阻撓,想做什麼?」
我眼睛紅了,都是自個兒的血。
世子的腳就在我跟前,那雙鞋是瑩瑩走之前給他做的。
瑩瑩,我,歲兒。
在他眼裏都只是物件,喜歡的時候把玩把玩,若是不喜歡了就隨手扔掉。
「奴才害怕,怕爺得了歲兒就不喜歡奴才了。」
我拿手將衣裳扯開半邊,哭着抬頭。
「奴才知道自己沒資格這麼做,但是爺,奴才只是太愛您。」
世子見我哭,又聽見我這樣的表白,一時有些愣了。
旋即他上挑的狐狸眼裝上十二分得意。
那模樣似乎是在說,他就是這樣有魅力,能夠叫女人爲他魂牽夢縈。
「歲兒比奴才好在哪裏?若是爺真心喜歡她,那奴才去投井罷了。」
我起身要走,他在我身後笑了。
「好了,鬧什麼。」
「我哪裏瞧得上她,自然還是喜歡你的。」
他抱起我的腰,手往下游走。
我用他最喜歡的姿勢躺到他懷中。
如今還早,遠遠沒有到服侍的時候。
外頭大門沒關,丫頭婆子們來來往往。
世子用帕子給我擦額頭,眼神迷離。
「我還當你是個沒脾氣的,沒想到爲了我也會爭。」
我只是哭,哭得整個身子都在抖。
「爺不明白我的心。」
「好了好了,我不要歲兒還不成?」
「疼不疼?」
他溫柔了許多。
「疼。」我咬脣,世子笑得越發高興。
-11-
歲兒的臉一天比一天壞,長了紅瘡。
世子早上見了一眼,晚上吳媽媽便過來將人帶走了。
她走之前在我房間裏給我磕了個頭。
原本小貓似的臉,如今很是恐怖,但她卻笑着。
「小春姐姐,謝謝你。」
「你可有去處?」
歲兒搖頭,沒孃的孩子還能去哪。
「那你跟着賈期吧,我會和吳媽媽說。」
歲兒沒反對,她很信任我。
賈期比我大一些,如今二十了,還沒娶親。
賈期來見我時,不是很高興。
「小姑娘可憐,你只當把她當妹妹養。」
我有私心。
賈期喜歡我,願意替我辦事。
可人心易變,若是哪日他娶了個賢惠懂事的媳婦,就不太可能和我一條心了。
我沒有賈期,日子會過得很艱難的。
「你怎麼非要將她許給我。」
「你嫌棄她壞了臉?」
賈期皺眉,「不是。」
「那是爲什麼,我只是覺得她可憐,你也可憐。」
「我不可憐,我能守着你就很好。」
賈期白了許多,雖然和世子不能比,但變好看了。
「你總不能真的一輩子守着我,你也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
「我能。」
賈期看我的眼神一直是這樣的熱烈真誠。
「小春,你知道我喜歡你。」
這話我老早就知道,可兩個奴才想什麼,誰會在乎。
「那就好好對歲兒,好好當你的差。」
-12-
一晃五年,世子大了。
他參加了兩次科考,可惜都沒能中舉。
侯爺想打罵,都被太太攔下。
太太淚眼婆娑,「我們這樣的人家,何必非要走那條路。你一句話就能給他弄個差事,何苦非要動手。」
侯爺憤懣,可面對跪在地上的妻兒,手裏頭的藤條硬是不忍心落下去。
於是很快世子得了一個空閒的缺兒,每三天去點卯,每月拿十兩銀子的俸祿,還不夠他老人家一盞茶。
可好歹也是有官銜的人了,年紀也上來了,太太便開始給他找親事。
世子在這事上很聽話,「我娘總不會害我。」
只是我的存在變得尷尬起來。
正經人家的姑娘,沒有哪個能容忍沒成親的公子哥房中養人。
太太雖沒同我明說,可話裏話外卻很明顯了。
她們要送我走。
不知道要送去哪,但下場指定不會好過。
我已經是陪了世子六七年的人了,破了身,不可能再嫁。
太太說不準會將我賣了,和瑩瑩一樣。
瑩瑩被賣去青樓,早前得花柳病死了。
這事還是我回家時,侯府裏的老僕人說閒話說起來的。
她爹媽爲這件事哭瞎了眼,白了頭髮,還要被衆人嘲笑。
到時,難道我也會這樣?
我自然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只好去問世子。
「爺日後娶了新妻,心裏頭還有我嗎?」
世子敷衍我,這麼多年,他早就膩了。
「這話如何說起,八字沒一撇的。」
我還想再問,他卻起身去找旁人了。
白鶴館裏又進了不少年輕丫鬟,願意陪世子的,我都睜隻眼閉隻眼。
可她們只是私底下的,不像我,是過了明面的陪房。
我望着世子的臉,手心將裙襬捏成了團。
我決計不會任由他們把我賣了。
只好自己個找出路。
我是個沒用的人,沒有價值,但若是我肚子裏有了世子的孩子,那自然也就沒人捨得動我了。
可世子這些天不樂意碰我,興許是早就決定要送我走。
我只好央求賈期給我找來催情的藥,半哄着叫世子喫下。
這些天的避孕藥我都偷偷倒了,直到瞞着太太和世子有了孩子,我心裏頭纔算安穩。
冬至那日,太太終於給世子定好了親事。
婚期約在明年春天,那要嫁進來的是御史臺大夫家的千金,比世子小三歲。
模樣周正,性子也軟,媒婆拍着胸脯說一定是個好姑娘。
世子也高興,他知道自個兒成親後,每月花的錢就可以翻倍,哪能不高興呢。
太太叫我去回話,頭一句便是這些年辛苦我了。
「紹興的莊子上需要人管着,你要是願意,叫你去做個管事。」
太太對我倒還是不錯,居然沒把我賣去青樓。
「你爹媽也可以跟着,我們不會苛待你。」
我半跪在地上,準備答是,可卻突然想吐,一時乾嘔出聲。
太太變了臉。
「你有多久沒來癸水了?」
「奴才……」
我支支吾吾,太太拍桌子叫請大夫。
大夫診脈時手都在抖,他抬眸看我,隨後嘆了口氣。
「已有三個月了。」
-13-
這是太太第一個孫子,也是世子第一個兒子。
我說可以喝藥把這孩子打掉,世子頭一個叫我閉嘴。
「娘,小春不能走。」
太太臉上陰晴不定。
「太太,奴才有罪。」
我哭得越發賣力,這六七年來,我已經練得爐火純青。
再也不是那個在主子面前大氣都不敢出的小丫鬟了。
「奴才真的沒想到會這樣,奴才乾脆死了,不能耽誤世子。」
說罷,我便朝柱子撞去。
力氣甚大,頭上撞得全是血。
倒下去的時候,世子頗爲震驚,似乎沒想到我居然情深至此。
「傻姑娘。」
他感動,將我抱在懷裏。
「娘,你不要逼小春了。她是兒子的枕邊人。」
太太扶額,「周家小姐怎麼肯嫁過來!還沒成親就有了庶子!這不是胡鬧嗎?」
「娘,從小到大我什麼都聽你的。可是這回我想自己做主,小春肚子裏是我的孩子啊。」
世子居然還會有這麼一面,我還當他冷心冷情,只考慮自己。
「罷了。」
太太就世子這麼一個孩子。
「留下吧。」
周家小姐終歸還是同意了,是太太登門去求的。
太太出身闊氣,拉下臉再添了不少禮,才圓了這件事。
世子在這期間對我很是溫柔,他愛伸手摸我的肚子。
「我兒子肯定很像我。」
「小春,從今往後你可不要再做事了,好好歇着。」
「你就是我們白鶴館的姑奶奶。」
夜裏,再不需要我隨身伺候倒水扇風,我可以睡在單獨的屋子裏,一覺睡到天亮。
我喜歡這個孩子,我也感謝他。
冬天裏頭下了大雪,我也不必出門,成日只需要待在暖閣裏。
喫食都是和主子一樣的,一碗一兩銀子的米,我可以喫兩大碗。
我胖了些,手頭也寬裕了。
媽冒着風雪來看我,臉上帶着討好的笑。
「小春,你身上可好?」
「我很好。」
媽的穿着也闊氣許多,手腕上竟還戴了一隻銀鐲子。
「小春,世子待你是這樣的好,你要懂得感恩。」
媽搓手,感嘆般掃視我的屋子,將身子靠在火籠旁邊。
「做夢也沒想到你能有這樣好的日子。」
是啊,就連我自個兒也沒想到。
「你弟弟去上學了。」
我嗯了一聲。
「過兩年就能考試,只是……」
讀書很費錢,媽的意思很明確。
我從匣子裏掏出二十兩,遞給她。
「沒錢了只管來找我。」
媽接過去,笑容更深了些。
我很受用,從前爹媽從沒把我當回事,如今卻是仰仗着我才能過上好日子。
這叫我有幾分飄飄然,林春,你倒是個虛榮的人。
可我的好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次年春天,周家小姐嫁過來了。
侯府爲娶這個媳婦,花了很多錢。
婚禮辦得極爲奢華,賓客們更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被告知不許出門,會衝撞新婦。
外頭吹吹打打了三天三夜,我腳腫了,臥在榻上沒有精神喫飯。
我有些不高興,也有些不甘心。
可我卻知道,我只是個陪房丫鬟,沒有資格同閨閣千金相比。
我的好日子只因爲我懷着世子的孩子,同我本人沒有半分干係。
這就是我的命,像老鼠一樣躲着的命。
-12-
世子這幾日沒有見我,頭一個見我的人是新婦周歆。
她比我想象中還要年輕些,看起來就是個小姑娘。
只是一開口便讓人明白,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千金小姐。
「我以爲能夠懷上孩子的丫鬟至少是個貌美的。」
她上下打量我,語氣中的不屑和瞧不上幾乎要噴到我臉上。
「奴才見過夫人。」
我拖着腫腳給她請安,她的視線落在我的肚子上。
「已經這麼大了,什麼時候生。」
「大夫說還有兩個月。」
「嗯,穩婆和大夫我已經給你預備下了。你放心,我不是肚量小的人。」
周歆端起茶杯,她舉止矜貴,和世子是一樣的人。
「只是我要提前將規矩立好,你的孩子是不能自己養的。」
我望着她冷靜的臉,心裏頭一下子有了成算。
從今往後,我的主子就要從太太變成她了。
周歆年輕,卻很有大家風範。
剛到白鶴館,就將院裏的規矩重新立了一遍,那些個不懂事只顧着勾引世子的漂亮丫鬟全都被她趕了出去。
白鶴館的賬目也同後宅分開了,喫穿用度連帶着奴才們的月例,都要經過她的手。
就連採買的賬冊,她都要盯着瞧。
這是她答應嫁進來的條件,太太也拿她沒有法子。
世子因她管得嚴,越來越不想回家。
直到我生孩子那日,他都沒出現。
「爺去哪了?」
「不知道,可能躲在哪喝酒。」
周歆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她並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喜不喜歡她。
「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
周歆低眸看我的肚子,若是我沒看錯,她神情中似乎還有一絲不忍。
「女人生孩子是道鬼門關,看着嚇人,我先出去了。」
房門關上,我身上的疼一陣陣襲來。
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挺過來的,甚至都忘了自己有多疼,只是看着蠟燭燒成了墳包,被撤下去又換上新的。
我終於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之後便撒開手暈了。
「不得了,真是個男孩。」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產婆抱着孩子驚呼。
隨即是周歆在外頭吩咐。
「洗乾淨,通知下去生了個哥兒,叫侯爺太太高興高興。」
「再有,派人去世子常去的瓦肆找他回來。」
周歆沉默片刻,繼而又道。
「林春她沒事吧。」
「還活着。」
我還算幸運,吊了兩天的人蔘湯竟就恢復了。
世子也終於回了家,他頭一個先去看自己的兒子,笑得合不攏嘴。
「我就知道會是兒子,留林春下來準沒錯。」
太太也笑得開懷,滿心滿眼都只有那個皺巴巴的小孩。
周歆坐得遠遠的,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周歆,這孩子放在你膝下養。」
太太開口定調。
周歆這才頷首。
沒有人問我的意見,就連世子都沒來關心我。
唯一一個關心我的人,只有周歆。
-13-
周歆給孩子找了兩個乳母,單獨開間屋子給他住。
侯爺親自給孩子起名,叫謝璋,乳名珠兒,可見看重。
爲了獎賞我,太太終於抬我做了姨娘。
我也能夠算得上半個主子,在白鶴館單門另住了。
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見了我,都要叫一聲林姨娘。
我對周歆有些牴觸,也有些埋怨她。
因爲她,我不能撫養我自己辛辛苦苦生的孩子。
可是周歆待我卻還是和平常一樣,她並不阻止我去看孩子,對我也不甚管束。
這倒叫我找不到理由恨她。
至於世子,在我生完孩子後,他照例來找我睡覺。
我們躺在牀上,世子卻興致缺缺。
我知道,生育過後我的身子不如從前了。
「爺怎麼不去主母屋子裏休息。」
世子翻了個身,越發沒好氣兒。
「找她還不如找你,她沒情趣。」
他眼珠子轉悠,「如今的日子還比不得沒成親時,屋子裏的丫鬟我是一個也不想碰,都是她的人。」
我抿脣,「爺若想要新人,再納幾個妾不行麼?」
世子搖頭,連聲嘆氣。
「父親說在周歆懷孕之前,我都不能納妾。父親忌憚周家的勢力,我那個岳父啊,是最古板的人。能接受你已經是極限了,我若是還納妾,只怕他會彈劾我。」
世子像霜打的茄子。
原來白鶴館高高在上的爺,也不過是個被人拿捏的小雞崽。
一晃周歆嫁過來一年有餘了。
我陪她去太太處請安,太太當着衆人面上眼藥。
「找大夫瞧了嗎,怎麼身子總沒動靜。」
周歆搖頭,「正在喫藥。」
「你身爲正室,也應當學會怎麼籠絡丈夫的心。他一個月找不了你一回,偏生你又不爭氣。這樣下去,我們謝傢什麼時候才能添一個嫡孫呢?」
太太的話換做旁人聽了都要羞紅臉,只有周歆巋然不動。
「知道了。」
她嘴上答應,實則揹着太太翻了個白眼,就我一個人看到了。
回白鶴館的路上,周歆罕見地開口調侃道。
「已經有了一個珠兒,偏還叫我生什麼。」
「自個兒子如此風流,我難道不嫌髒麼?」
我頭回見到這樣真實的周歆,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我這話你可千萬別說出去,白鶴館裏,我也只當你是個善良老實的人。」
周歆衝我吐吐舌頭,這時候纔有符合她年紀的神態。
但回了白鶴館,她又變成了少年老成的主母。
操持家務井井有條,沒人敢忤逆她,包括世子。
日子一晃又過去一年,珠兒大了,已經能走路,也能開口說話。
他當着我的面叫周歆娘,周歆蹙眉,示意珠兒看向我。
「那纔是你娘,我算不得什麼,至多算你的……嫡母?」
珠兒轉眸,大眼珠子盯着我瞧,樂樂呵呵地喊了一聲。
這聲娘幾乎要將我的眼淚喊出來。
我伸手將珠兒抱在懷裏,隨後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給周歆磕頭。
「多謝夫人,謝謝您。」
周歆望着我,她欲言又止,最後卻只是擺擺手,叫我站起來。
-14-
周歆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太太這邊催都不算什麼,就連她孃家人也來說了。
世子那邊更是吵着,說周歆自個兒不會下蛋也就罷了,還不許他納妾,這怎麼行。
「我同意他納妾。」
面對自個兒的親孃,周歆有些無奈地噘嘴。
「胡鬧,如今就一個姨娘你都生不出來,若是放開了,什麼時候能輪到你。」
「我就偏要生孩子不成?珠兒滿可以算作我的孩子。」
「那怎麼成,不過是個庶子。你肚子裏出來的纔是嫡子。」
「我不生,我就將珠兒當自己的孩子!」
話趕話,周歆的母親突然扇了她一巴掌。
「你以爲你是誰?你以爲你父親把你嫁過來是爲了什麼?你身爲主母,怎麼還像個孩子。」
周歆伸手摸自己的臉,忽而有些悲涼地笑了。
「是,父親叫我嫁過來是爲着和謝家聯姻。謝家往後的爵位必須要給有周家血緣的孩子。」
「能想明白這點,你還不算太蠢。今年必須懷上,不管用什麼法子。」
周歆母親走後,她一個人對着月亮瞧了很久。
我牽着珠兒走上前,讓孩子拿水煮蛋遞給她。
「阿孃,敷……呼呼。」
周歆轉眸,「你來了。」
我坐到她身側,輕聲道。
「其實她們說的沒錯,夫人,你需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小春,我和你們不一樣。」
周歆很淡然,她看不出半分傷心。
「我不想變得和你們一樣。」
我們?是什麼樣?
我仰頭,順着周歆的視線去看月亮。
今夜的月很暗,很模糊,像罩着一層薄薄的軟煙羅。
「小春,你很可憐,這裏的女人都很可憐。」
我聽不懂周歆的話,也不懂什麼是這裏。
自打那夜過後,周歆就變了。
她對世子的態度好了不少,也樂意他留宿。
很快周歆有了身孕,侯府上下比我當初懷了孩子還要高興。
她藉着有孕的當口,將珠兒還給我。
「我如今沒有功夫給你帶孩子了,你幫幫忙吧。」
周歆一點也不高興,我再沒見她笑過。
十月懷胎,到她生產那日,她卻叫我進去陪她。
「我會不會死?」
周歆哭着問我。
「我不想生孩子,都是她們逼我的。」
我握着她的手,勸她不要多想。
「每個女人都有這麼一遭,您別怕,生出來就好了。」
周歆卻搖頭,疼出了眼淚。
「我要是死了,反而是解脫。」
一語成讖,她的孩子生出來後,周歆大出血,竟是怎麼都止不住。
好在侯府特意請了宮裏頭的太醫來,又是施針又是千年人蔘,方纔勉強保住了她的一條命。
可週歆身子虧損嚴重,日後就連起牀走路都很難。
偏她生得還是個女兒。
周歆低眸看着懷裏的孩子,輕聲道。
「我真想掐死她。」
我慌忙抬眸,周歆卻只是笑笑。
「開玩笑的。」
-15-
周歆不能生了,卻也還活着。
眼瞧着不能有嫡子,侯府自然也就沒人再管世子納妾。
以世子荒唐好色的性子,不出半年,院子裏流水一樣的美妾就送了進來。
周歆如今不受寵,早就失了權力。
她身子又不好,竟被妾室欺負到頭上,要搶她的衣裳料子。
我見到了,不能不管。
那妾室哭哭啼啼找到世子那裏。
只是她們的手段都是我從前用爛的。
沒人比我更瞭解世子,更何況我還有珠兒。
「爺,您相信她都不願意信我嗎?我跟着您十年了,難道您不瞭解我的性子?」
我柔弱地靠在世子懷裏。
珠兒也跟着說那女人惡毒。
世子自然信我,斥責她不知好歹。
周歆謝我,卻又說,「其實我不計較這些。」
她雖然沒死,卻總感覺沒了魂魄,成日哀愁恍惚。
「你不計較,我得計較。」
我沒想到因爲我這次出頭,惹來了麻煩。
那美妾仗着自己得寵,又有幾分姿色,竟對珠兒下手。
珠兒被她的狗追着咬,嚇得幾乎崩潰。
「你也就是個姨娘,你的寶貝也只是個庶子而已。」
美妾捧着自己的肚子,囂張地看向我。
原來她也有了身孕,難怪膽子敢這麼大。
我要求世子給一個說法,可他卻得意於自己又有了個孩子,輕輕放過,只是責罵了那女人兩三句而已。
我看着世子,看着他輕飄飄的眼神,心中只剩下失望兩個字。
我從來不覺得他愛過我,我也知道他是個薄情寡義的浪蕩子。
可我曾經以爲他至少會愛珠兒。
卻沒想到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只有他自己。
我將今日的事告訴周歆,她連眼睛都沒抬。
「謝昭那種男人,和畜生無甚區別,到處發情留種。小春,我若是你,一定會早做打算。」
周歆說的沒有錯。
如同五年前一樣,我不能將選擇權放在世子手裏。
賈期如今已經做了侯府管事,權力極大。
我很少見他。
他和歲兒也有了孩子,夫妻倆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我找他提出要求,原本有些忐忑,生怕他不同意。
可賈期沒反駁,只留下一句,「你放心。」
很快,那美妾的狗死在了池子裏。
美妾哭個不停,卻沒緩兩日,便腳底打滑,整個人滑進假山縫裏,落了胎。
原來那道上不知何時長了青苔,奴才們沒注意,叫她踩上了。
她滑胎後,躺在牀上直哭,非說自己是遭人陷害。
世子問她是誰,她便指向我。
「呵?」
世子冷笑一聲。
「誰害你,她都不會,她是最老實的人。」
我垂眸,跟着落了兩滴眼淚。
「爺,您別怪妹妹。她沒了孩子心情不大好,想把氣撒在我身上很正常。」
我也哭,她哭得更兇,轉手拿玉如意砸我。
我可以躲,卻沒有躲,反而將臉往前湊了湊,讓玉如意把我砸出血來。
「你是不是有病!」
世子生氣地一巴掌扇過去,美妾徹底崩潰,竟聲嘶力竭地狂叫起來。
她不懂世子。
世子最討厭的就是她這樣不聽話的女人。
我默默擦額上的血,世子卻牽着我往外走。
「你傻啊,怎麼不知道躲。」
一面走,他一面幫我擦血。
「奴才一直都這樣傻,先前世子不也打了我這裏?」
大抵是回憶起曾經,世子的眼神溫柔許多。
他近三十了,已經蓄了鬍鬚,也胖了許多。
同我記憶中那個白狐狸一般的男子相差甚遠。
「你還記得,這般記仇?」
「不是記仇,只是同世子的點點滴滴,與我而言都是珍寶,奴才不敢忘。」
世子被我感動了,眼中頗爲動容。
「還什麼奴才,你早就是姨娘是主子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
「走,去看看珠兒。」
-16-
周歆知道此事是我的手筆,她沒多說什麼,只是提醒我。
「最悲哀的就是和女人鬥,小春。你得看清楚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
周歆的話,我想了很多。
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卻很懂得聽話。
一開始我聽賈期的,如今我聽周歆的。
她說得很對,白鶴館的女人們是解決不完的。
造成一切鬥爭和悲哀的人,是世子。
從瑩瑩開始,到如今,白鶴館女人間的爭鬥從沒停過。
我抬眸看那副匾額,十來年了,我總算想清楚當時爲何覺得怪異。
世子自比白鶴,出身矜貴,風流倜儻。
可他本人,其實只是個卑劣的畜生。
我驚覺到這一點,一時渾身發麻。
林春,那可是你的丈夫,你的主子,你的天。
我生來就是奴才,和我孃老子一樣。
我爹幹了四十年馬伕,從來沒有問過主子,爲何他什麼都沒幹就要挨鞭子。
如今我卻想問問了。
-17-
我央求賈期去幫我找一副藥,能叫男子絕育的藥。
賈期震驚之餘,小聲問我。
「這若是被發現,可如何是好。」
「發現不了。」
世子這些年荒淫過度,早就力不從心。
我只是將此事提前而已。
這藥倒也簡單,其實也只是催情之物。
但這催情之物猛烈,能將男人十年的精血全都榨乾。
我安排的小丫鬟一早就服用了避孕藥,是不能生的。
這女人同世子整夜歡愉,幾乎沒有停過。
我還在旁稱讚世子重展雄風,一如年輕之時。
他本就是個自傲虛榮的男子,哪裏守得住這樣的誇讚,越發賣力。
不出半月,他便只剩下血,下身劇痛無比。
「爺,這事可不能外傳啊。」
太醫能診出藥效,自然是不能請的。
「若是傳出去,侯爺和太太只怕……」
「你說的有道理,小春,你去找一個得力的大夫來,悄悄的,別叫任何人知道。」
世子全然信任我。
在他眼中,我似乎一直都是當初那個戰戰兢兢不敢說謊的小丫鬟。
賈期早就安排好大夫,哄着世子喫藥。
血是止住了,只是那方面再也不能了。
他備受挫敗,唯有我每每假裝歡愉,誇讚他已經很棒了。
世子待我越發親熱,爲了不叫不舉的名聲傳出去, 他竟也戒了宿柳眠花的毛病。
一心專注教導兒子, 寄情山水了。
周歆見世子收心,還覺得奇怪, 特意叫我過去問。
我沒瞞着她,一口氣都說了。
周歆捧腹大笑,整整笑了一盞茶的功夫,眼淚橫飛。
「小春, 原是我錯了。沒想到你竟是個如此神勇之人, 我的女兒往後交給你, 我也能放心。」
「夫人, 您的孩子自個兒養吧。」
周歆搖頭,「我時日無多, 快死了。」
她朝我招招手, 示意我湊上前。
「其實我並非這裏的人,我是穿越女。」
我抿脣,聽不懂她的話。
「你別覺得我是瘋子。」
我盯着她, 鄭重而又嚴肅地搖頭。
「不會,我信你。」
「在這裏能有你這麼一個知己,也算我沒有白來。」
周歆拍拍我的肩膀, 她瘦了好多, 笑出來的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 嘀嗒嘀嗒落在木桌上。
-18-
周歆沒有活過三十五歲,她死的時候大雪紛飛。
世子爺自從不舉後, 情感細膩多了。
他趴在周歆棺材邊上痛哭流涕,像是他愛慘了這個亡妻。
我站在靈堂邊,心裏頭想着周歆的話。
「我死了就要回去的,回到我那個世界,你不必傷心。我死之前會讓珠兒做我的嫡子,往後你們母子的榮華富貴是不會缺的。只是希望你能護住我的女兒。」
周歆死後沒兩年, 侯爺也去世了。
世子終於熬出了頭, 承襲了爵位。
他院子裏沒再有別的女人, 只剩下我這個林姨娘。
珠兒十八歲那年考中了進士, 名次雖不高, 卻已經強過他父親許多。
侯府上下大擺宴席,在動情之際,謝昭提出想扶我做正妻。
我沒有答應,因爲我知道,謝昭他不是真ţû⁾心的。
他只是想在珠兒面前裝裝樣子,畢竟日後侯府還要仰仗他唯一的兒子。
可旁人卻當了真。
一個二個真心覺得他愛我, 我是他從年少時一直寵到花發之際的女人。
丫鬟們私底下偷偷議論,說起我的出身, 她們都很唏噓。
「林姨娘曾經也只是個丫鬟, 好在侯爺愛她,愛慘了。」
我聽罷, 沒忍住笑出聲。
丫鬟們見狀,慌忙跪下。
「奴才們知錯了。」
我盯着她們青澀懵懂的眼珠子,很想教她們什麼,但那些話在腹中盤旋半日, 最終只化成一句。
「園子裏花開得好,都去瞧瞧吧。」
晴光瀲灩,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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