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惦青梅

在我終於以爲要打動齊淮時,他情投意合的小青梅回來了。
「檀兒,我有意將雲姝抬爲平妻。」
這是齊淮多日不見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抬眼過去,神情憊倦地說:「齊淮,外室入門須徵得母親同意,你不該先來問我。」
齊淮皺了皺眉,還未開口便被一道聲音打斷。
「你怎好意思稱我爲外室,姜檀?」

-1-
我偏頭看過去。
眼眶通紅的路雲姝走進來,顫聲道:「若不是你家執意與表哥聯姻,怎會把我逼到見不得人的份上?」
我閉上眼,不欲與她爭辯。
接着我聽見齊淮起身,走過去輕聲哄着他表妹。
抽泣聲離我越來越遠,直接消失。
「你大可不必如此嫌棄雲姝。」齊淮站在我面前,沉着聲音,「我知曉你是入過學堂的小姐,看不上雲姝的庶女身份,但你也不至於擺在面上。」
我慢慢睜開眼,忽然不合時宜地想,他竟許久未對我說過這麼長的話了。
「齊淮——」我剛開口就被打斷。
「住口。」齊淮語氣淡淡,卻滿是不容置疑,「直呼郎君姓名,這便是你姜府的規矩?」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時不確定他是否真爲一葉障目。
半晌,我只好壓下無力感,平靜道:「郎君爲何急於將她接進府?」
「路府被抄,雲姝現下已無親人,唯有齊家能予她一隅。」
我點點頭,說:「路府被抄,敢問郎君可知姜府也被抄了?郎君問我姜府的規矩,但如今姜府只剩我一人,誰來給我講規矩呢?」
說罷,我拿起手邊的茶飲了一口。
茶水很涼,比今日晨起的風還涼。
半月前,聖上清查官員的貪污、受賄情況,抄了數十位官員的家,其中就有姜家和路雲姝的路家。
自父親戰死、母親殉情後,姜府便被外姓舅舅入主。
祖母年事已高,掌家之權落到了舅母手裏。
自我少時起,舅父舅母對我浮於表面的關心皆是爲了與齊家聯姻。
父母留下的姜府基業現已付之一炬,祖母又何其無辜。
而我身在內宅,是不被允准前去送行的。故偌大的姜府,只餘我一人。
但此時,我的郎君只記得,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失去了親人。

-2-
齊淮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只道:「我記得你曾與我說過,你對你舅父舅母沒有過多的感情。」
我放下茶杯,看向他,說:「我也曾說過,我很敬愛我的祖母。」
那日,齊淮沉默地看了我半晌,最後無言地離去。
我看着他頎長的背影,竟有些想不起他對我的好了。
舅父舅母爲了將我嫁於齊淮,曾費了不少工夫。
嫁進府前,我只來過齊家一次,是被舅母拉來給齊老夫人相看的。
大婚當日,我才第一次見到齊淮。
花轎落在齊府門口時,ẗù₄我在蓋頭下看到,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進來。
我捏了捏發熱的指尖,纔敢把手遞上去ṭū́³。
我踏門檻時不小心輕微趄趔了一下,倏然被身邊的人扶住了腰。
「當心。」一個清潤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緊接着,周圍傳來起鬨聲。
「齊公子定是個好夫婿,對新娘子如此體貼!」
「新娘子好福氣啊,郎君不僅俊俏,還知道疼人!」
……
我抿了抿脣,慶幸現在蓋着蓋頭,不至於讓人看到我發燙的耳朵。
對於嫁給齊淮這件事,我自小便已聽習慣了。
一直到坐到花轎上,我都沒什麼過多的情緒。
而現在,雖還未見過齊淮的模樣,我心底卻已悄然泛起一片漣漪。
這種微妙的情緒在被挑起蓋頭,與面前身着暗紅長裾,髮束金冠紅絛的男子對視時達到頂峯。
齊淮笑着對我道:「你先洗漱,前廳的人還在等我。」
我略顯倉皇地挪開視線,低頭應着。
直至入夜,齊淮才推門進來。
「我身上還帶着酒氣,先去沐浴了。你若是困了,便先睡。」他站在不遠處,溫聲道。

-3-
我躺在牀的內側,閉着眼緊張地聽着耳房的水聲。
不多時,水聲停了。腳步聲逐漸靠近。
但齊淮吹燈後,躺在外側便沒了動靜。
我悄悄睜眼側頭看過去。男人已闔眼,氣息平穩。
我一時不確定他是否睡了。
「郎君。」我試探地小聲喚着。
「嗯。」
聽到回應後,我的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我半撐着身子靠過去。
月光透過窗紙映在男人的臉上。我定定地盯着,他真的格外好看。
鬼使神差地,我慢慢俯身下去。
在我要碰到脣的前一瞬,齊淮睜開了眼。
「要做什麼?」他低聲問。
我看着他,眨巴眨巴眼,旋即低頭碰了一下他的脣,立刻鑽回我的被子。
我整個人尷尬到發矇。
本以爲身側的人睡了過去,然而我背後的被子被慢慢掀開,一雙手攔腰把我拉了過去。
他的動作很輕,我甚至沒感受到話本子裏所說的疼痛。
但齊淮直至睡前,也始終一言不發。
翌日,去正院敬茶的小徑上,齊淮走在我前方。
他忽然停住,轉身對我道:「這條路上的鵝卵石有些滑,你小心些。」
我點點頭,低聲道:「謝郎君。」
我垂眸避着鵝卵石,不自覺地彎了彎脣。
齊淮雖話少,卻待我溫和體貼。他對我是不錯的。
只一點,在那檔子事上,他似絲毫不熱衷。
若非我偶爾主動,入夜後他便早早睡下。
實際上,我一直以爲他的寡言和不貪惟帳之歡,對所有人都如此。
後來見到他與路雲姝的相處,我方纔覺出差異。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都後悔那日偶然聽到了他與婆婆的對話。

-4-
「你能想開放下雲姝,娶了姜氏,母親很是高興。」
我往正院尋婆婆,正巧齊淮也在。
到門前不料聽到這句話,我頓了一瞬,隨之垂下欲敲門的手。
「但你院內不能只有一位正夫人啊,淮兒。」
「母親已經將雲姝逼走,強迫我娶了姜家女,如今還不知足,要給兒子塞人嗎?」齊淮依然溫和的聲音中透着一絲冷意。
我渾身的血液彷彿凝固,整個人僵在原地。
雲姝,路雲姝。
出閣前,我來齊府拜見齊老夫人時,注意到過一位秀美十足的姑娘。
同行的小姐告訴我,那是齊公子的表妹,路雲姝。
晌午的日頭曬得我有些昏。
他原來是被迫娶我的。怕是在他看來,我一直都是拆散他和他表妹的始作俑者吧。
我渙散的思緒被面前的開門聲拽回。
齊淮有一瞬的愣怔,但也只是淡淡地掃我一眼,便自行離去,似乎並不在意我是否聽到了什麼。
我回到內院,坐在杌子上靜靜地出神,回想與他生活的點點滴滴,忽然間很多不合理的細節豁然清晰。
半晌,我眨Ṭűₙ了眨酸澀的眼眶。
其實他有什麼錯呢?他甚至沒有對我表達一絲不滿。
所以,在傍晚我等了他一個多時辰,他依舊未回來用飯時,我主動去了書房。
「何事?」他淡淡地抬眼過來,隨即又將視線放回書上。
我若無其事地揚起一個笑,溫聲道:「郎君今日未用晚飯,妾身便親自做了一些喫食送來。」
齊淮並未抬頭,只微微頷首,道:「有勞,放下吧。」
我把喫食一碟碟端出,放置在一旁。
我候了片刻後,見他仍未有動筷之意,嘴角的笑逐漸僵硬。
齊淮翻過一頁書,揉了揉眉心。
我一時也顧不得桌上的點心,忙走過去問:「郎君可是看書看得頭疼了?」
我抬手正欲替他摁摁眉側的穴位,但我的手被輕輕隔開。
他偏頭看着我,輕聲哂笑一聲:「今日在母親房裏的話,你可聽到了?」
我的手頓在半空中,隨之垂下來。我沉默一瞬,點了點頭。
齊淮彎脣時盡顯溫潤,但眼底的漠然又襯得他整個人更爲疏離。
他審視般的視線落在我臉上,手指點着桌沿,道:「所以,你現在這般是何意?」
我輕呼一口氣,和他對視,平靜地道:「但你是我的郎君,我要記掛一件未發生的事一輩子嗎?」
況且我心悅你。
這話現在說不合時宜,且以後大概也沒機會說出口。
齊淮難得怔了一瞬,又恢復常態。
他沒再說什麼,繼續看着他的書。
那夜回去後,我與他分別平躺在各自的牀上。
我直直地看着頭頂的房梁,驀地發現,即便我說服了自己,平時也能如常地對待齊淮,但在解袍尋歡這件事上,從心底湧出的排斥根本無法忽略。
從今以後,他不願碰我,我亦不願再勉強。
我闔上眼,遮住哀慟的情緒。

-5-
我與齊淮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了數月。
他不再刻意避着我,且偶然在書房忙,我也會照常給他做些點心送去。
但我沒再伸手爲他按摩,同寢時也未逾界一分。
近日,冀州大旱,饑荒嚴重,頻頻發生小規模暴亂。
聖上擔憂其隱患,責令文官上諫良策。
齊淮對此事頗爲上心,常常連晚飯也不用,直至夜深纔回房。
看他辛苦,我煨了一盅養生湯給他送去。
「郎君,不若先用些湯再看。」
他對我淡笑着點了點頭,說:「辛苦你了,多謝。」
趁他喝湯之際,索性無事,我便朝書架看了幾眼,眸光在一處突然停住。
「郎君。」
他偏頭過來。
我走過去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本書,問:「這是程釋先生的孤本嗎?」
齊淮放下碗,看着我問道:「你也知程釋先生?」
我彎脣點點頭,說:「我幾年前曾聽學堂先生提過一次,當時便覺他的作品意境新奇,後尋了許久先生的書籍,皆未果。不想夫君這裏竟有。」
齊淮已復投入到冀州之事上,聽罷,只隨意道:「你想看便看。」
我眼睛一亮,有些驚喜,將食盒收拾好後,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抽出書。
我在窗邊挑了一個離齊淮稍遠,不會打擾到他的地方坐下看。
書房寂然無聲。
我一時投入,忘了時辰。
「該就寢了。」齊淮不知何時已站在我面前。
我看了眼窗外墨色的夜空,雖手忙腳亂但也不忘輕拿輕放,將書放了回去。
「郎君,妾身耽誤你安置了。」我尷尬地低着頭,小聲道。
「無妨。」他沒多說什麼,抬步離開。
程釋先生的孤本內容繁多且意義深遠。短時間內,我根本看不完。
是以,我每日藉着給齊淮送湯的由頭看上幾頁。
齊淮也默認了我的舉動。
大多時候,我也不與他攀談。不僅因爲他在辦公事,我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他不欲與我多言。

-6-
那日,我看着書上面的一段文字思考了許久,也未有頭緒。
不經意間,我疑問地輕嗯了一聲。
聲音雖不大,但在過於安靜的環境裏顯得格外清晰。
「怎麼了?」齊淮看過來。
我以爲打擾了他,忙問:「有些地方看不明白而已,擾到郎君了嗎?」
「哪裏看不明白?」
我抿着脣,躊躇半刻纔拿着書走過去。
「在我看來,程先生的這句話似是與整本書的思想相悖。」我指着一處道。
齊淮微挑下眉,淡淡道:「你竟能看出這一層?」
我赧然地笑笑。
聽他不緊不慢地給我講解了一番後,我轉身往窗邊走去。
我剛踏出一步,就被叫住了。
「這裏就有個小案,你何須坐那麼遠。」
我看着他身邊的小案,愣愣地眨了眨眼,佇立原地良久,才挪步過去。
我原以爲,他不願與我靠得太近。
我坐下時,連忙立起書,擋住眼裏偷跑出來的笑意。
我明顯感到,我和齊淮的關係緩和了不少,且日趨向好。
他會在天冷時囑咐我加衣,遇到暴雨後殘留的水坑,他也會主動揹我過去。
孤本我快要看到尾聲了。
又過了一個月。
前一晚雷聲陣陣,擾得人沒睡好。
那天我看書時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我再醒來是被顛醒的。我單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還未反應過來。
「醒了?」
我循着聲音望過去,又看了看周圍。
我被齊淮抱在懷裏,應是正往臥房走。
大概是沒睡醒,我的雙手摟着他的雙肩,臉埋在他的頸窩裏,悶聲道:「嗯。」
隨即,我感到男人的身軀似僵了一瞬。
但很快,他又如常地走着,沒再開口。
進了臥房,他將我放在塌上,正要起身。
我摟着他脖子的手沒來得及放下。一時,他又順着我的力道俯下身來。
齊淮的雙手撐在我身邊。
四目相對中,氣氛驟然升溫。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等我回神時,他已壓住我解着衣帶。
上一次至今,我已有小半年未與他有肌膚之親。
我從未提過,這是第一次不是在我的主動下發生的親密行爲。

-7-
第二日天將亮時,我緩緩睜開眼。
面前的男人和我相對而臥,還在熟睡中。
我的視線一遍遍描繪他的輪廓,他一如一年前般好看。
我不自覺地勾起脣。真好,這樣俊秀的公子是我的。
這幾個月來,我的努力是有回報的。他的心裏似乎已經開始有了我的位置。
我正想着,面前的人忽然睜開眼。
猝不及防地跟他對上視線,我有些不知所措。
「幾時了?」齊淮低醇的聲音因剛睡醒,還有些啞。
我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回頭低聲道:「似該上朝了。」
我垂下眼睛羞於看他。
他輕嗯一聲,坐起身。
我剛想跟着坐起來就被他摁下。
我呆呆地看着他給我掖了掖被角,才抬眸對ŧü₉我道:「天還早,你再多睡一會兒,我不用你伺候穿衣。」
我往被子裏躲了躲,藏起發熱變紅的耳尖。
「知道啦。」我藏在被子裏甕聲道。
直至齊淮離開,我都還有些沒緩過來。整個人暈乎乎的,也沒再睡着。
天色稍暗,我滿心歡喜地親自做了一桌子菜等齊淮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菜均已涼透,仍未見他的身影。
我不禁擔心他的人身安全,正欲派人去打聽時,姜府被抄的消息遞了進來。
我癱坐回椅子上,一時失去反應。
母家突然倒塌,最敬愛的祖母也沒能倖免。
周身仿若被寒氣包圍着,只剩我一個人。
無助的我憑着殘留的意識尋找支柱。
「郎君呢,可回來了?」我喃喃問出聲。
侍女爲難了良久,才道:「路府也被抄了家,公子似是在那邊。」
我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心像是被攥緊一般痛到失聲。
我哪有什麼可依賴的人?到頭來還不是隻有我自己。
眼前的視線逐漸模糊,接着溫熱的眼淚接連掉下來。
祖母走了,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會愛我、關心我。
我被要求嫁進的這個齊府,也沒有人真心待我,包括我的夫君。

-8-
最開始的幾日,我大多時候都是昏昏沉沉的。
巨大的悲傷向我襲來,我獨自承受着,強忍過去。
齊淮始終沒回來過。
半個月後,我好像想開了很多。
本身對你就有芥蒂的人,即便你再努力地討好,也都是無用功。
遇到一個坎,人便會顯出原型。
「檀兒,我有意將雲姝抬爲平妻。」這是齊淮第一次這樣喚我。
然而我心底只餘過盡千帆的平靜。
對於他所說的話,我內心毫無波瀾。
他半個月未歸,一直待在路府,而路府只剩一個路雲姝了。
兩人到底做了什麼,已經不言而喻。
即便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沒必要再在乎他了。但他明知道姜府被抄,還若無其事地指責我,偏袒外室。
在他絲毫不顧忌我的感受,急於抬平妻時,我脆弱的情緒依舊感到了明顯的刺痛。
路雲姝被抬成平妻沒人反對。
我沒了母家,無人再需要考慮我的感受。
喜慶的鞭炮在外面噼裏啪啦放了一天,我稱病沒去湊這個熱鬧。
無論他們怎麼想,我眼不見爲淨。
我已經開始習慣冷清。
寂靜的深夜,打更聲路過,我推來窗抬頭望去。
今日是宜嫁娶的黃道吉日,卻沒有個好天氣。
頭頂是一片漆黑,像被霧籠罩了一般,以往高懸於空的月亮沒出來。
就像齊淮一樣,他也沒有回來。
從成親至今日,這是第一次他在府中卻沒有回房裏睡。
今夜,他又做了一次新郎,但這次娶的是他真心愛慕的人。
我眨眼又看了看,似乎霧稍散了些。
我心底堵着的氣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我笑着搖了搖團扇,回榻上就寢。
空蕩蕩的屋子迴盪着我自己的聲音。
「算了。」

-9-
按規制,路雲姝第二日須去正廳敬茶。
昨日西院曬的珍稀藥草疑似被盜,今日我不得不去看看。
我掐着點兒,估摸着他們離開半時辰了纔出門。
不想齊淮兩人剛好回來。我與他們在鵝卵石小徑上遇上。
周邊只有這一條路,我避不開,只好在原地等他們先過。
「雲姝,這邊有些滑,我拉着你過去。」
齊淮朝路雲姝伸出手。路雲姝也羞怯地笑着將手放上去。
風吹亂我鬢邊的髮絲,我收回視線。
愛不愛一眼就能看出來。
同一條路,他只會叮囑我小心,卻會伸手扶住路雲姝。
想起我那半年多的討好付出,我覺得好沒意思。
兩人走近,看到我均停住了。
我對二人點點頭,道:「可否讓我先過?」
齊淮直直地看着我,神情諱莫如深。
路雲姝的表情也算不上好,她微挪了挪腳步。
我沒多停留,徑直從她旁邊側身過去。
再回來時,爲防止再遇到他們,我特意繞了遠路。
夜晚亥時將過。
我正準備就寢時,門被推開了。
我回頭看到齊淮站在屋內也不出聲。
我攏好將脫的衣服,走過去。
「來此是有何事?」我緩聲問道。
直呼齊淮的姓名會被指責沒規矩,且我並不再想喚他郎君,便有意省略稱呼。
「我不能來?」他打量了我一眼,反問道。
我沉默着,不欲爭辯。
今日是他新婚第二日,不陪路雲姝實屬反常。
「今日,」他再度開口,「你爲何沒來書房?」
我掐了掐鼻樑,有些疲憊,不懂他又要做什麼。
我只簡短地回答:「忘了。」
他不再說什麼,卻也不離開。
我沒心情再陪他消磨時間,只好逼他離開。
「夜深了,不迴路娘子那裏嗎?」我淡淡地看着他。
果然,話音剛落,齊淮臉上的氣定神閒便有些維持不住。
他的視線移到一邊,話卻是對我說的。
「明日你別再忘了。」說罷,他便邁步離開。

-10-
我對他的話沒放在心上。
他已和路雲姝終成眷屬,我何必去討嫌?
第二日,我依舊沒去書房。
還未到昨日那個時辰,齊淮又來了。
「今日你也沒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放下手上的書卷,直截了當道:「我並不是非要看那本書不可,況且我若再去,遇到路雲姝,難免會生事端。」
「她不會進書房。」他淡聲道。
「那也與我無關,齊淮。」
我不避不讓地對上他的眼睛,語調平緩地說:「你既已娶了心愛之人,與她琴瑟和鳴,便再沒什麼遺憾了。我也有自知之明,不願插進你們之間,以免惹她不快。現下這樣很好,你們雙宿雙飛,我也落個清閒。」
他的視線一直在我臉上巡視,似在探究什麼。
半晌,他才問:「你是這樣想的?」
我點點頭。
齊淮朝我走近一步,輕笑一聲,說:「如此最好。」
那日之後,齊淮沒再來過。
我也儘量少出門,避免遇到他們。
我偶爾也會聽到侍從議論齊淮寵愛路雲姝的種種事蹟。
聽多了,反而那種惆悵難捱的情緒更淡了。
我想,這樣熬下去,終有一天,我會徹底放下。
但我未曾料到,對齊淮死心這件事是被他迅速一手促成的。
因爲次次被拋下的人都是我,所以我不會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
齊淮參與皇位黨爭,隸屬於七皇子麾下。
且近日他風頭正盛,在聖上跟前也算說得上話。
鋒芒外露必然會招來殺身之禍。
月末,齊淮去了七皇子府,很晚都未歸。是以刺客行動時,並未抓住他。
我與路雲姝皆在府中。蒙面人索性將我與她都抓了去,以此要挾齊淮。
他們將我倆帶到郊外的一處空曠的平地。
我與路雲姝均被麻繩綁着。
我強裝鎮定地環視了下四周,注意到側方有一個很寬且不算太高的籠子被布蓋着。
起初,我以爲那是爲了關我和路雲姝的。但那籠子太大了,裝下七八人都綽綽有餘。
不多時,齊淮隻身來了。
「郎君!」路雲姝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齊淮目光沉了沉,旋即又看向我。
我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雖不知他們威脅齊淮想以此得到什麼,但想到他爲救我需付出些重要的東西,我難免有些愧疚。
「你們背後的人是誰?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齊淮沉聲問道。
爲首的黑衣人笑了一下,說:「我家主上並不想要齊大人的東西,不過是與大人開個玩笑罷了。」
「那便放了我夫人。」齊淮的聲音透着隱忍。
黑衣人走到我與路雲姝之間,在我二人之間來回看看,疑惑地對齊淮說:「不知齊夫人是哪位?齊大人可要做好選擇,鄙人只會放一人離開。」

-11-
「郎君,姝兒懷了您的孩兒啊!」路雲姝淚眼婆娑地道。
我看見齊淮似想往前一步,又生生止住,垂在身側的手青筋暴起。
我驀地心涼下來。
只選一人……
我本就毫無勝算,且路雲姝還懷了胎。
我看向齊淮,正逢他也看着我。從他眼裏,我看到了掙扎與痛苦。
一瞬間,我的肩膀塌了下來,搖頭低笑了一聲。
雖然未說,我卻知他已有了決斷。
蒙面人又突然開口,似是覺得這樣沒太大意思,又輕飄飄道:「齊大人,鄙人可以將二位夫人都放了。」
齊淮猛地看向他。
「咱們換種玩法。」蒙面人悠悠道,「鄙人根據大人的選擇先放了一位,另一位夫人就要受點兒苦,得先被吊在那個上頭。」
他指了指那個籠子。他的手下走過去把上面的布掀開。
我睜大眼睛,臉色慘白。
那裏面關了五隻綠眼野狼,正盯着這邊伺機而動。
那人繼續道:「屆時,我會用鐵鏈將夫人的雙手吊在上空,鐵鏈的鑰匙在山腳我的屬下手裏。齊大人,鄙人只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過時未歸,夫人成爲餓狼的腹中之食,也怨不得鄙人了。」
聽罷,我渾身發抖,看着齊淮,小聲祈求道:「齊淮……」
這一次,他能不能不要拋下我?
就這一次,他能不能先看看我?
他面色陰沉,卻沒偏頭一分。
「齊大人,你可做好決定了?」
齊淮閉了閉眼,呼出口氣,啞聲道:「把左側的放了。」
我失聲地跌坐在地上,眼裏的最後一絲希冀也消散了。
路雲姝被解綁推了出去。
我依然是那個被丟下的人。
「你只有一炷香時間,別忘了。」
齊淮拉着路雲姝離開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似是想說什麼,但我沒再看他。
其實這個結果是不出任何人意料的,所有人都知道齊淮會先救路雲姝。
我也知道。
但我許是沒徹底死心,偏要親自撕掉這層遮羞布。
我被毫不留情拽起,往籠子走。
忽然間,我很想笑,也真的笑出了聲。
身側的黑衣人奇怪地看我一眼,喃喃道:「這女人莫不是瘋魔了?」
我沒在意。
在別人看來,我是悲極生樂,神志不清。
實則不過是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而已。

-12-
被吊起來後,看到腳下不遠處的籠子裏的狼時,我還是害怕到不行。
幾匹狼接二連三地往上躥,迫不及待的樣子令人發怵。
我緊緊地抓住鐵鏈,生怕掉下去。
「你覺得你郎君會來嗎?」那名黑衣人不知何時走到我身旁,饒有興趣地看着我。
我沒分出心神回答他,一心注意着腳下的籠子。
他便自顧自地說:「他若真有心,完全可以回來救你,一炷香的時間綽綽有餘。」
即便齊淮選擇先救路雲姝,也不會對我見死不救。
他不是那種不負責的人,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
但這個想法在時間一點點消逝,最終一炷香燃盡時被徹底反駁。
我談不上有多難過。我大概是習慣了被一次又一次地拋下。
天邊泛起淡淡的熹光,已經是第二日了。
狼羣已變得急不可耐。
我垂眸顫了顫眼睫,突然想起了隨父親殉情的母親。
我突然覺得她真的好自私,把我一個人扔在世上受苦。
接着我轉而一想,好在現在我也快死了,以後不用再經受這些了。
第一縷陽光照在大地上時,我徹底釋然了,閉上眼睛,安然赴死。
「夫人,對不住了,齊大人沒來,我也要履行我的諾言。」蒙面人朝我走過來。
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被放下來,同時另一個人走向籠子正欲打開籠門。
我緊緊地握住雙手,抑住住身體的顫抖。
千鈞一髮之際,剛走到籠子邊的蒙面人被一箭封喉,立刻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不過短短一刻,幾名黑衣人在還未做出反應時便被忽然射來的箭矢射穿身體。
我愣愣地看着策馬奔向這邊的幾人。
爲首的男人身着玄色繡金紋蛟袍,冷峻的臉上殺意盎然,他像從地府出來的陰吏,雖俊美但令人生畏。
他從腰間拔出劍,踏馬疾行。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電光火石間,我感到手腕一鬆,整個身子往下墜,又在下一瞬,被人及時接住了。
我被撈到他的身前,腰上是他的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控着繮繩。
身後他的隨從皆穿的是官兵的服飾,想來他們不會對我有什麼企圖。
我不由得放鬆了許多。
加之馬上顛簸帶來的眩暈感,我不知何時暈了過去。

-13-
我似是沒睡多久,只做了個簡短的夢。
我夢見自己回到成親那日,成了一個旁觀者。
我站在不遠處,看着齊淮扶我下轎,跨過門檻。
面對周圍的祝福和打趣聲,他面不改色,並沒有什麼笑意,彷彿只是在例行公事。
我靜靜地望着他,只記得自己當時應該是心動了。
但仔細回想,我怎麼也想不起那種感覺了。
緊接着,我又夢到齊淮與路雲姝大婚那天。
可能是因爲路雲姝的背景,抑或是她非正統的身份,婚禮現場佈置得稍顯簡單。
齊淮卻渾然不覺,眼裏綴着笑意。他神情柔和,看得出來是真的愉悅。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站在府門外,看他牽着路雲姝漸行漸遠。大紅喜服襯得兩人格外般配。
爆竹聲砰然炸響,賓客笑聲四起。
最後一枚爆竹燃盡,一切歸於寂靜時,我感到心底的最後一絲執念也隨之消散了。
情愛這種東西,果然是強求不來的。
迷糊間轉醒,我慢慢地坐起來,看着四周的景象。
這個房間陌生且華麗,不難猜到是那人將我帶來的。
我扶着牀正欲起身,手腕一陣痠痛,讓我使不上勁。
我掀開袖子一看,手腕上一片青紫,應是昨夜被鐵鏈勒出來的。
此時,不遠處的門被推開。
進來的婢女看到我醒了立刻走了過來。
她幫我的手腕上藥時,我得知了那人的身份。
他是直隸提督傅懸,也是薊南侯的嫡次子。
我換上婢女爲我準備好的乾淨衣物,在她的指引下,主動去尋傅懸。
正廳內,我走至他面前,垂首福身,道:「多謝大人今日救命之恩。」
他沒應,起身走近,負手沉聲道:「姜檀,本督給你兩個選擇。」
我抬頭一愣。
「你要回齊家繼續當一個做擺設的正妻,還是留在提督府?留在這裏,本督可以予你一個新的身份。」
我張了張口,茫然道:「大人爲何要幫妾身?」
他轉身背對着我,玄金長袍襯得他略顯肅然。
「本督只問你,你待如何抉擇?」
九族只剩我一人,齊府也容不下我。茫茫天地間,我只有一個選擇。
他救我於危難之際,我的命本就是他給的。
四周寂靜,我聽到自己平穩的聲音說:「妾身多謝大人收留。」
聽罷,他偏頭道:「既如此,你便不可再以此自稱。」
我怔然一瞬,隨即垂眸應下。

-14-
我就這麼惶然地在提督府住下了。
我本以爲傅懸救我另有目的,我有他所需要的用處。
但已過大半月,他也未曾召我做過什麼。
這裏的喫穿用度甚至比我在齊府時還略高几檔。
每日我便在自己的庭院裏打發時間,時不時還有從府外回來的小廝,給我帶些打趣解悶的玩意兒。
我時常覺得自己回到了未出閣時,只是更爲暢然自在,喫穿用度更奢靡些。
長此以往,我多有不安。
於是,我挑了一日,又去了正廳,打算問問需要我做些什麼。
不巧,他外出還未歸。
我在下首坐下,便等了他一會兒。
大概兩刻鐘後,小廝傳話來說提督已歸。
我起身,欲上前迎幾步。
還未看到他的人影,一條健壯的狼狗先衝了進來。
「啊!」我瞬間臉嚇得慘白。
那日被狼羣窺伺的場景又浮現在我眼前。那件事在我心裏始終是一個陰影,致使我看到狼狗都會抑制不住地害怕。
它撲向我的前一瞬,被一道挺拔的身影擋住了。
我下意識地抓緊面前的傅懸的袖子,渾身顫抖着。
「高洵,管好你的狗。」我聽見他冷聲道。
「對不住,對不住啊,傅二,我不知你夫人怕狗。」
傅懸未跟他解釋,只道:「都出去。」
正堂內只剩我二人時,他才轉過身來,任由我牽着袖子。
他也不開口,給我時間緩和。
未幾,我平復下心緒,鬆開抓着他袖子的手,抿了抿泛白的脣,低聲道:「多……多謝大人。」
「你找本督可有事?」他問。
我搖搖頭,說:「不是什麼打緊的事。只不過我一直在大人這裏住得閒適,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便想問問可有幫得到大人的地方。」
傅懸回到主位,撩袍坐下,拿起手邊的茶杯把玩着。
他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嘲諷之意:「本督不是你那無用的前任夫君,需要你去付出些什麼。」接着他半抬眼看向我,「懂嗎?」
我不懂他爲何忽然提起齊淮,自被他救下後,我便對齊淮徹底放下了。
即便是無聊到極致,我都很少再想起他。
我沒問到想要的答案,只能頷首應道:「懂。」
傅懸看起來不像是個會對萍水相逢的人伸出援手之人,他對我不求回報的好始終是個困擾我的迷。
這件事過後,他雖未對我說過什麼,但某日我路過府門時,看到傅懸的一門客被攔在外面。
守門的小廝指着門客懷裏的幼犬,義正言辭地告訴他,提督不讓任何犬入府。
那位門客不耐煩地將幼犬抱起來給他看,說只是幼犬,傷不了人。
即便如此,小廝最後也未讓那隻幼犬入府。
是日傍晚。
我坐在院內的石凳上乘涼時,不由得思緒飄遠。
傅懸做到這個地步,他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突然,我敲打石桌的指尖一頓。
我腦子裏冒出一個想法,這麼想雖有些自不量力,但也不失合Ţũ̂⁷理性。
我孤身一人,沒有任何依靠,無權無勢無錢。
他知曉我嫁過人,作爲權貴子弟中的佼佼者,會不會對我起了異心?
我立刻蹙眉搖了搖頭,把這個想法趕出腦海。
「不知所謂。」我低聲自嘲道。

-15-
一直思慮未果,我也懶得去糾結。
無論是因爲什麼,至少我感覺得到,他目前對我沒有惡意。
傅懸從未阻止過我出門。但爲避免給他帶來麻煩,我也自覺不外出。
實際上,我確實在這方圓之地悶得有些厲害。他大概也看了出來。
那日是他第一次主動來偏院找我。
自我起了疑慮後,便儘量不去他眼前晃盪。
我們大概有一月未見了。
「今夜我帶你出去,你做好準備。」
我點點頭,隨即想到什麼,忙問:「大人,我需要戴帷帽嗎?」
他輕挑眉道:「戴那個做什麼?」
我解釋道:「若在街上遇上熟人,恐給大人招麻煩。」
傅懸嗤笑一聲,帶着目空一切的蔑視說:「沒有人敢給本督找麻煩。」
我看着面前絲毫不掩凌人氣場的男人。拋開皇戚貴胄的世子身份,他也是屢立戰功的功臣。
他是有這個底氣說出這話的。
當晚花燈節,我隨他出門,只我兩人。
然事不遂人願。
我這麼長時間來第一次出門,就不湊巧地遇到了不想見之人。
街上掛滿了各式燈籠,有種流光溢彩的美。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彎脣仰頭看着。
傅懸也停下,站在我身邊。他用手摩挲着扳指,問我:「你喜歡?」
我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指這些燈籠。
我笑着點點頭,說:「嗯。今日大人能帶我出來過節,我很開心。多謝……」
未說完的話因他驟然冷下的眼神止住了。
「你恨不得見本督一次便要感謝一次,但似乎只會嘴上說說。」
我抿脣正想反駁,忽被一道力猛地一拽。
「檀兒……」
我回頭看去,是很久不見的齊淮。
他整個人比以前狼狽,不再那般意氣風發。
他定定地看着我,彷彿將死的人在無盡的大漠裏看到一捧水一般。
他的手勁極大,我被他握着的胳膊快要斷了似的疼。
我皺着眉剛欲掙脫,橫出來的劍鞘便將他的手打開了。
「齊大人自重,扯着本督府上的人是做什麼?」
齊淮陰沉着臉看向傅懸,問:「提督將我的正妻私藏起來混淆視聽,我倒要問問傅大人意欲何爲?」
他話裏指責的意味明顯,我聽了不免覺得有些諷刺。
私藏這個詞,他居然說得如此坦然。
傅懸聽罷只不緊不慢地道:「勞齊大人告知本督,大人的正妻在哪兒?」
齊淮把視線投向我,聲音艱澀地說:「檀兒,跟我回家,我之後再與你解釋。」
我後退一步,站在傅懸旁邊,平靜地與他對視,說:「大人認錯人了。」
一根拴着小燈籠的細繩橫在中間,將我和他徹底隔開。
齊淮的臉色瞬間灰敗下來,他眼睛裏透着不可置信與沉痛。他嘴脣動了動,欲再說什麼。
傅懸適時開口,冷漠地看着他,說:「聽聞大人的夫人姓路,且生產在即。大街上抓着未出閣的女子,大人是犯癔症了?」
他是故意提起路雲姝的。
果不其然,齊淮閉上了脣,垂下頭未再開口。
他周身散發着落寞的氣息。
傅懸沒再管站在原地的他,對我揚了揚下巴,問:「我們是繼續往前逛,還是回府?」
遇上齊淮,我委實沒了興致,有氣無力道:「大人,回府吧。」
我與他轉身離開,誰都沒回頭再看齊淮一眼。

-16-
「你這是怎麼了?莫不是餘情未了?」傅懸的話中透着譏諷。
我隨他一前一後地往回走,一路無話。
我被齊淮擾了極其不易的一次出門機會,難免煩躁,不想落在他眼裏,我的不高興變了味道。
「啊?沒有啊。」我愣了一瞬,才反駁道。
我是有多想不開,還能對齊淮餘情未了。
傅懸似是沒聽見一般,神情分毫未改。
未等到回應,我內心的煩悶更加重了幾分。
我加快了步伐,伸手用力扯了下傅懸的衣袖。他順着我的力停下,轉向了我。
我的不耐煩在一瞬間爆發。
「他都將我丟在賊人手裏,不顧我生死,你居然還認爲我會對他有情,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發泄完,我才反應過來我對傅懸說了什麼。
他看我冷靜下來,才淡淡地開口:「脾氣倒是不小。」
我閉了閉眼,等他接下來的冷嘲熱諷。但他什麼也沒說,繼續往前走了。
我連忙跟上,也不再開口。
我若把真實理由說出來,倒有種抱怨無法出門的意思。
他如今護下我,於我而言已屬難得。我何必多生事端。
然而次日,我看到院子裏各式各樣的花燈,想起昨夜未跟他說明原因,又不免有絲懊悔。
「小姐,大人看您昨夜喜歡花燈,今日一早便命小的將京內大部分的樣式都尋來了。」
許是傅懸下過命令,府內所有人均喚我小姐。
我無奈地摁了摁眉心,說:「替我多謝大人了。」
「唉!」
小廝離開後,我望着院裏琳琅滿目的花燈不自覺地出神。
傅懸這人,不好定義。
我直面他時,他面色冷淡,仿若玉面修羅,且時不時還會出言諷刺幾句。
但除此之外,他做的每一件事不僅護我周全,還會顧及我的情緒。
他是個「言行不一」的人。
我一直以來不明白他爲何救下我,予我一隅。這個困惑,在歸鄉探親的老管家回到府內時徹底解開了。
「小姐可還記得老奴?」面前年近古稀卻依舊精神矍鑠的老人語氣中帶着幾分熟稔。
我回想了一番,抱歉地搖了搖頭,說:「老人家曾見過我嗎?」
他搖頭一笑,嘆道:「小姐不記得也是情理之中,也怪世子爺未跟您提過。」
我一愣,疑惑地看向他。
五歲以前,我隨父母在西北兵營。
突厥人喬裝成中原人入京刺探,欲起兵謀反。
突厥人不慎暴露身份後,趁亂抓了好幾名權貴離開。其中就有少時的薊南侯世子傅懸,那時他年僅十二歲。
聖上得知後大怒,三百里加急下旨命我父親出兵突厥,但未過多提及權貴被俘之事。
突厥人慘敗,落荒而逃時將一衆中原俘虜扔在了戰場上。
父親粗心,早將解救權貴這件事忘在了腦後。
彼時,我正於營地附近的溪流旁嬉戲,身邊跟着兩個護衛。
傅懸與管家在戰亂中結識。一名突厥人本想臨走前射死傅懸,被管家擋了一箭。
戰火初歇,他便攙着管家逃跑,路過溪流時與我相遇。
他們對我父親並不信任,唯恐他是朝中異派,便未透露身份。
我依稀記得自己曾搭救過俘虜,但早已忘記所救之人的特徵。
不料那人卻是傅懸。
聽罷,我抿脣不語。
他是爲了報恩才救我的,我瞬間拋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這纔是合理的。
尋常百姓大多都看不上成過一次親的女子,更何況世子爺。
我驅散掉心底那絲莫名的失落,平靜地送走了老管家。
前些日子,閒時我偶爾會去正院與傅懸一起用飯或下棋。
以後我沒必要去了,爲了他的清譽我也要避嫌。

-17-
傅懸休沐那日再次出現在我院內。
「今日郊外有簡型賽馬,午後本督帶你去看看。」
幾日的光景,倒讓我認清了自己。
我只打開門,未走出去,對他搖頭道:「大人,我見識短淺,欣賞不來賽馬,恐無法同行。」
他一頓,自然而然道:「碎仙閣詩會今日正逢程釋弟子出關,本督也可尋他來與你閒談一二。」
我眉眼未動,依然淡聲道:「我無心這些,大人不要費心了。」
他看着我不再開口。
晌午的陽光投在他身上,襯得他熠熠生輝。
反觀屋內的我,站在暗處,觸不到光亮。
良久,未聽到離開的腳步聲,我抬頭看過去。男人的目光筆直而沉靜,似是能洞悉一切。
「你怎麼了?」他沒什麼情緒地問。
我偏過頭,擺出一副倦怠的樣子,說:「無事。」
凝滯的氣氛中,他倏地嗤笑一聲:「倒還是我打擾了。」
話音剛落,他毫不停頓地轉身離開。
自那以後,傅懸再未來過我的院子,而我也避免在府內遇到他。
但有小廝過來傳話,我若待得無聊便可出府轉轉。他還特意告知我齊淮近日不在京中,讓我無需擔心。
即便這樣,我也不願出門。
偶然間聽到老管家說傅懸的生辰就在近日,我才主動出府。
我想起來此處時還留着當時戴的釵環,這些首飾變賣後就可以給他準備生辰禮物。
我平時的喫穿用度都是花的他的錢,這個當口,我不想再用他的錢了。
那日,老管家看我欲出府,便召了兩個小廝跟着。
我將首飾盡數當掉後,去了附近的一家玉器店。
小廝在店門口守着,我進去瞧,不承想迎面撞上了齊淮。
看他有條不紊的步伐,他大抵跟了我一路。
我後退一步,正欲轉身就走,腰就被一隻大手摟住。
小廝見狀剛往前跑一步,便被齊淮的人攔了下來。
我不停掙扎着,身後的人卻紋絲不動。
「你見到我跑什麼,檀兒?普天之下,哪家妻子見到郎君轉身就跑的?」他沉沉的聲音貼着我的耳朵響起。
下一瞬,我被他強制地掐着腰轉了過來。
我停下反抗,直直地看着他:「普天之下可有郎君送妻子去死的嗎?」
話音剛落,我腰上一痛,不禁皺起眉——他不自覺地用力掐我。
面前人的黑眸似比墨還深,不見絲毫光亮。
他傾身湊近我,問:「我在你眼裏是這種人?」
我未答。
他的手勁松了松,跟我解釋那日他到山下時,蒙面人有意不將鑰匙交給他,他們本就意欲殺一人泄憤。
齊淮與蒙面人周旋一陣無果後,看一炷香的時間快到了,便急忙回山上尋我。
但齊淮回去時,只看到幾具屍體,料到我被人救走了。

-18-
聽他說完後,我也沒有太大反應。
「你不相信我?」他觀察着我的神情,輕聲問道。
「我信。」
那時我便已經對他沒有任何期待了,無論他是否來,都不過如此。
「你還在怨我當初未先選擇救你?」他解釋,「雲姝有身孕,我不得不……」
我看着那邊擺出來的一塊瑩白剔透的玉玦出神,懶得費神去聽他說了什麼,只想着那塊玉玦若是鑲在傅懸的腰帶上應甚爲相配。
「檀兒。」
我回神,肅然地看着他,說:「齊大人如此喚我恐不妥。」
他一頓,隨即語氣肯定地道:「你果真還是怨我的。」
我不欲與他多言,搖了搖頭。
這次真的是他多慮了,我早已不在意他了,又何來怨懟這一說呢。
他救他心悅的人本就沒錯,但不該再來尋我。
我雖不恨,卻不代表會再如以前一般對他。現在,我跟他連相處最好都不要再有。
否認的話還未說出口,他驀地走近,拉起我的手,決絕地道:「終歸是我負了你。」
說罷他便摁着我的手朝他扇了過去。
這一把掌力道很重,屋內迴盪着清亮的巴掌聲。
我猛地扯出手,後退一步,問:「你這是做什麼?我說了不怨你,你還要怎樣?」
我握了握髮麻的手。
「那你跟我回去好嗎?」齊淮垂眸想來拉我的手,我避開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說:「回去做什麼呢?齊淮。
「是讓我回去看你偏袒路雲姝指責我,徹夜宿在她那裏嗎?還是像以前那樣,我像個擺設一樣,一整天困在那個四方的院子裏?
「你心悅路雲姝,她也即將臨盆,你們享着齊樂之福,你又何苦來招惹我呢?」
我說這些並不是在向他抱怨,我對他的所有情感,無論是愛或怨,在傅懸劈開我腕上的鐵鏈時,一併放下了。
他眼神渙散地盯着某處,聽我說完後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復又看向我,聲音艱澀地說:「是啊,你說的不錯。但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姜檀,我確實割捨不下你。」
他告訴我,他現在即便面對路雲姝,都生不出一絲旖旎心思。
自我消失後,他夜夜都宿在我房中,獨自一個人睡。
我看着他眼裏的悔恨,不免有些諷刺。
路雲姝來時,他未再與我同榻過一次。如今我走了,他卻只宿在我以前的屋子裏。
面前的朝廷命官早已丟下風範與溫潤,表現出我從未見過的狼狽和偏執。
我輕嘆一聲,跟他如實相告:「齊淮,如今我已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牽扯,我與你的糾葛早不再值得你執着。」
他一步一步逼近,眼底泛紅,啞聲道:「那你當如何?與我劃清界限嗎?」
還未等我開口,門便被一道力從外破開。
我轉頭看向聲源。傅懸剛好也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緩步走近。
我的背脊莫名地一涼。
雖然他什麼都未說,也無甚表情,但周身的氣氛十分陰冷。
齊淮不退不讓地對上傅懸,沉聲道:「提督大人,皇城之中你也如此猖狂嗎?」
傅懸已走到齊淮面前,突然撩袍踹向他心口。
齊淮是文官,被他一踹,直接被踢到了牆上。
看着他嘴角溢出的血,我皺了皺眉。
傅懸光天化日之下毆打三品大臣,言官知道了怕是要參上一本。
傅懸慢條斯理走過去,單腳踩在齊淮胸口,居高臨下地睨着他,開口道:「齊大人,本督要你知道,本督能做的遠不止於此。七皇子倒臺在即,惹怒了我,沒人能保得了你。」
齊淮瞬間僵住,臉色慘白。
傅懸看着他的反應隨意地扯了扯脣,起身走到我身邊。
我垂下頭不敢跟他對視。
「走了。」
他說完就直接離開,我頓了頓,連忙跟上。
我坐在馬車內,他騎馬跟在旁邊。
我忐忑中還有些疑惑。本以爲他又會冷嘲熱諷一頓,實則反常到一句話未說。
我做好準備鼓起勇氣想跟他解釋,他卻直ṭù⁴接翻身下馬,目不斜視地進府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沉默。

-19-
我本想找個時機與傅懸說清楚,但他沒給我這個機會,那日生辰禮我也沒有買上。
他生辰那日被聖上留在宮裏討論了一夜的政事。
我想尋個時間跟他道一聲「生辰快樂」也沒趕上。
在他每日的早出晚歸中,忽傳來他受傷的消息。
老管家說,世子近日總外出飲酒,昨晚更是喝到大醉,回來的路上被一羣蒙面人堵住了去路。
他本就醉得有些意識昏沉,加之對方有近二十人。
即便他武功再厲害,也有顧不到的地方。一時不察,肩膀便受了一刀。雖說傷口不深,但也流血不止。
他現在將自己關在屋內,不許任何人進入。老管家急得沒辦法,不得已來尋我。
我擔憂的同時不免疑惑:好端端的,他喝那麼多做什麼?
但救人要緊,我沒再去深思,起身向正院走去。
我站在門口,本想敲門,想了想還是直接推門進去。
我看向他的一瞬,他眼裏有毫不掩飾的殺意,接着那情緒轉瞬即逝。
我不由得一顫,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我會一些簡單的清理傷口的法子,我給你上藥好不好?」我衝他搖了搖手裏的箱子。
傅懸只看着我並不說話。
我當他默認了,自顧自地拉下他的衣襟,露出傷口。
傷口的慘狀不堪直視,我抿緊脣,小心翼翼地跟他處理傷口。
「你還回來幹什麼?」頭頂忽然傳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動作一停,仰頭看他,問:「什麼?」
「那日我沒去,你不就打算跟他回齊府了?」
我不禁無奈,他爲何總懷疑我對齊淮餘情未了?
我繼續動作,不理會他。
他大有口若懸河之勢,繼續說:「齊淮寵妾滅妻,將你的生死置之度外,看上這樣的人,你怕是瞎了。」
我看他還要繼續說,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他的嘴,有些惱地反駁:「我看你纔是瘋魔了,一次又一次懷疑我還對齊淮有感情!」
他垂眸看着我,沒在意我的話,只是順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拿開,放在他脣邊。
他忽地偏頭輕吻了下我的手。
我瞬間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俯身拉近我們的距離,手抵在我的後腰處不讓我動。脣與脣之間的距離短到無法測量。
「你是來勾我的嗎?」他用氣音問。
我怔怔地看着他。
「嗯?」他低聲催促。
我思緒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有靠近的趨勢,我立刻伸手抵在他喉結處。
「大人這是何意?」我顫聲問道。
他扯下我的胳膊,語氣中滿是不容拒絕,一字一句道:「本督想如何便如何。」
言罷,我的呼吸就被奪了去。
他的親吻也如他的人一般直接而強勢。
我僵着身體一動不敢動。
許久,他慢慢結束這個吻,抬高我的下巴,我被迫與他對視。
「本督能給你的,皆是他齊淮永遠也給不了的。何況,你也沒有選擇的權利。當日我將你從狼羣口中救下的那一刻,你便已是我的人。」
他的話說得不算直接,我卻聽懂了他的意思。
「大人是想娶一個成過一次親的、身份不明的女子?」我將問題擺在他面前,「侯爺與夫人也會同意?」
他語氣平穩地說:「沒有人做得了我的主。」
我一時情緒複雜,倉皇與茫然間還藏着一絲意味不明的愉悅。
「所以,大人將我救下時就抱着如今這個打算?」
傅懸用沒受傷的那隻胳膊將我單手抱起,坐到他懷裏。
他用手一下一下地順着我的髮絲,悠悠地承認:「不錯。」
他是世子,以後不會只有一位妻子,侍妾、通房不會少。
但我心裏還殘留着齊淮留下的陰影,不敢再對哪個男子輕易交心。
我恐哪日舊事重演,人心生變。
他似是知道我的沉默是在擔心什麼,只淡聲道:「提督府只會有一位女主人,除侍女外,不會再有其他女眷。」
我猛地看向他,他坦然地任我打量。
從回京後,我從未聽過某位大臣家中只有一位正妻。
他竟許下如此承諾。
我很想問上他一句,是因爲我幼時曾救過你便做到如此地步嗎?還是出於你自己的意願?
但我沒有問,我只是鎮定地從他懷裏起來,繼續給他上藥。
「今日這一番話,我權當大人醉後之言。」我旋即轉移話題,「大人可知是何人將你傷至此?」
他驀地輕笑一聲,不以爲意道:「隨你如何想,且看以後吧。至於那些人是誰派來的,你不妨猜猜?」
我一愣,隨即不確定地問出口:「齊淮?」
傅懸倚在椅子上笑着,眼裏冷意森然。

-20-
近日七皇子被查出結黨營私,構陷太子。
聖上被氣得暈了過去,醒後下旨賜七皇子膠州封地,令其即日啓程前往封地。
此後,七皇子一黨徹底倒臺。
幾日後,聖上忽聞薊南侯世子前些日子遭遇刺殺,且受傷了。
陛下要求嚴查此事。
經過不足半月的徹查,終於有人供出齊淮的名字。
調查的進展速度之快不禁讓我有些懷疑,傅懸受傷真是一時不察,還是有意爲之。
這一切像是本就布好的一場局,就等齊淮入局一般。
齊淮被大理寺帶走的前一夜,買通我身邊的侍女給我帶來了程釋的孤本。
他說子時前想在提督府後見我一面。
他似是知曉我不願去,還說了一句話:「若你不赴約,我便冒着被傅懸再踹ṭúₗ一腳的風險,從正門堂而皇之地入內。」
我不欲因此小事煩擾傅懸,且約見之地就在附近,便叮囑侍女,若我一個時辰內未歸,立即去尋傅懸。
臨近子時,我如期赴約。
齊淮正負手背對着我站着,身着玉袍銀冠,絲毫沒有即將下獄的模樣。
「你尋我何事?」我站在不遠處停下。
他回身,臉上帶着溫和的笑,說:「我記起你喜愛程釋先生的作品,便將孤本帶予你,讓你閒時看着解悶。」
我未應承也未拒絕,只是有些不耐地別過臉去。
他也不惱,抬頭望着月亮,忽道:「我知傅懸那日是在故意引我入局。」
我身體一怔。
「但我太想你了,檀兒。」他輕聲道,「我不得不孤注一擲,他死了,你就能回到我身邊了。」
良久,他又道:「雲姝初來府時,我確實愉悅。但這絲欣喜在你不再似往常那般來書房與我一同看書時,不再對我笑時徹底消散了。」
「我並不遺憾刺殺傅懸未果,只是有些可惜……」他說着輕笑搖頭,「可惜未及時認清自己的內心,才弄丟了你。」
「我如今告訴你這些,並非想給你平添負擔,只是覺得死前不說,你怕是要誤會我一輩子。」
他已準備好坦然赴死。
面前人溫柔的語氣讓我一瞬間仿若回到大婚那日,他對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
僅僅是「當心」二字,我就對他心動了。
月光從雲裏透出來灑在他身上時,我又憶起他與路雲姝成親那夜。
我猶記得那晚的後半夜,月亮出現,也如此時一般明亮。
他與別人合歡時,我看了一夜的月亮,直至天明。
所以,我什麼都未說,在一旁沉默。
齊淮也不像是要等我回答的樣子,似乎僅是來闡明這些事。
他銀冠的絲帶被吹得飄起。
他說了最後一句話:「若有來生,我只願娶你一人爲妻。」
我平淡無波地看着他,開口道:「齊大人還是回去吧。」
言罷,我轉身離開,沒再停留。
若有來生,齊淮,我也不願再信你一回。
三日後,大理寺宣稱齊淮對刺殺傅懸一事供認不諱,於午時問斬。
那日太陽大得刺眼,我直至傍晚纔出屋。
打開門,傅懸不知已在院內站了多久。
這次,夕陽光不僅落在他肩頭,也透進屋內,落在我的裙襬上。
我看着他,彎了彎眉眼。
他也勾着脣回望過來。
秋風浮動,窗欞發出輕微的細響。
一切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番外 1 傅懸姜檀篇)
「傅二,在看什麼呢你?」高洵仰頭看着打馬而至的少年。
傅懸淡淡地收回視線,說:「沒什麼。」
回想起剛纔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他不免一哂。
自他從突厥回來,已過去五年。
初見時她還是幼年,現已有了少女的模樣。
雖當時僅見了短短一面,然五年的光景並未消磨掉一絲他對她的印象。
不承想,她早已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姜檀回京初入學堂時,不免被京官家的小姐孤立、欺負。
傅懸本就暗派了人隨時跟着她身邊,探知她的情況。
大多時候,她們對小姑娘也就是嘴上討個便宜,無事便諷刺幾句。
傅懸派去的人根本無法出面解決這種問題。
那些小姐唯一一次對姜檀動手,剛巧被傅懸遇上了。
「西北來的土丫頭也配和我們同室讀書?」
「若盈說得對!她一靠近,我便聞到一股子腥味,像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
年僅十歲的姜檀才遭遇雙親逝世,強忍着眼淚,顯得更爲可憐。
她不欲理會,想繞過她們走。
但這幾人看她越發不順眼,離她最近的一人直接推了她一把,說:「不准你入學堂!」
姜檀瘦弱,直接被推到在地。
恰逢身後有一塊鋒利的石塊,她倒下的瞬間,左小腿側被擦出一道血痕。
傅懸從她身後的外院走來,剛好看到這一幕。
他眯着眼,面無表情地睨着推人的女孩兒。
本就心虛的幾人看到薊南侯世子,更爲發怵。
幾人手忙腳亂地福身請安:「世子。」
「滾。」傅懸淡聲打斷她們。
等她們跑開後,他才繞到正艱難起身的小姑娘跟前。
他俯身正欲拉她一把,剛碰到她的胳膊,手就瞬間被甩開。
傅懸一頓。
姜檀的眼眶裏盈滿眼淚,視線模糊。
她只知面前站着一個男子。
舅母告訴她,她以後是要嫁給齊公子的,不準與別的外男來往,被發現了就要罰不許喫飯。
姜檀強忍着腿上的痛,倉皇起身,低頭看着那人的袍邊,哽咽道:「多謝。」
隨後,她不等他回應,轉身就走。
傅懸站在原地,看着半瘸着腿遠去的女孩兒心裏莫名地發悶。
未幾,他嗤笑一聲也大步離開。
他記了她五年,現在她卻避他如蛇蠍。
那之後,傅懸只派暗衛護在她身邊,自己再也沒出現在她面前。
他每日處理完繁瑣的諸事後,聽暗衛稟報她的日常竟也感到一絲輕鬆。
偶爾,他外出辦事時會順路路過學堂,遠遠地看上她一會兒。
彼時,他還沒察覺心底暗起的情愫,只當她是個小孩兒。
他就這樣保護了她五年,直至她不再去學堂,他見證了她的成長,她從羸弱的小姑娘蛻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即便她開始足不出戶,傅懸也着人在府外侯着她,以備不時之需。
半年後,他被封爲直隸提督,派往地方任職,回京的日子便少了。
又是半年,暗衛傳信來說她已定親了,似是她舅母強行促成的。且姜家似乎很急,婚期就定在近日,但具體時日不知。
他看完信後的第一反應,是她與齊家那位素未謀面,齊淮會對她好嗎?
她還不如嫁給他,至少他了解她的一切喜好,不會讓她受委屈。
那刻,傅懸才察覺出自己對她的感情。
薊南侯世子的身份比那齊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花了一夜理清想法。翌日一早,他便打算快馬回京求娶下聘。
但他剛出府門便被攔了下來,下屬稟報他們一直盯着的一批人似投奔了外邦,且正在招兵買馬。
他不得不留了下來,求娶這件事不能代託他人,會顯得過於沒誠意。
等他處理好事情後,甚至沒休息就立刻快馬回京。
他剛進城門,便遠遠地看到長街那頭的迎親隊伍和那頂花轎。
他不死心,驅馬跟在他們身後,直至齊府門口。
周圍的嬉鬧調笑聲不斷,皆言二人相配,必定琴瑟和鳴。
傅懸沒再停留,沉默地拉着繮繩離開。
暗衛過來猶豫地詢問:「大人,日後是否還要跟着姜小……齊夫人,守在齊府門口?」
他聽到了那三個字,現在她已嫁做他人婦,是齊夫人,冠以她郎君的姓。
他卻意外地平靜,不似戲臺上那般痛哭流涕。
他想:我也許也沒那麼喜歡她。這不過是少時的執念。
是以,他收回了暗衛。
若他日她的郎君發現了這些暗衛,怕是會質疑她。
他又一人一馬回去了,只不似來時那般急切。
次年年初,他回京述職,夜晚被高洵叫出來接風洗塵。
他遠遠地就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她只着一襲玉色長裙,看起來甚爲單薄。
傅懸皺了皺眉,習慣使然,正想找人間接給她送一件狐裘,視線中便又多了一道身影。
同樣身着玉色長裾的男子給她披了一件絨白斗篷。
兩人相視笑着,逐漸走遠。
傅懸顫了顫眼睫,自嘲地一笑。
半年不見,他本以爲早就放下了,卻在見到她的一瞬被打回原形。
五年又五年,她只對他說過三句話:
「你們是中原人嗎?」
「我住的那邊有大夫,你們隨我去診治一下吧。」
「多謝。」
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蹟,不過是些細枝末節。
此後,她便潤物細無聲地紮根在他心裏,待了整整十年。
傅懸復又抬頭看着早已空蕩的街道,眼神無波無瀾。
他在心裏對她說:我聽聞你與你郎君琴瑟和鳴,見他對你關懷至此,也不枉我守了你五年。日後便不再煩擾夫人了。
他站到街上的最後一盞花燈熄滅,才邁步離開。
雪落在他身後的影子上,格外寂寥。
他沒有逼着自己放下,只是不再刻意想起,也不準暗衛再傳回她的消息。
暗衛發覺姜檀不見,疑似賊人擄走纔不得不傳信給傅懸。
跟了傅懸十多年的暗衛,第一次見主上失了分寸。
這次沒有任何事牽絆住傅懸,他及時趕到了。
將女孩兒抱在懷裏的那一刻,感受着她呼出的熱氣,他才輕輕地喟嘆出聲:
你郎君丟下你了,你被我撿去便永遠都是我的人了。
【番外 2 傅懸姜檀篇】
又是一年春,半月後是傅懸二十四歲的生辰。
「小姐,世子今年的生辰是要操辦一下,還是同去年一樣簡單地喫頓飯便是?」管家前來詢問姜檀。
姜檀有些頭疼,因傅懸調任回京,政務頗多,便將府內事務全交於她打理。
是以,現在大小事情管家都會過問姜檀。
她與傅懸之間還並未有什麼實質性的關係,替他管家多少有些不妥。
因第一次成親給她的心裏留下不小的陰影,加之自己的身份尷尬,雖說明知自己喜歡他,卻還是一直對他有所保留。
但府內上下已默認她是女主人了。
她想起他去年幾乎都未慶祝生辰,思忖一下,道:「不若今年在府內舉辦生辰宴,請些朝中與大人關係還算不錯的官員及家眷來同爲他慶祝?」
「世子說了,全憑您吩咐,那老奴就下去準備了。到時候宴請名單擬好後再拿來與小姐商定。」
姜檀彎脣道:「您跟在世子身邊多年,想來這些比我瞭解,您自行決定便是。」
管家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密了許多,連連應下。
夜晚估着傅懸回來的時辰,姜檀去正廳等他。
兩刻鐘後,姜檀正喝着茶,一道暗紫色身影出現在餘光裏。
她偏頭看去,身着官袍的男人顯得比平時更爲嚴肅。
「在等我?」
姜檀起身,跟他說了生辰宴的事。
傅懸聽罷只略一頷首,道:「隨你便是。」
今日聽那勞什子禁軍統領跟着他身後扯了一天皮,他半刻不得清淨。現下清淨下來,他不免揉了揉額角。
「大人可是累了?」姜檀注意到他的動作。
傅懸閉眼嗯了一聲。
他本就不是話密的人,更何況早在十年間已習慣了沉默地守護她。
他會注意到她的情緒、身體狀況乃至細枝末節,卻不會表達。
大多時候,他都是這樣下朝回來後,抽空陪她坐上一會兒。
「我喚人熬了盅安神湯,想來快好了,大人喝完再睡。」
傅懸正打算休息片刻,繼續去處理軍務,聽她說完,默了一瞬又歇了心思。
他向來是無法拒絕她的。
婢女將安神湯端來時,姜檀正思慮着生辰宴的事。是以她並未注意到婢女的不軌之心。
「大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她柔聲道。
婢女秀美的眼睛倉皇地看向傅懸,說着就要拿手帕去擦他衣襟上撒的湯汁。
傅懸看都沒看她拙劣的表演,直接摁着托盤推開她,跟她拉開距離。
隨即他下意識地去看姜檀。
誰知道那姑娘只顧着想事,根本沒注意到。
傅懸被氣笑了,直接讓管家把那婢女賣掉打發了。
姜檀聽到響動,看了一眼離去的兩人,不解地道:「怎麼了?可是安神湯出了問題?」
傅懸勾着脣,定定地看着她,冷聲道:「你倒是心大。」
姜檀迷惘地眨了眨眼。
「天色已晚,還不回你的院子?」
姜檀就這麼一頭霧水地被他說了兩句,但她早已習慣他的冷言冷語,並未放在心上。
次日她出門時還若無其事地跟傅懸打招呼,弄得他一口氣悶在胸口。
她想起去年看上的那塊玉,打算今日再去那家店看看其他款式。
她到了之後沒想到那塊玉還在。
店家解釋因爲玉的品質太好價格昂貴,以至於一直未賣出去。
那本就是姜檀一眼相中的,她沒多猶豫便買了下來。
生辰宴當天,她並未出席。
身份未明的獨身女子一直住在提督府委實不太好聽。
她能以什麼身份正大光明地主持宴會呢?
傅懸聽她提起,才考慮到這個問題,不願她被外人指點,便准許她待在內院。
但姜檀沒想到她不去,宴會的主人公也待在她院裏。
她又催了不知道第幾回。
「大人,離開宴只有不到一刻鐘Ţű̂₂了,你不能迎客完就消失。」
聽着她無奈又焦急的語氣,傅懸才勉強起身,沉聲道:「我很快就回來。」
姜檀正想勸他不要潦草應付,抬頭時人已走遠。
流雲浮動,皓月當空。
正是宴會熱鬧之時,姜檀這兒顯得不免有些寂寥。
她一個人提着燈籠出去散步,本只想在附近轉轉,不留神竟走到了正廳附近。
她隔着幾棵細高的樹,看到了敷衍應付衆人的傅懸。
她後退一步,欲轉身回去,又在下一瞬停住動作。
熠熠燈火中,一身姿娉婷的女子正款款走向傅懸,將手中的禮物遞給他。
隔得不遠,她清晰地看到那女子眼中的羞怯和泛紅的耳尖。
傅懸卻沒注意到,隨意接過禮物,道了聲謝便沒了後續。
晚風拂得細枝簌簌作響,她平靜地轉身離開。
傅懸是約半個時辰後回來的。
他推門而入時,正看到平時沉靜柔和的女子坐在石杌上喝酒,且眼神渙散,顯然已成一個小醉鬼了。
他走過去問:「爲何獨自飲酒?」
姜檀託着腮看他,說話時聲音有些軟:「你來這裏幹什麼?」
「不想我來?」
這姑娘腦子暈乎乎的,問得也直接:「你不是在陪那個小姐嗎?」
傅懸一愣,問:「哪個小姐?」
姜檀想給他仔細描述一下,奈何記憶模糊,張嘴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但傅懸懂了,他輕挑眉道:「我只陪你。」
姜檀有些委屈,覺得這男人的嘴真愛騙人,他明明剛纔就是在陪別家女子。
傅懸看着她紅撲撲的臉有些意動。他今晚也飲了不少酒,自制力不似往常那般強。
姜檀不知怎的自己明明坐在石凳上,突然就挪到了他腿上,和他面對面坐着。
「我和別的女子站在一起,你不高興?」他的手抵在姑娘的腰上。
姜檀思緒混亂,只會如實地點點頭。
「爲什麼不高興?」
她回答不出來了,愣愣地看着他。
傅懸低聲誘哄道:「因爲喜歡我,是不是?」
這句她聽明白了,思考一下便乖乖地點點頭。
男人低笑一聲,揉着她的小耳朵,眼裏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明日,我便請旨賜婚。」
他看出姜檀的顧忌,便從未主動提過此事,不希望她僅僅因爲他對她好便應承下來。
如今,聽到她親口承認喜歡他,他纔開口。
姜檀費勁地想了想賜婚的意思,覺得自己心底很是歡喜,便沒有拒絕,甚至還彎脣笑了笑。
傅懸滾了滾喉結,又確認了一遍。
「明日醒來,你便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懷裏的女孩一愣,皺眉不解道:「爲何要反悔?」
她話音剛落,呼吸便被奪了去。
男人的動作很輕、很慢。姜檀任他親着,漸漸地睏意襲來。
傅懸退開一些時,才發現女孩兒不知道何時竟睡了過去。
月光照在她的眉眼上,男人的手不自覺地撫了撫,眼神柔和。
辰時,姜檀在自己的榻上被渴醒,她喝完水,才後知後覺昨晚自己到底說了什麼。
冰涼的水下肚,她臉上卻生出不尋常的熱度。但就如昨日她承諾傅懸的那般,她不後悔。
皇宮內,皇帝正不耐煩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青年。
一早傅懸便來宮中請旨賜婚。
本來皇帝還因爲這榆木腦袋開竅了龍顏大悅,誰知這豎子要娶的竟是那姜成桀的遺女,且還是個成過親的。
「你非要娶她?」
傅懸筆直地跪下行禮,說:「臣已等了她數年,非她不可,望陛下成全。」
皇帝看着這個爲自己拼死擋過一劍的年輕臣子,也算是看着他長大的,這是他第一次有所求。
半晌,殿內傳來一聲輕嘆:「罷了,朕擬旨便是。」
傅懸俯身謝恩。
此時太陽從雲層裏透出來,緩緩升起,正是光線柔和時。
身着玄金常服的男子坐在高馬上,單手握着繮繩,另一隻手拿着聖旨。
他的速度逐漸加快,棗紅色的馬開始跑了起來。
他將風甩在身後,陽光始終照在他身上。
金日燦燦,照在他飄動的墨髮上,照在他彎起的眉眼上。
恍惚望去,他身上透着以往不見的少年感。
【番外 3 齊淮篇】
齊淮沉思了許久也未想明白,他是何時喜歡上她的。
起初聽到自己要娶姜家女的消息時,他從心底地抗拒。
且不論他早已與雲姝情投意合,單說要與一名素未謀面的女子同牀共枕,就足以讓他牴觸。
然而在祖母的逼迫下,他還是不得不同意了這門親事。
溫暖的燭光映襯下,他平靜地挑開蓋頭。
姜檀的長相併不是一眼足以讓人驚豔萬年的那種,她的相貌毫無攻擊性,柔和的眉眼襯得她格外恬靜。
莫名地,他就不似先前那般牴觸了,卻不想這個女子倒是膽大。
夜晚就寢時,他沒打算碰她。
但她主動靠了過來,顫着眼睫俯身親他。
他心軟了,大婚之夜給了她個交代,不想她明日被另眼對待。
心底到底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雲姝,所以他一言不發,草草了事。
他這小妻子卻未在意那麼多,後半夜還迷迷糊糊窩進他懷裏。
他身體僵硬着未動,卻也沒推開她。
齊淮獨自坐在她房裏,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其實從一開始,他便對她心軟地一再退讓。
那日被她意外聽到他與雲姝的事,他竟莫名鬆了口氣。
她聽到如此難堪的事,怕是以後不會再願與他同榻了。
即便這樣想着,夜晚在書房時他還是不由得走了神。
拉回思緒後,他便看到她若無其事般提着食盒來找他。
於是他又開始放任她靠近自己。
很多時候,他看着窗邊垂眸看書的女子,對自己說: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這樣平淡閒適的生活,在他將雲姝帶回府時徹底破碎。
雲姝只剩孤身一人,他不能丟下她不管。
後來他想,他錯就錯在不該那夜與雲姝一時情迷。
在他提出要抬雲姝爲平妻時,她看起來很平靜,彷彿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齊淮面上不顯,實則心底的慌亂只有他一人知道。
他開始莫名地抗拒她現在與世無爭的狀態,每次見她都感覺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她見到他與雲姝在一起,也無甚神情。
齊淮站在風裏,忽然想起她已經很久未對他笑過了。
她對自己的失望是有跡可循的。
那晚他坐在書房,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只是怔怔地望着門口。
她沒來,以後也不會來了。
這已然成了個死局,他不能丟下雲姝,所以失去了她。
他本以爲自己對她並沒太深的感情,但在她徹底消失後,他才幡然醒悟。
齊淮拼命跑到山頂,衣衫被劃破,身上帶着狼狽的傷口。
山頂卻空無一人,她被救走了。
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心慌到了極點。
她還會回來嗎?
她在齊府越來越不開心,該是不願回來了。
靄靄白雲順風流動,齊淮脫力地跪在偌大的山頂上,出神了許久。
她不在後,他便總想若是她離開他跟了一個良人也不錯。
直至花燈節再遇她那晚,看到她身邊站着另外一個男人,理智瞬間崩塌。
齊淮的視線緊緊鎖住面前的人,半寸不挪。
他根本見不得她被別人擁在懷裏。
向來以溫潤如玉著稱的齊大人,開始勾結外匪意圖謀害朝廷命官薊南侯世子。
這是一場賭局,賭贏了她回到自己身邊,他便將雲姝送到遠郊,好好將養着。
賭注是齊家之後的仕途,他的性命。
刺殺失敗後,他也沒有很慍怒。
去見她最後一面時,他站在牆邊淡淡地看着月亮,不禁有些感嘆,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爲一名女子做到這個地步。
他看着她自顧自地說了很多,也記不太清都說了些什麼。
只是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清晰且堅定。
若他跟她有來世,必不再負她。
她離開時也未曾明確地拒絕他。
齊淮看着女子遠去的背影,彎脣一笑。
他就當她答應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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