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鳶

我重生這天,嚴綰姝剛剛進府。
她是個孤女,認我母親做了義母,而後奪走了我的一切。
前世我被迫替她和親,嫁給了一心愛慕她的男人,受盡屈辱,最後城樓一躍慘死他鄉。
如今再見,嚴綰姝躲在我母親身後,怯生生地探頭看向了我:「姐……姐姐,我是綰姝。」
我扯了扯脣角:「哪裏來的野丫頭,也敢叫本郡主姐姐。」

-1-
從城樓躍下摔得渾身骨骼寸寸碎裂的滋味兒不好受。
重生歸來第一天就看見嚴綰姝挽着我母親的胳膊,兩人親親密密一起進府的滋味兒更不好受。
嚴綰姝是母親在探望外祖後回京途中撿的孤女,如今面容還未完全長開,就已經顯出了姝麗絕色之姿。
前世她進府時,我已經領了聖旨,同另外幾位宗室女一起去了天雲觀束髮清修,爲久病不愈的太后娘娘祈福半年。
我早上離府,嚴綰姝午間進門,兩人恰好錯過。
等到半年後我回府時,她已經成了人人疼愛的四小姐。
一向嚴厲的父親對她溫和有加,對子女素來不太上心的母親待她格外優容,大哥成日裏「小妹長」「小妹短」,就連我的山月居都成了她的住處。
在爲專門我而設的宴席上,母親語氣溫和又不容置疑:
「鳶兒,綰姝體弱,山月居內有溫泉池,你這個做姐姐的就將院子讓給她吧,我已經吩咐人給你收拾好了新住處。」
父親緘默不語,大哥順勢給低垂着頭的嚴綰姝夾了一筷子菜。
嚴綰姝怯懦地望了我一眼,我捏緊了手中的筷子:
「半年未見,母親就絲毫不關心女兒嗎?」
「這是什麼話?」母親蹙緊了兩彎柳眉,「看來清修的這些日子,不僅沒改好你這蠻橫性子,竟還讓你學會忤逆親長了!」
忤逆親長的帽子一扣下來,這頓飯已然是喫不下去了。
我先行離開了膳廳,走出幾步後,我聽見身後響起一道帶着哭腔的聲音:
「母親,將山月居還給姐姐吧,原本就是我佔了她的,您別怪她。」

-2-
興許是重生的緣故,今日我還沒登上去天雲觀的馬車就栽倒在地,直接暈了過去。
府中前廳,我剛喝完藥,口中的苦味尚未散去,母親就領着嚴綰姝回來了。
月餘未見的母親看見我後,撫着胸口,語氣詫異:「你越發懶散了,仗着你父親的勢,居然連聖旨都敢誤。」
我父親是鎮南王,但並非皇族人,他是靠着自己在沙場出生入死,才掙下了王家偌大的家業。
因着父親的緣故,我年幼受封,成了郡主。
父親拖家帶口鎮守邊境時,獨我一人被留在了宮中。
我被養在太后膝下,名爲教養,實爲人質,詩書不授,禮義不全。
尚不知事的孩童逃不過宮裏的陰詭算計,日復一日地捧殺,就這麼磋磨着熬了七年。
我也曾日夜期盼家人歸京,幻想在父母膝下承歡,可到頭來我竟成了那個外人。
後來大啓兵敗,我被迫代替嚴綰姝和親他國,無依無靠,被囚禁於皇子府中,打落牙齒和血吞。
但也是在那段屈辱的日子中,我有良師教導、有摯友相護,雖然最後棋差一招,輸得一敗塗地,倒也死得轟轟烈烈。
細想起來,竟比此時處處喫悶虧的日子還要鮮活許多。

-3-
母親質問我爲何還在府中,我的視線越過她,落在了嚴綰姝身上。
身量纖纖,一看就是個病弱的美人胚子。
母親拉住了嚴綰姝的白皙細膩的手腕,朝我介紹:「這是我認的義女,日後就住在府中了。」
嚴綰姝明眸善睞,眼中好似天生就攏了一層霧氣。
「姐……姐姐,我是綰姝。」
我偏了偏頭,似笑非笑:「哪裏來的野丫頭,也敢叫本郡主姐姐。」
我說話難聽,母親當即斥責了我,語氣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痛意。
「母親。」我反問道,「這廳中的藥味,您半點都沒聞見嗎?」
濃郁到散不開的清苦氣倒灌進了我的鼻腔中,一遍接一遍地提醒着我,我的母親當真不在意我。
母親珍愛嚴綰姝珍愛得無緣無故,卻對我這個親生女兒的蒼白麪容視若無睹。
嚴綰姝輕輕拽了拽母親的衣袖,被我問得愣怔了一下的母親回過了神:
「你病了?府醫可來瞧過了?」
我坐回椅上,抬手支住了還在發沉的腦袋:「差人拿着令牌進宮去請的太醫。」
母親嘆了一口氣:「若是小病,何必驚動內宮……你這性子,真是被養壞了。」
確實養壞了。
可宮裏的那些貴人不就愛看我跋扈忤逆、腦袋空空的模樣嗎。

-4-
我的病來勢洶洶,錯過了爲太后入觀祈福的時辰。
太醫爲我開了好幾服藥,說我心神激盪、氣血阻滯,需要細心將養。
皇上聽聞後,也就免了我的清修。
母親帶着嚴綰姝去了京郊佛寺小住,和我相隔頗遠,暫時也算相安無事。
初春細雨連綿,直到夜間都還未停。
我掌了燭,倚在窗邊賞雨。
淅瀝雨聲中,一道撐着油紙傘的藍色身影朝屋內走了過來。
合上的紙傘滑落在門邊,潮溼的涼氣被他帶了進屋,人未至身前,聲已經先到了:「鳶兒,我給你帶了合意糕。」
「二哥衣襬溼了,當心着了風寒。」
「天氣漸暖,不妨事。」二哥一邊應聲,一邊從懷中取出了被油紙包好的點心。
原本方方正正的油紙被擠癟了許多,都不用拆開,就能預見到裏頭合意糕的慘狀。
二哥有些羞赧地拍了一下腦門:「躲雨趕路的時候被擠着了,明日我再去給你買。」
我喜歡喫合意糕的事只有二哥記得。
城南的點心鋪子合意糕是京都一絕,二哥每次從演武場回來,都會給我帶上一份。
我看着方几上的點心,眼前閃過的,卻是一紙寫着二哥死訊的血書。
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我和親的車駕途經他亡故的地方,甚至不能下車祭拜。
心臟刺痛,彷彿被荊棘藤條層層纏繞,連吸進一口ƭŭ̀₊氣,都會泛起痙攣般的痛楚。
「鳶兒,你怎麼了?」二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麼看着臉色不太好。」

-5-
二哥赤忱,一向待人以誠。
他以爲我是因爲母親帶回了一個義女而喫醋,挖空心思地勸慰我。
我咬了一口被擠變形的合意糕,又往二哥的嘴裏塞了一塊,止住了他的話。
母親對我冷淡,對兩位兄長亦是如此。
聽聞二哥在軍中受傷,母親也只是看了一眼,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
我渴求而不得東西,二哥也沒得到過,哪裏還有讓他來安慰我的道理。
二哥被點心堵住了嘴,環視一圈,含糊不清道:「你屋裏怎麼點了這麼多蠟燭?亮得晃眼,怎麼休息得好。」
見二哥要去熄滅燭火,我渾身一僵,尖聲道:「別動它!」
二哥的手懸在了空中,滿臉的不明所以。
我嚥了一下口水:「……二哥,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哦……好。」
二哥走後,屋內再度恢復了寂靜。
我伏在案上,彷彿又回到了南越皇城的六皇子府。
隨行和親的奴僕一個個死在我面前,整個院子漆黑一片,只剩下混着泥土的血液帶來黏膩的觸感,牢牢粘在我的身上,澆築成了多年的夢魘。
那是南越六皇子送我的見面禮。
他將對大啓皇室的恨與對心愛之人求而不得的怨悉數加諸我的身上。

-6-
因着我態度冷硬,死活不肯認嚴綰姝這個妹妹,母親對我也越發不滿了起來。
起初我因病閉了院門,後來病好了些,我便開始三天兩頭地進宮陪伴太后。
不相見,自然不會起爭端。
五月伊始,暑熱將至,我在御花園爲太后折新鮮花枝,瞧見一排內監步履匆匆,徑直朝長信宮的方向行去。
「這是忙什麼呢?」我抱着藍粉交疊的繡球花,朝身後宮婢隨口問道。
「回郡主,是南越送了六皇子燕策來做質子,這些人是去給那位皇子收拾寢宮的。」
長信宮偏僻苦寒,廢棄了許多年,打掃起來還需一番功夫。
我收回了視線,將懷中花枝交給了婢女:「你先回去吧,我再挑挑旁的花。」
婢女離開後,我輕車熟路地繞道去了流華殿。
論偏僻,流華殿與長信宮難分上下。
偌大的殿宇空空蕩蕩,入了夏都透着一股涼意。
殿內的簡陋書案旁有人正埋頭苦讀,聽見我的腳步聲,立即抬起了頭。
「鳶兒姐姐?」魏靈佑眼眸微亮,擱下毛筆,朝我走了過來。
隔着一步之遙,我取出了這些天斥重金尋來的藥丸:
「這裏面是蠱蟲,服下後必須每月用藥壓制,否則就會漸漸血枯而亡。」
魏靈佑接過了藥丸,好似得了什麼新奇的玩具,眼中笑意未減:「鳶兒姐姐爲什麼選我?」
「因爲我沒得選。」
這話有些傷人。
魏靈佑是別無選擇的選擇。
他是廢太子的遺腹子,僥倖留了命,在流華殿自生自滅。
當今皇上日漸昏聵,幾位皇子暴虐無能,朝臣一心黨爭,大啓根基如腐木生蟲,後來更是被南越逼得割城賠地。
魏靈佑不但承繼了廢太子的好相貌,更承繼了他的靈氣。
在這宮中,魏靈佑恰如明珠蒙塵。
我和他本無交集,前世他抱病多日未能醫治,我離開天雲觀時,他已經離世月餘。
今世我在夜裏離宮時,誤打誤撞遇見了爲魏靈佑求請太醫卻被打得半死的小太監,轉道來流華殿救了魏靈佑一命。
他想要活着,而我恰好需要一把名正言順的刀。

-7-
我說了實話,魏靈佑反而笑了起來。
略顯寬大的衣袍輕晃着,襯得他更清瘦了。
殿外漏進的天光映在了我和魏靈佑的身上,明暗交疊。
魏靈佑帶着笑,盯着我的眼睛,當着我的面將藥丸塞進了嘴裏。
片刻後,他弓起了脊背,緩緩蹲了下去。
魏靈佑的額角漸漸起了青筋,呼吸也重了一些。
蠱蟲入體的滋味不好受,我任由半跪在我身前的魏靈佑扣住了我的手腕。
他這副樣子實在可憐。
可唯有這樣,我才能對他生出零星的信任。
手腕被他抓出了紅印,隔了一會兒,魏靈佑仰起頭,斷斷續續道: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需要我做什麼了。」
「替我殺一個人。」我將一張紙條塞進了魏靈佑懷中,「這上面是我在宮中安插的幾個人手,你可以調用。」
「殺誰?」
「南越六皇子,燕策。」
這是一場我和魏靈佑都心知肚明的試探。
我想試試他這把刀鋒不鋒利。
更想要將他徹底綁上我的賊船。
魏靈佑恢復了一些力氣,他的手攀了上來,掃落了粘在我衣襟上的繡球花瓣。
花瓣無聲飄落,掉在魏靈佑的掌心,他笑着應了我:「好。」
我垂眸,語氣晦澀不明:「不問問我爲什麼要殺他?」
「鳶兒姐姐不想讓他活,定然是他的錯。」

-8-
前世燕策對嚴綰姝是一見鍾情。
驚鴻一瞥後嚴綰姝又偷偷塞給了他幾塊用帕子包好的點心,燕策就此情根深種。
大啓兵敗後,已經回了南越的燕策便要當時成了郡主的嚴綰姝和親。
因着嚴綰姝不願,燕策求而不得,只得忍痛放手,後來兩人商定借八字之由,臨時將和親之人改成了我。
我的二哥爲守疆土而死,我的長兄卻爲了保全摯愛的嚴綰姝,選擇將我推了出去。
想到這裏,我的太陽穴抽疼了兩下。
離宮之時已是傍晚,夕陽餘暉將人影拉長,影寂寥,慈安宮外層層石階也寂寥。
渾儀監副監正被人引着朝慈安宮正殿走來,和我撞了個正着,行禮道:
「參見永康郡主。」
「大人免禮。」我停下了腳步,「大人來得巧,太后這會兒心情正不錯。」
副監正假模假式地擦了一把額頭上不存在的汗,側過身體,給我禮讓出了路。
踏下最後一階石階,我扭頭回望了一眼身後的巍巍殿宇。
算下來這位副監正也該見着太后了,想必現在太后的心情應該不太好了。
踩着橘色暉光,我上了回府的馬車。
路程尚未行進到一半,府中的小廝就匆忙攔停了馬車:
「郡主,不好了,二公子染病……王爺讓奴才進宮請太醫,您也快回去看看吧。」
我猛然掀開車簾,耳鳴聲拉成了一條直線:「二哥怎麼會突然染病?!」
「二公子午間在演武場受了些外傷,回府後忽然發了高熱,緊接着渾身起紅疹,現在人都已經燒糊塗了。」
車簾被我攥在手中,徹底變了形。
外傷、高熱、紅疹。
這樣的症狀前世母親也曾得過,她侍弄花草時蹭破了手掌,高燒紅疹接踵而至,差點丟了命。
那時我親自入宮爲母親請太醫,嚴綰姝守在母親牀畔,以人血入藥,救回了母親。
母親醒後大爲感動,讓嚴綰姝的名字進了家譜,更讓父親爲她求了個郡主的封號,而我卻因回去晚了,被母親斥責不孝。
當時看見嚴綰姝憔悴蒼白的模樣,就連我都動了惻隱之心。
可同樣的症狀,如今染病的卻成了二哥。
我躍下馬車,用匕首割斷了套馬的麻繩,扯過繮繩,策馬往府中趕去。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胸腔中的殺意也翻滾而上。

-9-
我回去得巧,正撞見丫鬟在喂二哥喝藥。
人羣圍在牀邊,嚴綰姝被大哥扶着,小臂包紮得嚴嚴實實。
見我趕了回來,父親朝我招了招手,告訴我二哥這場急症兇險,若非嚴綰姝試了祖傳的偏方,毅然決然地放血入藥,二哥恐怕就生死難料了。
我穿過人牆,走到牀邊彎腰試探了一下二哥的額溫。
一碗藥下去,高熱雖然未退,但是紅疹已經消了許多。
「這次多虧了綰姝在。」母親鬆了一口氣,緩緩道,「王爺,我想要綰姝進祠堂,入家譜,日後她便是我真正的女兒了。」
父親神色鬆動,眼看就要答應,大哥也欣慰地看向了嚴綰姝。
數道視線交匯,最後一齊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用方帕爲二哥擦了擦汗,漠然道:「母親做主就是。」
嚴綰姝泫然欲泣,浸在淚中的剪水秋瞳泛着盈盈的光:
「姐姐……姐姐終於肯接納我了,我還以爲姐姐會因爲我太愚鈍,所以一輩子都不喜歡我。」
入家譜是大事,進祠堂更得挑個良辰吉日。
這廂還在選着日子,宮裏頭太后就讓人傳出了話來。
渾儀監進言,王家有人妨着了我的八字,才使得我在去天雲觀爲太后祈福前驟然暈厥,太后也連月來小病不斷。
太后本將信將疑,不承想二哥發了急症,一時間將太后也驚着了,所以隔日就派人出了宮。
傳話的太監弓着腰,朝我父親謹慎道:「王爺,永康郡主是太后娘娘看着長大的,可是太后眼裏的寶貝疙瘩,如今太后只是將嚴小姐禁足佛堂,已經是萬分慈心了。」
禁足佛堂,卻沒定下出來的日子。
日日抄心咒百遍,只怕胳膊都要抄斷。
咱們這位太后,向來就是這麼慈心的。

-10-
太監走後,嚴綰姝臉色煞白,緊咬脣瓣,無措地看向了大哥。
大哥輕輕拍了拍嚴綰姝的背,斟酌後朝我說道:「鳶兒,八字之言不可全信,不如你進宮求太后開開恩。」
不可全信嗎?
那爲何前世大哥認定八字之由爲真,上書陳親,逼着我替嚴綰姝和了親。
「大哥當真以爲太后是擔心嚴綰姝傷着了我?」我和緩道,「太后只是因爲嚴綰姝在,使得我沒能去爲她老人家祈福而後怕惱怒罷了。」
「可日日抄心咒百遍,就算鐵鑄的胳膊也會受不了。」
「我在宮中這些年抄的佛經遠超其數,怎麼不見大哥心疼心疼我?」
大哥微怔:「你是郡主,可綰姝……」
「夠了。」父親拍了一下桌案,「爲臣子者,非議上意是大忌!」
「父親說得是,女兒先去看望二哥了。」我福了福身,轉頭離去。
二哥身體好轉得快,紅疹褪了個乾淨。
前院的事剛傳進他耳裏,一見面他就勸我切莫進宮,免得觸了太后的黴頭。
我挽住了他的胳膊:「所以我這不逃到二哥這裏來躲清靜了。」
二哥持着一卷書,沒好氣地戳了一下我的額頭:「你在太后身邊長大,都說你金尊玉貴,但那畢竟是皇宮,你恐怕也喫了不少苦頭。」
「我是郡主,誰敢給我苦頭喫?也就二哥敢戳我了。」我揉了揉額頭,感慨二哥下手沒輕沒重。
「聽說我病重昏迷時,你是長街策馬趕回來的?」二哥笑了笑,「你何時學會的騎馬,我竟然不知道。」
「將門虎女,無師自通。」
「那你這改換的字跡,也是無師自通?」二哥將手中的書卷舉了起來。
這書我是ṱũ⁺夜間照顧二哥時閒來無事翻看的,邊角處留下了簡短的二字批註。
「我竟不知二哥對我的字跡如此瞭解。」只是兩個字,就看出了端倪。
「這些年你寄的家書,每一封我都留着,看見你那一筆狗爬字,我就知道宮中無人真心教你、真心待你。」

-11-
我曾經的字的確難看。
父親當初看見我的字,感嘆我太過頑劣,在宮中受教都沒能學出個模樣。
可二哥卻說他知道,定然是沒人好好教我。
二哥的手指摩挲着紙上的字:「你從前不愛看兵書,也不會騎馬,更不怕黑。鳶兒,你有事瞞着二哥,有哥哥在,你在怕什麼?」
無人在意我這些細枝末節的變化,只有二哥記得。
若是我咬死無異,不肯回答,以二哥性格也不會逼問我。
沉默片刻後,我接過二哥手中的書,垂眼道:「要是二哥不在了呢?」
彼時父親舊疾復發,辭官後與母親回了故土養病。
幾年后皇帝駕崩,幾個皇子爭得頭破血流,大啓如大廈將傾。
燕策回到南越,時隔一年後南越大軍突進,二哥因援軍不至而戰死,屍骨未寒時我被送往和親,如無根浮萍。
直至一場賞花宴,我結識了南越二公主燕容。
種種改變,皆在那時而起。

-12-
茶盞被砸在了緊閉的門框上,驚動了屋外的婢女。
茶水四濺,釀出一片狼藉。
隔着房門,婢女小心開口:「郡主,二公子,可需……」
「不必。」我阻止道。
迴歸安靜時,椅子的扶手已經被二哥徒手掰斷。
「豈有此理。」從牙縫裏擠出這四個字後,二哥手背上的青筋仍未消散。
我只說自己是做了一場夢,撿了些眼下要緊的告訴了二哥。
可看他這樣子,顯然是明白夢只是我的託詞。
我側頭看着二哥:「我一直都派人盯着嚴綰姝,可完全沒發現她對你下手的痕跡。」
「我在演武場受傷,回府後的確是發了病她纔跟着大哥來看望的我,若是她所爲,在府中她還有旁的幫手。」
二哥按了按眉心,好似想起了什麼,動作一滯:
「那個燕策,這幾日就要抵京了。」
南越近些年一直被大啓穩壓一頭,送來的質子均是不受寵、生死無足輕重的皇子。
燕策是宮婢所生,養成了自卑寡恩的脾性,他在行宮因奴婢上的茶燙了兩分,就絞死了當值的六個婢女。
這件事傳進了南越皇帝耳中,直接讓這個忽視多年的兒子做了質子。
後來燕策返回南越後也不得皇帝青眼,之所以讓大啓遣人和親嫁給曾爲質子的燕策,也只是爲折辱大啓皇室罷了。
二哥突然提及燕策,目光沉鬱了幾分。
我溫聲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二哥日後只管做忠臣良將。」
我的二哥有赤子心腸,不該沾上這些陰詭謀算,活在陰影中的有我一人就夠了。
至於燕策,我是不會讓他活着回南越給燕容添堵的。

-13-
嚴綰姝被太后的口諭斷了進家譜的指望,日日在後宅新設的佛堂抄經。
本想將幫她的人釣出來,可她十分靜得下心,乖乖地縮了起來,倒是給自己招去了不少心疼的目光。
盛暑天裏,長公主的幼女慕容蓁在芷西園設了雅集,給我也下了帖子。
長公主年近四十才得了這個女兒,當成眼珠子一樣來疼惜,慕容蓁在長公主的封地長大,前些日子剛回京,任誰都會給她幾分面子。
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女來了不少,芷西園裏起了十餘缸冰塊,暑氣也被沖淡了。
我在樹蔭下給池中錦鯉餵魚食,行歌賦頌的聲音忽近忽遠,身後腳步聲漸起,多日不見的魏靈佑就這樣出現在了假山旁。
少年身形抽條,踏着漏過柳葉縫隙的斑駁光影,上挑的眼尾彎出好看的弧度:「鳶兒姐姐這些日子怎麼都不進宮了?」
我灑完最後一把魚食,回道:「有你陪着太后,我又何必進宮礙她的眼。」
論親疏,魏靈佑纔是太后至親。
論遠近,如今魏靈佑已經搬進了慈安宮,頗得太后喜愛,就連慕容蓁的雅集都會請他了。
「那還要多謝鳶兒姐姐讓渾儀監的那位大人替我美言,不然太后可記不起宮中還有我這個人。」
互相利用而已,言謝可就太見外了。
我將一枚壓ţŭ₈制蠱蟲的藥遞給了魏靈佑,忽聽見假山後響起了一道男聲。
「今兒怎麼沒見着王鳶?這次雅集沒給她下請帖?」
「回公子,聽說是送了帖子過去的。」
「那看來是她知道自己胸無點墨,所以不敢來雅集丟人現眼了。」
柳枝低垂,人聲漸遠。
魏靈佑瞳孔黝黑,如一汪深潭,笑意卻似新月:「鳶兒姐姐,池邊風大,你的鬢髮被吹亂了。」
我避開了魏靈佑伸向我鬢邊的手:「多謝提醒。」

-14-
離開芷西園時,是二哥來接的我。
慕容蓁與我同行,正說着話,二哥就從街尾打馬而來。
「見過永嘉縣主。」二哥朝慕容蓁拱手行禮,我站在兩人中間,莫名覺得氣氛不對。
頭次相見,按理來說,慕容蓁現在該說免禮了纔對。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慕容蓁,她如夢初醒,輕咳了一聲:「不……不必多禮。」
我一愣。
我記得,剛纔慕容蓁的聲音還沒這麼溫柔來着。
人羣陸續散去,二哥拽着繮繩,提醒我該回府了。
正巧此時衝出來了一個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地停在了慕容蓁面前:「縣主……柳、柳三公子失足落水,嗆暈過去了。」
慕容蓁倒吸了一口氣,連忙又進了芷西園。
二哥看着慕容蓁的背影,有些好奇:「柳三公子?那個和我有過節,總是自視甚高的柳家紈絝?」
「是他,今日他也來了。」
「鳶兒,不會是你……」二哥欲言又止。
「當然不是我,我離席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他雖偷偷說了我的壞話,可我確實沒對他動手。
慕容蓁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中,出芷西園的魏靈佑與她擦肩而過。
我看着魏靈佑輕捋了捋袖子,目不斜視地上了自己的馬車。
身旁的二哥猶在感嘆:「難不成真是失足?」
我收回視線,回答道:「也許吧。」

-15-
燕策是在中秋那夜死的。
中秋宮宴譽王貪杯喝醉了酒,被宮人引着離席醒酒時碰見了燕策。
燕策在宮中受盡冷眼,一時出言不遜,惹惱了譽王,被譽王失手打死。
恰逢這段日子起了陣小疫病,宮中將這件事瞞得死死的,只說燕策是因疫而亡。
譽王失德,被隨意找了個由頭遣離了京都。
我進宮看望太后,午間哄着她喝了安神藥。
太后睡得沉,我便在外殿挑選着爲她制香囊的藥材。
四周帷幔低垂,無人敢進來打擾。
前來給太后送佛經的魏靈佑留在了我身邊,聲線低緩,將他是如何借刀殺了燕策,又如何禍水東引除掉了譽王的事告訴了我。
也不知是何時養成的習慣,兩人相處,我坐着的時候魏靈佑總愛半蹲在我面前,微仰着頭望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誇他。
魏靈佑既不激動,也不驚慌,反而輕輕勾了一下我的手指:「鳶兒姐姐還要我殺誰?」
看着魏靈佑亮晶晶的眼睛,我愣了一下:「這些藥材和香料都是安神的,給你也做個香囊吧。」
畢竟我頭一次謀劃殺人的時候,整整一夜都沒睡着。
魏靈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間掛着的輕飄飄的簡樸香囊,聲調含笑:
「不用了,我已經有了。」

-16-
父親征戰時落下的沉痾再度發作,讓二哥做主府中事宜。
原不在意這些的母親對此竟然頗有微詞,言及大哥纔是長子。
二哥權當沒有聽見母親的抱怨,一心先在朝中站穩腳跟,將家中的事交託給了我。
直至二哥不小心傷了胳膊,因傷養病時母親夜裏前來探望,纔打破了這表面的平靜。
我埋頭趴在牀邊,呼吸平穩,聽見母親掀開被子,撩起了二哥的袖子。
「母親在找什麼?傷口嗎?」同樣假寐的二哥忽然睜眼詢問,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
母親指甲中藏的藥粉灑落在牀上,我坐直了身體,恍惚間竟有種原來如此、果然如此的感覺。
「珩兒,鳶兒,你們……」母親氣得發顫,一把甩開了二哥的手,「你們騙自己的母親?」
「爲母者不仁,難道還要做子女的愚孝嗎?」二哥冷聲反問。
母親指着二哥,一時被堵得無話,我開口道:
「母親最好還是先說清這藥粉究竟是什麼,不然今夜佛堂就會起火,裏面的人恐怕跑不出來。」
「你……你……」母親轉而指向了我,臉頰都氣紅了,「你們不能殺她,她是你們的妹妹。」
「兒子從來只有鳶兒一個妹妹。」二哥神情徹底冷了下去。

-17-
我與二哥設想過諸多可能,唯獨沒想過,嚴綰姝竟然是母親的親生女兒。
母親原是商賈人家的小姐,未出嫁前與府中的家僕之子私定了終身,卻被父親給娶了回來。
這些年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父親以爲是天作之合,母親只是生性冷淡,可實際上,母親從未對父親動過半點心思,連帶着也不喜歡與父親生下的孩子。
年復一年的消磨,父親也冷淡了下去,兩人只算是相敬如賓。
外祖母離世那年,母親歸鄉守孝一年,與年少戀慕之人重逢,便有了嚴綰姝這個女兒。
嚴綰姝是早產,體弱多病,自幼跟着自己的生父,母親對她既愧又愛,在其生父死後,便藉機以義女之名將她帶了回來。
嚴綰姝竟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這條消息荒謬得我想要發笑。
因爲我不肯認下她,母親就接過了她給的藥粉,幫着她給二哥下藥,再讓她來救二哥,好讓家裏人都能認可他。
這藥粉實際上是毒物,只要灑一點在傷患處,就能融進血液筋脈,使人高熱不退,渾身發疹,需人血才能解毒。
這次母親與她又想要故技重施,讓二哥想起她的「救命之恩」,好讓她出了佛堂。
向來站在孝道頂端的母親被逼說出真相後終於低了頭,讓我不要動嚴綰姝。
二哥最先反應了過來:「那大哥呢?大哥對嚴綰姝有情,可他們也是親兄妹。」
母親諷刺地笑了笑:「他只是一個通房丫鬟的兒子,當年你們父親爲了娶我,許我一生一人,所以趕走了他的生母,把他記在了我名下。」
母親想要大哥掌管家事,只是因爲他待嚴綰姝真心。
一切都只是爲了嚴綰姝這個女兒。
真相被扒開,母親反問:「聽夠了嗎?」
我與二哥都沉默着,母親闔了闔眼睛:「血濃於水,你要是殺了她,要是將這件事宣揚出去,我便也不活了。」

-18-
外祖父病了,母親決定回粱州給自己的父親盡孝。
粱州山清水秀,氣候溫和,是個宜居的好地方。
大哥與嚴綰姝會陪同母親一起回去,爲此我討了太后的口諭,將嚴綰姝放出了佛堂。
太后都忘了還有這麼個人,知道她要徹底離京,隨口便答應了我。
離京當日,我和二哥將母親一行人送到了城郊。
人煙稀少處,林木高聳。
母親撩起馬車車窗的簾子,看向了騎馬跟在車旁的我:
「王鳶,你雖然是我生下來的,可我半點也不喜歡你,大抵是因爲你的眼睛長得太像你父親,而你又沒能在我身邊長大。從前是我估錯了你的脾性,如今我就等着,看着你這隻紙鳶能飛多高。」
與母親同乘一車的嚴綰姝半個身子都隱在了陰影中。
母親說完,不等我說話,就放下了車簾。
片刻後,雀鳥驚飛,行進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驚馬聲連成一片。
路旁的林木中倏地躍出數十個蒙面刺客,齊刷刷攻向了車隊。
我與另一邊的二哥對視了一眼。
刺客逼近時,不遠處有箭矢齊發,將領頭的一排刺客捅成刺蝟。
二哥的親衛穿着甲冑趕來,用弓弩精準地收割着人命。
戰況瞬間扭轉,一路上默默無言的大哥拔出了刀,刀尖指向二哥,目眥盡裂:
「你們是故意的,故意選的這條人煙稀少的路,就是爲了給我機會,請君入甕!」
「若你和嚴綰姝什麼都不做,我與鳶兒自然也會保你們平安到粱州。」

-19-
大哥眼中的不甘和嫉恨看着讓人觸目驚心:
「王珩,你趕緊收起這副僞善的嘴臉。你不就是想以外祖父生病做藉口,把我和母親趕出京都嗎?憑什麼都是王家的兒子,父親更信重你,軍中的人也更聽服你的調遣?明明我纔是長子,我一定要殺了你!」
被生擒的刺客跪在道路兩旁,大哥見敗局已定,又朝馬車喊道:「姝兒,快出來,我帶你離開。」
馬車震動,最先出來的卻是母親。
嚴綰姝用簪子抵在母親的脖子上,簪頭已經刺了肉中。
「要麼放我們走,要麼都別活!」嚴綰姝亮出了獠牙。
母親半是不可置信半是痛苦:「綰姝,你怎麼如此糊塗,跟着王旻做出了這種傻事?就算到了粱州,我也能保你一生衣食無憂啊。」
「你閉嘴!」嚴綰姝一邊挾持着母親後退,一邊尖聲反駁,「都是你的女兒,她王鳶就能當郡主,我卻像個見不得光的老鼠,你告訴我,憑什麼?」
「我已經將你認了回來……」
「認回來又如何?我就是看不得王鳶過得好,既然都是女兒,我就一定要把她的一切都搶走!」
嚴綰姝已經緩緩退到了大哥的馬旁,一小股鮮血順着母親的脖子流了下來。
母親聲調都啞了:「她過得好?她在宮中也只是貴人們逗弄的玩意兒而已,你怎麼就不相信母親呢?」
看吧,我的母親怎麼會不知道我在宮裏過的是什麼樣子的日子呢。
只是她不在意而已。
二哥打馬到了我的身旁,我沒出聲,他卻紅了眼眶。
「母親,你別怪我,我就是不甘心,要不然我也不會毒死我爹,斷了後路跑去投靠你。」嚴綰姝在母親耳邊說出這段血淋淋的話,又朝我喊道,「再給我一匹快馬!」
看着母親因嚴綰姝的話而瞬間瞪大、滿是痛楚的雙眼,我鬆開了繮繩:「好啊,我的馬,給你。」
在嚴綰姝微微鬆懈的瞬間,我撥動了袖箭的機關,短而利的箭矢破空而去,直直沒入嚴綰姝的眉心。
幾乎是同一刻,二哥狠狠擲出佩劍,割破了大哥的喉嚨。
分不清是誰血液濺在了母親臉上,大哥墜馬發出的「砰」聲和母親的尖叫聲混在了一起。
母親癱軟在地,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兩具屍體。
我和二哥下馬,走到了母親面前。
我蹲了下去,替母親擦掉了她臉上的血跡:「母親,血濃於水,嚴綰姝死了,你當真也不想活了嗎?」
「你,是你殺了她。」母親身體發顫,聲音也發顫。
「是我,但我還沒狠到親手弒母的份上。要不要活,全看您自己的選擇。」

-20-
二哥安排的人手夠多,路面很快就被清理乾淨。
陰雲連綿,今夜再下一場雨,一切就了無蹤影了。
我親手將母親扶上了馬車,她的手涼得厲害,久久不能回溫。
「母親放心,二哥沒我這麼心狠,他會派一隊護衛將母親平安送到粱州,更會讓母親在外祖家安心頤養天年。至於父親,我會告訴他母親與大哥在粱州過得很好,還請母親也牢記這件事。」
正欲進馬車的母親停下動作,低頭看了過來:「你威脅我?好啊……這就是我生下的兩個好女兒……」
「母親說笑了,想要有好女兒,自當先做個好母親。」
母親深吸幾口氣後,拂開了我的手,獨自進了馬車。
車簾放下前,我藉着不算明亮的光,凝望了母親一眼。
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得她的臉上依然沒有蒼老的痕跡,只是此時增添了數不盡的疲憊。
「對了,母親還看錯了一件事。」我彎了彎脣角,「女兒不是紙鳶,王鳶的鳶字,是老鷹。」
車簾垂下,漸行漸遠。
回城路上,霧氣般細密的雨終於降了下來。
二哥不知從哪兒取出來一把紙傘,撐在了我的頭上。
「鳶兒,兄長去給你買合意糕吧。」二哥說。

-21-
燕策的死訊已經傳回了南越。
不出意料,南越並未因燕策的死而發難,只是藉機提出了要簽訂盟約,十年不開戰,不再遣質子,也不和親。
爲了這份盟約,也爲了迎回燕策的棺槨,南越派了使團前來。
盟約並不過分,不開戰更是好事,其中內容傳得飛快。
二哥算是最先看見盟約內容的那一批朝臣,回府後同我說起時,我問及了另外一件事。
「二哥,你可知這次南越來的使臣是誰?」我的心響如擂鼓。
「還未全部定下,不過聽說南越二公主是使臣之首,一定會來,這還是南越頭一次派女子出使。」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手。
是她,她要來了。
大啓京都的冬天總是來得很早,又格外冷,說出口的話彷彿都會頃刻凍成冰塊。
南越使團抵京時,正是最冷的時候。
盟約簽訂尤爲順利,皇上在宮中設宴款待使臣,我與二哥雙雙進了宮。
殿外寒風肆虐,殿內暖如春日,我的座位在魏靈佑斜對面。
皇帝時常去給太后請安,免不得見到魏靈佑。
魏靈佑裝得至善至孝,剛被譽王誤殺燕策一事氣了個半死的皇帝從魏靈佑身上尋到了幾分慰藉,竟也對這個忽視了十多年的長孫上了幾分心。
魏靈佑支着下巴,我與他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見他沒有挪開目光的打算,我兀自落了座,裝作沒看見。
待到南越使臣進殿時,我一眼就看見了領頭的高挑女子,南越的二公主燕容。
利落颯爽,燦若驕陽。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不自覺地抓緊了自己的袖口。
在燕容身後半步的是個青竹般的男子,身姿清瘦筆挺,通身書卷氣。
可我知曉,他有一身銅鑄的骨,全然不似看起來那麼溫和。
燕容一行人的出現使得殿內安靜了一瞬,落座後,燕容面無表情地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兩兩相望,無言勝千言。
她挑脣飲酒。
我亦挑脣飲酒。
這次不敬旁的,敬重逢。

-22-
夜間飄雪,雪勢不盛,在盈盈月光下十分漂亮。
宮宴畢,回府後的我推開了房中朝西的窗戶,在窗沿上放了一盞燭火。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有人踩着瓦片涉雪而來,從窗戶翻身進屋,拿起旁邊的剪子,熟練地剪了一截燈芯。
「原來你還記得。」燕容放下銀剪,被燭光柔和了五官。
我抿嘴笑了一聲,視線因淚意而模糊:「西窗留燭,是爲相見。我永誌不忘。」
燕容也笑了起來,眼眶溼潤:「燕策死訊傳回的時候,我就懷疑你也回來了。下手夠快,夠狠。」
「盟約中不和親那一條是你加的?」
「盟約是我促成的,這條當然也是我提議加的。大啓未頹,你二哥現在鋒芒正盛,南越如今也兵力不足,你也清楚,死一個燕策對我父皇而言不是什麼要緊事,藉機訂盟才重要。」
燕容從容應答,又補充道,「我花了半年時間除掉司徒修,收攏了司徒家的權勢,兩個月前父皇已經許我議政了。」
「你下手也夠快、夠狠。」
「重活一世,若是拖拖拉拉、心軟念舊,豈不辜負上天美意?」燕容揚了揚下巴。
燕容是南越皇后唯一的女兒,前世我和親至南越時,她正與儲君爭權。
南越太子主戰,而燕策欺軟怕硬,做事毫無底線,自知沒有登基的可能後就一心依附太子,做他的爪牙,說是殺人如麻也不爲過,對燕容使了無數陰招。
結識燕容後,我與她裏應外合除掉了燕策,又以六皇子遺孤的身份在南越立足,將暗樁滲透進了南越太子的麾下。
在上千個利刃將垂的日子後,南越太子敗在了燕容手中,可就在她離那把龍椅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她的親舅舅司徒修卻將她扯了下來。
一子錯,滿盤皆輸。
南越改朝換代,燕容萬箭穿心而死,我從城牆躍下,也算成全了這段知交之情。

-23-
南越很少下雪,如今來大啓見了雪,燕容半點不懼冷,在院中玩得不亦樂乎。
我裹着大氅,團了個雪球拋給她。
雪球鬆散,被她一擋就掉了一地。
燕容團了個更緊實的遞給我:「幾日後我就要返程了,你要不要去見見謝松寒?」
「他……」
「我試探過了,重生的只有我們兩個。」
我接過雪球,被涼意冰得心裏一顫:「算了吧,不見了。」
「這次走了,可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了。」
「如今他是南越的官,我是大啓的郡主,他有封侯拜相的雄心,我巴不得早點逃離皇城。他不認識我,我與他相見亦無話,還不如不見。」
「王鳶,你越來越像謝松寒了。」燕容仰頭看着月亮,似有些感懷,「我走的時候你別來送我,我不喜歡離別。」
「好。」
南越使團挑了個無雪的日子出發,浩浩蕩蕩一行人,後面跟着燕策的棺材。
燕容不喜離別,明明答應了她不送,可我還是登上了城牆,默然目送她遠去。
燕容意氣風發,隔得遠了,我似乎看見跟在她身旁的謝松寒回過了頭。
可偏偏風起,我眯起了眼睛,沒能看真切。
城中街道積雪除盡,下了城牆後我一人走在街上,被神兵天降般的魏靈佑迎面擋住了路。
「你怎麼出宮了?」我有些訝異。
魏靈佑側身替我擋住了風:「皇上賜了我宅邸,以後我可以離宮別居了。」
「恭喜。」
「你去送南越使團了?」
「送了又如何?」我反問。
「是去送那位謝大人的?」
魏靈佑從未追問我什麼,頭一次追問,竟就問到了謝松寒身上。
我攏了攏大氅,越過了魏靈佑。
魏靈佑回身跟了上來:「宮宴上我一眼就看見了那位謝大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你很像。」
若是平時,我會誇誇魏靈佑的直覺準。
可現在,我平靜問道:「你是在試探我,想說我裏通他國嗎?」
「當、當然不是。」魏靈佑被我嚇得結巴了一下,「我絕無此意!」
「你該去看看你的新宅子了。」我回道。
甩開魏靈佑後,我的思緒有些發亂。
我和謝松寒真的這麼像嗎?
若是像,也不奇怪。
畢竟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人,當初是他笑着告訴我:「鳶者,鷹也,可搏擊長空。」
就算我想要忘記,可與他如出一轍的字跡、喜好、謀算,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我謝松寒這個人的存在。
胸口彷彿堵了一塊巨石,讓我有些喘不上氣。

-24-
重生後我總覺得日子過得飛快。
二哥陸續收攏了軍權,不知何時與慕容蓁生了情意,等我察覺這件事時,二哥已經臊紅着臉告訴我他要去提親了。
父親舊疾復發後就不再管事了,他隱約察覺了母親和大哥去粱州的事有異,可面對我和二哥時還是沒有追問過什麼。
母親不會離開粱州,我手忙腳亂地爲二哥操持婚禮諸事,一直到成婚當天,我的腦子都還暈暈乎乎的。
慕容蓁成了我的嫂子,竟方便了魏靈佑登門拜訪。
論起輩分來,慕容蓁與他年歲差得雖然不多,但算是他的表姑。
莫名跟着長了一輩的我反應過來後差點笑出了聲。
慕容家與長公主成了二哥身後臂助,二哥官職一年三升,風頭更盛,連帶着上門求娶我的人也跟着多了起來。
我避之不及,Ťú₍嫂子也嚇得閉門謝客。
清靜了一天後,魏靈佑翻牆溜了進來。
他不會武功,翻牆的模樣有些狼狽,但將手中的一沓紙遞給我時,卻十分意氣風發。
我不明所以地接過了那沓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這是什麼?」粗略翻了幾頁後,我皺眉問道。
「這是求娶你的那些人平日裏做的荒唐事。」魏靈佑熟練地半蹲在了我身前,目色柔和,「鳶兒姐姐,他們配不上你。」
「確實配不上。」我揚了揚手中的紙,「而且我也不打算成親。」
魏靈佑僵了一下:「他們配不上,但肯定是有人能配上的。」
「誰?你也想要給我說親?」
魏靈佑脣瓣翕動,沉默着翻牆離開了。

-25-
成乾三十七年,皇帝駕崩。
王家與慕容家聯手,將魏靈佑拱上了皇位。
魏靈佑是個好皇帝,知人善任,宵衣旰食,一改大啓從前數年的驕奢淫逸之風。
唯一失算的是,如今魏靈佑雖然住在宮中,但沒人敢限制他的行動,他竟養成了夜裏爬牆翻進我院子的習慣。
初見時的少年就要及冠,魏靈佑翻牆的姿勢越來越利落熟練,我也從一開始的驚訝變成了見怪不怪。
宮裏的新奇珍寶被魏靈佑順了出來,堆在我的庫房中,最後成了我小侄子和小侄女的玩具。
父親的病用盡藥石也沒能好轉,征戰多年的他在蕭瑟秋日裏與世長辭。
大啓孝期一年,剛出孝期不久我就聽聞南越皇帝退位成太上皇,將皇位傳給了二公主燕容。
謝松寒畢生夙願便是成爲文臣之首,掃清南越積弊,如今他與燕容都能如願了。
我怔了一下,忽然想到,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謝松寒了。
我看着空蕩蕩的天空,覺得心裏也空空蕩蕩。
不是因爲謝松寒,只是覺得這院子四四方方的,讓人有些氣悶。
當夜魏靈佑爬牆來找我時,神色憤憤不平:「鳶兒姐姐,今日朝中居然有人上奏讓我填充後宮。」
魏靈佑嘀咕時,我將一個小錦盒遞給了他。
錦盒被魏靈佑打開,裏面是一枚丸藥。
魏靈佑失笑:「是新的蠱蟲嗎?」
看着魏靈佑躍躍欲試的模樣,我是真想把他的腦子撬開,看看他在想什麼Ṭų⁺。
「是你體內蠱蟲的解藥,當初說蠱蟲只能壓制是騙你的,喫了這枚藥,你的蠱蟲就全解了。」
魏靈佑的笑凝在臉上:「爲什麼要給我這個?」
我坐在院中的鞦韆上,慢悠悠晃盪着:「當初是爲了控制你,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而且我打算離開京都,歸期不定。」
王家步步爲營,現在已經無可撼動。
而且以魏靈佑的品行,他也不會對王家下手。
蠱蟲的確沒必要存在了。
「離開京都?去哪兒?」聽完我的話ṭū₇,魏靈佑喃喃問道。
「天大地大,遊歷四方。」

-26-
解藥被魏靈佑捏碎的那一刻,我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我不要這解藥,你可以帶我一起走。」
魏靈佑說完,我又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
「你瘋了?你是皇帝。」
魏靈佑有些泄力地垂下了手,聲音發悶:「對,我是皇帝,你之前說過,大啓需要一個好皇帝。」
院中只剩下簌簌的林葉聲。
過了一會兒,魏靈佑抬起了頭:「爲什麼要走?」
「不喜歡這兒。」
短暫的沉默後,魏靈佑說:「我知道了,你不喜歡京都,也不喜歡皇宮。你去自己喜歡的地方吧。」
見魏靈佑想通,我又掏出了另一隻錦盒:「幸好解藥有兩枚,你只是毀掉了其中一枚……」
魏靈佑猛地後撤一步,像是看見了什麼洪水猛獸:「我不要這解藥,我情願你每月給我寄之前的能壓制蠱蟲的藥。」
「爲什麼?」之前我想要一次性給魏靈佑半年的藥,他也是不肯,非要我按月給他。
「這樣起碼證明,我們之間還有聯繫,你沒有丟下我。」
魏靈佑的話讓我莫名覺得自己像個負心漢。
還沒擺脫這種想法,我就聽見魏靈佑小心翼翼地詢問:
「你離開以後,會想我嗎?」
「會。」我沒有遲疑,如實回答。
這無數個日夜堆積起來的情分,做不得假。
魏靈佑點了點頭,像是在喃喃自語:「那我走了,再待下去我該後悔了。」
看着魏靈佑失魂落魄的背影,我捏緊了手中的錦盒。
一種名爲不捨的情緒在心底滋生,最後敗給了對自由的嚮往。
我頓了一下,朝魏靈佑提醒道:「那是院門,牆在右邊。」
魏靈佑腳步一滯,挺直了脊背。
「今日,我要從正門出去。」

-27-
離開京都後,我一路南下,見了不少好風光。
每月雷打不動的事是給哥哥嫂子寄家書,和往宮裏寄藥丸跟信。
我將藥丸的方子都寄給了魏靈佑,結果他回信說藥方不慎遺失,還是隻能仰仗於我。
一日我途經小鎮,看見一個老翁躺在路中間,扒着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說她撞傷了自己,要她賠銀錢。
小姑娘怒極反笑:「你這是碰瓷!」
她用詞新穎,頗爲有趣,我幫她解了圍,請她喫了頓飯。
待她同我說清碰瓷的意思後,我竟有種靈臺清明的感覺——
我覺得我是被魏靈佑碰瓷了。
小姑娘酒足飯飽後與我告別,我囑咐道:「女子孤身在外,萬事當心。」
「你看出來我是女扮男裝了?!」
「十分明顯。」我誠懇道。
小姑娘摸了摸後腦勺:「我其實是想要去從軍,我身手很好的,只是這兩天餓得沒力氣了。」
在大啓女扮男裝從軍可是重罪,看着眼前俏生生的人,我從包袱裏翻出一枚玉佩交給了她:
「拿着玉佩去京城王家吧,找我嫂子,她叫慕容蓁,是個頂好的人,府中的事都由她做主。只要你有真才實學,她會給你謀個好出路的。」

-28-
自離京後,我就再未回到過京都。
一路上的所聞所見,讓我空蕩的心漸漸滿了起來。
因爲在外遊歷,京中的消息傳進我耳裏時總是隔了些日子。
比如魏靈佑不肯填充後宮,而我嫂子算是他的表姑,所以他直接將我的小侄子過繼到了他生父那一脈,成了他的弟弟,美其名曰沾親帶故,都是宗室子弟。
我聽聞這個消息時,魏靈佑已經一邊痛哭流涕地祭祖,一邊把我的小侄子立爲了儲君。
又比如拿着我的玉佩去京城的那個小姑娘身手非凡,在剿匪時以一敵百立了大功,成了我小侄女的武學師父。
我聽說時,她已經成了軍中女將,雖然官階還不高,可也是大啓頭一份兒。
再比如當朝皇帝驟然駕崩,十四歲的儲君登基,權力交接十分順利,朝局一切平穩。
這個消息比之前的那些傳得快,我在路邊茶棚飲茶,魏靈佑駕崩的消息忽地昭告天下,我嗆了一口茶水,咳得止不住。
按照告示上的時間,在這個盛暑天裏,魏靈佑要是真死了,都該臭了。
我搖了搖頭,終於想通了上次魏靈佑寄信讓我務必在如今的住處多住些日子是什麼意思。
我在這座小城中租了個院子,原本都想離開了,現在又續了段日子。
半月後,小院果然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分別九年,魏靈佑居然和我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
「在下途經此處,想要討口水喝。」魏靈佑聲音更沉穩了,可我總覺得聽出了一絲不正經。
「只是想要水喝?」
「也想借住。」
「我這兒不養閒人,借住可是需要幹活的。」
魏靈佑挑了挑眉頭:「猜到你會這麼說,所以我帶了個幫手來。」
魏靈佑說罷,門邊忽然探出了個腦袋,眼波靈動:「姑姑,我來找你了!」

-29-
魏靈佑假死退位,離京時竟然把我的小侄女寧兒也給拐來了。
我哭笑不得,寧兒像是離弦的箭,瞬間撲進了我的懷裏。
眼前幾步遠的地方,魏靈佑看着我和寧兒,雙手負在身後,眉眼如初,笑意如故。
幾個月後,我和已經徹底解了蠱的魏靈佑一起將寧兒送回了家。
魏靈佑戴着面具,堂而皇之地和我在府中同家人過了除夕與上元。
出了正月,我再度啓程離開。
只是這次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魏靈佑與我同行,同當初的我一樣,看見什麼都稀奇,拉着我要將我在信中提到過的那些稀罕景物再看上一遍。
與他住在一處僻靜村落中時,一日晨間,魏靈佑不知溜達去了什麼地方,我沒找到他人影,反而在門邊撿到了他的香囊。
這香囊他隨身帶了許多年,已經十分陳舊,現在更是錦帶斷裂,才掉在了這個地方。
香囊輕飄飄的,就好像沒放東西一樣,更沒有任何味道。
我打開了香囊,裏面只放了一頁疊得方方正正的紙。
紙頁攤開,一瓣褪了本來顏色,被壓得平平整整的泛黃繡球花花瓣就這樣展現在了我眼前。
與魏靈佑相關的記憶也跟着湧了出來。
是寂靜無聲的流華殿,魏靈佑服下我給他的藥,跪倒在我的面前。
是我要他殺了燕策,他抬起因喫痛而發僵的手,拂落我衣襟上的繡球花瓣,笑着同我說:「好。」
那瓣落在魏靈佑掌心的花,被他藏了這麼多年。
紙頁被我合上,連帶着花瓣一起收回了香囊中。
過了一會兒,魏靈佑匆忙趕了回來。
「去哪兒了?」我問道。
「去摘果子了。」
「果子呢?」
「沒走到地方就回來了。」魏靈佑有些着急,「我的香囊丟了,找了一路也沒找到。」
我朝魏靈佑伸出了背在身後的手,香囊在我手中輕晃了兩下:「掉在門邊,我撿到了。」
魏靈佑接過香囊,猛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在。」
「香囊的帶子斷了,我給你做個新的吧。」我頓了頓,接着道,「裏面的東西,不換。」
魏靈佑先是一愣,隨後傻笑了起來:「好,不換,一輩子都不換。」
天地爲證,我與魏靈佑約定了終生。

-30-
我叫魏靈佑,是個被養在流華殿的皇孫。
幼時陪伴照顧我的是個老嬤嬤,嬤嬤說我是廢太子的遺腹子,在宮中沒有倚仗,所以一定要小心謹慎,最好讓所有人都忘記我,我才活得下去。
我七歲的時候,嬤嬤病了。
爲了救她,我頭一次闖出了流華殿,卻在御花園迷了路。
我攔住了一個宮女,求她帶我去找太醫,她被我嚇得不輕,尖叫了一聲。
宮女的聲音引來了旁人,我步步後退,縮在樹旁,見到了一個仙童般的人,方纔尖叫的宮女稱呼她爲郡主。
我不明白她看起來爲什麼不高興,明明她梳着漂亮的髮髻,穿着好看的衣裳。
她應是聽見了些什麼,看了我一眼後用與我差不多稚嫩的聲音吩咐宮女:「讓太醫去看看吧。」
她的一句話讓嬤嬤多活了三年。
我也記住了她。
後來我終於知道了她爲什麼不高興。
她是被養在慈安宮的永康郡主,慈安宮裏的太后既不慈也不安,那是個僞善的老婦人,也是我的曾祖母。
我偶爾會聽見關於她的消息,在一個冬日裏,她的父母終於回了京都,將她接出了宮。
她離開的那Ṱũ₌天,我偷偷去看了一眼。
她披着紅色大氅,上面繡着蘭花,大氅領子上的白色狐毛圈住她的脖子,暖和又漂亮。
出宮的路她是用跑的,像一隻翩躚的蝴蝶,飛過積雪,去見自己的家人。
我猜她以後都會像今天這樣開心。
但我猜錯了,再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神色更冷了。
這次見面病的人成了我。
嬤嬤早兩年已經老死了,爲我請太醫的小太監也被打了個半死,我躺在流華殿的牀上,想着嬤嬤是不是說錯了。
明明我已經縮起來活了,怎麼還是活不下去。
我沒有力氣,也覺得沒有活路。
可流華殿的殿門被人推開了,泄進了一縷光。
推門的是當年那個仙童一樣的小郡主。
我以爲自己在做夢,抬起手指想要碰一碰她,可還沒捱到就暈了過去。

-31-
醒來後我才知道,這不是做夢,是她救了我。
她已經不記得曾經遇見過我了,她只是想要一把好用的刀。
我試探着叫她「鳶兒姐姐」,她沒多說什麼,而是給了我一枚帶着蠱蟲的藥,我想也沒想就吞了下去。
她要我殺南越送來的質子,我知道一旦暴露必然萬劫不復,可我也答應了。
她終於笑了,淺淺的笑,只浮現了一瞬。
她身上的繡球花瓣落在了我的手心,我在心裏念着:「嬤嬤,縮着活沒有用,我想換個活法。」
一個能和王鳶站在一起的活法。
也許我天生就不是Ṫū́ₕ個好人,離了流華殿後我費盡手段地往上爬,如魚得水。
我聽不得旁人說她一句不好,有人說她胸無點墨,我索性將那人推進了池裏,用池水涮涮他的嘴。
後來我又用計殺了燕策,問她還要我殺誰。
我渴求她再說出一個名字,這樣就證明我還是有用的。
她愣了一下,說她可以給我做一個安神的香囊。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她這麼好的人呢。
可這麼好的人,居然會用餘光偷瞄南越的一個使臣。
那個使臣和她可真像,像到我想把他直接丟出去。
胸腔中翻滾陌生情緒最後凝結成了兩個字:嫉妒。
幸好我沒有嫉妒太久,南越的人就走了。
我猜那個使臣和她的關係一定不一般,可她不想說,我也不再問了。
日久見人心,她一定會知道,我纔是最適合她的刀。
我越發不想離開她了,作爲一把刀,我努力把自己磨得又快又亮,最後稀裏糊塗地成了皇帝。
棘手的朝政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夜夜都爬牆去看她,這樣才能安心。
可有一天,她突然說她要離開了。
甚至於她把完全解蠱的藥都給了我。
我驚慌失措,被拋下的恐慌席捲全身,當場捏碎了藥。
但最後我還是放她走了,因爲她不喜歡留在這兒。
我問她離開以後會不會想我,她說會。
那一瞬我無比確定,她心裏有我。
我暗自慶幸於自己尊重了她的決定,沒有將這份來之不易的情分毀掉。
那夜我正兒八經地從她府中正門走了出去,嚇到了不少人。
但我就是要讓衆人知道,我纔不會填充後宮,我的心都掛在了王家的小郡主身上。
哪怕她離開京都,我也不會變。
她走後時常給我寄信,我從沒見過她這麼快樂的模樣,我好想她。
一個荒唐的想法就這樣從我腦中誕生,並且很快就付諸了行動——
我立了她的侄子當儲君,傾盡一切教導他。他很聰明,比我、比他的父親都要聰明。
在他十四歲時,我偷偷駕崩,嚇壞所有人。
但我知道這肯定是不會嚇到她的,因爲她瞭解我,比任何人都瞭解我。
果不其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對着我笑,和我夢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我長舒了一口氣。
好皇帝當夠了。
我要來當王鳶的魏靈佑了。

-32-
少年時我問父親,爲什麼給我取「松寒」這個名字。
父親說寒松挺且直,他要我永遠都不折了文人的脊樑。
那時我就在心裏發誓,來日一定要讓「謝松寒」這三個字青史留名。
十九歲時,我登科中榜,入了朝堂,最後拜入了二公主門下。
南越民風開放,南越女子比大啓更爲自由。
二公主的才學半點不輸那些皇子,她有仁心,更有手段,我甘願被她驅使。
果不其然,二公主很快就被准許議政,後來又被派去出使大啓,簽訂盟約。
二公主此行莫名將我也給帶上了,越臨近大啓京都,她好像就越緊張。
我以爲她是頭次出使壓力頗大,可有一次,我聽見她偷偷唸叨了一個名字:「王鳶。」
後來我在宮宴上見到了她口中的王鳶。
那是大啓的郡主,其父是威名赫赫鎮南王。
二公主很奇怪,明明路上還在唸叨,真見到了,卻又半點交流也沒有。
席間我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這位郡主,卻沒想到正好撞上了她的視線。
我的腦子空了。
她的眼睛真漂亮,像釀了一汪冰雪化成的水。
明明是初相見,我卻覺得好像相識了許久,像是故人重逢。
這感覺撞得我整個人都在發昏。
幸好,幸好她錯開了目光,要不然我就該失態了。
殿中的舞女翩翩起舞,隔着那些翻飛的衣袂,我再沒能和她對上目光。
離開大啓的那天,風颳得人臉疼。
使團速度不算快,在城門外,我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我又看見那位郡主了,她在城頭,隔得這麼遠,可我無端確定,那道身影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來送誰的。
我有些期盼她是來送我的。
這個念頭一出現, 我就在心裏唾棄了自己幾聲。
糊塗的念頭, 平白玷污了人家。

-33-
回到南越後, 我一心撲在朝堂上, 後來二公主鬥垮了一衆敵手, 登上了皇位。
我離青史留名、封侯拜相的心願又近了一步。
大啓那頭也發生了許多大事,王家和慕容家成了士族之首,新任皇帝是曾經備受冷遇的皇孫。
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居然特意留心了一下王鳶的消息。
她過得很好, 是王家的掌上明珠,就是不大愛出門,聽說有些鬱鬱寡歡。
再次聽到和她相關的消息時, 便是她離開大啓京都, 遊歷河山去了。
不知她去了多少地方,我有些羨慕她的縱情恣意, 可我明白, 我這一生註定是要撲在朝堂上的。
查貪腐、清舞弊、除冗餘。
我頭一次知道, 原來文官也會遭遇這麼多刺殺。
無數次死裏逃生後, 我走到了當朝右相的位置, 當年嘲笑我是寒門子弟的人只能看着我的背影咬牙切齒。
南越與大啓多年來再未開戰,兩國百姓休養生息, 一片欣然。
史書上必定會有我謝松寒的名字, 而當初的二公主,如今的陛下, 居然操心起了我的婚事。
她快人快語, 說擔心我回府後天天都是冷鍋冷竈。
怎麼會是冷鍋冷竈呢?我府上明明僱了廚子。
我不敢承認, 自己心中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兒。
一個別國郡主,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又過了幾年, 大啓又駕崩了一個皇帝。
這個皇帝也稱得上千載難遇了,沒有後妃,也沒有子嗣, 專心培養一個流着王家血脈的孩子。
那個孩子天資不俗,外祖母曾是長公主, 他硬是被立爲儲君, 又順利登基成了新帝。
坊間傳聞, 駕崩的那位皇帝鍾情王家郡主, 甚至偷偷爬過王家的牆。
不過我是不信的, 一個皇帝,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這野史也太野了。
孑然一身久了,我養成了休沐時在街頭閒逛的習慣。
一天, 我在街上聽見身後有人叫了一聲「鳶兒」。
人羣熙攘,下意識地回頭後,我留意到了一男一女兩道背影,看起來很是親近。
方纔叫「鳶兒」的就是那個男子,他轉身時我看見他臉上戴着面具。
而那個女子始終沒有轉身。
我有些恍惚。
那道背影一點也沒變, 和當年在大啓皇宮中她起身離殿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居然來了南越, 身旁也有了良人相伴。
不過也不奇怪。
鳶者, 鷹也,可搏擊長空。
天地之間,她去哪裏都不奇怪。
我與她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各自走進了喧鬧的人羣。
明日不休沐,爲了青史留名的那一頁能濃墨重彩些,我又要忙起來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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