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今天休夫了嗎

父皇爲我擇婿時,選了裴修餘做我的駙馬。
我以爲裴修餘會與我琴瑟和鳴。
可結婚當日,他連與我同牀都不肯。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恨我。
直到我的生辰宴,他不得不冷着臉坐在我身邊,我看到空中浮現文字。
【公主快放駙馬自由吧!】
我飲下一口酒。
也罷,也罷。

-1-
公主府的宴席向來熱鬧。
金絲楠木的案几上擺滿珍饈。
絲竹聲裏,賓客言笑晏晏。
可我的駙馬裴修餘,卻只是冷着一張臉坐在我身旁。
彷彿這場宴會與他毫無干係。
他修長的手指搭在酒盞上。
既不飲,也不言。
目光偶爾掠過席間,卻從不側目停留在我身上。
又是這樣。
我與裴修餘成婚一年有餘,他待我始終如此。
我抿了一口酒,指尖輕輕摩挲着杯沿,心底泛起一絲自嘲。
我分明是當朝最受寵愛的宜韶公主,駙馬卻不願娶我。
他恨我選他作駙馬,斷了仕途。
從前總是溫潤如玉的少年,如今在我面前只剩冷臉。
日子久了,連我自己都倦了。
出神間,我的眼前忽然浮現幾行半透明的字跡。
【公主快放駙馬自由吧!】
【駙馬今日和宋小姐有約,卻被公主強留下來當宴會陪襯,快煩死了!】
我指尖一顫,差點掀翻手中的酒盞。
這是……什麼?
那些字跡浮動如煙,卻又清晰無比,彷彿有人就在我眼前寫下評點。
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四周。
席間衆人毫無異樣。
這文字,只有我能看見?
我強裝鎮定,目光下意識瞥向裴修餘。
他仍冷着臉,指尖卻無意識地在案几上輕釦。
和宋小姐有約?
宋小姐……
是那個自詡清高的才女宋嬋麼。
生父被貶後仍賴在京城,整日以詩畫會友。
我垂下眼眸,繼續看那文字又會浮現出什麼。
【要是公主當時不選裴修餘當駙馬,他肯定已經和宋嬋在一起了!才子才女,琴瑟和鳴,多幸福!】
【對啊,小公主到底爲什麼讓裴修餘做駙馬,她不知道駙馬無故不得入朝堂嗎?】
【本來以爲身爲太子伴讀之後肯定翰林院起步,結果被小公主一個喜歡直接無緣官場了,裴修餘實慘。】
我握着酒盞的手不由得用力攥緊,仰頭飲盡杯中的酒。
連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文字也是這麼想的嗎?
忽地,文字轉了話題——
【有人注意到公主府後門燕思途在嗎?】
【他都站兩個時辰了,想給公主送生辰禮又不敢還跑後門,雪下這麼大,他真的我哭死。】

-2-
燕思途,在後門?
我與他並不相熟。
只依稀記得,他是燕家的小將軍。
三年前西夷國侵犯我朝邊境,我朝大敗。
他們派了個使臣,趾高氣昂來京城指名叫我去和親,還要父皇割讓三座城池。
他砍掉使臣腦袋,自請出徵。
前些日子剛大勝而歸,成了朝中新貴。
可我們並無交情,他爲何會在我府後門?還等了兩個時辰?
思量間,我招呼小桃叫她去後門看看。
沒一會兒,小桃急匆匆趕來,湊近我耳邊輕聲道:「公主,後門,有燕小將軍……」
我指尖一頓。
竟是真的?
那些古怪的字跡,竟知曉如此之多?
我抬眸。
裴修餘仍神色冷淡,目光卻已頻頻望向廳外,似在等待什麼。
我渾身有些發涼。
或許,是在等宴會結束,去赴宋嬋的約。
我側首看向裴修餘,開口道:「駙馬可是累了?若有事,不妨先退席休息。」
他眸Ţū́ₙ光微動,似是沒想到我會主動開口。
沉默了一瞬纔對我作揖行禮:「多謝公主。」
空中的文字疑惑起來:
【小公主怎麼放裴修餘走了?】
【她不應該死活不讓裴修餘離開,要求他陪她過完壽宴,讓裴修餘耽誤了和宋嬋的見面嗎?】
【小公主真要放駙馬自由了?喜大普奔。】
我看着他起身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可笑。
那些字跡出現時便說,我該放他自由。
可憑什麼?
我是公主,他是駙馬。
既娶了我,他便也是入了皇家。
哪怕相看兩厭,他也該演完這場戲。
至於燕思途……
我吩咐小桃待會兒去找寧柔郡主給生辰宴收場。
我起身離席,攏了攏狐裘,朝後院走去。
雪下得很大。
今日公主府生辰宴,爲了方便下人進出佈置,後門是開着的。
我站在廊下,遠遠望見後門那道挺拔的身影。
燕思途披着墨色大氅,肩頭已落滿積雪。
他手中捧着一個錦盒。
望見我,眼神倏地變得慌張,想要縱身上馬,卻停下了動作。
他轉身上前兩步,停在門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公主。」

-3-
積雪從他的肩上簌簌滑落。
我示意侍女邀他進來。
他進了院門,站在廊下不肯向前,只把手中的錦盒交給侍女。
侍女捧着錦盒到我身邊打開,裏面竟是一顆靈芝。
「是西夷雪山上的玉髓芝。」他的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
「臣偶得了一株,對咳疾最是有效。臣……臣記得公主入ŧűₙ冬總會咳嗽,以此物作爲公主生辰賀禮,還望公主不嫌棄。」
【咦~你信燕思途是偶得還是信我是秦始皇。】
【他爲了這個靈芝可是剛打完仗就跑去採了,這靈芝稀有就是因爲長在崖壁上。】
【有詔令他着急回京,傷口還沒養好就去了,採完打仗留下的傷口都復發了。】
我微微一怔,看向廊下作揖的他。
我確實有冬日咳嗽的毛病。
但這是幼時落下的病根,知道的人除開貼身伺候的,不過父皇、兄長以及裴修餘。
「將軍有心了。」我攏了攏袖中的暖爐。
「只是將軍送錯了地方,收禮在府中正門處。不過這份禮,本宮先收了。」
燕思途離開了。
前廳的筵席在我離席後也散得很快。
公主府正門的車馬堵作一團。
我讓小桃準備了輛低調的車子從後門的街道繞出去。
小桃在車廂內鋪上厚厚的毛毯。
她擔憂地扶我坐上馬車。
「公主,天氣寒涼,何苦往那湖邊跑?」
我捂着暖爐,看着那些字樣隨意地猜測。
【公主這是要做什麼?】
【裴修餘纔剛見到宋嬋,倆人正往湖中竹水亭走呢。】
「本宮要去親眼看看真相。」我回答她。
馬車在湖邊一處樹後停下。
冬日的樹沒剩多少葉子,但積雪厚重,馬車倒也不突兀。
我掀起簾子的邊角。
湖中的亭子下,一男一女正煮茶賞雪。
可不就是裴修餘和宋嬋嗎?
冷風呼呼地從掀起的車簾中灌進來。
小桃湊過來,順着我的視線看過去。
「駙馬?」
她驚覺失言,倉皇跪下:「奴婢該死!」
我絲毫不顧吹進來的冷風:「無礙。」
小桃起身,替我扶住車簾。

-4-
我看見他們隔桌而坐,不知說些什麼,二人都笑得開懷。
【裴修餘和宋嬋就是很配啊,只有和宋嬋在一起他才能這麼開心。】
【駙馬和公主之間隔着的是皇權,兩人本來就不平等。】
【何況裴修餘是有抱負的人,當了駙馬就只能做個閒職,難怪公主沒受過他一次好臉色。】
我看見宋嬋起身,繞過桌子用帕子擦拭裴修餘的額頭。
而我的駙馬,滿眼笑意地看着她。
最後握住了她的手,從她手中抽出帕子塞入懷裏。
【嗚嗚嗚我產品好甜!】
【公主什麼時候能放我家小情侶自由。】
我垂下眼眸。
「小桃,走。」
通往竹水亭的棧道恰好在裴修餘身後。
我讓馬車駛到棧道前停下。
宋嬋方纔繞過來後,索性和裴修餘坐在了一邊。
等我們一行人走近,不可避免地發出腳步聲時,他們才扭頭髮現,匆忙起身。
兩人臉上的笑意已經收起。
宋嬋有些慌亂,裴修餘給了她一個安定的眼神。ṱų⁹
他向我行禮:「參見公主。」
他們眼神的交流如此明目張膽。
我心間有些疼痛,沒有讓他們起身,張口就是諷刺:「本宮看駙馬疲乏,叫你回去休息,駙馬休息到這竹水亭了嗎?」
似是沒想到我也會用這種帶着刺的話同他說。
裴修餘愣了一下,把腰往下又彎了彎:「微臣知罪。」
我坐到他方纔的位置上,看着冬日湖心的風景。
好一會兒才道:「平身吧,駙馬知罪做什麼?本宮何曾怪罪過你?」
「這飄着雪的湖風光確實好,圍爐煮茶,實乃妙哉。」
沒有人吭聲。
亭子四面通風。
我不由得咳嗽了兩聲。
小桃湊近我身邊彎腰道:「公主,湖邊寒氣重,回府吧。」
我點頭,將手搭在她身上。
我走到亭子與棧道的連接處。
那二人還站在原地。
我頭也沒回,隻立在那裏問道:「駙馬不隨本宮回府嗎?」

-5-
臨時佈置的車廂不如我常用的寬大。
裴修餘進來後,空間顯得愈發狹小。
我緩了好一會兒,直到手中的暖爐將暖意散發到整個身體。
「她是誰?」我問。
裴修餘微微抿脣,似乎在顧忌什麼。
最後只吐出來幾個字:「只是賞雪偶遇。」
這樣明顯地護着她嗎?
我盯着手中的暖爐發呆。
我忽然想,自我出現起這兩人除了行禮便沒再說過一句話。
那姑娘看向我的眼神驚懼,收到裴修餘的眼神示意後才鎮定下來。
在他們眼裏,我難道是什麼洪水猛獸不成?
思及此,我輕輕笑出了聲。
「裴卿,我的生辰宴,你離席出府與女子私會,若傳出去,旁人該如何議論皇家顏面?」
他抬眼,眸中閃過一絲不耐:「公主多慮了,不必誣陷他人清白名諱,臣不過是順路。」
我定定看着他,愈發覺得可笑。
曾經我常去太學找太子哥哥。
他身爲太子伴讀總跟在身邊。
我與異性有過最多交流的便是他。
他知我居在深宮,喜歡太子給我從宮外帶的小玩意兒。
但太子也不是能常常出宮的。
他便經常從宮外回來時帶些東西給我。
有時是某家鋪子的糕點,有時是新奇的玩具。
及笄後父皇爲我挑選夫婿。
他給我的幾個人選Ṫúₘ中,我只熟識裴修餘。
新婚夜他不碰我,我不怨他。
可成婚一年有餘,他對我始終疏離,連敷衍都懶得掩飾。
我的視線落在他微攏的袖口。
那裏面有宋嬋爲他擦拭的絹帕。
他似有所覺,手指下意識往裏收了收。
我垂下眼眸:「駙馬既覺得本宮多事,那日後本宮便一概不管了。」
他神色微松,顯然以爲我退讓了。
可惜,我雲宜窈從來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

-6-
「去查。」回府後,我撐在房間的軟榻上,對小桃道:「駙馬這些年的書信往來,尤其是與宋嬋的。」
小桃辦事極快。
隔天早上,一疊信箋便呈到了我面前。
我展開最舊的一封。
我認得這個信紙,是兩年前京城有名的墨閣售賣,那年我偶然得到想多要些,卻被告知最後一批存貨已經沒有了。
而紙上,明顯女子筆跡的簪花小楷寫着:【裴郎,聽聞聖上賜婚,我心如刀割。宜韶公主驕縱任性,豈能懂君之抱負?】
與其放置在一起的是裴修餘的回信:【嬋妹且忍,駙馬雖無實權,卻可借公主府人脈周旋……】
一封封一件件。
自父皇的賜婚聖旨下達以來,直至前日最後一封——
【明日公主生辰宴,我需出席,不得赴約。強留席間,煩厭至極。】
簡短的話語,字字誅心。
而宋嬋的回信寫着:【算盡三更漏,望斷千帆影,待得檀郎馬蹄聲。】
我的手指不由得攥緊。
文字在眼前瘋狂地跳動,這次它們明顯分成了兩派。
【裴修餘這麼噁心嗎?表面裝清高,背地裏罵老婆!】
【是公主先拆散了裴修餘和宋嬋的好吧?】
【公主快把駙馬踹了!這渣男配不上你!】
我閉了閉眼,將信紙擱在案上。
「公主……」
小桃小心翼翼道:「可要奴婢將這些呈給陛下?」
「不必。」我冷笑。
「皇家體面要緊,鬧大了反倒叫旁人看笑話。」
但這筆賬,我記下了。
我本想如若他二人只是偶有聯繫,我便只敲打警示一番便好。
但根據這些書信看來,他們當真恨我啊。
翌日清晨,裴修餘換上官服,說是去應卯。
當朝駙馬可做的不過都是些閒職。
我坐在妝臺前梳妝,從銅鏡裏看他系玉佩的匆忙模樣,忽然開口:「駙馬今日回來用膳嗎?」
他動作一頓。
「公務繁忙,公主不必等臣。」
「好。」我點頭,隨手拔下不怎麼合適的金簪遞給小桃。
「讓廚房不必備駙馬的飯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主怎麼不攔他?】
【肯定是憋大招!從信上看這駙馬妥妥渣男啊!坐等打臉!】
我勾了勾脣。
攔?何必攔ťṻ⁾?
既然他心心念念要見宋嬋,我便成全他。
只是這成全的代價,但願他承受得起。
「小桃。」我起身。
「去備馬車,本宮要去東宮見太子。」

-7-
從東宮回來後,我徑直去了府中賬房。
太子哥哥的話仍在耳邊迴響:「裴修餘上月經手的江南貢緞,內務府覈驗時少了三匹。」
他蹙眉看我:「宜窈,此事可大可小。」
我翻開支取賬簿,指尖劃過一行墨跡——臘月初七,駙馬提雲錦五匹,言公主製衣所用。
臘月初七。
再難做的料子此刻也該做好成衣了。
可我從未見過這些料子。
【前面罵公主的出來道歉!這駙馬怎麼這麼噁心!】
【宋嬋上月去參加詩會穿的就是雲錦裙,不會是……細思極恐!】
窗外的雪粒子還在簌簌打着窗欞。
我望着賬本上一件又一件非我吩咐卻被裴修餘拿走的支出。
「公主……」小桃遞給我一方帕子。
我才猛然發覺,我竟然落淚了。
父王兄長都疼愛我。
公主府榮華富貴。
外面少見的好料子,ţũ₁我的庫裏卻堆得滿滿當當。
裴修餘以我的名頭支走些。
只要我不特意去查,完全不會發現。
哪怕發現了我也不會在意。
可如今。
他一面嫌棄我束縛了他的前程,對我冷言相向。
一面藉着公主府的權勢爲那宋家搏一份留守京城的恩典,又以駙馬的身份中飽私囊。
我輕輕拭乾淚水:「今日駙馬可是在碧翠樓?」
碧翠樓是京城權貴最愛來的酒樓。
不知老闆是個怎樣的妙人。
比起別的酒樓只能中規中矩地喫飯。
碧翠樓卻在樓內設了個大院子,裝潢皆以權貴家花園爲基準。
有美食可喫,美景可看。
我朝文風盛行,不少文人雅士都願意來此舉辦詩會。
正如現在。
我坐在院旁隔出的桌子旁,四周是一扇扇屏風。
院內宋嬋正穿着一身雲錦裙,飲茶作對,引得一片叫好。
我聽見隔壁傳來隱約的聲音:「這有什麼好看的?我就是個打仗的,聽不來這種文雅玩意兒。」

-8-
聲音有些熟悉。
那一直伴隨在我眼前的文字瘋狂起來:
【是燕思途!這就是緣分吶!】
【公主快踹了裴修餘!看看我們小燕!】
【前面的,什麼小燕,我猜是大燕。】
【我們燕將軍八塊腹肌身材流批超級好捏,吊打燕思途一百倍!】
這,這些話。
怎得這番……放浪!
我分明是來看裴修餘和宋嬋的,此刻卻被這些話羞得嗆了口茶。
「公主!」小桃趕忙上前幫我順氣。
我咳了好幾聲,擺擺手:「無事,只是喝水不小心。」
一抬眼,卻見方纔說話的人站在屏風的轉角口。
此刻他慌張地退到屏風後行禮。
我不願惹人注目,趕在他出聲前打斷他。
「莫行大禮,將軍請進。」
燕思途猶豫地走進來,在我的示意下坐得離我遠遠的。
我不禁感到好笑:「燕將軍,本宮會喫人嗎?」
面前的男人耳朵倏地紅了。
我忍不住有些看愣。
啊?
我說什麼了嗎?
他朝我拱手:「微臣無意冒犯公主,實乃習武聽覺聰敏,無意聽見公主犯咳,這才……」
我笑笑:「無事,將軍前些日子送來的玉髓芝很是有效。」
燕思途傻傻地笑了:「公主不嫌棄就好。」
我又喝了一口茶:「將軍怎知本宮冬日會犯咳疾?」
氣氛有些凝滯。
公主不爲外道的私事,卻被當朝將軍知曉。
是無意?
還是皇宮被人透成了篩子。
我垂眸,想聽聽這位燕將軍如何說。
可這位彷彿根本沒聽懂我的意思。
他自顧自地舉起手想撓頭,似乎想到什麼又放下來,兩隻手拱過一禮後緊緊握成拳靠在膝上。
「臣幼時去太學唸書見過公主,公主給臣包紮過傷口,那時候公主總是動不動咳幾聲。」
我沒想過會是這個理由。
我自小隨皇兄去太學,大部分時間都圍在皇兄和裴修餘身邊。
只有一次,皇兄被父皇喊去問話,忘了告訴我。
我沒在母妃的寢宮等到皇兄,便要身邊的侍女帶我去太學。
路上看見個少年被一羣公子哥按在地上打。
還小的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連小朋友都打,當下就呵斥了他們。
我可是最受皇帝寵愛的公主。
我天不怕地不怕。
母妃說要做有禮貌的小朋友。
於是我命令那打人的公子哥一個個道歉。
後來,我叫侍女去找太醫。
自己用帕子替捱打的少年按住受傷的手臂。
——原來是他。

-9-
「就因爲這個?」我問他。
「對臣很重要。」他的聲音很輕。
不知何時,外面院子裏的詩會結束散場。
宋嬋和裴修餘的詩作並列當場第一。
按照詩會慣例,兩人分別到周圍賓客的屏風前表達感謝。
裴修餘正巡到我們這邊。
他拱手,嘴中的話卻沒說出口。
我知道,他認出我了。
這屏風爲了不遮擋賓客的視線,做得絲薄。
離得遠了還好。
離得近些,若是相熟之人,很容易辨認。
他面色ṱųₛ陰沉,大步走進來。
「燕將軍好雅興。」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邊關的將軍都這般清閒?」
燕思途神色不變:「無仗可打,自然清閒。但比不得裴大人,終日吟詩作畫。」
兩人目光相接,空氣彷彿凝滯。
裴修餘眼底沒有一絲笑意:「燕將軍與公主倒是熟稔。」
我看向屏風外宋嬋巡場的身影,開口道:「比不得駙馬與宋小姐。」
裴修餘瞳孔驟縮。
「駙馬,本宮的話,你是一句未聽啊。」
忽得,院子裏熱鬧起來。
「宋小姐落水了!」
他面色一變,衝出去跳入院子的池中。
【剛剛宋嬋手裏的詩作被風吹了,她想去追,滑進池子裏了。】
【可按照他們的規矩,她在這麼多人面前落水……】
【駙馬去救她,那公主怎麼辦?】
我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擱下。
「走吧。」
燕思途緊跟在我身後。
我上了馬車,他還在車外沒有離開。
「將軍還有什麼事嗎?」
燕思途的聲音有些磕巴:「我,臣,臣護送公主回府。」

-10-
宋家才女詩會落水。
按照往常,女子落水後爲了名聲,家中人會將她許給救她的男子。
但救了宋嬋的人,是當朝宜韶公主的駙馬。
父皇宣我入宮,百般關心。
我問父皇:「我與裴修餘和離,再爲父皇取一份兵權可好?」
父皇叫我自行解決,需要什麼他會幫忙。
流言在京中傳了許多天。
總有人冒死想來我這打聽些風聲,我一併稱病拒了拜帖。
人人都在等,等宜韶公主會是怎樣的反應。
晨起梳妝時,小桃急匆匆進來:「公主,宋家小姐帶着帖子上門,說特來看望您。」
銅鏡中的我眉梢微挑。
來了。
即使生父被貶,也要央求裴修餘借公主府的權勢運作,允她留在京城。
明知裴修餘已爲駙馬,卻處處傾訴衷情。
這個宋嬋,所圖太大。
連皇家也敢算計。
但又太蠢,看不清自己的地位。
「讓她在前廳等着。」我慢條斯理地簪上一支鳳釵。
【哇!之前跳着說讓公主放過裴修餘和宋嬋的呢?】
【宋嬋來者不善啊!】
【公主最近連裴修餘也不見,公主威武!】
我對着鏡子抿了抿脣脂。
既然有人上趕着找不痛快,我自然要盛裝相見。
前廳裏,宋嬋正端着茶盞細品。
見我進來,她起身行禮,姿勢無可挑剔。
「聽聞公主今日身子不適,家父特讓小女送來山參。」
侍女呈上她帶來的錦盒。
「雖不比公主府上藥材珍貴,到底是份心意。」
話說得漂亮,卻字字帶刺。
我只瞧了眼錦盒,便似笑非笑:「宋小姐消息倒是靈通,連本宮常用哪味藥都清楚,不過這品質公主府確實瞧不上眼,宋小姐還是帶回去吧。」
宋嬋的面色有些掛不住地難看。
我撫了撫袖口的繡紋:「宋小姐近日來,就爲送支上不得檯面的山參?」

-11-
廳內寂靜。
許久,她緩緩開口:「小女今日前來,是爲裴大人討個情……」
好個情深義重。
我差點笑出聲。
「駙馬公務繁忙,本宮自然體諒。」我端起茶盞輕吹。
「倒是宋小姐,尚未出閣就這般關心外男,傳出去怕是不妥。」
她的臉色霎時青白交加。
她起身跪在我面前:「小女不慎落水得裴大人相救,求公主網開一面,賜小女一條生路ẗú₇!」
我轉頭問小桃:「桃啊,宋小姐的意思是想讓駙馬納妾嗎?」
「奴婢不敢妄言。」
我將茶盞重重摔向地面,驚得宋嬋渾身一顫。
「小桃,取駙馬臘月支取的雲錦賬本來。」
我坐在上首,冷眼睨着他們。
「正好讓宋小姐看看,她身上這條裙子值多少銀子。」
她猛地捂住裙襬,瞳孔驟縮。
「雲錦一寸千金,這裙襬上的緞面更是內務府特供。」
「偷來的衣裳,穿着可還心安?」
她跌坐在地。
「公主莫要血口噴人!」
我坐直了身體:「那讓駙馬來親口說說,這內務府特供的緞子,怎麼到你身上的?」
她徹底慌了神,竟脫口而出:「您既與燕將軍暗通款曲,何必揪着裴大人不放!」
滿廳死寂。
「好一個暗通款曲。」我被宋嬋蠢到想笑。
「來人,宋氏女誹謗皇室,構陷邊關大將。」
宋嬋這才意識到闖了大禍,不停地朝我磕頭:「公主恕罪,臣女一時失言……」
我撫摸着前些天新塗的丹蔻,繼續道:「送宋小姐去京兆尹衙門。就說宋大人教女無方,本宮代爲管教。」
侍衛架起面如死灰的宋嬋時,面前的文字炸開了鍋。
【爽!!!】
傍晚時分,裴修餘怒氣衝衝闖進寢殿。
他官袍都未換,額角青筋暴起:「公主爲何羞辱嬋兒!」
我正修剪瓶中的梅枝,頭也不抬:「駙馬這是興師問罪?」
「燕思途近日對你獻殷勤滿城皆知!」他一把打落剪子。
「那日我也曾撞見你們坐在一起,宋小姐怎麼說不得!」
鋒利的剪刀擦過手背,劃出一道血痕。
【臥槽這裴修餘有家暴潛質吧明明!】
【家暴男去死!】
我看着手背滲出的血珠。
這些天我稱病以來,燕思途確實常跑公主府送藥,我來者不拒。
「裴修餘。」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當年你寫給他信裏那句『暫且忍耐』,原來忍的是這個?」
他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

-12-
寅時的宮道反而有些清冷。
小桃將暖爐塞到我手中:「公主,當真要今日……」
「再拖下去,倒顯得本宮優柔寡斷了。」
父皇宣我進去時,屋裏竟坐着燕思途。
他的目光從我裹着紗布的手上掠過,又停住。
裴修餘被我一併帶着了。
他跪在座下,我和燕思途卻坐在兩旁。
我早已將他和宋嬋的書信呈給父皇,包括從太子那裏調來的賬務。
父皇的臉色越看越陰沉。
他抬頭,忽然問裴修餘:「駙馬,宜韶所言可屬實?」
裴修餘跪得筆直:「臣與宋小姐是文人之交,公主誤會了。」
父皇聽及此,將信件重重拍在案上:「挪用貢品,私通朝臣之女,裴修餘你好大的膽子!」
「陛下明鑑!」裴修餘額頭抵地。
「臣確有苦衷!」
「夠了。」我打斷他。
「你是想說,娶本宮後誤了你的前程嗎?」
他猛地抬頭,眼底猩紅:「某自認才名不錯,若非尚主,臣必當爲皇上竭盡全力!入閣拜相!」
【普信男巔峯……】
【他哪來的自信啊!】
我也有些被他的無恥震驚到。
入閣拜相。
當朝多少尚書都不敢說出口的話。
我有些忐忑地看向父皇。
我太熟悉父皇了,他忽然笑了:「既如此,朕便給你個機會,去翰林,將今科策論題取來。」
裴修餘這個蠢貨,還在高喊:「多謝皇上!」
父皇坐在上首:「前兩日剛放了進士榜,你若能答得比落第舉子強,朕免你罪,允你入翰林。」
筆墨紙硯擺上來時,裴修餘手指都在發抖。
我冷眼看他揮毫潑墨。
可當翰林學士拿起答卷時,眉頭越皺越緊。
「通篇空談!」老學士嘆氣。
「辭藻華美卻毫無用處,連漕運改道這等實務,竟只寫得出『順應天時』四字應付。」
裴修餘面如死灰:「不可能!當年太學課業我屢屢優等……」
「那是因爲你是太子伴讀。」我輕聲道。
「太子的幾個伴讀之中,唯有你,是爲了太子的面子評的優。」
「近些年邊疆戰亂、漕運淤塞、鹽稅流失,你可知哪件能用詩詞解決?」
裴修餘被父皇關進了天牢。
他在御前失儀便足夠他喝一壺的。
父皇留他做策論,不過是因爲我想讓他看清楚自己的真實水平罷了。
「出氣了?」父皇笑着問我。
我點頭。

-13-
出了宮殿,燕思途追上來。
「公主的傷……」
「痛。」我扭頭看向他。
「燕將軍,本宮的傷很痛啊。」
午後,一份聖旨傳遍京城。
【裴修餘御前失儀,污衊皇室,擅自弄權,爲夫不忠,特許宜韶公主休夫。】
【裴修餘下牢獄,秋日問斬。】
【宋氏一族曾被裴修餘擅自運作留守京城,依律,革去官籍,流放西南。】
裴修餘的物品被我一股腦丟出了公主府。
聽聞他在天牢待得精神不正常了。
總是跪在牆邊,對着牆上的青苔喊:「宜窈,我知錯了!」
多可笑。
婚姻期間冷待,換不來他一聲名字。
如今下了獄,倒喊得親熱。
「公主,燕將軍又送鹽漬梅子來了。」小桃捧着一碟梅子進來。
「他人呢?」我問。
「將軍稱近日繁忙,送了梅子便先行離開了。」
我應了一聲。
太子前些日子也曾來找過我。
那時他意味深長:「西夷已降,燕思途此時回京,是回來上交兵權的。」
我不做聲。
父皇雖疼愛我和太子,但權力,他還是要把控在自己手裏的。
燕府本就是世代爵位,燕思途又降了西夷。
如今戰事已平。
爲求自保,兵權必會上交於父皇手中。
但父皇不能開口要,否則難免寒了人心。
太子忽然正色:「宜窈,若燕思途請旨求娶,你當如何?」
今年的春日怎麼都還下雪。
窗外雪落無聲。
我望着案上那支將熄的蠟燭,輕聲道:「嫁啊。」
父皇如此配合我除去裴修餘。
不也正是爲了這個嗎?
那些奇怪的文字消停了好些天。
直到今朝科舉殿試結束,皇宮要辦瓊林宴。
燕思途前些日子回京時,正值年歲。
父皇還沒有給他辦過正式的接風宴。
日子久了,再辦也不合適, 索性讓他也到瓊林宴走一遭。
瓊林宴當天,奇怪的文字又出現了。
【裴修餘和宋嬋就這麼下線了, 好突然。】
【突然什麼,他們倆自作孽不可活, 這可是封建王朝, 一天天想着忤逆皇權做什麼。】
【嘿嘿, 那燕思途今天是不是該求娶公主啦?】
【公主少了一個白斬雞, 多了一個男模嘿嘿嘿。】
白斬雞是什麼?
男模又是什麼?
他們的話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爲了彰顯皇室並不在意公主剛結束的婚姻, 我也被父皇喊來坐在他下側。
正出神間, 宮門傳來一陣騷動。
緊接着, 熟悉的身影身着玄甲踏着碎雪而來。
燕思途在階前單膝跪地。
「臣,交還西疆兵符。」

-14-
他抬頭看,眼底有灼灼的光。
這是我在裴修餘眼中未曾見到過的。
我捏緊手中的帕子, 心跳如雷。
多奇怪。
曾經父皇要爲我指婚時。
我也隻手指向裴修餘的畫像:「別的我都不認識, 就他吧, 還算熟悉。」
可現在,我不免期待燕思途後面的話。
他跪在殿前。
玄鐵甲冑上凝着些溼意的露水。
他雙手高託, 舉起鎏金兵符。
父皇坐在上首, 似是驚訝般開口:「燕卿這是何意?」
「西疆已定,臣請解甲。」
他額頭抵着地面,擲地有聲地開口:「另有一請, 求陛下成全。」
我的心不知爲何懸到了嗓子眼。
眼前文字瘋狂翻湧:
【尚公主!尚公主!尚公主!】
還有什麼。
我看不清了。
我只看到他抬起頭, 目光如炬地望向我:「臣斗膽, 求娶宜韶公主。」
「荒唐!」同樣在瓊林宴上露面的御史中丞鬚髮皆顫。
「邊關大將豈能尚主?這是要斷我朝臂膀!」
燕思途脊背筆直,朝父皇拱手:「西夷十年內不敢再犯, 若需征戰, 臣仍可披甲。」
「公主二嫁已違婦德!」禮部尚書梗着脖子:「何況燕將軍正值壯年……」
「張大人。」我忽然開口:「本宮怎麼不知,我朝律令哪點寫過女子不可二嫁?」
「張大人家中妻子乃是續絃吧?男子續絃天經地義,女子二嫁就是有違婦德了嗎?
「張大人家的續絃,沒記錯的話, 年紀和大人家大小姐一般大吧?」
老頭頓時面紅耳赤。
【就是,臭老頭!】
【公主的攻擊力我是認可的。】
父皇把玩着兵符突然開口:「燕卿,若朕不允呢?」
燕思途重重叩首:「臣便跪到您允。」
父皇沒有說答應或是不答應, 只收了兵符讓他起身。
瓊林宴到底是新科進士的主場。
父皇點了幾位問答,便滿意地離開了。
當朝皇帝不在, 餘下的都是新科進士初入官場的交際。
這些和我這個公主沒什麼關係。
我離開宮殿, 燕思途緊跟着追了上來。
他默默走在我身後。
「將軍可知,尚主意味着什麼?」我攏緊了身上的大氅。
「再不能掌兵, 念在王府功勳或許子孫可襲爵,若不念,王府的爵位便斷了。」
「知道。」他說。
「但更知道那年太學初遇,若無公主,也不會有如今的燕思途。」
「榮親王府的爵位,也該是自己掙的。」

-15-
瓊林宴後不久,父皇下旨賜婚我與燕思途。
京中人人可惜燕思途拿那樣的軍功換得一個駙馬位置,再無前途。
但燕家卻明白。
這是拿兵權謀得皇帝的信任。
不能身居要職的駙馬,便是誠意。
喜燭高燒時,燕思途穿着一襲紅衣。
「駙馬是打算洞房夜也要乾站着麼?」我坐在牀邊,等他爲我掀開蓋頭。
他緩步走過來,連金秤桿也不用,直接用手掀開。
而後突然單膝跪地:「臣有罪。」
我愣住。
這是作甚。
「那年聽聞公主大婚, 臣在邊疆連斬十二名西夷將領。」他仰頭看我,眼底映着燭火。
「不是爲戰功社稷, 是嫉妒得發狂。」
我俯身湊近他的眉弓。
他的臉頰並不光滑。
西夷之地風沙大, 比着京城養尊處優的公子們顯得那樣粗糙。
「那現在呢?」
「現在……」他喉結滾動,忽然打橫抱起我。
「臣只想做公主一個人的敗將。」
牀帳落下時,我看見空中的文字在扭曲。
【誒!還有什麼是我尊貴的會員不能看的!】
【嗚嗚嗚公主和將軍才毫克。】
【不是爲什麼不讓發彈幕了?公主要幸福!】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12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