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君已老

薩­滿­曾說我是­富­­貴命,一­頓­能喫三個­包­­子的那種。
­可­誰­曾想剛­定­­親沒多久,未­婚­夫­就跟別­人­­滾在了一起,老­爹­還­被下了­大­­獄。
­後­來有­個五十­­二歲的老頭瞧上了我,三­顆­夜明珠­一­副­­點翠頭面將我擡回了府。
­這­好­日子剛­過­­上沒多久,我­那­前未婚夫­居­­然要洗心革面重新求娶我。
­我­當­即哭倒­在­­相爺懷裏:「爺,有人看上了妾身的夜明珠,要拐賣妾身!」

-1-
想我嫁給死鬼那年,正是雙十年華。
姐姐哭喪着一張臉,直說我這輩子算是毀了。
我和孃親也眼泛淚光,不過是被納蘭府上送來的那副點翠頭面上的夜明珠閃的。
我們娘倆在短時間內達成了一致,試探性地問來送喜服的管家。
咱納蘭家,家大業大的,想必也不差那仨瓜倆棗。
能不能再給我打套足金的,我脖子硬,不怕沉。
管家聽了直撇嘴,瞧我這上不了檯面的樣子,約莫着入府也是個坐冷板凳的命。
我不在乎啊,我要是當朝宰相,定也娶個妻妾十八房。他後院環肥燕瘦,滿園春色,我是料到了的。
無寵更是再好不過了,俗話說得好,長壽的祕訣就在於遠離男人。
納蘭府這份長工,活到八十歲也能拿魚翅當粉絲喫,苟到就是賺到。
何況當年在關外老家的時候,隔壁的劉財主四十七歲那一年,納了一房年方二十的小妾。
第二年開春,全村老少齊聚劉財主家等上菜。他全家再想看看他,就只能上墳頭了。
守滿三年,小妾帶着積攢下的體己,在村頭置辦了大宅田產,改嫁給同村武秀才。郎情妾意,羨煞旁人,正式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小日子。
那年我二十,納蘭銘也剛過完四十七歲生辰,這不巧了嘛……
我進府那天,沒有大紅花轎,沒有喜字紅綢,沒有龍鳳花燭。一頂輕呢小轎,趁着夜色就把我從後門抬進來了。
據說府上也就三姨娘,是擺了宴席,正經操辦過婚禮的。
二姨娘被收房那會兒,死鬼的郡主夫人還活着。
他畏妻如虎,借他倆膽兒,也不敢大操大辦,傷她的臉面。
到四五姨娘的時候,他年紀漸長,心思愈重,斷是不願再於男女情事上費心思。
納進來也只當消遣,若要他在此處費半點心神,他必也要爲了虛度光陰而心疼得,整宿睡不着覺。
需知曉,權力可比女人迷人太多了。
到我這兒便更是不上心,納妾文書都沒過。
嗯,我還是個沒編制的。
可我畢竟是個女兒家,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多多少少,我還是有……億點點期待的。
府上爲我安排的小Ťű̂⁾院甚是清幽僻靜,通俗點說,就是離納蘭的寢室和書房都特別遠。
這麼說吧,納蘭府上的門房都住得比我離他近。
但我挺滿意。院子裏支了個葡萄架,藤蔓盤纏,鬱鬱蔥蔥,深紫淡綠,錦繡成堆。左右還有兩棵棗樹,我看已經結了不少果子。
就這配置,我以後要是得罪了誰,被關了禁閉,估計十天半個月都餓不死。
大抵是我給管家留的印象實在不濟,他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我了,晚飯都沒給送。虧了我臨上轎,胡亂抓了兩塊花生酥藏在袖裏。聊勝於無,喫了也能應急。
誰知道那花生酥好像有開胃的功效一樣,我越喫越餓。要不是納蘭在這時候推門進來,我怕是都要出去撞樹,撿棗子喫了。
我趕緊把還剩下的那半塊花生酥往身後藏了藏,又直了直身子。
想起娘叮囑過,女兒家這時候要矜持羞澀,才顯得金貴有風情。
我微微頷首,面色微紅,故作嬌羞。就等着死鬼捱過來拉我小手了。
結果人家不緊不慢,眼皮子都沒夾我一下,坐在八仙桌前慢悠悠地品茶呢。
我偷偷撇了他一眼,還沒等瞧到他的臉,就感覺到他也在看我,目光只好落在他的手上。
別說,老傢伙的手還真挺好看。纖細頎長,竟不像屬於一個年近天命之年的男人,倒像是屬於哪個狀元榜眼探花郎。經這樣一雙手寫的文章,必也是有芝蘭香的。
他清了清嗓,問我,「府上的人,沒教過你伺候的規矩嗎?」
這就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直給,沒有任何感情。
我狗腿得很,趕緊從牀上起來伺候他換寢衣,動作太快,險些沒閃到腰。害,打工人就要有打工人的態度。
我也是餓糊塗了,想來爹孃感情一向不佳。我娘要是知道男人喜歡什麼,早些年我爹也不會因和她爭執了幾句,就離家出走,要去當和尚。
後來還是因着他出去唸經接私活兒,被主持發現,這才臊眉耷眼地回了家。
我爹是十里八村最有生意頭腦的男人,他的腦袋瓜裏也放不下女人。整宿整宿,想的都是怎麼才能賺到銀票。
就靠着這刻苦鑽研的勁頭,他成功從幼時睡牛棚,喫粗糧野菜,發展到後來住瓦房,有鋪面良田。
可惜一山還有一山高,這樣的老狐狸,也被啄了眼。不僅虧了個底兒掉,還被誣陷,關進了大牢。
也徹底將我和相隔一千四百里的納蘭銘的命運,聯繫到了一起。

-2-
我爹是折在給一位告老還鄉的官員於老爺建莊子的活兒上的。
他這個人,買醋都恨不得叫店家再搭他半盤餃子。從前接活兒,偷工減料也是尋常事。
但那次因着主家身份特殊,他是真材實料,盡心盡力地建出了個極氣派體面的莊子。
誰知完工後,人家非但不肯結款,連這莊子是我爹蓋的都不認。
我爹這人一向有原則,只坑富人,從不欠底下工人一分一釐。
逼得我爹咬牙賣了幾十畝田,纔將工人們的錢糧,商戶們的欠款,發下去。
原本想着,這官司穩贏。只叫了個熟知律法的秀才幫着寫了個狀紙,便將那於老爺告上公堂。
卻不想官官相護,沆瀣一氣,第一堂官司,愣是輸了。
後又層層上告,一連打了七八堂,皆是敗局。
我爹捂着屁股說,不打了不打了。
這一堂堂打下來,要不回錢不說。老爺們都說他是誣告,要賞他三十板。
這兩百多板打下來,命都沒了半條,還落下個一見公堂就冒冷汗的病。
我們作罷,對方卻不依不饒。反告我爹誣告勒索,直接給關進了大牢。
我爹是獨子,我又沒有兄弟,早前還退了婚。
前兩年我姐又因爲趁婆家人去鄰村喫席,半夜叫村頭的徐二黑來家裏喫餃子,被休棄回家。
而今徹底只剩一窩婦孺,連個能出頭的人都沒有。
對方關係有多硬,具體我不清楚,但遮住咱老家這一方水土是夠了。官司再這麼打下去也是枉然,還不如上京搏一把。
反正我們姐倆在老家的名聲已經臭了,再去拋頭露面也是不打緊的。
我把上京告狀的想法一說,前兒個還在我那幫姑母面前賭咒發誓,刀山火海也要闖過去,誓死救夫的我娘,直往外躲,問就說要從長計議。
行吧,我就知道他倆對彼此都不太滿意。我也沒別的要求,往後給我找後爹,牙口齊整就行。
我那關在大牢裏的老父親,於飲食上,既嗜甜,又不講衛生。剛滿四十歲,牙就掉了好幾顆,剩下的也是負隅頑抗。
爲了遷就他,家裏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喝粥。往後來了新人,是個牙口好的,我也能喫上一口合心飯。
大抵也是架不住我三番四次的提,我娘終於說了真心話。
「老二,聽說上京告狀得滾釘板。我最怕這個,你姐是嬌養大的,身子弱……」
害,你早說啊。我滾不就得了,本也沒指望別人。
得了我的準話兒,我們娘仨火速趕往京城。
銀子也使了,可順天府就是不受理。我們娘倆只能日日換班,舉着狀紙跪在衙門口。
沒別的路了。我爹雖是苦出身,可這些年養尊處優,怕是等不到判個徒刑流刑的,就已經熬不住了。
初秋的京城已經開始冷了,街邊熱騰騰的糖炒栗子和烤番薯,除了能讓跪了大半日的我,更覺着時間難熬之外,與我沒半點關係。
我第一次見到納蘭銘,就是在順天府的衙門前。那日娘剛給我換了新的護膝,我本人的狀態要比平日好。不然我也沒那個力氣,去攔他的駕。
兩個當官的微微弓着腰,一路賠着笑臉,送他上轎。我撲上去,直接抱住了他的腿。
其實我並不知曉他的身份,也不曉得他的官最大。
只是覺着這個大高個最瘦,想甩開我估計也需要點時間,我能多說上幾句話。
可惜這算盤是沒打響,我剛抱住,就被兩個侍衛架了起來,半個字也沒說上。
我已經跪了十來天了,一口糖炒栗子,烤番薯都沒喫上。整日裏全身痠痛,回去的路上就啃倆饅頭,連個素餡包子我都捨不得買。
從前在家,爹一買望江樓的大肉包子,就把餡都挑出來給我喫,自己喫皮。
他說這正好,咱們爺倆兒,一個愛喫餡,一個愛喫皮。不知道他現在在大牢裏,能不能喫上一口他最愛的包子皮。
想到這兒,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喊冤枉。
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掙開了兩旁的侍衛,衝上去把狀紙塞進了納蘭銘的手裏。
我當時涕泗橫流,定是又難看又沒儀態。可……據納蘭銘講,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看中我的。
縱使後來的二十幾年裏,死鬼搜腸刮肚。形容初見時的我,從美人既醉,朱顏酡些,誇到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我也全然不信,只懷疑他當時就有老花眼。

-3-
我服侍他換好寢衣,本想再給他打盆洗腳水。
可他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不偏不倚地坐在了牀邊的那堆花生酥殘渣上。
他往一旁挪了挪,瞄了一眼花生渣,又看了一眼我。
我連忙將渣子往地上撣,尷尬地笑了兩聲,說,「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他本就微微有些下垂的眼角,在那一瞬間耷拉得更厲害了。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挑了挑眉,「哦」了一聲。
我想這大概是掃了他的興。事實證明,是我多慮了。
當晚死鬼很是盡興,梅開二度,還換了個姿勢。
至於我嘛,在牀上僵得像塊木頭。初只覺得疼,後只覺得脹,總歸不大爽利。
行吧,命運的一切饋贈,都是有標價的。那夜明珠,大金冠,也不能叫我白拿了不是?
此後,他每隔四日會來我這兒一次。
我對這種做一休四的生活挺滿意,而且他都是晚飯後纔會來,也不大愛同我說話,這大大縮減了我的工作時間和難度。
管家對我的臉色也越來越好了,甚至開始主動往我房裏填東西。
我說其實我這院子裏什麼都不缺,就是想再填個丫鬟。不然打牌總是三缺一,多造孽啊。
我那被人誣告的老父親也被放出來了,順天府親自把他送到了,納蘭府在京中給我家置辦的大宅。
他那久別重逢的老嬌妻撲上去幹嚎了幾聲,愣是掉不下一滴眼淚。
倒是他被我娘那一手的戒指,硌得差點哭出來。
於老爺特意進京賠罪,把工錢足足又添了三倍還給了我爹。
回去之後,連夜打包離開了老家,不知所蹤,連那新建的莊園都沒來得及出手。
我們於他,他於納蘭,都不過是螻蟻,沒什麼區別。
攀上了納蘭家這門親,爹孃索性也不願再回關外老家,決定帶着姐姐在京城養老。
爹是有些介懷我這老夫少妻難到頭,娘倒是想得開,說男人只要官大錢多,別的嘛,有什麼打緊?
臨了塞了包符灰給我,說喝了包生兒子。沒個兒子傍身,怕我在納蘭家的盤絲洞裏終歸立不住。
何況納蘭這個歲數,我要真能再給他添個一兒半女,扶正也不是沒可能。
害,我娘這大半輩子,出過最遠的一門次就是這趟來京城。
處理過最複雜的夫妻問題,就是村東頭老何家的媳婦,趁她回孃家的時候,半夜來找我爹借醬油。被提前回來的她,抓了個滿臉花。
如今倒是算計起高門大院,後宅爭寵,母憑子貴,小妾扶正了。也是難爲她了。
但我可能是要讓她失望了,自打進了納蘭府,在八大名廚的澆灌之下,我日益圓潤。
配齊了二胡三絃四喜這三個丫鬟之後,更是連疏窗館的門我都沒怎麼出過,比禮佛多年的二姨娘還深居簡出。
沒辦法,馬吊真是太好玩了。話本子也是真好看,龍傲天多霸氣啊,他說要是女主死了,他就叫所有太醫都陪葬。
我可不能出門,我還沒替女主角在東方傲龍,西門霸天,南宮紫邪,北冥無雙裏選好,應該嫁給誰呢。
我臥在貴妃椅上,一邊看話本子,一邊去抓琉璃盞裏的點心。發現喫沒了,便叫二胡去給我填上。
二胡戳了戳我肚子上的那圈肉,帶着哭腔說,「六姨娘,咱可不興再喫了。您剛入府時做的那幾身衣裳都要穿不下了,三姨娘的貼身丫鬟天天追着我問,您是不是有了。關鍵是咱家老爺喜歡的是纖瘦的江南美人,您得爲自己的前程考慮啊。」
三絃四喜紛紛感嘆,她們二胡姐姐真是難得的忠僕。三個月的月錢打牌全輸給我了,卻不計前嫌,還這麼爲主子着想。
害,我還不知道這個死丫頭嗎?鬼機靈得緊。
後院拜高踩低的,納蘭銘要是久不登我的門。別說她那三個月的月錢,往後所有的月錢和賞錢也都得打水漂。

-3-
納蘭銘真的挺忙的,聖上是有大志向的人,一心要締造盛世。
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麼叫盛世,想來應該就是人人有衣穿,都能喫飽飯。
爲着這個,又是治河又是打仗,還不止和一個地方開戰。把死鬼也是一個人撕成三瓣兒使喚。
外人只看見他一馬當先,站在百官前列。氣定神閒地聽大家一聲一聲,帶着諂媚地叫他「左相」,好不威風。
卻看不到,他常要通宵達旦,書房裏的燈總是不熄的。很多時候,坐在椅子上眯一會兒,就要起身梳洗上朝。
在我老家,像他這個歲數的人。早就一推四五六,將一切盡數交給兒女操勞,自己盤腿在坑上摸牌喝酒吹牛。
可他又和我老家的那些叔伯們完全不一樣,老家的那些人一過四十就塌了腰,頭髮也斑白,精氣神兒全無。
納蘭總是挺拔的,哪怕是坐着的時候,他的腰桿也是直直的。髮辮烏黑粗壯,不見白髮。
不管昨兒熬到多晚,只要一從他那把太師椅上起來,永遠是精神抖擻,紋絲不亂。好像永遠不會累,好像這世上的任何事都難不倒他。
只是天越來越冷,他的手腳總是發涼。
我則不同,村子的薩滿說我是火命,天越冷,我的手腳反而越熱。
有時候夜裏他的腳冷得厲害,我就把他的雙腳抱在懷裏。
我的動作很輕,他卯時就要上朝,皇上總是第一個叫他的起兒,他只有這麼點時間好睡。
至於我嘛,我最多的就是時間。他走了之後,我大可再睡上五七八個時辰也無妨。
我是不想吵到他的,可老天爺不這麼想。
一聲驚雷炸破,嚇得我全身一抖。他也被驚醒,我連忙放開抱着他雙腳的手。
我倆面面相覷,氣氛十分尷尬。他坐起來,拉住我的手,只說了句「睡吧」。
一場秋雨一場寒,我一貫是討厭下雨的。總覺得一下起雨,整個世界都是泥濘不堪的,連人也要髒上幾分。
在細碎的雷聲中,我漸漸入睡。可我睡得很淺,魂兒都飄回了關外老家的一處院子裏。
我趴在地上,從門縫裏看見了兩雙鞋,一雙藏藍,一雙嫣紅。
我死盯着它們,越看越從心裏往外的發寒。身後卻有暖意,我回過身,想去擁抱那一點的溫暖。
耳邊卻是納蘭的聲音,「丫頭……別怕,我在這兒呢……」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擠到了他的懷裏。他閉着眼,也是半睡半醒,手裏卻一下一下的輕拍着我的背,安撫我的情緒。
我索性把頭埋進他的懷裏,他寢衣上的松柏香凜冽,還挺好聞。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他的肩膀也很寬。

-4-
納蘭的後院,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
進府沒多久,不識字的家生子二胡,就用一張粗糙到只有圈圈叉叉和線條的人物關係圖,經過兩個時辰的努力,幫我捋明白了。
二姨太馬佳氏,是已故的郡主夫人的陪嫁丫鬟。本家包衣,打小伺候夫人。
郡主夫人天潢貴胄,算起來還是當今聖上的堂姑。
治家甚嚴,馭夫有道,鐵腕手段。雖已過世多年,但餘威尚存。
想當年納蘭金榜題名,報喜的一來,街坊四鄰爭着向他求字。
納蘭出身貴重,祖上是闊過的,可惜到他這一代早敗落了。
年少時一度窮到要靠糊風箏,補貼家用,養活弟妹。許多年裏,四九城的每條衚衕,都有他叫賣風箏的足跡。
街坊們多是老旗人,對他很是照顧。到他進宮當了侍衛,弟妹也多蒙四鄰看護。
而今登科,他也不吝嗇,當即揮毫。鄰家阿妹去接,不小心碰到人家姑娘的手一下。
郡主夫人瞥見,直接耗着他耳朵進了內堂,跪了一天搓衣板。
如今一提起這事兒,死鬼還是會本能的抖三抖。
只是後來他進了內務府,又從鴻文院進了六部,一步一步眼看着要爬到頂尖兒。外面有關於郡主善妒,納蘭懼內的傳聞也愈傳愈盛。
郡主夫人便做主,讓他把馬佳氏收了房。生下大姑娘之後,又抱到自己膝下撫養。
大姑娘八九歲便被選進宮教養,就等着年歲大些好侍奉君王。
人都說這大姑娘最是溫順不過,可不知怎的,就是與納蘭的族妹惠妃娘娘處不好。沒兩年就被送了回來。
過了幾年,郡主夫人同納蘭挑了個青年才俊,又給嫁了出去。姑爺是個玲瓏人兒,這幾年在地方上做官,也是風生水起。
二姨娘一過三十五,便過起了青燈古佛的日子。關起門來喫齋唸佛,後院裏的鶯鶯燕燕權當沒她這個人。
三姨娘彥惜池說起來還是官家小姐,爹在南方做知縣。郡主夫人死後三年多,納蘭迎她進了門,是個扶風弱柳的標準江南美人。
性情卻與樣貌極不相符,尖酸刻薄,是個難相與的主兒。
生的二姑娘卻是個極規矩的,如今也跟着夫婿在地方任上過活。
三姨娘正經得寵過幾年,直到更楚楚可人的江南才女四姨娘沈靈進了門,才君心難收,失了寵。
四姨娘是有點東西的,詩詞歌賦,吹拉彈唱,無一不通。識文斷字還能管賬,進門不到兩年,就成了當家姨娘。
三姨娘竟也服她,倆人還頗帶點姐妹情深的意思。
和納蘭那也是賭書消得潑茶香,談古論今,賞月煮酒。情到濃時,直呼他的四姨娘是閨閣學士,自己怕是配不上。
多年來沈靈的地位無人可動搖,就連更年輕貌美的五姨娘也未能與之一戰,最後還折在了難產上,母子俱亡。
我與這三位幾乎沒什麼交集,只在進門後的第三日,與三四姨娘有過小小齟齬。
她們把我叫去,說是地方官員送了一批料子,要給府上的姨娘們裁新衣。
沈靈端坐在正堂右面的主位上,笑容得體。直說都是自家姐妹,叫我不必拘禮。
我也沒客氣,挨着她倆就坐下了。看得三姨娘直翻白眼,沈靈也是臉色一僵。
我是真想同她倆親近。她倆長得真好看,雖然已經有些歲數了,可我們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加起來,也不抵她倆風情萬千。
我突然有點羨慕納蘭銘,我也想和美女貼貼。
甚至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二姨娘也別唸經了。咱四個打馬吊聽曲逛街,叫死鬼一個人住書房,我看他也挺高興。
美女的事兒,他應該少管。
現實卻無情地擊碎了我的幻想,三姨娘先是笑話我腰身比她倆寬一寸,後又譏諷我將蜀錦錯認成織花緞。
這就是她的不對了,大家喫的都是納蘭的大米。你自己不喫虎皮肘子櫻桃肉,黃燜魚翅燒鹿筋……,那是你的損失啊,怎麼還成我的不是了呢?
沈靈微微一笑,「池姐姐莫要這般講,倒傷了咱們姐妹間的和氣。星妹妹出身鄉野粗鄙之地,難免疏於教養,不若你我二人長在富庶江南,又是官宦出身,眼界自然是不同的。這怪不得星妹妹的。」
她這話就說錯了,打小我娘就教養我,有話直說,不行就幹,陰陽怪氣可不算真本事。
「村姑便是村姑,見過什麼好東西?這蜀錦雖說價比千金,但老爺疼惜妹妹你。年年賞來與你裁衣裳,妹妹怕是都穿膩了,還嫌料子粗,扎手呢。聽說前幾日,老爺無意間翻到一盒大姑娘幼時玩過的玻璃珠子。有些人還當成什麼金貴東西,巴巴的討來當寶貝供着。」
三姨娘這話說得也有問題,玻璃可貴了。那麼大一盒,我爲什麼不要?
我上前摸了摸桌子上那兩匹蜀錦緞子,又看向她們二人,笑眯眯地說,「我不嫌扎手,二位姐姐既然嫌棄,我村裏出來的,皮糙肉厚,穿正合適。」
轉身和二胡一人抱着一匹,火速逃離現場。生怕晚走一步,她倆再把緞子要回去。
小孩子才做選擇,玻璃珠子和蜀錦,我全都要。

-5-
自蜀錦一事後,三姨娘開始不加掩飾地討厭我。
今天她的丫鬟摔壞我一支釵,明天搶我幾斤碳,後天叫後廚給我送的點心混着餿的。
二胡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能和我學上一大段,三姨娘對我的冷嘲熱諷。
我讓四喜趕緊把她的嘴堵上,下回再學舌,就只能叫三絃去買啞藥了。
沈靈那邊沒什麼動靜,偶爾碰面,她依舊是待我既得體又透着疏遠。
這讓不禁讓我想起,咱們村裏的小狗打架,咬得最兇的那隻,永遠都是不叫的。
沈靈第一次出手,正趕上納蘭休沐。
她房裏的玉鬢來傳話,說是叫我去無爲閣同她主子一起,伺候老爺用午膳。
需知曉,之前死鬼是沒有叫我陪他用飯的習慣的。
這是加班啊,得付另外的價錢。
對於加班這種事兒,我本身是很反感的。
但所有的不滿,都在看到無爲閣的那一桌子菜的時候,煙消雲散了。
佛跳牆濃香四溢,鹿筋燉得軟爛金黃,桂花魚翅,雙頭鮑魚,成色和我平時喫到的完全不一樣。虎皮肘子,芙蓉蟹鬥,八寶鴨,洛陽燕菜……都只能算是粗菜。
而納蘭正同沈靈在裏面寫字,我進來,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倒是沈靈招呼我先坐,說她吩咐廚房隨意備了幾樣菜,若是不合我胃口,她便叫玉鬢再去準備。
乖乖,看來加班還真是福報。都是姨娘,人家隨便叫後廚準備幾樣菜,就夠我那院子裏四個人,一隻雀兒,一個多月的伙食費了。
她這都有點激起我的上進心了。想喫好的,還是得努力打工。
我坐在餐桌前,努力剋制不讓口水流出來。那廂死鬼和沈靈,你寫一句,我提一筆,靈犀一觸,還相視一笑。
我偷眼看他倆怎麼還沒寫完,卻發現沈靈將眉眼笑成一彎新月,也在看我。
她永遠都是那麼端莊嫺雅,可那笑裏帶着的,明明是……挑釁……?
「您瞧,都怪妾身不好。新得了您賞的畫眉墨,實在欣喜,手便開始癢了,拉着您在這兒寫字,叫星妹妹好等了。」沈靈巧笑倩兮,將尾音拉得很長。
「無妨,這畫眉墨,也就只你這般鍾靈毓秀的人才配用。我瞧着你這筆鋒愈發渾厚蒼勁,鬚眉男兒怕是都比不上。」
沈靈得了讚許,嘴上嗔怪納蘭拿她打趣,眼睛卻在觀察我的反應。
害,沈靈的字,鬚眉男兒比不比得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什麼也比不上,一碗肘子拌飯更香。
沈靈眼角眉梢都是笑,話裏卻都是星妹妹還在,老爺說話要注意,羞煞奴家了。
其實她心裏一定很滿意,畢竟我進來坐了這麼久,納蘭連一眼都沒瞧過我。
直到他忽的頓了頓筆,喊了句,「丫頭,餓了就先喫,本來胃就不好。」又吩咐在外間的王管家,給我單上一盅黃芪當歸羊肉湯。
我如蒙大赦,先叨了塊肘子皮。
沈靈也覺着沒趣,索性停了筆,將戰場轉移到了餐桌上。
「星妹妹總歸是年輕,胃口好。不似我,但凡稍稍一冷一熱,就喫不下。自是形容枯槁,不若星妹妹珠圓玉潤。」
「無力搖風曉色新,細腰爭妒看來頻。你若是都形容枯槁,可還叫天下女子好活。」
倆人兒你一言,我一句的。別說,我瞧着還挺下飯。
我嚥下嘴裏的那一大塊八寶鴨,弱弱地問,「就京城這個天,夏天挺熱,入秋就開始涼,春天還短。那你這一年也喫不上倆月飯,還不得餓死?這病得治啊……」
此話一出,沈靈的臉色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納蘭喝了一口湯,也板着張臉。說是還有公務,起身便走。
臨走還親厚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仍是沒看我一眼,風似的掠過我身邊,像是對我開罪了他的心尖兒,很是不滿。
他是真當我沒看見啊,我剛纔說完話,他明明偏過頭,偷偷笑了一下。
我也不是那沒眼色的人,緊跟着找了個藉口也溜了。
一進疏窗館的門,就瞧見了咱們號稱公務繁忙,食不下咽的左相爺兒。
「剛纔沒喫飽吧?」納蘭夾了一塊蜜汁火方放到了他旁邊的碗裏,示意我過來坐下。
這一桌子菜雖不比剛在無爲齋的華貴精細,卻盡是我平日裏愛喫的。
剛纔我是真沒喫飽,但在死鬼面前,最基本的矜持還是要有的。
我儘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可架不住他又是給我夾菜,又是幫我剝蝦。好像看我喫飯,比他自己喫還開心。
慢慢的我也放開了,叫二胡再幫我盛一碗翡翠鴨子湯。
納蘭卻讓二胡退下,自己起身給我添了半碗,「胡院判調理脾胃最是在行,他同我講,你這胃病,不宜過飽,喫個七分就成。」
前幾日夜裏,我突然腹痛如絞,胃裏翻天覆地。彼時已是宵禁,二胡三絃四喜急得團團轉,我幾欲昏厥,再清醒過來時,已看見有大夫在開方。
本以爲是這三個小丫頭,我到底沒白疼,想了折,叫來了大夫。
卻不曾想,原是二胡去書房請了納蘭。
他急叫管家去接來胡院判,診斷過後,便留在疏窗館的偏房看摺子,一夜沒閤眼。守到四更天,直接上了朝。
回想起來,當時我隱約瞧見那大夫髮辮蓬亂,前襟的扣子也系錯了。還以爲是二胡不知道在哪兒請的庸醫,卻不想竟是宮裏的院判大人。
「今晚,我留下。」
聽聞此話,我一下就喝嗆了,半天才緩過來。
不是,他前天才來過啊。
咱不約定俗成是四天一上崗嗎?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6-
在死鬼破例留宿的第一個晚上,我徹底意識到,出事兒了。
例行公事之後,死鬼把我攬在了懷裏,就這麼睡了一個晚上。
他從前可沒這毛病。
期間我曾試圖趁他睡着,輕輕推開他。
直接被發現,還被嗆了句,又不是那天夜裏,直往他懷裏鑽的時候了?
對對對,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就該多喝糙米薏仁湯,省得亂做夢。
從那以後,納蘭在我房裏的時候越來越多,我好像成爲了後院裏最受寵的姨娘。
二胡的小辮子恨不得翹到了天上,連沈靈的大丫鬟玉鬢,她也敢和人家爭一爭了。
一直給我穿小鞋的三姨娘,也巴巴地來疏窗館給我送禮。當初她叫丫鬟摔壞了我一支白玉釵,而今還了一雙。
沈靈叫玉鬢給我送了副字,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
說是她家主子同納蘭一起寫的。當時寫完,死鬼特喜歡,直說這叫融情於字,恰如其分。
現下拿來賀我,正合適。
說實話,這禮物我不太喜歡。倒不是介意,她拿融他倆情的字,掛在我屋裏膈應我。
只是我這個人俗,它要是鑲了金邊也就罷了。不然哪有金銀珠寶來的實際?
死鬼下朝後過來,瞧見桌上的這幅字。直接將杯中茶,盡數潑於紙上。
吩咐二胡跑一趟,給沈靈送了回去。
傳話說是他不小心給毀了,但知她的心是好的。往後不如多抄些佛經,供在家廟裏,求個家宅平安,後院和氣。
我把二胡叫了回來,換成了四喜去。就二胡那個脾性,這張嘴,去這一趟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來。
死鬼往我身旁偏了偏,似笑非笑的問我,「醋了?」
我往旁邊稍了稍,和他保持距離,「雁幣任野薄,恩愛緣義深。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多好的句子,我有什麼好醋的?」
「喲,還是個才女。」
我白了他一眼,轉身便走,「那自是不如你的四姨娘。」
他笑意更濃,卻沒追上來,「還說沒醋。」
納蘭是打直球的,他已經過了那種每天猜姑娘喜歡什麼,一樣一樣去試錯,去探索的年紀。
他很直接地問我的喜好。
我也很直接,無非就是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之類。反正是貴的,值錢的,我都喜歡。
打那兒以後,他每次來,都會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掏出一樣首飾。什麼牡丹累絲金釵,赤金寶石滴珠臂釧,寶藍點翠蝴蝶簪……,不知不覺就堆滿了三四個大首飾盒。
二胡一邊打理一邊說,我就是長了三頭六臂,怕也是戴不完。我讓她少廢話,給自己和三絃四喜,一人挑一件,戴着玩便是。
偶爾我與他使小性兒,他掏出簪子,我連斜都不斜一眼。他便又拿出一對翡翠鐲子,在我眼前晃晃。
等着我眼睛發光,接過鐲子看水頭。他便咂一口清茶,笑着摸摸我的頭髮。哪怕我還意猶未盡的與他彆扭,甩開他的手,他也是不介意的。
但男人嘛,難免會犯蠢。總覺着自己絕頂聰明,能看透女人的心思,其實他們懂個屁。
我生性懶散,又喜靜。落在他的眼裏倒成了,我是被這高門大院所束縛,渾然不得自由身。
趕上休沐,便硬要拉着我東山踏青,西山烤肉,南苑聽曲兒,東畔遊湖。
雖然有些事情,我並不喜歡,但也儘量表現得興致勃勃。
於尋常人而言,十天半個月,擠出一兩個時辰,陪妻妾消遣,不是難事。
可這於納蘭來說,卻是不易的。朝堂,河道,戰場,甚至是後宮,都有他愁不盡的事兒。
偶爾我會瞧見他獨坐在後堂,低着頭,也不說話。好似在想些什麼,卻又像什麼都沒想。
光線昏暗,一種孤寂感鋪天蓋地而來,吞噬了整個房間。當然,也包括他。
我躡手躡腳的走過去,蹲下身來,將雙手附在他的膝上,於他脣上一吻。
爾後也不管他蹙着眉,說我不像個樣子。
只自顧自的,狡黠一笑。
因爲我知道,接下來他一定會揹着手,起身就走。但走不出幾步,他揹着的右手就會向我擺一擺。停下來,等着我追上來,握上他的手。
我倆跨步出門,屋裏只留下了那隻讓他愛恨交織的八哥。
此八哥外表不出衆,人才不玲瓏,靠一句「老黃叫爹」在府上站穩了腳跟。
背後則是朝上兩黨,左相右相,多年來的相愛相殺。
雖說平日裏還算一團和氣,最多不過是,你笑我糊風箏賺家用,我諷你上位靠偷襲。你說我窮酸,我叫你粗坯。
可這底下的暗潮洶湧,從來殺人不見血,說是屍山血海也不爲過。
有一說一,右相如今是胖得連走路都費勁。怕是再也不能繞到假山後面,一躍而下,偷襲誰了。
咱死鬼糊風箏的手藝卻是沒丟。之前去踏青,遇到對放風箏的小情侶。我不過是多看了兩眼,隔天就收到了死鬼牌蝴蝶風箏。
到底是多年不做,手有些生。翌日便眼下發青,怕是爲做這風箏,熬了大夜。
那風箏上他提了字,「兩心望如一」。我爲了不掃他的興放過一次,便束之高閣。
他曾問過我,爲什麼不再放。
我推脫是天氣不好。
他抬眼看了看這天朗氣清,風和日麗。朝堂就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早把他煉成了個人精。
他深知很多事情不必追問,只是眼底還是會有一絲失落。

-7-
日子逐漸平靜下來,後院歷來如此,總會有新寵。可最終不過是殊途同歸,他朝君體也相同。
沈靈是個聰明人,她明白這個道理。且我對管家一事毫無興趣,後院的大鑰匙還是牢牢地握在她手裏,相安無事纔是明智之舉。
阿姐一直沒有再嫁,在南苑捧了幾個戲子,情哥哥甜弟弟的,忙得緊。
看得我是好生羨慕。
爹在京裏打着死鬼的旗號做生意,本錢和管事都是納蘭出的,我爹只負責收錢罷了。
爹孃多次與我提及,想提攜各自族中的後輩。望我吹個枕頭風,爲他們謀個一官半職。
我盡數回絕,可他們說得多了,難免傳到了納蘭的耳邊。
他是不在意幫扶我的那些個親戚的。芝麻綠豆的小官職,何須他開口,王管家勾勾手指便能辦妥。
但這非我所願,做人不能太貪心。當年我推着木頭車,載着孃親和阿姐進京,只求救出我爹,讓他囫圇着與我們娘仨,一家團聚。
如今已是偏得,仗着納蘭賺些銀子也就罷了。妄圖入仕便是德不配位,必遭災殃。
我千般回,萬般拒,卻還是險些捅了大簍子。
河道上有個負責購進木材的買辦小官,是我同宗的堂哥。此人中飽私囊,買進的木材,以次充好。
虧了總河發現得早,只是耽擱了些許的工期,沒釀成禍事。
追究起任用原委,竟發現走的是左相家眷的關係。
總河宦海沉浮多年,自是懂得不可輕舉妄動。並沒有上摺子,而是私下與納蘭通了氣。
他麾下的陳老先生,卻是個認死理的倔脾氣。誰要是存了損毀他的治河的心,莫說左相,就是皇帝也是不成的。
高斯告了假,私下跑了一趟。好說歹說,就差給他結義的好弟弟跪下了,纔將這事兒按了下來。
河道不但是總河和陳老先生的命,也是聖上的逆鱗。這事兒要是被右相知道,他一口咬住,納蘭就是不掉塊肉,也得見血。
我是真心冤枉,那個買辦官,說起來確是我同宗的哥哥。可我與他根本就不熟悉,更不會爲他在河道上安排職務。
而今人家左一句「左相他妹夫」,右一句「六姨娘是他叔伯親戚」,我倒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沉寂多時的三姨娘抓準了時機,成日添油加醋的在納蘭耳邊唸叨。
自打河道上出了這檔子事兒,他便再也沒踏進過疏窗館一步。
他不來,我也沒出去。倒在藤椅上,指揮三絃四喜摘葡萄。
倒是二胡整日愁雲慘淡,自我進門起,死鬼從未這樣冷過我。她怕我紅顏未老恩先斷,咱四個一塊爛在這疏窗館裏。
我痛痛快快地打了半個多月的牌,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喫。
不禁感嘆自己當初要了三個丫鬟是多麼的明智。
這疏窗館的地界也好,冬暖夏涼,花草繁盛的。就是我屋裏掛着的那隻破風箏,尤爲礙眼。
我叫三絃把它收了起來,誰知那死丫頭收得那麼偏。我夜裏睡不着,翻了半宿才翻到。
細看也不過是個行貨,有什麼好稀罕的,就不該找它。賭氣地扔到一邊,心裏一陣陣地發酸。
在事發的第二十三天,死鬼終於踏進了我的門。
那正是傍晚時分,我側臥在貴妃椅上看着話本子。
死鬼特意吩咐了那三個丫頭別通報,不聲不響地進了屋。我看得直髮困,背對着他,眼看着就要睡着了。
他終是繃不住,咳了兩聲。
「這些日子,你倒是快活,也沒想着,去找我分說分說。」他在貴妃椅上搭了個邊兒,背對着我坐下。
我翻身起來,用下顎抵住他的肩,語氣十分做作,「到底是我家給您添了麻煩,我還哪有面目見咱們相爺兒啊。只得閉門思過了。」
「哦?閉門思過?聽說打牌打得連飯都不喫了,話本子看了三四打。還說要是……日後再嫁,定要嫁個像話本子裏的歐陽霸天一樣年輕力壯的男人……」
說到最後一句,他險些沒把銀牙咬碎,將皮笑肉不笑這個詞發揮到了極致。
「個個都說是我打着你的旗號,在河道上給族兄安排了官職。我就是同你解釋,你也不會信。」
他轉過身來,與我對視,目光堅定,「只要你說,我就信。」
原本這些日子,他冷着我,後院的人成日把舌根子嚼得嘎嘎響,我都沒怎麼放在心上。
可現下他只短短幾個字,我竟不知爲何委屈了起來,趴在他肩頭大哭了一場。
他抱着我躺在貴妃椅上,反覆摩挲着我的背,一直到我的情緒穩定下來。
我哭得雙眼微紅,抽了抽鼻子,說,「這兒多擠啊,去牀上躺着吧。」
「不要,」他將我抱得更緊,「我就喜歡這兒擠。」

-8-
彼成多事之秋,朝廷愈發重用漢臣,可前方的戰事多還是要仰仗着各地藩王。
藩王們多有不服,縱着手底下的小子們生事。
右相是老勳貴,私底下與那些老家兒穿一條褲子。
高斯是漢人,這些年卻青雲直上,一步登天,那些藩王恨不得把他生嚼了。
納蘭就成了去南苑巡視恩賞藩王們的最佳選擇。
那段日子,他常往晾鷹臺跑,替聖上發恩賞,還組織過幾場騎射摔跤的比賽。
似模似樣地頒佈了一套教條,訓練士兵。皇上駕臨檢閱,見全軍莊嚴整齊,十分滿意。
他見我整日悶在疏窗館裏,便提出帶我去晾鷹臺看射箭比賽。
我一口答應,若是看摔跤便更好。聽說南江北的藩王們摔跤的時候,都是不穿上衣的。
參加比賽的都是個中好手,幾乎百發百中,很是精彩。就是我坐在臺子上,距離他們太遠,模樣俊不俊實在瞧不清。
鼓聲震天,前三甲走到臺下,向臺上的納蘭,打千兒行禮。
納蘭循例每人ŧũ₅問上兩句,無非是姓名籍貫之類的問題。賞賜些銀兩物件,便叫他們退下。
直到他問到第三名的時候,那人抬頭,我心下一緊,手中的茶碗險些沒摔在地上。
孔承,襄陽孔氏旁支。我想整個晾鷹臺,沒人比我更瞭解他。
「孔承……」納蘭低聲唸了一遍他的名字。
似乎對他格外賞識,嘆他若不是最後一箭分心射偏,這魁首本該是他的。
一時興起,非要與人家比試一場,三箭定勝負。
我不知道死鬼的箭術究竟如何,但並不擔心他會丟臉。
一來滿人騎射得天下,他總該有點底子。再則我想天底下沒有哪個呆子,會當衆下長官的面子。
納蘭三箭皆中靶心,着實出乎我意料。死鬼究竟還有什麼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孔承輸得恰到好處,只第二箭稍偏了一點,叫人挑不出毛病。
後來沈靈聽聞納蘭在營裏同士兵比箭,特地邀我賞花,與我講了段綺麗往事。
話說郡主夫人在生時,十足的貴族姑奶奶做派。騎射精湛,每逢狩獵,必不空手而歸。
死鬼爲了不輸自家夫人,私底下沒少下功夫,這才練就了一手好箭術。
可惜郡主夫人自生下三公子德方後,身子日虛,再也挽不滿弓。
此後納蘭挽弓,夫人必在一旁遞箭。每每射中,他便要講,定是沾了夫人的英氣。
我就着故事喫了半盤子玫瑰山楂涼糕,卻道這故事不新奇,全是前朝某位公主與駙馬玩剩的。但如此鶼鰈情義,也堪稱本朝佳話。
沈靈見我滿不在乎,這才訕訕離去。
可我心裏卻清楚的意識到,我在納蘭府的好日子到頭了。
我完了,我連死人的醋都在喫。
一旦生出這樣的心,當他的六姨娘,便不再是打份工那麼簡單了。
在從晾鷹臺回去的路上,納蘭總是有意無意的摸我手腕上的金鑲玉鐲子。
這支鐲子他沒見過,我以爲他是想看清楚些,便脫下來給他。
他沒去接,反叫我仔細戴好,若是丟了便大不妙。
夜裏卻又不知中了什麼邪,他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索性硬把我叫醒。
非說只有玉碎有瑕,纔會做成金鑲玉,那鐲子既不吉利又不值錢。等明兒下朝,他去珍寶齋給我挑上十個八個玉鐲子,儘可換着戴,萬別再戴這勞什子。
我整個人困得昏昏沉沉,這時候哪怕他說醋是甜的,糖是酸的,我也會連連稱是,只求他放我好睡。
那晚沒下雨,我卻又做起了那場夢。
只是這一次,我看清了那兩雙鞋的主人。是我的前未婚夫孔承,和村裏戲班的臺柱花豔紅。
我與孔承曾是訂過親的,他昂藏七尺,劍眉星目,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後生。
又是喫官家飯的,跟了他不怕日子沒着落。
而他最吸引我的,是那股放蕩不羈,豪氣干雲的勁兒。這是村裏的莊稼漢和酸秀才沒有的。
縱使他花名在外,我也認定了他。
因着他一句話,天才矇矇亮,我便上山收集露水,給他泡茶用。他平日花銷大,那點錢糧根本不夠他使,我做活兒倒貼也願意。
我是個蠢的,總以爲把一顆心都捧給他,他就會珍之重之。
現實卻甩給我一記耳光,訂親剛一個月,他便和花豔紅搞到了一起。
用我貼給他的錢,給他的心肝寶貝兒打了金簪子。卻只花了區區二十文,在集市上買了個石不石,玉不玉的鐲子,送我當壽禮。
這對狗男女被我堵在坑上的那日,我當着他的面摔了鐲子,解了婚盟。
其實退婚的話一出口,我便後了悔。
可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做女人不能蠢到,明知前面是火坑,還騙着自己個兒往裏跳。

-9-
納蘭第二天一下朝,果真就叫王管家送了十支玉鐲過來。皆是玻璃種,水頭也足。
而孔承那邊,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買通了府裏的小廝。每三日便給我送一封情信,一連送了四封。
痛陳自己當初是鬼迷心竅,自我走後,方纔看清自己的真心,原來所思所愛,唯我一人而已。
此番更是散盡家財,託了門路調進京師。不爲飛黃騰達,只爲與我再續前緣。
送信的小廝多番明示暗示,若是要回信,他也可幫我送到。
我將那四封信碼齊通通壓在了櫃子底下,一封也沒回。
直到收完第五封,小廝便再沒送信來。
我去書房與納蘭商量,孃親身體不適,我需回孃家小住幾日。
他一反常態,問我,「便那麼想去?」
往常我回孃家,他從不攔着。只叫王管家多備禮品,不忙的時候還會親自送我回去。
頂多是臨別的時候,油嘴滑舌兩句。住久了便派人去給我送點酸詩,暗戳戳地點我快點回來。
「你若想,我也攔不住。什麼時候走?」
「明日。」
「就這麼急?」
「我娘這人最矯情,約莫着也沒什麼要緊。可我要是回去晚了,她難免嘮叨。」
「嗯。」他不看我,低頭寫字。
「你怎麼了?」我湊到他身側,扯了扯他的袖子,同他咬耳朵撒嬌。
「沒什麼,」他停下筆,喝了一口茶,突然發難,將茶碗擲得粉碎,「今日是誰在書房伺候?如此懈怠,連杯茶都沏不好。拉出去,打十鞭子。」
他從不苛責下人,當時我並不知曉他爲何發那麼大的脾氣。以至翌日起行,都沒來送我。
平日裏我回孃家都是帶二胡同行,今日卻破例帶了三絃。二胡那性子是該好好扳扳的,現下譜兒大的,後院她都要當半個家了。
馬車內燻了香,大抵是昨晚沒睡好,我越聞越迷糊,最後直接睡了過去。
我又做了那個夢,這回兒孔承從炕上連滾帶爬地起來,跪在地上一Ťũ₇邊扇自己耳光,一邊求我原諒,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一時糊塗,實際上心中所愛,唯我一人。
我雙眼含淚,哽咽着說,「不要……」
「星兒,星兒……」
我被叫醒,原本還昏昏沉沉的腦袋,在看見眼前人的那一刻,頓時清醒。
馬車裏早沒了三絃,車換了,車伕也換了。一看窗外,這會兒都出了京城了。
孔承將他的一張臉湊了過去,我登時就甩了一個巴掌過去。
老孃夢裏說的不要不要,是不要停啊,他個混蛋。
我這一掌掄得圓,撤得他腦袋都跟着晃了兩下,左臉瞬間就腫了起來。
我能感覺到他在剋制自己的怒火,捏着嗓子,柔聲細語地哄我說,「星兒,咱們總算逃出來了。往後咱們離了京城,好好過日子。」
聽得我火大,「要點臉吧,誰要同你好好過日子?星兒是你叫的?你也配?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攏共沒有五六斤,但長得全是膽兒是吧?左相的女人,也敢劫。」
「你若對我無情,爲何不在收到我第一封信的時候,就告發我?我知道,我約你私奔,你沒回應,必是怕了那老傢伙以權壓人,難爲我。你總是那麼爲我着想,但她保證過,我倆定能逃出生天。」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不該念着好歹相識一場,鄉里鄉親的,怎麼也要留他一條狗命。只是私下找了團練,暗示這段時間,找個由頭,把孔承排擠回襄陽。
我就該直接把那幾封不着四六的情信,直接拿給納蘭看,讓他活喫了他。
他剛纔叫納蘭什麼?老傢伙是吧?思及此,我又掄圓了胳膊,給他湊了個好事成雙。
這下他那張虛情假意的面具,徹底掛不住了。
一手鉗住我,一手去扯我胸前的鴛鴦扣,嘴裏盡是些不乾不淨,「要不是有人花了大價錢,你當我願意拋家舍業走這一遭?你最好少裝樣兒,伺候得我舒坦,我便帶着你。若是讓我不痛快,等我佔了你的身子,就把你扔到路邊,你當那老傢伙還要你?」
聽了這話,我手上鬆了勁兒,任他擺弄。他冷哼了一聲,埋首在我的臉頰與脖頸之間,蹭了一臉吐沫星子。
我強忍着噁心與屈辱,趁他放鬆警惕,摸下頭上的金簪子。一下,兩下,三下,刺向他的後背,最後一下插在了他的脖頸間。
「我不喜歡你叫我的名字,更不喜歡你叫他老傢伙……」
車伕起初並沒有理會他的哀嚎,只當是情到濃時難自控。直到他越叫越淒厲,這才停住馬車。
一掀簾,只看見已經昏死過去的孔承,和雙手染血的我。
我將孔承身上的銀票盡數翻了出來,一共十張,每張一千兩。哆哆嗦嗦地把身上所有的首飾都摘下去,țű̂₎只留了一張銀票,剩下的全都塞給了車伕。
「把他扔到路邊,帶上這些錢回家,我保證沒人翻你的後賬。不然就殺了我,帶上這些錢逃命,我保證納蘭把整個京城翻個個兒,也會把你抓回來。」
我跌跌撞撞下了車,手腳不自覺發抖,釦子系錯了也沒發覺。遊魂似的,一路往城裏飄。衣衫不整發髻亂,鞋還跑丟了一隻,活像個瘋子。
走到府門口,已經是三更天了,造得門房差點都沒認出我來。
府里正熱鬧,納蘭自我走後,就把自己關在疏窗館寢房裏不出來,據說一天水米未盡。
沈靈在偏廳坐着,陪着絕食。
好戲全在三姨娘這頭,她站在我的寢房外面痛陳我是個不守婦道,與人私奔的賤貨。
一罵就是三四個時辰,期間喝了五六壺碧螺春,納蘭扔出來七八個茶杯ẗū¹,企圖讓她閉嘴。
我直接扒拉開她,推門進了寢房。等她反應過來,二胡和四喜已經擋在門外,萬夫莫開了。
寢房裏沒點燈,我摸到了茶壺,直接對着嘴往裏灌。
天知道我有多渴多累,腳上的泡都起了一串。
死鬼點燃了燭火,淚眼婆娑,難以置信地向我這邊瞧了瞧。確認是我無誤,便快步走到我面前,將我揉進懷裏,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晚我一連喫了三碗肘子拌飯才盡意,納蘭坐在矮凳上幫我洗腳,一言不發。
「你就沒什麼想問的?」我說。
「瞧你造得像個小叫花子似的,手上又都是血,必是受了委屈。有什麼可問?我查便是。」
我拿出藏在懷裏的銀票,擺到他面前,「這是我從孔承身上搜出來的,說不定能扯出來是受誰指使。還有,趕緊派人去城外找找,別是再真讓我給插死了。」
「這你不必憂心,沒死的話,我再補一刀便是。」
「我說你這人……」
死鬼壞心眼地捏了一下我的腳心,我又羞又癢,他卻滿是得意,「我這人……就是Ŧŭ̀ⁱ這麼小氣。」

-10-
納蘭說,王管家找到孔承的時候,他還沒死。
只是後來不知所蹤,我也沒再過問。
納蘭家有的是審訊好手,孔承和三絃全撂了,再加上那張銀票,直接錘死了三姨娘。
她哭得梨花帶雨,說是恨我得寵,獨佔着死鬼。但沒想要我的命,只想讓我再也回不來,這才外聯孔承,內通三絃設了局。
孔承在老家欠了一屁股債,連祖田都賣光了,氣死了老孃也沒錢發送。三姨娘許了他金山銀海,他把心一橫,索性來京裏搏這一回。
事後,三姨娘被勒令從此閉門清修,她手底下的人全被換了一遍。後院算是又恢復了平靜。
只是三絃着實讓我心寒,從前她在我房裏撈油水,我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想卻把她的心養大了,竟做下這般事。
王管家從她家搜出了我的行李,爲我娘準備的禮物早被她家裏人喫的喫,賣的賣了。只有我的包袱還沒動。
王管家讓我瞧瞧,裏面短沒短東西。
仔細一翻,東西倒是沒少,裏面反而多了幾盒我平時裏常喫的雪蓮丹蔘丸,還有五萬兩銀票。
「納蘭。」我給了他肩膀一拳。
死鬼滿不在乎,賤兮兮地反問我,「這又是怎麼了?」
「你是不是早就認定我要跟他跑?」
他斜了我一眼,「誰讓你連東西都不會藏?就他那幾封信寫的,文筆粗劣,字跡潦草。趕上我主考的那幾科,必是要趕出科院,永不能再考的。」
我翻了個白眼,說,「是是是,您老要求多高啊。您主持那幾屆,孔承那傢伙連京城都進不了的。」
「嘿,」他將我的身子扳正,「怎麼就老了呢?就是老那又怎麼了?黃毛小子倒是年輕,可護不住你,是要捱苦的。」
泰和二十五年,伏州一役大捷,伏王求和。帝大喜,意欲封賞功臣。
納蘭自然在列,而令他更爲欣喜的是,入府幾年,我的肚子也終於有了動靜。
他本欲爲我請個誥命,兩位早已自立門戶的公子,約好似的,在一個不是循例請安的日子,登了門。
話裏話外的說他色令智昏,該爲他們兩兄弟加官晉Ţųₔ爵纔是。
納蘭氣急了,摔了最爲喜愛的端方硯,也顧不上讀書人的風雅體面,直罵他倆懂個屁。
父子敘話,不歡而散。
我知道他在憂心什麼。他雖與右相分庭抗禮,內裏卻是大不一樣的。
右相世代勳爵,樹大根深,背後站的是老都藩王,關係硬得很。
納蘭是靠自己一路爬上來的,沒有右相那樣的底氣。最是小心謹慎,保命要緊。
這些年皇上恩賞不斷,他的爹孃妻兒全都得過蔭封,他自己更是位極人臣。
他們這一族,上回這麼風光,還是沒入關的時候。
與其再爲兩位公子請封賞,惹皇上疑心。不如給小妾請個誥命,大家都樂呵。
可現下兩位公子,搬出已故的郡主夫人難他。
郡主夫人當年是下嫁於他,爲他持家操勞,養育三子,恩重如山。
我不想他爲難,誥命夫人那點俸祿我也看不上,大不了叫他每月雙倍補給我就是了,便主動推辭。
他輕撫着我的肚子,說委屈了我們母子。
隔天便爲英年早逝的大公子請了個恩封,皇上很是滿意。
過了前三個月,我的胃口開始恢復,也有了精神。拉着屋裏女紅最好的三元一起,給肚子裏的孩子縫製小騎裝。
納蘭說這一胎無論是男是女他都喜歡,但我對這孩子是有點私心的。
右相那個死胖子,一直笑話納蘭父子酸文假醋。所以這一胎無論男女,我都希望能是個弓馬嫺熟的。
胭脂色的騎裝紅得耀眼,大抵是坐的時間太長了,腰開始陣陣發酸,頭也發脹。
二胡端着我每日必用的碗血燕進了屋,沒走兩步,「啪」的一聲,碗就碎在了地上。
我剛想說她差當得愈發毛躁,卻看她臉色蒼白,帶着哭腔,指着我說,「血……血……」
我流產了,在懷胎四個月的時候。
大夫說,是長期服用少量紅花導致的。
納蘭告了三天的假,寸步不離地陪着我。把他當年執掌刑部的那一套,全都用在了後院那羣僕人身上。
進展如何,我一句沒問過,只說不要對我手下的三個大丫鬟動刑。
一心撲在那套沒做完的騎裝上。很奇怪,我的十根手指都快扎爛了,可怎麼就是不覺得疼呢?
納蘭陪着我熬,見我這般憔悴,他的頭髮頃刻白了不少。
寬慰我說,他還不算太老,我更是年輕,孩子總會回來。
伸手就要搶我的小騎裝,我雙眼通紅,像只護崽的母雞,同他撕扯。
瘋了似的朝他吼,讓我盡完這最後一點爲孃的心也不行嗎?
他鬆開手,將頭偏了過去,背對着我,肩膀起起伏伏。
我知道,他在流淚,可我真的沒有心思去做他的解語花。
孩子沒了他也難過,夜裏多少次他起來給我掖被角。摸着我的臉頰嘆氣,一坐就是半宿。
可那是我身上的血肉,我親眼看着他一點一點的離開我的身體,撕得我肝腸寸斷。
他便是再心疼我,也無法真的做到感同身受,哪怕他是孩子的父親。
第四日,三姨娘手底下的小丫鬟倩兒挨不住打,終於吐了口。聲稱是受三姨娘的授意,讓她在府上做二廚的情哥哥,在我每日喫的血燕裏下了紅花。
這幾日的虛耗,我血淚耗盡。卻還是想掙扎着起身,問問那三姨娘,稚子何辜?如何下得去手?
納蘭死死地抱住我,大喝命下人把三姨娘拖出去,亂棍打死。
三姨娘的哭求聲響徹了整個後院,那板子一下一下的,卻好似也打在了我的心上。
「夠了。」我低聲說。
納蘭發了狠,「我定打死了那毒婦,讓她給咱們的孩子陪葬。」
「她也是你的妾室,若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會寒心。」
我留了三姨娘一命,一是我不希望她死在納蘭的手裏,二是我不信她被關了禁閉,身邊的人又都非心腹,還能做出這樣的事兒。
我叫二胡瞞過衆人,陪我去了趟關押她的柴房。
起初她對我毫不客氣,盡是冷嘲熱諷,身上卻抖個不停。
我知她是個色厲內斂的主兒,不與她多廢話。
只說她若不肯講實話,那麼她的姑爺將會被一擼到底,貶回原籍種地。且我還會透信兒過去,全是因她這丈母孃,他才毀了前程。看她的二姑娘,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虎毒不食子,她在後院摸爬滾打了半輩子,只得這麼一個女兒。便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髒了閨女一點。
她很快就供出了身後的沈靈。當年沈靈和五姨娘得寵,逼得她沒地兒站。
五姨娘有孕後,她便求了副藥,可令孩子先天不足。買通了玉鬢,兌補品裏,以四姨娘的名義送過去。
不知四姨娘用了什麼法子,拿幾塊糕點,就哄了懵然不知的二姑娘去送。還把藥換了,致使五姨娘早產,母子俱損。
自那以後,她便徹底被四姨娘拿住了把柄。爲着女兒,沈靈就是要她的命,她也不敢反抗。何況是害我的孩子。
交代過一切,她求我保守祕密,給她的女兒一條生路。轉身就一頭碰在了柱子上,流血被面,似一心求死。
她憐惜她的女兒,我又何嘗不憐惜我的孩子?
可惜她沒死成,我命人打斷了她的一條腿,不許醫治,將她送到了二姑娘所在的晉中府。
這事兒我沒請示過納蘭,他也不計較,說只要我能振作,他什麼都依我。
我淡然一笑,「那就把沈靈送到城外的尼姑庵去吧,再別放她出來。別問我爲什麼?你就當我善妒,不願再同旁人分享一個男人。」
「好。」他答應得很爽快,我想憑他的聰明,未必瞧不出一點端倪。不然前幾日,他也不會找藉口,把沈靈關了禁閉。
那是我第一個孩子,失了他,我的心就像裂開了一道口子。縱然得了女媧娘娘的五彩石,也是補不上的。
可我不能讓他拖垮了自己,更不願再去傷害眼前之人。

-11-
五十壽辰之後,納蘭的心思一日比一日深沉。
要是趕上惠妃娘娘來府上省親,他就會犯頭疼的毛病。
大皇子愈發出息了,立了不少戰功,他卻只是更加憂慮。
與高斯私下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候對外說是陪我去西山散心,實際上是把我丟在外面,人家兩個關起門來烤肉喫。
好幾次我都打趣他,何必再上老孃的牀呢?不如和高斯睡一個被窩得了。
他們倆是聰明人,早知道山雨欲來,卻拿不準這一刀會在什麼時候落下來。
只有右相那胖子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會是最後的贏家。
只是他倆誰都沒料到,皇上的刀斬得又狠又快,還是拿河道開的刃。
曾經的治河功臣陳先生,被押解回京。罪名是勾結京中大臣,買賣淤田謀私,外加治河不利。
而這位大臣,正是縱橫書房近二十載的納蘭。
其實罪名是什麼都不打緊,只要皇上刮破納蘭一個小口子,自有人聞着味兒來幫他撕個粉身碎骨。
泰和二十七年,皇上整治內政的第一刀,砍在了納蘭的身上。
罪名左不過受賄、營私。
我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跟在死鬼身邊多年,也知曉他這個人向來謹慎,生怕行差踏錯,所以斷不會爲己謀私。
旁人明白箇中利害,也知納蘭是被誣陷,但都不言語,生怕惹禍上身。
高斯看似恩寵如故,但他心裏清楚得很,在皇上的心裏,他與納蘭早是一黨。納蘭若真倒了竈,他也得陪着見閻王,便在出事後暗中奔走。
朝上的事兒,死鬼從不與我講。我知道得太多,於自身反而不是好事。
因此許多事情,我往往都是最後一個知曉。
皇上下旨抄家的前一晚,他親自把我送回了孃家,說我爹快過壽了,叫我回去多盡些孝道。
到了門口,我拉着他進去歇歇腳,他死活不肯,推託說還有公務。
我踮起腳想偷親他。他同往常一樣,往後躲了躲,蹙眉訓我不成樣兒。
我腳下一軟,一口親在了他的喉結上。
他耳尖發紅,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把我往大門的方向推,讓我趕緊進去。
「那我進去了。」我朝他吐了吐舌頭,轉身就拉着二胡進了門。
「丫頭!」他突然喊我。
我就知道他捨不得我,從門裏探出頭來,裝腔作勢地問他有何貴幹。
他擺了擺手,喉嚨發緊,半晌只說出了句,「回去吧……」
那晚我做了場美夢,我夢見孩子回來了。一眨眼就長到十五六,我同死鬼做了翁婆,歡歡喜喜的看着孩子拜了堂。
夢醒了,得到的卻是納蘭被革職抄家的消息。
孃家登時雞飛狗跳,他們怕受到牽連,七手八腳地收拾行李。恨不得每人長出雙翅膀,馬上飛回關外老家。
我飛也似的跑回了納蘭府,昨夜還是富貴滿堂金銀錯,今日已成破敗不堪秋霜落。
僕人遣散殆盡,王管家見了我,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告訴我,老爺在後堂。
後堂依舊沒有點燈,納蘭低着頭,獨坐於此。那隻獨得恩寵的八哥也不見了,連個籠子都沒剩。
從前我總覺着,他是不同的,永遠有用不完的精氣神兒,也從不覺得他老。
可一夜之間,他好像被抽乾了所有的心氣兒。原來蒼老,只是一瞬間的事兒。
我緩緩蹲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貼在我的臉頰上。
「怎麼回來了?」他沒有抬頭看我。
我強忍住眼淚,換上笑顏,「我爹說他的壽辰還早着呢,不用我現在就跟着忙活。」
他抽出手,從裏懷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我,那上面是我十輩子都揮霍不完的數字。
「收好它,我吩咐了王管家,明天就送你一家回關外。你不是常說,要把我踹了,再找個年輕力壯的玉面郎君嗎?」他抬起頭,故作輕鬆地衝我笑,「這回如願了。回了老家,最好找個比你還年輕的,別再上老傢伙的當。從前是我太自大了,我甚至不覺得自己老。以爲自己滿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可如今,沒了權勢,我才發現,原來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也好啊,你連納妾文書都沒過過,不會受到牽連。一開始,我只是一時興起,連個名分也沒給你。後來我是不敢給,就是怕有一日,要連累你受罪。你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把你放在心上。這大半輩子,我從未待一個女人這樣過。」
我知道啊,有些話,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
兩心望如一,是他不知曉,他也早就在我的心上。
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死命地將銀票塞回他的手裏,哭着說「給他們,都給他們。我還有些體己,也給他們。你在朝堂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不能那麼沒良心,總該留你一條命。只要留你一條命,咱們就離開京城,回關外老家去,不礙他們的眼。我能種地,還會挖參,你教村裏的孩子讀書寫字。等過兩年,我再給你生個胖娃娃,日子好着呢……」
納蘭揚起臉,眼皮不停地眨,把眼淚與心酸全都嚥了回去。
「丫頭,聽話,回去吧,不值得在這兒受苦。」
我站起身來,抱着他的胳膊坐下,「就是喫糠咽菜睡草房,只要咱倆還在一塊兒,家就沒散。家還在,就沒什麼可苦的。」
我本就是個村姑,不是什麼金貴人兒。
在京城走這一遭,享了潑天的富貴,好似夢一場。如今夢醒了,還能落下個他,已經是賺了。
可皇帝卻沒給我這個機會,他把納蘭帶走了。
納蘭被押走那天,正是立秋。他只穿了一件粗布白袍,乾淨得一塵不染,彷彿又變回了那個沿街叫賣風箏的少年。
他受不得涼的,我抱起那件抄漏了的黑貂大氅追了出去,卻沒追上。
王管家帶着幾個得力的心腹,護送我一家回關外。
剛出京城我就把王管家支了回去。他雖沒有正經官身,卻可說是納蘭身邊最爲信任的人。這個時候,納蘭遠比我要需要他。
爹孃和姐姐的馬車走在前面,我與二胡的那輛跟在後面,逃命似的趕路。
眼見要出了關,我吩咐車把式慢下來,與爹孃的馬車漸行漸遠。
趁他們沒發現,我趕緊下車,朝京城的方向走。
二胡跟了上來,問我這是要做什麼。
我告訴她,我有頂要緊的東西落在京城了,必須得回去取。囑咐她坐上馬車,追上我爹孃,替我好好照顧他們。
二胡跪在地上求我帶上她,這個傻丫頭,非要在不該講義氣的時候義薄雲天。
我還是撇下了她,隻身上路。
那龍潭虎穴裏,有人在等我。我可以拋下我的命,卻不能拋下他。

-12-
納蘭被關在了城南的甜水衚衕裏,周圍的人家全被臨時遷走。
他住的房間又小又窄,陛下卻派了重兵把守,想要切斷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繫。
我在隔街的雙喜衚衕租了個院子,連王管家都沒知會。晝伏夜出,怕一旦被人發現,恐是會給納蘭添麻煩。
我原以爲只是普通的受賄案,可入了京纔打聽到,納蘭這個案子可謂是大破了天,伏州年年謊稱大旱天災不上繳稅收。
這事兒一直是納蘭在管,可就今年皇帝突然換了人,一查卻發現,伏州歲歲豐收,甚至糧食產值都超過了京郊。
而更嚴重的是,伏王在一個月前,反了,這麼重要的事,離伏州最近的襄陽卻一點消息都沒傳來,人人都說,是納蘭勾結伏王,準備裏應外合,共謀新朝。
聽說主審的是吏部許大人,這人我是知道的,也算是納蘭的門生。剛考上探花的那會兒,趴在納蘭腳邊叫恩師。可後來娶了右相女兒,便再沒來拜見過了。
縱使我已經千般小心,還是被他發現了。
他尚算客氣地把我請到了他的府上,說是可憐我一個小女子無依無靠,要給我一條康莊大道走。
可算了吧,右相那胖子的女婿,能憋什麼好屁?
不過是想套我的話罷了。
果不其然,他以爲抄家那日,我突然回府,是被託付了什麼東西。許是我手上就有什麼,能咬死納蘭的證據。
天地良心,我是真沒有。
見我對那幾箱白銀無動於衷,軟的是不行,便想來硬的。
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手持着實心廷杖,就等着他下令好動手。
我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何須他們動手呢?
一頭便撞向了堂上的七寶饕餮大香爐。隨即癱軟在地上,血流進了我的眼睛,整個世界都是血紅色的。
費力地對他說,「我便是說我什麼都不清楚……你也是……不信,不如我碰死在這兒……都清淨了……」
說罷,瞥了一眼側面的屏風。右相胖子十有八九就在後面。
我總算全須全尾地出了許生的府邸,心裏卻一陣後怕。
後來聽死鬼說,這原不過是胖子故意套我話的伎倆。
若是我存了半分背叛他的心思,右相便會毫不留情地將我就地結果。
但他沒料到,我也頗有血性。
我倒是不怕力氣再大點,直接去見了閻王爺。
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死鬼了。
後來胖子沒再派人來騷擾我,只是我的額上留了一道淺淺的疤。
想起五年前,我進京爲父申冤,也是在秋天。
那個時候爲了省錢,街邊的糖炒栗子和烤番薯,我是一個也不捨得買,只能默默地咽口水。
現在荷包裏雖然有錢,卻是一點也喫不下。
每日天黑出門買個餅,就湊合了一頓。
我揣着餅魂不守舍地往回走,卻發現房門竟是半開的。
天知道我最近過得多窩囊,也不知道是那個蠢賊上門討打。
我抄起一根手臂粗細的柴火,躡手躡腳地進了屋。
裏面果然有人,是個瘦高個。他聽見聲響,轉過身來。
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是納蘭。死鬼怎麼瘦了那麼多啊?
我撲到他的懷裏,也顧不上問他是怎麼出來的,邊哭邊捶他的胸口。
他倒是笑得沒心沒肺,說,「好了好了,我現在住的地方又冷又潮,全身上下,連骨頭縫兒都疼。你再打,我可就要散架子了。」
我賭氣地扯過他的袖子,就要擦眼淚。
「這可使不得。」他抬起胳膊,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烤番薯,獻寶似的捧到我眼前。
我接過烤番薯,直接坐下開喫。這可比金釵玉簪子實惠多了。
他伸手撩開我額前的碎髮,那條二指寬的淺色疤痕委屈地露了出來。
「那老鱉給你苦頭喫了?聽我的話,回關外去,莫叫我憂心。」
烤番薯把我的嘴塞得滿滿當當,吐字都開始不清楚了,「我不走……你要是真被髮配古塔,我在這兒……第,第一時間就能知道信兒,直接就能跟上。」
我已經很久沒睡過一個整覺了,可那晚我在納蘭的懷裏睡得很甜。
一覺醒來,他卻早已不見蹤影,空留桌子上一堆番薯皮。
我找出他做給我的蝴蝶風箏,紙鳶日日高飛,他看見便知道我一直在這裏陪着他。
臘月二十七,刑部最後一次會審受賄謀反案。
雖然依舊沒有審結,但上面總算鬆了口,肯放納蘭自由。
我抱着親手給他縫製的棉襖,站在衙門外等他。
這藏藍色的料子雖然普通ƭūₐ,但內裏我實打實的多加了棉花,他穿上一定暖和。
一直等到天色漸晚,納蘭才從衙門裏出來。
他笑着走向我,我爲他穿上新棉襖。劫後餘生,他也有了心思打趣我,直說這麼粗的針腳,一看就是我縫的。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雖然還沒到年三十,但街上已是一團喜氣。
路邊不乏燃放煙花爆竹的人,一朵朵煙花於夜幕綻放,讓人瞧着就覺得喜慶。
我同納蘭牽着手走在街上,粗布麻衣,漫步於人間煙火。像是萬家燈火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對夫妻。

-13-
皇上到底還是給他留了體面,命他隨徵大將軍後沒多久,便官復原職。
雖不再受重用,但能居高位,混個榮養,何嘗不是福氣呢?
他也終於得償所願,在胖子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
被扶正的第二年,我終是給他生了個弓馬嫺熟的兒子。
小兒德照不到四歲,彈弓就打得奇準無比,平均每兩天就要打碎他一個官窯花瓶。最喜歡的遊戲,就是騎他這匹「老馬」。
納蘭雖淡出,德敘和德方兩位公子,卻在六部頗爲喫得開。
只是他們一來請安,提起政務,死鬼必裝耳背。有時還要藉着抱德照遛彎的由頭,躲出去。
德方公子氣急了,便說他如今只知道哄着幺兒嬉戲,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阿瑪不知到哪裏去了。
這會兒他耳倒不背了,冷哼了一聲說,「我是哄着他,那是因爲也就只有他肯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兩個少和八皇子混在一處,你們聽嗎?」
退下來後,他最憂心的,便是德敘德方兩位公子。
他不願他們再捲入權力的漩渦,因爲沒誰比他清楚,這場遊戲,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
若真的要論個輸贏,皇帝借死鬼一事兒打壓胖子,又削減各地藩王勢力,順道還將納蘭敲打一番,他作爲這盤棋的執棋人,手段屬實高明,或許是贏了吧。
自古帝王冷情,鮮少例外。
納蘭帶着我,提溜着食盒,去看他的老夥計。
半世相爭,是恩是怨,早已說不清楚。不如飲盡杯中酒,一笑泯恩仇。
兩人均是須發皆白,盤腿坐在茅草堆裏喝酒喫菜。
胖子問他,怎麼沒燉鱉湯呢?
他仰頭大笑,說,今天只喫油炸大蝦米。
三杯水酒進了肚,胖子開始拉着他嘮起了家常,「說起來,你比我年長。從前是我少教,直呼你老銘。有時候吧,還對你頤指氣使的。老哥哥可別記恨我。你瞧,」右相用筷子點了點我,「這不還是哥哥你有福氣,還是你贏了。」
「誒,虛長你一歲罷了。再說,我哪兒贏了?十幾年前,我不就輸了嗎?」
兩人又碰了一杯,索相若有所思的問,「那到底誰贏了?」
「聖上吧。」納蘭答。
此言一出,索相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他贏?他一手帶大的太子,竟養成這般模樣,怕是最後也難繼承大統。他就是贏,他贏得痛快嗎?」
兩人相視一笑,似乎把這些年的憤懣都吐了出來。
「嫂夫人。」右相沖我拱了拱手。
我施身一福,「右相折煞妾身了。」
胖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這個,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你性子這麼烈,爲這事兒,我這心裏愧疚了好多年。」
「我額上的疤現在都淺到看不出來了。再說當年,是我自己嚇昏了頭,這才壞了事。您要是想爲難我,我也活不到今日。」我又給右相填了一杯酒。
他端起杯一飲而盡,砸吧砸吧嘴,說,「還是嫂夫人是個明白人兒。」
右相死於同年九月,而納蘭則是在泰和四十七年離開了我。
我想他當是沒什麼遺憾的,在他死前一年,高斯特地從老家趕回來給他賀壽。
倆人再遊西山,同喫烤肉。
高斯攙着他一步一步的上臺階,最後還不忘打個千兒,說銘相大恩,學生結草銜環以抱。
那是當年,他求前程的時候,對納蘭許下的諾。誰承想,這些年相扶相持,竟真全了這誓言。
德照的親事也定了下來,雖然那個時候,他已經病到臥牀不起。
最後的日子裏,德敘德方兩位公子來請安的時候,他掛在嘴邊的只有兩件事。一是遠離奪嫡之爭,二是雖然他們的娘只有一個,但他走後定要尊重他的夫人。
納蘭走的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孝子賢孫都跪在他的牀前,我坐在牀邊上,看他顫顫巍巍的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朵紅色的絨花來。
他費力地抬起手,我將頭湊到他的手邊,方便他爲我戴上那朵絨花。
他邊爲我戴花,邊斷斷續續地說,「郡主深恩……不可……辜,我你情義……不可負……三人……同葬……」
「你自當與原配合葬。我啊,伺候你這麼多年早就受夠了。就在墓園裏給我找個邊邊角角的地方,能瞧見你的墳就成。你要是願意,就先過去等等我。若是着急,早早投胎也行。」
我沒有流淚,每說一個字卻都是鑽心的疼。我清楚地意識到他馬上就要離開我了,可我卻無能爲力,到頭來什麼也抓不住。
「不急,我能等……,你,慢慢活……」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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