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無限清風

裴徵高高在上,以國師之尊,在生辰宴上爲盛寶嘉點福澤的時候,我正被脫去外衣,按跪在漫天的寒冷中。
禮畢,他問我是否知錯,凍僵的我卻吐不出字來,只能伏跪着低頭。
「如此卑賤,最適合你。」裴徵出言羞辱,可我毫不在意。
我只想着快些回奴人庫,弗明一定已經在等我了。
他說好會爲我過生辰的。

-1-
我跪在雪地裏的時候,並不會再感到委屈與憤怒。
因爲我看透了裴徵這些手段的用意。
他大概以爲我會畏懼於風雪,更會羞恥於,這些經過府邸主道的人看向我的眼神。
畢竟我曾做了十五年的京中貴女,也曾在他面前趾高氣揚,滿身驕傲。
可我其實從小就不怕冷。
兩三歲時,祖母就不怎麼讓我穿厚襖子過冬。
爹爹鎮守邊關,孃親與哥哥陪同着,他們一年只有在述職時纔會回來兩次。
祖母說他們在邊關喫苦,我怎能在府中錦衣玉食。
小時候的我覺得有道理。
我不能像哥哥一樣陪在爹爹與孃親身邊,但我想我這麼做,他們知曉了也會開心吧。
所以幼時冬天到了,意味着我的風寒期也開始了。
得了風寒,鼻子每天都是堵塞住的。
但只要不發燒,祖母也不讓府醫來給我開藥。
她覺得小孩子生病了,熬一熬,身體纔會越來越好。
確實,似乎是從八九歲開始,到冬天我就不太會生病了。
風吹一吹,雪凍一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直打哆嗦。
只是這次被脫去外衣,直不隆咚跪地在冰天雪地裏,到底還是撐不住。
我渾身都止不住地打擺子,到後來四肢凍僵,裸露在外的皮膚凍得刺痛。
不過要說怎麼畏懼,真沒有。
寒冷,畢竟是我最習慣的感知。

-2-
禮畢,裴徵從盛家走出,浩浩蕩蕩的國師儀仗包圍着他。
而我因爲雙腿僵硬,一路被拖行回國師府內。
香籠裏的熱氣蒸騰,我看不清裴徵的面容,只聽見他問我是否知錯了。
我點點頭,凍僵的嘴脣卻吐不出字來。
「哦?不會認錯?」
內心有些焦急的我,跪在地上艱難地吐出些嗚喃的聲響,妄圖說出清晰的話。
裴徵輕笑了一聲:「這樣的卑賤姿態,盛大小姐做起來甚是合適。」
「嘖,我又忘了,你哪是什麼盛大小姐,你只是一介罪奴。」
我伏跪着,並不在意他的這些羞辱,只想着他開心了,是不是可以早些讓我回奴人庫。
因爲弗明一定已經在等着我,而我不想讓他久等。
我們一早就做好了約定的。
去年今日我及芨,今年今日,他來爲我補一場簪禮。

-3-
可再如何心焦,此刻我也能靜靜跪着,等着裴徵氣消,不敢多言語。
他這次的氣來得莫名其妙。
最先是在十個國師府的罪奴中,單單問了我是否要去盛府嫡女的生辰宴。
我自然不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只說但憑吩咐。
裴徵一句:「本座在問你,而不是讓你聽吩咐。」
便讓我下去領罰。
這一年以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多少次,我已經數不清了。
猶記得第一次時,還會據理力爭。
那時候的我,帶着過往的天真,以爲只要講清楚了,便不用受罰了。
可是裴徵在我的一聲聲辯解中,加重了刑罰。
他說:「奴要有奴的樣子。」
然後讓翠瑤在府門前掌我的嘴。
我被按着下跪,每一個耳光落下,他便要我磕一個頭,喊一聲賤奴知錯。
下跪、磕頭還能強迫我,我不願喊,他們又能奈我何呢?
現在回想起來,我已不能準確判斷ṭû₄那時候的自己,在堅持什麼。
或許是因爲心中還帶着過往十五年,被地位供出的京中貴族的驕傲。
也或許是我不願放下,我曾傾慕、敬佩過的書中偉人的風骨
又可能,是我不願意在裴徵面前,在這些曾經的奴僕面前,丟了自尊···
我的臉被扇出血痕,膝蓋磨破,仍不願屈服。
翠瑤揮下一個又一個的巴掌,眼神從一開始的快意到後來帶了難堪。
她揉了揉手,看了一眼無動於衷的裴徵,發狠地說道:「還以爲自己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嗎?」
「好啊!」隨即她露出了一抹殘忍的笑意,「給我把她的衣裳剝了!一介賤奴,也配自恃清高!」
我難以置信地抬頭。
翠瑤笑得暢快,而一旁的裴徵只是冷漠地注視着。
奴人庫落賤籍的那一天,原有的姓氏被剝奪,我只能擁有一個名。
我給自己取名元新。
希望自己從此,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我以爲,從前的地位被推翻,自上層階級高高跌落——再也不會有比這更慘的境遇了。
而在這樣的境地裏,我仍然想着重新出發,那也再沒什麼可以打倒我的。
可是當衣裳在撕扯中被剝落。
我在惶惶白日下,死死掙扎着捂住前胸,赤裸的上身現於人前。
仍然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碎裂了。
在他們上前控住我的手,將要拉開的時候,我終於喊出了第一聲:「賤奴知錯。」。
決絕堅持的尊嚴,終是敗於羞恥面前。

-4-
其實一開始抗爭時,我真正在想的到底什麼呢?
在心底隱祕的深處,我在想裴徵會心軟的,他不會真的讓我落入那樣的境地。
不會的,不會真的發生。
我錯了。
沒人會爲我心軟,一如他們都不愛我。
那一次的懲處後,我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就再也不曾心存僥倖過。
因此後來的一年中,這樣的事情雖然有很多,但我不會抗拒掙扎了。
沒有誰會心疼我,沒有人會來保護我。
可我自己要愛自己,我要保全我自己。
在「活着」、「健康地活着」、「四肢健全地活着」面前,自恃身份的尊嚴感、生而爲人的羞恥感,都可以爲之退讓。
當我真正開始摒棄世俗的教條、不懼世人的眼光時,我開始變得無堅不摧。

-5-
所以這一次,只是單單脫掉外衣,跪於盛府主道外,對於我而言並不算什麼。
裴徵大概忘了,在初夏的筵席上,他曾讓我以奴婢的身份侍客。
那時陳府的二公子見到我,大爲喫驚,出言與裴徵講到:
「這畢竟也曾是盛府小姐,如今這般是否不妥?不如換個奴婢吧。」
我知道陳府的二公子曾對我有些許喜歡,但那也只是我獲罪之前的事情了。
沒想到此刻他還願意爲我出言。
只是我受過教訓,知曉主人們說話的時候,奴是不能插嘴的,所以我只是靜跪在旁邊,頭也不曾抬起。
裴徵的言語間略帶冷意:「可是這賤奴說了些什麼話?竟引得二公子同情了。」
陳二公子似乎察覺到了裴徵的不悅,連忙道:「並未並未,是某失言了!」
我不聲不響,內心毫無波瀾地聽着一切。
既不爲之前陳二說的話而感動,也不爲他此刻的躲避心寒。
只聞裴徵輕笑一聲:「二公子客氣了,怎會是你的問題。定是這奴伺候的還不夠用心。」
陳二訕訕一笑,不敢再搭話。
裴徵卻不依不饒:「那便讓這賤奴來逗逗樂吧,喏,就繞着這筵席爬上一圈,學學犬叫,博大家一笑好了。」
場面陡然肅靜。
我沒有絲毫猶豫,跪着便開始爬行,邊爬邊叫。
我怕我但凡多停留一秒,裴徵便會加重刑罰,這虧我之前已經喫過了。
繞行完一週後,我也沒有抬頭看一眼,只靜靜跪着。
裴徵挑不出錯,便只能揭過了。
像這樣的侮辱的手段我都經受過來了,現下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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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可以忍受在黑暗中行走,但心中仍然會抱有期望。
今夜和弗明約好的簪禮,就是其一。
關於這場簪禮,其實我們想要的,只是在每日的罪奴勞作中,有一點點關於幸福的儀式感。
不需要華麗的服飾,但我們會換上漿洗且日曬過的乾淨的衣裳。
不需要明媚的日光,但會期待一下寂靜深夜裏的月亮。
當然沒有也無妨。
我們也不需要賓客盈門,此番天地,二人足矣。
然後弗明會見證我又一歲的成長,我會告訴弗明,離刑滿又近了一年。
可是裴徵殘忍地打破了我的期望。

-7-
他從高位走下,手指捻起我的臉,「實是無趣。」
是終於對這樣折磨我感到沒有意思了嗎?
我面無表情,低眉順目。
裴徵的指腹溫熱,貼在我凍僵的臉上,卻帶來絲絲刺痛。
「僅剩這張臉,還有些姿色。」他說着,指尖用力撇開了我的臉,吐出的話字字冰涼:「今夜侍寢吧。」
這瞬間,我一片茫然。慣性地忘卻了規矩,抬眼看向裴徵。
只見他面色如常,彷彿在說一件再隨意不過的事。
我卻是頃刻間如墜冰窟。
奴人庫中,皆是賤籍奴隸。
有些是如我這般獲罪爲奴,有些是奴隸產子,生而爲奴。
但只要是奴,便沒有人權。
經由各府領去後,生死皆不由己。
打罵、苦力、泄慾···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起。
洶湧的情緒在腦海中聲聲質問: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遭受這些?
反抗啊!去抗爭啊!怕什麼!
大不了一死又如何?!」
可理智有在拼命壓抑這些翻滾而出的怒恨:
「再忍耐一下啊,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只有兩年了,還有兩年便可自由了。
不要因一時衝動而讓過往的蟄伏都失去意義啊。」
可是···兩年啊,我還要忍耐多少事情?
我感受到了嘴裏的血腥味。
我低下頭顱。
模糊的視線中,有一滴水打溼了裙面,我慌忙抬手遮住。
我聽見自己應了一聲:「是。」

-8-
歷史似乎總在重蹈覆轍,悲慘的人會一遍遍在相同的時間,經歷同樣絕望嗎?
去年的十一月,我知曉二十天後的自己不會再有及笄禮。
最差的結果,大概就是被送到鄉下莊子裏自生自滅,或者是貶爲庶人,不再被過問。
可是,就在我以爲這般已經是最難過的結局時,總會有更差的境況出現。
我聽見阿母對着父親說道:「但對外只能說,是這孩子的父母當初故意掉包,才導致寶嘉在外流落近十Ţů₌五年。」
鬢髮雙白的父親沉默着,良久纔出聲:「這孩子已經替寶嘉檔了十五年的災禍,如何教她再揹負這些啊?」
我縮在祠堂高臺下的簾布後,連呼吸都停滯了。
我看不見母親是什麼神色,只知道她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一如既往冷靜、自持、穩重。
她說:「如何叫擋禍?」
「她一個戰亂中的孤兒,能替代寶嘉在將軍府好喫好喝至今,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如今到她還報的時候了。」
「更何況,若教人知曉,我們是有意用別的孩子代替寶嘉在將軍府做擋箭牌,他人要如何想我們?」
父親的聲音仍略有遲疑:「本就是我們···」
母親一聲冷哼打斷了父親未說出口的話,「那麼若衆人皆知曉真相,今後要讓我們的寶嘉如何自處?」
「要讓她堂堂公府嫡女對一個野孩子頷首感恩嗎?寶嘉今後還如何許配好人家?」
「您即便不考慮公府聲譽,也該爲孩子們考慮考慮!」
父親終是不再開口。
我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只能死死屏住呼氣,咬着手掌不發出聲響。
那天他們走後,我一直躲到了很晚才離開。
回到院子,沒人發現我不見了這麼久。
就像過往成長歲月裏,每一次感到委屈,我都會躲到祠堂的垂幃下蜷縮着一樣。
沒人發現我不見了,沒人能找到我。
我坐在牀上,包裹着厚厚的被子,卻仍然覺得冰冷。

-9-
我第一次覺得一切像做夢一般,是爹孃回țųₜ來後,我得知原來我不是公府的孩子。
母親在邊關生產之後,抱錯了孩子。
他們真正的嫡女被養在邊關的一戶農戶家裏。
接下去半個多月,我看着府裏煥然一新,看着他們做足了準備,等着盛寶嘉從邊關回來。
這讓我感覺過往的十幾年都像是一場夢,找不到半點真實的感覺。
第二次是我伏臥在地,聽着母親與爹爹商討,才知道真相是如此不堪。
第三次,是及芨那日,官府來人將我帶走。罪名是父母偷竊盜換嬰孩之罪,子女償之。
我扭頭看見了爹爹肅穆的神色,看見了母親冷漠的眼睛,看見哥哥偏頭避過了我的呼救。
官府也好、民衆也罷沒有一個人相信我說出的真相。
後來我赤身裸體站在衆多罪奴之中,被推搡,被沖洗,一切就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而我求救無門。

-10-
時隔一年,那種恍如噩夢般的感覺又重新襲來。
嬤嬤過來教我應該如何取悅裴徵時,我的思緒依然是飄忽的。
我與裴徵原本有婚約,那時候的裴徵只是裴國公府的世子,兩家定下了娃娃親。
後來裴國公府將要有難,祖母提前知道了這件事。
要我做一場戲,毀了這場婚約。
十二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祖母溫聲細語的教導,於是我願意爲了家族去做這個惡人。
我於宮宴上言語羞辱了裴徵,激他碎了定親玉佩。
三個月後,裴國公府獲罪。
我以爲我做了對的事。
但現在,報復來了。
我想起,我被分來國師府時,拼命對裴徵說了事實。
裴徵發狠的雙眸,卻如猛獸般懾人。
他說:「你以爲我會信嗎?這般拙劣的說辭,你構想了多久?嗯?」
「即便真的如此,也洗不去你趨炎附勢的卑劣之色。」
卑劣嗎?
錯了嗎?
爲何只有我一人錯了,只有我一人受罰呢?
我盡力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一些事,這樣我的淚意纔不會被人從眼裏看見。
自爲奴的這一年,我第一次重新着錦薰香。
裴徵走進來時,只輕賤地瞟了我一眼,然後說:「沒人教你,要跪着麼?」
我跪下,錦緞下藏着的手掌已經用力到微微痙攣。
裴徵似乎很是愉悅,像玩弄一件有趣的物件般對待我。
我順從、剋制、聽之任之。
我想,過往千年的歷史中,是否有人也如我一樣呢?
曾落入泥淖,曾跌入深淵,在掙扎不得中絕望,在絕望中依然求生。
我看到過的。
那些歷史中一筆寫過的坎坷不平,寥寥幾句的半生風波,都曾是他們渡過的地獄。
所以不會的,悲慘不會是循環。
總有人會掙扎而出,那麼爲何我不能是其中之一呢?

-11-
我踉蹌着回到奴人庫時,天色將明。
每月固定一天,罪奴需要回到奴人庫聽訓,我正好處於月底三十這個批次。
雖然裴徵要我侍寢,但結束後我不能回屋休息,仍要按照規矩在辰時前報道。
能夠讀書寫字的奴隸,每月要交作訓。
只是這一次我沒有寫德行,沒有寫悔過。
我寫了我在這一年的勞作中,認識到過往的生活有多美好,我有多感激這片故土,又有多批判西南幾國的風俗。
然後我帶着滿身的疼痛與疲憊,回到奴人庫的小間。
如果我能夠昨夜歸來,便能在天明之前找到時間與弗明相見,可現在已經是午後。
很快,我就要在天色徹底暗下去前,回到國師府。
我們又一次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窗外落日作陪。
我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新衣,通了通頭髮,提起燒開的水,爲自己泡了一杯陳茶。
祝我生辰快樂。
祝我得償所願。

-12-
雖然侍寢後,我的懲戒少了許多,裴徵不再有意無意苛責於我。
但夜晚變得難熬,我開始睡不着覺。
奴是不能留夜的,我在完事後,通常坐於外間的榻上觀月。
那是一成不變的月亮,也是每日變化的月亮。
我知道,我要耐心一點,等一等。
觀月讓我心靜。
但裴徵卻在半月後開始讓我留夜了。
他有時會在我耳邊低喃:「你乖一點,不會讓你疼的。」
不疼嗎?
我在心底冷笑。
我從不怕疼。
翠瑤是衆人中最先變化的,她不再對我呼來喝去,有時甚至帶了點討好的神色。
我大抵明白這種改變的來源,可我一點也不想深究。
我無意對翠瑤做什麼。她也不過是一枚可憐的棋子,被人操控着,喜怒哀樂哪裏能由得了她自己呢?
被狗咬了,要去找狗的主人,狗只是畜生而已。
主人受了懲戒,就會把怒氣發在狗身上,狗又能好過到哪裏去。

-13-
舊年的十二月與新年的一月,都在宛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中飛速過去。
口中苦澀的避子湯藥還未完全嚥下,裴徵已經走過來掐住了我的臉。
「想去當細作?」他摩挲着我的臉頰,輕輕開口,似是詢問:「不若我納了你。」
我心中一涼,垂了眸子掩住神色。
「理法有度,爲妾者需得是良籍。」說着我跪下去,磕頭道,「奴自知卑賤不可爲。」
裴徵似乎極不願意我被選作爲細作。
自三十年前,大乾分崩離析,諸侯各自爲王,幾個王國之間互派細作,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霖國勢弱,如果不是兩年前裴徵力挽狂瀾,或許早已國破。
這兩年國君醉心於運用細作刺探。
可是要對西南幾國的風俗有所瞭解,又最好要斷文識字,且對本國忠心耿耿。
這樣的人培養起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裴徵是怎麼想的,我毫不在乎,我知道我必定會入選。

-14-
再一次踏上黃沙道,是草長鶯飛的三月天。
我們還需再走二十天,纔出霖國邊關。
然後再行半月,到達我這次的目的地——鄭國。
隨行的統領,一路上都不曾停下過對我們這五名細作的教授。
我年少時因孤獨,在盛府藏書樓中,年年月月觀讀的典籍讓我瞭解許多事。
但這並不妨礙我如飢似渴地吸收,統領們實踐總結出的真知。
讀書、學習,是這十六年來我唯一獲得了,便永遠屬於自己、不會失去的東西。
這一次的趕路比計劃中的更快,我們僅用了十六天便到達了邊關。
文書過本國邊境後,我們便不能再這樣光明正大的行路了。
我回望城牆,它一如既往地靜默。
只是土地與厚厚的牆面上,暗褐色的痕跡比我上一次看時,更加深重了

-15-
兩年前,祖母過世,恰逢鄭、昌兩國入侵,爹爹奉命鎮守邊關,一家不得歸來。
我帶着少年人的勇氣與無畏,一路行至邊關,走的便是黃沙道。
這如今看起來再平坦不過的道路,十四歲的我走了足足兩個月。
我到邊關時,戰事已經平息。
我遠遠站在沙丘上,衣衫襤褸,看見的卻是爹爹在替哥哥整衣衫,和我一般大的少女依偎在母親懷裏,其樂融融。
無知與衝動,讓我有勇氣在處理完祖母的喪事之後,獨自上路;
渴望與期待,讓我在一路的崎嶇坎坷與世道艱難中,咬牙堅持。
我以爲,在無知無畏的意氣下,能夠平安到達邊ţű̂ₓ關,我是如此幸運。
現在回首,才知道那是地獄爲我剛剛打開的大門。

-16-
因爲擅自前來邊關,我受了懲戒。
但身體上的懲罰不是最難捱的,難捱的是我想問那個少女的事情,卻不敢開口。
我終也是沒有問出口。
爹爹與孃親不斷讓我重複祖母逝去前最後的場景,我貪婪地留戀着這難得的相處時光。
然後藉着祖母的事,將滿腔的委屈與痛苦都流出來。
祖母臨終前,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她那雙渾濁的眼睛望着我,喃喃道:「保家···」
我將祖母最後的保家衛國的期望,傳達給了爹爹與孃親。
卻見一向冷靜自持的孃親,突然神色崩潰,爹爹也眼中泛光。
祖母是我相處時間最長的人,但她卻是我最爲不親近的人。
可祖母的離世,我也仍然感受到了悲傷。
所以那時,我以爲我對他們的情緒,是全然理解的。

-17-
在安頓完軍中之事後,我們便啓程回府了。
我就是在與父母哥哥一同回去的路上,撿回了弗明。
他們一家皆命喪於饑荒,只剩他一人,一路顛沛。
初遇見他的時候,他在一羣難民當中掙扎,苦苦求生。
再次遇見時,他想要去都城,卻因爲沒有文書被攔在邊城外,幾乎餓死。
那雙永不麻木、在一次次絕望中仍舊不放棄希望的眼睛,讓我一下就認出了他。
所以弗明成了我在往來的一路上,唯一一次忘卻了書中告誡,發了善心的人。
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在父母不同意的情況下,依然執意行事。
但也是此時十六歲的我回憶起來,極少數我不曾後悔的事情。
在我獲罪之後,沒人管弗明,他順利從盛府出來,在奴人庫旁找了個工做。
我們約好,等我三年刑滿,便一起離開這是非之地,找一個小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18-
我轉頭,不再看身後的霖國。
往事種種,皆已成過去。
我等不到三年刑滿了。
我要自己走出一條活路來。
唯一讓我遺憾的,是我找不到機會,在離開之前再去見弗明一面。
我在這個世界,沒有別人了。
我的爹爹不是我的爹爹,我的孃親也不是。
我的哥哥,可以在沒有血緣關係後,轉頭對另一個妹妹好。
他們都以爲是我搶走了她的一切。
可是,誰來把本該屬於我的人生還給我呢?
到最後,只有弗明陪在我身邊。
我曾對着弗明哭泣,問他爲什麼會這樣。
現在我不會問了。
誰來把我的人生還給我?
我自己來。

-19-
再次見到弗明,已經是三年後,我紅纓戰馬,與裴徵對峙軍前。
他抓來了弗明,威脅我退兵。
事實上,早在三日前,裴徵便已經發來暗信。
他要我乖乖回到霖國,回到他的府邸。
否則便將弗明折磨至死。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
所以身邊的謝瑾此刻有些意外,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弗明是誰?莫不是你在霖國的情郎?」
見我不言語,他又恢復了正色,略微皺了眉頭,沉聲說道:「身爲一軍主將,切勿感情用事。」
我眼神示意謝瑾稍安勿躁,繼而轉頭平視遠處的裴徵。
他同樣坐於馬上,卻再也沒有我記憶中那樣高高在上,不可攀登了。
我揚聲道:「你若殺了弗明,今日我們開戰的理由,便再加上’爲他報仇’這一條。」
裴徵似是有些意外,他聲色沉悶:「你竟如此恨辣,絲毫不在意友人生死?」
「這般爲人,怕是他日也能隨意出賣手下的將士。」
「裴國師真是字字誅心。」我氣沉丹田,聲音洪亮,毫不畏懼,「論私,我從未虧欠弗明,我並沒有必然要救他的義務;」
「論公,你綁架了他,是你手段卑鄙!你若殺了他,是你犯殺己國同胞之過!」
「開戰是國事,是兩軍大事,我們必寸土不讓!」
「然你若願意放了弗明,我可以承諾我自己下馬、卸甲來戰!」
裴徵動了怒:「我最後說一次,我要你卸甲投降!」
我看見被綁了手腳,塞了口布的弗明在拼命掙扎。
我知道弗明會想和我說什麼,我也知道裴徵的性格。
在我收到那封信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要失去弗明瞭。
我用排演了千萬遍的,平靜的面容高聲說道:「我也最後說一次,裴徵,你若是殺了弗明,我必定要你千刀萬剮,百倍償之!」
裴徵不屑:「盛惕,你會後悔的。」

-20-
盛惕?
盛惕是誰?
來到鄭國之前,我並沒有想到我最終走上的,會是這樣一條路。
可就像從前的人生,我從來沒有一次預想正確一樣。
我會落入比我想象中更慘的境地,我也能走出比我想象的更好的情景。
我遇見了謝瑾,我知曉了原來自己在領兵打仗一事上有極強的天賦。
我擁有了機會,並且我把握住了。
從我走出盛府,從我於雪地中站起來,從我邁出霖國邊界,從我回到這片土地上···
我一直在打開新的篇章。
盛惕?
惕。
是要讓我畏懼什麼呢?要讓我敬畏什麼呢?
我早已不是盛惕了。
我沒有姓氏,我叫元新,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21-
這場戰疫讓霖國損失了三座城池。
戰功,可以讓裴徵從獲罪之子一躍成爲國師;戰敗,也可以重新讓他從神壇跌落。
探子回報,霖國境內已經開始有了對裴徵的質疑。
不急,這纔剛剛開始呢。
我擦拭着手中的紅纓槍。
其實我並不會用長槍,我更擅長的是排兵佈陣與謀算。
當初作爲細作來到謝瑾身邊時,我就是憑藉這一點,脫穎而出的。
後來我僅用了三個月,便爲謝氏拿下了鄭國邊陲的幾個部落,謝瑾才提出讓我稍微學些武力。
那是我取得謝氏信任的第一步。
後來我將我的過去、我的目的,坦誠相告,那是取得信任的第二步。
至於現在他們是否完全信任我,這並不重要。
只要我們現在的目的一致,利益一致,就依然可以合作共贏。
我將長槍放回架上,謝瑾掀帳進來。
「裴徵以二王子爲要挾,要求談判。」
「以二王子爲要挾?」我皺眉看向謝瑾,「謝氏以其爲質送去霖國時,不應當就放棄這個人了嗎。」
謝瑾一笑:「話雖如此,我們卻不能直接拒之。否則對皇室難以交代。」
裴徵要求我單獨見他。
我拒絕了。
笑話,他究竟是以爲我有多蠢,會聽他要挾,會不顧自己安危。
又是有多自信,纔會覺得我能同意與他單獨談判。

-22-
談判案前,裴徵提出的條條例例,我皆沒有答應。
「盛將軍,可莫要意氣用事。」
「裴國師若是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那便沒什麼好談的了。」我起身便要走。
「元新!」
我停住腳步回看他。
看吧,威脅的手段不是隻有他裴徵會。
擁有了同等的地位與權利,曾經仰頭才能看見的人、覺得可怖的人,也會乖乖聽話。
「你我非要走到如今這般嗎?」
「裴國師此話何意?」
裴徵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是想要拉住我,我側身躲過。
這樣近的距離,讓我終於注意到裴徵的臉色並不好看。
他似乎是長久地沒有休息好,眼下皆是青灰。
「元新,」裴徵頓了頓,像是有無盡的話想說,最終只吐出一句,「你回來,我許你正妻之位。」
我感到胃中一陣翻湧。
「真是噁心啊。」我毫不掩飾自己難以忍受的神色,「裴徵,你以爲你是誰?作爲手下敗將,你是如何厚顏無恥地說出此番話來的?」
「元···」
「別說了!你每說一個字,我都彷彿看見惡犬在狂吠,滿嘴噴糞,令人作嘔!」
我看見裴徵怔在原地,滿臉刺痛的樣子,只覺得不耐。
再沒什麼好談的了,我帶着謝瑾,徑直離開。

-23-
晚間,我一如往日般在山頭跑馬,卻見裴徵孤身來見。
此刻我身旁無人,但也絲毫不懼他。
我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看着他。
「裴國師是白天噁心完我不夠,夜間又來噁心我一次嗎?」
「元新,我們好好談談可好。」
「哧,還有什麼沒談夠的?」
我悄悄將握着繮繩的一隻手放於腿側,那裏有我貼身綁着的匕首。
我在思考,將他直接斬於此地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已經知曉當年的事情,我···」
「夠了!」我翻身下馬,朝他走近,放緩了語調,「裴徵,你不若直接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裴徵背對着月光,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見他一向自帶冷意的語調帶了些顫抖:「與我回去,可好?」
我停在了與他距離五步的位置,此刻是真心覺得不可思議:「裴徵,你在做什麼夢呢?」
「你可還記得你曾經是如何對我的?」
「你可還記得就在幾日前你殺了弗明?!」
「如今你怎麼配開口,怎配開口讓我與你回去啊?」
良久的沉默過後,裴徵開口,似乎帶了無盡的落寞:「是因爲他曾陪你走過那一段黑暗的時光,所以你才一直記着他嗎?」
「不要再想弗明瞭,好不好?」
「忘記以前的一切,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裴徵以前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他從不會問「好不好」。
所以啊,若將容易得,哪有人珍惜。
我冷漠地看着他,只覺得可笑、可悲、可恨。
「只要你與我回去,」我聽見他的聲音慢慢趨於平穩、堅定,「曾經加諸於你身上的,我都可以受一遍。」
是嗎?
我又朝他又走近了一步,倏然一笑。
「好啊,」我柔了語調,「那你先跪下,向我認個錯吧。」
裴徵的身形僵硬了一瞬,然後直直跪了下來。
他能如此做,我還是有些意外的。
Ṫù₈跪立使他身形低矮了一截,便有一絲月光照在了他臉上。
我看見他面色蒼白,嘴脣顫抖着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收起了調笑的臉色,將曾經他與我說過的話,說與他聽:「認錯,不應該磕一聲頭,再說一句賤奴知錯嗎。」
男人的身形晃了晃,抬頭看我的眼中滿是情緒。
我沒有心思去辨認那些東西,嘲笑道:「怎麼?不行?是感到屈辱?還是憤怒?」
「可是曾經比這過分的還有很多啊,比如···」
碰——
「賤、奴、知、錯!」
裴徵猝然的磕頭打斷了我的話。
他一字一頓,吐出了一句,賤奴知錯。
接着再做,似乎就順暢了很多,他一下一下地磕着頭,說着話。
時光彷彿回溯,身形交疊,我看到了同樣跪着的那個少女。
我終於可以和她對話,可以告訴她,不用害怕了,你是如此堅強地走過來了,現在的我很好,我們涅槃重生。
裴徵的額頭已經血肉模糊,我內心確實感受到了暢快。
可很快,快意消失,我便感到了不滿足。
單單將施暴者加諸於我身上的暴行還之,遠遠不夠。
這些都難以抵消我曾經受到的傷害。
因爲我突然認識到,受傷便是受傷了,他人再來一次又有什麼用呢?
我此刻最想做的,是讓裴徵消失。
他每多活在這個世上一天,都對不起曾經的我與死去的弗明!

-24-
我舉步向他靠近,在還有兩步距離的時候,裴徵卻突然抬頭。
我一驚,停在了原地,努力控制着面部的表情,不露出聲色。
「元新,與我回去吧,你想怎樣,我都依你。」裴徵乞求地看着我。
我從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出一絲,我曾仰望過的模樣了。
「是嗎?」我重新起步向他靠近,他沒有戒備。
我緩緩低下身體,靠近他的耳側:「裴徵···」
「你去死吧!」
我的匕首準確無誤的刺入了他的心臟。
爲防止意外,我用盡了力氣向前推進,又狠狠轉動了兩圈。
周圍瞬間響起沙沙的破空聲,裴徵的暗衛迅速出現,從我手中奪下了他。
下一刻,利劍對準了我,我抬起手中的匕首準備殊死一搏。
只要我能再拖延片刻,軍中便會來人。
「別傷她!」裴徵說完這句話,便咳出一大口血,「咳··放··唔··她走···」
我驚歎於他的愚蠢。
不趁此刻要我的命,竟還想着放過我走。
我毫不猶豫轉身便跑。

-25-
我回到軍帳中,便將此事告知了謝瑾。
聯合其他幾位軍將,我們立刻開始準備再次開戰。
霖國早已沒有可用之才,鄭國一路勢如破竹。
直到兵臨霖國國都城下,我們才收到消息,原來裴徵還沒有死。
他的心臟長偏了一寸,躲過死劫。
我大感遺憾。
謝瑾將霖國的求和條例擺在我面前時,我只搖搖頭,讓他們謝氏自行處理。
作爲一軍主將,我關心的是如何以最小的損失拿下城池,我在想的是,如何讓兩國的傷亡降到最低。
作爲個人···
在謝瑾開口問我的時候,我只提了一個要求。
「我要裴徵千刀萬剮而死,屍骨吊於城前,曝屍三月。」
我前去觀「禮」了。
裴徵臨死前看着我,似乎才認清了我的冷漠與決絕。
我看見他的眼神里,混雜了不甘、悔恨、痛苦、絕望···然後在落下的一刀一刀裏,終於變成了真真實實的切膚之痛。
在割肉剔骨之刑下,再血性的人都會嚎叫出聲。
他面目全非,真的如同獸類。

-26-
觀刑完畢,我落座繼續參宴。
在場的霖國官員並不知曉我的過去。
但已經是太子妃的盛寶嘉知道,國公府已經卸甲的盛國公夫婦知道,已經娶妻生子的盛國公世子知道。
他們神色驚恐,滿臉不可置信,緊接着面色赤紅,似乎恨不得聖生啖我肉,渴飲我血。
盛國公顫顫巍巍的抬起了手,指向我:「你··你··你······」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一旁的國公夫人匆忙地將他的手拉了下來,卻碰翻了案上碗碟。
紅豔豔的蘋果滾到了我的腳邊。
一份用於果腹的小碗湯麪撒了一地。

-27-
話本子上,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說法。
譬如子女愛父母,便挽裙做一份羹湯。
所以備菜,醃肉,醒面···我親自完成了每一道工序,並沒有假手於人。
忙忙碌碌一整天,才做好一份元寶面。
可我看着黃昏絢爛的天空,變得沉重深邃,月亮漸漸高懸又西沉。
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剛出鍋時熱氣噴香的臊子,已經冰冷成坨,湯汁凝油。
鮮嫩的葉子泛黃,醒好的麪條漸僵。
我不守規矩地坐在門檻上,繞了繞裙邊的穗子。
知道廚房裏的面,不會再有下鍋的機會了。
可是面又有什麼錯呢?
我起身動了動僵硬的雙腿,到廚房把所有的麪條都下了。
又重新起鍋燒油,熱了臊子。
我慢慢喫着自己親手做的麪食,很香,很好喫。
兩碗下肚,胃裏撐得跟心裏一樣緊。
麪湯卻奇異地只多不少。
那時候我想着,爹爹與孃親沒喫到也好的。
麪湯略鹹。

-28-
現在我看着已經極其蒼老的盛家夫婦,看着面容已經完全陌生的世子、太子妃。
怨恨、嫉妒···都再也沒有了。
可盛寶嘉卻衝了上來。
鄭國雖然放過了霖國一馬,但殺了太子與皇孫。
他們允許霖國現在的國君壽終正寢,卻也就到此爲止了。
霖國的輝煌已經落幕,曾經的貴族都將淪爲勞役。
「你還沒死啊!你怎麼不去死啊?!」她形容癲狂,衝着我怒吼,然後瘋狂地向周圍的人,訴說着我當初在霖國爲奴的經歷。
謝瑾大怒,上前就要將她斬殺,只有盛家夫婦上來進行了阻攔。
我抬手製止了這場鬧劇,並不在意盛寶嘉將往事宣告於人。
我確實於泥潭中而來,但那又如何呢?
這些真實發生的事,從來不是我的錯,我絕不會爲此感到恥辱與自卑。
更何況,那些過往的磨礪,現在都是我的勳章了。
我冷然看着盛寶嘉:「你若是瘋了,便自裁吧,不要在此連累他人。」
盛寶嘉不聞不顧,喊完又瘋狂大笑,「你有什麼臉面活着?被那樣羞辱、輕賤,你有什麼臉還活着?!」
我看着她這副樣子,感到悲哀又諷刺。
「那麼我爲什麼要去死?」我反問她,「爲什麼要如你這樣的人的意,而死去?」
「你們貶低我,侮辱我,折磨我,不就是想看我絕望、悲憤卻又無能爲力的樣子嗎?」
「現在看不到了,就用那些東西綁架我去死?」
「可笑!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算什麼東西?你也配決定他人生死嗎?」
爲什麼我不願意去死?
因爲那時的我死去,就和奴人庫中無數死去的奴隸一樣,如滴水入海,毫無波瀾。
我卑微、低賤、骯髒地死去,而他們依然活得快樂、高貴、生殺予奪。
憑什麼呢?
我可以死。
但我要站着死,我要有價值地死,我要毫無遺憾地死。
我看着眼前的盛寶嘉,我知道她想幹什麼。
她不想讓我好過,所以故意挑起過去想讓我痛苦。
她臉上已經全然是淚,嘴裏卻仍然不依不饒:「可你又算得了什麼?你一個卑賤的奴隸,你···」
「呵ẗů₀,」我冷笑一聲,「盛寶嘉,古有太史公受刑而創史記,有韓信受辱後而成名將,今有我元新百折不屈,於泥淖中涅槃。」
「你相不相信,百年後的歷史中仍然會有我的名字?」
「而你,你還會有新生的機會嗎?」
塵土垢面的盛寶嘉露出驚恐的眼神,張大了嘴想要呼喊些什麼。
我冷漠地看着,抬腿踢開了撲上前來,試圖用親情哀求我的盛國公夫人。
然後冷冷瞥了一眼一旁的滿臉悔色的盛國公,他立刻停住了想要上前的腳步。
盛國公世子上前來扶住他母親,砰得開始磕頭。
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只是提劍上前,俯視着匍匐在地的盛寶嘉。
「不會了,盛寶嘉,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你什麼也不是。」
我平靜地說完此生對她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平靜地手起刀落。
這場宴席,終是血色落幕。

-29-
謝氏一族掌控了鄭國與霖國之後,謝瑾想要封我爲大將軍。
他說:「曾有梁氏女皇,封齊疏爲大乾第一女將軍;今我謝氏也願與你做伯樂與千里馬。」
我懂他的意思。
前朝在女皇手上走向了最巔峯,她賞識的齊疏佳話,流傳至今。
但我搖搖頭拒絕了。
我並不喜歡殺戮與征戰。
「你無需擔心我會到其他國家,我若想要爲官爲將,此處是我最好的選擇。只是我志不在此。」
謝瑾勸說我無果,最終他眸色沉沉,凝視着我良久。
情緒從眼中流露出來,他開口道:「那麼,元新,你是否願意···」
我抬手打斷了他未說出口的話。
「望之,我始終視你爲至交好友。因此將我所思所想,皆坦誠相告。望謝氏,能放我歸去,讓我自此縱情鄉野。」
謝瑾沒有再阻攔我。
他爲我備好盤纏與行李,一路相送了十里,最終於山間亭內,最後告別。
「元新,你真的知曉自己在做什麼嗎?」謝瑾迎着山風,容色如玉,終是在最後問了一句,「你真的想好,你想要的是什麼了?」
起身上馬,馬兒暢快地向前幾步,我勒馬回首,燦然一笑。
「當然!」
策馬揚鞭,滾滾塵土向着夕陽揚起。
我讀過些書,我能夠寫字。
我想要去見證那些山河人事,我想要將我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書寫下來。
我的一生會平鋪在那些波瀾壯闊之間,那些細微平凡之中。
有一天我死去,我停駐的最後的地方,便是故鄉。
而這一刻,落日餘暉,晚霞絢爛,絕美的顏色過後是星辰晚夜。
我知道這夜揭開,會是新一輪的朝陽,熾熱澎拜。

-30-
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並不知道我這一生想要的是什麼。
小時候,我想要父母能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後來,我希望我能獲得親人的愛。
在從高處跌落後,我唯一的念頭,是好好活下去,絕不要那些想要我就此消沉、就此墮落的人如願。
然後在身處黑暗時,我此生最強烈、最乞求的,是弗明能一直好好活着,陪在我身邊。
只是半生過去,我所願,皆求而不得。
是跪地哀求,是聲淚俱下,而不得。

-31-
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我一開始就懂得很多道理就好了,一開始就聰慧、清醒就好了。
那麼在經年日月的成長中,邊關的父母從不曾過問過我,從不曾在書信裏惦念一句,我就會知道,他們不愛我。
在我小心翼翼的討好、遵從裏,他們沒有想過一分關於我的前程,我就會明白,我無論怎麼做都得不到他們的愛。
在盛寶嘉十幾年平安無憂的對比下,我早應該懂得,父母爲女子計之深遠,我不應該心存希望,也就不會期望破碎。
在裴徵的折磨裏,我就能窺見人心,窺見人性裏最隱祕的訴求,我就能利用這些,保護自己,保護弗明。
···
可是一切的一切,早已在一開始就註定好軌跡。
我出生,什麼都不懂。
我一步一步長大,一點一點懂得。
生活不是故事,不是所有誤會都會解開,所有真相都會大白。
年少的我也曾期待有朝一日,裴徵會後悔。
那時我會當着他Ṫū₉的面幸福,而他就會墮入痛苦的深淵。
他會跪地哀求,他會悔不當初。
而我絕不原諒。
可是沒有,在我還期待的時候,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怎麼辦呢?

-32-
我想起裴徵曾問我的,是不是因爲,是弗明陪我走過了最難的時刻,所以我心裏一直有他。
纔不是。
不是弗明陪我走過的。
是我自己想走過。
我這一生懂得的道理,都是我自己懂得的。
撿到弗明的時候,他陷於家人逝去的悲傷中。
我在對他的鼓勵裏,自己也明白了,比起過去,過好現在和未來纔是最重要的。
他因爲身世而自卑的時候,我突然對書中所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深有所感。
我在迷茫的日日夜夜裏,看着弗明因我獲罪而同樣感到痛苦時,我恍悟,痛苦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我只要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那麼那些利用人性來羞辱與折磨我的手段,就都不會奏效。
只要我不在意,這些就不會傷到我。
特別疼的時候,我也只是很偶爾,  很偶爾纔會在夜裏,  把臉埋在被窩中,  無聲嚎啕一次。

-33-
所以,  怎麼辦呢?
沒關係。
山不向我走來,我便向山走去。
沒人來救贖我,我便救我自己。
在官府來帶走我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會渴望與乞求任何人的愛。
跪在雪地中的日日夜夜裏,也再不會期待哪天裴徵自己發現真相。
我告訴我自己,  不要因爲被傷害就失去愛人的權利,只是要記住這個教訓,  愛人先愛己。
我要擁有比他們更高的地位,  我要擁有說話並被傾聽的權利。
我本就一無所有,幸而絕處逢生。
不過當我真正擁有了地位與權利的時候,再回頭看,曾經的人與事,似乎都離我有些遙遠了。
小時候所執着的,  年少時所糾結的,  後來看起來都變得平淡。
誰誰如何,都不是我所關心的了。

-34-
我在那年去往邊關的一路上,就已經知道原來我的悲傷遠不足爲道。
我看見的廢墟殘垣裏掙扎求生的人們,  讓我在後來的磋磨中,始終抱有希望。
我在這樣的起落中仍然活着,  身體還算康健。
我知道自己的餘生想要做什麼,並有機會去實現。
我想把餘下的、珍貴的時光,用來好好待ƭü₈自己。
再沒什麼,  比這更好的了。
我踏上繁華的、殘破的山河。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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