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有大哥,下有小妹。
跟哥哥打架,媽媽說:「他比你大,你打不過他就別去招惹。」
跟妹妹吵嘴,媽媽說:「她是女孩,你就不能讓讓她?」
做任何事都得不到爸媽的支持。
不知喫了多少苦,纔在上海立足。
媽媽這時候懺悔:「以前是我們錯了,我跟你爸爸以後可以跟你一起去大城市住嗎?」
-1-
我跟哥哥相差四歲,生我的時候,鄉下查的不嚴。
兩年後,媽媽又懷孕了,那會正是風聲緊。
婦女主任上門來勸:「已經有兩個兒子了,就不要再生了。」
媽媽訕訕笑着:「還想再生個女兒,這樣才兒女雙全嘛。」
「剛子要是個女兒,我也不用再受一次罪。」
婦女主任苦口婆心,媽媽佯裝鬆口。
可她第二天就躲起來了。
六個月後,她生下妹妹,喜笑顏開,跟着婦女主任去結紮了。
那時手術不成熟,她落下後遺症。
一到陰雨天就肚子痛。
這時她總會埋怨我:「你要是個女的,我就不用生你妹妹,也不會得這毛病。」
我以爲都是爸媽的孩子,我們會得到同樣的愛。
可實際上是不一樣的。
小時候我跟大哥打架,媽媽總說:他比你大,你打不過他幹嘛還非要招惹他。
我跟妹妹吵架,媽媽就說:她比你小,還是女孩子,你怎麼能欺負她!
家裏養了很多下蛋雞,媽媽燉好雞蛋後,用筷子在中間劃一道。
一半給大哥,剩下的舀一多半給妹妹,碗底就給我。
「剛子,這個拌飯喫最香,精華都在碗底。」
後來,我念小學。
爸媽白天都去做工,妹妹奶奶幫忙看着。
小學是回家喫午飯的,我跟大哥輪流做飯。
農家竈臺很高,我得站凳子纔夠掄鍋鏟。
炒一次蛋炒飯,我放四個雞蛋。
我跟大哥一人兩個,很公平。
小孩子最盼着過年,可我沒那麼期待。
因爲我總是穿大哥的舊衣服,親戚們給紅包買衣服,要麼給大哥,要麼給老幺妹妹。
總之沒我的份。
八月十五,親戚送來月餅。
最好喫的蓮蓉蛋黃味,被大哥包圓。
妹妹拿着五仁月餅,把面上的皮都啃光,只剩下裏面的五仁餡。
媽媽把顏色古怪的餡遞給我:「喫吧,餡最好喫了,妹妹都留給了你。」
我搖頭拒絕。
她還皺眉訓我:「這麼好的東西,還挑三揀四。」
後來我餵豬時,發現那幾個月餅餡在豬食裏。
這麼好的東西,她爲什麼自己不喫呢!
爸媽工作很累,幾乎全年無休。
妹妹還小,家裏的家務活都是我在幹。
掃地餵雞餵豬打豬草等等。
那時爸媽總誇我懂事,跟調皮的大哥不一樣。
我享受着這份誇讚,彷彿他們也很愛我。
直到長大後才知道。
正是因爲沒有被深愛,所以我們往往表現得更好。
因爲渴望被肯定。
-2-
糊糊塗塗的,我就長大了。
大哥比我大四屆,他中考那年,我在唸五年級。
媽媽自己小學沒畢業,受盡了沒文化的苦。
所以在大哥的學習上一直很盡力,哪怕如此,țü₇大哥依然沒考上城裏的高中。
媽媽是遠嫁,平日自尊又敏感。
總會跟我們說,城裏的親戚們如何看不起我們。
跟伯伯姑姑們也一直不親。
可那一次她拉下老臉去ṭṻₜ求大伯,最後大伯出面,把大哥弄進三中。
三中不在縣城,在另外一個鎮上。
結果出來後,媽媽又嘀咕了。
「怎麼不把俊俊弄去縣城,是怕週末會去喫他們家的飯嗎?」
她心情不好,我便安慰道:「媽媽,我以後一定會考上一中的。」
媽媽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語氣沉沉的:「你考上有什麼用,你又不是你哥。」
剩下的話,被生生塞回喉嚨眼裏。
從小到大,他們一直不關心我的成績,也不輔導我作業。
總說我什麼都會,比大哥省心。
原來不是的。
是他們,不在乎罷了。
大哥是他們第一個兒子,他們傾注心血。
妹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他們也有所偏愛。
唯有我。
是多餘的罷了。
過完暑假,我就六年級了。
因爲作文寫得好,普通話發音也不錯,我被選中去縣裏參加朗誦比賽。
爸媽都要賺錢,給了我五塊錢。
比賽有一整天,我排在下午。
午休時,其他家長都帶着孩子出去喫大餐,老師拉着我:「走,咱們喫食堂去。」
剛走到食堂門口,大伯風塵僕僕而來。
「剛子,大伯帶你出去喫。」
因爲媽媽一直說親戚們不好,所以我有點怵他。
怯怯跟在他背後,他帶我去喫煲仔飯。
幫我均勻地澆上湯汁,拌好飯,又給我拿了一瓶橘子汽水。
喫好飯他也沒走,在我演講完後,站起來用力鼓掌。
下了臺,他連連誇讚我。
我拘束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摸摸我的頭:「剛子,好好學習,讀書總是有用的。」
「當年我是村子裏第一個讀完初中的,所以我現在城裏工作,分了房,娶了城裏的媳婦。」
「你比你大哥聰明,一定要努力。」
-3-
這些話,以前從來沒人跟我說過。
分開時,他給了我十塊錢。
一再叮囑我別讓媽媽知道,更不能讓伯母知道。
回家後,我滿腔歡喜地跟媽媽說起大伯來看我,帶我喫了煲仔飯。
她不以爲然:「怎麼不把你帶回家?肯定是你伯母嫌你髒。」
像是兜頭一瓢冷水,我被潑醒了。
我緊緊捏着口袋裏的十塊錢,最後還是沒把它拿出來交給媽媽。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每年過年,大伯都會單獨把我叫到一邊,偷偷給我壓歲錢。
那是獨屬於我的。
演講比賽我獲了二等獎,獎狀在牆上貼一年多。
後來打掃衛生時,不小心掉下來。
它的命運就跟之前的那些獎狀一樣,被當成了火引子。
短短幾秒便化爲灰燼。
初中我就在鄉里唸的。
那會家裏還種水稻,暑假的時候要收稻子插秧,妹妹是不用去的。
有一次我肚子痛,臉色發白,央求媽媽讓我在家休息。
媽媽臉拉得很長,翻着白眼:「你一個男孩怎麼這麼嬌氣。」
沒一會爸爸來了,咒罵不止,說我一點也不體諒父母的辛苦。
我後來還是去了,光腳踩進田裏,水和泥一直漫到小腳。
爸媽說我偷懶的埋怨在我耳膜上如重重擂鼓,眩暈和疼痛感幾乎將我撕裂。
因爲下了肥料,很多泥鰍不堪忍受,入目之處,到處倒是翻過來的白肚皮。
那一瞬,我甚至羨慕它們已經無知無覺。
每天最開心的就是在學校的時光。
我交了一個朋友賴哥。
他上學晚,比我大幾歲。媽媽早沒了,如今跟着爸爸和繼母生活。
繼母對他很差,經常不給他準備午飯。
我們坐在操場上分享我的飯菜,他臉上滿是憧憬:「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清華北大,以後賺大錢,讓那個老女人後悔。」
然而初二暑假我去學校拿成績單,並沒有等到他。
我找到他同村的同學,那人說:賴哥繼母收了三萬塊彩禮,安排他去給別人當上門女婿。
-4-
我腦子「嗡」的一下幾乎炸了。
那天很熱,我沿着鄉間小路瘋狂地跑。
看到賴哥家門口聚了很多人,他舉着一把菜刀,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愛誰當誰當,我不去!」
「誰敢來拽我,我砍死誰!」
我站在田埂上,遠遠看着他。
他紅着眼也看向我,吼道:「剛子,哥走了。」
「到時候哥發財了,一定不會忘了你。」
「你小子可要好好讀書,連我的那份一起努力!」
他帶着那把菜刀跑了。
好幾年都沒有消息。
日子過的很快,大哥的高考結束了。
媽媽滿心期待,可最後成績出來,給了她當頭棒喝。
大哥才考了三百多分。
甚至連三本線都沒上。
那天家裏的氣氛出奇的凝重。
那天爸媽提早收工,昏黃的白熾燈光下,媽媽道:「俊俊,再去復讀一年吧,我記得你小時候很聰明的,你兩歲就能從一背到一百……」
大哥很不耐煩地摔了筷子:「復讀什麼啊,我就不是讀書的料。再說家裏也沒錢,剛子和蘭蘭唸書都要錢。」
是的,那時候唸書要學費。
小學兩百多,初中四五百,高中一兩千。
對於農村的家庭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媽媽看了我一眼:「剛子明年初中畢業,可以去廣東賺錢了。到時候家裏負擔就輕點。」
她苦口婆心地勸大哥:「你從小身體不好,近視又這麼嚴重,難道還想種一輩子地?」
「你連一擔穀子都挑不起!」
-5-
我霍然站起:「不,我不去打工,我要讀書。」
那些日子我總是做夢。
夢見自己跟賴哥一樣,要去給人當上門女婿。
拉扯數日,大哥去唸了電腦學校。
那會電腦正是興起,電腦學校的廣告打得如火如荼。
學費很貴,湊齊學費的那天晚上,媽媽對我說:「咱們說好了,假如你考不上一中,就別唸了。」
初三我分到了重點班,學習很緊張。
可饒是如此,每天放學後,我還得做全家人的晚飯。
妹妹在唸小學六年級,她每天放學就是全村亂跑着玩。
我跟爸媽說過無數次她也可以做飯,村子裏都是女孩做飯的。
媽媽總說她太笨,學不會。
可有誰是天生會的呢。
後來我跟妹妹狠狠吵了一架,她才總算搭把手。
那是努力的一年,也是煎熬的一年。
我們學校只有二十個名額參加一中的考試,我就是其中之一。
老師帶着我們去縣城參加中考,最後一場卷子發下來,我突然流起了鼻血。
止也止不住。
監考老師嚇壞了,勸我去看醫生。
我問她拿了一疊黃草紙,塞住鼻孔,換了一次又一次,桌子上的血團紙堆得高高的,就這樣答完試卷。
等待中考成績的那一個月,有很多人來找過爸媽。
問要不要帶我去廣東打工。
那時去工廠,都是一個帶一個的。
爸媽很意動,我卻堅持要等到考試成績出來。
媽媽說:「爲了你哥讀電腦學校,我們欠了很多錢。」
「眼看着你考不上了,就不要浪費時間,早點去打工,給我們減輕負擔。」
我很生氣:「那是爲大哥欠下的錢,憑什麼讓我來還!」
媽媽生氣了:「你怎麼說話的,他是你親哥,我們辛苦養大你,你就這樣斤斤計較嗎?」
……
爸媽最後跟劉嬸子說好,讓她帶我走。
我也很想像賴哥那樣一走了之。
可那樣的話,我就沒法繼續讀書。
左思右想之下,我偷偷給大伯打了個電話。
大伯當晚就搭車回來了。
他訓了爸媽:「做父母的要言而有信,當初跟剛子說好,只要他考上一中就讓他讀,現在又讓他去打工。」
「怎麼,只有老大是兒子嗎?」
爸媽讓步了。
媽媽低聲道:「考試那天一直流鼻血,反正也考不上,那就再等幾天吧。」
焦灼地等待裏,中考成績終於出來了。
-6-
那天我在田裏收稻子,妹妹拉着大大的嗓門,沿着田埂一路跑。
「二哥,你老師打電話來了,你考上一中了!」
「你考上了考上了!」
早上十點多的太陽很毒辣,把我的心曬出一朵花。
我從泥田裏一蹦而起,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掉,期盼地看向爸媽。
媽媽低聲嘟噥着:「要是俊俊該多好。」
爸爸擦了一把汗,滿臉不甘願:「考上了那就去讀吧。」
妹妹坐在田邊,把腳伸到水裏挑水玩,豔羨地說:「二哥,你可真厲害。」
我看向她:「你馬上就要升初中了,從初一開始努力,還來得及。」
媽媽也道:「對,蘭蘭你也努努力。你二哥讀了,你到時候要是考上了,我們砸鍋賣鐵也供你。」
妹妹嘿嘿地笑:「我不喜歡讀書,我回家做飯去了。」
她站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回家路上,有人恭喜也有人說風涼話。
劉嬸子最討厭,告誡爸媽我是壓線進的一中,就算努力供三年,也不見得能考個好大學。
爸媽又有點動搖,好在大伯晚上打電話過來,訓了他們一頓,這件事才板上釘釘。
家裏種完水稻,伯母叫我去縣城幫忙。
那會棉麻公司倒閉,她被買斷工齡下崗。
於是在家門口附近的大菜場開了一家副食品店,賣點油鹽醬醋,因爲位置好,生意好的不行。
我就幫着看看店。
剛去時,她挺嫌我的。
嫌我穿得破爛,嫌我腳臭,嫌爸媽做事沒輕重。
不過我心算快,人也勤快,還能拉着堂姐一起學習,她很快就接納了我。
那個暑假,我經歷了人生很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喫桶裝泡麪和杯裝冰淇淋,第一次有屬於自己的半個西瓜,第一次穿全新的衣服。
那會正是酷暑,每天都有蝦農來賣小龍蝦。
兩塊錢一斤,個頭很大。
伯母每次買十塊二十塊的,堂姐和我坐在小板凳上刷一個下午。
晚上關店,伯母把龍蝦燒了,他們一家三口加上我,有時候還會有幾個蹭喫的街坊。
暑夜炎熱,風吹在臉上帶着熱度。
大伯喜歡喝扎啤,喝到高興,也會給我和堂姐倒半杯:「來,你們也嚐嚐。」
我偶爾有想過:我要是大伯的兒子就好了。
暑假很快就過去,開學前伯母拿一百塊錢給我,讓堂姐帶我去買鞋子。
那時候小縣城已經有特步安踏這些。
可貧窮和自卑刻在骨子裏,哪怕我握着錢,也不敢進去。
後來我去地下街花了二十塊買了一雙綠白色運動鞋。
剩下的八十還給了伯母。
第二天爸爸來了。
他把我拉到一邊,皺着眉:「你給她幹了一個多月活,她沒給你點工資?」
「伯母給我買了衣服鞋子,也給我很多好喫的。」
爸爸眉頭皺得更緊:「那些有什麼用,你的學費還差一千,我實在湊不上了,你跟你伯母去借吧。」
-7-
那一瞬,無盡的恐慌席捲了我。
我臉色漲紅,當場就要哭出來。
我那時才十五歲,沒見過世面,自尊心卻很強。
根本不知該怎麼跟伯母開這個口。
我梗着脖子說我不去,爸爸抽着水袋煙:「我也不想去,又不是我要讀書。」
「你給她幹活了,她該給你錢的。」
我們拉扯良久,爸爸將我推出去。
我臉漲紅的很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
伯母瞧我一眼,給了我十塊錢:「你去買條工程鯽回來。」
我如蒙大赦,拿着錢跑了。
磨磨蹭蹭買完魚回來,在門口聽見伯母在發脾氣:「這種事讓一個孩子開口,虧你也想得出。」
「你哥攤上你這樣的弟弟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伯母的餘光瞟到我,收住話頭對我道:「去收拾收拾東西,過兩天要開學,今天就跟你爸一起回去。」
到了家,媽媽問起伯母今天做了什麼菜。
聽說伯母給爸爸燒的鯽魚,她不以爲然:「越有錢越摳,連牛肉都捨不得弄兩片。」
我反駁道:「不是那樣,伯母燒的紅燒鯽魚很好喫,所以每次待客都有這個菜。」
我那時已經懂了一些人情世故,知道伯母的錢賺的也辛苦,不是大風颳來的。
她每年借給爸媽的學費,基本相當於白給。
爸媽應該感恩而不是仇富。
媽媽冷哼一聲,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你見他只有女兒,所以想給她當兒子啊?」
「他要是想要兒子早就有了!當初她就照出肚子裏是個女兒,大家都勸她流了,她偏要生下來。」
「那時候我生了你,要送給她養,她也不要!」
原來。
媽媽是不想留我在身邊的。
高中住校,學業繁忙。
我半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家裏總是一堆的活兒在等着我。
在鄉下的初中,我是雞頭。
而到了一中,我只能算是鳳尾。
我拼命努力,想彌補這道鴻溝,可是真的好難,時間總是不夠用。
原來,世界那麼大。
而我,那麼平平無奇。
過年時,城裏的親戚們都來了。
伯伯和姑姑們都問我,爲什麼週末不去他們家喫飯。我推脫學習忙。
他們一再叮囑我,下學期放假不回家,就去他們家喫飯。
大伯臨走時,又偷偷另外給了我一百塊壓歲錢。
努力總算有回報,十五個班,我期末進了年級前 200。
班上的男生分爲兩派,寄宿派和走讀派。
寄宿派都跟我一樣,是鄉下的孩子。
走讀派都是城裏的孩子。
大家很難融合到一起。
可新同桌走讀派潘易不同,他很爽朗。
看出我的顧慮後,他說:「你想那麼多幹嘛,你伯伯姑姑都是真心喜歡你的,這就行了呀。」
-8-
他的話撥開了我心頭迷霧。
那個週末我去了大伯家,大伯給我做了拿手的梅菜扣肉,伯母給我做了剁椒魚頭,臨走的時候,還給了我幾件九成新的衣服。
後來,我就正常去伯伯姑姑家走動了。
比起爸媽,他們更關心我的成績。
爸媽更多的是叮囑我錢省着點花,告訴我他們賺錢不容易。
讓我在花每一分錢時,都充滿了負罪感。
潘易是交了贊助費進的一中,成績不好。
上課東摸摸西摸摸,有不懂的就問我。
我一直耐心給他解答。
暑假前最後一個週末,他堅持帶我回家喫飯。
他家住的獨棟小洋樓,家裏有兩輛小汽車,還有專門做飯打掃的阿姨。
他有個哥,還有個雙胞胎妹妹。
他跟哥哥都很寵愛小妹。
但兄弟兩湊在一起就各種不對付。
阿姨訓完這個罵那個,誰都沒好果子喫。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
原來這世上,不是每一塊夾心都不招人喜歡。
也有很多像潘易這樣的,哪怕是第二個兒子,照樣會得到父母的關心和愛。
阿姨給我拿了牛奶。
那是我第一次喝純牛奶。
很香濃很絲滑。
以至於我牢牢記住了那個味道。
從那次之後,潘易的妹妹潘暖每次在學校見到我,都會甜甜叫一聲剛哥。
她那幾個要好的同學會問:「你怎麼又來一個哥?」
-9-
「表哥不行嗎?」
她很熱情,像是太陽。
照亮一直處在陰暗裏的我。
她拉着我一起去上網,一起去歌廳,一起去遊戲廳。
她還教我怎麼打檯球。
帶我去滑旱冰時,她緊緊握着我的手。
我的手心全是汗。
給我過生日,買了當時流行的水晶球來當禮物。
再遲鈍的人,都該感覺出異樣了。
就連潘易也說:「我妹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你要是敢傷她心,我弄死你!」
她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卻獨獨對我偏愛。
我感覺到了自己從未收到過的重視。
內心很搖擺。
我享受着她主動靠近,享受着男同學的羨慕和噓聲。
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如此一學期很快過去,期末時,班主任發了文理分班表。
我問潘暖選什麼。
她拿鏡子偷偷塗脣膏,漫不經心:「你選什麼我選什麼,我無所謂的。」
她成績不好,選什麼都無所謂。
反正,她父母已經爲他們規劃好了人生。
那個寒假髮生了很多事。
同村的初中同學回家,在縣城買了一套房,他爸媽四處吹噓說他兒子賺錢厲害,年後家裏還要建三層樓房。
我媽一邊說他兒子不知道在外面幹什麼殺人越貨的買賣,一邊指責我:「你要是不讀書,我們家肯定也住上樓房了。」
大年初四,潘易打電話叫我去縣城玩。
到了約定的地方,果然是潘暖在等我。
她帶我去檯球廳,結果跟人吵了起來。
對方叫了一羣殺馬特過來。
我是男的,這時候就算腿肚子發軟,也得將她護在身後。
眼看着就要動手,殺馬特里有人往前一步,叫我:「剛子。」
是賴哥。
他長高了很多,整個人很瘦,黃頭髮蓋住了大半張臉,混在一羣黃毛裏,我壓根沒認出來。
他替我解圍後,將我叫到一邊,給我遞了一根菸。
我伸手接過後,他拿着打火機卻遲遲沒給我點。
低聲問:「你不是考上一中了嗎?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原來他一直在關注我。
我吞了下口水,下意識撒謊:「我平時不來的。」
他又將煙從我手裏抽回去:「這不是什麼好東西,這裏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以後別來了。」
「你當初答應過我的事,別忘了。」
我答應過什麼呢?
我想起來了。
我在心裏答應過他:會連着他那份,一起努力考上大學。
伯伯姑姑們初二回家拜年,爸媽就已經借好了我的學費。
初八我就要開學。
可初七那天晚上,我問爸媽要學費,他們卻說:「不急不急,我們看中了一個特碼,只要中了,你大學學費都不愁。」
無論我怎麼反對,他們還是把我的學費買了地下六合彩。
那時,鄉下人人都做着靠賭博暴富的美夢,可最後等着他們的,卻是家破人亡。
爸媽把我的學費,輸光了!
他們暴怒,把所有的氣都撒在我身上。
「要不是你攔住我們,兆頭不好,我們肯定中了。三千塊,四十倍就是十二萬!」
「讀讀讀,有什麼好讀的,過了年就去打工。」
-10-
我揹着大書包,步行二十多公里去縣城,紅着臉求大伯和姑姑幫幫我,我願意寫欠條。
他們快氣炸了,怪我爸媽胡來,放了狠話說不會再填這個窟窿。
正月裏,人人都歡天喜地。
只有我揹着書包,淋着冷雨,在馬路邊蹲下來,抱着自己哭。
恐懼、懊悔,狠狠啃噬着我。
路過的人都在議論:這孩子真可憐,怕是家裏出了什麼事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雨停了。
伯母垮着臉:「你自己說願意寫欠條的。」
大伯一千五,小姑一千,大姑五百。
我寫了三張欠條,湊到了學費和住宿費。
下午四點多趕到學校,潘暖在校門口等我很久了。
紅榜已經張貼出上學期的期末成績和分班情況。
潘暖拽我:「沒什麼好看Ťŭ⁴的,交了學費我帶你去好喫的。」
我考了年級二百多名,險險進了理科實驗班,潘暖跟我不在一個班。
又下雨了。
潘暖打開傘,撐在我頭頂。
她眼睛在笑:「過幾天是情人節,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剛哥,我……」
我打斷她:「對不起,潘暖,以後你別來找我玩了。」
她怔住。
「對不起,我不配!」
「我配不上你!」
……
我想把握自己的命運,我再也不想承受今天的恐懼和無助。
她很好!
可我自己的人生尚且一片黑暗,又如何能確定未來給她光明?
潘暖是哭着走的。
潘易當天找到我,狠狠揍了我一頓。
「我是不是說過讓你別傷她的心!」
我沒有還手,嘴巴都被打出血了。
潘易後來停手,嘆道:「你既然做好了決定,以後就別再招惹她。」
其後潘暖來找過我幾次,我都狠心沒有理她。
越糾纏不清,對彼此越不好。
後來迎面遇到,她都對我視而不見了。
再後來,她身邊又多了很多男孩。
她那樣亮眼,又豈會缺人喜歡?
爸媽沉迷於地下六合彩,我拿多少生活費,就看他們有沒有買中。
我怎麼勸都沒用,就連兩個姑姑都開始賭,只有大伯清醒點。
我日以繼夜,拼了命地學。
皇天不負苦心人,期末考試,我進了班級前十,成績出來那天,我紅了眼睛。
很快,高三就來了,大哥電腦學校畢業,並沒有像預想的找到高薪工作。
那時候,像他這樣的低端電腦人才,市場已經飽和。
他南下廣東,賺的並不多,根本沒有錢孝敬爸媽。
我又寫了許多欠條,借到了高三的學費。
那些欠條,就是壓在我身上的大山。
同學們都買了很多黃岡真題海淀真題之類的,我沒有那麼多錢,就在午休或者晚飯時間,將別人的卷子借過來,抄下其中一些典型題型。
各科老師也都很好,對我照顧有加。
一模二模三模,我的成績都在年級前五十。
班主任說,如果能穩住,上個 985 沒問題。
可我大概是命不好吧,考試前三天,我感冒了,頭昏眼花鼻涕咳嗽。
我給爸媽打電話,媽媽說:你自己買點藥喫喫,你妹也病了,我正要帶她去打針呢。
到了考試那天,我狀態還是不好。
可我不敢喫藥,怕喫了會睡覺。
就這樣強撐着考完,從考場一出來,我就暈倒了。
-11-
再度醒來,是在校醫院。
媽媽也在牀邊,我心裏有點暖,啞着嗓子喊了她一聲。
她很不耐煩:「偏偏考試前生病,你就是沒這富貴命。」
「這三年高中的錢算是白花了,早知道還不如初中畢業就去打工。」
我們當天就拿了藥回去。
我暈倒的事,合村的人都知道了。
王嬸嘖嘖道:「這三年的錢算是白花咯。」
其他人附和。
「就是,這一進一出的,幾萬塊就沒咯。」
「大學要是那麼好考,咱們村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出不了一個大學生。」
「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說不定家裏樓房都蓋起來了。」
……
不止如此,大哥帶回了一個女朋友,說是明年想結婚。
可家徒四壁肯定不行,爸媽又開始商量把我送去打工。
他們算了又算,要是我跟妹妹在流水線上每天干 12 個小時,差不多能賺到彩禮錢。
一週後,我咳嗽還沒好透,就跟妹妹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她很興奮,期待外面的世界。
而我,古井無波。
就這樣幹了半個月,有天我聽到隔壁工位上的大姐紅光滿面地說:「我兒子考了 523 分,過了二本線。」
四周一片恭喜之聲,大姐笑眯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讀啊,讀了書,以後他就坐辦公室,不用跟我們這麼辛苦。」
接下來我一直心不在焉。
午飯時間,妹妹拉着我去網吧:「二哥,咱也查查去唄。」
我一直以爲自己都忘了,可當查分網站打開,我卻毫無凝滯地就輸入了准考證號。
我知道,人生是否能有所不同,就在這四個數字之間。
那時候網絡都很慢,等待加載的那十幾秒,比幾個世紀都要漫長。
終於,網頁跳轉,我的成績出來了。
-12-
那一瞬間,我甚至都下意識想閉上眼睛。
語文 121,數學 118,英語 125,理綜 240。
總分 604。
那一年的理科一本線,是 562。
根據過去三年的分數線,我這個成績,上個 211 沒有問題。
我再也忍不住,在網吧裏哭了出來。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所有人都朝我看來。
你看,命運總算眷顧了我。
妹妹也哭了:「真好,二哥,你真厲害!」
「你以後就是大學生了。」
「你別擔心學費,我可以賺錢供你啊!」
因爲要填志願,我跟經理提辭職。
他平時刻薄不近人情,那時候的制度也不像現在這麼完善。
我以爲他會扣我一大筆錢,沒想到他不僅一分都沒扣,還多給了我一百。
「我兒子明年也要高考了,希望他能跟一樣,考個好分數。」
回家時已是傍晚,爸爸正在跟人喝酒。
老遠就聽到他的大嗓門:「我就知道他一定行的,他打小就聰明。」
「我楊老定,培養出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
她們都說我是山溝溝裏飛出的金鳳凰。
媽媽在河邊洗菜,笑眯眯的:「也沒想他能考上,是祖宗保佑吧。」
「要是俊俊也能考上就好了。」
班主任給我選了幾所學校和專業。
爸媽一再叮囑,別報的太遠,路費貴,要挑學費便宜的專業。
我最後定了本省的一所 211。
我那時到底還是目光短淺,覺得幾千塊學費是鉅款,沒有挑我自己最喜歡的專業。
填好志願出來,我遇到潘暖。
她穿着新裙子,化了好看的妝:「誒,大學生,你現在也如願以償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去玩?」
我已經從旁人ŧũₐ嘴裏得知,她要出國留學了。
日光那麼燦爛,落在我眼裏卻如此刺目。
我輕輕笑笑:「潘暖,我們不是一路人,還是不要往一塊湊了。」
-13-
她還是不明白。
或許這輩子,她都沒有明白的可能。
從現在開始,我們的人生軌跡,應該真的就再無重疊。
班主任知道我家情況,給我介紹了兩份家教。
加起來四個小時,一天可以賺六十塊。
而妹妹在流水線上一天十二個小時,一個月也就一千來塊錢。
爸媽口風開始變了。
「我家還是老二最厲害。」
「砸鍋賣鐵也要送孩子讀書,多讀書能賺輕鬆錢。」
開學前不久他們跟我談了一下學費的問題。
「我去問過了,現在都能貸款,等你畢業再還,你就貸款吧!」
「你妹和我們的錢,要留着給你哥娶媳婦。」
「你這段時間做家教賺的錢,就給你自己當生活費。」
爸爸坐大巴送我去省城讀書。
有個同校的學長,也是讀我一樣的專業,班主任聯繫好了,他來車站接我們。
在家裏趾高氣揚的爸爸,到了大都市明顯變得瑟縮。
晚上爲了省旅店費,爸爸就住在我宿舍。
第二天一早,我送他上車。
大巴緩緩啓動,揚起的灰塵迷了我的眼。
等車子消失,學長請我去喫肯德基。
那是我第一次喫肯德基。
漢堡和薯條如此美味,可樂的氣泡讓人着迷。
落地窗外,城市煥然一新,車水馬龍。
我暗暗發誓:我要飛得高高的,再也不回到那閉塞的,滿是惡意和偏心的家鄉。
大學我很忙。
我接了家教,週末一有時間就去發傳單。
賺的錢足夠生活開銷。
學生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我每週二,四,六晚上去給他上課,可以在他家喫一頓晚飯。
他媽媽燒飯特別好喫,我總是要格外控制,纔不讓自己添第三碗飯。
喫太多怕被人笑話。
有天學生問我:「楊老師,你爲什麼總是穿着這兩件衣服,你沒有新衣服的嗎?」
「你這樣不收拾打扮,你交不到女朋友的。」
-14-
你看,城裏的孩子,這麼小就有這些觀念了。
我笑了:「等老師賺到錢,就買新衣服。Ṭű̂⁶」
「等老師有很多錢了,再談戀愛。」
他第二天就催着媽媽給我發工資買衣服。
弄得我怪尷尬的。
好在阿姨人很好,真的給我先結了半個月工資。
又從衣櫃裏挑出幾件衣服:「這些你叔叔都沒怎麼穿過,就是款式有點老,你要是不嫌棄……」
哪會嫌棄。
我可是穿舊衣服長大的呀。
小的時候奶奶總在我耳邊唸叨: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每半個月,我會給家裏打個電話。
媽媽總是叮囑我:在外不要惹事,做人謹慎一點。
一定要好好哄着學生,好好教書,保住這麼輕鬆又賺錢的工作。
大哥和那個女友,到底還是吹了。
那姑娘嫌棄我家沒房子,而且我念書又要花錢。
那個寒假,大哥很頹靡,媽媽對我也沒個好臉。
大哥那時已經二十四,在鄉下是大齡小夥,媽媽急得不行,把這一切的錯都歸咎到我身上。
「要不是你讀書,你哥說不定孩子都滿地跑了。」
大年初十,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提前返校。
在學校,我才感覺自己是自由的。
大一暑假我沒回家,在菸草公țúₜ司找了兼職。
每週三次沿着固定路線去拜訪二十幾戶菸草賣家,詢問他們菸草公司新產品的銷售情況和市場反應,然後再把表彙總交給經理。
單程大概是十公里。
我沒有自行車,每次都是步行走一圈,再坐公交回去。
一個月有 1500。
另外又接了兩份家教。
每天都在日頭下奔跑,連瓶水都不捨得買。
有一次趕時間,沒等到公交,於是狠心打車。
結果走到一半堵車,我眼睜睜看着那個計價表一塊一塊往上跳,坐立難安。
最後提前下車,一路狂奔趕到辦公室。
門關了。
-15-
我忐忑不安打電話給經理,他輕描淡寫的:「下次一起交就是,沒關係的。」
掛斷電話,我才發現自己衣服全溼透。
我坐在臺階上喘着粗氣,頭髮亂糟糟的。
腳邊不遠處,有一個破碗。
一個大姐路過,看了我一眼,從口袋裏抽出二十塊錢,扔到碗裏。
那是我一天多的生活費。
我叫住她:「大姐,我不是叫花子,我在做兼職。」
大姐滿臉錯愕,臉漲紅了,連聲道歉。
最後,她堅持請我喝了一杯奶茶。
八塊錢一杯,加了半杯珍珠。
現在大家覺得是科技與狠活,可對當時的我而言,是無上的美味。
這次的相遇,給了我一個機會。
張姐是開某寶店的,問我需不需要做兼職。
她有渠道,可以從廠商拿到低價的正品嬰童貨源,然後掛在網上零售又或者是大批量的賣給下游的實體店終端。
我要做的,就是理貨出貨,然後處理售後。
那會某寶還不包郵,快遞時效也遠遠不如現在。
遇到有客戶貨要的多,張姐會自己叫卡車送去目的地。
一趟就能賺上萬。
也是從那時,我更加深刻直觀地感受到世界的參差。
原來有人會花幾百塊買個奶瓶,幾千塊買一個搖籃。
那些孩子,他們生來就在羅馬。
而我,卻連羅馬的磚都摸不到。
張姐總說未來是屬於我們這些大學生的。
可韭菜一茬接一茬,學長學姐們都說着現在工作越來越難找。
未來,真的會屬於我們這樣的平民嗎?
張姐那裏的活不難,或許是因爲幫伯母看過店做過賬,我很快就上手。
她賺的多,對我也很大方。
我省喫儉用,手上有了一筆存款——五千塊。
我抽空回了一趟家,想把欠伯伯和姑姑的錢還掉一點。
大伯和姑姑們說不着急。
結果這事被爸媽知道了。
媽媽火冒三丈,訓斥我:「有錢你不給我們,不給你哥存彩禮,去給她們幹嘛?」
「可是我欠了他們錢。」
「他們都有錢,還缺你這幾千塊嗎?你一點都不爲自己家着想,你就是隻白眼狼!」
他們罵了我足足三天,媽媽又哭又鬧,逼着我把那筆錢取出來。
只給我留了一百塊生活費。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一個道理:當你有錢的時候,最要防着的不是敵人,或許是你的親人。
到了大三,張姐的生意開始下滑。
越來越多的廠商註冊旗艦店,像她這樣的二道販子失去了優勢。
她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某寶這塊蛋糕,盯上的人越來越多。
最開始進場的人喫肉,後來的喝湯,最後跳進來的,就要喝西北風。
她開始謀其他的賺錢渠道,因爲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
她鼓勵我繼續讀研:學歷越高,市場競爭力就越大。
知識的力量永不枯竭。
我那時念的專業並不緊俏,我自己也有繼續深造的想法。
跟家裏一提,爸媽炸開了鍋。
-16-
「讀研又要三年,家裏哪有錢?」
「而且你哥都快 26 了,再也拖不起,必須儘快結婚。」
「你趕緊找工作賺錢,家裏供不起你。」
……
大伯聽了消息後,也來找我。
我以爲他會支持我。
可沒想到他說:「你爸媽說的對,也到了你回饋家裏的時候了,你哥是長子,你跟你妹也得幫襯着點。」
我失望極了。
大伯走後,媽媽冷嘲熱諷的:「知道他們爲什麼不讓你讀嗎,因爲怕你哥結婚我們找他們借錢!」
大哥沒表態。
妹妹說我想讀就繼續讀。
十五六歲時,我很在意家裏人和親戚朋友的看法。
可我二十一了。
縱使他們不同意,我還是開始備考。
我認定的導師今年轉去行政崗,成了副院長,現在已經不帶研究生了。
可我還是想爭取一下。
他是業內大拿,現在又是副院長,他手裏能撬動的資源,要比一般的導師多得多。
我每週都給他發郵件,問他專業問題,並且表達我想做他學生的想法。
他會幫我解答疑惑,但每次信件末尾,都會說自己不收學生。
後來,他說可以幫我介紹導師。
但我還是堅持想報他,希望他能給一個機會。
那一年真的很難,因爲沒那麼多時間兼職,我的日子過得很艱苦。
我現在還記得,有一個月我僅僅花了 250 塊生活費。
生活逼迫我,要用最短的時間換取最大的收入。
那時微信興起,推出了公衆號。
我文筆還可以,弄了個影評公衆號。
一開始就是爲愛發電,一分錢都沒有。
大四那個冬天,格外的冷。
我沒錢買羽絨服,把毛衣疊穿了幾件,整個人像頭熊。
南方的教室沒暖氣,每一根手指都凍得像蘿蔔。
媽媽頻繁來電,說大哥談了個女友,問我工作找得怎麼樣,單位簽了沒有。
爲免麻煩,我騙她說自己在實習。
她又問我實習工資多少,讓我存點錢,大哥隨時會訂婚。
掛斷電話,我去喫飯。
飯卡里只剩下一百多塊。
而距離考試,還有一個多月,我在食堂所有的檔口轉了一圈,最後只點了一個韭菜豆芽。
喫完飯,郵箱裏收到導師的回覆,他再一次嚴正拒絕了我,並表示如果再提這件事,他不會再幫我解答問題。
從食堂出來路過逸夫樓,多媒體廳裏,一場招聘會如火如荼,掌聲熱烈。
我盯着手裏的書,那裏有很多我怎麼都解不出的數學題。
考研政治我還沒背完,專業課還有幾本書,需要再過一遍。
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我。
要麼,算了吧。
-17-
我本就不是最聰明的那個,唸到大學已經老天眷顧,或許,我就是沒有研究生的命。
我去網吧修改簡歷,剛要去打印,郵箱裏跳出一封郵件。
是導師發來的。
「我剛纔看到你發的論文了,你好好備考,希望能在面試時見到你。」
我還來不及回郵件,手機響了。
有人要在我的公衆號投廣告,開價三千塊。
我抱着電話又哭又笑,對方被我嚇壞了:「是我們給的價格太低了嗎?」
我拿着打好的簡歷,躲在打印店後哽咽流淚。
是劫後餘生,是柳暗花明。
是絕望中,萌生出希望的嫩芽。
老天爺,它還是眷顧我的。
陸陸續續的,找我投廣告的人多了起來。
時間緊迫,我推掉了絕大部分。
考研結束,我回老家過年。
大哥定在正月十二訂婚,女方就是臨縣的。
她家要八萬八的彩禮。
我拿了三千塊出來。
小年夜這天,一家人和和氣氣喫飯,席間爸媽勸我喝點酒。
我喝了米酒早早睡下,半夜裏被尿意脹醒。
朦朧月光下,發現爸媽正在翻我的包。
「這孩子,把銀行卡放哪裏了?」
「他都實習幾個月了,肯定不止那三千塊錢。」
冬日的夜,月光那麼涼啊。
就跟我的心一樣。
我坐起來,冷冷看着他們,一字一句:「我真的沒錢了,我沒有實習,我一直在考研!」
這個年過的雞飛狗跳。
我是爸媽口裏的千古罪人,他們四處籌錢給大哥訂婚。
你們猜最後是怎麼湊到這筆錢的?
從妹妹身上榨的。
妹妹那時談了個男友,是她的初中同學,爸媽找她對象的父母預支了妹妹的彩禮錢。
我當時都快氣炸了。
他們這樣做,妹妹以後怎麼在婆家抬起頭。
妹妹也難受了一陣,不過她很快就看開:「我跟阿廣反正要結婚的,我未來阿公阿婆也沒說什麼。」
傻姑娘。
你還沒進門,他們怎麼會把不滿宣之於口。
大哥訂婚,爸媽紅光滿面,做足了功夫。
按規矩,對方那邊來的孩子,一人給兩百的紅包就可以了。
爸媽給了五百。
女方的叔叔伯伯們,一家給五百的打發錢就夠了,爸媽給了八百。
旁人訂婚,芙蓉王也夠了。
爸媽卻用的中華。
白白多花了好些錢。
我很不理解。
爲什麼要打腫臉充胖子呢。
我提出反對,媽媽訓斥我:「閉嘴,你懂什麼,這是你哥的大喜事,又不是你出錢。」
或許,越是窮越是講排場,好像這樣他們就能挺起腰桿做人。
可是,支撐起一個家的,應該是勤奮,積極,努力還有信念,而不應該是這些花團錦簇的虛榮。
下午,賓客都走了。
家裏一片狼藉。
那天,也正好是我出成績的日子。
我跟妹妹一起打掃,她問我:「二哥,你考上研究生了嗎?」
-18-
我早就得知了分數,默默開心了幾小時,此刻心情已經平靜:「按照歷年的分數線,我應該過了筆試線。」
妹妹笑了:「二哥你真厲害,我們家要出研究生……」
她話還沒說完,媽媽訓斥道:「你閉嘴。」
我一抬頭,看到未來嫂子站在門口,笑得很假:「剛子還準備繼續讀研啊?那要讀幾年?得不少錢吧。」
媽媽很緊張,連連道:「這個他自己會想辦法,我們和他哥不會出這個錢。」
她不住給我使眼色。
我笑了笑:「研究生不收學費,還有補貼,不需要家裏出錢。」
未來嫂子皮笑肉不笑的:「那也賺不到錢,頂多糊住你自己。」
妹妹是個直性子:「能管住他自己不就行了嗎?讀書還有錢拿,這不是很好的事嗎?」
媽媽用掃把拍她:「你少說兩句吧。」
晚上,妹妹到我房間跟我聊天。
她輕聲問我:「二哥,讀研真的不要學費嗎?如果要,你偷偷告訴我,我可以掙給你。」
「真的不要。」
「那生活費呢?」
「也有補貼。」
妹妹驚歎:「還有這樣的好事,還是讀書好。你不知道,在我們廠裏,讀了大學的出來就坐辦公室,每天只用上八個小時的班。夏天有空調,冬天有電火爐,不像我們……」
「你還不到二十,你如果現在想學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
「算了,我一看書就頭痛。」
年後我去參加面試。
主考官就是我導師。
我筆試成績排在第二,老師們問了一些專業問題後,導師問我:「你爲什麼讀研,爲什麼跨專業?」
我猶豫了很久,如實回答:「這個專業就業前景更好,我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導師盯着我看了一會,笑了:「你們都別跟我搶,這個學生我要了啊!」
面試結束後,他請我喝飲料。
寬慰忐忑的我:「任何時候,誠實都是美德。想賺錢不丟人,只要不違背良心,不作奸犯科,這樣的動力可以支撐你趟過任何研究路上的難題。」
我真的很幸運,能遇上他這樣的導師。
木已成舟,爸媽也無法反對。
只是他們要我將每月的一千塊補貼給他們。
「我跟你爸年紀大了,賺不到錢了,你大哥訂婚,家裏欠了一屁股債。」
「本來想着你畢業了能幫襯一下,你現在又要讀研,你說我們怎麼辦?」
「你也體諒下爸媽,他不像你讀了那麼多書,我們得多幫幫他。」
「我們知道你有本事,能賺到自己的生活費。」
……
-19-
他們滿臉皺紋,他們頭髮發白。
他們早出晚歸,也很辛苦。
作爲兒女,我應該體諒他們。
可我,難以共情。
我的心,早就一點一點冷掉了。
大哥沒反對也沒說支持,妹妹給我買了雙皮鞋作爲禮物。
「二哥,穿上這雙鞋,你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了。」
「你的生活費我偷偷給你。」
那怎麼行。
好在,我的公衆號做起來了。
作爲第一批喫螃蟹的人,它給了我預想之外的回報。
我每月都能接到廣告,最多的一個月,拿了兩萬多的廣告費。
而我那些畢業的同學,普遍拿着四五千一月的工資。
當然,這些錢我不會再告訴爸媽。
研究生三年發生了很多事。
大哥跟未婚妻崩了,媽媽說那個姑娘喜歡勾三搭四。
家裏有地被徵收了,每個人口補貼兩萬多塊。
爸媽說我的那錢就不給我了,以後我也不用再把生活補貼上交。
爸媽想用這錢在鄉下建一棟房子,大哥想在縣城買房子,他們來徵求我的意見。
這些年來,鄉下的風氣有了改變。
大家恍然明白對教育的投入是有回報的。
作爲家裏學歷最高的人,在一些家庭大事上,爸媽開始徵詢我的意見。
我支持在縣城買房。
最後用那些補貼和大哥的存款,交了首付。
寫的是大哥的名字。
爸爸罵罵咧咧的,後來房子漲價了,他又樂呵呵到處說:「還是得在城裏買房,你看還是我有眼光。」
研一下期,妹妹意外懷孕,迅速結婚。
哺乳期內老公不掙錢還出軌,婆家非但不指責,態度惡劣。
妹妹哭着要離婚,媽媽聽到後第一反應是:「現在離婚,我們借她公婆的三萬塊豈不是馬上要還,我們去哪裏弄這個錢?」
-20-
短短兩個月,妹妹瘦了二十多斤。
比懷孕前還要瘦一圈。
最後是我墊上了這筆錢,她得以順利離婚。
因爲生的是兒子,婆家死活不肯放,最後兒子跟着父親。
妹妹很詫異:「二哥,你哪來這麼多錢?我沒關係的,可以再忍忍。」
「貸款來的,我會慢慢還上的。」
媽媽成日嘆氣:「我早說那男的不靠譜,她偏要嫁。」
可明明當初是他們借錢,才導致妹妹沒有退路。
妹妹發誓要好好賺錢,開始新人生。
她的確去上班了,一個月也掙四千多,在小縣城算不錯了。
可我給她打電話,十次有五次她在打麻將。
一場麻將輸贏幾百。
我越來越討厭這座小城。
這裏的人勤勞卻愚昧,自卑又虛榮,耽於享受熱愛攀比。
他們捨不得花錢買肉喫,卻能一場麻將輸掉幾百塊。
他們一年換不了一件新衣,卻在過年時買幾十塊一包的煙待客。
他們借高利貸辦奢華的婚禮,只爲了面子好看。
導師曾問過我,有沒有意向做學術。
他手上也有博士名額,回頭再出國交流幾年,未來可以跟他一樣在高校任職。
我拒絕了。
我本對學術不感興趣,這世上能給我安全感的,只有錢。
很多很多錢。
導師也沒強求,經他舉薦,我簽了上海一家不錯的單位。
妹妹問我爲什麼走那麼遠。
就是要走遠一點再遠一點啊。
因爲離家遠,就能少回來,少感受點齷齪,多少還能保留一點愛。
大哥在縣城買了房,爸媽也不再固守在鄉村。
兩人在城裏找了工作。
爸爸做環衛工,媽媽給飯店洗碗。
兩人加起來能賺四千多一月。
或許是眼界開闊了,或許是經濟寬裕了。
他們變得體面,不露出皮囊下尖銳的獠牙。
開始關心我在異鄉是否能喫飽,工作累不累,穿得暖不暖。
遲來的噓寒問暖,就像是夏天送的棉襖,縱使再好看再暖和,也顯得不合時宜。
沒人會把它穿在身上。
公衆號興起的快,衰敗的也很快。
工作之餘,我又運營起了抖音賬號。
有一次誤把鏈接發家族羣,媽媽當晚給我打電話:「你不是簽了大公司嗎,怎麼在搞這些,你該不是又騙我們吧?」
-21-
「業餘愛好。」
「好好工作纔是正經的。」
工作半年後,我連本帶利,將欠伯伯和姑姑的錢都還上,鄭重感謝了他們當年的幫助。
而且每到節日,也會給他們郵點禮品。
媽媽不以爲然:「你對他們那麼好乾嘛,他們以前多瞧不起咱家。」
我認認真真反駁:「你借伯伯姑姑們的錢,都還上了嗎,有些恐怕變成爛賬了吧?他們又不欠我們家的,憑什麼一直貼補?」
「作爲親戚,他們已經仁至義盡,以後別再說這些。」
媽媽被我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有次週末,我外出拍素材,居然在地鐵裏遇到了潘暖。
我從 11 號線下車,而她從另外一節車廂上車。
地鐵帶着她驚詫不已的面孔,從我面前緩緩駛過。
我拿着手機,在冰涼的板凳上坐了十幾分鍾。
反方向地鐵到了兩次,有人陸陸續續在下車。
我覺得好笑,不知自己在等什麼。
正好我要坐的車也到了,我抬腳要上車,背後傳來熟悉的嗓音:「剛哥……」
地鐵呼嘯而過,冷風吹紅我的眼。
我緩緩轉身,看向甜美可愛的女孩,輕輕笑着:「潘暖,好久不見。」
我以爲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的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星巴克裏,她澀然一笑:「我現在能理解你當初的決定了。」
原來她大三那年,爸爸公司出了問題,家裏的資產全部都被抵押。
她跟潘易是自己掙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攤着手:「你看,我們現在都差不多。」
都是異鄉打工人,沒車沒房,家裏都無法提供任何幫助。
「還是不一樣的,就比如你的童年是金燦燦的長袍,就算蒙灰,稍稍打理就能閃閃發光。」
「而我的童年是暗沉沉的舊外套,無論怎麼搓洗,都只會更破更黯淡。」
她默了幾秒,問:「你這個短視頻好像很有意思,我能跟你學學嗎?」
就這樣,我們一起運營,幾個賬號慢慢都起來了。
接廣告帶貨,一個月有不小的收入。
幾個月後的情人節,我約她喫飯。
打開一個褪色的盒子,裏面是一條十字架的銀項鍊。
我很緊張:「高二那年買的,當時沒送出去,現在送你,會不會配不上你的身價?」
-22-
她收下了。
順其自然的,我們就在一起了。
工作之餘,我最喜歡的做的就是拉着潘暖四處去看房子。
幻想着在偌大的上海,有一個屬於我的家。
不久後,大哥買的期房要交房,需要辦貸款。
他沒有固定工作,貸款審批不下來,銀行的信貸員說讓他存十萬塊到一張卡上,讓銀行看到他的實力,就能放款。
爸媽給我打了數個電話哀求。
「你就幫你大哥這一次。你那時候讀大學讀研究生,他從來沒反對過。」
「你小時候被同學欺負,你哥還幫你教訓過那些孩子,你忘了嗎?」
「貸款放不下來,之前的首付就都打水漂了。」
妹妹也替他說情。
我轉了十萬塊到他卡上,卡在我手裏,一再聲明這是我女友的錢,絕不能動。
爸媽感激涕零,交口答應。
然而一個多月後,我拿着卡去查,發現少了三萬。
我大怒,火速將剩下的錢取出,打電話跟大哥吵了一架。
要他馬上把錢給我還回來。
當晚,爸媽給我電話,說大哥也是不得已,拿了錢是在做生意。
百般爲大哥分說。
那我呢。
他們就沒考慮過我的處境,如果這錢真是我女友的,我該怎麼面對她?
我失望透頂。
第二天讓大哥給我寫了一張借條。
媽媽不同意:「自家兄弟寫什麼借條?他有錢自然會還你。」
「不寫欠條,我就跟家裏一刀兩斷。」
拉扯數日,大哥妥協了。
拿到欠條的那一晚,我跟兄弟在一起喝多了。
他義憤填膺:「這樣的爸媽還要來幹嘛,你乾脆斷絕關係!」
是啊。
爲什麼沒有下狠手呢?
大概是因爲是五歲那年生了一個多月的病,媽媽每天揹着我走十來公里,去赤腳醫生那裏打針。
是炎夏我小心翼翼地想買冰棍,她罵罵咧咧,卻還是會翻出兩毛的零錢給我。
是每次家裏做了好喫的,媽媽總說自己不愛喫肉。
把好喫的都給我們,可我卻看見她一個人躲在廚房,把我們喫過的骨頭再嗦一遍。
是高中寄宿,她會用小罈子炒滿滿的一罐子肉乾給我帶去改善伙食。
他們也愛我。
只是有了大哥,有了對比,那愛就顯得如此稀薄。
沒有被偏愛的孩子,或許用一輩子,也治癒不了千瘡百孔的童年。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從未被愛過,或許我可以更果斷勇敢。
他們給了我愛,卻從不是公平的愛。
讓我恨,都無法理直氣壯心安理得。
終於,三萬塊耗光了我最後一點愧疚和溫情。
我足足一年沒接過他們電話。
逢年過節或者爸媽生日,我就把錢轉給妹妹,讓她代爲給爸媽。
大哥結婚我也只是回去走了過場,住了一晚就走了。
這一年,我醉心工作,運營賬號。
凌晨一點多,我還在剪輯視頻,尋找用戶感興趣的點,探尋流量密碼。
這時,城市進入深度睡眠,從玻璃窗往外看,萬家燈火漸漸熄滅。
我心中用成爲這城市一份子的渴望編織而成的燈,光芒越發顯露。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公司成了小組長,某音賬號一年收入累計下來賺了一百萬。
那是信息爆炸的時代,只要站在風口上,哪怕是豬都能飛起來。
這樣的收入,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我跟潘暖算了算存款,可以湊夠首付。
她是海外歸國人才,早就落了戶口。
如果房子要加上我的名字,我們就必須辦結婚證。
我打電話通知爸媽要結婚。
-23-
他們很驚詫:「可是你女友長啥樣我們都不知道。」
「回頭帶給你們看看。」
「那什麼時候辦婚禮,你大哥生孩子花了一筆錢,我們現在沒錢給你出彩禮啊……」
「我們是爲了買房子才結婚的,不準備辦婚禮。」我淡漠回道,「彩禮我自己會準備的。」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媽媽吶吶道:「你們買房子,我們也沒法幫助,彩禮我們也拿不出,這多說不過去。」
「那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我準備準備。」
她跟爸爸現在都在做環衛工,一個月加起來五千塊左右。
這錢都貼補哥嫂了。
爸媽跟大哥嫂子住在一起。
飯菜很豐盛,媽媽不住給潘暖夾菜,對她很滿意。
「原來你也是縣裏的,那以後可以常回來。」
我扒着飯粒:「我們以後在上海定居,應該不太會回來。」
媽媽訕訕:「幹嘛非去那麼遠的地方買房,上海房價又那麼貴,你們壓力多大呀,以後想見一面都難。」
「放心吧,該給的養老錢我不會少的。」
爸爸發火了:「你說話怎麼跟炮仗似的?我們也是關心你。」
我放下筷子:「大哥,剛聽說你要買車,那三萬塊是不是該還我了?」
嫂子一臉懵:「什麼三萬塊?」
爸爸氣焰頓時低了:「你哥買車是爲了工作,你體諒一下他。你研究生畢業收入高,計較這三萬幹嘛!」
我紅着眼:「三萬塊不是錢嗎?你知道我要去找別人借這三萬多難?」
「他挪錢的時候,有沒有一絲絲考慮過我的處境?」
「要不是我發現,他是不是要把十萬塊都挪走?」
「當初說好我買房他就得把錢還上,他沒有爲我想過,憑什麼要我體諒他?」
媽媽低聲道:「你們是兄弟,理應互相幫助。」
「對,是互相!」我一臉冷漠:「我幫助過他了,現在輪到他回報了。」
「我們還會在老家待三天,你們把錢準備好吧。」
「不然,我會起訴的。」
晚上我們住在潘暖家。
丈母孃很喜歡我。
做的菜全是我愛喫的。
「我當年就看出暖暖對你有意思,沒想到果然是你。」
她拿出一張卡:「她爸生意失敗,咱家啥都沒有了。不過這幾年我跟她爸也沒閒着,開了個小食品店。」
「這裏有十萬塊,給你們添一個廁所的錢。」
「潘易前兩年結婚,我也是給的十萬。」
對了,潘小舅子在國外定居,日常跟我都是微信交流。
第二天我睡過頭,醒來時聽到丈母孃在門外低聲道:「你去吵他幹嘛,讓他睡會。」
「平時你們在大城市工作,又忙壓力又大,難得清閒,讓他好好休息。」
「剛子從小到大不容易,你以後可不能太任性,什麼事情兩人都商量着來。」
……
離開老家之前,大哥給我送來了一個信封。
-24-
裏頭有三萬塊。
丈母孃再三留他喫飯,他瞧了我臉色一眼,還是走了。
潘暖拉我進屋:「三萬塊到手了,怎麼你還是不高興?」
我其實要的不是這錢。
是一句道歉。
是一場公平。
是設身處地的體諒。
可是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給過我。
大伯和姑姑給我發微信,讓我體諒爸媽的不容易,不要把兄弟關係弄得這麼僵。
爸媽心底還是愛我的。
等我以後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不!
我永遠都不想知道。
他們也無法理解:或許我將用一生的時間來治癒不被偏愛的童年。
或許,我這輩子都無法跟自己達成和解。
我抱住潘暖,哽咽道:「我們以後只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她溫柔回應:「好,我本來也只想生一個。」
我們最後在外環邊買了個房子,總價 400 萬,首付付了 180。
我跟潘暖都有補充公積金,我們某音賬號收入也不錯。
壓力倒也不大。
爸媽很替我發愁:這麼多貸款,還要還三十年,你們這日子怎麼過?
然而就在我們拿到房產證的半年後,上海的房價暴漲,短短一年不到,我們的房子總價翻了一番。
如果當時沒有上車,恐怕就得再等上五六年。
爸爸又開始在老家吹噓:「我兒子那個房子,要一千萬呢。」
「我們當時就支持他們買房的。」
媽媽有了智能機,會玩微信。
經常給我發大段大段的語音。
說自己工作之餘還要伺候大哥嫂子,說嫂子毛病多之類的。
我基本都不聽。
在我看來,嫂子這媳婦沒啥大問題。
是我媽成天的被迫害妄想症。
我淡漠回:「那你出去租房子,你們不是有工資嗎?」
她又支支吾吾,說要是不住在一起,嫂子會天天叫外賣給她寶貝金孫孫喫。
這個家,需要她。
其實,不是哥嫂離不開她,是她離不開兒子孫子。
逢年過節,我給她轉錢。
她不收。
說她現在還能賺錢,等以後他們賺不到錢了,再找我養老。
如果。
是我念大學時,念研究生時,他們這麼說該多好?
她會給我做紅薯粉,臘魚臘肉,彈棉花被。
每次回家過年,都往我後備箱裏塞很多的東西。
就是其他人說的,家鄉的味道,父母的愛。
她還會偷偷叮囑:這些是特意給你準備的,你哥和妹妹都沒有。
我厭惡這樣,每次她這麼說,我都不會收下。
潘暖有時候會讓我給爸媽買點東西。
我懶得買。
我都是直接給錢。
給錢,是一場交易。
買東西,是情感互動。
我不想再對他們付出一點點的感情。
暖暖生孩子時,丈母孃摔了腿來不了。
她急得直哭,不斷懺悔說自己不該爬梯子。
又給暖暖轉了兩萬塊,讓她別虧着自己。
那時嫂子懷了二胎。
媽媽先說自己暈車,又說腿痛爬不了樓, 再說來上海不習慣。
我都不想看她表演,直接打斷她:「不會讓你來伺候暖暖坐月子的。」
她吶吶道:「我也很想去的,真的, 真的。」
得知我生了個女兒,媽媽第一反應是:還是得再生個兒子。
後來是妹妹請假過來,陪了暖暖四周。
臨走時, 她說:「二哥,我回去把手裏的工作交接一下來上海,可以嗎?」
「當然可以!到時候我陪着你一起找工作。只要你想改變, 任何時候都爲時不晚。」
這一次, 她真的做到了。
乾脆利索辭職,先是在一家咖啡廳當店員,一年多後成了店長。
績效高的時候,一個月也一萬多兩萬。
我鼓勵她利用業餘時間考咖啡師證,她已經拿到了中級證書。
那次她發了年終獎,請我們一家喫大餐。
西餐廳幽暗的光線裏,她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 眼裏閃着星星。
「二Ṱũₗ哥, 你說我以後也能在上海安家嗎?」
「當然可以。」
「二哥, 我要是再結婚, 也想生個像久久一樣可愛的女兒呢。」
「嗯,到時候我們一起好好愛她。」
後記
久久三歲多,能上幼兒園了。
媽媽給我電話:「我跟你爸來給你帶孩子吧,總麻煩你丈母孃不好吧?」
最難的時候讓我丈母孃頂着,現在上幼兒園輕鬆了, 知道要來搭把手?
早幹嘛去了?
哦!
現在他們年紀大,做不了環衛工, 賺不到錢補貼大哥,怕是哥嫂態度沒之前好, 就想來我這裏養老了嗎?
又或者,還是想給寶貝兒子減輕點負擔țû⁺。
我拒絕了她。
「你想要我伺候你, 這我可做不到。」
她情緒很低落:「我知道你不願意,我上次做子宮摘除手術,。」
「你妹還回來了一趟, 你都沒出現。」
「手術費不都是我出的嗎?」
我一邊敲着鍵盤,一邊淡淡回:「又要我掏錢,還要我出力。那你們以前就該對我好點呀。」
媽媽被噎住老半天。
「你大哥小時候身體不好,媽媽難免多關注他點。」
她聲音哽咽:「媽也知道錯了,現在媽媽知道還是你好。」
「現在知道有點遲了。你們也別太害怕, 該我分內出的錢,我不會少一分。」
「我這邊還有工作, 掛了。」
電話掛斷,後臺彈出粉絲留言:「我覺得爸媽一點都不愛我,這世上沒人愛我。」
「你可以自己愛自己!」
「愛自己, 然後好好努力。」
縱使再深的泥濘,只要愛自己,信念堅定, 總有一天,你能爬出來,擁抱陽光。
– 完 –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