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德元年,蕭明月與李宛兒先後有孕,但侯爺卻喜怒參半。
李宛兒本是老太君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於侯爺而言,幸她不過臨時起意,事後想想,並不覺得光彩,本來想就此揭過,不想幾個月後,李宛兒的肚子越來越大,待發現時,已懷了近五個月,又是老太君身邊貼身伺候的人,不方便處置,便只能認了,抬做小妾。
一個月後,蕭明月誕下嫡長女,兩個月後,李宛兒不慎從臺階處跌倒,意外早產下侯府長子。
因爲早產了月餘,孩子十分孱弱,能不能養活得下來,全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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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正躺在貴妃榻上看着新出的話本。
這些年,我深居侯府藏書閣內,從不過問府中事務。
與侯爺不過人前裝裝樣子,兩年來,從未同榻而眠,他房中的Ŧù₊事,我更不願牽涉太多。
可是孩子病重得厲害,僕從們求到侯爺那裏,被守門的侍衛拒之門外,而老太君身體不適,沒有人敢去打擾,最後竟求到我這裏來。
報信的丫鬟砰砰地將頭磕在地磚上,鮮紅的血流了滿臉。
我一念之仁,偷偷遣了人去府外請了大夫,整夜守着他們母子。
待大公子退了燒,我又細細叮囑了院中衆人。
到這時,我才曉得,他們母子的境遇,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糟糕。
孩子早產,母子本就羸弱,可院中卻連個奶孃也沒有。
侯爺愛重蕭明月,哪怕她是罪臣之女,也不惜賭上爵位,以平妻之禮,迎她過門。
這麼多年,他是盼着蕭明月能生下嫡長子的。
但是李宛兒母子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侯爺的計劃,他的滿腔怒火便發泄到他們母子身上。
對侯爺而言,不過是臨時起意,寵幸了一個小小奴婢而已,卻給他惹出這樣多的亂子,已是罪該萬死。
這是個無解之局,這個孩子自出生起,就註定了被他的父親所不喜。
將來,若是資質平庸,尚能苟且一生。若是天資過人,侯爺恐怕是容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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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四年,侯爺長宿在蕭明月房中,蕭明月終於如願生下嫡子。
至於李宛兒母子,侯爺從未看過一眼,甚至爲了打壓他們母子,故意尋了他們的錯處,將李宛兒由良妾貶爲賤妾,入了奴籍,連一個得臉的丫鬟都不如。
而她的兒子即使貴爲長子,也終不過是賤人的兒子。
李宛兒忍了四年,於除夕雪夜,吞金而亡。
死時,除了陪她長大的丫鬟小滿,便是她的四歲稚子。
小滿替李宛兒整理了儀容,然後一頭撞在了老太君門前。
李宛兒是從老太君屋裏出去的,可是當年的事,也確實傷了老太君的心,自李宛兒生下孩子,老太君再未過問,權當府裏沒有了這個人。
如今,小滿用自己的血叩開了老太君的門。
直到老太君身邊的張嬤嬤開了門,她才硬撐着一口氣,從懷裏拿出李宛兒留給老太君的血書。
張嬤嬤接了信,小滿才笑着閉上了眼睛,她對得起李宛兒了,全了她們的主僕情誼,報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小滿也是嬤嬤看着長大的,張嬤嬤顫巍巍地接過了信,抱着小滿,低聲說道:「好孩子,你放心,嬤嬤不會讓你白丟了性命。」
張嬤嬤拿着信進了屋,不時便傳出了老太君的悲慼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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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擾了老太君,又見了血。侯府一時之間,噤若寒蟬。
下人們個個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一點疏忽,隨時候着主子們吩咐,又生怕主子們有什麼吩咐,觸了黴頭,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這藏書閣,本就是侯府的冷宮,是侯府不可言說的存在。如今也是燈火通明。
我不禁想起四年前,初見李宛兒的樣子。
她那時正在坐月子,卻連一碗熱飯都喫不到。
府裏的下人捧高踩低,她的院子又住得極偏,飯菜送過去,頓頓都是冷飯冷菜。
孩子沒有奶孃,餓得不行,她只能咬牙喫了,可奶水還是少得可憐。
她想要喝點肉湯,還要拿僅有的一對耳墜來換,後來連肉湯也喝不上了,只能拼命地灌着水喝,就爲了能下了奶,讓孩子有口吃的。
可是孩子依舊瘦弱得像一隻小貓,李宛兒就整夜整夜地不敢閤眼,孩子睡着了,她害怕,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到孩子的鼻下;孩子醒了,哭得喘不上氣,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她嚇得抱着孩子,咚咚地在我面前磕頭。
那一晚,我雖救了她們母子一命,但我離開時,私心裏想着,這怕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這樣的人,在侯府根本活不下來。
可這個怯懦的女人,帶着這個本該早夭的孩子,硬是撐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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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前到了天亮,府裏卻沒有任何消息傳出。
院子的雪已經清掃乾淨,門前的血跡早已不見了蹤跡。
人人都換上了笑臉,彷彿這件事從未發生,只有我一個人心中惴惴不安。
李宛兒身邊只小滿țůₗ一個丫鬟,如今小滿也去了,那個孩子如今何去何從呢?
我帶着丫鬟彩雲,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李宛兒居住的庭院。
院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等我進了內室,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得說不出話來。
室內昏暗,即使是白日,朝北的窗戶也迎不來一束陽光。
四歲的稚子蜷縮在孃親的懷裏,小手緊緊拉着孃親的大手,就像孃親活着那樣,把自己圈抱在孃親的懷裏,嘴裏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調子。
等我再走近些,才聽清,那是普通人家,哄睡孩子的搖籃曲。
我忍下心中的酸楚,搬了把椅子守在屋內,遣了彩雲去通知府裏的管事。
可是我一直坐到了黃昏,也沒有等來府裏的任何人來安置這對母子,反而是彩雲也不見了蹤影。
人死了,尚且如此,活着的時候,又該是怎樣的光景呢?
我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見天色已黑,走上前抱起了孩子。
我以爲他會掙扎,會哭鬧,卻不想他乖乖地趴在我的懷裏。
我把他抱到了藏書閣,裹上被子,餵了熱湯。
他自始至終,不言不語,如同一個沒有意識的木偶,任人擺弄。
第二日早起,我剛漱了口,他就跪在門簾處,規規矩矩地喊了聲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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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了我一聲母親,無論我認不認,心裏卻是忍不住要庇護這個孩子。
我默認了他繼續留在藏書閣,差遣丫鬟、婆子悉心照料。
可到了晚間,這孩子突然發起了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口中呢喃着——孃親、孃親。
我請了府醫診治,大夫把了脈開了藥方,細細叮囑一定要安心靜養,小小年紀突遭大變,內火鬱結,這才病得來勢洶洶,若是不耐心調整,恐是要留下病根。
藏書閣終是有些不便,我便派了人重新打掃了我之前居住的棲霞院,晚間便帶着孩子搬了進去。
等安頓好孩子,我便擺上棋盤,一個人下棋打發時間,今夜怕是個不眠之夜。
侯爺此時該是已經得了消息,今夜怕是要來興師問罪的。
他杖殺了通信的張嬤嬤,羈押了我身邊的彩雲,這件事註定是過不去的。
可我耗到了天亮,也沒等到侯爺的大駕光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派了人出去打聽,萬萬沒有想到,竟是老太君留了侯爺。
我這時才知道,老太君自那夜後,一時驚痛,竟昏了過去,侯爺把消息封鎖得嚴嚴實實。
老太君昨夜裏醒來,待要尋了張嬤嬤細問,才發現人已被侯爺遷怒,損了性命。
老太君惱怒非常,當着衆人的面,一巴掌打在了侯爺臉上。
李宛兒是侯府的家生子,她孃親因她難產而死,她爹爹爲救老侯爺負傷慘死,老太君念着這份恩情,又憐她孤苦無依,便自小將她帶在身邊教養,早已把她當成了半個女兒。
刺繡、算賬、唱曲、藥理、制香,都請了專門的嬤嬤來教,比一般官宦之家的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張嬤嬤時常打趣,這樣的人才,將來不知要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老太君那時已經有了主意,侯爺手下的副官,能文能武,長得一表人才,堪是良配。
只是後來出了那樣的事,老太君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替李宛兒做了主,但到底傷了心,私心裏以爲是她心氣太高,辜負了自己的疼愛,便從此厭了她。
可直到今日,老太君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當初李宛兒診出身孕,侯爺矢口否認,最後還是李宛兒拿出當日侯爺落下的玉佩,侯爺纔不情不願地認了。
因着侯爺這般勉強的作爲,老太君才認定,是李宛兒一心想要攀附高枝。
可事實呢,他在蕭明月那裏生了閒氣,拿了李宛兒來作踐。
李宛兒不過是得了老太君的囑咐,送Ţṻₑ些喫食到他書房,沒想到竟撞在了他氣頭上。
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又在自己的院子裏又打又殺,自己怎麼會養出這樣的逆子。
老太君這次真真動了怒,動了家法,罰了侯爺在祠堂自省。卻經不住一天之內大悲大怒,再次病倒了。
這個孩子,便一直在我這裏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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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孩子身體已經大好,我帶着他日日到老太君處請安。
他如今已經四歲,莫說開蒙讀書,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老太君問起他的名字,他低頭不語,我也只能無奈搖頭。
他自跟着我,除了那一聲母親,再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找了府醫多次診脈,甚至遞了侯府的牌子,請了宮裏的御醫,也始終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今,李宛兒死了,照顧他的小滿也死了,而侯府的宗譜上,自始至終,壓根沒有這個人。
老太君見此更是傷心落淚,親自給他起名昭安,希望他一輩子平平安安。
老太君又拉了他的手問道:「昭兒願不願意跟祖母住在一起?祖母這裏有好多好喫的,好玩的。」
昭兒一言不發,只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扭過頭,裝作看不見,他是庶長子,若過繼在我名下,蕭明月的孩子就只能是嫡次子,侯爺忍不了,老太君即使再心疼李宛兒,也不會在侯府繼承人這樣的大事上埋下兄弟相煎的禍根。
思及此,我只能狠心把他拋下。
我帶着丫鬟回了棲霞院,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雖說他在的時候,跟個啞巴沒啥區別,可他突然不在了,我竟是覺得哪裏都空落落的。
我心煩意亂得不行,索性躺下讀起了話本,可是一個字也看不下。
這般到了晚間,連晚飯也不想喫了,直接和衣睡了。
等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又被丫鬟咋咋呼呼地推醒。
昭兒只着了寢衣,跪在院子裏的硬石板上,一言不發。
我一邊惱怒伺候他的丫鬟不精心,一邊又暗恨這孩子死心眼。
我若是置之不理,他大病初癒,怕是要落下毛病。
可我若插手,侯爺本就懷疑我別有居心,此時更是要火上澆油。
我只能冷下心,派了小廝給老太君報信。
一盞茶的時間,老太君院子裏伺候他的丫鬟就趕了過來。
他倚在丫鬟裏的懷裏不哭不鬧,只拿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我瞧。
如此三日,他受了風寒,一張小臉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卻依然每天堅持不懈地來我院中,丫鬟盯得緊了,他就白天黑夜不睡覺,熬得所有人都叫苦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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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君見狀,思量了許久,終是把我召了去、
老太君與我閒話了許久,才狀似無意地問道:「你這般冷清的人,怎麼想起了收留那個孩țűₓ子?」
我把四年前的事情簡單講了,看着老太君笑道:「這個孩子,他的命曾經是我救的,現如今,我總不能看着他死。」
老太君盯了我許久,似在探究我的話,到底有幾分真。
我不卑不亢地坐在那裏,任憑老太君打量。
老太君終是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一切都是命啊!」
我知道,有了這句話,昭兒自此就是我的兒子了。
可我終究不忍見她憂心,端了涼透的茶杯,淡淡說道:「母親,我不是長壽之人,昭兒也不會有非分之想,我與他,兩個可憐人罷了,所求所願,不過是安穩度日。」
老太君看着我,幾次張口欲言,都生生地壓了下去。
見她如此,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想起了往事。
我本是京郊一家農戶的女兒,嫁給侯爺爲妻,不過是武侯府功高蓋主,爲先帝所忌憚,若是與高門權貴聯姻,怕是要烈火烹油,至於小官小吏之家,不上不下,倒不如直接娶了平民之女,傳出去,倒是一段佳話。
我爹孃哪裏敢拒絕,能被侯府看上,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除了磕頭謝恩,哪裏敢說些其他。
可我爹實在放心不下,侯府的圍牆那麼高,就連門口的兩隻獅子都嚇人得很,他的女兒無權無勢的,可怎麼活啊。
平時見了衙門官差都大氣不敢喘的爹爹,鼓足了勇氣,咚咚地跪在地上給侯爺磕頭:「小民……小民……」
我爹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完,侯爺就親自扶了我爹起來,當着衆人的面承諾,在侯府,只要我活着,就永遠不會有人越過我去,如違此誓,譬如此劍。
侯爺拿出佩劍,一掌擊斷。
這件事很快傳遍京師,人人皆贊侯府仁義,便是連天子也讚譽有加。
後來我嫁到侯府,確實與侯爺過了兩年恩愛日子,只是後來,先帝病逝,新帝即位,侯爺就變了。
昔日的如意郎君,轉過頭來大打出手,我不同意蕭明月進門,他竟一腳踹在我八個月的孕肚上。
即使後來我僥倖撿回一條命來,但到底傷了根本,便是細心調養,也很難長壽。
我與那未出世的孩子,終是無緣。
可誰又能想到,多年之後,冥冥之中,我又有了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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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後不久,由老太君做主,開了祠堂,正式將昭兒過繼到我的名下。
族譜上,沈昭安的名字緊緊地跟在我的後面,我看着,恍惚得彷彿在做夢。
我從前並沒有把這對母子放在心上,不過都是將死之人罷了。
一個怯弱的女人帶着唯唯諾諾的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偌大的侯府。
卻不想,這個柔弱了一輩子的女人,到最後,方顯出了她堅韌的一面。
她這一死,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受不得下人磋磨,可我知道,作爲一位母親,她只是以命換命——用自己的命給自己的兒子換一條生路罷了。
她死了,老太君纔會念起她的好;她死了,她的兒子纔不會受她拖累。
侯爺也一定是想到了這些,才顧不上老太君的臉面,直接杖殺了張嬤嬤。
這個他一直看不起的女人,臨死了,卻將了他一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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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間,我帶着昭兒,悄悄來到棲霞閣後院,我在那裏設了一個佛堂。
小小的佛堂內,不僅供奉着我的孩子,還有我的爹孃。
我現在甚至有些想不起爹孃的樣子,印在腦海裏的只有漫天血跡。
只記得那個冬日極冷,我爹孃被羈押在大牢,有人狀告他們打着侯府的名義,四處斂財,甚至膽大妄爲到貪了賑災的銀子,三日後,直接於鬧市處以腰斬。
可後來官府查抄,掘地三尺,也只抄出了一兩銀子。
事後,主審此案的官員被革職查辦,打了三十大板。可是沒兩年,這個官員官復原職,他的兒子由侯爺舉薦,進了禁軍,做了御前帶刀侍衛。
可是我的爹孃再也回不來了。
這些年,陪着我的只有這三盞福油燈,我若是想他們了,就來這裏看看他們,和他們說一說話。
如今,我又牽起昭兒的手,爲李宛兒和小滿點上了福油燈。
佛堂靜謐,我們兩人站在微弱的燭光中,從此之後,就只剩下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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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兒自此便教養在我的膝下,可他始終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無論我與丫鬟如何逗弄,始終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留下的,彷彿只是一具皮囊罷了。
老太君憂心不已,請了不少大夫來看,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身體既然無恙,只怕是心病,翻來覆去也只是開些安神的藥。
如此三年過去,昭兒一點好轉也沒有,老太君把他抱在懷裏,撫着他的背嘆息道:「平安就好,我的昭安平安就好。」
老太君死了心,不再ẗû₋強求,侯府家大業大,不差他這一口飯。
老太君如此,伺候的僕從更是歇了心思,跟着我與昭兒這樣的主子,哪裏還有出頭之日。
我索性撤了他身邊伺候他的丫鬟和嬤嬤,只留下跟我多年的彩雲。
棲霞院又重新安靜了起來,我與他同喫同住,倒也過得自在。
一日,心血來潮,帶了昭兒來了馬場。
軒轅王朝尚武,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但凡有些資產,必要學習騎射。
我是家中獨女,爹孃自小不捨得約束我,族中兄弟也都縱着我,我得了機會,就搶了表哥的坐騎,打馬疾馳在鄉道上,很是暢快。
侯爺巡視莊子時,偶然見之,稱讚我頗有女將風範,咬定了要娶我過門,被許多人傳爲佳話。
可惜,自我入了侯府,已經多年不曾騎馬。
這次因着帶着昭兒,便吩咐了管事,帶幾匹馴好的小馬駒來。
昭兒隔着圍欄,看着小馬駒,突然開口說道:「孃親……騎馬馬……駕~」
孃親——他叫的是宛兒。
彩雲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公子,相中了哪匹馬?奴婢給大公子牽來,好Ṭûⁿ不好?」
昭兒卻突然不再言語,飼馬的小廝也殷勤上前道:「大公子,奴才抱你上來好不好,小馬駒可溫順了,可好玩了。」
昭兒搖了搖頭,依然是一言不發。
我看着昭兒的樣子,心裏隱隱有了猜測。
我抱起昭兒,回了棲霞院,馱着他玩騎大馬的遊戲。
小傢伙騎在我的背上,開心得前仰後合。
玩鬧了一番,昭兒攬着我的脖子說道:「二弟弟有自己的小馬駒,可我和孃親沒有,孃親就馱着我騎大馬,她說過,一輩子都不離開我……可是,她騙我……」
「我以爲她睡着了,就給她唱搖籃曲,可是她睡了好久好久……」昭兒甕聲甕氣地說,「母親,你也會突然離開我嗎?」
我親了親昭兒的小手,溫言安慰道:「不會,母親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昭兒若是想孃親了,母親就陪你去小佛堂,好不好?母親的孃親也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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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兒自打那日開了口,便一日比一日伶俐。
我也徹底地放下心來,便尋思着送他去讀書。
後由老太君安排,與二公子及族中子弟一起,於侯府私設的學堂讀書。
昭兒開蒙得晚,卻有着遠超常人的聰慧,既能過目不忘,又能舉一反三,於課業上日益精進。
可昭兒卻越來越沉默,總是我追問許久,才磕磕巴巴地答上一句,我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直到一日,我裁了新衣讓他試穿,昭兒卻捂着胳膊扭來扭去。
我擼起他的袖子,才發現腕上皆是深深淺淺的刀痕。
我抓着他的肩膀厲聲質問,他竟然哭着告訴我,是他自己劃的。
昭兒的話,像利劍一樣把我刺穿。
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把自己蜷縮在孃親懷裏的昭兒。只是這一次,孃親不在了,陪着他的只是一把匕首。
我閉上眼睛,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等好不容易哄睡了昭兒,我叫了彩雲,多番逼問才知,侯爺每日下朝,必去接二公子下學,每次去了,總會帶些稀罕玩意——糖葫蘆、皮影、糖人、泥塑、空竹……可明明大公子也在,侯爺卻偏偏只把他落下。
月中考校課業,二公子和其他人若是答錯了,侯爺就耐心糾正,若是昭兒答錯了,侯爺就十分嚴厲地斥責,幾次提及他是賤婢所生。
侯爺如此態度,其他人哪還有不明白的?他們甚至爲了討得侯爺的歡心,一起欺侮昭兒。
授課的先生開始無故責罰昭兒,打手板、罰站都是家常便飯,族中子弟也以戲弄昭兒爲樂。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實在不明白,作父親的,爲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的兒子?
僅僅因爲昭兒聰慧,便要毀了他嗎?
殺人誅心的遊戲,就真的這麼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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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悲憤異常,拿着匕首,連夜求見老太君。
老太君於夢中被我驚醒,本有些不快,見我手中持着匕首,又唬出一身冷汗。
老太君身邊的柳嬤嬤想要上前奪匕首,我毫不猶豫地劃了我的手腕,立時血流如注。
老太君立時慌了:「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可是昭兒出了什麼事?」
我看着老太君,膝行到她面前,將昭兒在學堂的遭遇一五一十講了:「哪個做母親的人,見得了自己的孩子受這般折磨,他劃在身上的每一刀,都傷在我這做母親的心上。但求老太君做主,若是侯爺實在容不下我們母子,只求一杯毒酒了結了我們,何苦要這樣日復一日地折磨一個幼子?」
老太君聽後,紅了眼眶,怔怔不語。柳嬤嬤也站在一旁,偷偷地擦了眼淚,正待要勸慰些什麼,侯爺突然破門而入。
他一把ẗú⁻抓起我的領子,我整個人被他拎了起來:「賤人!我今日非打死了你。」
話音剛落,我被侯爺一巴掌呼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老太君一言不發,拿起我被打落的匕首,強行塞到侯爺手裏:「我從前縱着你,總以爲你只是一時昏了頭,卻不想你竟成了如今這般模樣。殺妻滅子的事情都能做了,不如,連我這母親一起殺了。」
侯爺被驚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兒子知錯了,母親切莫生氣。」
老太君起身將我扶了起來,拉着我與她一起坐下:「母親老了,沒有幾年可活了,日後到了九泉之下,宛兒若是問她的兒子,我該怎麼回答呢?權當母親求你了,放過昭兒吧!他也是你的兒子啊~」
侯爺一雙眼睛死死盯着我,許久才十分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老太君揮手讓侯爺退下,拉着我又說了些安慰的話。
待我走後,柳嬤嬤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扶着老太君上牀休息,老太君躺在牀上,長吁短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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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十年,蕭明月誕下一名嫡女,侯爺另納了三房妾室,生育了四子四女。
可侯爺最珍視的只有他Ŧũ̂ⁿ與蕭明月的嫡子,沈辭遠出生時,侯爺抱着他喜極而泣;週歲時,以嫡長子的規格,大擺宴席,府中下人皆賞銀五兩,比之當初大婚,不遑多讓;三歲之後,更是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衣食住行很少假手於人。
可是許多年過去,這孩子始終不過中人之資。
至於府中的庶子、庶女,侯爺從未放在心上,即使是最小的兒子死得不明不白,侯爺也一句話也沒有過問。至於庶出的女兒,侯爺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而昭兒,於他而言,始終如鯁在喉。卻因着老太君的威壓,無處下手。
這十年來,每日下了學,定有陶怡居的僕人在那裏等着。
無論多晚,老太君永遠笑意盈盈地將她的小孫子迎進來,或談些生活裏的趣事,或是品嚐着新出的點心,每日裏總有着說不完的話。
彩雲就嘟囔地問道:「老太君就不困嗎?從前咱們府裏,老太君總是睡得最早的。」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她只要等她的小孫子平平安安地來到她的跟前——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了委屈。只有見過了,她才能安心睡下。
所以即使困得倚在椅上打盹,可是隻要看到那個孩子,她總是第一時間迎上去。
她無法左右侯爺的意志,無法將所有的危險鏟,便只能儘自己所能默默守護着他,給他講老侯爺的英勇故事,教給他爲人處事的道理,在他心裏種下仁愛、豁達、勇敢的種子,堅定地相信這個尚且懵懂的孩子會成爲和先祖一樣的君子。
而昭兒也沒有辜負老太君的期望,他八歲作詞,十歲頌賦,十一歲入國子監,後得當世大儒翟文策欣賞,拜在他的門下。
翟文策爲人刻板嚴肅,至今只有這麼一個學生,也是異常珍視。
次年,翟文策又引薦昭兒拜了方子虞爲師,方子虞乃翟文策至交,二人一文一武,名震中原。
方子虞髮妻早逝,未曾留下一兒半女,待昭兒亦如親子,更將名震天下的方氏刀法傾囊相授。
同年,老太君突然病逝,半年後,昭兒也不慎從馬背上跌落,差點扭斷了脖子。
本朝尚武,勳貴人家多在府中設有校場,由公中出錢,重金聘請教頭,族中子弟皆可在此學習。侯府這樣的武將世家,自然也是有的。
昭兒自小練習騎射,馴服過無數烈馬,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可是當日,坐騎卻突然受驚,將昭兒從馬背上摔下,差一點就扭斷了脖子。
事後,侯爺處置了養馬的奴僕,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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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我守在昭兒牀榻,本來風神俊朗的兒郎,如今躺在榻上,瘦脫了相,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看着就像一具骷髏套着一層人皮。
他的父親要殺了他——哪怕昭兒不爭不搶,哪怕他什麼都沒有做,僅僅因爲侯爺莫須有的忌憚,他就動了殺心。
我甚至怯懦地想着,一直以來是不是——我都做錯了呢?如果昭兒不做嫡子,只守在老太君身邊,侯爺是不是就會放過他?哪怕不養在老太君面前,撥了院子養着他,侯爺是不是也會放過他呢?哪怕不養着他,逐他出府,只要他庸庸碌碌,侯爺是不是也會放過他呢?
不會的!腦海裏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我。不會的,永遠都不會的。
當年,李宛兒是不是也抱着這樣的僥倖?侯爺強迫她的時候,想着忍一忍,以後離了侯府就好了;後來有了身孕,想着忍一忍,即使一輩子離不了侯府,能有個名分就好了;再後來,被貶爲賤妾,想着忍一忍,即使沒有名分,只要守着孩子就好了;可是到最後,連她的孩子也被府中的下人按在馬桶裏,叫囂着他是賤人的兒子,一輩子都是爛的,臭的。她才終於知道,她已經無路可退。
如今,一切又到了必須做了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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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德十八年秋,像往年一樣,侯爺親率五十精銳上寶扇山狩獵,卻不幸遭遇暴雨,困在山中,錦衣衛、禁軍搜索了三日,仍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昭兒剛剛恢復了身體,便不顧生命危險,強行進山救父。
兩人都在山中不知所終,世人皆以爲二人死了。
一個月後,沈辭遠以侯府嫡子的身份繼承爵位,我也從棲霞院中被驅逐到馬廄。
白日裏刷馬槽、餵馬,伺候貴人們選馬,到了晚上,就睡在馬廄,渾身長滿了蝨子。
蕭明月的女兒蕭曼雲直接將我死去孩子的遺骸挖出,丟棄在臭水溝裏。
那是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嬰,即使已經死去了這麼多年,依然逃不過他人的侮辱。
我瘋了一樣撲向她——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蕭曼雲在我面前哈哈大笑,看我被三四個小廝按在地上,一腳踩在我的頭上:「就你也配和我母親平起平坐嗎?當初不過我母親一句話,父親就一腳踹死了你肚子的雜種!」
我心神俱裂,掙扎得要把這個女人撕成碎片。卻只能被侍衛拖拽走,用鎖鏈鎖在了馬廄。
從此之後,渾渾噩噩,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衆人皆以爲我瘋了。
再後來,昭兒孤身一人扶着侯爺回來,兩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渾身散發着惡臭,即使自報家門,也被門房甩着鞭子驅逐。
門房事後又覺出不對勁來,進府稟告了主子們,沈辭遠本想親自去查看,可轉念一想,又偷偷吩咐了人,尋到二人,拉到無人處,處理乾淨。
蕭明月知道後,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後來,在暗衛的幾番營救下,才勉強脫身。
回府之後,侯爺一怒之下,賜了沈辭遠毒酒,將蕭明月貶爲賤妾,趕到了莊子裏去。
可是等沈辭遠死了,侯爺心中沒有一點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有了一絲無法言明的心痛。
這件事之後,侯爺也是心灰意冷,將爵位傳給了昭兒,整日裏於後院借酒消愁。
昭兒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卻不是他心中最滿意的那個兒子。
當初昭兒從馬背上跌下,侯爺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在聽到昭兒病危,也許熬不過今日的時候,他甚至是欣喜的,只有他死了,他的兒子纔會變成真正的嫡長子。他驚異於自己的心狠,難道僅僅是因爲忌憚嗎?不,是因爲不愛吧,不愛李宛兒,不愛沈昭安,而不愛的背後,是無數的利刃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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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辭遠死後的第三個月,侯爺想起他曾經有一個小通房,她自小便伴在他身邊,若是他不服先生管教,或是惹出什麼荒唐事來,她就會拿起戒尺打他手心。
他卻愛極了她發脾氣時,睜得圓圓的眼睛,後來,甚至故意爲了氣她,故意溜出去打架,把她氣得哭得不行,他又做小伏低地哄她開心。
他對她很是喜愛,可是耐不住好友相邀,又頻繁地流連於賭坊青樓。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好玩的事情總有很多,他就不再怎麼主動去找她,等終於想起來的時候,她染了很重的風寒,他去看了一眼,囑咐了下人好好照顧,轉身就又約了好友,攜了幾個清倌,出城踏青。
等他再閒下來時,她已經死了。
後來他在教坊司遇到蕭明月,她的家族牽涉到謀反案中,如今只留她一人在世。
坊中的男人都拿淫穢的眼神盯着她瞧,她惱怒至極,盯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怒目而視,他的腦子轟一下就炸了。
他從教坊司中帶回蕭明月,衝破一切阻礙,以正妻之禮迎娶她過門,發誓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待她。
她給他推薦的親戚,他基本照單全收,全部安插到各個府衙;她跟李若清起爭執、鬧矛盾,就算知道是明珠的錯,他也捨不得罰她,反而不動聲色地處置了李若請的雙親,唯一失策的是,沒有想到那兩個老東西竟真的是一文錢也沒有貪沒。
即使是老太君出面,跟他說明珠做錯了事,他也依然壓下來,並且後來連續拒絕了母親好幾次的邀約,下棋的時候也不讓着她了。
後來更是縱得她無法無天,殺了最小的庶子之後,膽子也大了,竟是趁着他不注意,連老太君的藥都敢換了。
可她還是捨不得傷她,就是如今,他還是想把她接回來,只要她知錯了,他可以從其他的庶子中挑一個資質好的,過繼到她的名下。
可是他派去的人卻告訴他,蕭明月逃了,跟着莊子裏的管家,遠走高飛。
侯爺這次徹底震怒,連他最愛的嫡女,也三尺白綾葬於閨房。
至於伺候蕭明月母子的僕人,女子全部賣入下等娼寮,男子全部送到宮中做了太監,一時間,侯府人人自危。
經過這些事,侯爺一夜白了頭髮,徹底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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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邊疆不穩,朝廷內外愁雲慘淡。昭兒與他師父率十萬大軍,領命出征。
府中只有我一人,日夜伺候在侯爺的牀前,可他還是病得越來越厲害,到最後已癱在牀上,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想着這些時日以來,一出一出的大戲,不禁笑出聲來。
我原本只想讓他一個人死在寶扇山上,可是派了那麼多暗衛去暗殺,卻還是被昭兒救了回來。
救回來好啊,要不然還看不到後面這麼多精彩絕倫的大戲。
侯爺狐疑地看着我,「啊啊啊」地想要說些什麼,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小心翼翼地把藥吹了,輕輕地放到他的嘴邊:「侯爺,你想不想見蕭明月?她沒有逃,我把她做成了人彘。以後,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侯爺目眥欲裂,小拇指掙扎着想要抬起,卻最終無力地落下。
我幫他掖了掖被子,又吹了一口藥,輕輕地說道:「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的寶貝女兒也沒有死,我把他送給了七旬老人做小妾, 開心不開心?」
他的臉色憋得發青, 半晌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我……我……我……」
「侯爺也知道痛嗎?你殺別人至親的時候,有想過今日嗎?
「我本來只是想一刀殺了你啊, 可是你防備得緊啊。後來我有了昭兒, 本來都要放棄復仇了, 可是你非要殺他啊。你要第二次殺了我的兒子啊!像你這樣的畜生, 早該死了!」
我欣賞着他恐懼的樣子,緩慢地從身側的匣子, 拿出了當年的那把斷劍。
一手捂着他的嘴巴,一手一點點割斷他的脖子。
侯爺還記得嗎?你曾經說過, 如違誓言,當如此劍!
可如今十八年已經過去了, 總該到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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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十幾年的恩怨一筆勾銷,我給昭兒留了封告別信,跨上包袱來與老太君做最後的告別。
她生前庇佑了我和昭兒,死後又將侯府的暗衛交給了我,她什麼都沒說, 可是她什麼都知道。侯爺是她的兒子, 她唯一能做的, 也只是讓他死在她身後罷了, 免得她, 白髮人送黑髮人,徒增傷悲。
一個月後, 昭兒一人一騎,追敵千里, 於千軍萬馬中,取敵軍首領項上人頭,一戰成名。
半年後,大軍凱旋, 帝親迎,賜婚翟文策獨女。
兩年後, 昭兒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眉眼像極了他的孃親。
他寫信催我回去,參加我小孫女的百日宴,可我已經躺在榻上病入膏肓。
我當年失子到底傷了底子,常年斷不了藥,蕭明月有孕後,侯爺撥了彩雲到我身邊,在我的藥膳中日日下毒, 若不是我懂些藥理, 趁着彩雲不備,倒了許多, 哪能活到今日呢?
可總有躲不過的時候, 我不喝,侯爺又怎麼能安心讓我活着呢?
我自知時日不多, 可我不想死在昭兒面前,只有我走了,昭兒的心裏就會永遠有一份念想。
而那些關於仇恨的記憶, 也會隨我一起被埋葬。
昭兒,會帶着我們所有人的希望,永遠生活在陽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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