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願

我當城隍娘娘的的第一天,一個半大小子來給我上香。
「讓我爹少管我些!」
於是我讓他爹生意忙碌,再沒空壓着他讀書。
但他爺爺手持着檀木大戒尺來了。
被揍之後,他一瘸一拐地又來我的城隍廟中。
我悄悄探出頭,見他齜牙咧嘴訴苦,「什麼破神仙!」
我沒忍住嘟囔,「我纔不破。」

-1-
修行三百年後,我成了洛京城城隍廟裏的城隍娘娘。
前任城隍君叮囑我,要庇佑百姓,心存慈悲,萬萬不可翫忽職守。
我連忙應下,但心裏有些發虛。
我一貫在山裏修行,這樣熱鬧的人世間,我還是第一次來。
城隍廟人頭攢動,香客們來來往往,城隍娘娘面前新放的磕頭蒲團都有裂開的痕跡。
一位嬌客誠摯許願,「願得有情郎。」說完再三拜了拜,這才起身。
一邊的長輩眉開眼笑,此次相看,一定是個好郎君。
才踏出廟門,媒婆咋咋呼呼迎上來,「小姐這邊請,秦郎早就等着了。」
媒婆志得意滿地介紹,「秦家郎君,年方十八——」
嬌客忍了半天,終於沒忍住回頭狠狠瞪了我的泥塑一眼。
我兀自在琢磨着小姐是哪裏的口音。
我繼續聽下一位讀書人的願望,「只求這次考試一定高中!」
於是他回家路上遇見了特地來看他的嫂子。
對方熱情地招呼,「小叔,特地給你做了年糕和糉子,拿着路上喫!」
他接點心的手僵在半空中,進退維谷,最終氣得哭出來,「不是糕糉啊!」
再來一懶漢嘻嘻哈哈,「城隍娘娘,小的只想躺着,卻想要發財!你要是真的神通廣大,就讓我睡一覺,醒來錢兜子就滿了!」
這願望頗難,我琢磨了好一會。
在他走過朱雀大街的時候,讓他被一塊掉落的青磚砸了腦袋。
金冠茶樓正在裝潢,老闆是個財大氣ƭũ̂ₒ粗的,瞧他昏迷,立刻將他送去了醫館。
叫他不僅能躺着養傷,還收到了一筆藥費。
我沾沾自喜。當神仙也不難嘛。
最後又來一半大小子。
「城隍娘娘,我爹簡直魔障了!每日雞不叫就督促我讀書,人都要讀成書呆子了。」
他臉頰有點嬰兒肥,大約十一二歲的年紀,眉目間清朗頑皮,願望許得十分誠心。
「我爹他自個兒都不是讀書的料,我哥也從小跟着他做生意,怎麼一家就我非要讀書呢!求求城隍娘娘,讓我爹少管我些!」
我思考了一會,這倒也簡單。
他爹在康平坊開布莊,我將他一樁大生意拆作三樁小生意,日漸忙碌,自然也就沒辦法管這小子讀書的事。
只是他爹不管,卻來了個爹上的爹。
聽說沈家布莊的小少爺沈仕祈逃課去逛市集,被他爺爺用一隻紫檀木大戒尺從朱雀大街打到玄武門。
我想了想。
他爹現在確實沒管他。
於是便興高采烈地在他那樁願望底下畫了個圈,表示已經完成。

-2-
沒隔幾日,沈仕祈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城隍廟。
我從泥塑的城隍娘娘上走下來,照着他的年歲化作了人形。
我穿着半臂短襦裙,雙髻上垂着絲帶鈴鐺,從柱子後頭悄悄打量他。
「什麼破神仙!」
他齜牙咧嘴,示威似地揮了揮拳頭,「我給你燒的是上品老檀香,你給我還回來!」
我倒抽一口冷氣。
那好喫的香火已然被我喫得乾乾淨淨,又哪裏能還得了他?
他卻耳朵尖尖,轉頭與我正巧大眼對小眼。
「喂,」他說,「你也是來上香的啊?」
我猶豫着沒說話。
他一把拽過我,大倒苦水,「我跟你說,可千萬不要在這裏燒香許願,不靈的!」
我不忿地瞪着他,「你騙人!」
他搖頭,「我哪裏會騙人!你看看這大殿裏有幾個香客?以前來拜城隍娘娘的人要排到門口去,如今這蒲團換了三日都還是新的。」
我咬着下脣,「纔不是,如今要收市了,自然人少,纔不是城隍娘娘不靈驗的關係!」
沈仕祈訝異,「城隍娘娘靈不靈,你在意什麼?」
我氣鼓鼓,「來上香的人多了,我才能喫飽啊。」
沈仕祈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兒的香童啊!也是,人多了,你纔有香火錢拿。」
——算他對。
他同我一道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唉聲嘆氣,「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還不想回家。」我看着他,好奇道,「那你平日裏都去哪兒玩?」
他眼睛一亮,「那可多了,先去聚寶齋,再去奇珍閣——」
他哩哩啦啦說了一堆,最後總結,「所有的鋪子都要逛一遍。」
我疑惑,「每天逛一樣的鋪子,有什麼樂趣呢?」
他神祕一笑,「這怎麼能一樣?」
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走,一會夜市開了,我帶你去逛逛。」
我還沒想出拒絕的話,就已經融入到一片熱鬧歡快的氛圍中。
「小娘子,要不要喫糖葫蘆?不甜不要錢!」有小販熱情地招呼。
那晶瑩剔透的冰糖脆殼看起來閃閃發光,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隨即趕緊補充,「要不甜的,我沒錢給你。」
小販原本熱絡的動作凝固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沈仕祈。他撲哧一笑,「她沒有錢,我有,給我挑兩串又大又紅的!」
我接過糖葫蘆串,他嘿嘿一笑,「沒見過你這樣講價的。」
我跟他一同在燈河裏行走,「可不甜不要錢是他自己說的呀。」
沈仕祈搖頭,「聽人說話不能只聽人說什麼,心裏的話未必能說出口,大人都是這樣心口不一的。」
沈仕祈說,「人長大了,都會這樣,你幾歲啦?」
我虔誠地舉着糖葫蘆,隨口道,「我三百歲啦。」
沈仕祈哈哈大笑,「你真有趣,那我也要活三百歲!」

-3-
我想了想,「那要怎麼知道別人心裏想什麼呢?」
那些向我許願的人,心裏究竟是什麼樣的願望?
沈仕祈咬掉一顆糖葫蘆,「除了嘴,眼睛鼻子耳朵手Ŧũⁿ腳,其他的都不會說謊。」
他湊到我耳邊,「你瞧那個酒鋪子,客人嘴上一直嫌棄酒不好,可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酒罈子,鼻子在聞酒的香氣,所以他一定很喜歡這壇酒。」
我專心致志地聽講,連連點頭。沈仕祈帶着我又走幾步。
「還有這邊,你瞧那對相看的男女,他們互相一句話不說,可那男子的耳朵紅的得像山茶花,那女的緊張得一直再揪自己的裙子,所以他們一定相互有情。」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說讓你爹不要再管你,不止說你爹,是說你不想讀書,想天天跑出去玩兒,誰都不管你。」
他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善哉善哉!」
他揉揉自己的屁股,「我爺還不如我爹呢,我爹對我要求不過是按時去學堂,可我爺爺一心想讓我考舉人進士,唉,我壓根不是讀書的料啊。」
說到這裏,他歪了歪頭,「咦,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許了什麼願?你怎麼知道的?」
我還沒說話,他一拍自己腦門,「對對對,你是香童,那日你一定聽到了。」
我抿嘴一笑,任由他將這個誤會繼續下去。
「該回家了。」他說,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以後還能去找你麼?」
我點點頭,「好呀。」
他指指我的糖葫蘆,「你怎麼不喫?」
我笑了,「我要帶回城隍廟去。」
他臉上露出憐憫,「以後我會常給你帶的,別捨不得了。」
其實我ƭū⁽是喫不了。
我只能受香火,這些東西只能看看聞聞。
可這糖葫蘆玲瓏可愛,我實在喜歡。
我將它帶回去,放在了供臺上,重新爬回城隍娘娘的泥塑身上睡覺。
再睜眼時,一位婦人正帶着一位小童爲我上香,小童被糖葫蘆吸引了注意力,沒忍住踮起腳伸手去拿。
做母親的嗔怪,「這是給城隍娘娘的供品,可不許動。」
面前的糖葫蘆一滾,正落入小女童手邊。
她笨拙地拿起,美滋滋地咬下一顆,回頭跟母親得意地咯咯笑。
「罷了,神仙愛惜你。」婦人寵溺地點點她的額頭,「以後你也要常常來看城隍娘娘啊。」
常來啊。
我心裏想,如今我已經會看透人心了,我會爲你們實現願望的。
常來啊,沈仕祈。

-4-
沈仕祈果然常常來找我玩。
跟着他,我對洛京城十六坊越來越熟悉,對沈仕祈這個人也越來越熟。
他家又開了新鋪子啦,他哥哥娶了一個能幹的嫂子,嫂子要生小侄女啦。
小侄女滿月那日,我特地給了他一撮香灰。
「給你小侄女,保佑平安。」
我自從學會了如何看人心底真正的願望後,城隍廟裏的香客又多了起來。
但大約是之前的經歷讓大家有些心有餘悸,如今許願的人都十分謹慎,都不敢許太空虛的願望,每一個願望都十分實際。
甚至許願前都要報上自己的姓名和住宅地址,讓我工作起來十分方便。
沈仕祈漸漸收起了頑劣,不再輕易逃學,做的文章也十分得師長喜歡。
「城隍娘娘到底還是好人啊。」他感慨,「若不是我爺爺來,我也沒發現,我竟然也是十分有讀書的才華。」
於是有才華的沈仕祈要去考秀才了。
他規規矩矩地跪在蒲團上,「城隍娘娘在上,信士沈仕祈,家住永安坊沈宅,如今要去參加童子試,求娘娘庇佑,考試時下筆如有神。」
他虔誠地磕了三個頭,又掏出了三支沉水老檀香。
青煙嫋嫋,我深深吸了一口甜美的煙氣,一邊的紅衣女郎讚歎,「好俊俏的小郎君!這是你的香客?」
來人是隔壁月老廟的紅娘,「這樣好看的臉,讓我給他牽個姻緣。」
我趕緊攔住她,「不好不好,人家求的是功名,又沒求到月老廟去。」
紅娘咯咯笑起來,「啊喲,小阿櫻不樂意了,好好好,我不牽就是。」
我推她,「紅娘姊姊,你去那邊玩。」
其實沈仕祈考秀才並不用我保佑。
他自然有他沈家的銀子保佑。
他家請了三位舉人師父來教導,按他自己的說法,背都背會了。
揭榜那日,報喜的隊伍敲鑼打鼓到沈家,一片歡騰熱鬧中,沈仕祈悄悄溜出門,來城隍廟裏要還願。
我攔住他,「這件事城隍娘娘又沒出力,是你自己讀書讀得好。」
他認真的看着我,「你不知道,許多人來求城隍娘娘並非真的相信娘娘能實現每一個願望,他們是要求一個心安。」
「人一生所求,其實就是一個心裏頭快活。」

-5-
我懵懂,「是願望實現之後心裏快活麼?」
他搖搖頭,「有些人許願,但並不覺得這樣就能高枕無憂了。真正想做的事情,只能自己去做。」
他說,「比如我喜歡一個姑娘,我就沒有告訴城隍娘娘。」
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湧上我心頭。
「如果我求城隍娘娘,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幫助我。」
沈仕祈說,「我甚至覺得,城隍娘娘會不樂意的。」
我沒說話。
我不知道沈仕祈喜歡某位姑娘。
他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所以,我要自己去問那個姑娘。」
「阿櫻,你願不願意同我一道?」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喜歡你。」
此時此刻之前,我都不知道神仙的心跳也能這麼大聲。
「我家你也知道的,商賈之家不在乎門第,我雖然只過了童子試,求娶你是差了些,但是我一定會繼續考鄉試——」
我說不出話,只能呆呆地看着沈仕祈。
啊,這個人他喜歡我。
而我——
「我們阿櫻還小呢。」
紅娘不知從哪個柱子後面轉身出來,笑吟吟地看着沈仕祈。
「你若真想娶她,那就等十年後再來提親罷。那個時候,她就會嫁給你了。」
沈仕祈張口結舌,「十年?」
他惱恨起來,「你們主持也太過分,爲何要拘你們這麼長時間?你已經幹了五年的活,難道真要幹十五年麼?」
我瞧瞧擠眉弄眼的紅娘,又看看沈仕祈,最後點點頭,「嗯。要幹很久的。」
前一任城隍娘娘幹了一百年,我大約也要幹一百年罷。
沈仕祈憂心忡忡地走了。
紅娘意味深長地看着我,「人的心意最是漂浮不定,男子的心更是易變。你又何苦爲自己找不痛快。」
她湊到我面前,「人啊,薄情得很,我已見過許多。」
第二日起,她便給我送來許多畫本子。
每一個都是薄情郎負心漢,直看得我眼冒金星。
「既然如此,爲何你月老廟裏的女子還是來來去去,絡繹不絕呢?」
紅娘悠悠嘆氣,「女子呀,本來是最強大的生物,既能孕育生命,又能勇敢面對傷痛,所以她們比其他人要更能愛,更敢愛,更能從痛苦裏振奮和恢復。」
「她們在體驗她們的人生。」
「誰說這不是強大的表現呢?」

-6-
沈仕祈最終沒有說動我。
他有點垂頭喪氣,「我爹說了,姑娘不願意,是不能強迫她的。」
他彆彆扭扭,「反正我也沒考上舉人,反正你也不會去別的地方,反正咱倆還是時常可以見面,是不是?」
他一雙溼漉漉的黑眼睛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是不是Ťū²?」
我點點頭,「是啊,我哪也不會去的。」
可惜我不走,沈仕祈卻是會走的。
他要準備鄉試,舉人師傅見他資質聰穎,便推薦他去青崖書院唸書。
比起洛京這個花花世界,自然是遠離塵囂的書院更能讓人沉下心。
「你自然是不能走的,是不是?」他再三跟我確認。
他嘴裏說着我不能走,可是眼睛鼻子耳朵手腳全都再說要我一起去。
我現在也會看出人的真實心意了。
我叉起腰,「沈仕祈,你讀書是正事,我在城隍廟也是正事,每個人都各有各的活要做、路要走。」
就算我真的只是一個小香童,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就算世人眼裏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可城隍娘娘眼裏,香童與讀書人都只是修行的一種。
輪迴千萬遍,每個生命的路都是一樣的。
就算是神仙,也有煙消雲散的一天。
我將一顆香灰琉璃珠給了沈仕祈,讓他掛在腰間,「保佑平安的。」
他可憐巴巴,「我會寄信回來的。每月逢二逢五,我家人都會來上香,我讓他們帶過來,你可一定要看,還要給我回信。」
我點點頭,「好。」
「城裏出了什麼新鮮玩意兒,別忘了給我捎一份。」
「好。」
「若遇到什麼事,你就去沈家,我已跟我家人說過,你儘管去就好。」
「好。」
直到最後說無可說,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夜深了,我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托腮看着空無一人的城隍廟。
一朵優曇花落在地面上,我靜靜拾起,放到鼻端輕嗅。
郎君上京趕考,往往就是負心薄情的開始,話本里這樣說,唱戲裏這麼演,就連來城隍廟的女子嘴裏也絮絮念着。
沈仕祈去青崖學院,大約就能忘了我吧。
我將花放下,回到城隍娘娘的塑像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又會有許許多多的願望等着我去實現。
只是沒有了沈仕祈。

-7-
我的日子仍然如流水一樣過去。
每個月沈家人都會帶了沈仕祈的信放在我的供臺上,等我化成人形,再一點點仔仔細細地讀。
他說山上的清風明月很美,說他突然覺得住在山裏也不錯。
說常常給土地廟上香,大約是神仙保佑,他的屋子都沒有蚊蟲。
說讀書辛苦,但偶爾讀到令人耳聰目明的字句,也會覺得開心。
我提筆回信,踟躕半天,卻不知道寫什麼好。
只好絮絮叨叨一些小事,告訴他冰碗又出了新口味,洛京來了幾名胡商,帶來了新鮮好玩的東西。
沈仕祈的信件來往過了好幾個春秋。
漸漸地,他的信越來越短,到後來只有兩個字。
今年是鄉試年,沈仕祈要回來了。
皇帝派出的令官要來宣佈考試日期,四處張貼布告。
我怕紙張被雨淋溼,耽誤沈仕祈回京的日程,特地護住了紙。
過了七日,城隍廟前鄉試佈告仍然光潔如新,洛京城裏嘖嘖稱奇。
皇帝也聽到了這個傳聞,最受寵的明華公主說,一定是城隍娘娘感念父皇求賢若渴之心,想必這次定都是忠君愛國之人,等着爲父皇盡忠效力。
皇帝龍心大悅。
一時之間,前來上香的信客愈發多了。
我忙着聽着每個人的願望,竟然沒有意識到沈仕祈回京了。
而且他身邊還帶着一位姑娘。
沈家這些年生意做得大,未成婚的小兒子不僅長得英俊,還會讀書,理所當然成了媒人眼裏的香餑餑。
這個消息立刻傳到了洛京城閒人們的嘴裏。
沈仕祈上午進的城,下午便有人說那姑娘是多麼美貌可愛。
一羣又一羣的香客來了又去,閉市之後的城隍廟終於安靜下來,我化作人形,坐在臺階上等沈仕祈。
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快來了。
可是直到月亮升到最高的地方,沈仕祈都還沒有來。
紅娘勸我,「他既然已有紅顏知己,說不好聽的,大約已經把你忘了。」
我沒有說話。
她說,「你喜歡俊俏郎君,我替你牽個線,如何?」
我笑,「姊姊不要笑我。」
我站起身,自己將殿門合攏,然後爬回泥塑裏休息。
神仙看人,哪有什麼俊俏不俊俏啊。
端看一顆心罷了。

-8-
我睡得正熟,鼻端卻傳來一股又一股甜美的檀香氣味。
眼睛都沒睜開,我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吞喫起來。
不對!
這熟悉的味道!
我猛地跳起來,探出頭一看,喝!
沈仕祈正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磕頭。
「城隍娘娘,弟子沈仕祈離家三年,如今歸來,第一個就先來給您上香。」
我內心憤憤,昨日都沒來,怎麼能算誠心?
他磕完頭,才站起身,「阿櫻?」
他一邊叫着我的名字,一邊來來回回地找。
可我蜷縮在城隍娘娘泥塑裏,就是不肯出去。
「哎呀,這不是沈家小公子麼?」紅娘看不下去,笑着化出人形,「你找阿櫻麼?」
她戲謔地微笑,「昨日我們阿櫻聽到你回城的消息,晚間等你到深夜都不肯休息,今兒一早又——又出門去了。」
「你呀,是見不到她了。」
沈仕祈愣了愣。
紅娘笑嘻嘻地,化出分身悄聲對我道,「總要給他些障礙,等他求一求才好,到時候你再出來。」
可是沈仕祈絕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
他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便改日再來相見。」
這下輪到紅娘傻眼了。「喂——」
沈仕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城隍廟,紅娘氣得目瞪口呆。
「怎會有這樣的傻子!」
我其實已經化成了人形,躲在柱子後看着沈仕祈走遠,
我給他的香灰琉璃珠,已經沒有掛在他腰間了。
我嘆氣,那個東西雖然是香灰,卻還有我的一絲氣息,能保佑人平安順遂的。
也不知道現在在誰手上。
考試院的鐘聲一響,舉人試正式開始了。

-9-
三日後考試院門口車水馬龍,無數接考生的馬車堵得水泄不通。
沈家的馬車上,那漂亮姑娘正好奇地往外張望,想必是來接沈仕祈的。
三天考試下來,人都虛浮了,沈仕祈聽說足足睡了一日一夜,才起牀喫飯洗漱。
以及來城隍廟上香。
這一次,我出現了。
他原本剛買下一兜子甜杏做供品,看到我的一瞬間,手指卻一鬆。
圓滾滾的杏兒落了一地,咕嚕嚕滾得老遠。
我拾起一顆,遞給他。
他目光專注而呆滯,嘴巴微微張開,「阿、阿櫻。」
在風流倜儻的沈少爺臉上,我又找到當年那個哭訴被爹爹打屁股的沈仕祈。
「我回來了。」他說。
我說,「你來這裏,是不是有什麼願望?」
沈仕祈神色恢復了正常,「是。」
我以爲是說中舉的事情,便搖頭,「不必求。」
他微微一笑,「人人都說城隍廟最是靈驗,連聖上和公主都親口誇讚,我瞧如今來上香的也有不少達官貴人,不知道現在,城隍娘娘還要不要我這個香客呢?」
我說,「無論多高貴的身份,來這裏的人都懷有自己的願望,對城隍娘娘來說又有什麼不同呢?我說你不必求,是你命中才華橫溢,你用功讀書三年,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彷彿鼓足了勇氣,「我不是說考試。如果我的願望冒犯了城隍娘娘呢?」
我喫驚道,「是何願?」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我想求,讓你自由,不要被禁錮在這個地方。」
我也看着他,「沈仕祈,我很快樂。」
沈仕祈沉默了。
我與他一同撿起甜杏,坐在殿前的臺階上。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們坐在第一階臺階上,現在,我們坐在最高的臺階上,沈仕祈的雙腿還委屈地蜷起。
他長大了。
我的人形也從雙髻小丫頭,成了半月髻的姑娘身。
沈仕祈的衣袖裏有一點鮮豔的紅,他掏了出來,遞到我面前。
是一張喜帕。
「我家要辦喜事了。」他說,「你一定要來。」
他將喜帕放入我手裏,「請城隍娘娘祝福。」
那輕軟如雲煙的喜帕猶如千金重。
我的心一點點地落在地上。
我喃喃道,「恭喜。」
可我沒有賀禮可以送。
沈仕祈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不要帶禮物,只要人到了就好。」
他翩然而去。
只留我抱着一筐甜杏發呆。

-10-
當晚,我趴在泥塑裏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着。
紅娘對我恨鐵不成鋼地,「你呀,就是太單純了。」
從前我是山裏的一顆山櫻樹,三百年修行,我只見過鳥鳴朝露,雲霄雨霽。
熱鬧的紅塵裏,我與沈仕祈其實是一樣的年歲。
紅娘點點我的頭,「人的一生很短,可我們會活很久。」
我問,「人的心思跟山裏的雲一樣容易變麼?
紅娘想了想,「雲也是有自己的規律的。」
我用香灰給自己做了一身新衣服,準備去沈府。
沈仕祈成婚,我決定送給他們一隻凝神香。
辟邪除晦,送新婚夫婦最適合不過。
才走到沈府門口,就看見沈仕祈在等我。
他興興頭頭地迎上來,「阿櫻,你今兒比昨日Ṭũ⁸更好看,是新衣服麼?」
我點點頭,這才覺得奇怪。
沈仕祈這個新郎官穿得也未免太素靜了。
月白繡青竹,好看是好看,卻不夠喜慶。
我問他,「新郎官不是都該穿紅色麼?」
他點頭,「是呀。」
他伸手指向遠處一位正被簇擁着的紅衣男子,「我的表妹夫在那兒呢。」
我大驚,「你的表妹夫?我以爲、我以爲——今日是你成婚呢!」
沈仕祈一蹦三尺高,「什麼?什麼!」「不是說好十年爲期,我怎麼會另娶她人?」
我囁嚅,「那你那日爲何不來見我?」
他撓頭,「回來之後被家人纏磨,實在脫不開身。」
我撇頭,「我給你的香灰琉璃珠呢?」
他立刻拽出脖子上掛着的紅繩,上頭的珠子滴溜溜地轉,「我怕磕碰,便貼身藏着了。」
我的腳尖在地上來回蹭,「是我誤會了。」掏出那隻凝神香,「送你表妹,當做賠罪。」
他大咧咧放入自己懷中,「我替她收下,另挑別的送她。」
他拉起我的手,「不是寫信叫你等我麼。」
我嘀咕,「只有兩字,誰知道什麼意思?」
他扳着指頭算,「我回來不過一個月,信卻要寄兩月,再多的話,我積攢一肚子,回來跟你當面說豈不好?那勞什子功夫,我能多走三里路了。」
我的心隨着他的ṭŭ̀⁾話語,從地面上又晃晃悠悠地爬起來,猶如雲朵一樣,輕盈地落在我的懷裏。

-11-
揭榜那天,沈仕祈中了舉人。
沈府熱熱鬧鬧,沈家布莊裏的布全都打了半折。
街坊鄰居紛紛道賀,有人便打趣起從前沈仕祈逃課的事情。
「誰能料到還有今日!」
沈仕祈嘿嘿一笑,「全靠城隍娘娘的功勞!」
他繪聲繪色道,「從前不愛讀書,卻愛去城隍廟晃盪,某一日我怠懶,躲在供臺底下睡過去,夢裏被城隍娘娘點化,醒來之後,只覺得書裏皆是好文章,字字句句爲精華。」
別說街坊,就是圍觀看熱鬧的衆人都被唬住了。
加上之前我護着鄉試佈告的事情,城隍娘娘是讀書人的保護神的流言,便在洛京城裏愈傳愈烈。
來我這兒上香的更是多了許多書生打扮的人。
沈仕祈卻笑嘻嘻地與我同遊朱雀大街,「若我不讀書,便去賣香。」
他感慨,「日日在書院讀書實在無聊,閒暇時便琢磨着香料,普通的沉水香聞過就往,但如果用松脂、乳香一起混入,滋味就大不相同。」
他笑嘻嘻,「我今日在殿內點的就是自己制的香,你覺得如何?」
我回味一會,「倒是餘韻悠遠,滋味綿長。」
他滿意點頭,「待我尋來更多材料,纔好慢慢研製。」
旁的舉人此時正在四處尋訪同僚舊友,只求得拜入大儒名下。
只有沈仕祈,日日跟我在香料和木頭上打轉。
真正殿試那日,沈仕祈的一手好文章被皇帝陛下欽點爲探花。
他跪在金鑾Ṭû₁殿內,向皇帝和公主請安。
「倒是個俊俏兒郎。」皇帝笑着對公主說,「相貌不俗,可堪匹配?」
明華公主微微一笑,「抬起頭來。」
沈仕祈不卑不亢,公主微微一笑,「被城隍娘娘庇佑的沈進士,果然不俗。父皇打算賞你一個恩典,你可有什麼想求?」
沈仕祈磕了一個頭,「小臣微末才華,得有陛下和公主殿下青眼,感激不盡,只求——」
「只求將小臣留在京內,願在天子腳下,爲陛下盡忠。」
皇帝面上閃過訝異之色。
這個機會,沈仕祈可以求娶公主,可以求入翰林,更可以求外放爲官,三年後榮耀歸來。
留在洛京城裏做一個小京官,實在是浪費了這個好機會。
可是沈仕祈面帶微笑,「小臣只想,繼續受城隍娘娘庇佑。」
公主微微一笑。
「父皇,這位沈進士倒是有趣。」
「既然他提出來了,不如父皇就答應他罷。」
皇帝寵愛地看着他,「你倒大方。」
公主態度很溫和,「沈大人並無當駙馬的心思,亦沒有封侯拜相的志願,他生於洛京,就讓他爲洛京的百姓做點事罷。」
皇帝點點頭,「我兒慧眼識人。沈進士,你還不領賞?」
沈仕祈早已深深拜倒,「多謝公主。」

-12-
於是他便成了一位七品的京中小官,日日穿着青袍四處爲京裏的百姓處理各種雜事。
陳家的羊被偷了,張家的房子多佔了一尺,李家姑娘——
哦,李家姑娘只是想請他喝一碗冰梨水。
春末,太陽已經很毒辣,沈仕祈的官袍上浸透了汗水,顯露出一圈圈的白色痕跡。
「啊,熱得要命。」他粗魯地擦了擦汗水,一口氣喝完我給他端來的薄荷水。
這是城隍廟給往來香客們提供的降暑飲品。
「今年的日頭也太烈了。」他躲在殿後用井水衝去身上的汗。
水珠從他的鼻樑落下,劃過肌理清晰的胸口和腰腹,落入鬆垮的襯褲中。
紅娘嘖嘖作聲,「俏郎君在勾引你。」
我趕緊捂住我的眼睛,只從指縫中看出去。
沈仕祈對我燦爛一笑,拿過一邊的乾淨衣袍穿上,「我走啦。」
我點點頭。
天氣實在太熱了,就連殿內的香客都受不了了。
「什麼時候下雨呢?」
有人嘀咕,「城隍娘娘也該睜開眼睛看看,下一場雨罷。」
我嘆了一口氣。
神仙們各司其位,下雨確實不是我的專長。
我目送着沈仕祈的身影,然後看了看天。
晴空萬里,連一朵雲都沒有。
沈仕祈今日還打算去河邊看看,能不能興修一些水利設施蓄水呢。
可有得他曬了。
漸漸地,來向我許願的人都有了一個共同的願望。
快下一場雨吧!
痛痛快快的,把乾裂的土地澆透了的大雨,把人們心中的燥熱和恐慌沖走的大雨,把城裏飛揚的塵土和惶急的人心壓下去的大雨。
可我無能爲力。
沈仕祈每日來城隍廟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他的衣袍角沾滿了泥土和灰塵。
「不要擔心。」他笑着對我說,「我已經請了積年的老農家和河工,一起來興修蓄水渠和保水池,人不能光等着老天爺餵飯。」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人定也能勝天。」

-13-
可他的話並沒有安慰到我。
我掐指一算,今年的洛京城確實有一場大旱。
這是洛京城的劫數。
我跟在沈仕祈身後,去京郊看他每日勞作的地方。
麥田已經不再生機勃勃,在焦渴的日頭下呈現出枯黃和一點可憐的慘綠,沈仕祈光着膀子,親自跳下乾枯的河渠裏一起挖着土。
「賊老天!」挖土的河工罵道,「什麼土地神,什麼城隍娘娘!平日裏喫了這麼多香火,如今卻裝聾作啞,神仙和當官的一樣,平日喫香喝辣的,遇到事就不管了!」
沈仕祈笑了笑,河工看着他,趕緊解釋,「沈大人不算!沈大人是好人!」
沈仕祈剷起土,「城隍娘娘也是好神仙,只是有些事情,她也不能辦到,所以我們還得靠自己出一份力。」
河工搔搔頭,「是。」
沈仕祈身上的皮膚被曬得通紅,晚間來城隍廟的時候齜牙咧嘴,「痛痛痛。」
我拿起香灰在他背上輕輕一撒,沈仕祈舒服地感慨一聲,「方纔一直火辣辣的,現在好多了。」
我問沈仕祈,「如果一直不下雨,情況會有多糟糕?」
他遲疑一會,「莊稼會減產,甚至——顆粒無收,這還是最好的。」
「怕的是乾旱過後接連而來的蝗蟲,洪水,都會導致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
「所以我一定要盡力避免這樣的結局。」
我看着他,「這樣啊。」
他替我綰了綰耳邊垂下的髮絲,「不要小看人的毅力,我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我對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柔聲道,「你一向是運氣很好的。」
沈仕祈是個很好的人,洛京城的人也都是好人。
可是好人面對着灼熱的太陽也會越來越暴躁。
每日來城隍廟的人都只剩下了一個願望。
他們在大殿前供上了豬和羊,念起古怪的咒語,祈求大雨的降臨。
我在城隍娘娘的泥塑裏,看着曾經跟我許過求姻緣,求功名,求錢財的百姓,誠摯而絕望地祈求着,「來一場雨吧!」
可我無法答應。
我的法力遠不能讓我爲洛京招來一場雨。
於是求雨的巫者努力地祈求,可我始終沒有回應。
我面前的香始終沒有燒起來。
沒有回應的禱告讓衆人愈發焦躁。
有人開始惱怒地咒罵起來,有人憤怒地扔掉了預備要進供的禱詞,不安和絕望的情緒開始在百姓裏傳播。
「城隍娘娘不管我們,那我們也要給她一點厲害瞧瞧!」
一聲惱恨的叫嚷,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羣不安地騷動起來。
我垂眼看着他們,輕輕低下了頭。

-14-
沈仕祈趕到的時候,泥塑的城隍娘娘身已然被推倒在地,四五分裂。
不過是木頭摻和着黃泥製作而成的神像,如今塵歸塵,土歸土。
有一些薄脆的信紙模樣的東西混雜其中,依稀是他熟悉的筆跡,但輕輕一碰就化爲了粉齏。
沈仕祈跪倒在地,瘋了一樣拼命收集着碎掉的泥塊,「別,別,不可能,不會的——」
他絕望地抬起頭,慌亂地在人羣裏尋找我的身影,「阿櫻?阿櫻!阿櫻!」
一開始號召推倒神像的人早已消失,旁觀的被煽動的衆人也彷彿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鬧哄哄地作鳥獸散。
隨着沈仕祈一同到來的河工和小吏們氣得揮舞着手裏的鋤頭,「ẗŭ̀₁喂!你們隨意毀壞城隍娘娘的神像,這樣就想跑嗎!」
沈仕祈卻一把拽住他,「你看見阿櫻了嗎!」
「阿、阿櫻?」
沈仕祈彷彿在絕望之中抓住一縷曙光,「就是經常來河道看我的那個姑娘,城隍娘娘廟裏的那個姑娘——」
河工的臉色古怪,「沈大人,這段時間,沒有其他貴人來過河道啊。」
小吏更是小心翼翼,「城隍廟裏,也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姑娘。」
沈仕祈緊緊抱着那些死物般的泥土木塊,眼淚滾滾而下,嘴裏喃喃,「是,你們從來看不見她——」
「看不見她爲你們做了多少事,看不見她一直在庇佑洛京的百姓,看不見她有多愛這個塵世間。」
他的眼淚劃過被曬黑的臉頰,落入神像的殘餘中。
與此同時,一滴雨水悄然無息地沁入乾枯的土地。
隨即是第二滴、第三滴——
天邊傳來轟隆隆的雷聲,烏雲憤怒地翻湧咆哮,底下的人們面面相覷。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是城隍娘娘!」
洶湧的雨水像是補償前幾個月的乾旱一般姍姍來遲。
「沈大人!水車轉起來了!」
「沈大人!蓄水渠流動了!」
前幾個月沈仕祈一直在努力的成果終於有了回報,這一場痛快的大雨後,就算再旱,洛京的農人也能憑藉沈仕祈先見之明繼續撐下去。
沈仕祈卻好似沒有聽見別人的歡欣的聲音,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雨簾,然後走入其中,仰頭感受雨水撲面的溫柔。
「果然是你啊。」他說,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終究還是靠着你的庇佑。」
「阿櫻。」

-15-
大雨過後,人們驚奇地發現,城隍廟裏破碎的神像不見了。
大殿裏空空蕩蕩,地板上更是一粒塵土都沒有。
城隍娘娘不見了。
「都是那些人冒犯了城隍娘娘!」
有人痛悔地喊道。
「是城隍娘娘用自己給我們換了一場雨。」
有人痛哭流涕。
「哭什麼哭,再請人刻個像不就好了?」
還有人不屑一顧。
而沈仕祈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沉默良久。
洛京城的一場大雨和失蹤的城隍娘娘傳入了聖上和公主的耳朵裏。
沈仕祈因爲興修水利有功,被召入宮覲見。
而且後宮的妃嬪們也都很想聽聽城隍娘娘的故事。
在沈仕祈嘴裏,城隍娘娘感念皇帝陛下的愛民之心,特地降下甘露,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
公主微笑,「神仙的事,自有神仙論功行賞。沈大人,無論如何,這算你的功勞一件,如今理應給你升官,只是本宮仍舊想問,你可有什麼願望?」
沈仕祈沉默了很久。
最終緩緩開口,「方纔殿下說,神仙有神仙論功行賞,公主殿下,小臣何德何能能得公主垂詢,只是小臣忍不住想,自古以來,只有凡人向神仙許願,卻從來沒有人問過那慈悲爲懷的神仙,她有沒有願望?是否也需要有人完成?」
「城隍娘娘對小臣有大恩,若小臣僥倖能有任何功勞,全都來自於她。」
「小臣機緣巧合,自小得城隍娘娘庇護至今,大恩大德,小臣無以爲報。所以在此發願,願以肉身供奉城隍娘娘,此生不娶不嫁,求得天下太平安寧。」
「如今城隍娘娘出門遠遊,小臣願親手刻像,爲娘娘塑身歸來,若殿下恩准這個請求,小臣便再無奢望。」
說完,他深深拜倒。
公主輕輕嘆了一口氣,半晌,她溫和地開口,「罷了。」
「洛京是她庇佑的地界,你是她庇佑的人,那麼,你便同她一道,好好守護這裏的百姓吧。」
沈仕祈這才抬起頭, 高座上的女子面容模糊, 但聲音溫和。
他認真地向未來的君王行了一個大禮。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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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仕祈原本以爲刻出神像很難,但真正動起手來,他卻覺得刻刀在手上行雲流水般順暢。
就好像他刻的不是神仙在凡間的寄託, 而是一位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脣。
如何在他的夢裏出現, 就如何一點點誕生在他手下。
他專注地在木料裏找尋她, 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城隍廟外, 有鬼鬼祟祟的百姓偷偷張望, 心虛地留下供品之後逃之夭夭。
「阿櫻阿櫻, 你說要我等十年, 如今我卻不願。」
「我要等你一輩子, 纏着你一輩子, 反正洛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
「你再不回來,我要偷偷去跟觀音菩薩告狀了。」
可他手下的木刻神像仍然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阿櫻,這是我新制的香, 你可曾喜歡?」
金秋時節, 他給我點燃了帶着桂花香氣的香。
冬天來臨,他的香裏摻雜了梅花的味道。
「如果我不是去讀書考功名,我一定會去賣香。」
如今沈仕祈染上一個怪毛病,總喜歡一邊刻神像一邊絮叨。
「你總說我給你點的香跟別人不同,那是因爲我從來都是自己親手做的。」
「若我們開香水鋪子, 生意一定很好。」
「你替我評鑑, 我來招徠生意。」
「等閉市了,我們就去夜市上又喫又逛。」
「阿櫻,若你睡夠了, 就趕緊回來。」
沈仕祈憐愛地輕輕吹去最後一筆篆刻留下的木屑。
「不過,我還年輕, 我等得起,光是等你的時候, 我心裏就覺得快活。」
沈仕祈給木刻神像打磨, 細細地上了一層清漆。
「你不在的時候,我來替你守護洛京。」
「所以,你可不可以也繼續守護我?」
青燈之下, 沈仕祈雙手合十, 虔誠許願。
「願阿櫻平安。」
「願阿櫻快樂。」
「願阿櫻——」
好似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我從沉眠中醒來,第一個聽到的聲音就是他在絮絮念着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很輕, 很溫柔,彷彿已經這樣念過千百遍。
我輕輕一笑, 「哪有向神仙許神仙願的呢?」
沈仕祈猛地睜開眼。
他眼裏是溫柔的驚喜, 但是也有一份隱隱的篤定。
我摸摸他消瘦的臉頰,「菩薩說, 你成天與她唸叨,她實在是受不了了。」
沈仕祈握住我的手,面上閃過一絲羞赧,「啊喲, 改日要向菩薩道歉。」
大殿外,日光帶來第一縷暖意,掩蓋了我與沈仕祈的竊竊私語。
「——我的願望啊——」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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