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

繼母念我年幼喪母,待我比她親生女兒還要溺愛。
她常說,我是嫡長女,理應金尊玉貴地長大,轉過頭卻對妹妹嚴苛管教。
我被她縱得無法無天,終於在十歲那年闖下大禍,被趕去莊子裏自生自滅。
後來我被大字不識的嬤嬤養大,被接回家時,妹妹已被繼母教養成京中有名的才女。
繼母表面上待我和藹慈愛,背地裏卻輕蔑道:
「定安侯府怎麼能看得上在鄉下莊子裏養大的嫡長女?一個鄉野村婦怎麼能和我的茹兒比?」
我聞言笑了。
她還不知道,她很快就會栽在鄉野村婦的手裏了。

-1-
京中人人皆知,父親娶進門的續絃賢良,辛苦操持沈府多年。
她勤儉持家,但唯獨寵愛我。
府裏最好的衣裳和喫食都送進我的院裏,其中好些東西她的親生女兒沈茹就連見都未曾見過。
王楠芝常說我是嫡長女,理應金尊玉貴地長大。
沈茹犯錯會挨戒尺、會被罰抄家法。
而在我犯錯之時,每每我爹的藤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她都會護着我。
王楠芝讓我爹念着我自幼失去了親孃的份兒上,饒了我一次又一次。
我被縱得無法無天,越發地難管教,終於被她養廢。
十歲那年,我因着花粉症犯了,被貼身丫鬟翠兒攛掇着砍了後院中的那棵梨樹。
而後不久,王楠芝不慎踩到了地上散落的樹枝,摔倒小產了。
府裏下人都說,是我害怕生下的弟弟分走我的寵愛,故意砍掉了主母必經之路的梨樹。
我爹氣極,用浸了鹽水的皮鞭將我的後背打得皮開肉綻。
整整十鞭,鞭痕極深,最深處甚至能看得見骨頭。
我昏了過去,三日後才醒來。
葉嬤嬤小心翼翼地給我上着藥,紅着眼道:
「那王楠芝肚裏的胎本就保不下來,她早就喝了墮胎藥,故意陷害於你。」
我搖了搖頭,虛弱開口。
「不可能,母親不可能這樣待我……」
葉嬤嬤嘆息了聲:「傻姑娘,你仔細想過沒有,你和她無親無故,她怎麼可能待你比她的親女兒還好?
「她不過就是ṭû⁻想搶走你的東西給她的女兒。
「你和你孃親一樣,心思單純,錯信了他人。」
這樣的話,葉嬤嬤之前也對我說過,可我從來都沒有聽進去。
我甚至以爲她是故意挑撥我和繼母間的關係,漸漸不與她親近。
可就在我被我爹扔回院裏,快要疼死的時候,只有葉嬤嬤請來了大夫來救了我的命。
葉嬤嬤看着我背後縱橫交錯的鞭痕,淚水止不住滾落。
「你爹爲了那個毒婦,竟然能對親女兒下這麼狠的手!嬤嬤帶你回鄉,好好養着身子,這沈府的嫡千金不做也罷。」
我緊緊握着她的手,顫抖着聲音說道。
「嬤嬤,他們都說……誰養大的孩子就會……像誰,我想像您……」
葉嬤嬤聞言愣了下,連忙摸了摸我的額頭。
「你這孩子發燒燒糊塗了吧,我這個鄉里的老太婆,大字都不識幾個,你像我做什麼?」
我沒燒糊塗,相反,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在我兩歲那年,我娘發現我爹在外養了外室,還有了身孕。
那時候葉嬤嬤對我娘說:「這世上就沒有良善女子做外室還以身孕相逼要進門的,讓老爺親手給她灌一碗落胎藥,打發走了便是。」
孃親不讓王楠芝進門,我爹跪在她院裏跪了一天一夜。
她盯着窗臺上那朵凋零的海棠花,啞着聲音道。
「他們都說我善妒,不讓夫君納妾入門,左不過是一個妾吧,讓她進門又如何。」
葉嬤嬤搖頭道:「嘴都長在別人身上,名聲怎樣又有什麼打緊,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心才重要,老爺能爲那外室跪一天一夜,說明是真的上了心,夫人絕不能留下她啊。」
「可她已有了身孕……」
「夫人若是不忍心,那便去母留子。」
孃親性子良善,做不到如此狠絕。
最後還是祖母以命相逼,才讓王楠芝還是進了門。
不久前,我爹還跪在孃親身前信誓旦旦地許諾,心裏只會有她一人。
可王楠芝懷着身孕,夜裏輾轉難眠的時候,我爹都陪在她身旁。
我娘也是在沈茹出生後才知道,王楠芝纔是我爹本來要娶的人,爲了撐起破敗的沈家,他纔不得不娶我娘進門。
原來根本沒什麼兩情相悅,我爹看上的,不過是我娘帶過來的豐厚嫁妝。
從那過後不久,我娘就病了。
她在生病那兩年裏,將她嫁妝裏值錢的物件一件件、不知不覺地換了。
在她死後,王楠芝打開她的嫁妝庫,才發現抬進沈府的十里紅妝,大半數都是假的。
不久之後便有流言傳出,我娘江南首富獨生女的身份是假的,那些都是我娘爲了嫁入沈家編撰的謊言。
王楠芝被抬成正妻之時,人人都說,我爹被矇騙了那麼多年,終於撥雲見日,娶進門了一個賢良之妻。

-2-
我娘在臨死前纔想明白,名聲怎麼樣也不怎麼打緊。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我也是在被我爹趕出沈府後,才知道我娘在死前爲我留下了萬貫家財。
之前葉嬤嬤苦心勸我多次不要與王楠芝過於親近,我都沒有聽進去。
如今捱了鞭子,差點丟了命,我終於聽進去了葉嬤嬤的話。
原來,事教人一次就夠了。
在被送去莊子裏的路上,我裹着裘襖,一言不發。
翠兒撩起窗簾看着車外的荒郊,一臉嫌棄。
「小姐,這荒郊野嶺哪是人能待的地兒啊,您要不回去求求夫人吧。」
我掀起眼皮瞧着她,冷冷道:「然後呢?再挨我爹一頓鞭子,直接丟了這條命。」
翠兒扯了扯脣:「怎麼會?夫人平日裏最疼小姐了。」
我垂眸道:「可是葉嬤嬤說,比起做沈府的嫡千金,我待在這鄉野間長大會更好。」
翠兒翻了個白眼:「小姐您聽一個鄉下老太婆的話做什麼。」
話落,轎簾從外面被掀開,翠兒在看見葉嬤嬤的瞬間,神情瞬間僵住。
葉嬤嬤步步走近,朝她冷冷一笑。
「王楠芝就是讓你這樣挑唆小姐的嗎?」
翠兒臉色煞白,聲音不自覺發顫:「嬤嬤定是聽錯了,我……我沒有挑唆小姐什麼……」
「聽錯?我這個鄉下老太婆年紀雖然大了,但耳朵還沒聾。」
「嬤嬤……我胡亂說的,您就饒了我……啊……」
翠兒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葉嬤嬤一把攥住了後衣領,將她從疾馳的馬車上扔了下去。
翠兒的腦袋撞上路邊的石頭,當場斃命。
葉嬤嬤說,之前翠兒受了王楠芝指使,差點害了我的性命,所以不能再將她留在我身邊。
馬車停了下來,葉嬤嬤給我手裏塞了個湯婆子,攏了攏我的裘襖,下了馬車。
我撩開窗簾,看着葉嬤嬤指着翠兒渾身是血的屍體,對着隨行的奴僕說道。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是王楠芝的耳目,看看她的下場,你們在傳話的時候仔細想想,是王楠芝給的賞銀重要,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
「小姐沒了親孃,如今也算沒了爹,身邊只剩下我這個老太婆了,之前小姐受了王楠芝的矇騙走錯了道,老太婆豁出這條老命也會悉心教養好她,不會讓任何人攔着小姐的路。
「你們好生記着,我這鄉下老太婆別的沒有,只不過是心腸和手段都狠了些。」
葉嬤嬤是鄉下人,雖沒讀過幾天書,但行事卻是出了名的狠辣。
我很小便聽聞她手上染過血,在走投無路時被外祖父收留,做了我孃的奶孃。
外祖父覺得她能幹,便讓她陪着孃親嫁入了沈家。
在我養傷期間,葉嬤嬤已經在莊子裏置辦好了家僕。
五個婆子和八個護院,全都長得凶神惡煞,沈家跟來的那些奴僕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喝着甜羹,一臉懵懂地問葉嬤嬤。
「找到比他們兇狠的人就能嚇住他們嗎?」
她用棉帕擦了擦我的脣角,低聲道。
「那哪能夠啊,嬤嬤早就打聽過他們家在何處,家裏還有幾口人,將他們的把柄死死捏在手裏,這樣他們纔會乖乖聽我們的使喚。」葉嬤嬤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嘆了聲氣:「嬤嬤本來不想和你講這些,想着你能像你孃親那樣無憂無慮地長大,可如若不給你講這些,日後嬤嬤不在了,那時候你又該如何自保啊……」
我搖了搖頭:「嬤嬤,我不想再被王楠芝當作傻子哄騙,我想在嬤嬤身邊長大。」

-3-
往後的日子裏,葉嬤嬤將我教養得很好。
她不僅教我處事規矩,還教我管教下人、打理田莊、清點賬目。
不過這些事傳入王楠芝耳中,就變成了葉嬤嬤縱我整日在莊子裏招貓逗狗、惹是生非,還放話說我在莊裏活得自在,不再回沈府做什麼勞什子嫡千金。
葉嬤嬤在王楠芝眼裏,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老婆子。
漸漸地,王楠芝便不再將我放在眼裏,任由我在鄉間長大。
有次,傳話的奴僕提了句我大字不識一個,王楠芝笑彎了眼。
葉嬤嬤聽了奴僕回話卻不高興了。
她教了我很多事,卻唯獨忘了請先生教我讀書。
我坐在管家身旁,翻看着賬冊,不解地看着嬤嬤。
「嬤嬤之前不是說,後院女子認得幾個字會看賬本就夠了,爲什麼又突然想讓我讀書了?」
葉嬤嬤一時間說不出什麼理由,只是一邊餵雞一邊說道:
「那王楠芝不是也讓她親女兒讀書嗎?讀書總Ţů¹不見得是什麼壞事。」
鄉下大多是農戶,葉嬤嬤不知道怎麼爲我請先生,無意間聽說隔壁院裏的小郎君十分博學,便讓牽着只羊帶着我去敲了那家的門。
小郎君名叫許行之,比我要大上四歲,眉眼清冷,面如冠玉,些許蒼白的面色襯得他的容貌比女子還要出挑。
他不怎麼愛說話,只是扔了幾本書和字帖給我。
我認識的字不多,再加上那幾卷書晦澀難懂,沒瞧上幾眼,我就靠在暖爐旁睡着了。
臨近晚膳時,我又緩緩睜開眼。
許行之盯着我,忽地笑了:「沈霜染,你就是這樣跟着我讀書的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赧然,想起之前葉嬤嬤求了許久才讓我能進屋跟着許行之一起讀書。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不是塊讀書的料,書卷上的字我看起來就如蚯蚓一般……但我還是想多識幾個字。」
他沒笑我,叫進門外看守的書童,從書童懷裏摸出兩卷話本遞給我。
「你先看看這個,若有不認識的字,再問我。」
我一看聖賢書就犯困,卻對話本子很感興趣。
剛開始,我需要許行之指着話本一字一字地講給我聽。
慢慢地,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話本也越看越多。
許行之的書童總是能找來時新的話本,我常常在隔壁院待到忘記回去喫晚飯。
葉嬤嬤將手裏的粟米撒到地上,看着那幾只啄食的雞,向它們炫耀道。
「我們家霜兒現在也會讀書了。」
我抿了抿脣,低聲道。
「嬤嬤,我看的都是話本子。」
葉嬤嬤笑了笑:「話本子也是書,只要你看的是書,就不是壞事。」
我實在不是塊讀書的料。
許行之也試着教我讀些聖賢書,我還是像原來那般學不了兩句就睡着了。
聽說沈茹現在每日天不亮就起牀讀書練字,幾日前她不過在練字時打了盹,下雪天裏王楠芝竟命人撤了她屋子裏的暖爐,罰她練字至深夜。
回話的奴僕說沈茹滿手的凍瘡,又紅又腫,看着實在可憐。
之前我還想着要爲嬤嬤爭口氣,可現在突然又覺得就這樣長大,也比在沈府做嫡千金要好上千倍、百倍。
我不喜歡讀書,卻喜歡看賬本。
葉嬤嬤置辦了幾家商鋪,我沒事就把那些鋪子的賬本拿出來翻看。
葉嬤嬤見狀,請來了外祖家的老掌櫃來教我管賬。
我性子活潑,還喜歡爬樹摸魚,葉嬤嬤也放任我在閒暇時撒歡。
葉嬤嬤不懂怎麼將我養成名門貴女,卻把我養得很好。

-4-
我在莊子裏養了七年,被接回了沈府。
我回京之時,早已名聲盡毀。
人人都說,沈家的嫡長女是頭養不熟的狼,自幼就心思惡毒,害得主母小產。
可我現在的性子早已沒從前那樣跋扈了,葉嬤嬤常誇我乖巧懂事,可是卻無人知曉。
沈府比我記憶中要陳舊不少。
我跟着引路的婆子去到了我爹的書房。
我與我爹已經七年未見,他看我的眼神很是冷漠,甚至帶着些厭惡。
我被送走的那年,王楠芝請了個道士算命,算出我克親剋夫,是個災星。
從前我爹還會因爲我孃親早逝憐惜於我,而他現在直接將我孃的死因怪在了我這個災星身上。
我以爲再見到我爹的時候,我會難過委屈。
沒想到現在只覺得可笑。
他冷冷地對我說道:「接你回來都是你母親的意思,她辛苦操持府中多年,你如今回府也該收收你在鄉間粗俗的性子,不要再惹是生非。」
我爹厭惡我,我也懶得在他面前裝出一副懂事乖巧的模樣。
我垂眸笑了笑:「爹爹將女兒扔在莊子上整整七年不管不顧,今日接我回來,定是母親的意思,爹爹不妨同女兒講一講想讓女兒做些什麼事,免得女兒性子魯莽,壞了你們的好事。」
我爹蹙着眉,眼裏的嫌惡快要遮掩不住:「你說話的模樣簡直像極了你娘身邊那個鄉下奶孃,一副鄉野做派,日後若是你嫁入定安侯府,定會爲沈家招來禍端。」
我爹官運不濟,只是個六品文官。
但我祖父在世時曾任太子太傅。
我還未出生之時,與定安侯世子的親事就定下了。
若是沒有祖上定下的這門親事,如今是沈家是高攀不上定安侯府的。
我就說王楠芝好不容易將我趕出了沈府,如今怎麼又想着將我接回來,原來是打着這個算盤。
我這個繼母慣會做表面功夫。
在我回府後,還是和原來一樣,送到我院子裏的東西依然是上好的東西。
我房內桌子上擺着的錦緞和金釵,很是顯眼。
錦緞繡着好幾年前的花樣,豔俗老氣,值不了什麼錢。
我拿起金釵,輕掂了一下,便知那金釵只有外面那一層裹着薄薄的金紙。
和整個沈府一樣,虛有其表。
我隨意將那枝金釵插入髮髻,拿着東西往王楠芝的院裏走去。
這幾年,她在京中賢良節儉的名聲漸漸傳開。
可沈府裏每年的開銷就像無底窟,她爲了坐穩主母的位置,還需要討好我爹和祖母,我爹喜好書畫,所用的丹青和墨硯都價值不菲,祖母身子不好,每日喝的藥裏也有不少名貴藥材。
她只有從自己身上節儉用度。
一路走進她的院子裏,連個掃灑的丫鬟都沒遇見,實在不像大戶人家主母的做派。
我剛走到窗下,就聽見她安插在我身邊的青兒在向她回話。
「姑娘見到送來的金釵眼睛都亮了,一個勁地說夫人好,她小時候的那些事似乎早忘了。」
王楠芝冷嗤一聲:「到底是鄉里長大的,沒見過什麼世面,就那點東西就讓她歡喜得不得了。」
她瞧不上我,不過她身旁的婆子卻有些擔憂:「大小姐從小性子蠻橫,若是看上了定安侯世子,仗着嫡長女的身份不肯……」
王楠芝驀地打斷她的話:「定安侯府怎麼能看得上在鄉下莊子裏養大的嫡長女?一個鄉野村婦怎麼能和我的茹兒比?」
這些年來,她安插在我身邊的人每每要向她回話,都會先將要回的話在我和葉嬤嬤面前先說一次。
王楠芝讀過些書,自覺聰慧過人。
她之前沒把我娘這個商戶女放在眼裏,現在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裏。
在她眼裏,我被葉嬤嬤這個鄉野村婦養大,一定蠢笨至極。
她還不知道,早在七年前,她就栽在過葉嬤嬤的手裏。

-5-
七年前,王楠芝想借着我爹的皮鞭,要我的命。
葉嬤嬤爲我請來的大夫,被她藉着小產後身子不適的緣由又從我院裏請走。
我得不到醫治,無論是死了還是殘了,都是在爲她的女兒讓路。
葉嬤嬤多長了心眼,早就讓那位年輕的大夫扮成了提着藥箱的小廝。
王楠芝派人請走的那位白鬍子大夫,其實是個江湖騙子。
那騙子診斷出王楠芝曾喝下過落胎藥,斷定她以後很難再有身孕。
就算有了身孕,她也因爲傷了陽氣,很難懷上男胎。
那騙子說的話正好戳中了王楠芝的心窩子。
她花重金從騙子那買了好幾顆能夠一舉得男的靈丹。
她性子謹慎,還找人驗過藥,纔敢放心服用。
那靈丹驗不出問題,她每日那些補身的湯藥也沒有什麼問題,可放在一起就會藥性相沖。
所以王楠芝這些年不管喝了多少湯藥都沒有身孕。
她還不知道,往日裏她最瞧不上的鄉野村婦葉嬤嬤,從小以採藥爲生,最是熟知藥性。
我等着青兒離開後,才走至前院。
王楠芝瞧見我,放下手裏的賬冊,迎了出來。
「怎麼不在院子裏多休息一會兒就來了?」
「想來看看母親,七年未見,是不是還和記憶中一樣。」
王楠芝垂眸笑了笑:「母親早已人老珠黃,有什麼可看的?」
我盯着她耳後一縷若隱若現的銀髮,嘆息道:「這些年母親操持後院辛勞,都生白髮了。」
王楠芝脣角的笑意一僵,連忙理了理鬢角的髮絲。
她身後的梳洗丫鬟放在身側的手止不住顫抖。
上次王楠芝藏好的白髮當衆露了出來,負責梳洗的丫鬟被婆子按在地上,捱了十幾個耳光。
沈府這位主母,背地裏可一點都不賢良。
我將手裏拿着的幾包藥材,遞到王楠芝面前。
「在莊子裏的時候,葉嬤嬤教過我認藥和採藥,這是幾日前我上山採的,嬤嬤說這些藥材做成藥膳最是滋補。」
藥材上沾着些許泥灰,王楠芝連碰都沒碰,示意身旁的婆子收下。
「霜兒懂事了。」
我搖了搖頭:「我天生性子頑劣,能有今日,全憑母親寬容。」

-6-
夜裏,我梳洗的時候,院外傳來一陣動靜。
我披着外衣去了王楠芝的院中,才發現我爹和沈茹都在。
我爹惡狠狠地看向我:「沈霜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如此惡毒,竟敢送毒藥給你嫡母。」
王楠芝臉色煞白地靠在牀頭,虛弱開口:
「不怪霜兒,她只是認錯了藥草,無心之失。」
「楠芝,你忘記我們孩兒是怎麼沒的嗎?你到現在還相信她是無辜的!」
我爹走到我面前,說着就想給我一巴掌。
我抬手,死死扼住他的手腕處。
在莊子裏的時候,我常幫着葉嬤嬤做農活,力氣比尋常女子要大上許多。
我爹一個文弱書生,自然傷不了我半分。
「我在給母親送過藥之後,還給祖母送了一份,爲祖母把脈的大夫驗過藥,說那些藥材都是上好的補藥。」我在他震驚的眼神中,甩開了他的手,「爹爹不如好好查驗一下母親喝過的藥渣,再定我的罪也不遲。」
我爹怔愣一瞬,看向王楠芝身旁的婆子,問道:「夫人喝過的藥渣呢?」
婆子支支吾吾道:「都……都倒掉了……」
我淡淡道:「倒掉了也無妨,廚房的泔水桶也該好好查查,如若不是我送的補藥,那便是府裏有人在母親的喫食裏下了毒。」
「不……不用了……」王楠芝捂嘴咳了兩聲,有些慌亂地開口,「是我身子弱,喫壞了東西,與霜兒無關。」
大夫都還沒來,她就會自斷病症了。
很快,大夫踏着夜色趕來。
大夫在爲王楠芝把脈後,中毒二字還未說出口,就被她眼神瞪着改了口。
「夫人只是喫了些性寒的食物,腸胃不適,並無中毒跡象。」
王楠芝的身子沒什麼大礙,便讓我爹去姨娘院裏歇息。
她靠在榻上抬起眼,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變了,少了些輕蔑和不屑。
我對上她打量的眼神,輕聲問道。
「母親在看什麼?」
「霜兒似乎和小時候有些不一樣了。」
我神色認真:「母親,下次送您的補藥,我一定盯着熬好,絕不讓旁人動半分手腳。」
她微笑道:「霜兒長大,也懂事了。」
我轉過身,離開了她的屋子。
沒走幾步,我停住腳步,回頭望着那屋裏透出燭火燈光,輕聲道。
「對啊,我長大了,不是什麼爛招都能栽贓陷害我。」
青兒四處望了望,一臉擔憂道:「小姐,剛剛那些話,若是被夫人手下的人聽到怎麼辦?」
我抬頭望着皎潔的夜色,輕扯了下脣:「放心,很快她的心思就不會放在我身上了。」
青兒早就是我們這邊的人了,這些年我們待她不錯,她做事也算得上得力。
不過葉嬤嬤說她這種背棄原主的人,不能夠完全信任。
還好青兒也算聰明,不該她多嘴的事情,從來不多過問。

-7-
王楠芝自七年前小產過後,灌了無數湯藥,肚子裏也沒有動靜。
祖母當年扶她做主母,盼的就是她能爲沈家誕下嫡子。
不過祖母常誇她比我娘要懂事大度得多,王楠芝爲了給沈家開枝散葉,這些年接連爲我爹納了兩房良家女子做妾。
之前京中傳言沈家嫡母無法生育,斷了沈家三代單傳的血脈。
直到這兩房姨娘進門後,我爹只覺得愧對於她。
這些年王楠芝未能生下嫡子,但主母的位置卻越坐越穩。
她將所有期盼都放在了沈茹身上。
至於我爹……他那般輕視女子的人,怎麼可能甘心膝下只有兩個女兒。
王楠芝過了這麼多年的安穩日子,如今也該有些變數了。
第二日,王楠芝昨夜中毒的事就傳了出去。
雖然沒說誰下的毒,但我剛回家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就憑我這些年的名聲,外人不用猜就知道這樣狠毒的事是出自誰手。
青兒有些急了:「小姐就一點都不着急嗎?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着沈茹替姑娘嫁入定安侯府嗎?」 
我撐着下巴,閒閒道:「我本就沒想過要嫁入侯府,嫁過去要伺候那麼一大家子人,多累啊。」
我今年十七,正好是嫁人的年紀。
託王楠芝的福,定安侯府遲遲沒派人上門來商討親事。
她派人日日夜夜盯我院裏的動靜,絲毫沒察覺到我爹這兩月根本沒宿在姨娘院裏,而是偷偷去了外面留宿。
醉仙樓雅間裏,王楠芝揉着眉心嘆息。
「霜兒都被接回這麼久了,也不知定安侯府爲何還不上門提親。」
同行的孟夫人冷哼了聲:「就憑那沈霜染的品行,怎麼能入得了定安侯夫人的眼,不過侯夫人倒是提過,她很喜歡你們茹兒。」
王楠芝自嘲般地笑笑:「茹兒怎麼會有這個福分。」
「茹兒也是嫡女,而且還性子乖順,怎麼就不能嫁入定安侯府?」孟夫人替她打抱不平道,「你呀就是性子太過良善,纔會屢次被那逆女陷害,如果不是她,你也不至於這麼多年沒再生個一兒半女。」
孟夫人向來心直口快,沒察覺自己無意間說的話戳中了王楠芝的痛處。
王楠芝脣角的笑意僵硬:「我這幾年身子不太好,是沒那個福氣了,只希望府中的兩位姨娘能爲夫君開枝散葉。」
在座的幾位貴婦人聞言,紛紛自愧不如,忍不住嘆息道。
「盛京的婦人之中,就屬你性子最寬厚,反正我是容不下府裏的那幾個狐媚子。」
「沈夫人,你可得擺好正室的譜,免得那些姨娘瞧你心善,得寸進尺。」
「誰人不知楠芝妹妹是沈大人心尖上的人,這些年妹妹和沈大人鶼鰈情深、舉案齊眉,那些妾室又算得上什麼。」
這些貴婦人喝着茶,像往常一樣,聊着後宅裏的那些事。
突然被窗外樓下的一個女子吸引了目光。
那女子一看便不是良家出身,穿着緋色紗衣,身姿妖嬈,扭着腰肢往酒樓大門的方向走去。
女子身旁跟着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勸道。
「姑娘,您這麼貿然去找主母,老爺那裏不好交代……」
那女子冷哼一聲:「有老爺在,那人老珠黃的老女人敢動我嗎?」
小丫țű̂ₓ鬟被她囂張的言辭嚇到,慌忙扯了扯她的衣袖。
「姑娘您一會見到主母一定要放低姿態,讓她允您進門,切不可再說這樣的話了。」
「知道了,知道了……」
雅間的幾位夫人看着樓下的這幕,低聲議論道。
「這女子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良家女,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在外養的外室。」
「外室竟被縱得鬧到主母面前,當真是反了天了。」
「這還用猜嗎?你們想想哪位大人最愛流連煙花之地……」
話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角落裏的周夫人身上。
周大人一個月前調任京城,周夫人這才隨着進京。
他們夫妻倆雖進京不久,但不少人都知道周大人平日裏最愛拈花弄月,俸祿大半數都流進了秦樓楚館。
王楠芝看向周夫人的眼神滿是憐憫,開始勸解她。
「周夫人,我勸你一會兒還是鬆口讓她進門,還能得個好名聲,若不然鬧大了也難看,對你沒什麼益處。」
周夫人冷笑了聲:「就是鬧大了纔好呢,最好能鬧到陛下面前,我正好就此和離,還能少看見不少腌臢事。」
王楠芝眉心微蹙:「我們這個年紀最要緊的就是體面,周夫人如今膝下沒有子女,若是她能爲周家延綿子嗣,這何嘗不是你的福氣?」
周夫人輕挑了下眉,看見她:「只有在沈夫人眼裏,最要緊的纔是體面吧?當年你原本和沈大人定了親,又主動退婚,眼睜睜地看着沈大人迎娶江南富商之女李氏,而後又委身做了沈大人的外室,懷着身孕進了門……等到李氏病逝後你又坐上了主母的位子,這纔有偌大的宅子和這富貴日子,放眼整個盛京城,怕是都沒有比沈夫人更能屈能伸、更體面的人了。」
王楠芝沒料到在淮陽發生的那些陳年往事會突然被人當着衆人的面翻出。
她跟隨我爹入京多年,賢良的名聲傳遍了京城,沒有人會把做外室,挺着身孕進門這樣不要臉面的事和她扯上關係。
王楠芝怔住了,嘴脣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在場的貴婦人也無一不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久,纔有人揚聲質問周夫人:「你剛剛說的話可有什麼憑據?你可不能血口噴人!」
「我就是淮陽人,淮陽地方小,你們儘管派人去打聽,如若我剛纔所言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周夫人看向一臉驚愕的王楠芝,彎了彎脣,「這麼多年過去了,沈夫人也認不出我了,我是沈大人原配發妻李氏的堂妹啊。」
這時候,王楠芝這才認出面前的婦人是當年那個常來府裏探望李氏的小女孩。
兩人上次見面的時候,周夫人還只有九歲。
周夫人所說的話太過驚駭,在場的人自然是不信,七嘴八舌地想從王楠芝嘴裏問出真相。
王楠芝支支吾吾,剛想說兩句話辯解,走廊上傳來一陣鬨鬧聲。
看守的丫鬟還是沒攔住剛纔樓下的那位女子,讓她闖了進來。
女子推門而入,徑直走到王楠芝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抹淚哽咽道。
「夫人,奴家如今是沒有活路了,這才求到您面前,奴家知道您信佛,性子也最是良善,如今奴家孤苦無依,您就讓我進門吧……」
那女子全然沒了剛纔的跋扈模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周夫人悠悠嘆息了一聲。
「還真是個可憐的女子,沒承想這福氣竟是沈夫人家的。」
如若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王楠芝還能勸人大度。
可偏偏發生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狠狠甩開那女子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你得失心瘋吧,可不要隨意攀扯。」
扔下這話,她逃也似的離開了酒樓。
剩下的人饒是見過了不少世面,也被剛纔所聞所見震驚。
只有周夫人看着眼前這幕,笑了。
「都說這盛京城裏貴婦人的茶會最是有趣,今日一見,果真是有趣至極。」

-8-
姨母趁衆人不注意,繞過屏風,走進了一間小茶室。
我將剛泡好的茶遞給了她。
她看着盞裏澄澈的茶湯,神情訝異。
「你在鄉下莊子裏待許久,怎麼還會泡茶?」
「姨母,我在莊子裏也不總是整日爬樹摸魚,莊子隔壁住着位有學識的小郎君,會不少文雅之事,泡茶這種事我看幾次便學會了。」我朝她笑了下,繼續道,「多謝姨母幫我,不過今日過後這京城的貴婦圈子,您怕是混不下去了。」
「這京城裏的人都假惺惺,戴着副面具過活,和他們有什麼可混的。」姨母突然放下茶盞,沉着臉看向我,「不過你怎麼一個人就來京城了,葉嬤嬤怎麼也不跟着?」
我抿了下脣:「葉嬤嬤回鄉去探親,我如今做的這些事,她是不知道的……我怕她知道了,就不讓我做了。」
「我還以爲如今的這些事都是她的手段。」姨母突然講起了曾經的趣事,「你還不知道吧,當年在你娘死後,葉嬤嬤買通了說書先生將你爹和繼母的那些破事編成了話本子,若不是我當時提了句這也會毀了你的前程,你爹的官路怕是早就斷送在淮陽了。」
「葉嬤嬤是有仇必報的性子,這些年她爲了我,忍得很辛苦。」我抿了抿脣,繼續道,「不過我不打算嫁入什麼高門大戶,如今我們都不必再忍了。」
姨母脣角的笑意澀然:「就是不忍了纔好呢。」
我握緊手裏的茶盞,一臉擔憂地看向姨母。
當年,李家也是爲姨母千挑萬選,選中了品行和才情皆是上等的姨父做夫婿。
誰也沒料到,姨父在中舉做官後,嚐到了權勢的滋味一發不可收拾,變成如今這副荒唐模樣。
姨父如今有權有勢,姨母管不了他,索性放任他在外面購置宅子,養着那些從花柳之地買來的妓子。
「你不用擔憂,姨母早就看開了。」她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道,「現在我每日做做刺繡,不去管他,日子也能過下去。」
我從袖中摸出幾張銀票遞給姨母:「姨母,您的繡樣在我的布莊裏賣得很好,這是給您的分紅。」
姨母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手裏的銀票:「怎麼會有這麼多?」
「叔公辛苦經營一生的繡莊敗在了姨父手裏,但還好,繡藝還留在您手裏。」我將銀票塞到姨母手中,繼續道:「我也沒想到能賺這麼多銀子,但就是賺了這麼多,姨母如今一定也有想做的事,手裏有銀子做事也會順當一些。」
姨母默了默,不再推脫,收下了銀票。
……
流言總是傳得格外快。
那些在塵埃下掩埋了許久的不堪往事,如今終於浮現。
不過短短幾天,王楠芝辛苦經營了十幾年的好名聲就敗了個乾淨。
當年她做外室懷着身孕進門之事,在街頭巷尾被傳得有聲有色。
我爹從江南辦完差事回府之時,面上無光。
他徑直去了王楠芝院裏,這些年第一次對她疾言厲色。
「你沒事和那些婦道人家說道什麼,當年那些事光彩嗎?」
性子向來溫順的王楠芝第一次對我爹翻了臉:「都是你養了那狐媚子做外室,遲遲不敢納進門,任由她今日鬧到我面前,讓我的顏面在衆人面前丟了個乾淨,你竟還說我不光彩?」
我爹被她懟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
「那還不是因爲她舞姬的身份……我怎麼能納她入門……」
我爹倒也不見得有多羞愧,畢竟這樣不知羞恥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氣怒的只是沈家這清流世家此刻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話。
王楠芝可沒有她看上去那樣面善,她冷聲對我爹說道:
「我絕不會讓那輕浮的風塵女子進沈家的門,爲今之計只有除掉她……」
我爹盯着她眼底的冷意,不禁愣了愣神。
「你……何時變得如此心狠了……」
王楠芝冷笑着看向他:「心不狠如何坐穩沈家主母的位置?夫君不妨好好想想,是一個女子重要,還是沈家的顏面重要……」
殺人就這樣被她輕飄飄地說出口。
我爹站在原地,看向她的眼神逐漸陌生。
就在這時,我扶着祖母走了過來。
祖母用力拄了拄柺杖,打破屋內的沉寂。
「那外室女不能殺,她現在已經懷了身孕,如今沈家最要緊的就是綿延子嗣。」
王楠芝身子猛地一僵。
我爹先是震驚,隨後脣角不可自抑地上揚。
「我……我還以爲……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後了……」
十五年前,沈家也是上演了這麼一幕。
不過那時候王楠芝是設局人,此刻卻成了局中人。
她表面上賢良淑德,爲我爹納了兩房姨娘,卻擔憂姨娘有了身孕,影響她主母的位置,這些年一面喝着有助孕的藥,一面給那些姨娘日常的喫食裏下了避孕的藥物。
所以沈家再也沒有孩子出生。
我爹本不會納一個舞姬進門。
但這些年,府裏姨娘的肚子毫無動靜,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已經傷及了他男人的自尊。
他太需要一個兒子去堵住外人的嘴了。
反正顏面也丟光了,不如索性將錯就錯,將那懷有身孕的外室娶進門。
王楠芝沒法子再攔着外室進門,只是兩眼無神地坐在一旁聽着祖母和我爹商討着如何安置那外室,一言不發。
婆子扶着祖母離開之後,王楠芝突然叫住了我。
「怎麼今日你也在這裏……還有你姨母……你算計我?」
我回眸看着她,神色清澈。
「女兒每日黃昏都跟在祖母身旁抄寫佛經,所以被祖母帶了過來,女兒不懂母親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掀起眼皮打量了我片刻,脣角的笑意冷冷泛開。
「是我想多了,你不過是在莊子里長大的,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城府?」

-9-
祖母爲了磨我的性子,每日都讓我去她那裏抄寫佛經。
奈何我的字總寫得歪歪扭扭,抄出的佛經根本不能用來供奉。
還好沈茹寫得一手好字,很快替了我幫祖母抄佛經的位置。
我第一次覺得,字寫得不好,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終於清閒了下來。
夜裏,青兒幫我梳洗,我突然想起了以前莊子裏的事。
「青兒,你記不記得,從前去許家的那條路上有條惡狗,每次我拿着食盒它都垂着尾巴跟在我的身後,幾次差點咬傷我……」
青兒點點頭:「記得,那條惡狗還咬傷了我們院裏不少人呢,嚇得小姐不敢獨自出門,走哪要三五個人陪着,後來好像那條惡狗不知怎麼地,突然就死了。」
我隨手將王楠芝送來的金釵扔進首飾盒裏,因爲磕碰,上面那層薄薄的金紙裂開,露出裏面包裹的銀條。
我挪開視線,繼續說道:「有天爲了脫身,我出門扔了塊骨頭給那隻惡狗,沒想到又出現了一隻狗,那兩隻狗爲了那塊骨頭纏鬥至兩敗俱傷,惡狗打過架後,沒過幾天就死了,後來我出門再也不用害怕被咬,那是我第一次發現狗咬狗原來這麼有趣。」
青兒停頓了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我說道。
「這幾日,夫人都沒再叫我過去問小姐的事了,只是讓人整日盯着西院柳姨娘的動靜,聽說那柳姨娘也不是個好伺候的主,仗着自己有身孕每日都要喝燕窩喫魚翅,奴婢聽府裏的婆子說,以前夫人還是姨娘懷有身孕的時候可比她收斂多了。」
「現今沈家最要緊的便是柳姨ṭû₊娘和她肚子裏的胎了,她想怎麼作都行,反正不礙我的眼就行。」
青兒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說道:「自從柳姨娘進門後,夫人的白髮更多了,每日都要用烏髮膏梳頭。」
我聞言笑了笑:「她辛苦節儉下的銀子如今像流水般流進西院,她怎麼能不愁?」
「小姐您說,夫人會對西院下手嗎?」
「和我有什麼關係,看戲就好。」我伸了個懶腰,懶懶道,「只可惜出門時沒帶嬤嬤炒的瓜子,配着看這場好戲。」
……
王楠芝行事謹慎,她知道柳姨娘肚子裏的胎有多寶貴,自然不會輕易下手。
可偏偏那柳姨娘不是個安分的主。
她根本就沒有身孕,她聽聞王楠芝要除掉她後,從藥鋪的夥計手裏偷偷買了能讓女子假孕的藥物喫了下去,而後真被大夫把出了喜脈。
不過三個月之後,她的脈象越發紊亂,她知道紙包不住火,所以必須藉此除掉王楠芝,取而代之,坐上主母之位。
那日,柳姨娘服下藥後,便去了王楠芝的院裏。
半刻鐘後,她倒在地上,身下血流不止。
我爹不聽王楠芝一個字的辯解,對她動了手,直接抱着柳姨娘離開了。
王楠芝被禁足後,本該由祖母代爲管家,但祖母卻因爲柳姨娘小產一事氣得中了風,半癱在牀上。
沈茹自幼對王楠芝言聽計從,如若讓沈茹管家,她只會一味聽王楠芝的安排。
我爹正一籌莫展之際,撞見了我一邊看着賬本,一邊抄着賬目。
我爹踱步走到我身旁,一臉訝異道。
「你會看賬本?」
我將手抄的賬目遞到他面前。
「爹爹,這幾筆賬對不上,應該是有人在賬本上動了手腳。」
我爹微眯着眼,看着我遞過去的賬本,突然神色一頓,連忙讓人從外面請了賬房先生查賬。
整整一夜,沈府都燈火通明,直到東邊漸亮,才理清這些年的爛賬。
我爹一直對王楠芝信任至極,將家產全數交予她打理。
這些年王楠芝爲了維持沈府高昂的開支,用盡了手段。
爲了維持沈家表面的光鮮,她常常拆東牆補西牆。
沈家在淮陽置辦的田地和商鋪早就被變賣,我爹珍藏的古董和書畫也早就被換成了贗品。
我爹氣沖沖地衝進王楠芝院裏找她質問。
王楠芝沒有否認,而是一口認下。
「那些銀子有多少花在我身上的?這偌大的沈府就像個無底窟似的怎麼填都填不滿,這沈家的主母,我真是做夠了做厭了……」
我爹氣得聲音都在發顫。
「可是你也不能將沈家的家產全數變賣啊,敗光沈家祖上留下的產業,做出如此無恥之事……」
「無恥?你說我無恥?」王楠芝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仰頭大笑起來,「你的俸祿從未補貼家裏半分,整日在外喫喝玩樂,還置辦宅院,養外室……竟也有臉說我無恥。」
「你何時變得如此庸俗了?張嘴閉嘴都是錢?」
「你若不在意錢,當年會同意與我退婚娶李氏嗎?你放不下這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整日端着清高的架子,簡直虛僞至極。」
看着曾經相愛的兩人如今走到兩看相厭的地步,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王楠芝這才注意到了我。
「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沒搭理她,將手裏的賬冊遞到了我爹手裏。
「爹爹,您還不知道吧,朱雀街的那間藥鋪是我名下的,我讓藥鋪賬房整理了沈府的賬目,請爹爹過目。」
王楠芝看着我爹手裏的賬冊,臉色煞白。
「怎麼……你怎麼會……」
我指着那幾處被標記起來的賬目,對我爹說道。
「母親也算不上完全捨不得花銀子吧,這些可都是上好的助孕藥。
「只不過女兒不懂……母親爲什麼每月還會買那麼多的避孕藥物。
「還有這些,應該是爲祖母抓的藥,之前都是名貴的藥材,現在都換成了便宜的藥材,藥材用得不好,祖母身子虧空,所以不久前纔會中風。」
「夫君,你相信我,我沒有……」王楠芝神色慌張,指着我道,「都是沈霜染,想陷害於我,她的心機有多重,夫君您是知道的啊。」
我微微勾了勾脣:「不對啊,母親從前可都是說……我尚且年幼,絕不會有什麼壞心思的。」
「你……」她瞬間說不出話來。
「每月府裏的賬上,祖母的藥錢都是筆不小的開支,想必應該是母親將私下買藥的錢都記在了祖母的賬上。」我隨即看向我爹,「您大可對對這賬能不能與沈家的賬對上,便知我是不是冤枉了母親。」
證據確鑿,王楠芝辯無可辯,她雙腿癱軟,坐在了地上。
我爹緊緊捏着賬本,手背青筋鼓起。
王楠芝回過神來,撲過去抱住了我爹的腿。
「夫君,我做這些事都是因爲愛你……你就唸在我操持沈府多年,養育出茹兒的份上,饒過我這一次……」
我爹抬腳,狠狠踹在她的心口處。
「你害得我沒兒子,還害得我母親臥牀不起,陷我於如此不孝之地,我不殺了都算心善了,還想讓我饒過你?」
我爹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直接拂袖離開。
王楠芝捂着胸口,嘴角緩緩滲出殷紅的血滴,淚水止不住滾落。
她雙手撐着地,從地上爬起來,紅眼睛看着我。
「小賤人,是你算計我……還有你娘那個老賤人,都死了還不忘算計我……」
我垂眸看着她,淡淡笑道:「當年你四處造謠我母親爲了嫁入沈府,僞造了江南首富獨生女身份,所以我娘便順着這個流言,早早轉移了嫁妝。
「父親和祖母極力讓你進門,在我娘病逝後,讓你坐上主母之位,現在看來,你們好像也不怎麼如願。」
我看着屋前幾個看守着的護院,嘆息道:
「我爹這人最愛惜顏面,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此休了你,不過你這輩子怕是也出不了這院了。」我微微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有件事忘了給你說,你一直沒有身孕,是因爲在當年小產後喫錯了藥,爲了掩住這個祕密,葉嬤嬤特意在京裏開了這間藥鋪,請了名醫坐鎮,這些年讓你錯以爲自己還有機會懷上身孕,不知喝了多少苦藥……你猜,我這個被鄉野村婦養大的蠢貨又是如何算計您的呢……」
王楠芝坐在地上聽着我說的話,愣神了許久。
在我轉身走出門的那刻,她突然回過神,朝我撲來,卻被護院按在門檻上。
她死死盯着我的背影,大吼道:
「你這個該死的小賤人,我如今的境地都是你的算計……你以爲你贏了嗎?定安侯府還是看不上你這樣的庸俗貨色,我還有茹兒,你拿什麼和她比?」
我扶了下發髻,回過頭看着她。
「我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就行,爲何要和她比?當初你不是也以爲自己嫁入了高門,可如今還是過得連狗都不如……」
王楠芝瞳孔緊縮,朝着我嘶吼的樣子,像極了瘋婦。
整整一夜,都能聽見從她院裏傳來的咒罵聲。
我被吵得睡不着,連夜搬去了外面的客棧。

-10-
而後的三個月裏,我忙着籌辦酒樓開張事宜,沒再回過沈家。
如今的沈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說粥都有些不合適。
柳姨娘聽聞沈府破敗,捲走了許多值錢的物件跑了,如今的沈府已經無米下鍋了。
我爹養的外室,都讓他苦不堪言。
如今他無路可走,終於抹下顏面,在酒樓開張前夕,找到了我。
我爹來的時候帶着兩卷書,假惺惺地想向我示好。
可看着酒樓內的繁華裝飾,他臉上的假笑怎麼都掛不住了。
這時候,酒樓裏還未佈置好,我搬了一條凳子在戲臺上找了處清靜的地方坐下,拿着算盤算賬。
我爹徑直走到我面前,直接奪過我手裏的算盤砸在地上。
「你知道如今沈家落魄成什麼樣了嗎,還有臉在這算賬!」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算盤珠子,淡淡道:「爹爹,您在娶繼母進門的時候,不是說她比我娘要賢良百倍千倍,沈家怎麼會落魄了?」
我語氣無辜,脣角卻勾着一抹嘲諷的笑意,落在他眼裏無比刺眼。
我爹直接對我翻了臉:「你娘可是江南首富的獨女,你開藥鋪、酒樓都是用的你孃的嫁妝錢,別以爲我不知道這些錢是用了什麼手段到你手裏的。
「你如今過得富貴,可有想過你爹、祖母、妹妹過的是什麼慘日子嗎?
「我不知是犯了什麼錯,將你教養成如今這副忤逆不孝的樣子。」
我抬眼看着他:「當年王楠芝四處造謠我娘靠着矇騙才嫁入沈家,您爲了扶她做正室,沒爲我孃的名聲辯解半分,現在又知道她是江南首富的獨女了?
「您將沈家扔給繼母打理,過了那麼多年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日子,現在沈家的家產在繼母的手上敗了,又打起亡妻嫁妝的主意,爹爹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盤。」
我爹假清高的面目被我當場拆穿,變得口不擇言起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娘嫁進了沈家,那她的一切都是沈家的……」
我忍不住笑了:「虧得爹爹還是讀書人,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個朝代的律法規定女子嫁進門後,嫁妝就成了夫家的。」
他氣得聲音都在發抖,抬手就想給我一巴掌。
「你……你這個逆女……」
我身後兩位會武功的婢女見狀,擋在了我身前。
我對着身後的小廝吩咐道:「還不快些去招待貴客,別讓貴客看了笑話。」
我爹聞言,遂朝臺下望去:「哪裏有貴客?你在玩什麼花樣?」
我指了指臺下的屏風,輕聲道:「那是我姨母繡的雙面屏風,一面是刺繡花紋,另一面卻能清楚地看到戲臺,是專爲那些不方便露面的貴客準備的。」
「哪裏會有貴客……你這酒樓分明還未開業……」
「爹爹不知,我早就將樓上的雅間收拾了出來,發了請柬給京裏的達官貴人,他們都喜愛清靜和新鮮的菜式,每日都有不少貴客拿着請柬過來,我這酒樓還未開張就在京中積攢了不少名氣。」我停頓了下,用只有我和他能聽見的聲音說,「女兒知道沈家的日子如今過得艱難,所以纔沒給爹爹送去請柬……」
一瞬間,我爹的臉氣得紅了又白。
他抬起手,剛想對我動手,就瞥見有人從屏風後走出來。
那幾位衣衫華貴的大人他都認識,是他官場上的同僚。
諫官宋大人看着他,冷哼一聲。
「沈家三代清正,沒想到到了沈大人這裏就寵妾滅妻,縱得外室鬧得家宅不寧,如今沈大人竟還覬覦起了亡妻的嫁妝,如此做派,簡直愧爲讀書人!」
像我爹這種清高了大半輩子的人,讓他當衆顏面掃地,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
衆人散去後,他僵着身子在戲臺上站了很久,臉上的血色漸漸褪盡。
葉嬤嬤探親歸來,這時候正好也在樓上雅間試菜。
她說,這是她這輩子看過最好的一場戲。
在宋大人上朝參我爹之前,我爹直接辭官准備帶着府裏衆人回淮陽老家。
他辭官的那天夜裏,沈府鬧得不安寧。
被禁足的三個月裏,王楠芝的頭髮已然花白。
她披散着頭髮狀若瘋婦,被護院按在門檻上,對着我爹大罵道:「你遇到點事就只會放棄前程回老家,如此沒有出息,算得上什麼男人!
「我當年就是瞎了眼,以爲你會有大好前程,纔不要臉面做了你的外室,誰知道你竟是個廢物。
「你辭官的時候可有想過茹兒的前程,她本可以嫁入定安侯府!」
我爹垂眸盯着她看了許久,啞着聲音道。
「從前我藏一塊桂花糕給你,你都會高興許久……爲什麼現在的你眼裏只有錢和勢?」
王楠芝聞言,仰頭大笑了起來。
「你這輩子從未過過喫不飽穿不暖的日子,纔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在捱餓的時候發過誓,這輩子我一定要往高處爬,再也不過以前那種窮苦日子。
「沈昌源,你不會真以爲我當初看上你,甚至不惜做你的外室,是因爲我欣賞你的才學吧?
「你只不過是我當時能攀到最高的那根枝……」
曾經的年少情深,此刻就像個笑話。
我爹雙目猩紅,氣得全身都在發顫。
「你既然不願離開京城,那我會將你送去城外的尼姑庵,然後帶着母親和茹兒回淮陽,你我此生都不再相見。」
此刻的王楠芝早已摘掉了賢良的面具,笑着看向他。
「然後呢?夫君,你不會還打算回淮陽後生個兒子,再培養他考取功名,重振沈家門楣吧?」
她忽地大笑起來。
「夫君,這些天夜裏冷,那罈子黃酒你喝得還暖嗎?」
我爹的瞳孔瞬間縮了縮。
「你怎麼知道……」
「我讓人在那罈子酒裏下了些東西,既然我不能生了,你也不能……」王楠芝盯着我爹漸漸崩潰的神情,繼續說道,「你如今和我一樣,能仰仗的只有茹兒了,你有時間還是好ţû₅好想想怎麼放下你這張老臉去定安侯府談好這門親事,茹兒好了,沈家說不定還有翻身的機會。」
那晚過後,我爹就病了。
聽聞他在病中一直唸叨着我孃親的名字。
他說他想起從前他落榜之時,孃親曾說過能平安順遂過一輩子就好,這輩子能不能做官都不要緊。
他託人給我帶話,說我爹近來總會想起從前剛娶我娘進門的日子。
他想補償孃親,也想補償我,爲了讓我能有一個好前程,他打算過兩日親自去定安侯府爲我談這門親事。
我忙着算賬,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我娘說我長大後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不需要將這輩子寄託在嫁給一個男人身上。」
這個道理,王楠芝這輩子也沒有想明白。
如今的沈家不僅沒落,連名聲也敗了個乾淨。
定安侯夫人原本屬意沈茹,如今避之不及,連忙定下了陳少卿家的嫡次女做兒媳。
王楠芝聽聞消息徹底崩潰,在尼姑庵裏逼着沈茹去給定安侯世子做妾,如若做不了妾那就去做外室。
她能從外室坐到主母的位置,那她費盡心血培養沈茹也可以。
如今她已經沒有任何倚仗,沈茹是她在絕境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可是王楠芝忘了,當初她爲了讓沈茹高嫁逼她讀的那些書,早讓沈茹不是從前那個任由她擺佈、沒有思想的女兒了。
那天過後,沈茹再也沒去尼姑庵看過她。
在沈茹離開京城那天,我在早點鋪遇見了她。
這些年,我們鮮少說話,她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道。
「燒麥好喫嗎?」
我點了點頭:「好喫。」
她也點了籠燒麥,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
「其實我以前挺羨慕姐姐的,能自由自在,沒有拘束地長大。」
「你……羨慕我?」我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可是有名的才女,不知道被京中多少女子羨慕。」
她撩起了一點袖子,白皙的手臂上留有幾道淺淡的疤痕。
「這是我從前背不出書,母親用柳條抽的,我一直以爲她這樣是爲了我好,現在我也看清楚了,她不過是爲了她自己……我想明白了,以後我要爲了自己活。」
我問她:「你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淮陽老家有家女塾,讓我去做先生。」她望向不遠處的酒樓,脣角微彎,「以後我也能像姐姐那樣,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後來我才得知,在沈茹離開那日,王楠芝不惜用性命相逼讓她留在京城。    
幫她通風報信的婆子找到早點鋪的時候,沈茹已然出城。
王楠芝等了許久,不慎踩滑了腳凳,吊死在了白綾上。
我給了照顧王楠芝的婆子一點銀子,等王楠芝的死訊傳到淮陽沈茹那裏的時候,她聽到的是王楠芝染了風寒離世。
反正沈茹從淮陽回京城需要半個多月的時間。
等她回京處理喪事的時候,見到的也只是王楠芝的骨灰。

-11-
葉嬤嬤的夫君是個賭徒,爲了還賭債,賣掉了剛出生不久的兒子。
男人用賣兒子的錢,第一次買了肉回家。
男人告訴她,兒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她什麼話都沒說,從院子裏挖出了兒子出生那天封存的酒罈。
那晚下了一夜的雪,男人喝醉了酒,凍死在院子裏的雪地裏。
村裏的親戚都傳她狠毒,和她斷了關係。
近來,那些親戚又聽說她在京城裏發了財,開始寫信讓她回村探親,那些人甚至還在信裏說知道她兒子的下落。
我問葉嬤嬤:「您找到兒子嗎?」
「那年我爲了救出六兒,失手打死了人伢子,我怕我被官衙抓走了沒人養他,便將他送養給了一對沒有子女的老夫婦,後來我纔去了李家,做了你孃的奶孃,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都知道他在哪。」葉嬤嬤指了指桌上新買的那堆糕點,對我說道,「這些糕點都是他做的,去晚了就買不到了。」
難怪葉嬤嬤不喜歡喝甜羹,卻那麼愛喫糕點。
我繼續問道:「這麼多年,你沒打算認回他嗎?」
嬤嬤搖了搖頭:「我不是個好人,只要知道他過得好就行,又何故去打擾呢?」
葉嬤嬤又給我講了許多她回鄉的事,她回去的時候,穿得破破爛爛,找親戚借了一圈錢,那些說要好生招待她的親戚卻讓她喫了閉門羹。
只有一個表妹見她可憐,湊了幾錢銀子給她,還讓她別還了。
但葉嬤嬤臨走時,還了她二百兩銀子。
……
兩年後,我收到了沈茹的信。
她信裏說,我爹在回老家後不久,受不了外面的流言蜚語,自戕了。
祖母也相繼病逝。
她知道我與我爹還有祖母的關係,便沒通知我回去,旁人問起,只說她和我斷了聯繫。
信的最後,她說她已經嫁人了,嫁的是個教書先生。
她在嫁人後,依然在女塾裏教書,活得輕鬆自在。
葉嬤嬤聽我讀到這裏的時候,忍不住咳了聲:「你妹妹都嫁人了,你還沒個着落。」
我哼了聲:「嫁人有那麼好嗎?嬤嬤您問過姨母了嗎?」
話落,姨母正抱着新繡樣走進屋裏,笑盈盈道:
「嫁人好啊,我若是沒有嫁人,也不知道一個人的日子能過得那麼鬆快。」
這兩年,我和姨母開的繡莊和成衣坊,在京中賺了不少錢。
姨母日子過得滋潤,眉眼間不再緊鎖,多了些少女的靈動。
去年姨父得了花柳病,遣散了外面的鶯鶯燕燕,準備收心回府養病的時候,姨母直接給了他一封和離書。
姨母有了錢後,買通了他身邊的人,一點點收集到了他貪腐的罪證。
姨父想要活命,只能簽下和離書。
在和離之後,姨母還是將那些罪證交給了朝廷。
姨母本就不打算活,只是不想到死還和姨父是夫妻。
沒想到陛下念她舉證有功,寬恕了她。
我撐着下巴,盯着姨母眼角的笑意,憤憤道。
「姨母,你說的都是歪理。」
姨母哼了聲,朝我皺了皺鼻子。
往後的日子裏,葉嬤嬤再也沒提過讓我嫁人。
我忙着做生意,不知不覺已經二十二歲了。
在陪嬤嬤在莊子裏過年的時候,突然聽見她感嘆了一句。
「隔壁院裏的許行之如今中了進士,他人長得又標緻,聽說如今京城中不少官員都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我盯着火爐裏的炭火,沒有說話。
姨母盯着我,嘖嘖道。
「以前催霜染嫁人的時候,她不是總說隔壁那個書呆子不是也沒成親嗎?我記得你們小時候好像約定過,如若Ṱù₎你嫁不出去,他也娶不了媳婦,等年歲大了兩個人就湊合過,怎麼辦,現在沒人和你湊合了……」
我站起身從窗臺邊的簸箕裏拿了些青菜,對她們說道。
「我去喂兔子了。」
出門前,姨母給我披了件新做的大紅斗篷,抬手理了理我鬢間的髮絲。
「紅色好看,和雪地最相襯了。」
我嘟囔道:「這大晚上的,好看給誰看。」
我推門去了院子裏,蹲下身將手裏的青菜餵給窩裏的兔子,突然察覺到身後有道光照了過來。
我轉過身, 看見許行之提着燈籠站在籬笆外幫我照着亮。
順着燈光, 能看見漆黑夜色中,有些許雪花緩緩飄落。
我盯着他黑髮間綴着的雪,問道。
「你在這裏站多久了?」
「沒多久,我在等你……你你我……」
他像是被凍壞了, 話都說不利索。
我走過去,將手裏捧的手爐塞進他的手裏, 抬眼對他說道。
「別凍着了,有話進屋說吧。」
他仍站在原地,突然說:「霜染,我沒人要。」
「嗯?」
「你小時候罵得對,我是個書呆子, 性子又古板, 這輩子都娶不了媳婦。」
「可是葉嬤嬤說,京中不少女子……」
他直接打斷我的話:「你要不和我湊合過吧。」
我愣了愣, 一向靈活的腦子突然轉不過來了。
雪下得有些大了, 許行之抬手幫我戴好斗篷的帽子, 將我遮得嚴嚴實實。
「許家在我爹手上沒落了, 所以我之前不敢向你提親,如今終於考取了功名,纔敢向你提這件事。」也許是害怕被我拒絕,他又連忙道, 「霜染, 世間不是所有男子都像你爹那樣的。」
我抬眼看他,聲音不自覺發顫。
「可是……沈家的名聲不太好……」
「我供職于都察院, 日後會將朝廷官員得罪個遍,名聲怎麼樣,對我不重要。」
「我……我手裏還有不少生意。」
「我不會打擾你。」
「我……可我又不是沒人要……」
「我知道。」他垂眸看我,彎着眼睛笑了笑, 「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只是在漫天飛雪的冬夜裏,盯着他傻笑。
我與許行之成親後,京中免不了有不少流言蜚語。
我們都沒放在心上, 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婚後第二年,南方突發洪澇,不久後北邊又發旱災。
許行之被派去賑災。
我挺着六個月的孕肚,Ţŭ̀₁ 與葉嬤嬤和姨母一同將手裏的酒樓、繡莊、藥鋪裏的糧食、衣物和藥品送往災區。
這場災情一直持續了兩個月, 物資也送了兩個月。
我鋪子裏的東西幾乎被搬空。
葉嬤嬤摸了摸我的肚子,笑道:「錢沒了可以再掙, 如今都是在爲你的孩子積福。」
許行之回京之時, 宮中傳來旨意。
陛下聽聞了我的事蹟,親封了我爲誥命夫人。
我給我娘上了炷香, 反覆翻看着那道聖旨, 高興得睡不着。
許行之抱着孩子走到我身旁, 朝我笑道。
「我知道我家夫人厲害,靠自己掙得了誥命,但你也不至於連孩子都不看一眼吧。」
我朝着他撇了撇嘴:「你不知道。」
從那過後, 京中都傳,我的父親和繼母品行敗壞,我自小被養在莊子裏。
卻被一個鄉野出身的老嬤嬤教養得Ṱùⁿ很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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