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日,婆母給了我六兩銀子。
一兩買米,二兩買肉,三兩給夫君縫件新衣裳。
千辛萬苦尋回家時。
周家人去樓空,門前只剩下一位笑眯眯的老嬤嬤:
「週二公子進城當了大官,往後不會回來住啦!」
我滿臉通紅。
守了周隨安科考五年,左鄰右舍都知道我是個笨姑娘。
實在爲難,好心的嬤嬤想了個辦法:
「京城宅子裏有位獨居的軍漢,左右你也無處可去,不如做個浣衣女吧!」
-1-
往青州進城走了五里路,是嬤嬤給我端了水喝。
她細細端詳我的臉,笑眯眯道:
「姑娘面相是個有福分的丫頭,那軍漢與老身熟識,前些年戰場裏傷了腿,平日裏多有不便,這才託老身尋位可靠的洗衣女來。」
她小心端詳着我的眉頭,欲言又止道:
「伺候人是個苦差事,若你不是無處可去的境地,老身萬萬不能置喙,白白糟蹋你的福分。」
我知道,鄰家嬤嬤衣着樸素,卻是個很好的人。
爹爹是在鬧市口搖卦爲生的道士。
很久之前,我與他相依爲命,也從他嘴裏聽到過同樣的話。
「我的阿嵩有一雙世上最純淨的眼,往後定有貴人相助,享不盡的福分哩!」
可,自爹爹去世後,我在周家做了五年不見天日的童養媳。
人牙子說我又幹又瘦,是個能喫苦的丫頭。
只要了周家一錢銀子。
爲了這一錢銀子,每日天不亮就要起牀,勞作耕田,淘洗衣物。
周家這間低矮破舊的南房,屋裏終年見不到陽光,卻塞得住一個我。
身上的衣物汗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餓的連眼皮都抬不起來時,趙嬤嬤悄悄塞過我一個苦饅頭。
「傻阿嵩,那周家二公子是個有才學的人物,你陪他苦熬科舉,照料起居,這事沒錯。」
「可是,你可否想過有朝一日,他入朝爲官有了頭臉,家中可還有你容身之處?」
其實我想過的,嬤嬤是爲了我好。
畢竟我進了周家的第一日,婆母喜歡豐潤白淨的女子,更善生養。
她在我面前生了很大的氣,不僅抽了我一巴掌,還要找那牙人算賬。
可週隨安對我很好,不僅攔下了張牙舞爪的婆母,還將南間的一間柴房指給了我。
那時他倚窗而坐,一襲月白長袍,專注地翻看手中書卷。
在我眼裏宛如天生的仙人,巷口的叫嚷影響不了他半分。
我端着一杯清茶敲門。
周隨安聞聲微微側頭,對我笑得疏離有禮:
「往後,有勞小宋姑娘。」
「待周某金榜題名時,一定……一定娶小宋姑娘你爲妻。」
風掀起屋檐獵獵,木門怦然。
只是後來,後來那些話像是被風帶走了。
虧得還剩下這一句有勞,我能妥帖地將所有的家事做好,換一個養活自己的活計。
想到這裏,我忽然沒有那麼難過了,回過神重重點了點頭。
嬤嬤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傻丫頭,京城據此有三百里,往後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若是還有想見的人、放不下的事,再想尋人,可尋不到了。」
阿爹死了,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我沒忘記悶着聲安慰她:
「沒事的嬤嬤,阿嵩在青州早就沒有家人啦。」
喝飽了水,我打開這一路系得緊緊的花包袱。
取出進城時那花了一兩買好的米,悄悄放在門下,笑着對她擺手:
「等我做了那壞脾氣軍漢的浣衣女,填飽了肚子,攢下很多工錢,還會常回來看望嬤嬤的。」
左右我也只會洗衣做飯,在哪不是做活呢?
周隨安當上了人人敬畏的大官,舉家不用再過窮苦日子,我該替他高興纔是。
-2-
是高興嗎?
應當高興纔是。
直到遠遠地再也看不見嬤嬤,雨水如同斷線的珍珠,顆顆砸碎在青石板上。
一路走出鎮子。
最先碰見的是在鎮子口開藥鋪的店家柳三。
他停下手中藥碾,見了我便愕然道:
「周家請的十餘輛馬車三日前就啓程了,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週二公子還戴着綴了紅纓的高帽嘞!」
「小宋姑娘怎的還留在鎮上,莫不是還惦記着上山採你家公子用慣了的藥?」
青州周家傳到這代,羸弱易疾,子息單薄,到周隨安竟是三代單傳,早不復當年祖上家境殷實的風光。
是以周隨安弱不勝衣,更要金枝玉葉地養着。
可惜,喫穿用度上他諸多挑剔,同一種膳食用不慣幾次。
我每日晨起勞作,更要精打細算,恨不得將一兩銀子掰成幾瓣花。
有時不過沒買到集市上最嫩的鮮魚,周隨安便會停箸,引用聖人經典諷我:
「君子遠庖廚,我本不忍斥責你,可這魚腥氣如此之重,難道那魚販欺你年幼,以次充好?」
「你這般愚鈍識不出來,如何能在我身邊侍奉?」
我不敢多言,立刻收拾好四方桌上的狼藉,又做好一桌。
可那一整日,他與我賭氣,水米未進,晚間便發起低熱。
我衣不解帶地照料,熬藥,喂粥,耐心哄着,一刻不得闔眼。
直到天明他才沉沉睡去。
醒來後,見我熬紅的雙眼,也只是淡淡一句:
「這回就當罰過了,下次仔細些便是。」
日子久了,我漸漸摸清他的心意喜好,喫穿用度方面,無一不用心做到最好。
就這麼捧着哄着,周隨安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讀書時臉上也有了血色。
不喜我的婆母也誇我把他照顧得很好。
十五歲那年,我及笄。
周隨安畫出一副美人圖,隨手將閒暇時雕出的木人丟給我:
「仔細收着,雖不及畫中萬一,給你算全了你這些年的辛苦。」
木人粗糙,五官模糊,只勉強能看出是個女子形狀。
我仔細收着,悄悄攢了一匣子。
而他案上的美人圖,畫中女子朱脣花顏,一襲霓裳飄飄欲仙。
我期許自己能成爲那畫中的人,卻在灑掃書畫時不慎碰到了一角。
周隨安便罰我在書房外冰冷的青石板上,從日中跪到深夜。
那晚我沒跪完,後半夜就暈了。
嬤嬤想偷偷送來一塊舊棉墊,被他發現,溫聲勸退:
「我也是爲了她好,這點苦都受不住,將來如何成事?」
成什麼事?
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身上,卻沒有心上疼。
我在周家比不過最低賤的婢子,能成什麼事?
五年一晃眼過去了,周隨安中舉那天,青州知縣也攜了厚禮來祝賀。
喜氣洋洋裏,婆母只給了我六兩銀子。
一兩買米,二兩買肉。
三兩割匹好布,給夫君縫件新衣裳。
興高采烈地抱着小花包袱回家時,周家人去樓空,屋內連一口水都沒給我留。
那天我哭了。
每當以爲自己撐不下來的時候,我都告訴自己再忍一忍。
忍到最後才發現,人在被棄如敝履時,忍耐,就連一文也不值。
……
柳三終於發覺有些不對,面有不忍。
半晌才道:
「小宋姑娘,也許是週二公子這幾日忙,沒來得及差人接你。」
「倒不如就留在鎮上等他,等他安頓了人車舟馬,總會記起來你的名分,許了八抬大轎來抬你。」
雨小了,我又往前邁出一步。
我想了一下,笑着對他擺手:
「阿嵩知道啦。」
卻沒有停住腳步。
爹爹教過我,等不到的人不必再等。
-3-
弱水河連綿不絕,將我攔在京城之外。
循聲看去,月光底下唯一的渡口,只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丈,守着一艘烏篷船。
老丈伸出手,渾濁的眼在我身上打了個轉。
「若要渡河,二兩銀子。」
「只是這荒郊野地的,丫頭,弱水河可不安分,一個人要去哪兒啊?」
「去京城。」
那裏雖遠,卻是我現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身上沒有多餘的銀子坐船,不坐船就去不了京城。
我摸到了小花包袱裏那個沉甸甸的油紙包。
是肉。
那二兩銀子買的好肉,割的時候連屠戶都誇新鮮,肥瘦勻稱。
若入了滾油炮炙。
小火悶透,起出去油,喫多少都不會膩,本是買給周隨安補身子的。
老丈卻也不挑,撒了點鹽,在船上烹了起來,興高采烈道:
「還真是塊好肉,老漢我水上飄了這些年,少有的滑嫩爽口!」
不知用了多久,船停了,一雙皮履立在我眼前。
「可是宋阿嵩姑娘?」
「我家主人差我來接你。」
岸邊看去,男人一身布衣,相貌俊朗,身形挺拔。
兩條袖子都挽在肘上,露出一雙袖長結實的小臂。
許是久了立不住,他微微喘息,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
隨從拿過我的小花包袱,臉上有些歉意:
「姑娘莫要見怪,我家主人名叫陸以珩,是位正當青壯年的好軍漢,只是前些年腿腳受了暗疾,性子就從此古怪了些。」
我抿了抿嘴:「不礙事。」
陸以珩側過頭,卻不願看我,只衝我點了點頭,聲音平緩:
「宋姑娘。」
視線往下移,空蕩蕩的褲腿形容枯槁,陸以珩的臉上不自然起來。
無處可躲,他輕咳一聲,不敢看我的眼:
「宅子路遠,怕你初來京城不識得路,徒生麻煩。」
「是以,與隨從趙桐一起,提前幾日於此處等你。」
江邊風大,聽明白了來龍去脈,我衝他頷首,輕聲問:陸
「有幾日?」
氣氛僵硬起來,還是趙桐拎着包袱先開口。
「怕是,怕是有三五天了,自收到消息起,主子日日都要來這看一陣子,怕錯了姑娘的船。」
「又怕小的們貪玩誤了,總要一個人,一個人……」
轎簾放下,陸以珩正襟危坐,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發一言地側過頭。
趙桐卻衝我擠眉弄眼,怎麼也不往下說了。
旭日的金光,射散了籠罩在江面的輕煙曉霧。
澄江似練,翠峯如簇。
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一片靜默裏,我俯下身,小心翼翼撫過他藏起的腳背,衝他笑道:
「你這腿,我能治。」
-4-
周隨安近幾日忙的緊,吏部的任命這幾日才送下來。
日子定的是九月初八。
隨後便是等着要領敕牒、告身,偶爾請新識得的新科同僚們喫酒,免不了搜腸刮肚地吟幾句老掉牙的詩,喫醉了就要尋幾個美人亂侃一通。
從青州帶來的盤纏本就不多,這下更如流水般從指縫往外流。
他倒是懷念起青州了。
京城美食酒樓雖多,初來乍到,地氣口味尚未改過來,用飯時總覺得心裏空落落,少了些什麼。
少了些什麼呢?
直到這日用飯時筷子夾出一根魚刺,這纔想起來從青州少帶了什麼。
「綠蘿,從青州老家帶來的傢什可安頓好了?」
「回主子的話,大體都已經安置妥當,只是老夫人總覺得褥子不合身,夜裏睡不安穩。」
眼見着天氣要熱起來,褥子悶得慌可是大事。
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了上來。
周隨安皺着眉將筷子往後一拋,習慣性就要發脾氣:
「她今年沒送來新褥子?」
「往日這些瑣事都是她追着辦好,到了京城就只顧貪玩偷懶,白等着享福當夫人?」
僕從茫然片刻:「主子,您說的是……」
周隨安冷着臉,一如既往地傲慢自信:
「還能有誰,那個從青州買來的小童養媳。」
他其實也沒放在心上,宋阿嵩沒見過世面,在青州時偶爾被新鮮事勾了去,總會記着也給他帶一份更好的。
頓了頓,周隨安自己換了雙筷子,正要夾起桌上的白灼菜。
卻見那僕從去而復返,唯唯諾諾,眼神困惑極了:
「什麼阿嵩姑娘?小的特意去打聽了一圈兒,您就沒從青州帶別的人回來呀!」
上首有清脆的杯盞碎裂聲。
僕從硬着頭皮:
「府裏的人就沒見過阿嵩姑娘!下面人都說,您是不是,把人給忘了?」
「你說什麼?!」
起初是不可置信,反應過來就不敢細想。
青州距京城起碼三百里,各方戰事不安穩,路上總有水匪草盜,將良家女子往寨子裏拐了取樂……
「愣着做什麼!差人往青州找!」
僕從一拍腦門,一臉爲難:
「少爺,您怕是忘了,您前幾日纔給花魁娘子過生辰宴,哪還有多餘的銀子再尋阿嵩姑娘?」
周隨安忽然呆住了。
回憶起那天。
他在城中最大的酒樓喫醉了酒,花魁娘子舞姿曼妙如仙。
她擁住他的脖子,甜甜膩膩地在耳邊勾着他:
「奴家有些年沒過生辰了,只需千兩銀子,周郎可願再疼疼奴家?」
他立刻應了下來。
又想起那日放榜,全家人都喜氣洋洋。
宋阿嵩勤勤懇懇,在他家做了五年的活計,連同自己的贖身錢。
一共向他求了六兩銀子。
他不情不願地將錢一甩,還有些不耐煩道:
「家中還缺着米麪,你別隻顧着買自己想要的小玩意。」
她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他其實很享受當時那種感覺,享受那種純粹的,獨一無二的,可以放肆地說教和維護自己的威嚴。
外面那些人給不了的,只有宋阿嵩會迎着他,依靠着他。
他只要站在那裏,什麼都不用做。
他就是宋阿嵩的天。
電光火石般。
周隨安幡然醒悟,那個一向願意哄着自己的人丟了!
連帽子都來不及摘,他猛推開僕從往外撲,顧不得僕從驚愕的眼神:
「找,快去找!」
「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找!派人把她給我找回來!」
-5-
京城極盛。
陸家巷子四通八達,小轎左拐右拐,總算在日落前停在陸宅門口。
兩進的宅子不算大,廂房、耳房卻一應俱全。
一路上,我仔細將菜場、肉行、裁縫鋪、醫館這些地方記了個清楚。
京城不比青州,地皮更是寸土寸金。
打量好一間低矮窄小的ŧū́ⁿ西耳房,我剛要放下小花包袱,趙桐像燙着一般伸出手:
「宋姑娘,您在宅裏有自己的院子住。」
手足無措地推開門,望見一間拾掇乾淨的小院。
我一愣,纔想開口問一問:
「陸宅的下人是都有這樣的院子住,還是單給我一人的?」
趙桐抓耳撓腮地跟上來,好半天才想起怎麼解釋:
「主子說,宅子裏沒有女子,您是請來的第一位姑娘,咱哥幾個衣食住行都得仰仗您,自然不能慢待了。」
「這就是主子給您準備的,他說了,您不是下人……是客。」
放下花包袱,我輕輕掩上院門。
夜風晃得油燈忽明忽暗。
轉過身,我撫上了陸以珩的腳腕。
陸以珩身形一震,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眸子裏,第一次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幾乎是本能地想將殘腿往後縮,卻被我溫柔而堅定地按住。
「軍漢的腿,是舊傷拖延,寒氣入骨,又傷了筋脈,尋常湯藥自然無用。」
我抬起頭,迎上他探究的目光,語氣平靜:
「我爹是個道士,除了搖卦,靠的便是這手醫治跌打損傷的本事,不敢說能藥到病除,但有七分把握。」
一旁的趙桐早已喜上眉梢,激動地搓着手:
「主子,您就讓小宋姑娘試試!死馬當活馬醫嘛!」
話音未落,就被陸以珩一記眼刀釘在原地。
陸以珩沉默了許久,久到院子裏的風都停了,他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若治不好,我不怪你。」
「若治得好……」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最終卻只是沙啞地說:
「陸某全部身家,皆歸於姑娘。」
-6-
治腿是個水磨工夫。
每日清晨,我要熬上一大鍋氣味苦澀的藥湯。
起初,陸以珩極不情願。
一ṱū́⁽個大男人,將一條殘腿暴露在姑娘家面前。
他渾身僵硬,臉色比鍋底的ẗū₂藥渣還難看。
我卻不理會他的窘迫,只專注地用銀針刺入他腿上早已萎縮的穴位。
指尖不可避免地拂過他蜜色的肌膚。
陸以珩不易察覺地一顫。
房間很靜,只聽得到水聲,和他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水溫正好,要泡足一炷香的功夫。」
藥力刺激早已麻木的經絡。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他望過來的視線。
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眸子,此刻翻湧着隱忍的痛楚和一絲……狼狽。
陸以珩眼神躲閃,耳根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變紅。
他疼得額角青筋暴起,卻一聲不吭。
我遞上一碗早就備好的蜜水,學從前嬤嬤哄我的樣子,輕聲道:
「軍漢很疼吧?喝點甜的就不苦了。」
「我無礙,繼續。」
泡完藥浴,便是最關鍵的推拿。
我將特製的藥膏在掌心搓熱,然後覆上他冰冷的膝蓋,滑過那些縱橫交錯的舊疤。
每觸碰到一處,都能感覺到他肌肉的瞬間僵硬。
「男女有別,小宋姑娘,不可……」
「還會疼,你忍一忍。」
我低聲道。
爹爹常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他送給我桃兒,我便以李子回贈他。
寓意就是要人知恩圖報。
我待人一向好。
周隨安用一兩銀子買我,我便對他盡心盡力侍奉,自然對軍漢也一樣。
藥浴蒸騰,燻得屋裏苦氣。
陸以珩默默接過蜜水一飲而盡,耳朵尖卻悄悄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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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治腿,陸以珩的飲食極爲簡單。
趙桐說他自從傷了腿,便覺人生無趣,喫什麼都味同嚼蠟。
我便將在周家練就的廚藝都使了出來。
鯽魚湯要燉到奶白,濾掉細刺,農家小炒肉要配上新摘的嫩筍。
連最尋常的白粥,我也要配上七八樣爽口小菜。
起初他只是沉默地喫,一貫一貫地給我銀錢,後來,他會在我收拾碗筷時,低聲說一句:
「我來幫你。」
ƭŭ¹在周家,我做得好是本分,做得不好是愚鈍。
這四個字,比周隨安偶爾賞賜般的「今日尚可」要動聽十分。
一日,我採藥回來,肩上還沾着山間的露水。
陸以珩有些不自然地挪開視線,將一樣東西往身後藏了藏。
我好奇地走近,纔看清他拿了一個小小的青瓷瓶。
「這是什麼?」
他臉色有些發紅,眼神飄忽,就是不看我,只將那瓷瓶往我面前一遞,聲音生硬:
「我自己研的,治……治手。」
我低下頭,看到自己那雙因爲常年勞作而粗糙不堪的手。
在周家,婆母嫌我的手粗,端茶時會污了周隨安的眼。
周隨安也曾皺眉道:
「女子之手,當如柔荑,你這般粗糙,實在不雅。」
我曾偷偷用最便宜的豬油膏抹過,卻沒有半分用處。
從沒有人,會爲我這雙手心疼。
可陸以珩,這個沉默寡言的軍漢,他看見了。
他不僅看見了,還笨拙地、默默地,爲我尋來了藥。
我鼻子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怎麼……」
他頓時手足無措:「是藥不好?」
我連忙搖頭,接過那微涼的瓷瓶,卻像是捧了一團溫暖的火。
仰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不,是軍漢的藥太好了。」
好到快要治好那些年我心裏的傷。
終於有一日,我爲他拆下最後一次藥敷。
那條腿雖仍有傷疤,卻已恢復了血色與力量。
他站起身,丟開了那根陪伴他數年的柺杖,穩穩地站在我面前。
高大挺拔的身影將我完全籠罩。
-8-
也是那晚,雷聲大作。
我抱着膝蓋縮在牀上,想起爹爹去世那晚,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怕得渾身發抖。
房門卻被推開了。
陸以珩站在門口,昏黃的燭光在他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
他看着我蒼白的臉,眉頭緊鎖。
將一個小小的、雕刻得有些粗糙的木頭小人放到了我的牀頭。
「我……睡不着,隨手刻的。」
他解釋道,聲音在雷聲中有些模糊:「給你。」
木人沒有周隨安送我的木人那般敷衍,女子的雲鬢、羅裙,都刻得格外用心,甚至能看出專心採藥的姿態。
「夜裏怕黑,就點燈。」
他又生硬地補了一句,轉身要走。
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脫口而出:
「軍漢!」
他回過頭。
「你……你別叫我小宋姑娘了。」
我鼓起勇氣,輕聲說:「我爹在時,都叫我阿嵩。」
他沉默地看我,眸光在燭火下跳躍。
良久,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帶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陸以珩。」
我愣住了。
「我的名字。」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往後,你也別怕。」
那一刻,窗外的雷聲彷彿都遠去了。
心跳聲聽得一清二楚。
撲通,撲通……
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抱着那個溫熱的木頭人,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座京城的宅子,不再僅僅是我一個浣衣女的容身之所了。
它開始,像一個家了。
-9-
京城入夜,風是冷的。
周隨安推開窗,一口寒氣嗆入肺腑,引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新來的丫鬟慌忙送上湯藥,他卻揮手打翻,瓷碗碎裂的聲音在靜夜格外刺耳。
不是那個味道。
那丫鬟嚇得跪地求饒,他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他只是覺得煩,一種從骨子透出來的、無處安放的煩躁。
母親更是睡得不安穩。
她抱怨新買的丫鬟蠢笨,曬的被褥沒有太陽味兒。
漂亮丫鬟也委屈:
「是老夫人性子太苛刻,被子怎麼能曬出太陽味兒呢!」
周隨安起初不耐,後來才恍惚記起,宋阿嵩曬被子,是有一套自己的章程的。
她會掐着時辰,在日頭最烈、風最乾燥的時候抱出去,收回來前還要用竹條細細拍打,拍去一身塵埃,只留下一懷暖香。
那是他從未在意過的瑣事,現在卻越發讓他覺得煩。
腦海裏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宋阿嵩的模樣。
她的眼睛溼漉漉的,卻總有股純淨的味兒,是城裏這些姑娘沒有的。
實在煩的睡不着覺,周隨安翻身下牀,找出一個小木匣子。
總算找出他早就送她的小木人兒。
剛握在手裏,門外就有下人來報:
「二公子,您花銀子尋的那小宋姑娘,有人在陸家巷子外看過她拿藥!」
「急什麼,黃昏不睡,白晝無能,公子我還要睡覺,宋阿嵩她又不會跑。」
他握着它,心想擇日把這木人好好雕雕,雕出她的模樣,小小的身影,身子卻像紅皮水柳枝兒一樣軟。
性子倒是倔些。
可不打緊。
等納她做個妾,調養的再乖順些,牀榻上也別有一番滋味……
不低頭也要低頭了。
窗沒關緊。
冷風猛然灌進他的口鼻,他蠕動着乾裂的嘴脣,漲紅了面孔。
緊接着是一連串壓抑不住的咳嗽。
周隨安腳步踉蹌着去關窗。
每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軟綿綿的。
這些天,他的心口是越發不舒坦了。
-10-
下人帶周隨安找到宋阿嵩的地方,是在京城西郊,一個普普通通的秋日市集上。
隔着熙攘的人羣,她站在一處布料攤前,正側着頭,認真地聽身邊人說話。
秋日的陽光柔柔地灑在她身上。
宋阿嵩眉眼彎彎,脣邊噙着一抹他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恬淡笑意。
周隨安的心忽然定了下來,衝身側的綠蘿勾起嘴角:
「將她帶過來,就說,週二公子中舉後,來接小宋姑娘。」
綠蘿卻孤身一人回來了:
「二公子,小宋姑娘看着惶恐,身旁還有位陌生男子,二人很是親密。」
此刻,陸以珩那條廢了的腿,正穩穩地站在地上。
他低頭看着阿嵩,目光專注而溫柔,手裏還拿着一匹靛藍色的布料。
「這顏色襯你,做件夾襖,入冬穿正好。」
阿嵩笑着搖頭,伸手拿過那匹布,反過來在他身上比了比。
她的聲音清脆,帶着一絲他從未聽過的嬌嗔:
「我不是說了嗎?是給你縫新衣裳的。」
一兩買米,二兩買肉。
三兩割匹好布,給夫君縫件新衣裳。
那些話,像一根燒紅的鐵刺,狠狠扎進周隨安的耳朵裏。
他整了整衣冠,壓下喉頭的癢意,盡力維持一個讀書人的身份:
「宋阿嵩,和我回家。」
……
我渾身一僵,那抹溫暖的笑意凝固在臉上。
猛地回頭,卻對上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
周隨安瘦了,臉色蒼白,錦衣華服也掩不住一身的憔悴和戾氣。
陸以珩上前一步,沉穩地將我護在身後。
周隨安卻看也未看陸以珩,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眼神彷彿在看一個不聽話、需要被管教的物件。
「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爲你憂思成疾!」
他往前一步,試圖越過陸以珩來拉我:
「別鬧了,跟我回去,我已在吏部任職,前途無量,我許你做妾,日後再抬你做貴妾,總好Ṱų₇過跟着這等粗鄙武夫,過這沒名沒分的苦日子!」
他這番話,說得理所當然,彷彿是在施捨天大的恩德。
周圍的百姓漸漸圍了上來,對着我們指指點點。
「你說你找我?那麼你舉家搬遷,獨獨忘了我時,可曾想過我一介弱女子,三百里路,是生是死?」
「你說你憂思成疾?是想念我爲你熬的藥,還是想念那個可以任你打罵、絕不還口的奴婢?周公子,你生病了,纔想起我這個方便使喚的藥罐子嗎?」
「至於Ťũ⁻做妾?」
「周公子,我在你家五年,活得連最低賤的婢子都不如。如今我憑自己的手藝喫飯,活得堂堂正ťü₃正,爲何要回去給你做個仰人鼻息、不見天日的妾?」
「他能給我什麼?他給了我一間屋,一個家,他會在我手冷時爲我搓暖,會在我害怕時點亮一整夜的燈,他把我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來敬重!這些,你周公子給得起嗎?」
-11-
文人雅士的僞裝被撕得粉碎,露出自私偏執的真容。
「你懂什麼!」
他嘶吼道,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婦人之見!他一個廢人,能護你多久?宋阿嵩,你別不識好歹!」
「廢人?」
陸以珩終於開口,聲音冷如寒鐵:
「周公子,我這腿,是爲保家衛國所傷。」
「我只需站在這裏,便是大燕的功臣,而你,一個拋妻棄子的讀書人,有何資格說我?」
周隨安被噎得面色漲紅,他指着我,眼神里是最後的瘋狂和威脅:
「好,好!宋阿嵩,你當真要爲了他,與我恩斷義絕?」
恩?我們何曾有過恩?
義?你又何曾對我有過義?
那一刻,我心中最後一點爲過去五年的不甘,也煙消雲散了。
剩下的,只有對曾經那個傻傻付出的自己的悲哀。
我從懷裏,摸出那個他隨手丟給我的、粗糙的木人。
又摸出另一個。
是陸以珩刻的,那個抱着藥草、眉眼都帶着笑意的我。
我將兩個木人並排託在掌心,舉到周隨安面前。
「周公子,你看。」
「你給我的,是這個,面目模糊,敷衍了事。」
「他給我的,是這個,一刀一刻,皆是用心,他把我放在了心上。」
我看着他震動的瞳孔,一字一句:
「我曾以爲,只要Ţű₁我再忍一忍,再好一點,你就會看到我,我把這個粗糙的木人當成珍寶,把你那些風一吹就散的空話當成誓言……」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不是爲他,而是爲那個在無數個黑夜裏,抱着這個木人給自己打氣的傻姑娘。
「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我鬆開手,任由那個周隨安給的木人從我掌心墜落,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碎響,裂成了兩半。
「周公子,這不值錢的木人,碎了。」
「我那不值錢的五年,也要不回來了,就當……」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那句徹底了斷的話。
「就當是我眼拙,將一片真心餵了野狗。」
「爲什麼?」
周隨安猛地噴出一口血,濺紅了他月白的衣襟。
他踉蹌着後退幾步,不敢置信地倒下去。
那雙眼睛裏所有的傲慢、憤怒都消失了,聲音變得酸澀又難聽:
「宋阿嵩,你怎麼能不要我?」
不覺間,雨悄無聲息地下起來。
身後,是周隨安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百姓們鄙夷的議論聲。
可那些聲音,都離我越來越遠了。
-12-
市集那日後,周隨安便病倒了。
那口當衆嘔出的心頭血,像是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氣神。
陸以珩用他全部的身家,給了我一場十里紅妝。
成婚那日,他穿着我親手縫製的靛藍色新衣,鄭重地將那個我最喜歡的木人,放進了我的喜匣。
他說,這是我們的家。
爹爹沒有算錯,我終於等到了我的貴人。
那六兩銀子裏,一兩米,二兩肉,都餵飽了我的肚子。
而那最後的三兩,終於爲我的夫君,縫製了一件最合身的衣裳。
-13-
【陸以珩番外】
在遇見阿嵩之前,我以爲我的人生,已經死在了三年前那個血流成河的北境戰場上。
我活了下來,卻丟了一條腿的知覺。
從人人敬畏的都尉,變成一個靠着柺杖才能行走的廢人。
聖上體恤,給了我一個禁軍校尉的虛職和這座宅子,讓我頤養天年。
我變得沉默、易怒,宅子裏的下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沒人受得了我這陰晴不定的性子。
最後,只剩下趙桐這個自小跟着我的隨從。
他說,主子,要不找個手腳麻利的洗衣婦吧,起碼我們兩個爺們衣裳是乾淨的。
趙嬤嬤託人捎信來,說青州有個無處可去的笨姑娘,叫宋阿嵩,讓我多照拂。
我本不想去接。
但信裏說, 她是被高中狀元的未婚夫婿拋棄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 我心裏動了一絲惻隱。
在渡口等了三天。
江風吹得我那條廢腿隱隱作痛,心裏的煩躁也越積越多。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船上跳下來,揹着一個洗得發白的花包袱。
她就是宋阿嵩。
比我想象中還要瘦弱, 一張小臉蠟黃,只有那雙眼睛,黑白分明, 乾淨得像一汪清泉。
她沒有哭, 也沒有抱怨。
我不自覺地將殘腿往裏縮了縮, 生怕她看見我這副醜陋的模樣。
可她卻在我最狼狽的時候, 俯下身, 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篤定的語氣對我說:
「你這腿, 我能治。」
她那雙眼睛太乾淨, 我不忍拒絕。
治腿的過程, 是種酷刑。
藥湯燻蒸,銀針刺骨,那種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的疼, 比刀砍在身上還難受。
我咬着牙, 一聲不吭,這是我身爲軍漢最後的驕傲。
可她卻看穿了我的逞強。
每次疼得我滿頭大汗時,她都會遞上一碗蜜水,用哄孩子的語氣輕聲說:
「軍漢很疼吧?喝點甜的就不苦了。」
那天,我試着丟開柺杖, 自己站了起來。
趙桐激動得又哭又笑, 而她,只是站在一旁,眼睛紅紅地看我, 臉上是比我自己還要燦爛的笑。
我第一次看到她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不堪的手。
指節有些變形,掌心佈滿了厚厚的繭。
無法想象, 是怎樣的苦楚,纔將一個姑娘家的手, 磨礪成這樣。
我向從前軍中的老軍醫討教方子。
將草藥搗碎, 混合着蜂蠟與香膏,製成一瓶小小的藥膏。
當我把那青瓷瓶遞給她時,我緊張得手心冒汗, 話都說不利索。
「治……治手。」
她愣愣地看着我, 然後低下頭,笑了。
我點亮了燈,拿出那塊一直帶在身上的沉香木劍鞘, 用刻刀,笨拙地雕刻着。
我刻的不是什麼絕色美人, 我刻的, 就是我的阿嵩。
她揹着藥簍,眉眼彎彎, 站在陽光下的樣子。
她追着一隻彩蝶,笑聲清脆地立在田埂上的樣子。
她仰頭看着元宵花燈,眼裏盛滿光亮地立在鬧市中的樣子。
……
每一幀都是我心底的寶藏。
宋阿嵩治好了我的腿,讓我能重新站立於天地之間。
她更是貴人, 治好了我那顆早已枯死的心。
我的阿嵩,纔是我這一生,最好的那味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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