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上京第二年,未婚夫徹底迷上她。
不僅爲她獵春雁、獻珍寶。
就連我孃的遺物也一併給了她。
我怒氣衝衝找他討回,卻被他斥責:「婉兒幼時家道中落,不像你錦衣玉食,你就不能讓給她嗎?」
後來郡主邀約遊園,我與慕婉一同出席。
不料發生爭執,當衆和她扭打起來。
沈照輪崗路過,見慕婉受辱,二話不說將我推入湖中。
父親得知後憤懣不已,立即上疏天子痛斥沈照惡行。
哪知呈報奏本時,不慎夾了我的庚帖進去。
不久後收到天子硃批:
【八字甚硬,可配吾兒。】
-1-
我被救上來時意識還算清明。
方纔在湖中掙扎許久,身體早已脫力。
出門時爲防寒披的那件兔毛披風,在我落水後毫不留情地將我往最深處拖。
侍女晴嵐在岸邊驚慌呼救,卻無人對我伸以援手。
這也難怪。
女子襦裙繁重、難以下水。
男子則顧忌我相府千金的身份,不敢妄動怕毀人清白。
就在我瀕死之際,一個會水的太監將我撈了上來。
仲春時節,乍暖還寒。
湖面冰雪初融,寒意未卻。
所有人都慶幸我撿了條命。
沈照撥開人羣,筆直走向我。
不等我埋怨,便斥責似的說:「冷靜下來了嗎?」
我正因嗆水不斷咳嗽,聞言瞬間驚得說不出話來。
方纔我與慕婉在蘅園湖畔大打出手。
說是扭打,我也只不過扯亂她的頭髮而已。
偏巧沈照這時輪崗路過。
他本是禁軍副統領,此次受皇帝所託爲開園邀客的昭華郡主護院。
見我們不顧顏面打成一片,沈照立刻上前阻攔,護住慕婉的同時將我推入身後的冰湖。
原以爲是用力過猛,不慎落水。
沒想到竟是他故意爲之。
難怪方纔我在湖中掙扎,最該救我之人卻沒有行動。
我沉默不言,沈照以爲我尚不服氣。
語重心長道:「三娘,婉兒身體本就羸弱,又是你姐姐,你怎麼能對她動手?但這次你也喫了苦頭,只要向她道歉,我便不再同你計較。」
像是爲了表達自己不計前嫌,沈照臉色柔和地伸出手掌,欲要扶我起來。
我怔然望向那骨節分明的手掌。
過往十載歲月,它曾溫暖有力地教我挽弓騎馬,也曾笨拙輕柔地拭去我的淚水。
可如今,它無情地將我推進料峭時節的刺骨寒湖。
只是爲了幫另一個女人出氣。
比湖水更令人生怯的冷意驀然拂上心頭。
我忍淚抬頭,緊緊抓住眼前的手。
「沈照,別說瘋話了。」
我不甘心地笑了一聲。
隨即用盡全身力氣,趁其不備猛地朝後拖拽。
伴隨兩聲撲通巨響,我與沈照雙雙墜湖。
岸上傳來不絕於耳的尖叫。
看着湖水裏拼命掙扎的人,我心頭的怒意終於疏解了一絲。
若此時能開口,我真想問他。
——冷靜下來了嗎?
-2-
我於病中臥榻數月,終於在盛夏到來前得以康復。
據太醫說,我受寒發熱好些時日,幸好身體底子強健纔不至於傷了根本。Ţṻ₄
可不管怎樣,兩次投湖還是太亂來了。
父親聽說事情原委後勃然大怒,當即疏奏天子表達對沈照的不滿。
之後沈照被罰俸一年,停職半年。
還被沈伯父禁足家中到現在都尚未解禁。
可這對我來說並不足以解氣。
畢竟那時,說是他蓄意謀殺都不爲過。
至於慕婉。
她也大病了一場。
痊癒後不知怎的開始來我屋前求原諒。
當初遊園落水,細究起來與她干係不大。
父親向來寬厚仁慈,做不出責備寄人籬下的孤女一事。
原本這事隨着沈照受罰也就過去了。
可她卻突然跑來與我謝罪。
起初我叫人攆她,她失魂落魄地回去。
後來我置之不理,她便兀自在門口下跪乞恕。
「鶴寧妹妹,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儘管怪我就好,千萬別與沈郎君生嫌啊!」
過去每每聽到她喊「沈郎君」三個字我便怒氣橫生。
如今大概是被湖水泡了個清醒,竟也不覺如何了。
後來見我實在軟硬不喫。
慕婉自討沒趣,也就不再來了。
倒是晴嵐因這件事嚇得不輕。
小丫頭年紀不大,第一次隨我出門。
哪承想遇到這般倒黴的禍事。
病中她在榻前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怨自己水性不佳無法救我,又怨自己沒能保護好我。
可又怎麼會是她的錯?
這會兒她端着燕窩紅着眼進來。
我剛開口問,小丫頭眼淚就又吧嗒吧嗒掉下來。
原是我和沈照這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調侃我丟了家門臉面不說,還得罪了昭華郡主。
「現在京中人人都說姑娘刁蠻跋扈、剋夫害父。若沈家爲此退婚,便無人再敢娶姑娘了……」
晴嵐小嘴一撇,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
我無奈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不甚在意道:「不必在意那些風言風語,何況也不是我第一次丟臉了,怕什麼?」
早在去年春蒐,沈照衆目睽睽下把狩來的兩隻大雁送給慕婉時,我就已經臉面盡失了。
當時京中嘲笑之言甚廣。
說堂堂相府貴女,連未來夫婿的心都抓不住。
白白浪費了兩小無猜的情誼。
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自打兩年前慕婉上京投奔來到我家,沈照的魂兒就像被她牽走了一樣。
不同於過去對我的縱容寵溺。
沈照看向她的目光中更多是疼愛與憐惜。
聽聞她想要雁禮,他就不顧禮數把狩來的雁給她。
聽聞她幼時受苦,就把京中所有的珍稀玩物送她討她歡心。
我不是沒有表達過自己的不滿,可換來的卻是他充滿嫌棄的責備:「婉兒都那麼苦了,你連這點醋也要喫?」
沈照生平第一次用那種眼神看我,令我十分不知所措。
連提醒他不該那樣喚姑娘家的名諱都忘了。
後來我與沈照爭吵次數越來越多。
最嚴重的一次,是他將我送他的白玉鴛鴦佩隨着那些玩物一併給了慕婉。
他不耐煩地斥責我不要和慕婉搶。
因爲我養尊處優,而她苦不堪言。
彷彿我的幸運該爲她的不幸負罪,處處讓步才能彌補。
但那是我孃親的遺物。
她曾告訴我,來日有了心上人可將其中一半送他,定會護佑我們百年之好。
可惜我耐不住心中情誼,婚約一定就將那半玉給了他。
我向沈照尋要無果,只好去找慕婉。
她卻說此物已找不見,處處敷衍推諉。
後來昭華郡主邀約遊園,我無意間看她將這枚玉佩賞給郡主府的下人。
當時或震驚或氣惱,興許還有沈照被搶走的嫉妒。
便伸手扯了她的頭髮。
之後事情就發展成瞭如今這般模樣。
說來倒也慚愧,那是昭華郡主開府後首次邀人遊賞。
結果卻被我毀了。
原以爲她要怨恨死我,沒想到卻在我病時着人探望,還送了份禮物給我。
我撫摸着她送來的精緻檀木方盒,思忖片刻。
「晴嵐,隨我去趟沈府吧。」
-3-
自遊園會後,沈照被囚家中已滿三月。
過去他公務繁忙,總是想多要些休沐。
除了自己想陪伴爹孃,更因爲三娘經常埋怨見不到他。
沒想到如今停職在家,日子清閒卻那般難捱。
沈照坐在窗前抄書,上好的狼毫被他百無聊賴地支在脣上。
自己不該那樣衝動的。
沈照想。
很多事需經歷後方能感同身受。
在姚鶴寧拉他落水之前,他從沒想過原來初春時節的湖水會那樣冷,不加防備落入水中會是那樣恐懼。
可自己不但沒安慰她,還置身事外地責備她。
回想三娘抬頭看他時的眼神……
沈照的心又開始痛了。
最近他總是這樣。
一想起姚鶴寧便難受得緊。
彷彿心上壓着什麼般,放着痛,挪開更痛。
沈照很熟悉這種感覺。
上次這樣,還是聽慕婉對他訴說過往。
那是沈照第一次對除姚鶴寧以外的女子產生憐愛。
他想保護她、呵護她。
想讓她充滿愁緒的臉上綻放笑容。
這感情促使他做了很多逾矩之事。
三娘也爲此感到不滿。
但沈照覺得姚鶴寧太不懂事。
她對自己的姐姐沒有半分憐憫,甚至還要爭風喫醋。
明明慕婉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沈照再次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天空。
今日晴空萬里,很適合放風箏。
如果他親手做只紙鳶去找三孃的話,三娘會不會一開心就原諒自己呢?
沈照蹭地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
正要招呼小廝去拿竹條和棉線來,窗外一道熟悉的背影闖入了他的視線。
是三娘?!
沈照又驚又喜,幾乎以爲自己花了眼。
可她應該在家中養病纔對,怎麼會出現在沈府?
沈照緊盯着那人身影,臉上是自己都沒發覺的欣喜笑容。
他正要喊她的名字,侍從卻進來通報:
「公子,慕姑娘送信來了。」
-4-
那日遊園,除了是受郡主所邀不能拂面子外。
我其實還有其他目的。
當時沈照母親壽辰將至,我爲她的壽禮苦惱了很久。
聽說曾得陛下盛譽的畫師墨禪子也在遊園賓客之列,便欣然備禮前往。
沈伯母與我娘是手帕交,自小就十分疼我。
後來孃親病逝,她更是將我視若珍寶、愛如己出。
她一向鍾愛山水畫作。
原本我想在雅集上拜請墨禪子丹青一幅送她作壽禮。
爲此特意備了名家樂譜相贈。
結果我連墨先生的影子都沒看到就出了事。
而我病中這些時日,沈伯母的壽辰已過。
且兒子又受聖上責罰,壽宴也沒能大辦。
原本已經不抱希望,另做打算。
沒想到昭華郡主不計前嫌,還把墨禪子所繪的萬嶂翠松圖送給了我。
我將這遲來的賀禮送給沈伯母。
她展開後看了又看,甚是喜歡。
忽而笑容凝在臉上,慚愧道:「三娘,是我沈家對不住你……」
她眼中帶了淺淺的淚。
我知道她爲何這樣說。
除了沈照的事讓她十分愧疚外。
還因原本聯結的婚約幾近告吹。
早在我臥病時,父親就曾來沈府要求解除婚約。
姚沈兩家世交之誼,豈能在這一代說斷就斷。
沈伯父勸了許久都未能動搖,最後是沈伯母開口請求:
「不如讓三娘醒後自行決斷這樁婚事如何?」
於是雙方各退一步。
父親拿回了我的庚帖,沈照的庚帖則繼續放在姚府裏。
爲的就是隻要我想,隨時可以主動解除婚約。
「三娘,你當真不再考慮了嗎?」
沈伯母近乎哀求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一直以來都很想讓我做她的家人。
除去本身對我的感情,還有對已逝故友的感懷。
若沒有這樁意外,我也想名正言順做她女兒。
可是,這些日子我已然看清。
沈照不是良人。
至少,不是我的。
回去時我沒讓沈伯母送。
我知道她再多看我一會兒就要真的痛哭出來。
儘管我說做不了兒媳還可以做義女。
但我們都明白這中間實實在在有了隔閡。
即將出府之際,我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吼聲。
「姚鶴寧!你給我站住!」
最近這一年來我沒少聽到這種語氣。
即便不回頭也知道是誰。
沈照怒氣衝衝地攔住去路,視線落在我臉上後微微怔愣。
俊秀的臉上閃過一抹愧色,但很快被怒火代替。
「三娘,你有什麼不滿衝我來,何必遷怒旁人?」
我不明所以。
「你還裝!」
沈照將信紙丟在我面前,「婉兒下跪磕頭你都不肯原諒,不是遷怒是什麼!」
我拾起信紙一看,上面是慕婉清秀的筆跡。
字字泣血哭訴她在姚府受到的委屈與薄待。
我還沒說話,便聽沈照質問:「推你下水的是我,對你發脾氣的也是我,怨恨也好憤怒也好都與婉兒無關,她都那樣求你了,你爲什麼不原諒她?!」
我覺得好笑。
「首先,落水一事我沒追究,但你若有一點反省之心應當跪着與我說話。
「其次,慕婉做錯什麼需要我原諒?」
我眯着眸子問他,「如果做錯事的是她,那爲什麼被推下水的是我?」
沈照愣了愣,眼神飄忽辯解:「那日是你動手在先,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出手,更沒有之後落水的事,說到底是你咎由自取。
「至於婉兒……她只是太善良纔給自己攬罪,你彆強詞奪理!」
期待他會道歉的我如同傻子。
失望與憤恨湧上心頭,一時疼痛難忍。
眼前之人真的是沈照?
是那個與我一起長大,說會永遠保護我的人嗎?
我不禁吸氣,沉吟片刻纔對他說:
「你若看不慣我欺負她,就把她從姚府接走。」
話音剛落,眼前人頓時面色蒼白,像是遭了雷劈一般。
「你是……讓我娶她?」
「大雁都送了,你不娶嗎?」
我冷笑:「說不定你再慢點,婉兒姐姐的膝蓋就要跪碎了。」
沈照打量着我的表情,沒能從中找出一點破綻。
倏地,他放聲大笑。
「三娘,你從哪兒學會欲擒故縱的招數了?
「好啊,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想來你也不介意做平妻吧。」
我不由蹙起眉頭。
這詞相當罕見,竟一時沒反應過來它的意思。
沈照以爲我後悔,頗爲快意道:「婉兒孤苦半生,我怎能再委屈她讓她連正室都做不了?
「今後你二人平起平坐,你別想再欺負她!」
他話說得硬氣,可連皇室受禮教約束都不能娶兩名正妻,一個禁軍副統領又有什麼資格?
不過是想逞口舌之快侮辱我。
左右婚約已然失效,我倒也樂得看他被蒙在鼓中犯蠢的樣子,於是笑道:「那我拭目以待。」
大抵不是他想要的答覆,沈照狠狠瞪着我,扔下一句「到時你千萬別哭着求我」後轉身離去。
我坐上回府的馬車,看着一路熟悉的景色倍感悵然。
竹馬之交,總角之誼。
最後的結局未免太過難看。
不知不覺馬車停靠。
我剛下馬車,就被等在門前的總管請去書房。
父親面色凝重地等待我,他鮮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我以爲是自己擅自去退婚惹他不快,正要解釋,他便將一本奏章遞到我面前。
「你先看吧。」
我翻開閱讀,竟是他日前上疏皇帝有關沈照失職傷人的參奏。
「父親,這是……」
我話未說完,突然有物品從中掉落。
拾起一看竟是我的庚帖。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父親心虛道:「那日奏章寫得急,這庚帖就放在手邊,沒想到會夾進去……聽說陛下特意請了欽天監相看——」
我慌忙展開到最後,只見上面硃批:
【八字甚硬,可配吾兒。】
-5-
若說皇子ṱú³中有誰需要命硬的女子去婚配。
我率先想到的便是三年內慘遭十六次刺殺、不得不幽居東宮連朝都上不了的倒黴蛋太子爺。
可不是傳言此人爲避禍端打算主動讓儲遁入空門嗎?
如今娶妻又是爲什麼?
「父親,陛下不會是想讓我給太子殿下當肉盾吧?」
結合皇帝批語,我很難不往這方面想。
父親連忙否認:「聖心雖然難測,但也不會如此缺德,三娘放心,只是因爲你和太子八字相合。」
我略帶疑色地看着他。
老實說,我懷疑是這老頭兒故意爲之。
他爲官以來慎終如始,得疏忽成什麼樣才能把那紅豔豔的帖子失手夾進奏本里?
但眼下也不是抱怨的時候。
從沈府回來的路上,我想了許多。
與沈照相識多年都未能修成正果,我已不對未來的婚姻抱有期待。
可身爲丞相之女,終生不嫁難如登天。
縱然京中飛短流長,但只要與沈家婚約作廢的消息放出去,爲了攀附父親,婚書也會源源不斷地往姚府遞。
至於門望高低,想來也是參差不齊。
嫁入皇室反而成了最好的一條路。
「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父親試探般問我。
若婚姻中無法謀情,至少也要圖得富貴。
我靦腆一笑:「女兒如今聲名狼藉,幸蒙陛下不嫌,得其青睞,自然沒有不識抬舉的道理……」
「況且——
「我本就是配做太子妃的。」
-6-
隔日父親進宮,婚事迅速敲定下來。
但由於京中流言尚未平息,經商議後決定暫且瞞下不宣。
我日復一日隨教習嬤嬤學習宮規。
期間曾去蘅園尋問有關玉佩的下落。
據昭華郡主所說,那日園中大部分宮人都是皇帝派去的,遊園一結束便返回宮中。他們私下瞞着上頭倒賣賞賜,這玉佩不定轉手幾人,興許已經流出宮外,實在蹤跡難尋。
我其實早有預感,但聽到結果還是不免失落。
當日真不該衝動行事,應先把那賞出去的玉佩攔下再找慕婉算賬的。
之後我又問起那名救我性命的太監。
昭華郡主嘆了口氣:「我去問了,但是……」
她姣好的面容上浮現一絲怒意。
「居然一下子找出來十五個人!這羣撒謊成性的奴才,以爲來我的蘅園下餃子嗎!」
我忍俊不禁,心中的陰霾稍散些許。
此後時日,我便一直悶在家中。
就這樣勤勤懇懇學到第二月中旬。
沈照突然攜禮來訪。
其目的,是嚮慕婉提親。
父親聽說後怒髮衝冠,直接叫人將他攆出去。
甚至打算提筆再寫一份奏章呈奏聖上。
這時慕婉跑了過來,她俯伏於地,涕淚連連道:
「表叔,我與沈郎君是真心相愛,求您成全我們吧!」
父親鐵青着臉,第一次對她說了重話:「起來!你是相府的表小姐,爲了一個男人像什麼樣子!」
「婉兒不起,除非您答應!」
說完,慕婉不停將額頭一下下撞在地上。
父親神色爲難,轉頭詢問我的意思。
看着竭力叩頭的慕婉,我叫下人強行扶她起來。
「姐姐之前還說,不想我與沈照生嫌,怎麼突然與他兩情相悅了?」
「鶴寧妹妹,我以爲沈郎君今日所爲足以回答你的問題了。」
不知是不是覺得已經撕破臉,所以沒必要再裝下去。
慕婉看向我的眼神中全然沒有此前的純良,而是充滿不屑的挑釁。
「如今沈郎君愛的是我,妹妹何苦糾纏不放,棒打鴛鴦?」
我無奈笑了:「但你應該知道,沈照辱我顏面,事到如今姚家和他們結姻是絕無可能的?」
慕婉白了臉色,我再次看向父親。
他一副交由我辦的表情。
「慕婉姐姐,雖然你抱怨我姚府苛待於你,但父親終歸心慈,願意給你兩個選擇。」
「什麼?」
「一,放棄沈家。
「父親會在京中給你另尋一門好婚事並準備與我同等豐厚的嫁妝,姚府會永遠做你的後盾,保你在夫家風風光光過完此生。」
慕婉哼笑:「身側之人若非沈郎,再風光又有什麼用?」
我只好繼續道:「二,就是你嫁給沈照。
「相對的,姚家會與你斷絕關係,你再不是我們的親戚,更沒有小姐的待遇,你來時是什麼身份,今後便是什麼身份。」
聞言,慕婉有些動搖。
思忖片刻後道:「我選二。」
「你不再考慮一下?」
「還有什麼可考慮的!」慕婉有些不耐煩,「我看是妹妹不想讓我嫁給沈郎君罷了!」
話已至此,我不再相勸。
父親神色複雜地喚來小廝,讓他請賴在門外不走的沈照進前廳等候。
隨即開始爲慕婉寫起了庚帖。
我陪着慕婉在門外等候。
廊下,周圍寂靜無聲。
她遙望遠處的天空,側臉看不出表情。
「我自幼隨父經商,到處顛沛流離,沒讀過什麼好書,也沒學過什麼規矩……」
清冷的聲音緩緩談起過往,「那時母親去世甚早,庶弟庶妹總欺負我,後來父親病故,我的處境就更差了,不僅家產被姨娘和庶弟霸佔,還要將我賣給當地的老員外做妾,幸好我機靈逃了出來,然後上京投親,從此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
慕婉看向我,露出一抹自嘲的笑:「這些苦頭,向來養尊處優的你不曾體會過吧?」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還用問嗎,自然是炫耀。」
慕婉再次望天,神情盡是快意:「誰能想到,像我這樣卑微之人,居然能搶了你堂堂相府千金的未婚夫,該說是你無能,還是我手段了得?」
我反問:「有沒有可能,是沈照太爛?」
慕婉笑而不語。
雖然相處兩年,現在卻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我想了想,還是告訴她。
「慕婉,事到如今我不會勸你放棄,但我姑且告知你一句,沈照今日向你提親,很大程度是因爲之前的那次賭氣。」
我將那日在沈家發生的事告訴她。
「你現在反悔也來得及。」
慕婉神色一滯,但很快恢復原狀。
「那也無妨,只要他對我心存憐愛,我就有辦法立足。」
她頓了頓,輕笑道:「更何況,你不會嫁給他,不是嗎?」
我發現我真的很討厭慕婉。
討厭她妄自菲薄,討厭她表裏不一。
但我最討厭的,還是她這副瞭解我的樣子。
我也仁至義盡了。
之後我們無話可說,直到小廝將庚帖送出來,我才與她分道揚鑣。
慕婉離開姚府時,天突然下起雨。
沈照撐傘跟在她身後,猶豫地回望姚府。
「沈郎在看什麼?」
慕婉在傘下輕聲喚他,「婉兒在這裏啊。」
沈照眉頭深鎖,目光依然盯着那道緊閉的大門。
「三娘她……說了什麼沒有?」
他原以爲自己能見上她一面的。
「沈郎想聽她說什麼?」慕婉挽起沈照的胳膊:「既然要娶我爲妻,爲何還在意別的女人怎麼想?」
她驀然垂下眼簾:「該不會,沈郎是因爲賭氣纔來提親,想看三娘什麼反應吧?」
目的被人言中,沈照不可置否。
可見慕婉淚眼盈盈,額頭還留有方纔爲自己竭力爭取而留下的淤青,有些話便再也說不出來了。
姚鶴寧要鬧彆扭就鬧去吧。
左右她的庚帖還在自己手上。
嫁到沈家是遲早的事。
而且依慕婉的性子,甜言蜜語幾句,就算讓她做妾也會同意吧。
沈照心底徒然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自我厭惡,但很快被大雨刷去。
他溫柔地牽起慕婉的手:「走,我們回家。」
-7-
慕婉搬離姚府沒幾日,宮中便傳來消息。
月末皇后娘娘生辰,在那之前想召我入宮小住幾日。
她是太子燕止的生母,淑慎仁厚。
我幼時曾與母親入宮,遠遠地拜見過她。
記憶中的皇后熠熠奪目,攝人心魄。
時隔多年再見,她鋒芒銳減,渾身上下充滿柔和的氣息。
皇后對我分外親切,不停拉着我的手敘舊閒談。
有時聊宮外軼事,有時關懷我的身體。
聊着聊着,她便談起了我母親。
我與沈照的事她略知一二,當下滿眼心疼地輕撫我的雲鬢。
「若是姚夫人泉下得知三娘被別人這樣欺負,定然心痛到難以呼吸吧。」
想起母親,我便有些鼻酸。
同時又想到待我很好的沈伯母。
聽說那日沈照將慕婉帶回沈府後,沈伯母氣急攻心臥病不起。
沈伯父更是罵他敗類要將他趕出家門。
我想,原本沈家與我都不該如此的。
可若說這些都是慕婉造成的,卻也不能讓人苟同。
見我神色悵然,皇后喃喃問:
「雖說他推你落水的確過分,可你二人十載知交,自幼感情甚篤,若他真心認錯,三娘也不會心軟嗎?」
這話隱隱帶着試探,我回答:「臣女以爲,世間有種錯誤只能犯一次,且一旦犯下就是不可原諒的。」
皇后棲居深宮,雖位高權重但對宮外之事不可能全知全覺。或許在她看來,我與沈照不過是爭執過頭,他失手傷我而我報復回去而已。
可兩位當事人卻心知肚明,當日他究竟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態推我落水的。
聞言,皇后微微笑了。
「你這女兒家倒是有骨氣,難怪陛下會鐘意你做太子妃,可不知你是否想過,即便如此,沈照也是你最好的選擇呢?」
我有些不解,明明她方纔還義憤填膺地幫我說話。
她看出我的疑惑,苦笑了一下。
「三娘應知道,太子現在是何處境吧?」
皇后說得委婉,但對於太子常被刺殺一事,我也有所耳聞。
聽說刺客是一羣武藝高強的死士,由於行事隱祕、善於僞裝,一經發現便立刻自盡,導致幕後之人是誰到現在都尚未可知。
而如今天家乏嗣,後宮寥寥。
若說誰有嫌疑做這樣的事。
恐怕只有齊王燕嶠和三皇子燕垚。
但齊王遠在邊關打仗,與陛下關係不好,幾年都不回來一次。
三皇子與我同齡,卻孩子心性每日只知喫喝玩樂。
看似嫌疑很大,又好像完全與之無關。
皇后肅然道:「那些刺客身手了得,甚至能在宮中行動自如,哪怕太子幽居東宮也稱不上絕對安全。
「本宮與太子想法一致,解決當下問題的最好辦法便是讓儲隱世,可陛下偏偏不肯,還要給他娶妻……」
皇后看向我,眼中充滿不忍。
「三娘可知這是爲何?」
我想了想,「莫非是想讓太子殿下斷了出家的念頭?」
誰知皇后苦笑一聲。
「若真這樣簡單就好了。
「陛下已經擬詔,只要太子妃誕下皇孫,他便立即冊封其爲太孫,以儲君待遇加以培養,百年之後再傳位於他。換言之——
「是要給太子做擋箭牌。」
我震驚到失語。
的確,若刺殺背後的原因是爭儲。
那麼密詔一頒,儲君之位就變得可有可無。
自然不會有人再殘害太子。
相對的,所有矛頭會指向我、指向那個孩子。
「正因如此,陛下才找欽天監合八字,至少不能讓太子妃在誕下皇孫前殞命。」
皇后嘆息一聲,緊緊握住我的手。
「身爲人母,我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平安;可作爲皇后,本宮不能眼睜睜看一個無辜女子捲入漩渦,惶惶不安。
「若姚夫人還在世,也不會叫你來此犯險啊。」
我不由怔在原地。
皇后輕撫我的手背,柔聲道:
「暫居皇宮期間,還請你重新考慮此事。若你決定悔婚,我便同你一起去找陛下求情。
「三娘要清楚,若沈照並非良人,太子亦然。」
-8-
夜闌人靜,我在東閣輾轉反側。
皇后白日裏那般爲我着想,甚至不惜透露皇帝的意圖只爲讓我脫離險境。
她可真好。
好到讓我有一刻幻視成自己的孃親。
以至於提及她時瞬間清醒過來。
的確,母親不會讓我犯險。
但,父親也不會。
伴君十餘載,若陛下另有所圖,我不信他察覺不到。
既然沒告知我,就證明這事我暫不知曉也無妨。
何況皇家又不是沈家,哪裏能說反悔就反悔?
因此皇后之言我暫懷疑慮。
但我並不認爲她說的那些事是假的。
選定太子妃一事並未對外宣佈。
那麼現下宮中熟悉此事的,除了帝后二人,就只剩太子燕止。
幾日後我趁皇后小憩,正午時偷偷前往東宮。
那裏果真如宮人所說,重門深鎖,寂若無人。
據說燕止除了少數親信外誰都不信,連一應宮人都遣散了。
我繞着宮牆走了半圈,正門角門都無人守備,唯一算得上防護的只有門閂上的數道銅鎖。
一時分不清太子到底是警戒還是鬆懈。
多思無益,我伸手就要去叩門環。
這時背後傳來一道冷若冰霜的聲音:「不想死就別動。」
我回頭看去,只見一個清秀的侍從正拿着漁竿冷冷地看着我。
見我神色疑惑,他解釋道:「這門上有道機關,一敲動門環就會射出數支毒箭,我看姑娘身份高貴纔來提醒,還是別做這種找死的事吧。」
他一邊說一邊往角門處走。
我快步跟了上去:「你瞭解得這樣清楚,想必是東宮的人吧?可以請你幫我通傳一下嗎,Ţű̂ₗ我有要事與太子殿下相談。」
「談什麼?」
「既是要事,我怎能同你說。」
「那恕不奉陪。」
他加快了腳步。
我人傻了,他剛剛不是還說我身份高貴,拒絕時都不用想一想嗎?
我踉蹌追上他的步伐,從袖囊裏拿出一錠銀:「麻煩你了!」
他瞥了一眼,冷笑:「這是就是報答?真薄情。」
這話聽着委實奇怪,但最令我氣惱的是他的態度。
於是急道:「我可是未來的太子妃,你這樣就不怕我以後和殿下告狀嗎!」
聞言,那人猛地停住腳步。
我差點腳剎不及撞他身上。
那人秀氣的臉上帶着嘲弄的笑:「那您說說,我是什麼罪狀?」
「攔妻子見丈夫罪。」
「呵,這算什麼罪?我只是不想讓來意不明的人去見殿下,萬一你是刺客怎麼辦?」
這話雖然在理,但事關皇帝密詔,又怎能隨意告之。
忽然,我靈光一閃。
垂首含羞道:「我、我可是去找殿下談情說愛的,這你也要阻攔嗎?」
果不其然,我聽到他訝異地吸氣。
半晌,他問我:
「哦,那你說說怎麼個談法?」
「這你也要聽?!」
他振振有詞:「不聽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包藏禍心。」
這人絕對是在耍我。
我咬牙切齒,心一橫道:「賭書潑茶,賦詩聽曲,互贈信物——」
「真無聊,還不如釣魚有趣。」
他打斷我的話,興致缺缺轉身就走。
我忍無可忍,衝過去攔住他。
氣喘吁吁喊道:「那閣下倒是說說什麼有趣!?」
那人臉上終於有了表情,瞪大眼睛瞧我。
「作弊不好吧,未來的太子妃?」
他雙手環胸,笑容促狹得像只狐狸:
「居然要本人親自告訴你答案,真是不解風情。」
-9-
我又失眠了。
在軟榻上翻來覆去半天,終於忍不住坐起來。
我剋制自己想要Ṭü¹吶喊的慾望,覆盤今天中午發生的事。
那個不可一世態度高傲的男子,居然就是太子燕止。
可不是說他避禍一直躲在東宮嗎?爲何還能悠哉地在宮裏閒逛?
而且看他的態度,完全沒有試圖遁入空門的平和。
那人真的是太子嗎?
腦中混亂成一團亂麻。
臨走前他還囑咐我,讓我在想到有趣的事情前不要去找他。
因爲他不想被名爲無聊的東西「刺殺」。
可我只是想問問他有關皇帝密詔的事。
隔日上午,我隨皇后娘娘遊賞御花園。
看到碧色的魚塘,不由得想到昨日的燕止。
於是問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什麼樣的人啊?」
皇后輕輕撫摸着芍藥,聞言一笑:「他是什麼樣的人難道會左右三孃的決定嗎?
「不論如何,他連自己都保不住,自然也無法保護你。」
見我不語,皇后只好答道:「太子與本宮不算親近,在我看來,他是個很懂禮數的孩子……而且很聰明,明白枯守儲位,只有死路一條的道理。」
不知是不是我一直未做決定,皇后有些情急。
越是強調就越讓我覺得奇怪。
當天下午便又跑去東宮,正撞上燕止拎着漁竿往外走。
「怎麼,你想到有趣的事了?」他頭也不回地問我。
「回殿下,沒有。」
「啊——完蛋了,本太子要被無聊殺死了——」
他拖着語調十分誇張,偏偏又面無表情。
但他似乎沒有攆我走的意思。
「既然殿下覺得談情無聊,我們就談談正事好了。」
一路走到假山後,那裏有個池塘,還有一口枯井。
周圍竟與東宮一樣寂寥無人。
燕止看過來,陰森森道:「你知道嗎?據說前朝曾有妃子跳井自殺,靈魂至今還被困在這口井裏,未來的太子妃想下去看看嗎?」
「你去我就去。
「還有請不要這樣叫我。」
「不是你自己說你是未來的太子妃嗎。」
燕止撇撇嘴到池塘邊坐下。
我這才發現他的漁竿上沒有魚餌。
「殿下,你不放餌魚要怎麼上鉤?」
難怪他昨日魚簍裏空空如也。
「誰說不能上鉤?」他笑着調侃,「我昨天不就釣上來你這條大魚嗎?」
「那是我主動找你,跟你釣不釣並無關係。」
「所以就是願者上鉤咯。」燕止笑意更濃,「那我學姜太公釣魚有何不對?」
「……」
我放棄鬥嘴,直言問道:「殿下,密詔一事是真的嗎?」
燕止盯着水面,並未回答。
我心下了然。
「所以陛下是想讓我和將來的皇孫爲你擋箭?」
燕止依舊沉默,我便緊盯不放。
他終於無法忍受:「你換個問題。」
「我就問這個。」
「那無可奉告。」
「……」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燕止率先打破寧靜:「姚姑娘,你說這魚怎麼不上鉤啊?」
「因爲殿下沒放餌!」
燕止幽幽打量着我:「既然知道,那你想釣我上鉤,就拿出點我感興趣的東西來。」
我被他的視線盯得渾身發麻,小聲嘟囔:「下流。」
「下流的是你。」燕止嘆了口氣,「這才兩天,你在我面前都不演了嗎?我可是太子。」
「本來是想端莊一些的,可臣女昨日都與殿下吵成那個樣子,再裝下去就有些噁心了。」
不想燕止詫異地瞪圓了眼睛:「原來昨日我們是在爭吵?我還以爲打情罵俏呢。」
我:「……」
隨後我想了許久,連續舉出幾個例子他都不滿意。
最後他甚至掏出不知從哪裏來的粗紅線,無聊地翻起花繩來,靈活的手指不斷勾起一個又一個圖樣,他似乎很擅長這個。
「你也感興趣?」
注意到我的目光,燕止便要解下繩子給我。
「等等!」
我連忙伸出指頭在他手掌間捏起兩條線,輕輕向上一翻後在我手裏變成了新的圖案。
「到殿下了。」
我舉着胳膊道。
燕止目瞪口呆。
「它是這麼玩兒的嗎?」
我反而因他不知道這事而感到費解,於是拆開重新勾起花樣:「這在民間又叫解股,顧名思義就是通過繩段去破解勾成的圖形並形成一個新的圖形,就像我剛纔那樣,殿下明明那麼擅長,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曉?」
燕止抿着嘴盯着我手裏的花繩。
幾次上手試探,最終都沒弄出個所以然。
「這是有技巧的,要不要臣女教您?」
「好——」
「那您先回答我的問題!」
燕止收了聲,一張臉上寫滿怨念,繼續盯着我的掌間。
時間悄悄流逝,我手腕開始痠痛。
我忍無可忍:「殿下,我會告訴你的,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就行。」
「密詔的事免談,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行,那我換一個問。」
我收起手臂,盯着他的眼睛問:
「究竟是誰要殺你?」
-10-
直到日薄西山,燕止終於解開了花繩。
也終於告訴我問題的答案。
——「沒人要殺我。」
說完,他便不再多說一句。
我想這並不是追問下去的時機。
「你明天還來嗎?」
臨走前,燕止望着金色的池塘頭也不回地問。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讓人分不清他這是期待還是單純發問。
「殿下想讓我來嗎?」
那頭傳來細如蚊蠅的悶哼聲。
我忍俊不禁:「那我就會來。」
之後的日子裏,我時常會跑去東宮與燕止見面。
每次都會在門前遇到正要出門的他。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是在等我。
而且燕止對於翻花繩出乎意料的熱衷,甚至能玩兒上一個下午。
在不知第多少次他又拿出紅繩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殿下也該膩了吧?」
「怎麼會膩?不是還有很多圖形是我未解開的嗎。」
燕止這樣說着,再次將手舉到我眼前。
「那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的表情瞬間垮了下去,頗爲不滿道:「你怎麼每次都要問問題?這些天我都回答你多少問題了!」
「拜託,你每次都挑無關緊要的回答,誰要知道你五歲那年從柳樹上抓了幾隻蟲子啊!」
我倆各執己見,最後是他敗下陣來。
「你問吧。」
「殿下想娶我嗎?」
相比於我的平靜,這個問題似乎在對方意料之外。
燕止臉頰微紅:「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好意思問得這樣直白?」
「可殿下不是想隱世出家嗎,就算陛下已經賜婚,該不願意的還是不願意吧。」
「哼,原來是問這個。」
燕止晃了晃手,只見我將繩子翻過來才道:「說實話,沒所謂。
「娶也行,不娶也行,娶誰都行。」
我垂眸想了少頃,試探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爲,殿下其實無意讓儲?」
燕止沒回答。
這些日來我問了他許多問題,從中可以推測出他過去的經歷。
不論是被陛下寄予厚望也好,還是自幼苦學沒什麼玩伴也好。
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
至少他是認真對待太子的職責的。
那麼結合之前的話,我感覺自己猜出了什麼。
「所以,有人威嚇您——」
話未說完,燕止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身體受力不由自主前傾,與燕止臉龐的距離僅有一拳之隔。
「好了,今天的疑問館要打烊了,有什麼問題等開張再來吧。」
他說完,一改往日溫吞,迅速將我手中的花繩翻過然後離開。
毫無疑問,他這個反應證實了我的話。
難怪父親沒有將密詔一事告知於我,因爲刺殺從頭到尾就只是唬人罷了。
但誰會做這種事?
齊王?三皇子?
還是他們二人派別中的哪一位?
當晚我思緒萬千,準備了好些話打算明日去問燕止。
可惜我並未見到他。
說來我們根本沒有約定過見面。
只是每天都能遇到,而產生今後也會見面的錯覺。
我悵然若失地回到坤寧宮,方巧見皇后在院中餵魚。
她向我招招手,「三娘快來瞧,這魚兒都不知飢飽呢。」
我走過去站定,坤寧宮獨有的香氣令我心曠神怡。
「就快到月末了,三娘還沒決定好嗎?」
將魚食投盡後,皇后一如既往地詢問我。
我心中依舊尚存疑慮,但這改變不了我的想法。
「回娘娘,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陛下與家父既然做了決斷,無論前路如何三娘都絕不後悔。」
皇后沉默半晌,苦笑道:「本宮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既如此,便不再勸你了。
「但三娘切記,今後千萬小心。」
-11-
我繼續留在坤寧宮陪伴皇后。
只是沒再見過燕止了。
雖然和他說話總是很容易吵起來,但卻是這無聊時光中的唯一樂趣。
我感覺心裏空落落的,便去東宮和後山找他。
結果自然無功而返。
後來昭華郡主來宮中玩兒,在坤寧宮與皇后一起閒聊了會兒後,我們便前往御花園的涼亭下喝茶。
聽說我已和太子見過面,昭華嘻嘻一笑。
「如何,我太子表弟合你意嗎?」
提起燕止,我這心中便一陣失落。
昭華以爲我不滿意,又問:「雖然太子說話確實不太順耳,但比總比沈照要好吧?」
我皺了皺眉:「突然提他做什麼?」
「哦,你還不知道啊。」昭華悄聲道:「沈照被陛下罷免了。」
「什麼?」
「聽說是前些日在酒樓醉酒鬧事,結果傷到了王爺的兒子,本來停職就是爲了罰他,沒想到觀其後效期間又惹了禍端。
「原本啊,皇后生辰將近,陛下想提前給他復職,這下可好,一氣之下直接罷官了。」
昭華冷笑道:「本來沈照在家裏作威作福的,但現在無官無職,自然不敢任性,你猜怎麼着?」
不等我問,她便愉悅大笑。
「這沈夫人和沈老爺給了慕婉一筆錢,把她打發走了,她還在門外哀求,結果沈照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內心五味雜陳。
倒不是擔心沈照和慕婉,而是擔心沈伯母。
短短幾月發生這麼多事,我進宮前她還臥病在牀,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我算着日子,兩日後便是皇后生辰,結束後就可出宮。
當晚又偷溜到假山後打算再見燕止一面。
月華如水,池水空明。
望着其中倒映的面孔,我不禁覺得自己蠢透了,誰大半夜會來這裏呢?
「我說過這裏有鬼吧?」
水面突然有張臉浮現在我身後。
我嚇得驚叫出聲,險些跌進池塘。
幸好身後之人眼疾手快,攔腰將我拉回,隨即一起跌坐在了地上。
「這水克你嗎?都三回了。」
燕止揉着屁股坐起身,順手將我也拽了起來。
「太子殿下還真是耳聽八方,連我落水兩次都知曉。」
緊接着陷入無盡的沉默。
藉着月色,我打量起燕止的臉。
「你怎麼受傷了?是刺客嗎?」
「磕到而已。」
他有意轉移話題:「你這麼晚來這兒幹嘛?」
我臉頰微熱,不好意思說是來找他。
情急之下胡謅:「釣魚唄。」
「竿都不拿就來釣魚?」
「你沒有餌都釣上來了,我沒竿爲什麼不行?」
「這麼自信,那你魚呢?」
「它說話呢。」
我倆對視許久,隨後一齊笑出了聲。
多日未見的尷尬氣氛消散不少,我遙望月色,緩緩道:「燕止,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又問啊,我還以爲這麼長時間未見,你會訴說對我的思念呢……」
不知爲何,他格外溫柔道:「不過想問就問吧,今晚我什麼都會告訴你的。」
「派人刺殺你的,是皇后嗎?」
「是。」
「爲什麼?」
「爲讓齊王做太子。」
那是在燕止出生前的舊事。
有一年宮中突增兩起疫病。
患者是當時還是淑妃的皇后娘娘,還有尚在人世的孝德皇后。
疫病來得又兇又猛,太醫院幾夜不眠不休終於配出一份藥方。
然而治疫之藥需要病患來試,方能調整至最好的效果。
即是說試藥之人極大可能會被延誤治療。
原本是該由淑妃試藥的。
可最後喝下那碗藥的卻是孝德皇后。
「那天年且六歲的齊王在養心殿外跪了一整夜,可父皇連門都沒開。母后對此愧疚不已,一直想彌補孝德皇后唯一的孩子……
「而對皇子最好的補償,就是儲君之位。」
燕止娓娓道來,我ṭū́ₙ聽出一絲異樣。
「聽你的意思,藥是陛下換的?」
燕止苦笑一下:「是或不是,結果都不會變。齊王自此恨極了父親,一及冠便奔赴沙場,兩人關係至今如履薄冰。」
「所以,皇后娘娘纔想用恐嚇來逼你讓位?」
莫名地,我中萬分堵塞。
燕止轉頭問:「你還想問什麼?我今天話多得很,你別客氣。」
「嗯……你的傷到底怎麼弄的?」
我湊近燕止,仔細一看上面還有像抓痕的傷口,怎麼也不像磕的。
燕止愣了愣,蹙起眉頭道:「比起這個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吧,怎麼讓你問你又不問了?」
「若是指那道密詔,我相信父親不會害我。」
而且,比起皇后說這道密詔是爲了讓太子妃給太子擋刀,我倒覺得是爲了表達皇帝非燕止不可的決心。
畢竟這是「密」詔,若真鐵了心將矛頭指向我,直接昭告天下不是更簡單?
可這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我不明白燕止Ţú⁵爲何瞞來瞞去。
面對我的疑惑,燕止支吾起來。
「皇后說的是事實,因爲密詔,這段時間她的確只顧着勸你。換言之,你確實做了我的『盾』,若你知道真相,肯定會同意皇后的提議吧……」
「燕止,當初執着密詔,是想知道父親瞞我的理由,但我從不覺得這會危及我的性命,再說就算真的要我爲你擋刀,我也不會退縮——」
「你……」
「畢竟,能內定做太后的機會可不多啊!」
我越想越壓不住嘴角,若不是太子本人還在這裏,我幾乎要奸笑出聲了。
「你可真是——」
燕止神色不悅,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按在地上。
隔着他寬厚的肩頭,我看到了夜空的月亮。
「姚鶴寧,你嫁給我只圖榮華富貴嗎?」
「當然,若不圖真情,總要給我富貴吧。」
「要是有情呢?」
我怔然。
望向燕止澄澈黝黑的雙眼,裏面映照着完全的我。
我學着他促狹笑道:「那就更要給我富貴了。」
-12-
燕止從未想過月色會這樣動人。
看到她學起自己的笑容,竟讓他忍不住吻了下去。
少女脣瓣的柔軟到現在還留在脣畔,燕止忍不住用指節去碰。
沒想到竟蹭下來一點口脂。
那是姚鶴寧脣上的,不算殷紅有些粉嫩的顏色。
方纔她慌慌張張逃走,燕止不知道她到底是何感受。
但應該不是生氣。
因爲他並沒有掉進池塘。
畢竟上一個惹了姚鶴寧的人已經被她以同歸於盡的方式推進湖裏了。
想到此處,燕止有些惱火。
自上一次和姚鶴寧見面後,他便去宮外會見了姚丞相。
一是想說,他的好女兒敏銳過頭。
二是覺得這事是時候該告訴她。
就算現在蒙在鼓中,將來也會知道刺客背後之人是誰。
關鍵是已經瞞不下去了。
然而姚丞相只是不停搖首。
「殿下,你是不知道我這女兒主意有多大,她壓根兒不怕死啊……」
姚丞相滿面愁容,燕止也表示理解。
Ţůₜ那日在昭華的蘅園,他可是親眼目睹。
自己剛救上來的姑娘轉身又跳進湖裏,還順道拉了一個男的下水。
瞭解後才得知,那男的是她未婚夫沈照,故意推她下水的就是他。
可這也沒必要賠上自己去報復吧。
昭華卻像看樂子一樣,說他們二人感情特別好,自此後恐怕要破裂。
燕止則持相反意見。
但他萬萬沒想到,再聽說有關姚鶴寧的事,竟是皇帝與他商量太子妃人選時。
驚訝之餘,燕止明白了。
對姚鶴寧來說,愛時是十成的愛,恨時也是十成的恨。
如果和她在一起,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得到這樣濃烈的情感嗎?
對於從未感受過女子感情的燕止,他不由得期待起來。
從姚府出來後,燕止去了酒樓。
想着買些糕點回宮,順便堵住姚鶴寧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酒樓掌櫃見他衣着不凡,便將他請去雅間等候。
鬧劇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他聽見隔壁傳來嘈雜聲,其中竟還提到了姚鶴寧。
「她是相府千金怎麼了?我讓她做大她就做大,我想她做小她就只能做小!」
「誰讓她跟我鬧脾氣,等我娶了慕婉,她一定哭着求我!」
「怎麼不可能?我把三娘送我定情信物給了慕婉,還是她孃的遺物,你看她說什麼了嗎!」
醉醺醺的話伴隨對方格外自大的語氣傳入燕止耳中。
等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闖進那間雅間,揪着沈照的衣襟狠狠給了他一拳。
沈照酩酊大醉,又正值氣頭,下手也格外用力。
燕止曾爲應付刺客學了些三腳貓功夫,但與真正的武臣相比手腕還是稍落下風。
而沈照則在幾拳之後清醒過來。
看清他是誰後,戰戰兢兢地跪下磕頭。
「沈副統領,停職期間不在家反省,反而出來喝酒鬧事,你這官是不想當了?」
「是屬下眼拙,未能認出殿……您的身份,可沈某並非有意鬧事,是您先闖進來動手的。」
燕止冷笑一聲:「怎麼,你對太子妃出言不遜,我還不能教訓你?」
沈照慌了神,「屬下冤枉,怎會侮辱太子妃——」
突然,他像意識到什麼一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燕止的臉。
「您是說……三娘?不會的,她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推她下水,弄丟她母親遺物,還大言不慚讓人家給你做妾,還以爲她對你至死不渝?」
燕止將一壺酒灑到他面前。
「你快照照自己豬都不如的蠢樣吧。」
沈照臉色蒼白,這會兒全然醒了。
喃喃道:「不可能,怎麼會……三娘庚帖還在我手裏,我們尚有婚約,她怎能毀約辜負我!」
沈照踉蹌地站起,慌不擇路。
燕止一腳將其踹在地上。
「看清自己的身份,你哪有資格見她?
「而且人家八百年前就跟你退婚了,你這眼盲心瞎的醉豬,再敢叫她三娘就把你的豬舌頭割下來餵狗!」
燕止快意地罵了一通後,神清氣爽地走出酒樓。
如果可以,他真想讓姚鶴寧過來看看沈照這副蠢樣。
不過想必見了也是糟心,還是算了。
今晚月色甚好,就連假山到東宮這段走了無數遍的路都那麼令人愜意。
燕止停下腳步,從懷裏拿出一枚白玉玉佩。
之前扮作太監參加昭華舉辦的雅集,然後就被人當作奴才賞了財物。
說來那人好像就是姚鶴寧的表姐。
燕止望着月色喃喃自語:「如果真的是你的那枚,就說明我們命中註定吧?」
-13-
坤寧宮內,我跪在皇后面前。
方纔從假山回來,一踏進東閣便被暗處鑽出的人劍指咽喉。
我沒躲,但對方也沒真的下手,兀自逃離而去。
我終於明白皇后說的那句「千萬小心」是何意思。
於是我轉身去往內殿,裏面燈火通明。
皇后獨自坐在主位上,眼神比往日都要銳利。
其實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裝不知回東閣睡覺。
此後日復一日經歷並不致死的刺殺,就像燕止那樣。
但我還是覺得,不能這樣下去。
燕止沒有做錯什麼,不該受到自己母親無端的惡意。
「這麼晚了,三娘不睡覺,要與本宮談什麼?還行了這樣的大禮。」
皇后心知肚明,卻還是如此問我。
「臣女想請娘娘收手。」我開門見山道。
「你說什麼?」
「此前娘娘問我,若沈照回頭臣女會不會心軟,當時臣女回答不可原諒,但針對的並非只有推我入水這一件事。」
皇后不語,但似乎有了興趣。
「兩年前我表姐來京投親後,沈照便對她格外關懷,不止送她大雁,送她珍寶,就連我先母的遺物都給了她,可只要我爲此去鬧他,他便次次責備於我……
「只因我那表姐身世多舛可憐,而我自生下來便什麼都有,在沈照看來,我便如同欠了表姐一般,必須處處忍讓,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一絲幸運之人的優渥。」
皇后哼笑一聲:「這沈照也是失心瘋,你表姐的苦難與你何干?」
我笑笑:「是啊。
「那娘娘覺得,您對太子殿下的所作所爲,與沈照有何不同?」
那是相當長的一段沉默。
皇后臉色鐵青,滿臉慍怒地俯視我。
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我非要說清楚不可。
「三娘,你沒虧欠過你表姐,但我和太子卻虧欠孝德皇后,這便是不同。」
皇后的聲音充滿悲傷:
「若非孝德皇后當年主動將生路讓給我,我又怎會有今日,又怎麼會有燕止?
「我們母子今日擁有的一切,原本就是屬於他們的!」
當年皇帝寵極淑妃,卻只能讓她成爲試藥之人。
孝德皇后知曉一切,不想帝王傷心,便決定偷換湯藥。
她深愛着皇帝,儘管皇帝心中是別的女人。
於是哪怕拋下自己六歲的孩子,也要拭去愛人的眼淚。
她太傻了,傻到令人哂笑。
但她又很聰明。
竟讓皇帝念她一輩子。
又讓一個女人對她愧疚一輩子。
「所以您爲了把太子的一切歸還齊王,三年間不斷派人刺殺太子,企圖恐嚇他讓儲?」
我深吸一口氣:
「既然如此,您應該去刺殺皇帝,畢竟他纔是決定儲君人選之人。」
「大膽!姚鶴寧,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皇后臉色煞白地站起身,所有的表現都在告訴我自己到底說了什麼不要命的話。
「臣女知道,但這就是臣女拼命也要告訴您的話!」
我跪在地上四肢發涼,儘管如此還是逼迫自己去看她的眼睛。
「您恐嚇太子三年,讓他不得不號稱出家來削弱您的敵意,儘管如此陛下還是堅持讓他爲儲,甚至頒下表其決心的密詔只爲讓您知曉儲君人選再無其他可能,若您真的愧疚到必須讓齊王繼位,那麼現下擋在您面前的大山就是陛下,可您爲什麼不去做?!
「因爲您不敢做也做不到,就如同不敢問也從沒問過齊王到底有沒有爭權之意!」
「你住嘴!」
「娘娘害怕齊王的答覆,既怕他說有又怕他說沒有。齊王若有此意您未必能助他登位,若他沒有此意您的滿腔愧怍又無處宣泄,所以才選擇假意刺殺太子,因爲他是您的孩子,您可以隨意處決,而他因爲您是母親,決計會在陛下面前維護你,於是您立於不敗之地,這纔有了三年的荒唐!」
我忍不住笑出來:「明明孝德皇后已不在人世,娘娘這番假惺惺的彌補是做給誰看?」
皇后終於掩飾不住激動的情緒,大喊着要將我拖下去。
可不知爲何,竟無一人到來。
瘋狂的喊聲迴盪在整個大殿,除去對我的憤怒外,又像在宣泄着什麼。
半晌,她終於平靜下來。
「你對本宮這樣大放厥詞,就不怕我殺了你?」
「怕,但您殺我又能如何?」
我輕聲道:「臣女死或不死都無法改變現狀,只要密詔還在,只要皇權依舊凌駕於衆生之上,世間萬千人便會源源不斷蜂擁而至,難道您要一一殺之嗎?」
殿內無盡沉默,只能聽到我與皇后的呼吸聲。
不知多久,我聽見皇后無力的笑。
「三娘與太子感情要好成這樣,竟到了拼命的地步?」
「臣女是爲了自己,不想日後惶惶不安地坐在那個位置,更不想像方纔在東閣一樣還沒進門就蹦出什麼人來要我性命。」
這些事燕止經歷三年。
我沒他能忍,便只能試圖解決。
不過我並不覺得自己三言兩語就能說服皇后, 但還是想告訴她。
「娘娘, 您該放過自己, 也放過太子了。
「孝德皇后救您, 必不是想看您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別人的。」
皇后愣了愣,半晌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的笑:「逝去之人所想, 誰又能清楚?」
「正因不清楚,纔要往好的方面想。」
我跪正身體, 抬手行正禮。
「請原諒臣女方纔的無禮之言,您與沈照並不一樣。
「所謂愧疚,誕生於自責與懊悔, 唯有良善之人才會擁有。
「這纔是您與他最大的不同。」
語畢, 我深深叩下頭顱。
興許是錯覺, 我聽到鳳椅上似是啜泣的聲音。
-14-
天色將曉, 雲層滲出微光。
我終於從內殿出來。
說來我還真是命大, 現在想想自己完全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今日舉措未必能改變皇后的想法,或許今後她還會派刺客前來。
但我努力嘗試過了,所以不管前路如何我都會走下去。
我不禁打起哈欠, 一旦放鬆下來就開始犯困。
我疲憊地往東閣走,不遠處卻站着一個人。
「太子殿下?你怎麼在這兒?」
我驚訝地小跑過去, 只見燕止垂首矗立在牆邊。
「三娘, 謝謝你!
「你比我勇敢太多。」
他傾身過來,雙臂緊緊環繞着我。
我被他抱得喘不過氣,不由掙扎起來。
「你, 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離開假山後, 我忽然想起姚相說你不怕死,怕你做出什麼大膽的事就跟過來了,沒想到……」
燕止的聲音悶悶的, 「簡直是不要命。」
我心虛地笑了笑,突然想起方纔皇后在殿中喊人。
原來是燕止在幫忙啊。
「好了好了, 殿下還要抱多久?我還困—ṱú⁶—」
話未說完,我瞥見燕止發紅的眼眶。
「燕止, 你哭了?」
他神色一僵, 迅速扭頭:「沒有!」
「什麼嘛, 明明就有,快讓我看看——」
我彷彿見到什麼稀奇事, 不斷繞着他扭動的頭轉來轉去。
最後燕止忍無可忍, 再次將我禁錮在懷中。
「有必要這麼好奇嗎,你自己沒哭過?」
「我只爲我孃親哭。」
「是嗎?也沒爲那個誰哭過?」
「哪個誰?」
「不重要。」
燕止放開我, 堅定地盯着我的臉:
「三娘, 就算是我也配不上你的眼淚, 從今以後, 你的淚水只留給你母親就好。」
說着,他將一塊光滑溫熱的物品塞入我手。
我拿起一看,竟是那早就不知去向的白玉鴛鴦佩。
我震驚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許久才結結巴巴問:「你、你從哪兒找到的?」
燕止一臉得意。
「沒找,它是自己到我手上的。」
燕止憐愛般撫摸我的臉龐,「這是你失而復得的寶物,也是我們冥冥註定的緣分。」
我忍着鼻尖的酸澀, 用力點了點頭。
「是啊,還好京城不大,不然就找不到了。」
燕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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