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驚風喜歡小姐,可他只是小姐的侍衛。
爲了讓他死心嫁入東宮,小姐讓段驚風娶了我。
他在受傷昏迷時握着我的手喚小姐的名字,但對我,從來都只是直呼「你」
他在家書上寫滿了對小姐的掛念,而「吾妻姜梨」只會出現在信封上。
他替小姐擋去皇城內所有的風雨,而我只是他拒絕世家求親的箭靶。
小姐成爲太后那日,我替他寫下了休書。
離京去江南的路上,卻聽聞那個出身寒門的將軍成了江湖劍客,正滿天地間尋他那失蹤的妻。
但我知道,那個曾在寒冬雪地裏替我求情的少年,從不屬於我。
-1-
段驚風喜歡小姐,天知地知,小姐知,我也只知。
他有一身武功,會替小姐悄悄教訓那些得罪她的世家小姐,會帶小姐偷偷翻牆出侯府遊玩,會教小姐騎射,讓她在秋狩中得太子留情。
可恰恰是二人太過親密,引起了太子的疑心,小姐嫁入東宮一事險些付諸東流。
爲了打消太子的疑慮,小姐將我嫁給了段驚風。
她說:「阿梨,我知道你一直喜歡驚風,嫁給他你難道不歡喜嗎?」
我聞聲震驚抬眸,小姐清眸中映着我的無措。
我喜歡段驚風,原以爲只有我自己知道,原來小姐她一直知道。
小姐爲了不讓段驚風來打擾,特地讓我們與她同一日成親。
只是太子娶妻,自然是不允許普通百姓一起的,所以我同段驚風的婚事,只有那一紙婚書作爲儀式。
那日段驚風將自己灌得爛醉,不顧我的勸阻,執意要往東宮去。
他會輕功,即便喝醉了也快我許多。
等到了街上,我終於追上他了。
因爲小姐的喜轎經過,他站在原地,目光未曾離開過喜轎半刻。
他像失了魂一般追上去,最後在東宮牆外站了半夜,後半夜他終是受不住,醉倒在牆邊。
那時是初春,寒氣未消,段驚風衣衫單薄,我怕他染上風寒,買來了厚被替他蓋上,守了他整夜。
也聽了他喚了一整夜小姐的名字。
可翌日醒來,只見牆邊已無段驚風的身影,我匆忙趕回家,只見他早已散去一身酒氣換洗乾淨準備去東宮當值。
儘管他有怨氣,可他依舊心甘情願地做小姐的刀。
東宮險惡,京城之中,東宮最是危險。
所有朝着太子和小姐來的明槍暗箭,通通都落在了段驚風身上。
他成了東宮最厲害的侍衛,也成了太子敵對陣營首當其衝要解決的對象。
最嚴重的一次,太子遇刺,段驚風在危急之時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太子面前。
劍鋒再偏一分,他便徹底喪命。
重傷導致高熱不退時,他握緊我的手一直喚着「阿若」
阿若是小姐的名字,可他在小姐面前,永遠只能尊稱她一聲「太子妃」
他會在我面前喚小姐「阿若」,彷彿這時,小姐纔會屬於他。
至於我,他甚至很少叫我的名字。
於他,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可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爲只要能一直在他身邊,哪怕他的目光從未留給過我,我也心甘情願。
可後來我才明白,原來真心一直得不到回應,也是會死的。
-2-
有一次東宮的趙良娣想設計讓小姐滑胎,爲了阻止段驚風出手,她派人綁了我。
可殊不知段驚風早已察覺到端倪,收到我被擄走的信後,他更是對小姐寸步不離。
待趙良娣露出馬腳時,擄走我的人早已得到了她要將我毀屍滅跡的指令。
刀鋒緊貼着動脈,因着力道不輕,我能感受到皮肉被割開,絲絲血流鑽入領口。
段驚風趕來時,看我的眼神中滿是厭煩。
我自然是礙事的,此刻小姐餘驚未定,他只想陪在她身旁,可爲了掩蓋他對小姐的情愫,他只能被迫趕來救我。
利箭從眼前飛過,正中持刀之人的眉心,熱血落下,燙得我睜不開眼。
只要身後人反應過來用我稍稍一擋,死的就是我。
可段驚風不在乎,他只在乎能將我帶回去向太子證明他在意的人是我,可帶回去的我是生是死,他不在乎。
我幾乎是被拋上馬的,疾馳的馬匹彷彿要將我五臟六腑統統都顛出來。
正當我回府抱着痰盂大吐特吐時,只聽上方的他冷冷道:「從明日起,我教你武功,不然下次,你還要拖累阿若。」
言語比方纔的箭更鋒利,捅得人心口生疼。
與教小姐騎射時完全不同,段驚風對我沒有半分憐惜可言,他只想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擁有自保能力。
這樣,小姐和他就不會再被我拖累了。
無論酷暑寒冬,我都需練武。
與段驚風交手便是驗收的方式,每一次,他都會毫不留情地將劍指着我,冷聲宣判我的失敗。
小姐也曾起過興致同他比劍,雖然同樣是落敗,可段驚風的劍指向小姐時總會換了方向,換成沒有危險的劍柄,將劍尖留給自己。
後來太子終於放下疑心,決定重用段驚風並將他派往邊關。
段驚風離京打仗時經常寫信回來,雖然寫的是「吾妻姜梨收」,可信裏全是他對小姐的掛念。
而我則需要將上面的話都一一轉述給小姐,並將小姐的近況都盡數告訴他。
後來太子登基,小姐成了皇后,段驚風也已然是軍功赫赫的大將軍了。
至於我,我則是京中愛慕段驚風的世家女的眼中釘,在她們眼中,我無才無貌,更無家世,嫁給段驚風后又是多年無出。
可偏生,段驚風就是不休了我,也不納妾。
曾有幾次皇上有意想爲段驚風賜婚,都被段驚風以我爲由拒絕了。
他說我受不得共侍一夫的委屈,心裏也容不下旁人,絕不會另娶。
此話一出,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多少女子羨慕我嫁得良人,可我知道,那句話是段驚風說給皇上身旁的小姐聽的。
-3-
皇帝承淵駕崩半年前,段驚風要出征。
我如尋常一般替他準備打仗所用的衣衫鞋襪,還有可能用得上的傷藥。
我本不識藥理,奈何段驚風爲小姐與承淵受過太多傷,中過太多毒,幾次徘徊在鬼門關前。
我曾一步一叩首跪求菩薩保他平安,可最後還是發現不如自己學一身醫術來得實在。
後來,段驚風每次負傷回來,都是我替他上藥,每次出征,都是我提前替他配好藥。
我聽聞軍中派發的鞋子可能不合腳,容易磨破,還記得他第一次離京打仗時,我爲了替他做一雙鞋熬紅了眼。
再後來,段驚風出征前的大大小小的物件都由我親手置辦。
「阿梨。」我聞聲從思緒抽身,發現段驚風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旁。
他身穿鎧甲,已是要啓程的時辰,可他並未如往常一般早早離去,留我一人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愣神。
「將軍不是應該啓程前往邊境,爲何……」抬眸,正撞入段驚風的目光。
我本應很欣喜與他對視,可如今我卻匆匆錯開。
他扶住我,阻止我行禮的動作。
因着我刻意離他兩步遠,他需俯身才能拉住我。
「這裏只有你我,不必行禮。」他嘆了聲,「我只是,只是見你沒來送我,雲竹說你一直待在房中,怕你身子不適,所以纔來看看。」
段驚風說得很快,一句接着一句,生怕被我打斷。
「我又聽雲竹說,熬製藥膏和縫製衣物今年你都讓丫鬟做了,可是手上的傷還未好全?」說着,手被他握住,掌心攤開,露出猙獰的疤痕。
儘管傷口早已癒合,可我依然能感受到段驚風握着我的手微微一滯。
「疼嗎?」語氣被內疚填滿。
可那日他將斷開的玉簪摁進我掌心時卻不是這樣說的。
他說:「姜梨,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偷藏我送給阿若的玉簪。」
可他不知,他讓我進宮送給小姐的所有東西,都會被她隨手賞賜給宮人。
是我不願看到他難過,每次發現後都會重金向宮人買回。
本來段驚風是不知道的,奈何那日承淵忽急召他入宮,而我心事重重從宮內回府,二人相撞,袖中玉簪掉落,Ťũₙ頓時在地上碎成了幾段。
我忘不了那日段驚風的眼神,懷疑,憤怒,難以置信……情緒在他眸中堆積,最後在我低頭撿起玉簪時爆發。
拾起玉簪的手被他握住,五指在他難以抗拒的力道下蜷縮,破碎得鋒利的玉簪被他摁進掌心裏,鮮血汨汨。
眼淚將雙眼模糊時,耳旁的話卻再清晰不過。
他認爲是我偷偷藏起那支玉簪,試圖竊取他對小姐的情意。
那一刻,他親手用那支碎了的玉簪剜去我心底最後的愛意。
我想辯解,可痛意讓我無法出聲,只有洶湧的眼淚。
最後是雲竹衝上前告訴了段驚風一切:「將軍,這並不是夫人偷藏,是夫人獻給皇后娘娘後,娘娘又賞賜給了身旁的宮女,還是夫人進宮發現了,花重金贖回來的!」
雲竹看着落在地上的血又急又氣:「不只是這支簪子,這些年送到宮裏的所有東西都是這樣被夫人帶回來的,將軍若不信,進宮向皇后宮中的宮人打聽一二便是。」
「雲竹……別說了……」我抓住雲竹的手,忍痛將話說完。
只見段驚風臉色驟變,驀地鬆開我的手。
雲竹這話,徹底粉碎了段驚風這麼多年對小姐的一切付出。
於小姐而言,段驚風不過是一把用得順手的刀,她嚮往的是帝王的寵愛,後位的穩固,權力的巔峯。
至於段驚風的感情,她毫不關心。
而我於段驚風,亦是如此。
不過是個幌子,幌子的感情誰又在乎。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爲段驚風親手做過任何事,府上一切事宜都交給下人去處理。
那天夜裏,我頭一次沒有做好飯菜等他回來。
從前他多在邊境打仗,回京又總是往宮裏跑,所以我格外珍惜他在府上的時間。
無論多晚,我總會親自下廚等他回來。
雲竹說段驚風來找過我,聽到我已經包紮好睡下後就留下了金瘡藥離開了。
隨後的日子裏,我總會收到段驚風有意無意的示好。
有時是桂花糕花生酥,有時是珍寶玉器,有時是醫書。
他會開始喚我「阿梨」,會在我參加世家夫人的宴會後親自來接我,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叫我夫人。
可喜歡桂花糕和花生酥的是小姐,喜歡買苑珍閣新出樣式珠寶的也是小姐。
曾經我渴望他叫我的名字,也幻想過他會在那些世家夫人小姐面前替我撐腰,可如今,我卻覺得做段夫人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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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癒合了,早不疼了。」我將手抽回,仍舊垂眸沒有看他。
「這些日子府上事多,顧不上將軍,所以都讓下人準備了。」
只聽段驚風長長地嘆了口氣:「聽聞西域盛產奇珍異草,有遊商會賣能祛疤的藥膏,屆時我回來給你帶上一些試試。」
傷口可以癒合,疤痕可以去除,可記憶卻是抹不去的。
許是見我沒回應,段驚風又道:「丫鬟手糙,這鞋不如你之前做得舒服。」
「這鞋的針線布料都是同從前一樣的,我瞧着沒有區別,許是將軍先入爲主了。」我沒有興致與他搭話,經我手的鞋不下幾十雙,這是他頭一回誇我的手藝。
「阿梨……」
「時候不早了,將軍該啓程了。」抬眼對上段驚風無奈的目光。
他說:「阿梨,等我回來。」
可我不會再等他了。
段驚風離京後,我被小姐召入宮中。
小姐自幼就生得美,如今貴爲皇后,更多了幾分華貴端莊。
「都怪你不仔細,驚風入宮同本宮大吵了一架,險些都傳到皇上耳朵裏了。」
「阿梨,你這是做什麼?本宮又沒想着罰你。」說着,小姐示意身旁的宮女將我扶起身。
「謝娘娘寬恕。」昔日熱鬧的鳳儀宮,因着小姐母家失勢,後宮新人不斷冒頭,漸漸變得冷清。
若不是有段驚風替她撐着,朝中羣臣早已將她扯下皇后之位,讓自家女兒取而代之。
可儘管如此,小姐也並未多看段驚風一眼。
「娘娘?」小姐輕笑一聲,「只怕不久之後,本宮就擔不起你這一句娘娘了。」
「有將軍一日他定會全力保娘娘安全,娘娘大可放心。」
「也是。」小姐嫣然,正巧大皇子不顧宮女勸阻跑進殿內。
「他定會保我們母子平安。」小姐抱着大皇子朝我笑道,「阿梨你說對嗎?」
我順着她的指尖看去,忽然發現,稚嫩的大皇子的眉眼,很像他。
怪不得小姐有孕時他恨不得晝夜不停地在東宮值守,怪不得那段時間他會陪我一同看醫書,怪不得他看向大皇子的目光中總是帶着慈愛。
小姐對我驚訝的神色很是滿意,讓宮女將大皇子ŧṻ₃帶下去後,她佯裝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道:「有時候本宮也在想,這些年嫁入皇家爭來鬥去究竟是爲了什麼,原來一直追逐一個不愛你的人真的很累。」
我內心暗暗偷笑,原來如此。
「幸好本宮還有驚風,還有承佑,也還有你,阿梨。」
小姐的話只讓我覺得陣陣寒意,她每次讓段驚風爲她賣命時,也是這般,婉轉柔弱。
「小姐想要我如何做?」
小姐聞聲臉上的笑意一凝,又隨即恢復了端莊:「果然任何事都瞞不過阿梨你。」
「皇上早已看不慣顧家,想必過不了多久便要拿顧家開刀,這次派段驚風出征,一是爲了將他調離京城,好對本宮和顧家下手,二是想借機除去了驚風。驚風功高震主,早已惹他忌憚,若驚風不能平安回來,本宮不在不打緊,可阿梨,承佑是他唯一的骨血,求求你,看在驚風的份上,救救本宮和本宮的孩子!」
小姐的演技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聲淚俱下。
她不用說我也知道,她要我謀害皇上,承佑是承淵唯一的皇子。承淵駕崩,段驚風自然能平安歸來,必然會擁護承佑登基。
我精通藥理一事,段驚風知道,小姐自然清楚。
我答應了,只是我的條件是,事成之後我要離開段驚風,離開京城。
小姐很驚訝,她問我爲什麼?
我用她的話回答了她,一直追逐一個不愛你的人真的很累。
她是,我亦如是。
只是想要無聲無息地殺死承淵是個難題,我只是臣婦,靠近天子難如登天,而小姐自然不會親自出馬。
我需要一個兩全之策,製毒需要全身心投入,其間我收到不少段驚風寄回來的家書,信封上依舊是「吾妻姜梨收」,不同的是,裏面不再是對小姐的掛念,厚厚的幾張白紙被密密麻麻的墨字填滿。
我第一次知道段驚風竟然也會這般囉嗦,問我是否按時用膳,天冷是否記得添衣,問我府中下人是否不服管教,又問我那些世家夫人可否有再爲難過我。
關於小姐,他再沒提起過。
見我不回,他寫得更頻繁了,幾乎日日都有家書送到府上。
雲竹不懂我爲何不再歡喜地等待家書,也不聽我的話直接將信扔進火中,每次都會念給我聽。
她說:「夫人是不愛將軍了嗎?」
我則問她:「若是有一日你不再是奴婢,你想過怎樣的日子?」
我就要走了,自然得給這個傻丫頭也想好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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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淵喜歡薰香,我將與龍涎香互斥的藥摻入他日常飲用的茶水中。
二者單獨皆無毒性,互斥毒發也讓人看不出痕跡。
皇帝駕崩,剛剛打了勝仗的段驚風連夜趕路回京,不知是爲了誰。
可那也與我沒有關係了,隨ẗű⁵着休書最後一字落下,我已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我將休書交給小姐,讓她親手替我交給段驚風。
那年寒冬大雪,我初入顧府,遭人刁難誣陷,險些在雪中跪費雙腿。
是段驚Ṫũₑ風開口替我求情,讓小姐收留了我。
雪落滿身,寒意化作水落下,凍得人想陷入昏迷。
意識模糊間,有人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子,驀地睜眼,日光透過他落到我身上,竟讓人有了暖意。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年替我求情的少年,從不屬於我。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減輕賦稅,民間一片歡聲。
只是歡聲中隱隱能聽到一些京中的傳聞,聽說那位出身寒門的大將軍舍了攝政王的位置,化作江湖劍客,正滿天地間尋找他那失蹤的妻。
又聽聞他與髮妻皆出身卑微,二人相互扶持多年,儘管髮妻無才無貌,又多年無出,他都未曾捨棄,更曾向先帝表明只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奈何凱旋迴來,髮妻卻下落不明,當真讓人唏噓。
故事越傳越歪,一路走到江南,不同的說書先生早已換了不下十數個版本。
可每一個版本都只是在說他有多愛我,沒人在乎我曾多愛他,就連他自己也曾是如此。
去江南的路不似尋常一般,因着要避開段驚風。
我雖不明白他對我究竟是內疚還是日久萌生的那一點憐惜,可我明白,小姐絕不會放開段驚風。
年輕的太后和年幼的皇帝,座下羣臣就像餓狼,如今,他們能仰仗的唯有段驚風了。
小姐讓我弒君不過是試探,試探我對她的忠心是否勝過對段驚風的愛。
那日若我拒絕,她有一百種方法讓我死在宮牆之內。
弒君是試探,亦是她拿捏我的利器。
若有一日段驚風當真背叛小姐,又或者他當真因我拋棄小姐,弒君的罪名自然會落到我頭上。
且此罪株連九族,縱然段驚風滿身軍功也難以自救。
我不能讓段驚風找到我,更不能讓小姐的眼線找到我。
段驚風還是東宮侍衛時就擅長替太子捉拿各種逃亡的刺客,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出現過,就逃不過他的追蹤。
後來,他爲了讓我不再被有心人擄走,特教我如何在被跟蹤時擺脫身後之人且在悄無聲息間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跡。
如今,他曾教我的一切都被我用在了去江南的路上。
我並未直下江南,而是繞了很大一個圈,隨商隊到大漠深處,爬過皚皚雪山,約莫是過了兩個春秋,我乘一艘小船來到了江南。
關於我與段驚風的傳聞,來到江南後早已變得面目全非。
更甚者,說我纔是真正的顧府嫡女,爲了同段驚風在一起跟婢女調換了身份,與他同甘共苦後又覺得現今卑微的身份配不上段驚風,願意放手成全離去。
大將軍自然需配佳人,世人也多喜歡情深的故事。
我的確曾經一往情深,奈何我非佳人,他更不是我的良人。
原以爲這輩子我與段驚風還有小姐是不會再見了,誰知江南水患。
大災過後,大疫隨之而來。
我不忍看到生命在眼前白白流逝,開始收留染病無錢治病的百姓。
偏生就是那麼巧,今日被抬進來的是段驚風。
比起兩年前離京時,他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
大概是一直奔波尋找我過於疲憊,疫病乘虛而入。
送進來時,他燒得滾燙。
我正想替他把脈,卻被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與從前不同,這次他喚的是我的名字。
「阿梨……」
「阿梨……對不起……」
「你在哪裏?」
乾枯的雙脣囁嚅着,一旁的醫女也不禁感慨:「這位公子當真是用情至深,都這副樣子了還掛念着心上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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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驚風畢竟是習武之人,身子底不差,喝了幾帖我鑽研出的方子後便退了熱。
我將他交給了醫女照顧,未免被他認出。
原本以爲再過幾日他便能大好離開,殊不知醫女卻傳來消息說段驚風吐血了。
我急忙趕去,卻在對上段驚風雙眸那一瞬被他抓住了雙手。
「阿梨……是你嗎?」
我很少看見段驚風落淚,即便身上傷口深可見骨時,他上藥都未曾落下一滴眼淚。
相識以來,只有兩次。
一次是小姐嫁入東宮,還有一次便是現在。
「公子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阿梨』我叫蔣微,是這裏的郎中。」
「男女授受不親,請你自重。」我冷聲抽回手,只見段驚風雙眼失而復得的欣喜瞬間黯淡。
「對不起,冒犯你了。」
「你的雙眸跟我失散的夫人很像,她也同你一樣,擅長醫術,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基本都是她親自上的藥。」段驚風又道。
「藥膏也是她親手做的,藥效很好,每次她還會替我多做一些讓我送給軍中的兄弟,她知道我脾氣不好,怕我與他們起衝突。」
段驚風笑着,嘴角一直上揚着,眸中淺淺漾着柔情:「我身上的衣衫鞋襪都是她親手做的,她最清楚我的尺寸,也知道我穿什麼布料最舒服。」
原來他從前也知道我的好,至於爲什麼不說,大抵是同小姐比起來,我的好與他是微不足道的。
「公子夫人當真是賢惠。」醫女感慨道。
「是啊,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夫人,可我不是一位好夫君,是我親手將她弄丟了。」
「她也不會再等我了……」說着,段驚風口中又湧出了一股鮮血……
我並未理會他的話,轉身到一旁的書案前將藥方寫好囑咐醫女:「照着這張方子去煎一碗藥來。」
醫女應下,走前還不忘朝段驚風落下同情的目光。
隨着關門聲響起,門外醫女的背影漸漸遠去,我纔開口:「段驚風,何苦呢?」
常年練武之人身子強健,染上瘟疫本就奇怪。
從見到他那一刻起我便懷疑他早已發現了我的行蹤,故意染上瘟疫用苦肉計靠近。
方纔吐血診脈,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
段驚風吐血根本不是疫病所致,而是他故意服用了另一些與藥方相沖的藥,藥性在體內相沖所致。
「若說苦,自然比不過沒有你的日子苦。」他抬起頭,雙眸被腥紅所染。
「我沒想到,你爲了避開我,竟然繞了兩年纔來到江南。」
「阿梨,你瘦了。」他本想伸手,可懸在半空時又隨着我後退的動作一滯。
明明更消瘦的人是他。
「從前我不過是掩飾你與小姐的幌子,休書早已寫下,將軍與我如今連名義上的夫妻都不是了,何必再同我這等卑微出身的婢女糾纏。」我冷靜地說着,面對眼前熱淚滿臉的段驚風,內心卻是一絲波瀾都沒有。
「小姐對先帝心死,終於回頭看見了你的好。皇上年幼,又是你的骨肉,你更應伴他左右。」話音剛落,段驚風震驚地看向我。
「阿梨,我……」他幾次想開口辯解,可事實就是如此,根本無從辯起。
「事情並非是你想象那樣的。」最後,他只能說出這句話來。
「可皇上的確是你與小姐的孩子,顧家失勢,你離京這麼久,難道不怕小姐和皇上被有心之人控制?」小姐留我一命,是看在我對段驚風徹底死心,可如今段驚風舍了官位來尋我,無疑觸動了小姐的逆鱗。
「阿梨,我們可以不提她嗎?」段驚風看向我的目光裏滿是懇求。
「我也很想不提她,可是你不能,我們更不能。倘若你當真拋下一切功名利祿隨我落腳江南從此只做一對普通人,但小姐與皇上當真有事,敵軍壓境,你當真能全然不管不顧嗎?」
我清楚段驚風,他對小姐這麼多年的感情,絕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我不敢賭,賭我與小姐之前他會選我,畢竟這麼多年來,他都曾多次選擇小姐。
段驚風被我問得啞口無言,他連爽快的答應都做不到。
-7-
隨後的日子裏,段驚風沒再來找我。
只是醫女說,他會偷偷跑到我的院子裏遠遠地看我,還託醫女交給我一個白瓷瓶,說是有淡化疤痕之效。
痊癒之後,段驚風並未離開江南,而是留在了醫館幫忙。他還經常同醫女們打聽我的喜好,有時,甚至還會替我出手教訓來挑事的流氓地痞。
疫病未除,我不好貿然離去。
可偏偏選擇就在這時候到來。
我預料到小姐或許會派人來殺我,可我萬萬沒想到她竟會親自來。
「阿梨,許久未見,你還真是半分未變。不像我,忙得人都憔悴了。」指尖劃過眼角,不知何時,竟有了幾根細紋。
小姐生得美,又素來愛美,最是注重養護容顏。
從前段驚風會替她擋去風雨,如今前朝後宮的擔子都落到了她一人身上,只怕日子不好過。
「太后娘娘母儀天下,再憔悴也是絕色。」我跪下朝她行禮,垂眸掩下思緒。
「阿梨,其實我真的很討厭你說謊的樣子。假意恭維,曲意逢迎,實際上暗藏心思。」她捏住我的下頜,強迫我與她對視。
「你說你對段驚風死心,想離宮。好,我成全你。可實際上呢?你是想將驚風從我身上徹底帶走,讓他拋妻棄子,獨留我們母子在宮中面對朝堂上那羣豺狼!」
「若不是你故意在他面前弄碎那支玉簪,假裝委屈再安排丫鬟替你辯白,苦肉計加上欲拒還迎,讓驚風與我反目。」小姐連聲冷笑,「姜梨啊姜梨,你竟然比宮中的妃嬪更要懂得算計人心。」
「太后多慮了,我從未想過要與你爭。」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小姐,也從未想過要取代小姐在他心中的位置。
曾經,我只是單純地想一直陪在段驚風身邊,儘管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也滿足了。
可這些年所經歷的種種告訴我,偏要糾纏的下場只有一個,他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會給我。
「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嗎?」
只見門外一個高大的人影閃過,小姐附到我的耳旁輕聲道:「你說,我們之間,誰的苦肉計更好用?」
話音剛落,頭上的髮釵便被她拔下朝肩部刺去,散落的長髮與濺出的鮮血相擁。
「阿梨,你別誤會,我不是來將真相告訴驚風拆穿你的……我沒想過要跟你搶他嘶——」
隨着痛呼聲傳出,段驚風當即破門而入,此時的小姐肩部衣衫被殷紅浸染一片,而我則披頭散髮,髮簪刺入她的肩部。
無論旁人如何看,都是我要殺害她。
他也一樣,徑直撞開了我將小姐抱起,看我的眼神有疑惑,有失望,但更多的是憤怒。
儘管他還不知道小姐口中的「真相」是什麼,但他還是選擇了相信她,而非我。
離開時,抬頭正對上小姐的雙眸,她的眼神同當年讓我嫁給段驚風時一樣,是勝券在握時看失敗者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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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被段驚風緊緊抱在懷裏,因着失血臉色蒼白,彷彿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嬌花。
段驚風拒絕了我替小姐醫治的請求,他同以前一樣走得飛快,將我拋在身後,就跟從前很多次一樣。
他總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小姐,儘管小姐的謊言看起來是那麼地拙劣可笑。
小姐被送進去醫治後,我被段驚風推到門外的柱上,痛意從後背蔓延開來,我忍痛帶着湧到眼角的淚水抬頭,正對上段驚風的質問。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隱瞞了我什麼?」
我自嘲地笑了笑:「其實不多,先帝承淵是我毒死的。」
我看着段驚風眼中的憤怒一瞬化作震驚,還未等他繼續問,我又道:「是小姐要我做的,她說她受夠了承淵對她的冷漠,而我恰好想要自由。沒有了承淵,你們從此之後便可以在一起了,你如今是將軍,手下十萬士兵聽你差遣,小姐不會拒絕你的。」
「那你爲何要傷害阿若?」他問我。
阿若,他還是喜歡叫小姐阿若。
「我說不是我做的,你會信嗎?」我反問他,只見段驚風並未應我。
「承淵的死,連太醫院都查不出來。平日裏我進宮與小姐接觸最多,你覺得我若想傷她,何必等到剛纔?況且,我與小姐的身手你應當是最清楚的,我若真想傷她,她死之前還能出聲嗎?」
「你辭官離京尋我,小姐可有挽留過你?你拒絕時,她又可有難過?」
段驚風順着我的話陷入沉思,最後,恍然大悟,震驚地看向我。
與小姐朝夕相處這麼多年,段驚風又怎會不清楚小姐算計人心的本事,他第一時間選擇相信,無非是因爲,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爲被她算計的對象。
掏出真心卻被利用的人,是最容易受傷的,只是段驚風以前從來沒意識到自己也是小姐登頂權力頂峯的一枚棋子罷了。
「阿梨,方纔我……」
「我明白的,人總是下意識地護着自己最在乎的人。所以我說,我們是永遠做不成真正的夫妻的。」我揉了揉後背,淡然一笑。
我的確不太在乎,心早就被傷透了,也不再會受傷了。
「小姐很需要你,所以再會選擇傷害自己挽留你,段驚風,好好珍惜小姐。」說完,我準備轉身離去。
段驚風伸手拉住了我:「阿梨,對不起,我不應該第一時間懷疑你……」
我拂開他的手了:「你只是遵從了自己真實的內心罷了。」
「阿梨,我只是……我只是怕你騙我。」段驚風無奈地看着我,「我也曾以爲除了阿若我不會愛上旁人,可那日雲竹將真相告訴我之後,我還問了她許多話,知道了這些年你一直在默默在我身邊,許多看起來不起眼的衣衫鞋襪,還有那些藥膏,其實都是你花了許多心思爲我做的。」
「我知道那一次傷了你的心,你開始不再圍着我,不再爲府裏的事親力親爲,我看着你出現在我眼前的時間越來越短,心好似被人憑空挖去了一塊,破了,還漸漸漏空了。那次出征回來,我本就打算離京,求承淵給我一個閒職,想多些時間,多看看你。」
「我自知自己錯過了許多,錯過了看你深夜在燭前替我縫製衣物,錯過了看你爲我熬製藥膏,還有你親手爲我做的一飯一菜……」段驚風說到這裏時已經有些哽咽,「人有時就是如此,永遠在追逐,回頭時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太多。」
他將我擁入懷中,全然不顧自己衣衫上早已染上了小姐的血。
溫熱的鼻息撲在肩窩上,讓人不禁一顫。
我不是沒有幻想過段驚風抱我的場景,可偏偏沒有這種。
「這麼多年的感情,果真是……說變就變啊——」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被最先扔出來的是方纔替小姐醫治的醫女的屍體。
我急忙將段驚風推開,只見小姐坐在凳上被擡出來,儘管帶着傷,可臉色完全不復方纔的蒼白。
瞬間,四周湧出了一大堆黑衣暗衛。
這些都是曾經段驚風替小姐挑選的,他怕小姐在他離京打仗的時候遇到危險,特地爲她訓練的,都是一些經過嚴苛訓練且出手狠辣之人。
「太后這是在做什麼?」段驚風難以置信地看着小姐,「離京時你分明祝我與阿梨白頭偕老,相守一生,如今,你卻來要我們的命?」
他此刻才意識到,那個他拼了命保護多年的人,眼裏其實只有利弊。
「哀家是說過不假,所以哀家並未打算動你。哀家只是想抓到刺殺先帝的罪犯,用她的命來熄先帝九泉下的怨氣罷了。哀家念在你已休了她,與她毫無關係,且不知她所犯下的罪行,不追究你。」
「但是,」小姐加重了語氣,「你今日若是幫她,便是勾結謀害先帝的罪犯,與她同罪!」
我搖頭笑笑,我早就猜到小姐會用這一招,只是我也留了後手。
「太后口口聲聲說我刺殺先帝,證據呢?不會是打算屈打成招吧?」
「阿梨。」段驚風不解地看向我。
「我採買製毒所用的藥材都是以顧家的名義,刺殺先帝乃重罪,以此罪殺我日後大理寺定會徹查,太后覺得顧府可會受到牽連?」我笑着看向小姐。
「姜梨,你當真是傻得可笑。」小姐笑道,「哀家要殺一個人,易如反掌,要扣什麼罪名還不是哀家說了算。」
「可若小姐不再是太后呢?」
「你不會是要拿皇上身世一事嚇哀家吧?縱然你與段驚風武力通天,也敵不過這麼多暗衛。」說着,她看向已然將我護在身後的段驚風,「驚風,這些人都是你親自訓練的,你覺得你真的能救得了她嗎?」
-9-
「阿若,我爲你出生入死這麼多年,阿梨她爲你犯下弒君之罪,你難道就不能放我們走嗎?」段驚風依舊痛心地勸說着小姐。
可小姐從來都不是他認識的小姐,只見小姐笑着看着他,雙眸再無從前那般澄澈明亮:「段驚風,我不是沒想過要放過你們,只是,除了死人,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更何況是變了心的人……」
話音未落,我袖口飛出幾支利箭,周圍的暗衛在猝不及防間被我射中。
箭上我抹了劇毒,見血即亡。
小姐和段驚風皆震驚地看向我。
「阿梨,你怎麼會有這個?」
「爲何此物會在你手裏?」
兩人異口同聲地問我,他們震驚的原因別無其他,只因這個能藏在袖中的暗器,原是承淵的貼身之物。
還未等我開口,只聽屋檐上方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自然是朕送她的。」
小姐瞳仁一震,愣了半晌纔敢緩緩抬頭,只見屋檐之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兩年前駕崩的承淵。
此時他正躺在屋檐上,一手撐着腦袋,一雙桃花目似笑非笑地睥睨着下方衆人。
「小姐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說,皇上未死,你便不是太后。」小姐神情早已呆滯,又或者是,她此刻已經不知道以何種神態來面對。
「怎麼可能……你明明親手毒死了他,我明明看到他躺在棺槨裏……」小姐此刻已癱坐在椅上。
「怎麼不可能,朕的皇后能與大將軍珠胎暗結,朕與段夫人同病相憐,又爲何不能惺惺相惜呢?」承淵來到我身邊,正想將我摟入懷時被段驚風出手攔住。
「多謝皇上好意,但我的妻,我自己能護。」段驚風臉色很不好看,他看向我,就跟從前很多次我看他那般。
他想到她身邊去,可這些年,每每當我這般看向他時,他的目光都從未在我身上停留。
所以這次,我亦如是。
承淵並未在意段驚風的阻攔,幾個回合下來,段驚風已處在下風。
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因爲承淵對外,一直宣稱體弱,無法習武。
我從前也是這般以爲,可後來每一個被召進宮的夜裏,我才知道,承淵是自幼落下了的病根不錯,可身手絕對在段驚風之ŧüₐ上。
「你的妻?你若真當她是你的妻子,你又怎會親手將摻了催情藥的酒換給她,且在宮宴未散就拋下她一人在宮中,全然不管她會遇到什麼?」承淵將我摟入懷中,熟悉又疏離的龍涎香的味道在此刻竟有幾分安神的功效。
段驚風猛地看向我,淚水將眼睫打溼,憤怒與震驚交錯,最後只剩下沉默。
「阿梨,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嗎?」他問着,明明答案早已瞭然於心,卻還不死心地問着。
可明明是他自己先將我推開的,如今卻又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求我。
我見過他愛人的樣子,是對小姐那樣,不辨是非便可以命相護。
對我,不過是見不得從前巴巴圍在自己身邊的一條小狗突然消失了,只是悵然若失罷了。
-10-
那年宮宴,有人想讓小姐出醜,買通了宮宴上酒的宮女,讓其將催情藥放入酒中,再安排人令其失身。
這是我第一次陪段驚風去宮宴,也是最後一次。
本來,段驚風告訴我讓我與他同去宮宴時,我是欣喜的,即便知道這是他用來迷惑承淵的把戲。
儘管宮宴上盡是不善的目光,儘管我總能聽到旁人對我的嫉妒和輕視。
她們說我不配,不配嫁給段驚風。
又說我出身低微,舉止粗鄙,連帶着段府也被人笑話。
殊不知,這背後的閒言碎語,都敵不過回到座上的那杯酒。
我記得段驚風的目光整夜都追隨着小姐,握着杯盞的力道彷彿要將其捏碎。
小姐舉杯欲飲時,段驚風險些推倒了自己的杯盞。
聲音與動作不大,可他的失態足以讓座上的小姐感知。
於是,她順水推舟地將那杯酒賜給了我。
宴上衆人皆知,我是她的婢女,賜我酒是人之常情。
她說着那些希望我與段驚風相守一生的話時,眉眼間流動的柔情足以讓段驚風棄我於不顧。
於是,爲了不讓小姐在宮宴上再出差池,段驚風選擇了沉默。
他看着我喝下那杯酒,隨後將我留在宮宴上。
待我察覺身子不適離開大殿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顧嫺真竟然這般好命,那酒明明都要喝進去了,卻又賜給了旁人。」
「她許是察覺了,萬一……」
「萬一什麼?察覺了又如何,我早已讓人將酒換回來了。」
「那段夫人那邊……」
「傳聞不是說段驚風愛極了她嗎?此藥服下一個時辰內不能與人歡好便會傷及腎臟,損其根基。可只要歡好,便可無礙,段驚風難道不會與夫人同房嗎?」
「……」
意識被情慾攻佔之時,我只好跳入御花園的湖水中,初春雪水融化,湖水刺骨,大抵能消一消身上的慾火。
可偏偏,讓我聽到這番對話……
只記得自己被一雙溫暖的臂膀摟入懷中,像暖冬的日光,我貪婪地索取着。
冰冷刺骨的湖水化成暖流,將我擁抱。
春風夜雨驟然而至,只道是,纏綿無盡時。
帶着渾身痠痛醒來時,眼前是承淵那張凌厲卻又柔和的臉。
「昨夜睡得可好啊,段夫人。」
帶着笑意咬下的「段夫人」很是輕佻,比起稱呼,更像是調情時愛稱。
承淵一眼看穿了我震驚背後的顧慮:「不必擔心,昨夜段驚風很晚才從皇后那裏離開,而且根本沒進你的院子。」
這番話讓我更加震驚。
承淵則饒有興致地撐頭躺在我身旁:「你該不會以爲朕當真不知段驚風與皇后那些事?」
這一瞬我才明白,小姐自以爲聰明地周旋在承淵和段驚風身邊,靠着他們二人靠近權力巔峯的同時,她已然是承淵的棋子了。
顧家從前風頭正盛,隨着承淵登基漸漸衰微。
段驚風的確有一身才華不假,但他的仕途比起旁人的確太順了些。
將顧家和段驚風捧到天邊,讓他們與承淵的敵對政黨抗衡,功成後便讓他們跌入泥潭,風頭過盛,功高蓋主,會威脅到帝位。
帝王的權衡之術,便是如此。
昨夜溫泉帶來的暖意與雲雨過後的溫存瞬間化作比冰冷的湖水更徹骨的寒意,讓我渾身一顫。
如果小姐和段驚風都是棋子,那我呢?
他選擇與我春風一度又是爲了什麼?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承淵完全讀懂了我的內心想法,將鹽水遞給我。
「早膳好了,梳洗好過來用些。」
許是見我遲遲沒有接過,他又笑道:「放心,沒放毒。」
「……」
不知爲何,桌上的早膳種類雖不多,但恰恰每一樣都是我喜歡的,就連雲竹都未必能這麼清楚。
可我卻毫無胃口。
「皇上昨晚救我是何意?」承淵既然知道段驚風與小姐的事,自然也會知道我心悅段驚風。
「皇上是要我替你監視皇后和段驚風?」這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自己問得多餘,承淵眼線衆多,根本不缺我這一個。
「是,也不是。段夫人不必覺得自己多餘,因爲對朕而言,你很重要。」承淵道。
「陛下就不擔心我將此事告訴段驚風?」
承淵搖頭笑笑:「因爲我猜,段夫人的心已經死了,也該爲自己多打算打算了。」
承淵猜得不錯,昨夜藥性發作時,我便已將段驚風從心頭徹底剜去了。
他既棄我於不顧,我也不想要他了。
起初我並未完全相信承淵,他能對顧府和段驚風過河拆橋,於我自然也能斬草除根。
-11-
那次之後,承淵會在小姐召我入宮時留我。
他找了一個身形與我相似的人,戴上人皮面具在我離宮時與我互換衣飾,結束後我們又在宮外換回來。
因着段驚風的心思從未放到我身上,所以此事我也不需要太過謹慎。
後來我才知道,承淵其實並不指望我在處理顧府和段驚風一事上發揮多大作用,而是向我替他解毒。
第一次替承淵把脈時,我被他混亂的脈象嚇了一跳。
用藥物維持的平靜的脈象只是假象,而假象之下,是極其混亂虛弱的脈象。
「毒素積攢多年,滲入經脈肺腑……」我險些就說出了「活在現在已屬不易」的話。
承淵卻並未在意:「第一次診脈就能看出來,你果真有藥理天賦。從今日起,太醫院的藥朕就不喝了,你來替朕診治。」
「民女才疏學淺,只是看過幾本醫書……」
「不必妄自菲薄,朕知道,段驚風幾次中了奇毒,都是你替他解的。」承淵反手握住我的手,溫涼的指尖搭在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扣着:「橫豎朕也快是個死人了,就當拿朕練練手如何?」
就這樣,我開始借入宮見小姐的機會給承淵醫治。
但承淵體內並不止一種毒,不同的毒需要不同的解藥,而不同藥性之間有可能會互克。
段驚風之前中的毒在他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每回診脈,承淵都會準備一些東西,有時是東街街頭的冷香丸子,有時是江南的茶點,又有時,是一些小孩玩意兒,面具,風箏,上元節用的花燈……
看着像是打發人的,可不知爲何,每一樣,都正中我意。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比起棋子,更像承淵的故友。
比起疏離,我們之間似乎更多的是言語之外的熟悉。
我曾幾次想問他,他是不是與從前的我相識。
可最後我都沒有問出口,因爲從前那個身份,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遠到,連我自己都記不太清了。
「……」
經過翻閱衆多古籍後,我終於找到了解承淵身上的毒的方法。
只是,解毒之法僅僅是紙上記載,且需要用到來自天南地北不同的珍稀藥材,這解毒的每一步,都尤爲重要。
這也意味着,承淵要離開京城,與我一起踏上尋藥之路。
可日理萬機的帝王,又怎會有機會離開宮城?
在我告訴承淵解毒之法後,他冷淡的雙眸隱隱躍動着光:「離京還不容易?左右不過是天子駕崩罷了。」
後來我才清楚,他早就知道小姐想要弒君讓大皇子取而代之。
小姐自以爲登上了權力的頂峯,而實際上,他不過是承淵藉機離京、剷除異己的一步棋罷了。
最後一劑藥,需要江南的藥材。
承淵解毒之後恰巧遇上瘟疫橫行,他藉機留下說是要觀察民情。
我當時還在心中腹誹他,莫不是不做皇帝久了想再偷一陣懶,想來,他就預料到我會面臨今天這個境地……
-12-
「那日的酒,你是看着我喝下去的。其中催情藥藥性猛烈,若無陛下相救,我又怎能安然無恙地站在將軍面前。」我後退一步,笑着看向段驚風。
熱淚在段驚風眼眶內徘徊許久,終在我話音落下時隨之一同落下。
他踉蹌着後退了兩步:「爲什麼……爲什麼……」
「你不愛我,我爲何不能另尋旁人?我們之間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做做樣子,你兩次三番利用我替顧嫺真脫險,置我性命與清白不顧時,我從未問過你爲什麼。因爲我清楚地明白,答案其實只有一個,你不愛我。」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當頭各自飛,更何況我們並不是真正的夫妻。陛下待我很好,他知道我喜歡東街左邊第二家的冷香丸子,會欣賞我去年冬日埋下的梅花釀,知道我喜歡上元節,會爲我做花燈。可段驚風,你只會將我推入深淵,一次又一次。」說完我才後知後覺地驚訝,原來,我在心底,是嚮往被回應的,而承淵所做的那些小事,竟被我全部記在心中。
可明明那只是他高興時用來打發我的玩意兒,而我只是一枚能救他的命的棋子。
段驚風的眸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最終眼神只剩下一片空洞。
顧嫺真看着他大聲冷笑着,她和她的暗衛早已被承淵潛伏在附近的人控制了。
只見她笑着笑着又哭了,她看向我,同從前那些貴婦人世家女議論我時一樣,眼裏盡是嫉妒和怨恨:「姜梨,憑什麼是你!憑什麼是你贏了我?」
「太吵了,將她嗓子給朕毒啞了,然後丟進瘟疫死人堆裏等死吧。」承淵揮了揮手,顧嫺真的嘴就被捂上了。
至於段驚風,他一直呆滯地站在那裏,嘴裏仍不停地念着爲什麼,承淵也覺得他吵,也令人將他帶了下去。
「多謝陛下相救,此等大恩姜梨今生無以爲報……」
「怎麼無以爲報了?跟朕回宮,以身相許啊。」承淵揚眉笑道。
我心頭一驚,急忙道:「方纔只是爲了同承淵說清,民女自知姿色平平,無才無德,不配爲后妃……」
「無妨,朕也只是逗逗你罷了。你既喜歡江南,便留在這裏吧,朕替你買下了南面的宅子,你救了朕一命,朕如今也救你一命,就當兩不相欠了。」儘管承淵表現得雲淡風輕,可我還是從他眼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失望。
但我實在不敢揣測這些日子的相處之下他對我有多少真心,他擅長觀察人心,知道我的過去更不是難事,那些樁樁件件的小事,是真心還是假意,我猜不透,也不敢猜透。
帝王心性無常,自古以來揣測聖意之人又有幾個落得好結局。
我先嫁段驚風,又再爲后妃,未免落朝臣話柄。
他的一時新鮮,能保我幾日平安?
「民女謝過陛下。」
「我以爲,這兩年四處尋藥,你會習慣叫我別的稱呼。」承淵自嘲地勾脣,俯身與我對視。
承淵突如其來地靠近讓我有些臉熱,這兩年爲了掩人耳目,我們一男一女自然是假扮夫妻。
「罷了,我不逗你了。顧嫺真離京太久,京城還等我回去收拾殘局,這次是真的不能再留了。」他張開手臂將我摟入懷中,分開時,我手裏多一個木盒。
「這是……」我不解地問道。
「一份舊物,只是已經作廢了,給你留作紀念也好。」承淵似是在回憶舊事,雙眸熠熠。
在他轉身後,我打開了,是一份已經泛黃的賜婚書,先帝給還是太子的承淵和江南李氏長女李映煙指婚。
塵封的記憶就這樣被打開,淚水落在陳舊的黃綢上,遠去的背景也漸漸變得模糊。
姜是我孃親的姓,梨同李同音。
當年李氏闔府遭人陷害,男子爲奴女子爲婢。
世上再無江南李映煙,只有顧府婢女姜梨。
賜婚一事,自然也作廢了。
只是我早已忘了,可他卻念念不忘了這麼多年。
仔細想來,我們一直渴望有人愛自己,可到頭來,我們都忘了回頭,看看那個一直在身後追逐我們的人。
忘了哭了有多久,再抬頭時只見一片陰翳將月光遮蔽。
熟悉的龍涎香被手帕帶到面前,淚水被小心翼翼地拭去。
「哭什麼,我又不是不會再來了。」
越帝承淵登基第三年,皇后顧嫺真蓄意謀反,試圖毒害越帝,攜幼子登基。
帝九死一生,得神醫相助,花費兩年時間解毒,返朝後將顧氏與大皇子處死,協助顧氏一等大臣皆以謀反治罪。
後史書記載:越帝一生勤政愛民,不近女色,後宮空置如同虛設,獨愛下江南巡視,因忙於政務,又因先前被顧氏毒害身子虛弱,正值盛年卻因過勞駕崩。
又聞江湖傳言兩則:
其一是:聽聞那位姓段的大將軍因找不到失蹤的妻子得了瘋症,會在民間四處擄走會醫術的女子並誤以爲她們是他失散多年的妻子。被擄走的女子並不會被其傷害,只是會聽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
因此許多被擄走的女子都被他的深情所打動,紛紛自願幫他尋找那名叫「姜梨」的女子。奈何除了名字外,她們對她一無所知,尋找多年依舊無果。
其二則爲:江湖上擅長解毒的李神醫最近身邊多了一位俊美的男子,寸步不離地守在李神醫身旁,逢人就說李神醫是他的娘子。惹得被李神醫救治過的俠客不滿,甚至背地裏衆籌銀兩暗殺此人。奈何派去的人皆是有去無回,讓衆俠客很是頭疼。
(正文完)
【段驚風番外】
他喜歡顧嫺真,可她是顧府的嫡小姐,而自己只是替師父報恩留下來保護她的侍衛。
顧嫺真生得很美,一切美景在她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在顧嫺真及笈那年,師父答應顧相的時間已到,段驚風不再需要保護她。
那年師父來接他:「小風,你再也不用被困在京城了。」
可他卻聽到自己無比堅定的回答:「師父,我還是想留在這裏。我想一直保護她。」
年少情竇初開的段驚風儘管在顧府多年,滿心滿眼裏只有顧嫺真,看到不到這京城中權力相爭的暗流湧動,更看不清顧嫺真傾城皮囊下的慾望。
少年愛意洶湧,可野心勃勃的顧嫺真並不需要一個江湖俠客的愛意。
她想要後位,賜婚聖旨送到顧家那天,段驚風想過帶她離開。
可她卻說,她是顧府嫡女,她的命不是她一個人的,關乎着顧府的生死。
爲了能順利嫁給太子,她讓他娶了姜梨。
她說,太子承淵已經察覺他們之間過於親密,會影響她的婚事。
若他想繼續留在她身邊,只能選擇娶姜梨。
姜梨是顧嫺真的婢女,可段驚風也是在顧嫺真說出那個計劃後纔開始留意她。
她不似顧嫺真那般明豔端莊,就像江南的煙雨流水,素雅恬靜,溫柔卻又讓人毫無記憶。
那時的段驚風還不知道多年以後的自己會因此後悔終生,他一心只有顧嫺真。
爲了顧嫺真,他成了東宮的侍衛,甚至開始保護自己的情敵。
因爲只有承淵安全,東宮才安全;而東宮安全,她才安全。
他陪着顧嫺真從顧府小姐到皇后,從京城的刺殺到沙場的廝殺,一晃眼多年過去,他已成了軍功赫赫的大將軍。
可顧嫺真只會讓他多掙軍功,順便替顧府剷除異己。
幾次生死關頭,救他的人都是姜梨。
只是那時的段驚風以爲,姜梨這樣做不過也只是爲了忠心顧嫺真。
後來,即便他感受到了姜梨對他的愛意,也選擇了忽視。
在他眼中姜梨不過是一個幌子,他心中只有顧嫺真一個。
直到那天,他無意間撞掉了姜梨身上掉下來的玉簪,而那個玉簪正是他拖姜梨送給顧嫺真的。
他用力地將碎片摁進她手心裏,殊不知她的心此刻也在滴血。
姜梨的婢女雲竹告訴了他真相,原來並非姜梨偷偷將玉簪藏起,而是想要維護他那僅剩不多的自尊。
姜梨將這些年替他保存的所有東西都盡數歸還,顧嫺真連多看一眼都不願意的物件,統統被她小心地放到一處,保存完好。
段驚風看着滿滿一箱,彷彿看到了這麼多年追逐顧嫺真那個可笑又固執的自己。
他叫來的雲竹,問起了姜梨這些年,她追逐他的這些年。
原來他受傷後的每一服藥,抹了每一瓶藥膏,都是她反覆斟酌鑽研而來的;自己每次出征耐寒保暖的衣衫鞋襪,是她無數個夜晚的心血;隨着他的官位越來越高,段府的規模越大,她需要花費操持的時間的越多,儘管如此,她從未在他面前有過半句怨言……
段驚風覺得自己可笑,又覺得自己愚蠢至極,忙着追逐自己永遠無法觸及的月亮,卻忘回頭看看身後,有人同樣追逐了他很久。
姜梨開始疏遠他,府上的大小事宜交由管家代理,每次回府,也不再做滿一桌菜等着他,就連出徵所需的藥物衣物也統統讓下人去置辦。
許是習慣了姜梨的存在,從前只當她可有可無,可當她不再出現在他面前時,心底彷彿被憑空剜去了一塊,所有的東西都在頃刻間漏出,變成一個空殼。
他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心裏的人已經從顧嫺真變成了姜梨。
他打算打完仗回來向承淵和顧嫺真請辭,然後告訴姜梨自己的內心真實的想法,帶她離開京城,遠離名利浮華帶來的紛紛擾擾,從此相守一生。
可當他準備回京時,卻聽到了承淵駕崩的消息。
段驚風覺得蹊蹺,快馬加鞭回到京城,卻發現顧嫺真已成了太后,而姜梨,只給他留下了一封休書。
他發瘋一般尋找姜梨,但她記住了他曾經教她的一切,將蹤跡隱藏得很好。
直到……顧嫺真告訴他,姜梨從前不叫姜梨,是江南李氏的長女。
或許……她會選擇回到她的故鄉。
果然,他在江南看到了姜梨,恰逢瘟疫橫行,他故意染上疫病,想要得她可憐,想要她如從前他受傷一般照顧他。
可她沒有,她甚至不願與他相認,將他交給醫女照顧。
他沒忍住挑明瞭身份,姜梨卻讓他放過她。
段驚風別無他法,只好默默守在她身旁,想要將過去那些年缺失的都一一彌補。
姜梨說得不錯,他無法徹底放下顧嫺真,因爲一次荒唐,她懷了他的骨肉。
當然,這只是他以爲的意外,卻是顧嫺真的處心積慮。
當時的她,需要一個孩子來鞏固自己的太子妃之位。
他在門外聽到了顧嫺真與姜梨的對話,言語間,他聽到顧嫺真說姜梨騙了他。
段驚風不可否認,門推開看到顧嫺真受傷時,他第一時間選擇了相信顧嫺真。
許是多年的相護已成了習慣,而且那一刻,其實段驚風是慶幸的,他希望是姜梨騙了他,這樣,他欠她的或許就沒那麼多了。
但事實是,他錯了。
且再次錯得離譜。
姜梨的確騙了他,但騙他是另外的事。
原來在他再一次利用她替顧嫺真擋槍時,他就已經永遠失去她了。
在他選擇了保護顧嫺真時,已經有人替他保護姜梨了。
原來沒有人用永遠等一個人,當他想要彌補她那顆破碎的心時,上天已經不再給他任何機會了。
他的姜梨已經不要他了。ŧű̂₋
承淵並未處罰他,甚至提出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恢復官位。
承淵自然明白ťū⁽,這比殺了他更難受。
看着曾經愛慕的女子與其骨肉被落罪,看着心上人與他成雙入對,雖身居高位,卻無異於殺人誅心。
他要走了,他要去找他丟下的妻。
求她,別不要他。
可天下之大,他再也找不到了。
那個曾經愛他的姜梨,已經死了。
所以,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承淵番外】
先皇后離世前,承淵是先帝最寵愛的皇子。
先帝南巡時,還是太子的承淵與粗心ṭůⁱ的宮人走丟。
鬧市上人來來往往,對年幼的承淵來說,那些身影都是高大的,遮天蔽日。
當時有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窘迫,與母親一同上前問他是不是迷了路。
巧的是,她正好是先帝借住的李府的人。
先帝與先皇后覺得是天意,她與他年紀相仿,所以便爲她們賜了婚。
承淵年幼得聖寵,對於詩文一竅不通。
先皇后叮囑他:「以後同映煙便是夫妻了,可不能像在宮裏一般胡鬧,更不能像捉弄旁人一樣欺負映煙。」
「那夫妻應當是如何呢?」承淵問道。
先皇后與先帝對視一笑:「你以後便會懂了。」
年幼的承淵等不了以後,先去問了李映煙,她看起來比他要清楚。
「自當是同詩文上寫的一樣,『生同衾,死同穴』,又或是『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年幼的她也是似懂非懂,只能從讀過的詩文裏找出一些解釋。
年幼的承淵便更不懂了,他只記得,那年江南煙雨朦朧,春景如畫,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後來,先皇后病逝,先帝遭人諂媚迷惑,一切都不復從前。
新受寵的貴妃擅長煉丹,傳聞是仙子下凡,最懂長生祕術。
先帝聽信讒言,承淵就是在那時被下了毒。
丹藥實則是會讓人成癮的毒,貴妃控制了先帝,還試圖控制他。
等承淵意識到時,爲時已晚,他只能選擇臥薪嚐膽,尋找反殺的機會。
爲了讓貴妃放鬆警惕,承淵對貴妃言聽計從,包括給江南李氏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他知道,旨令一下,那道賜婚的旨意便作廢了。
可李映煙的父親李肅林太過正直,呈上來的摺子字字都在痛斥貴妃,說其是妖妃,禍國害民。
爲了保住李映煙的命,他縱然再不捨,也要下令。
承淵假意「言聽計從」,貴妃果然放鬆了警惕。
他特地安排李映煙在貴妃的母家爲婢,方便他保護她。
貴妃對承淵很滿意,加之承淵早已在先帝的膳食中下了絕子藥,貴妃多年無出,更加將承淵作爲她的傀儡,甚至有意讓她的侄女做他的太子妃。
承淵自然是願意的,這樣一來,李映煙便能在他眼下生活,雖不能生同衾,但他與她也能在同一屋檐相處。
但承淵也知道,顧嫺真與其侍衛甚是親密,而那侍衛也是她的意中人。
李映煙好像已經忘了他了,忘了曾經他們在江南的過去,如今的她,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侍衛。
一廂情願就像飛蛾撲火,沒有回頭路。
那個侍衛是如此,李映煙亦是如此。
那時先帝早已沉迷丹藥成癮,成日昏昏沉沉,不得半刻清醒。
所謂的賜婚聖旨是承淵自己擬的,落筆之後,他看着墨跡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是成全她,還是成全自己。
最後承淵選擇了後者,他讓人散播顧嫺真與侍衛親密的消息,又在與顧嫺真相處時假裝隨口提起,果真,顧嫺真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來「掩飾」二人之間的關係。
大婚那日,承淵自然懶得應對顧嫺真,顧府每個人都恨不得要將他拆食入腹,讓這天下改姓顧。
承淵隨便找了個人頂替自己,而他則偷偷跑去了看她。
可她在冷風裏守了那個侍衛一夜,第二日那個侍衛還巴巴地跑來東宮當值。
承淵當真想一劍結果了那個侍衛,可他與映煙的處境讓他只能任由怒火將他的心吞噬。
在敵人面前,他們都還不夠強大。
那個侍衛段驚風一心只有顧嫺真,只當映煙是他與顧嫺真偷情的幌子,只怕日後生變時,根本不會李映煙死活。
承淵明白,與其保護,不如讓她學會自保。
那些所謂的東宮刺客,其實都是承淵的安排,他讓她一次次看清段驚風的真面目,逼她學會自保。
他清楚,只有當她真正死心,她纔會徹底從中抽身,纔會清醒,纔不會再爲段驚風犧牲自己。
那些所謂的奇毒其實都是承淵精心挑選,反正段驚風的性命,他不再在乎,他在乎的是映煙能否有心將他安排好的醫書都看進去。
那次段驚風將箭對準了映煙,承淵看到絕望化作淚水,從她雙眸中流出。
他早已安排好了人,無論段驚風射得準不準,映煙身後的人都會去迎那支箭。
也是從那時候起,段驚風開始讓她習武。
承淵索性順水推舟,多安排幾次「暗殺」,多給映煙練練手。
這樣就算顧嫺真和段驚風有一日要對映煙下殺手,她也能自己應對。
就這樣,承淵順利登基,顧貴妃昔日所用在先帝身上的手段被他一一奉還。
在他心中,除了先皇后,無人配得上太后的位置,顧貴妃想要,他不允。
從前的種種隱忍都在登基後悉數爆發,顧家在朝中盤根錯節的關係被他逐個剷除,大換血讓顧家元氣大傷。
可承淵縱然多智近妖也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顧家失勢,他不再去與顧嫺真做戲,想要皇后之位的人太多,他沒有去管。
可偏偏刺向顧嫺真的箭被段驚風調轉,映煙喝下了那杯酒。
他看着她跳入冰冷的御湖中,全然沒有要生還的念頭一般。
他顧不上許多,也跳了下去。
年少沒有抓住的人,這一次他抱緊了。
藥性猛烈,即便被寒冷刺骨的湖水浸泡後也不能減弱半分。
他別無選擇,做了一次乘虛而入的小人。
說來也可笑,東宮皇宮女子如雲,可他卻從來都只當是擺設,夜裏燭火吹滅後,誰又能知道與其共度春宵的人是誰。
他們就這樣手忙腳亂、生澀地「生同衾」了。
事畢他獨自坐在殿外石階上喝着酒,這是當年李府被抄時他讓人從梨樹下挖來的梅花釀,梅花是她從前央他從京中給她帶去江南的,當時爲了運過去,耗費了不少冰,父皇還笑話他年紀尚小就有了紂王之勢。
這是最後一杯梅花釀了。
心腹劉應還打趣他:「皇上這是因爲醉酒還是醉倒在美人裙下?奴才頭一回見你臉這樣紅。」
「那又如何?她早已忘了朕,一切不過是朕自己一廂情願的一場夢罷了。」太醫說,顧貴妃給他下的毒因常年累積,如今已入經脈,藥石罔效。
他能做了,唯有在他徹底闔眼前讓她擁有自保能力,安穩度過餘生。
因她早已將他忘記,醒來時看他的目光裏只有恐懼。
即便早有準備,可對上她的目光時,承淵依舊心頭一顫。
他開始找藉口讓她進宮後同他多待一陣,可所謂的讓她替他監視顧嫺真與段驚風不過是拙劣的藉口。
於是劉應提議,讓她替他解毒。
一開始承淵對這個藉口嗤之以鼻,一來是一衆太醫都束手無策,二來是他不想將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年少因爲他的無能,無法阻止父皇被害、李府被抄,如今難道還要讓她知道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嗎?
可劉應卻自作主張將此事告訴了她。
「打先皇后逝世起,陛下的心事一日比一日重,剷除顧氏後,陛下雖日日勤勉忙於朝政,可陛下似乎沒打算給自己時間,夜以繼日廢寢忘食,若非映煙姑娘還未完全脫離皇后的控制,只怕陛下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念頭了罷?」劉應在他面前泣不成聲,「奴才都知道的,從陛下要從宗親裏挑選聰慧的孩子進宮讀書奴才就知道了……」
劉應說得不假,除了映煙,他的確覺得人世沒什麼可得留戀。
「就當是奴才擅作主張,希望陛下在最後這些日子有映煙姑娘在旁能高興些。」劉應說着,朝他叩着響頭。
承淵還記得她第一次替他把脈時雙眸裏呼之欲出的震驚,眉心無措地蹙起。
他全然沒心思看她給他開了什麼方子,他一直在看她,倘若沒有那些事,他會在她及笄後娶她,然後同她年幼時說得那般,相濡以沫,相敬如賓。
在他批奏摺時,她會替他磨墨,會像現在一般,低頭在他旁邊練字,日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到她的臉龐,春風將梨花的香氣一併攜來,他們抬眼對視時,會看見彼此眼中的春光。
大抵應當是這樣,歲月安穩,生同衾,死同穴,攜手一生。
每次她來,他會照着記憶裏她的喜好爲她準備,有時是一些小玩意兒,有時是一些糕點。
許是她天賦異稟, 又許是如劉應所說,他心底的痛苦與陰暗已經隨着他們相處的日子漸漸沉沒, 他的身子比之前好了些,連太醫也覺得驚訝。
再後來,她說尋到了解毒之法, 只是需要走遍天下, 找到那些奇珍異草,需要試驗才能推試出大致的藥方。
正好對顧氏的復仇到了收尾階段,顧嫺真已對他起了殺心,承淵順勢借假死引出顧氏在朝堂最後的黨羽。
當然, 最好的自然莫過於能與她假扮夫妻遊歷四方。
其實也不算假扮, 婚約是真的, 情是真的,有過夫妻之實也是真的。
就算不能解毒, 能有過那些時光, 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承淵時常這樣想。
解毒後劉應時常問他,爲何不告訴她一切,這樣她應當就能留在宮中了。
可他不想用皇帝或是從前的婚約去約束她, 她已經因他沒了那麼多年自由,被困在顧府之中。
他還記得有一年, 他借拜訪顧府去看她,結果發現她被人陷害跪在厚厚的積雪之中, 而他連扶起她都做不到。
他只能讓劉應隨便找個人告知真相,還她清白。
可映煙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那日救她於冰天雪地裏的人是他。
承淵很久之後才知道,那個人代他還她清白的人竟是段驚風,而映煙因此錯愛了段驚風。
當然, 這件事承淵自然不會告訴映煙,因爲他不想看到她傷心自責。
畢竟, 如今他們是真正的夫妻了。
那份陳舊的賜婚聖旨被她放在了江南的李氏祖宅,在宅子旁邊,她開了一間藥鋪, 專解天下奇毒。
生意很好,就是常有人除了看病外還想順帶說親, 他只好將他們年幼便定親的事逢人就說一遍。
「逢人就說, 你舌頭竟也沒打結。」她白了他一眼,將方子遞給他讓他去抓藥。
「我都說了,你什麼時候同我辦婚事我什麼時候就不說了。」承淵笑着接過藥方。
「成, 下個月。」她這回應得格外爽快。
「當真?」
「當真。只是依禮, 辦婚事前你我不能相見,今晚我便讓人將我房中你的東西都搬出去……」
「罷了罷了,橫豎都做夫妻這麼久了,這婚事不辦也罷!」莫說下個月, 他是一天也不願再與她分開了。
「當真?」映煙打趣地反問他。
「當真!」承淵泄了氣, 也難怪劉應後來笑話他, 說沒想到陛下也會有怕夫人的一面。
「……」
年幼懵懂說的詩文,總算是實現了。
雖然兜兜轉轉,蹉跎多年, 終是:
結爲夫妻,相守一生。
生同衾,死同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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