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教授是個孝子,卻捂死自己母親。怕母親沒死透,他又撕下膠帶,封住母親口鼻,確保她死得徹底。
做完這一切,他割腕自殺,未遂。
劉洋的女兒說:
「我知道爸爸殺了奶奶……可我有時,竟然理解他。」
理解什麼?
理解他如何生出弒母的殺念?
還是理解,這場謀殺背後,有着比死亡更殘忍的真相?
警方拒絕透露;妻子拒絕回答。
鄰居議論紛紛;網民咒罵洶湧。
所有人都在猜劉洋弒母的真相。
唯一確認的是這起孝子弒母案,不是一樁簡單的案件。
它更像是從罪孽與深愛之間,開出一朵近乎聖潔的花。
-1-
法醫掀開白布,凝視着屍體。
「死者臉上有笑紋,面部肌羣鬆弛,死前沒有防禦性傷痕。」
李警官問:「你的意思是,老太太是自願被兒子親手殺害的?」
法醫抬眼:「我可沒說。」過了會,他問:「劉洋會被判死刑吧?」
李警官說:「這要看後續怎麼定性。不過好多人都恨不得他死。」
就在這時,窗簾被風吹得鼓起,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縫隙之外,不知何時,立着一棵李子樹。
它在落花。
一瓣白色的李子花飄了進來,繞過李警官的肩、掠過法醫的臉,最後輕輕落入屍體掌心。
屍體的掌心微微張着,像是特意在等……
這一瓣花落。
所有人都看見了。
沒人說話,沒人動。
因爲他們知道,此處是市中心。
窗外有的,也只是鋪着瀝青的停車場。
這裏,沒有李子樹。
-2-
我是《城報》的特稿記者。
接到這個選題時,第一反應是:唬人吧?
劉洋是誰?
四十三歲,副教授,科研教學一肩挑,口碑極好。
學院裏,誰提起他不豎個大拇指。
「要不是出了這事,明年他的正高職稱勢在必得。」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殺害親母,還與之共赴黃泉?
我盯着「殺母」二字,只覺荒唐。
俗語中,母豬上樹,也不過如此。
後來,我才意識到,比「母豬上樹」更不合理的,是這起案件本身。
-3-
劉洋的遺書,是一封凌晨六點定時發送的郵件。
收件人:愛妻張麗。
正文很短:
麗麗,我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
媽已經不在了,我也準備走了。
我不怪你離開,也不奢求原諒。
現在的我才知道,熬,是沒有盡頭的。
只是苦了你,一個人替我熬了那麼久。
我做的這事,要說出去,是不孝,是畜生,是殺人犯。
但我說不出口的那些,你會懂我的吧?
附件是離婚協議,我簽好了。
我沒在家裏自殺,怕房子變凶宅,影響市價。房子隨你處置。
就這樣吧。
——劉洋
張麗讀完,沒有哭,沒有猶豫。
穿外套,開門,走進清晨薄霧。
手機貼到耳邊,報警電話接通。
她站在街口,望着天色漸亮,聲音融進風裏。
「喂,我老公殺了親媽。」
她說得很慢,卻讓人聽了背脊發寒。
-4-
後來,我託關係找了李警官,想打聽這案子背後的隱情。
李警官沒正面回答,只是飯後抽菸,靠窗說起卷宗之外的細節。
他說。
出事前,劉洋一人照顧母親。
那是一位失智失能的老人。
也是一具僅剩呼吸的肉身。
你笑,她不懂;你哭,她茫然。
她的世界早已與你脫節,卻要你爲她扛下全部現實。
有天早晨,劉洋給母親換尿墊,突然眼前一黑,跪倒在牀邊。他以爲是沒睡好的緣故,便沒在意。後來,他抱母親從護理牀挪到衛生間,要歇好幾次。
最折磨的是便祕,糞便卡在肛門口,母親疼得直髮抖。
起初他戴着手套,一點點幫母親把硬結的糞便摳出來。
母親大哭:「疼啊疼……好人吶,求求你幫幫我吧……」
爲了讓她少受罪,劉洋乾脆徒手處理。滿手是屎,嘴裏卻哄:「馬上就好了,媽,兒子求您別哭了……」
這還不算完。
每天翻身防壓瘡,溫水擦身……
有天給母親擦背時沒扶穩,母親額頭磕到電爐邊,破了皮,滲了血。
劉洋趕緊扶起母親,不停地道歉。
母親卻對他又抓又罵:「你個老流氓,你又要幹什麼?!」
屋裏沒有人回應。
窗子沒開,風也進不來。
母親拼命掙扎,劉洋抱着她,不知該鬆手,還是該安撫。
-5-
後來,劉洋請了個護工。
四十多歲的女人,手腳利落,卻沒耐性。
那天他提前回家,悄悄站在門口,看見護工粗暴地扯過母親的胳膊。
母親皺眉,低聲哼唧:「疼……疼啊……」
護工厭煩:「疼什麼疼?人老皮厚,懂不懂?」
母親縮着脖子,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淌。
劉洋僵在門口,寒意從喉頭蔓延到四肢。
他想妻子張麗了,想得心口發慌發痛。
張麗總會一邊給母親擦身,一邊閒話家常。
「媽,您記得不?那年除夕夜,您包的酥麻湯圓,劉洋和盼盼搶着喫……」
「嘿呦,媽咋能忘嘞,那爺倆撐得揉肚子,還拉我出門遛彎……街上鞭炮響得震耳朵喲,盼盼還嚇得直往她爸懷裏鑽……」
母親笑得合不攏嘴,根本沒意識到,張麗正清理她最隱私的部位。
那時的屋子,暖黃燈光暈着水汽,婆媳的笑聲,把難堪都沖淡了。
現在呢?
他看着母親像一塊沒有知覺的肉,任人粗暴擦洗。
而他像個局外人,也像個冷血的旁觀者。
他平靜地遞過結算工資。
護工說:「還沒到月底。」
他說:「明天不用來了。」
他不是沒想過把母親送進護理機構。肖然醫生幫他聯繫過幾家。
環境不錯,設備先進,護工專業,費用也高得離譜。
但每次只要他把母親的病情一說,對方立馬變口氣。
「實在抱歉,我們只接收能簡單自理的老人。」
「情緒不穩的,會影響其他老人……我們也擔心出意外。」
有的連託辭都懶得找。
「您母親這種情況,擱哪兒都是個定時炸彈,我們看護不了。」
他明白,這些地方,不是爲母親這樣的病人準備的。
於是他自己上網找,篩了幾家價格合宜、願意接納母親的機構。
只是——
那些地方,大多樓道陰暗潮溼,牀位擠擠挨挨,味道更是嗆鼻。
有老人嘔吐;有老人咳嗽;還有老人坐在牀沿,流着口水發呆。
他站在門口數了數,一個護工要管好幾位失智失能的老人。
這樣的地方,他沒法放心把母親交出去。
可現實就是這樣:
好的機構,把母親擋在門外。
差的機構,想母親進去等死。
母親沒地方可去,他也沒地方可退。
他站在機構門口,發了很久的呆。
他不忍心把母親扔進地獄,又無力爲母親建造一座天堂。
-6-
夜裏,劉洋蜷縮在母親身邊,看着她乾癟的臉,那皮肉像紙糊的,輕輕一按就陷進去。
「媽,您七十五了,還能陪我幾年呢?」
「媽,您放心,二大不會扔下您……」
話沒說完,聲音就斷了。
他安慰自己,熬一熬就過去了。
但真正垮掉的,不是肉身,是精神。
桌上放着學院的人事函。
說他因連續缺席學術委員會審議,正高職稱評審資格由他人遞補。
他看了三遍,才反應過來。
客廳是藥瓶,臥室是污衣。
鏡子裏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顴骨突起,鬍子拉碴,眼窩發黑,像個癮君子,不像大學教授!
可他想評正教授、想做學術帶頭人、想出國訪學……
這些抱負,全被困在這三室一廳裏,日夜守着個殘魂。
生活的列車正一節節脫軌,偏離他預設的人生。
他開始失眠、煩躁、腹脹,甚至整晚腹部絞痛。
醫院檢查:功能性腸紊亂伴發全身肌張力異常。
醫生說:「再不處理,可能會出大問題。」
他聽着點頭,然後回家,繼續照顧母親。
有天凌晨,他盯着天花板蜿蜒的裂縫。
冒出個念頭:
「死了,就不用熬了。」
這個念頭,把他嚇了一跳。
但驚嚇後,這個念頭,竟安靜地躺回了腦子。
這期間。
他沒有向外求助,他覺得這是自己該扛的事。
他沒找大哥劉波,也沒讓侄兒大胖來搭把手。
事實上,大哥的情況,比他想象的更糟更慘。
大哥突發腦溢血,身子癱,眼睛斜,嘴巴歪,說話糊。
大胖白天打工賺錢,晚上給父親翻身擦洗、端屎端尿。
日復一日,他也不聲不響。
不是因爲心甘情願,而是因爲別無選擇。
真正伺候過癱瘓在牀的親人,才知道什麼是孝順。
也才知道「體面」二字,在屎尿面前,毫無意義。
-7-
聽着李警官的講述,我問了個問題。
「劉洋犯了怎樣的錯誤,妻子張麗才撂下他一個人看護母親?」
李警官撣了撣菸灰,講起他們走訪劉洋鄰里的事。
小區廣場上,幾個大爺大媽圍坐着下棋。他們口徑大多一致。
「老太太沒生病時,待兒媳跟親閨女似的。」
「劉教授啊,文質彬彬的,從不跟人紅臉。」
「一家子讀書人,懂禮數,不給人添麻煩。」
李警官問:「這麼說他們一家人都很善良和氣,對嗎?」
下棋的大爺回了句:「我們小區的人都一樣善良和氣。」
同行實習生,接話,「你們這小區都是高素質人羣啊。」
李警官在旁邊聽了,笑笑,真是年輕。
地庫死人後,鄰里口徑只會往好處說。
口碑在,房價不跌;口碑塌,房子就貶。
當然,也不是人人一個腔調。
他們那個社區有位張奶奶,退休後一直幹志願者工作。
她說。
「劉洋好像搞了外遇,還是個女醫生。要不是這檔子事,媳婦還能搭把手。」她還說了句,「不過也能理解,久病牀前無孝子嘛。」
李警官說到這兒,搖了搖頭。
數據顯示,我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超一千萬,七成以上由家屬獨自看護。
看護,這詞聽起來柔軟。
實則是一場互相拖拽的溺水,你救不了他,他也放不開你。
我問:「所以,劉洋出軌了嗎?」
李警官抽了口煙,繼續說:「我們找過那個女醫生,她叫肖然。」
我問:「她承認了嗎?」
李警官搖頭。
肖然說。
「我是醫生,有職業倫理,也有邊Ŧŭₐ界感。你們找我應該關注另一件事。
「看護期的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悲觀。睡眠剝奪、慢性疲勞、社交斷裂……這些問題,會讓男性陷入絕望。與女性相比,他們差了點韌性。而劉洋當時,更像一臺機器,缺了核心部件的機器。」
我問李警官:「她說的核心部件,指的是?」
李警官想了想,說:「我猜是劉洋的老婆。」
「所以,肖Ţü⁻然不是第三者?」
「也許不是,也許是。但這並不重要了。你想知道的,其實也不是出軌與否,而是劉洋的妻子和女兒爲什麼不回家搭把手?」
我點點頭:「對。」
李警官說:「我問你,如果是你,你是跑,還是耗?」
我沒有回答。
我靜靜看他。
我們都是中年人。
家中都有老年人。
大家都在說殺人者不該被理解,可有沒有想過,有沒有可能……我們終將成爲劉洋?
劉洋弒母案,並不是孤例,只是極少被公開而已。
而我是記者。
不寫判詞,也不能下結論。
但我想留下點什麼。
我決定用我的方式,拼湊出這樁悲劇的真相。
哪怕只拼出個裂縫,也要讓它被更多人看見。
-8-
劉洋的前妻張麗,住在城北小區。
我去了三次,敲了三次門。
第一次,張父冷聲說:「這事翻篇了,我們拒絕接受採訪。」
第二次,防盜門裏只露出一雙眼:「我說了,不接受採訪。」
第三次,是張麗本人開的門。她見又是我,立刻要關門。
我下意識抵住門縫:「張女士,我不是獵奇,只想還原真相。」
她冷聲說:「不用。」
門重重合上。
連着三次碰壁,正面求訪已無果。
我只能嘗試發送短信。
「張女士,我在做關於看護壓力的報道,我不是爲了博人眼球。我希望有一次與您對話的機會,爲那些正被看護壓力壓垮的人,提供一點參考與幫助。」
次日清晨,陌生號碼打來。
是個女孩的聲音:「您好,我是盼盼,劉洋和張麗的女兒。」
我握緊手機,以爲是責問。
卻聽她說:「媽媽跟我說了您的來意。我想見見您。」
週末,我們在咖啡館見面。
穿校服的女孩坐在陰影裏。
她攪動咖啡,奶沫慢慢沉底。
「我知道爸爸殺了奶奶……但他真的是個孝子。很可笑吧,我這麼說他、這麼理解他。」
不可笑,但是荒唐。
弒親者,如何稱孝?
盼盼說。
「我爸媽分居前,我奶奶的記憶力、語言能力和判斷力,還不算糟,還能照料自己。
「後來我媽一走,我奶就變了,我爸也跟着變了。他整天悶在陽臺抽菸,菸頭摁滅一個又點一個,像是要把自己嗆死才甘心。
「手機明明只剩一格電了,他還反覆撥我媽的電話。電話那頭永遠沒人接。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早就出軌了,你跟着野男人跑了,你還打了我媽,你現在一走了之,你倒是撇得一身輕?」
盼盼很平靜地敘述,我卻越聽越糊塗。
這一家人到底怎麼回事?
奶奶神志不清;父親出軌女醫生;母親還跟野男人……跑了?
我壓下滿腹疑問,沒敢打斷盼盼,聽她繼續往下說。
盼盼說。
「因爲我媽的緣故,我爸只能請假在家照顧我奶。
「有一回,我奶在臥室喊要上廁所,我爸去扶她。褲子剛解一半,我奶忽然定定地看着他,滿臉驚恐,推開我爸,尖聲罵我爸是老畜生老流氓,還咬住我爸的脖子。
「就在推搡的時候,我奶……ŧü⁾失禁了。屎尿一股腦瀉下來,地板上全是。她褲子都沒褪完,就站在那兒拉了個乾淨。
「那是我奶第一次出現大小便失禁。她還笑着,用手攪髒污,說是洗沙糖。
「我爸當時就崩潰了。他想去拉她,結果腳下一滑,整個人跪在那灘髒污裏。然後他就那麼跪着哭了,真的像小孩那樣嚎啕大哭。他問:媽啊,您到底要兒子怎麼辦啊?
「我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卻用沾過屎尿的手撫我爸的臉。
「後來我爸把她抱去浴室。一路上她又踢又打,把我爸的鼻子都撞出血了,我爸手背一抹,繼續一邊哭,一邊給我奶沖洗。
「從那以後,我爸就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日日夜夜看護我奶奶……週而復始,沒有盡頭。」
-9-
盼盼淚水盈滿眼眶,但很快又忍了下去,「阿姨,這些就是我爸爸照顧我奶奶的日常。」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
我理解她的心情,她已經失去了奶奶,不想爸爸被判死刑。
她不想……再失去爸爸。
可我是記者不是法官。
我能做的很有限。
更何況,法不容情。
但我還是提出了疑惑。
「盼盼,你剛纔的描述裏,有幾個關鍵點說不通。」
盼盼低着頭,捏着那張紙巾,把它揉成一團,又一點點抹平。
我翻了翻記錄本。
「第一,單憑看護壓力,很難解釋你父親的行爲。他不是失常失控,是連貫精準,有目的性。他捂死你奶奶後,又用膠帶封住口鼻。沒有混亂,沒有猶豫。這不是情緒崩潰,是意志主導。
「第二,你說你奶奶在你母親搬走時還能生活自理,但後來卻出現排泄失控,以及攻擊行爲,這個退化過程過於突兀。
「第三,你父親指控你母親出軌,甚至打過你奶奶。但警方的記錄是:他先出軌,你母親才離開家。」
盼盼沒有抬頭,聲音很低。
「阿姨……真相不是這樣的。」
她握緊拳頭,像在給自己鼓勁。
「我本來不打算說這些的,畢竟太丟人了。但如果不說……別人永遠不會理解我們一家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輕聲提醒她:「盼盼,理解要建立在事實之上,不是站在誰的立場上。你明白嗎?」
她咬着脣,手背抹過眼角,倔強地不肯示弱。
我知道,這孩子……能說的,大概不多。
我合上筆記本,看了眼時間,準備離開。
「行,今兒就聊到這兒吧。你要是以後心裏有話想倒一倒,可以再聯繫我。」
我剛轉身,背後響起她的聲音。
「阿姨,我能重新說一遍嗎?」
我停下動作,沒有回頭。
她聲音發顫,帶着執拗。
「阿姨,我想……從頭說。不是剛纔那種,是真的從頭說起。」
我轉過身,看向她。
她抬起頭,眼神里藏着決絕,像在暴風雨裏掙扎太久,打算放下遮掩的小孩。
我沉默片刻,終究不忍。
「盼盼,你還是個孩子。」
她猛地搖頭,像怕我走,又像怕自己退縮。
「新聞、通報、自媒體……他們都以爲自己知道真相,可那是……一個無情的版本。
「我要是再不說,我跟我媽,我爸和我奶,還有我大伯一家,都會被那個版本吞噬。」
她吸了口氣,眼角還掛着未擦乾的淚水。
「阿姨,我會從頭說。不是補充,不是辯解。是……真的,從頭說起。」
我看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能回到座位上,按下錄音鍵。
此刻,我不是記者,她不是受訪者。
她只是一個孩子,試圖拼回一個早已支離破碎的家。
以下內容,經劉盼本人授權,予以收錄——
-10-
盼盼出生那年,奶奶鳳蘭從鄉下趕來,睡在Ťūₚ書房的小牀上。
夜裏給孫女兌奶粉,白天洗衣做飯,廚房永遠煨着滋補湯。
劉洋加班回來,廚房燈還亮着。
鳳蘭靠在餐桌上打盹,聽見門響,立刻驚醒。
「二大啊,你回來啦,快來喝湯,養養元氣。」
她說話很小聲,怕吵醒裏屋的兒媳和孫女。
鳳蘭還有個兒子,在老家種地,年過五十。
臨近生日,二兒媳張麗提議買條金項鍊送她。
劉洋說:「你做主就好。」
那天下午,張麗剛走到小區口,就見廣場圍着人,一輛警車停在一旁。
鳳蘭正握着民警的手,笑呵呵地說:「謝謝叔叔送我回家。」
民警勸她:「以後別站馬路中間發呆,太危險了,聽見沒?」
鳳蘭點點頭:「叔叔你叫什麼名字?我兒子有錢,等他回來請你喫飯。」
民警笑着說:「我姓公,叫公安局。」
鳳蘭眨眨眼:「好人吶,謝謝你啊,公安局叔叔。」
圍觀者一片鬨笑。「這老太太是老年癡呆吧?」
有人掏出手機,對着她猛拍。
張麗臉色鐵青,快步過去拉走鳳蘭。
幾步後,她回頭對民警說:「謝謝你啊,公安局叔叔。」
聲音不大,卻穿透人羣。「我也有個名字,姓納,叫納稅人。」
回家後,鳳蘭委屈地解釋:「我去買牛奶,走着走着就不認路了。」
她表情很認真,可那時的張麗沒放心上。
後來,張麗告訴女兒:
「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奶是個惡婆婆,對我壞一點。那樣,我的愧疚……就能少一點。」
-11-
鳳蘭生日當天,劉洋和張麗去了單位。
他們約好下午請假回來一家人聚一聚。
盼盼住校,此刻家裏,只剩鳳蘭一人。
誰也沒想到,他們回家前,家裏就出了事。
廚房裏傳出嘀嗒水聲,水龍頭沒有關嚴實。
鳳蘭從沙發上站起,剛走兩步,忽然停住。
她皺眉看四周,竟突然忘了自己要幹嘛去。
她拍着腦門,一下又一下。
「嘿呦,我要幹什麼來着?」
「這記性,真是老糊塗了!」
她忘了自己剛纔坐在電視機前,也忘了遙控器還握在手裏。
她說:「哦,曬太陽,對對對,曬太陽。」
這時,張麗剛下班。
電話打進家裏座機,一遍又一遍,無人接聽。
張麗皺起眉頭,「奇怪,媽應該在家啊。」
她沒多想,只以爲鳳蘭是睡着了。
而此刻的鳳蘭正躺在陽臺的搖椅上。
她眯着眼,手拍膝頭,嘴唱小曲,一搖一晃,像個無憂的老太太。
對面廣場,樹蔭下,幾個大爺大媽圍坐着下棋,蒲扇搖得嘩嘩響。
陽光透過樹葉篩下來,落在他們佝僂的背上。
日子一派風平浪靜,但風,已在暗處湧動。
大伯擦着汗,趕到小區時,後背早已溼透。
-12-
大伯孃在後頭跟着,喘着氣埋怨劉洋真不懂事,老母親大壽也不請個假。
剛拐進廣場,樹蔭下的閒話聲,就順着風,輕輕拂過他們耳畔。
「A 棟劉教授他娘,是不是傻了呀?竟然站在馬路中間發呆。」
「嘿,她還叫民警公安局叔叔,跟個小孩似的,笑得我喲。」
大伯腳步一頓。
大伯孃追問是誰。
下棋的大爺隨口答了句:「還能是誰?A 棟就一個劉教授。」
「哎喲我呸!」
大伯孃火了,沖人堆前罵。
「城裏人也不過爾爾!背後嚼舌根子,和咱村那幫老孃們兒有啥兩樣!」
幾個大媽也不示弱,譏諷她沒素質,說她這一家子都不正常。
言語愈演愈烈,圍觀者越來越多。
有人甚至提到,她家老太太差點被大貨車撞飛,還是她們好心報的警。
這些話聽得大伯額上青筋直跳。
他眼睛一翻,踉蹌着就要栽倒。
大伯孃趕緊扶住他。
「咋地了?血壓又躥上來了?藥呢?藥帶沒帶?」
「沒……沒事……」
大伯扶着牆,喘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穩住身形。
廣場上,樹葉輕輕一顫。
空氣裏,隱隱透着不安。
家裏座機又響了,是張麗打來的。
漫長的嘟嘟聲之後,終於被接起。
鳳蘭說:「喂?」
張麗鬆了口氣:「媽,我是麗麗。您剛纔怎麼不接電話?嚇我一跳……沒事吧?」
鳳蘭笑着說:「挺好的呀,剛纔我坐陽臺上吹風哩,太陽曬得我渾身暖烘烘的……」
「那就好……媽,大哥和大嫂他們到了沒?」
「還沒呢……他們是不是迷路了啊?」
「怎麼會呢,您別出門,在家等等。」
掛斷電話不到兩分鐘,大伯和大伯孃就到了家門口。
「誰啊?」鳳蘭在門裏問。
「媽,是我,大兒劉波。」
門開了。
鳳蘭站在門後,頭髮被風吹亂,眼裏像有霧。
她望了劉波一眼,又探頭看向他身後。
忽然帶着欣喜:「嘿呦,真是大兒啊……小滿來了嗎?」
大伯怔住。
小滿是他的小妹。
2003 年非典肆虐時,因出現症狀,被全副武裝的防疫人員帶走隔離。
最終,沒能活着回家。
那年,鳳蘭哭幹了眼淚,在牀上躺了整整一個月。
劉波和劉洋則衝到醫院門口,砸了治安亭的玻璃。
他們被保安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臉腫,像一羣瘋狗。
大伯孃拍着大腿說:「媽啊!我嘞個親媽啊……小滿她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鳳蘭卻像沒聽見一樣,眼巴巴望着樓道口,在等一個遲遲未歸的孩子。
大伯靠着門框,良久纔開口:「媽啊,您這是把魂兒落在非典那年,沒帶回來啊。」
忘,是大腦的功能。
不忘,是心的執念。
鳳蘭不是不想忘,而是那個瞬間,她太用力地記住了。
-13-
下午兩點,劉洋和張麗提着蛋糕、拎着菜進門。
兩人有說有笑,滿心期待着一場熱鬧的生日宴。
可一推開門,氣氛就不對。
陽臺上,鳳蘭坐在藤椅裏曬太陽。
客廳裏,大伯靠在沙發上不吭聲。
大伯孃板着臉,招呼也沒打一個。
張麗放下菜袋,小心地問:「這是……怎麼了?」
沒想到,大伯孃直接情緒爆發,指着她鼻子就吼。
「你還有臉問?媽一個人跑到馬路正中間發呆,差點被撞飛!你咋不告訴我們?!」
張麗急忙解釋,那只是短暫恍惚,他們回家後就好了。
「好個屁啊!」
大伯孃的火氣壓都壓不住,繼續指責,說媽剛纔還反覆問,被抓走的小滿,什麼時候回家。
劉洋見勢不妙,趕緊扯開話題,硬往熱鬧裏引。說給母Ṭüⁱ親買了新衣服和項鍊,讓她進屋換裝。
張麗也順勢接話,把鳳蘭帶進臥室,親自給她梳洗打扮,想盡可能緩和氣氛。
可就在她整理牀鋪時,她發現枕頭底下的存摺不見了。
「媽,存摺呢?」
鳳蘭說:「你拿走了。」
「我什麼時候拿的?」
「前幾天你說,你要先收起來。」
鳳蘭眼神乾淨澄澈,沒有遲疑。
張麗四下張望,希望哪個角落裏,能突然蹦出個存摺。
「您有存摺壓枕頭的習慣,每次給您洗枕套後,存摺我都會放回原處……」
這時,大伯和大伯孃走了過來,站在門口不說話,眼神卻明顯帶着懷疑。
張麗站在臥室裏,進退兩難。
她望向劉洋,希望劉洋能說句話,哪怕打個圓場都好。
可劉洋只是低着頭,看着地板,自始至終什麼也沒說。
他們沒人說她是賊,偷了老人的錢。
但他們每個人,都在等她自證清白。
她鼻子一酸,眼圈泛紅。爲了這個家,她事無鉅細,未曾有怨。
如今一張不知去向的存摺,將她多年的付出,輕輕一推,歸零了。
她睜大雙眼,憋着眼淚,不讓它流下。
鳳蘭還坐在那兒,微微前探,雙手輕拍牀鋪,像一隻老鶴,隨時會振翅離開。
僵持中,大伯問:「存摺裏有多少錢?」
劉洋答:「八萬。」
大伯孃一嗓子尖上去:「早不丟晚不丟,偏趕今天丟!」
大伯呵斥:「爺們說話,婆娘閉嘴!」
大伯孃直接擼起袖子。
「我閉啥嘴?八萬塊是小數嗎?我二十歲嫁進你劉家,老太太是啥脾氣我會不知道?她說話向來丁是丁卯是卯,眼下她說是弟媳拿的,這事還能有假?」
「我讓你閉嘴!」大伯抬手欲打又硬生生收住。
大伯孃突然哽咽:「我生大胖那年……月子裏就喫了你劉家一隻老母雞,老太太那臉拉得比驢還長!爲啥?因爲那可是要賣了供二弟唸書的金雞!
現在可好,二弟住上了城裏的大房子,弟媳又來惦記老太太這點棺材本。我家大胖到現在還擠在城中村,連個首付都湊不齊……」
她話沒說完,大伯身體一歪,直挺挺倒下。
「哥!」劉洋撲過去,跪地托住哥哥後頸,摸到一手冰涼的汗。
「孩他爹!你別嚇我啊!」大伯孃慌了,哭着拍丈夫的臉。
張麗一邊撥 120,一邊抹淚:「喂喂,我家有人暈倒了……」
片刻後,急救車的紅燈在小區裏閃爍。
劉洋站在車旁,望着哥哥臉上的氧氣罩發呆。
那種無力感,又回來了。
當年看着小妹被帶走,自己明明離得最近,卻什麼也做不了。
他的心裏壓着沉甸甸的苦,壓了很多年。
「要我一起去嗎?」張麗問。
劉洋搖頭:「你留下,守着媽。」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張麗望着急救車遠去,胸口一陣悶痛。
她扶着鳳蘭,看着鳳蘭,眼神有些恍惚。
分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疼這一家子的亂……還是終於看清了這樁婚姻的底色。
-14-
餐桌上,蛋糕塌了一半。
廚房裏,雞鴨魚、果蔬糖,都還凌亂地擺在外面。
鳳蘭默默收拾着,把涼透的菜一樣樣裝進保鮮盒。
油漬沾在她手上,她不擦擦就去拿乾淨的鍋接水。
張麗站在廚房門口觀察着,鳳蘭動作很慢很認真。
親人之間,原諒總比記恨來得快。
她倒了杯牛奶遞過去:「媽,您歇會兒,這些我來。」
鳳蘭沒接,看着她說:「小滿今天在樓下,她招手喊我……她說她想我了,她喊我下去……」
張麗手一抖,杯子差點脫手:「媽……您這是在說什麼啊?」
鳳蘭的眼睛亮亮的,可下一秒,她又像翻篇似的,冷冷開口:「存摺是你拿的,你早惦記上了。」
張麗像被人當面扇了一巴掌:「您老怎麼能這樣說話啊?」
鳳蘭還是重複那句話:「存摺是你拿的,你早惦記上了。」
張麗啞口無言,半晌,笑了笑:「好啊,那就當是我拿的。」
「嘿呦,什麼叫就當?拿就是拿,沒拿就是沒拿,可不能糊弄過去。」
「好好好,我不糊弄,我明天去派出所自首,行不行?」
鳳蘭點頭:「這還差不多。」
醫院裏,大伯醒來的第一句話不是問病情,而是:「咱媽的存摺,找着沒?」
劉洋垂着眼站在牀邊,沒有作聲。
大伯又問:「我們冤枉你媳婦了?」
劉洋說:「凡事講證據,不是一句媽說的,就給人定性。」
大伯孃訕訕:「二弟啊,嫂子不是壞人,就是一着急,話趕話說過頭了,你懂的嘛,嫂子這人心眼直,沒有壞心眼的……」
劉洋只輕輕「嗯」了一聲,不鹹不淡,像他課堂結尾那句:「今天就到這裏。」
剋制理性,不再糾纏。
次日一早,劉洋回家時,天剛矇矇亮,街上還有夜的涼意。
門一開,就見鳳蘭站在玄關,懷裏抱着個布袋,幾件皺巴巴的舊衣服從布袋口探出。
「媽,您這是幹嘛?」
鳳蘭抬起臉:「我要回家去。」
「這不就是您的家嗎?」張麗柔聲哄着,趕忙過去拿布袋,「您愛喫清蒸桂魚,我這就去給您做……」
「我不要魚!我要回家去。」鳳蘭護緊布袋,往門口硬擠。「你們不懂,李子熟了不摘就開裂,開裂就糟蹋啦。」
-15-
劉洋呼吸一窒。
他記得——
小時候家裏窮,他們都還小,嘴卻饞得很。
鳳蘭常帶着他們上山找野果,下河摸魚蝦。
那年他八歲,大哥十五歲,小妹兩歲。
他和大哥從山上挖來一棵李樹,扛回家時手被枝杈扎破皮,血粘着泥,疼得齜牙咧嘴。
鳳蘭一邊罵他們「作怪得很」,一邊用青蒿葉給他們敷傷。
後來,李樹成活了,果子一年比一年多。
最鮮亮的記憶就是夏日午後,院門口,父親坐在小板凳上抽旱菸,煙霧一口口吞進肚裏,又緩慢吐出。廚房傳來篤篤的切菜聲,鳳蘭的身影映在土牆上,隨着竈火的跳動忽明忽暗。
她時而停頓,說:「孩他爹,別又把煙鍋往牆上磕,牆都讓你糟踐出坑來了。」
兄妹仨則坐在樹蔭下,捧着剛摘的青李,衣角一蹭,一口咬下,眼睛鼻子酸成一團,卻還是你推我搡地傻笑。
樹上的知了叫得正歡,和着遠處田野裏的蛙鳴,把那個夏天,永遠停在了那裏。
因爲,地裂了。
莊稼枯了。
父親病了,走了。
李樹死了,砍了。
根也沒留。
這就是他家的模樣。
屋子很靜,靜得能聽見鐘錶秒針的噠噠聲。
張麗忍着淚看向劉洋。
「我覺得咱媽不對勁,昨天說小滿在樓下跟她招手,今天又說要去摘李子,可我們家哪來的李子樹啊?」
鳳蘭不緊不慢地說:「就是院子裏那棵啊。」
劉洋心口又堵又痛。他說:「要不,去醫院看看吧?」
張麗輕輕點頭,只是那淚水,止也止不住了。
鳳蘭不認得這個家了。
她只記得,李子樹低垂着枝椏,掛滿青果,三個孩子坐在那裏,正仰着笑臉看她。
劉洋輕輕喚她:「媽,咱這就回去,先上車,好不好?」
鳳蘭點點頭:「好,好,坐車回去。」
她慢吞吞地坐進後座,懷裏抱着那袋舊衣裳。
臨關門前,還不忘囑咐:「開車上路,要慢慢些,不能和人開賭氣車。」
劉洋雙手緊握着方向盤,不敢去看後視鏡。
後視鏡裏,鳳蘭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嘴角掛着微笑。
她像個等着出門春遊的老太太,去看一棵不存在的李子樹。
風從半掩的車窗灌進來,帶着城市的氣味,卻沒有李子香。
到了醫院,鳳蘭出奇地配合。
她伸手挽袖、躺下做腦成像。
任由護士給她測反應,說話輕聲細語,甚至笑着說謝謝。
她忘了她剛纔一心惦記的要回家。
主治醫生姓肖,神經內科副主任。
他拿着檢查報告,很直接:「血管性癡呆合併阿爾茨海默症前中期。」
劉洋腦子嗡了一聲,耳邊只剩醫護推車滑輪的摩擦聲。
「你確定?不會是誤診吧?」
「都老朋友了,還能騙你?」
肖主任把檢查報告往前推了推。
「你自己看數據。這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張麗問:「能治好嗎?有沒有特效藥?」
肖主任沒急着回答,只問:「仔細想想,第一次察覺異常,是什麼時候?」
-16-
張麗低着頭努力回憶。
盼盼中考後,一家人去了南方小城。
鳳蘭狀態還挺好,喫得香睡得穩,白天還跟着導遊爬山。
那天,鳳蘭把盼盼搖醒,說天亮了,要喫早餐。
盼盼迷迷糊糊睜開眼,打着哈欠,說:「奶奶好早啊……」
鳳蘭笑了笑,拍拍她:「再不起牀,人家就把早餐收了喔。」
盼盼一邊應着,一邊伸手拿手機。
她愣住了。
半夜三點。
她拉開窗簾,四野漆黑,整座城還在睡。
她回頭看鳳蘭,聲音帶着睏意與疑惑。
「奶奶,你看,外面還是夜裏啊……」
鳳蘭並未回答,只看着她,笑得很滿足。
那一刻,盼盼有點懵了,忙拉奶奶睡下。
次日,張麗聽了,沒當回事,還覺得鳳蘭有點可愛,還笑鳳蘭是興奮得睡不着。
肖醫生嘆氣:「有控制類藥物,但老年病像漏水的屋,今天堵住一頭,明天從另一頭滲出。」
他提到妹妹在做相關研究,可以試着聯繫。
「但我那妹妹是個怪才,要是感興趣半夜三點也能登門。要是不感興趣,親哥說情也不好使。」
張麗和劉洋當即答應:「只要她肯幫,怎麼來都行。」
返程路上,鳳蘭抱着布袋子,靠窗睡得安穩。
張麗看着她,自責道:「這段時間忙着給媽準備生日,反倒把最緊要的給忽略了。」
劉洋沒說話,輕踩剎車停在路口。
他望着後視鏡,鏡子裏,鳳蘭睡得安穩,一切靜好。
那天夜裏,劉洋做了個夢。
他站在濃霧裏,灰白一片。
「哥,二哥,二哥……」
斷續的呼喚,忽遠忽近。
忽然,風來霧散。
漫山的李子花飄飄搖搖,像一場安靜的落雪。
小滿坐在李樹下,抱着膝蓋,髮梢沾着落花。
她伸手接住飄搖的花,仰起蒼白的臉。
她問:「二哥,花都開了,你什麼時候接我回家?」
劉洋伸手拉她,碰不到她。
花越落越多,人越來越淡。
「小滿!」
劉洋驚醒。
小滿沒了。
-17-
肖主任妹妹來的那天,下着小雨。
門鈴響起時,張麗正在廚房熬粥。
她匆忙擦了擦手,小跑着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女人三十出頭,灰色風衣、短髮別耳、眉眼清淡,不苟言笑。
「叫我肖然就行。」
沒等張麗招呼,她已徑直走向陽臺,半蹲在鳳蘭面前。「阿姨,您好。我是肖然,來拜訪您。」
鳳蘭沒有應聲,目光穿過細雨,落在不知多遠的天際。她坐在搖椅上,風吹亂了滿頭銀髮。
肖然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阿姨,您在看什麼?可以跟我說說嗎?」
鳳蘭的嘴角緩緩彎起,像春天田埂上剛冒頭的野菜,微小,卻鮮活。
她說:「我家啊。」她抬手指向天際。「在那兒,三間土屋,一個院子,一棵李樹。李子熟啦,圓溜溜,酸唧唧,正好給孩子解饞。」
劉洋從書房走來,正好聽見這句話,突然就紅了眼眶。
就在這時,鳳蘭仰頭看見肖然的臉,眼睛一亮。「小滿?」
她激動地站起身,抓住肖然的手腕:「我的小滿回來了,這回誰也不能帶走你,再也沒人能把你帶走……」
劉洋偏過頭抹了把臉。張麗垂着眼沉默。這一幕,說不出的荒唐,也說不出的刺痛。
「阿姨,我是肖然,不是小滿。」
鳳蘭沒聽見,或許她選擇不聽。
她拉着肖然的手,一遍遍念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媽天天盼你。」
肖然看了看劉洋夫婦,便順着她:「媽,女兒回來了。您先坐下,好不好?」
鳳蘭立刻安靜下來,乖順地坐回搖椅。張麗急忙上前擦她臉上的淚痕。
小雨沒停,潮氣很重。
劉洋送肖然走出單元樓,她忽然停下腳步,望着樓上那扇亮着燈的窗。
燈光溫和,卻被雨霧蒙了一層。
劉洋說:「抱歉,我媽把你認成我小妹了……」
肖然說:「阿姨的症狀裏有幻視幻聽,這很正常。」
劉洋問:「這種情況……會經常發作嗎?」
「會。當阿姨出現記憶混亂時,不要糾正她,也不要刺激她。」
「這不是會讓她更糊塗嗎?」
「你以爲她分得清、清醒還是糊塗?糾正只會引發焦慮,而焦慮會加速認知衰退。她現在的長時記憶功能還不錯,幫她保持現在的狀態,延緩病情惡化就已經很好。」
劉洋沉默片刻,才問:「Ṱṻ₁有別的辦法嗎?」
「有一些新療法在研究,比如基因療法、靶向藥物。原理是清除大腦裏的澱粉樣蛋白斑塊,延緩病程。」
劉洋的眼神一亮,彷彿看見一束光,從黑暗中打來。
可肖然的下一句,就將這束光摁滅了。「但還在臨牀試驗階段,費用也很高。眼下最實際的,還是藥物加非藥物干預。」
劉洋艱難地點頭。
肖然叮囑:「孝順二字,貴在順。從現在開始,她說今年是 2003 年,你就順着說 2003 年。你要追求的不是她清醒,而是她認得你、不怕你、親近你。」
夜風掠過樹梢,帶落幾滴殘雨。
回家後,劉洋跟張麗轉述:「肖醫生說,要讓媽生活規律,多進行社交活動,做她喜歡的事……也提了些新療法,像基因療法、靶向藥物。」
隨即,張麗查了很多資料。
她指着屏幕上的一個網頁。
「如果一個療法沒有大規模臨牀支持,也沒有真實病人的親述療效,只有少數人在自說自話……那它還需觀望。我先聲明,我不是捨不得花錢……」
劉洋看着她,打斷她:「媽說你拿了存摺的事……對不起。我信你。」
張麗眼圈泛紅,本是忍着,這下卻慢慢哭出聲來:「日子是我們倆過。別人冤我,我無所謂。我最怕的,是連你也不信我。」
劉洋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拍背脊,沒有再說話。
-18-
夜深了。
肖然坐在牀邊,打開筆記本寫道:
「今天遇到一位老人,她把我認作女兒。
她看我的眼神,像極了我母親最後那幾年,滿心滿眼都是孩子,彷彿病痛是不存在的。
我喊了她一聲,「媽」。
那一刻,我不再是醫生。
我只是個害怕母親老去、遺忘、被病痛帶走的女兒。
原來人再大,也想有人護着。」
肖然合上筆記本時,窗外傳來沙沙的雨聲。
鳳蘭的病情越發明顯。
她喜歡翻箱倒櫃,把東西藏進鞋盒,塞進冰箱。剛藏下轉眼就忘,又急得滿屋找。
反覆藏、反覆忘、反覆找。家裏一天能被她「洗劫」好幾輪。
張麗無可奈何,只能把家裏所有有棱角的地方都用毛巾裹上,怕她磕着碰着。
可最難熬的是夜裏。
凌晨一點、三點、五點……
「麗啊麗麗,我要上廁所。」
「哎,媽,我在呢,在呢。」
張麗條件反射地爬起,聲音壓着疲憊。
鳳蘭每隔一小時就要上廁所,可坐在馬桶上,又尿不出來。
看着她瘦到皮包骨的腿,張麗心裏又累又煩:就不能多忍一會兒嗎?這樣來回折騰,誰受得了?
剛這麼一想,她又自責又罵自己不孝,可實在是熬不住了。
劉洋最近回家越來越晚,一回來就倒頭大睡,睡得死沉,叫都叫不醒。
他說帶學生,寫論文;項目多,開會忙。每天累得很。
張麗疑惑,那些事真有那麼重要那麼多,非他不可了?
一次,鳳蘭起夜時腳軟,站不穩,她的腳掌就踩在張麗的腳背上。
張麗繃着勁兒,一動不敢動。
她怕挪一下,鳳蘭就會摔倒。
「媽,您兩手摟着我的脖子。」
她輕聲說着,兩手環住鳳蘭瘦削的腰。
「咱慢慢來,把腿上的勁兒使出來,你自己就站穩了。」
她撐起鳳蘭,心裏一半是苦苦支撐,一半是委屈淤積。
鳳蘭拍拍張麗的肩,帶着歉意。
「麗啊,媽又給你添麻煩了……等天亮了,媽給你煮甜酒雞蛋。」
張麗眼眶一熱,剛有一絲親近的暖意,卻見鳳蘭突然往後縮,眼神戒備。
「你是哪家老太?咋摸到我屋裏來了?」
「老太,老太太……」
張麗喃喃重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鬆垮的臉,指尖劃過眼角的細紋,自卑爬了上來。
「是不是我老了醜了?劉洋才躲着這個家,回來得越來越晚?」
她猛地搖了搖腦袋,想把這個沒出息的念頭甩出去,卻怎麼也甩不掉。
「媽,來,慢點。」
她一手託着鳳蘭,一手推開廁所門。
她蹲下身,褪下鳳蘭的褲子,攙着她往馬桶上坐。
「媽,慢點坐哈。」
鳳蘭剛一捱上馬桶邊緣,眼神猛地一轉,死死盯住廁所角落。
她的表情,先是驚詫,繼而羞惱,最後漲紅得像被逼入絕境。
「老吳!你個老流氓!扒寡婦門縫看人窩尿,缺了大德了你!」
她揮胳膊罵着,差點打到張麗。
張麗順口安慰:「媽,這裏就咱倆,沒外人。」
鳳蘭根本不聽,眼睛盯着那個角落,語氣更兇。
「你個老流氓!信不信我叫我家小子拿鐵鍬拍扁你!」
張麗後背發涼,忍不住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裏無人,可鳳蘭的目光裏,那裏像真立着個人。空氣變得沉甸甸,彷彿多了好幾口呼吸聲。
然而,這只是開始。
鳳蘭的幻視幻聽愈發頻繁。
她會對着過道喊:「嘿呦,小滿,你咋吊着兩串鼻涕亂跑?」
會在廚房門口埋怨:「嘿呦,孩他爹,跟你說多少回了,菸袋別磕這兒,牆都讓你糟踐了。」
更瘮人的是,她乾脆對着沙發說悄悄話。時而點頭,時而嘆氣,彷彿真有個看不見的人,坐在那裏聽她講八卦。
家裏明明只有兩個人,張麗卻覺得每個角落都塞滿了人。
他們不說話,只是監視她。
監視她伺候鳳蘭、監視她洗衣做飯,監視她每天深夜在沙發上枯坐。
無處不在的眼睛,壓得她喘不過氣。
-19-
一次,鳳蘭忽然把遙控器砸向盼盼,厲聲道:「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
盼盼抱頭躲開,強忍眼淚:「奶奶,我是盼盼啊,您的寶貝盼盼!」
她翻出老相冊,一張張指給鳳蘭看。
「這是誰?這是孫女盼盼。這是誰?這是奶奶鳳蘭……」
她還給鳳蘭講以前的事,講着講着就淚流滿面了。
她不懂。
照片裏那個給她扎蝴蝶結的奶奶,怎麼就認不出她了?
難道真如報紙上說的,老人脫離社會、脫離語言,就會退化。
那晚,盼盼坐在地板上,望着沙發上那件織了一半的毛衣。
那是媽媽給奶奶織的,線頭斷着,好幾天沒動。
她問。
「是不是因爲我上學去了,您整天對着空屋子自言自語,才變成這樣的?」
張麗站在門後,淚流不止。
她不敢走過去。
怕某一天,女兒也會哭着對她說。
「這是誰?這是女兒盼盼;這是誰?這是媽媽張麗。」
這天,大伯一家三口突然上門,一進門就拋下話:「媽,我們來接您回老家住。」
張麗放下拖把,擋在客廳中央:「媽在這兒住得好好的,怎麼說接就接?不行,她不能走。」
大伯孃插腰上前:「咋不能走?再不帶走,她改明兒就真被車撞了!」
張麗的眼淚,當場湧出:「大嫂,你這不是拐着彎罵我虐待老人嗎?」
盼盼從臥室出來,她問:「你們憑什麼接奶奶走?」
劉洋沉下臉喝道:「沒大沒小!回屋去!」
盼盼站在光裏,不動,她問:
「你們想接奶奶走?行,那我問幾句。奶奶腿不好,你家廁所是蹲的還是坐的?她每天晚上要起夜很多次,你們起得來嗎?每天要給她擦身、換洗內衣,你們願意幹嗎?還有喫藥要對時間……這些你們懂嗎?」
她越說聲音越急,眼淚滾下。
她繼續說:
「我媽照顧奶奶這幾個月,沒睡過一晚整覺,也沒請保姆,更沒跟外人訴過苦。奶奶的事情她每一件都親力親爲。現在你們沒個商量,沒經她同意,一來就說要接走。你們把我媽的付出,當什麼了?!」
劉洋猛地站起,一隻手高高揚起。
「你再頂一句,老子就打死你!」
侄兒大胖急急擋住:「二叔,妹妹是姑娘,可不能打的!」
盼盼直直站着,眼淚落在衣領上,卻不肯低頭。
張麗哭着拉她:「盼兒,不許說了,不許說了……」
大伯緩緩起身,長嘆一口氣,看着劉洋。
「弟啊,你這巴掌,不是打你姑娘,是打給我們一家人看的。」
說完,他背過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大伯孃和兒子對視一眼,也跟了出去。
這場「爭媽大戰」,誰都沒贏。
-20-
晚上,肖然踏着月色而來。
門剛開,鳳蘭就笑着迎上去。
「嘿呦,是我的小滿回來了。」她拉着肖然進屋,找來幾塊糖糕。「媽特意給你留的,快喫。」
張麗站在門邊,有些窘迫。「肖醫生,實在對不住……」
肖然沒有應聲,只微微點頭,靜靜看着鳳蘭忙前忙後。
鳳蘭見她不喫糖糕,忽然一拍腦門:「看媽這記性,小滿從小不愛甜,愛喫辣子雞!」
她一邊說,一邊轉身往廚房走,嘴裏還嘀咕嘀咕。「媽這就給你炒去,你等等哈,媽幹活手腳快得很……」
她還沒起鍋燒油,肖然已經穿好鞋,走出了門。
鳳蘭追到樓道口,手裏還握着幾根幹辣椒。她四下張望。「小滿?我的小滿呢?」
聲控燈亮起,又慢慢熄滅。
只剩她一個人,站在光滅聲絕的寂靜裏,眼神怔怔。
張麗背靠牆,低聲說:「肖醫生……怕是不會再來了。」
可次日傍晚,門鈴響起。
是肖然。
昨晚的不告而別,並非不懂禮數,只是一時失控。她怕自己摻入太多個人情感,怕職業邊界模糊,就乾脆先撤了。可她終究沒狠得下心。
張麗打開門時,愣了一下:「您怎麼……」
肖然說:「請原諒我昨天的失禮。」
張麗說:「唉,沒事,理解萬歲。」
肖然遞來一盒進口藥:「搗碎後加點蜂蜜,每次哄她喫一點。效果有限,但能稍微緩解。」
張麗雙手接過,眼眶溼熱。
「您這些天忙前忙後,又是送藥,又是教我們怎麼照顧……真不知該怎麼報答您。」
肖然淺淺一笑:「不用你報答,生活自會以它的方式回饋我。」
張麗一時愣住。
幫忙講人情,付出談回報。就算對方只說一句:先欠着吧。也好過現在這般,心裏沒個底。她不是小白花,不信什麼無條件的好。生活教會她,免費的東西,往往最貴。
所以遇到肖然這樣理想主義到不染塵埃的人,她竟一時語塞。感激是真的,怕也是真的。她怕沒標價的善意,哪天會被利滾利地討要回去。
-21-
這天,單位突然來電話,告知張麗請假手續未完成,若不盡快補辦,將按曠工處理並啓動處分流程,直至解除勞動合同。
她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又看了看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的鳳蘭。
她猶豫片刻,給劉洋發了條信息。
「能回家一趟嗎?我得出去辦點急事,實在不放心媽一個人在家。」
劉洋回覆:「重要會議,走不開。」
張麗看着那幾個字,沉默了。
她想了想,要不先讓鳳蘭自己待一會兒,她忙完就趕緊回來。
她匆匆換鞋,對鳳蘭說:「媽,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鳳蘭笑眯眯地擺手:「不着急,你忙你的,媽不耽誤事的。」
張麗剛開始聽了挺高興,後來就傻了。
鳳蘭顫巍巍地抱着一雙提籃鞋,一臉理所當然。
「麗啊,把門反鎖上吧。昨天晚上你爸說,讓我早點回家去,李子熟透啦。」
張麗手裏的鑰匙慢慢垂了下去。
鳳蘭又錯亂了。
她扶着鳳蘭回房,手心全是汗。
她目光落在櫃子裏那個藥盒上。
那是應急安撫藥,加入牛奶中,慢慢融化。
張麗端到鳳蘭面前:「媽,喝點牛奶。」
鳳蘭接過,喝了一口,舔舔嘴脣:「麗啊,你盯着媽做啥?」
「沒什麼,媽,您快喝了,我好順手把杯子洗了。」
這一句話,說得雲淡風輕。可張麗像是被誰一刀紮上心口。
那年,她生完盼盼,坐月子的時候。
鳳蘭天不亮就起來熬湯給她滋補;鳳蘭不讓她沾冷水、不讓她進廚房、連她的內衣褲都搶着洗;鳳蘭那時候常說:「月子裏的女人最金貴,可不能落病根喔。」
那會兒,張麗在心裏暗暗發誓:「這個媽,我認一輩子。以後我一定報恩。」
可這一天真的來了。
她卻只能把藥哄着喂下,把鳳蘭馴化成個聽話的病人。
這哪是報恩?這分明是抱怨。
張麗的手抖得厲害。
她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鳳蘭的眼皮開始打架:「嘿呦,嘿呦喲,我這困勁咋來得這麼急咧……」
張麗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停住了。她不放心,折返回來,站在牀前,望着鳳蘭的睡顏。
鳳蘭睡得安穩,張麗卻醒着,醒在一個無解的人情債裏。
她咬了咬脣,輕聲說:「媽,對不起。」
三小時後,手續終於補完,她風風火火趕回家。
一推門,鞋都沒換,第一件事就是喊:「媽?」
屋子安靜得有些不對勁。
她心裏咯噔一下,怕不是藥喂多了,顧不上換鞋就衝進屋。
可是……
臥室,空的。
陽臺,空的。
客廳、書房、廚房、廁所。
甚至連衣櫃她都翻了個遍。
「媽——!」
張麗一嗓子喊出去,已經帶了哭腔。
她抖着手,撥通電話:「劉洋,你快回來,咱媽……咱媽丟了!」
掛斷的那刻,她整個人都在顫。腦子亂作一團,忽然閃回一個畫面。
-22-
一個週末,全家圍坐一起喫午飯。
劉洋交代盼盼:「今天你媽送你回學校,我下午要出門辦事。」說完,回頭叮囑鳳蘭:「媽,您今天就在家看看電視,別出門了啊。」
鳳蘭笑着點頭,又搖頭:「我得去買奶粉,盼盼要長個兒,你媳婦奶水又不足。」
劉洋猶豫片刻,低聲對張麗說:「你們出門時,把門反鎖上,我忙完就回來。」
「不行!」盼盼「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鳳蘭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一哆嗦,手裏的碗滾落在地上,骨碌碌轉了幾圈才停住。
劉洋皺眉:「你奶奶那天站在機動車道上發呆,要不是好心人報警,後果你知道多嚴重嗎?」
盼盼不服:「爸,您是教授,媽,您是會計,你們最會算賬。可你們算過沒有,是奶奶走丟危險,還是把她反鎖在家更危險?萬一她開火忘了關,或者從沒防護網的陽臺摔下去……」
她換了語氣:「我可以不上晚自習,每天五點前回來陪奶奶。要是你們不同意,這學我就不上了。」
鳳蘭握住盼盼的手:「盼盼要好好讀書。」
盼盼點點頭:「那奶奶得平平安安的。」
劉洋看着女兒。
從前只會埋頭做題的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棱角分明瞭?
張麗一直沒說話。
自鳳蘭生病以來,她整個人身體沉重、倦怠萎靡。但她從不抱怨,盡心盡力。
劉洋望着妻子瘦削的側臉,終究不忍:「合適的話,請個護工吧?」
那天,防盜門終究沒有反鎖。
所幸這次走失,鳳蘭沒出事。
張奶奶退休後,一直在社區裏做志願者。她看見鳳蘭一人坐在花壇邊,從清晨坐到正午,姿勢都沒變過。
「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張奶奶說,「人要是正常,怎麼可能坐那麼久不動啊?」
劉洋趕到時,鳳蘭還抱着那雙新中式提籃鞋,嘴裏反覆唸叨:「乖孫買的。我給乖孫。」
回家後,張麗說:「事實證明,感性解決不了問題。這樣吧,陽臺裝防護網,出門就反鎖。」
劉洋點頭:「行。」
然而。
這天,張麗出門買菜。
大ẗũ̂₌伯兩口子突擊登門。
「砰砰砰——!」
鳳蘭在屋裏哭着拍門。
「大兒!二大!你們聽見媽的聲音沒有哇?開開門吶!」
門外,大伯扯着嗓子喊:「媽媽呀,我開不開啊!想開也開不了啊!」
大伯孃火氣上頭:「你看看你看看,說了接媽回老家,他們不讓!現在倒好,直接把媽當犯人鎖屋裏了!」
鳳蘭拍得手掌通紅,哭得撕心裂肺:「媽不要待了,這屋子像牛棚……媽要痛死咧!」
大伯聽不下去了。
「砰!」一拳砸在門上,緊接着又是一腳踹上去。
張麗提着菜籃剛拐上樓梯,就聽見自家門口的巨響。
她加快腳步,一邊喘氣一邊喊:「誰啊這是,還講不講文明瞭……」
一抬頭,看見是大伯他們。
她心裏一沉:完了。
大伯眼睛通紅,指着她吼:「你還有臉講文明瞭?」
張麗懵了:「你們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媽她不是好好的嗎?到底怎麼了?」
大伯孃抹淚:「好好的?她哭成啥樣了,這算怎麼個好啊?!」
張麗啞口無言,伸手拿出鑰匙,可心慌手抖,插不進鎖眼。
大伯一把抓過來,一通猛試。
門開了。
「大兒啊,求你了,別鎖媽了……媽不是牲口啊。」
鳳蘭撲通跪下,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大伯一聲哀嚎,轟然跪倒。
「媽呀!您怎麼能給兒下跪啊?!您這是要兒的命啊!」
他用力磕頭,聲音瓷實,磕得咚咚響。「兒不是人!兒不孝啊!兒該死啊!」
鳳蘭哆嗦着捧起兒子的臉,摸來摸去。「腦門都腫啦,媽不怪你了……」
張麗退到角落,哽咽着給劉洋打電話:「你快回來,大哥大嫂來了。」
-23-
劉洋一聽妻子斷斷續續的哽咽聲,立刻扔下工作往家裏趕。
十幾分鍾後,劉洋剛踏進家門,迎面就撞上一耳光。他整個人被扇得踉蹌兩步。
「你個畜生!就這麼對咱媽?!」大伯吼着:「這幾天我夜夜夢見咱爸嘆氣,原來是咱媽在遭罪啊!」
他還要再來一巴掌,卻被張麗上前攔住了。
大伯瞪着弟弟,怒其不爭,悲嘆,又道:「那年非典,全村人都怕我們。村長把牛棚上了鐵鏈,我們一家四口擠在裏面。小妹發着高燒,天亮時,防疫站的人來了,要拉小妹走。媽撲上去護着小妹,那些人就用棍子打她。現在她被你反鎖屋裏,你和那些拿棍子打她的人,有啥區別?!」
劉洋解釋:「我也是怕咱媽出門走丟,萬一碰上壞人……」
大伯打斷他:「你怕的是媽出門,還是怕你清淨的日子被打斷?」
劉洋認錯道:「以後不鎖了……再鎖咱媽,我就不是人。」
大伯卻搖頭:「沒有以後了!媽不能再跟着你們了。去,給媽收拾東西,我現在就帶她走。就算我家頓頓喫糠咽菜,至少我能天天陪着媽!」
鳳蘭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一下壓住全場。
「大兒啊,媽要是回去,就等於直接躺進棺材了。」她眼裏噙着淚,「再說媽也捨不得盼盼啊。」
兄弟倆都聽愣了。
老大覺得,媽這是捨不得城裏的好日子啊!
老二覺得,媽不是不回,而是不能回去啊!
大伯長嘆,狠勁也散了。
「媽既然捨不得盼盼,就……就還住這兒吧。」他說完,把老腰一彎,握住母親的手。「媽,我不回老家了,就住大胖那兒,離這兒兩條街。」
鳳蘭說:「好啊好啊。」
大伯別過臉,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您要想我了,就打電話,我十分鐘就到。」
劉洋站在一旁,看着大哥,心裏明白,當男人學會把眼淚咽回去,就已經向生活低了頭。
夜。靜得能聽見鐘擺聲。
張麗擰了塊熱毛巾,輕輕敷在劉洋的臉上。
「疼嗎?」
劉洋苦笑:「疼。但這兩巴掌,打散了我心裏的那口氣。」
他鼻頭髮酸:「以前總覺得,大哥輟學打工供我讀書,是自願的。現在想想,哪有甘願的犧牲?這兩巴掌,當是我還利息了。」
張麗咬住下脣,怕一張口,就哭出來。
她知道,劉洋還有一句更疼的話沒說。
一句從他心口壓到舌根,又咽回肚裏的話。
「哥,咱媽得了治不好的病,她會越來越糊塗,直到哪天醒來,連咱倆都不記得。可我到現在都沒敢告訴你。我怕說出來,你接受不了,身體受不住。」
過了幾天,張麗領回個保姆。
秀琴,三十出頭,離異待嫁。
她生得膀大腰圓,嗓門洪亮。
張麗說:「我婆婆是個慈祥的老人,就是偶爾犯糊塗會認錯人。」
秀琴大手一揮。
「嗐!隨便認。別撓花我的臉就成!我這臉還留着相看人家呢。」
她爽朗地笑着。
「大姐放心吧,我伺候過三位癡呆老人。說實話,您家老太太算好伺候的啦!我上個東家那老太太,才叫厲害得很,半夜起來打太極,把衣櫃當仇人捶半宿。」
張麗被逗笑:「我媽不打人。不過有幾點得提前說清楚。」
「隨便說。」秀琴一屁股陷進沙發裏,「有啥要求提前講明白,往後纔好相處。」
「第一,無論發生什麼,不能發火,不能兇她。請把她當成自己長輩一樣對待。」
「這我懂,誰家還沒個老爹老孃呢。」
「第二,幫她洗澡的時候要特別……就是那些私密的地方……」
秀琴哈哈笑:「大姐,你害啥臊!我照顧過的老人啊,從頭髮絲到腳趾縫,哪處沒伺候過?」
這時劉洋走過來,塞給秀琴一個厚厚的紅包。
「第三,你多擔待。我媽年紀大了,我們多給的,不是工錢,是良心錢。希望您別怠慢我母親。」
秀琴起身接過,掂了掂,笑着回:「大哥放心,老姨交給我準沒錯!」
-24-
這一週,夫妻倆暗中觀察。
秀琴幹活麻利,給鳳蘭擦身輕手輕腳。
鳳蘭換下的髒衣,她直接手洗。
最意外的是,鳳蘭居然任她擺弄,不鬧不躲,偶爾還朝她笑。
週末晚上,張麗靠着牀頭,長舒一口氣。她盯着天花板那條蜿蜒的裂縫,輕聲問:「你說,人照顧嬰兒,屎尿不嫌;伺候老人,卻處處嫌棄,甚至逃之夭夭。這是爲什麼?」
劉洋眉頭皺起,以爲張麗在陰陽他。
直到聽見張麗說:「因爲會無條件疼愛老人的那對父母,已經不在了。」
她頓了頓,又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
「……人生只剩歸途。」劉洋接上後半句,合上手裏的書。
他伸手將妻子攬入懷中,下頜抵着妻子柔軟的發頂。
他知道是懷裏的女人,替他扛下了生活的萬般艱辛。
第二天一早,張麗破天荒穿了裙子。
劉洋繫着領帶,一邊看她,一邊笑。
「嘿,今天挺漂亮。」
「哼,難得你有眼光。」
兩人難得一同出門。
「早點下班。」他說。
「你也是。」她回。
身後,秀琴在哄鳳蘭:「老姨,喫完蛋黃我纔給你開電視,咱說好了的。」
鳳蘭咕噥:「老姨又不是小孩兒……」
過了一會兒,秀琴起身,站到窗邊,望着那對背影越走越遠。
她咂了下嘴,肥膀子一拍,坐進沙發,掏出手機。
「死鬼,上回那一下,差點把老孃的腰給撅折了。」
「還不是你叫得帶勁?今兒來不?」電話裏,男人笑。
「來啥?你那出租屋牀板一做嘎吱響。想快活,得上老孃這邊來。」
「我去你那?瘋了吧,我怕被主人家逮着剁了餵狗!」
就在這時,鳳蘭悄悄摸到門口,懷裏抱着那雙提籃鞋。
「咔噠。」
門栓剛響,她後肩被重重一拍。
力道之大,把她拍了一個趔趄。
「你又想去哪?」
「我要回家轟鳥去,咱家那李子都叫鳥啄爛了。」
「回你個頭啊!一天淨扯犢子!」
她被秀琴拎回客廳。
電話還在通話中。
「喲,」男人嘿嘿笑,「還在伺候人啊?」
「伺候你祖宗!」秀琴啐了一口,「你那彩禮錢準備好了沒?老孃陪你睡了三年,可不是圖你長得像黃渤。」
「你一罵人,就不美了。」
「啊呸,老孃可不是你前頭那幾個冤大頭,再不準備彩禮錢,就別提上炕那點兒事。」
她說完,掐斷電話。
-25-
電視裏,放着《妻子的祕密》。
女人倚在男人懷裏抽菸,慢慢解紐扣,眼神媚得能滴水。
「今晚我先生不在家。這張牀,屬於你。」
下一秒,鏡頭一轉,牀墊緩緩塌陷,又被彈起,起伏的弧線,像潮水一次次衝擊堤岸,帶着粗重又急促的背景聲效。
狗血、爛俗,偏讓人挪不開眼。
秀琴看得入神,整張臉快貼到電視上了。忽然,她偏頭看鳳蘭,嘴角一咧。
「你看看這女的,跟你兒媳婦一個德行。」
鳳蘭瑟縮一下,慢半拍地問:「哪個德行?」
秀琴站起來,撩頭髮、撅屁股、穿皮鞋,學得又媚又賤。「看見沒,就這樣……」
她湊近鳳蘭耳邊,輕飄飄一句:「我來你家快一禮拜了,你兒子跟兒媳夜裏連個響都沒有。你兒子該不會是支軟脣膏吧?哈哈哈哈……」
鳳蘭一怔。
秀琴舔舔嘴脣,笑得陰陽怪氣。
「你兒媳長這樣,能憋住?指不定正跟野漢子拱被窩呢。」
鳳蘭渾濁的眼裏,慢慢燃起遲鈍的怒火。「不許胡說,咱家的人,不是那樣的人!」
「喲,你還護短了,她對你好,還不是怕被人說虐待老人?」
秀琴說着,眼角掃到鳳蘭懷裏的鞋,「嘿,這鞋新的吧?給我試試。」
她一把去扯。
「啊啊啊啊啊——!」
鳳蘭發出前所未有的尖叫,整個人蜷縮起來,像在護着命根子。
然而,鞋子還是被秀琴扯飛了,摔到角落裏。
秀琴試探地瞄了眼門口,再瞄了眼主臥。
撇撇嘴:「試試怎麼了?又不是給死人穿的!」
鳳蘭看着角落裏的鞋,氣得發瘋,她手指彎曲成爪,往秀琴臉上就是一通死抓!
「啊啊啊啊啊——!」
秀琴痛叫,臉上被刮出幾道血痕,火辣辣地灼痛。
她怒了。
「你個老不死的,敢毀我容,我還怎麼去相親!」
她揪住鳳蘭花白的頭髮,揮拳猛砸鳳蘭的背。
「讓你抓!讓你抓!」一拳一吼。
鳳蘭被砸得仰躺在地,四肢亂顫。
秀琴又猛踹了她一腳,正中腹部。
鳳蘭疼得蜷成蝦,淚水鼻涕全糊了臉:「大兒啊,二大啊,媽快不行了……」
秀琴喘着粗氣,一臉戾氣。
「你給我等着!」
她衝進衛生間,對着鏡子看着那幾道血痕,邊罵邊抹水。
鳳蘭躺在地上,艱難地挪動身體,伸手去撿那雙提籃鞋。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她爬過去,顫着手接起:「是……大兒啊?你小點聲,讓她聽見了,她還要打我啊,媽不行了啊,媽要死了啊!」
話沒說完,秀琴衝了出來,猛地奪過話筒,一把拍在座機上。
她惱火得很,抓起鳳蘭的胳膊就往臥室拖。
「大兒啊!二大啊!」鳳蘭哭喊得撕心裂肺。「媽不行了啊……媽要死了啊……」
「敢毀我的臉!還敢告我的狀!」秀琴氣瘋了,狠狠掐進鳳蘭的大腿根。
那是皮最薄、肉最嫩、也是最不容易被兒女察覺的地方。
「你是不是早看我不順眼了?」
「你個老不死的,別裝可憐!」
鳳蘭蜷縮在牆角,雙手護着腦袋瑟瑟發抖。
張麗剛踏進樓道口,就聽見屋裏傳來慘叫。
她心頭一震,打開門,眼前一幕狠狠剜進她心口。
秀琴蹲在地上,死命掐着鳳蘭的大腿內側。
鳳蘭滿臉淚水鼻涕,氣息奄奄:「盼盼啊……奶奶見不到你了……」
張麗腦子「嗡」地一下,胸腔裏炸出一團怒火。
她什麼都沒想,幾步衝上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打我媽!」
秀琴的臉偏向一邊,嘴角一抽,隨即猛地回頭,眼神像刀子。
「是你媽先毀我容,你還敢打我?!」
她一把掐住張麗的脖子,把人狠狠摜在地上。「你算哪根蔥?!也敢往我臉上招呼!」
鳳蘭踉蹌着撲來相助,卻被秀琴一把抄起玻璃杯,砸在額頭上。
血,順着鳳蘭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
張麗掙扎着起來,又捱了秀琴幾腳。
「呸,晦氣玩意!」秀琴拎包要走。
張麗忍着疼,一把抱住秀琴的小腿。「你別想走!我要報警!我要讓你坐牢!」
「放開!你給我放開!」秀琴氣得跳腳,乾脆往張麗心口踹去。
張麗悶哼一聲,蜷成一團。
秀琴甩甩胳膊,揚長而去。
-26-
鳳蘭半邊身子滑在地上,雙手死死抱着鞋,嘴裏斷斷續續。
「大兒……二大……你們在哪啊?」
張麗拖着傷痕累累的身子,一步步挪過去,扶住鳳蘭的肩。
「媽,不怕不怕……沒事了……」
鳳蘭猛地一縮,眼底全是驚懼。
就在這時,門被猛地撞開。
大伯和大伯孃氣喘吁吁地趕來,一見客廳慘狀,身形僵住。
鳳蘭額角滲血,滿臉淚痕。
「俺個親孃啊!!」
大伯崩潰,跪爬過去,抱住母親,手都在抖:「誰打的?誰打的?!」
鳳蘭渾身顫抖,囁嚅着:「大兒啊……媽活不成了……」
大伯孃咬牙回頭,瞪着張麗:「你打媽了?!」
「嫂,不是我,是……」
「啪!」
一記耳光打得張麗腦子發矇。
「媽對你多好啊,都是媳婦,她多疼你、多偏心你,你咋下得去手咧!你咋對得起二弟呢?」
張麗捂着臉,啞着嗓:「嫂,你聽我解釋……」
「啪!」第二巴掌,熱辣的疼順着臉頰竄到脖頸。
「解釋?!媽存摺的事,你到現在還沒個交代呢!」
大伯孃聲調飆高,之前裝出來的和氣頃刻瓦解。她像趕野狗一樣,把張麗往門外推。
「喪天良的東西!你給我滾!滾出我們老劉家!」
她把張麗轟出家門,她像個勝利者凱旋歸營。
然而,等待她的是丈夫倒在沙發上,已經沒了意識。
就在剛纔,她扇張麗第一巴掌時,大伯想攔,卻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大兒!大兒!」鳳蘭拍着兒子的臉,大喊,「掐人中!掐人中!」
大伯孃慌了,手忙腳亂按住丈夫人中,又哆嗦着撥通電話:
「喂喂,大胖,快、快來啊,你爸不行了……」
電話那頭,大胖急得破了音,「媽,你說清楚,我爸咋了?」
大伯孃卻只吐出幾聲斷續的,「趕緊的,快來啊……」
她發狠地掐着丈夫的人中,直到那片皮肉被掐出紫痕。
大胖衝進門,眼裏只有昏倒在沙發上的父親,奶奶額頭上的傷都沒瞥一眼,就弓身把人背下樓去。
屋裏,突然安靜。
鳳蘭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滯,雙手哆嗦。
大伯孃拿起藥棉,細細地給鳳蘭擦傷口。
就在這時,門又一次被推開。
劉洋站在玄關處,呼吸一滯。
翻倒的椅子、碎裂的杯子、暗紅的血跡。
「媽?您怎麼了?」
「麗麗呢?」
「保姆呢?」
三個問題,像石子一樣,投進滿屋沉默裏。
鳳蘭抬起頭,嘴脣顫了很久,才吐出一句:「麗麗打人,把人打跑了……」
劉洋眉心皺起:「……什麼?」
鳳蘭繼續說:「她和野漢子拱被窩了。」
空氣驟冷。
野漢子?
拱被窩?
誰和野漢子拱被窩?
劉洋如遭雷擊。
他轉向大嫂:「媽在說誰?」
鳳蘭剛張嘴,大伯孃就搶了先。
「還能是誰?」她指向鳳蘭額角的傷,「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媳婦乾的!她怕醜事捂不住,就對咱媽下狠手!你哥都氣暈過去了,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媳婦先是偷媽的存摺,現在又偷人!她還有沒有一點人樣?」
劉洋站在客廳中央,像陷在一灘沼澤,每退一步都更深。
「……不可能。」
這三個字擠出來時,底氣虛得連自己都不信。
他掏出手機,撥通張麗的號碼。
手機嘟了幾聲,被掛斷。
他又撥了一次,直接轉語音提示。
一陣恍惚。
母親瘋了。
妻子走了。
大哥病了。
這個家,怕是要塌了。
-27-
這一夜,張麗沒合上眼。
她回了孃家,躺在牀上。
她的思緒亂極了,像臺老舊洗衣機,嗡嗡作響、翻來覆去地攪。
攪到鳳蘭笑眯眯地教她做菜。
攪到盼盼出生那天,劉洋捂着眼哭得像個孩子。
攪到鳳蘭在廚房篤定地說:「存摺是你拿的,你早惦記上了。」
攪到秀琴掐着鳳蘭,鳳蘭嘴裏喊着:「盼盼啊,奶奶見不到你了。」
畫面最後定格在劉洋臉上。
新婚那年,她笑着說:「以後吵架,不許冷戰。你要是先來找我,我就原諒你。」
劉洋抱着她,篤定地答:「好。」
可現在,他沒來。
她也不想等了。
婚姻這東西,一開始是兩個人拉着走,後來就變成一個人拖着走。
她,真的拖不動了。
她忽然想:鳳蘭的存摺,究竟在哪?
她不是想要那筆錢,只是想弄明白,爲什麼所有人都認定她是那種人?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也不知該怎麼證明。
天矇矇亮,劉洋睜開眼。
不,他其實整晚都沒睡。
凌晨三點到五點,他坐在陽臺的塑料椅上,抽了半包煙。
菸灰缸堆滿菸蒂,指縫裏的那股焦油味,怎麼搓都搓不掉。
最後,他放棄了。
手機電量只剩一格。他仍反覆撥打張麗的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提示音一遍遍重複提醒他:今後只有他一個人了。
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雞蛋。
水一燒開,雞蛋入鍋,蛋殼裂了,蛋液瞬間湧出。他伸手去撈,被燙得縮回。手背上,起了一圈紅。而他什麼也沒撈到,空留一口悶氣。這一口悶氣,堵在他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
他忽然覺得委屈。
他是農村出來的孩子。
以前在老家,煮飯做菜,哪樣不會?
現在倒好,他連個雞蛋都不會煮了。
他看着鍋裏翻滾的蛋殼和蛋花,忽然冒出個荒謬的念頭。
是不是張麗……把他寵壞了?
就在這時,臥室裏傳來母親喊張麗的聲音。
「麗啊麗麗,我要上廁所!」
劉洋怔了怔,把情緒往下壓了壓,才走進臥室。
彎腰扶起母親,走到過道時,生怕來不及,先替她解褲釦。
他正低着頭,母親卻突然抬眼。
他們四目相對。
母親那雙眼,清亮銳利,不像個失智病人。
「你是誰?」
「媽,我是劉洋,您的二大。」
-28-
母親猛地推開他,滿臉驚恐。
「胡說!我家二大才二十出頭!你個老畜生想幹什麼?!」
「媽,您咋又犯病了!」
「畜生!滾滾!快滾!」
母親慌了怒了,猛撲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脖子。
劉洋痛呼一聲,跌坐在地。
母親卻直挺挺站着,氣喘如牛,褲子半褪。
突然,她身體一震,像電流竄過,膝蓋一軟。
「噼噼啪啪!」
糞便和尿液隨着排氣聲,傾瀉而下,糊上腳面,淌了一地。
空氣裏,屎尿的臭味,混着藥味,以及老人身上的陳腐氣息,一層一層裹住他。
這一刻,所有的體面與尊嚴,都隨着那灘渾濁的髒污……崩塌了。
母親低頭,看着那灘髒污,竟慢慢蹲下去,伸手要攪和。
「洗沙糖……」
她笑了,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排泄物,只當是喜歡的包子餡。
「媽!別動啊!」
劉洋幾近崩潰,幾乎是撲過去拉住她的胳膊。
但他腳下一滑,重重跪倒在屎尿中。
稀薄的糞水四濺,濺上了他的褲腳、手背、臉,還有……嘴脣。
劉洋跪在那裏,整個人抖得厲害。
先是低低的嗚咽,後來嚎啕大哭。
像個孩子一樣,無能爲力時的哭。
他問:「媽……媽媽……您到底要兒子怎麼辦啊……」
母親回答不了他,卻用沾滿屎尿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
「二大,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那隻手,是熱的、是軟的、也是髒的。
這一刻,時空錯亂。
穿越回了四十年前,他也是這樣,在母親懷裏哭。
可現實,母親和兒子、屎尿和眼淚,混在了一起。
誰瘋了?
誰更可憐?
育兒是捧着希望盼花開。
照顧失智失能的老人,是捧着一團慢慢爛掉的花。
而你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在掌心腐爛,還不敢鬆手。
劉洋起身抱起母親,不顧母親的踢打哭喊,徑直走進浴室。
他死死按住掙扎的母親,擰開花灑,水柱劈頭蓋臉澆下來。
母親尖叫着,一肘撞在他的鼻樑上。
劇痛讓他眼前發黑,溫熱的液體順着鼻腔湧出。
他摸了一把,是血。
水流還在嘩嘩作響。
他發現自己還在哭,淚水混着血水,滴在母親蒼老的脊背上。
那些液體,像滾油,也像冰水。冷熱交加,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生活,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清理完一切,安撫好母親,噴完最後一輪除臭劑,他整個人溼透地跌坐在沙發上。
胸腔空空。
他拿起手機,手指按下一個名字——
肖然。
-29-
肖然來了。
她坐下,靜靜聽劉洋傾訴。
看護壓力,家庭衝突,傳統孝道與現代困境的撕扯……
所有種種,赤呈呈地,暴露無遺。
良久,她纔開口:「張麗真能扛。」
劉洋茫然抬頭:「什麼?」
肖然語調平穩,沒有指責,只有陳述:「你現在才崩潰,是因爲你的妻子一直在幫你兜底。阿姨本來是中期,記憶斷裂,認知尚在。昨天的衝突,讓她出現創傷性退行,應激性排泄失控、攻擊行爲。」
頓了頓,她又補了一句:「原先我給的進口藥,能延緩阿姨的病程,但阿姨的心理閾值一旦被擊穿,那藥喫了也無用。」
劉洋垂着頭,一句辯解也說不出。
肖然從帆布包裏抽出一張表格遞給他。「這份看護者心理負荷評估,你填好後發給我。」
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剛要關門,鳳蘭臥室的門開了。鳳蘭悄悄從門後探出半個身子,眼裏還含着水光。但看見肖然那一瞬,她呆了呆,隨即眼神亮了,像寒冬緊閉的窗,終於漏進一線暖陽。
「小滿,小滿,你回來啦……」
她顫巍巍地走近,緊緊拉住肖然的手。
「媽媽的好女兒啊……媽媽護不住你了……媽媽對不起你啊……」
她哭着重複那些話。
劉洋站在一邊,「肖醫生,你能不能……能不能別拒絕她?」
鳳蘭拉住肖然的手,怎麼都不肯鬆開。
肖然知道,此刻掙脫的,不僅是一隻手,更是一段瀕臨崩塌的記憶殘渣,一個病人最後的意識錨點。
她握住那隻顫抖的手。輕輕地。「嗯,女兒不走。」
鳳蘭鬆了口氣,眼眶溼紅,終於不再害怕了。
晚上九點。
肖然支起行軍牀,守在鳳蘭牀邊。
鳳蘭睡得很淺。
她每隔半小時就醒一次,睜眼、驚慌、伸手。
直到摸到「女兒」的手,才能重新閤眼睡覺。
月光落下來。
落在兩隻交握的手上。
一隻年輕,一隻衰老。
一隻圓潤,一隻枯瘦。
可偏偏是那隻蒼老的手,正用驚人的力氣,握住「女兒」的手。
此刻無須問血緣,也無需問真假。
只剩下兩件事:
被需要的溫暖。不被捨棄的奢望。
-30-
晚上十一點。
張麗翻來覆去,睡不着。
車燈掃過天花板,一圈一圈,像水波盪漾,漾進她眼裏,把心緒攪亂。
她坐起身,拿起手機,屏幕亮起,23:35。
她穿衣套鞋。
等她回過神,人已經站在自家門口。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扭,門開了。
玄關燈沒開,主臥的暖黃光靜靜灑出來。
一雙米灰色的女士皮鞋,擺在鞋櫃旁。
這雙皮鞋,不屬於她,不屬於這個家。
客廳沙發上,一個帆布包,隨意躺着,拉鍊半開。
她認得,那是肖然的。
她站在玄關,傻傻地。
浴室傳來嘩嘩水聲。
水落瓷磚的聲音,響亮而持續。
誰在洗澡?
一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她整個人輕飄飄的,靈魂下墜。
門口的鞋、沙發上的包、主臥室的暖黃燈、浴室的水聲……
拼成一個結論:
這個家,在她離開不到 48 小時,已經有了新的女主人。
張麗踉蹌後退,伸手輕輕帶上門。
她沒有回孃家。
而是在街口,找了家賓館,開了間房。
房間陳舊,壁紙起邊,燈泡發暗,空氣裏混着清潔劑與潮溼發黴味。
她坐在牀沿,雙手交握,一夜無眠。
直到天亮。
她站在窗邊,看見小區門口走出一個人。
是肖然,短髮別耳,灰色風衣,腳步從容。
張麗隔着玻璃,輕輕笑了。
無聲地笑,笑到眼眶溼透。
原來最可笑的,不是被人轟出自己家門的那一刻。
而是那個把最好的年華、全部的尊嚴、所有的驕傲,都獻祭給這個家的自己。
她曾以爲,地板擦得夠亮、飯菜做得夠香、孩子照顧得夠好、老人伺候得夠周到,這段婚姻就能幸福美滿。
她太天真了。
街道上,那個女人的身影如風中花影,優雅而美麗。
而她家中油煙燻黃的圍裙、褪色過時的睡衣、磨到變形的皮鞋……都成了最辛辣的諷刺,諷刺一個女人錯付的青春年華。
-31-
下午三點。
劉洋半躺在沙發上,電腦橫在膝上,對着一份方案逐條修改。
這時,新郵件跳了出來。
發件人:張麗。
標題:「離婚協議書」。
他一愣,點進去看,正文只有寥寥幾行。
「如無異議,請在尾頁簽字。若有修改意見,可郵件溝通。」
語言冷靜、措辭清晰,沒有半句指責。
下方附了 PDF 文件。
尾頁落款處,張麗的簽名,一筆一劃,端端正正。
沒有哭訴。
沒有控訴。
如此公事公辦。
如此乾脆利落。
劉洋看了很久,下意識移動鼠標,移到「刪除」的圖標上。
指尖懸在半空,遲遲按不下去。
「呵!」
他身子往沙發一靠,眼神一點點變冷。
先下手爲強,是吧?
你跟野男人胡搞,還敢動手打我媽,現在不解釋、不道歉,就想幹乾淨淨地抽身?
一個念頭固執成形:
張麗早就出軌了……現在東窗事發,她就急着想撇清干係。
陽光照在劉洋的臉上。
那點欲言又止的委屈,發酵成尖銳的恨意。
「我他媽就是個被人耍得團團轉的傻子。」
週末。
盼盼推開家門,放下書包。
她四處張望:「爸,我媽呢?」
劉洋坐在沙發上,眼也沒抬,聲音涼涼。
「你媽不要這個家了。」
「什麼叫我媽不要這個家了?」
「你媽跟野男人跑了。」
盼盼怔住,像是沒聽懂。片刻後,她反應過來,眼神瞬間染上怒火。
「爸,您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女兒面前說這種話……您知道有多下作嗎……」
劉洋坐直了身子,眼底有火。
「那你告訴我,你媽爲什麼連句解釋都沒有,說離婚就離婚?這是因爲她出軌!她沒臉見我!她不敢!她心虛!」
「您胡說!」盼盼的眼淚嘩地湧出來,「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她氣得發抖:「奶奶病了,是誰伺候她喫喝拉撒?是我媽!您呢?整天說忙,深夜纔回。奶奶喊你,您就裝聾!我媽每晚起夜無數次照顧奶奶,嚴重睡眠不足,她現在瘦成什麼樣了,您看不見嗎?爸,您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媽當成不要錢的保姆了?!」
劉洋站起身,拽住盼盼的胳膊往家門口拉。「你小聲點!你奶奶在睡覺!」
走到門口,劉洋壓低嗓子。
「你媽把野男人帶回家,還把你奶奶打了,你覺得我會冤枉她嗎?」
盼盼甩開他,淚水止不住地流:「十七年啊!媽媽是什麼樣的人,您真的不知道嗎?她是好妻子,好兒媳,好媽媽,是這個家最累、最忍的那個人!現在你卻在她女兒面前,往她身上潑髒水ẗû³?」
盼盼頓住,低頭咬了下牙,又抬頭看着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
「您不僅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您更是把『爸爸』兩字,踐踏得一文不值。」
——啪!
一聲脆響,把所有的眼淚、話語、父女情,全打碎了。
盼盼的臉迅速浮起紅痕,她頭也不回地衝下樓。
「我再也不要回這個家了!」
「再也不要!」
盼盼的哭聲順着樓道一層層迴響,直到灌進劉洋耳朵裏,震得他腦殼發空。
他受過高等教育,寫過學術論文,課堂上講過「情緒管理」「非暴力溝通」。
可那一刻,他骨子裏那個最原始、最混賬、最自卑的自己,衝破了皮囊。
他慢慢蹲下身,坐進樓道的陰影裏。
-32-
「劉教授!」
一個聲音,把他從僵坐中喚醒。
他抬頭,是隔壁的鄰居汪阿姨。
汪阿姨的子女定居國外,逢年過節纔打電話。
平時就她和老伴在家,他們很少與人打交道。
她睡衣外披着一件褪色的外套,神情裏有猶豫。
「我不該多嘴,但有些話,不說不行。」
她頓了頓,像在組織語言,最後直視劉洋。
「那天,你家門沒關攏,我聽見吵鬧聲,心裏不踏實,就出來瞄了一眼。
「我看到你家新請的保姆,把小麗摁在地上打。小麗卻一直護着你母親。
「後來你哥嫂來了,問都不問,直接甩小麗耳光。你嫂子還把小麗推出家門。小麗一句重話都沒回,就那樣跌跌撞撞地走了。」
汪阿姨聲音低低,卻句句清晰,扎進劉洋耳膜。
「我不是你的家人,沒立場多講。但你要是不知道這些,小麗這口委屈……怕是要咽一輩子。」
話落,她輕輕關上門。
樓道歸於死寂。
劉洋站起身,整個人晃了一下,像被鈍器砸在後腦。
他走回屋裏。
沙發角落還放着那件沒織完的毛衣。
針腳細緻密實,是張麗給鳳蘭織的。
臥室牆上,是結婚照。張麗穿着婚紗,依偎在他身側,笑得像那年春天。
那笑裏有光,是對生活的熱望,也是對他的信任。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張照片,眼神一點點失焦。
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和妻子親密過了。
鳳蘭病倒後,他總說自己忙,總說單位催得緊。
可他知道,那些都是藉口。
他不是沒時間。
他是害怕。
害怕面對神志不清的母親。
害怕面對一身疲憊的妻子。
所以,他每天都會在回家的路上繞一圈,在陌生街道上虛度一段時間,像一隻把自己縮進殼裏的烏龜,可悲又怯懦。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躲避的不只是母親的病、家庭的重,更是一個男人最該扛住的三件事。
爲人子的孝道。
爲人夫的擔當。
爲人父的榜樣。
他癱在沙發上,像一臺失去核心部件的機器。
手機屏幕亮着,他撥了三次,全是無人接聽。
手機屏幕的白光,映在他的臉上,僵硬無措。
妻子已經走了。
沒有歇斯底里的爭吵,沒有哭天搶地的控訴,更加沒有……回頭。
她像外科醫生清理壞死組織那樣,把這個家從自己的人生中剜掉,乾淨利落,不帶一絲多餘的痛。
這些年,她沉默地、徹底地,將自己奉獻給了這個家。
那看似柔弱的肩膀,硬生生撐起了本不屬於她的重擔。
而他劉洋,在最需要站出來的時候,卻選擇了背過身。
當變故發生後,他更像是中邪似的,沒有主動去尋張麗。
-33-
次日。
劉洋獨自來到岳父家門前。
他抬起手,輕輕敲門,輕輕喊人。
「爸……」
「媽……」
「麗麗……」
屋裏的燈是亮的,但沒人應聲。
他正要再敲,樓下響起腳步聲。
是大胖,他手裏拎着水果和營養品,站在樓梯轉角,神色侷促。
「二叔,」大胖說,「我媽在家照顧我爸,我先來給二嬸道歉。」
劉洋點點頭,沒說話。
大胖看了他一眼,走上樓梯,把禮品放到門口,忽然屈膝跪下。
「二嬸,我替爹媽給您賠禮道歉來了!」話音一落,額頭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咚!」
那聲音,在狹窄的樓道里,像鼓槌敲在人心口。
「二嬸,我爸癱在牀上動不了,可我知道,這事是我家不對,我給您賠不是!」
說完,又是一下。
「咚!」
對門的鄰居探出頭,又悄悄關上門。
就在這時,張麗家忽然傳出聲音。
不是張麗。
是她父親。
「你們走吧。」
叔侄二人僵住。
張麗的父親沒有叫他們的名字,也沒有客氣,只是一句接一句地把話砸出來,沒有任何緩衝。
「我閨女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你們現在纔想起來道歉?」
「她都瘦成什麼樣了?你們誰正眼瞧過?心疼過?啊!」
「還有我外孫女臉上的巴掌印,到現在都還沒消!」
樓道里的聲控燈,滅了;又被張父的怒喝聲,吼亮。
那刺目的白光,把劉洋的臉照得慘白。
「你們劉家打人的時候挺威風,現在跪在我家門口算什麼?想哄騙我閨女回去,繼續伺候你劉家人?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吧!」
張父的聲音陡然拔高。
「劉洋小兒,你給我聽好了!」
「我閨女沒給你戴綠帽!也沒動手打你老媽!是你不配當個人!你就是個畜生!」
「你聽好了!我家這門,永遠不對畜生開!」
劉洋站在門口,手指慢慢收緊,關節泛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明白的。
這事,不是跪幾下、道個歉,就能揭過去的。
-34-
屋裏,張麗靠在牀頭,淚水早已溼透枕巾。
她聽見父親因心疼她對劉洋的每一句怒吼。
每一句都戳在她心口,讓她忍不住地想哭。
母親坐到牀邊,手握了一下又鬆開:「閨女啊,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張麗沒答,只低頭看着手裏的蘋果。
那是盼盼削的,果肉已經泛黃,就像她的婚姻,從裏到外,都在氧化。
盼盼貼着她坐,握住她的手:「媽,我尊重您的決定……我擔心奶奶,但我也不放心您。」
張麗摸摸女兒的頭髮,勉強扯了下嘴角,「你好好讀書,爸爸媽媽不會離婚的。」
她頓了頓,嚥下一口苦水。「只是……媽媽要在外公外婆這裏,修養一段時間。等身體好些,再回去照顧奶奶。」
檯燈昏黃,光影在她臉上斑駁閃爍。
一半是憔悴,一半是執拗。
沒人知道,這個決定裏,藏着她多少隱忍。
她被扇耳光趕出家門後,丈夫讓別的女人登堂入室,成了壓垮她最後的一根稻草。
那份離婚協議,是她在極度的屈辱與憤怒中發出的。
可等她冷靜下來,又後悔不已。
高考在即,她怎麼能讓女兒分心呢?
她告訴自己,就算這個家千瘡百孔,也要先把裂縫縫起來,把日子撐下去。
然而,誰也沒想到,張麗的「修養一段時間」,竟拖了好幾個月。
其間,她暈倒過三次。
第三次倒在廚房,額角磕在櫥櫃邊緣,當場昏厥,被緊急送醫。
診斷結果:低血糖以及中度抑鬱。
醫生問:「是不是長期處於高壓情緒下?或者情緒長期壓抑,沒有得到釋放?」
張麗答:「我擔心照顧不好婆婆,擔心女兒學業出問題,擔心丈夫埋怨我……擔心……」
診室外,張麗的母親隔着門板聽得一清二楚。
她老淚縱橫,捂着嘴,不敢出聲,指節死死抵在脣邊。
「麗啊,你現在是孩子的媽了,可在我眼裏,你還是那個一摔就疼、一疼就哭的寶貝疙瘩啊……」
回到家,老兩口默默對視一眼。
沒有多餘的話,但心裏都明白。
餘生,就算把命搭上,也要護住自家孩子,不讓她再回那個喫人的地方。
-35-
這幾個月裏,劉洋的身體出了問題。
他謹聽醫囑,按時喫藥,朋友推薦的偏方也試了個遍。
膏藥貼了又揭,中藥喝了又吐。
每天揉腹、灸肚、刮痧、熱敷。
全無效。
後來他漸漸明白,這病,不在身上,而在心裏。
那天下午兩點,日頭毒辣。
他托起鳳蘭的身子,爲她套上外衣,扣好歪斜的紐扣,最後蹲下身背上她,往車庫走去。
副駕駛上,鳳蘭的頭靠着車窗,陽光落在花白的頭髮上,像落在一尊泥菩薩上。
她面無表情,眼神空空。
車駛出五公里,拐上河堤公路。
鳳蘭忽然瘋狂地咂窗拍車,嘶聲喊叫:「小滿!小滿你要去哪兒啊?!媽在這兒!媽就在這兒啊!」
她又回到了 2003 年。
在她的世界裏,女兒還活着,一切都還來得及。
「媽,小滿早沒了!」劉洋忍不住吼出聲,喇叭一齊長鳴,刺得耳膜發疼。
「你騙人!你們都騙我!你們把我的小滿藏哪兒去了!」
鳳蘭的哭嚎越來越淒厲,拳頭一下一下地砸向車玻璃。「把我的小滿還給我!」
劉洋感覺自己的腦袋「嗡嗡嗡」地發痛。他猛踩剎車,把車停在路邊。
他轉身。
他伸手。
他的手掌懸在母親面前,指尖抖得厲害。
又縮回去。
再伸出。
指縫間滲出汗。
「媽,安靜一點……」
他喃喃說着,他聲不成調。
終於,那溼冷的手掌蓋了上去。
手指壓住鼻樑,掌心捂住嘴巴。
「媽……就一會兒,兒子求您了……」
母親的手在空中亂揮,渾濁的眼變得清明,直直望進兒子靈魂最暗處。
她嘴脣蠕動:「李子……熟了……」
淚珠墜落,打溼了鬢角的白髮。
那不是真的果熟,是一個人,不願再等來年的春。
劉洋的呼吸亂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很多個凌晨。
十三歲的劉洋,剛上初一。
家住在山窩裏,中學在小鎮上,中間隔着兩道山樑,五里田埂。
那年頭沒路燈,山裏霧氣又大。
他揹着書包,五點出門,四野漆黑。
他手上是搖晃的手電筒,腳下是窄窄的田埂和月光。
身後是野狗的叫,一聲追着一聲,聽得人後頸發涼。
在他最怕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影子上方多了一束光。
回頭望去——
是母親鳳蘭。
她不知何時爬上了房頂,沒有出聲,只是用手電筒,把光打在他腳邊。
從此,他腳下的路,被兩束光照亮。
一束在前方開路,一束在身後守護。
那束來自屋頂的光,隨着他的腳步移動,像一句無聲的囑咐:「二大啊,莫回頭,往前走。」
-36-
可現在。
他掌下這雙眼睛,正慢慢褪成渙散。
那替他照亮田埂、引他出山的女人。
再也無力指路了。
因爲她的光,被親生兒子……親手捂滅了。
劉洋猛然收回手,喉結滾動。
「媽?」
「媽媽?」
鳳蘭的眼皮半闔着,像是隨時會醒來。
劉洋渾身冷汗,他發抖地看着母親。愣了片刻,他打開儲物盒,取出一卷封箱膠帶。
膠帶滾筒在他掌心裏沉甸甸的。
「媽,二大不會讓您痛苦了。」
他撕下一段,封住母親的嘴巴。
又撕下一段,封住母親的鼻子。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駕駛位。
雙手握着方向盤,卻沒有轉動。
天色暗得很快。
最後一縷餘暉,落在母親的臉上,然後一點點消失。
他才發動引擎。
車駛進地下車庫,感應燈一盞盞亮起,又一盞盞熄滅。
亮與滅間,像一場安靜的送別。
沒有喧譁,沒有哭聲,只有一條死寂光廊,把他和母親,送進再也出不來的深淵。
他回了家。
取來張麗爲鳳蘭祝壽時精挑的新衣,
還有大胖精挑的那雙新中式提籃鞋。
回到車裏。
他細心地給鳳蘭換上新衣,穿上提籃鞋。
右腳順利穿上,左腳卻怎麼也塞不進去。
他皺眉,脫下左鞋,手指探進鞋底,觸到一塊硬物。
掀開鞋墊,一張存摺,靜靜躺着。
是那張引發誤會的存摺。
劉洋笑了笑,搖搖頭。
原來,鳳蘭一直藏得這麼隱蔽,大概是想哪天拿出來,幫襯大兒子一家。
不是偏心,是惦念。
三個孩子,她一直都放在心裏,只是愛的方式不一樣。
劉洋的心口悶痛得緊。
他忽然想起盼盼紅着眼說:「您不僅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您更是把『爸爸』兩字,踐踏得一文不值。」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盼盼,你要恨爸爸,就一直恨着吧!」
他拿起木梳,學着張麗的手法,先攏住鳳蘭的白髮,把髮尾梳順,再輕輕從髮根梳到髮尾。
他給鳳蘭理好衣領,撫平褶皺,整整齊齊,妥妥當當。
一如鳳蘭年輕時,爲兒子出門前,攏衣帶帽的樣子。
做完這些,他坐回駕駛座。
從口袋裏,取出一把小刀。
刀刃落下,鮮紅的顏色,從他的手腕處,一滴一滴砸在腳墊上。
他打開手機,寫下一封定時郵件。
收件人:愛妻張麗。
張麗醒來,看完郵件。
沒有哭,也沒有猶豫。
她輕輕穿好外套,生怕驚動熟睡的父母。
關上單元門的瞬間,清晨的風迎面撲來。
她撥通報警電話。「喂,我老公殺了人。」
-37-
警察抵達小區地下車庫時,劉洋因失血過多陷入昏迷,被 120 緊急送往醫院。
副駕駛座上,七十五歲的鳳蘭,已經死亡。
口鼻被封住,皮膚皺巴巴地貼着膠帶,勒出道道褶痕。
可她的神情,像是終於睡了個安穩覺。
或許在那最後一刻,她真的看見了。
看見那個叫小滿的女兒,和院子裏,那棵結滿李子的樹。
張麗的報警,救回了劉洋。
只不過,劉洋仍未醒。法律的程序,卻在走。
可對很多人來說,真相早已抵達。
只是,真相,並不全在卷宗裏,它藏在每個深夜醒來的看護者心裏。
警方的通報仍未更新。
網民們卻吵翻了:
「我媽也得這病,我看護她,心疼又無力……我理解劉洋。」
「殺人就是殺人!請別給他洗地!」
「你試過夜裏醒來無數次,許久沒睡過一個整覺,然後天一亮還得上班嗎?」
「殺母也能被理解,那下一個人呢?」
「別急着罵,我想知道,劉洋最後的結局。」
……
聽完盼盼的講述,我沉默了很久。
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家屬,最需要兩樣東西,搭把手的人,和說「我懂」的人。
缺了哪樣,都容易崩潰。
盼盼神色平靜,看不出波瀾。
反而是我,剛纔找理由脫身的模樣,現在想來實在羞愧得很。
眼前的這個女孩,一定會比同齡人更早懂責任的份量。
她的家人,和我們一樣普通。我無權評判,只能記錄。
記錄這個時代。
關於變老這件小事。
關於陪伴這場持久戰。
關於耗盡力氣卻說不出口的,愛。
我問:「你恨你的父親嗎?」
盼盼望向窗外,人來人往的街景映進她眼裏。
「我不知道。」她說。
「以前的爸爸,會在暴雨天守在校門口,把我裹進他的大衣裏,趟着水揹着我回家。可後來,他變了。變得暴躁易怒。我開始怕他。
「我不能原諒他。但……也恨不徹底。他捂住我奶奶口鼻的那一刻,肯定是狠的,也一定是絕望的。可這世上,絕望的人還少嗎?」
我看着她,很心疼她。「盼盼,你是個很有主見、也很堅強的孩子。」
盼盼搖了搖頭:「阿姨,我並不堅強。我只是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也變成他們那樣的人。」
她低下頭,指甲輕輕摳着指節。
「我爸媽之間,一旦有了矛盾,從不正面解決。他們永遠只會用冷暴力去傷害對方。於是誤會一點點堆積,情緒一點點堵死。
「有話不講,委屈不說,全憋在心裏,最後變成了刀子,捅來捅去,誰也不讓誰好受。如果那時候,他們能痛痛快快地吵一架,哪怕難聽點、歇斯底里點,總好過……這樣的結局……」
她抬起頭,「事情發生後,外公外婆擔心我想不開,對我說了一句話。」
我問:「能和阿姨分享嗎?」
陽光像薄紗般落在她的肩頭。
她的聲音很輕,力量卻很大。
「一念入死易,百劫求生難;越是泥濘處,越是蓮花開。」
我握住她的手,我不能誆騙她,你爸爸不會被判死刑,我只能說。
「盼盼,人生是一場跋涉,路上會有淤泥,會有暗礁,也會有無邊的黑夜。無論是救贖,還是沉淪,都別急着求個終局,只要你還在走,就還有春天可等。」
-38-
劉洋醒來的第三天,簽了認罪聲明。
案件進入司法程序。
開庭當天,劉洋身穿囚服,被法警押入法庭。
他低着頭,不敢看旁聽席,也不敢看審判長。
檢方陳述案情過程時,語速緩慢,字字如錘。
案發動機、作案過程、封堵口鼻、意圖自殺。
輪到劉洋發言。他抬頭,眼神空洞,嗓音發啞。
「我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可我又不敢倒下,我是我媽最後的依靠了。但那一刻,我的意識狀態,已經脫離了常態的自我認知。」
律師問:「劉先生,您爲什麼那一刻覺得,除了死,沒有別的路?」
長久的沉默。
淚水在劉洋臉上縱橫。
「我看着我的母親……看着她在病痛中日漸消損。她的痛苦,亦是我的切膚之痛。我想,不如就一起解脫吧。」
律師又問:「在您眼中,生病的母親是怎樣的存在?」
劉洋低頭:「猶如嬰孩,睡了驚醒,醒了哭鬧。她不記得我……可又只認得我。而我罵不出口,狠不下心,更扔不掉她。」
旁聽席上傳出壓抑的抽泣聲。
法官叩響法槌:「肅靜。」
律師最後問:「如果她此刻還在,看見現在的您,會說什麼?」
劉洋沉默。
眼眶猩紅。
他的腦海裏,閃過那個遙遠的凌晨五點,山霧瀰漫,田埂狹窄。
十三歲的劉洋揹着書包。
母親鳳蘭站在屋頂,手電的光,打在他腳邊。
那束光,在爲他照亮前路,也在爲他送別。
他閉上眼,又睜開,眼淚決堤。
「鳳蘭會說……」
他哽咽,緩了許久,才艱難地說:「二大啊,莫回頭,往前走。」
全場寂靜無聲。
-39-
爲釐清案件關鍵事實,法院委託司法鑑定中心,對劉洋進行精神病理評估。
鑑定報告顯示:
被鑑定人長期處於重度抑鬱狀態,案發當日已出現明顯認知障礙,判斷與抑制能力嚴重減退。
開庭當天,司法精神科專家被傳喚作證。他站在原告席旁,指着 PPT 上的腦部掃描圖。
「劉洋長期承擔高壓看護任務,夜間頻繁醒轉,導致睡眠嚴重剝奪。
「長期慢性壓力,使 HPA 軸,也就是人體的神經內分泌調節系統,發生紊亂。
「而大腦前額葉,主管情緒與理性控制的區域,功能明顯受損。」
他頓了頓,側頭看向劉洋:「通俗一點說,就是精神上的剎車失靈了。最悲哀的是,在悲劇發生前,所有人只看到了一個孝子,卻沒人意識到,他已經是個病人。」
旁聽席有人按捺不住,「殺了親媽,就算有病,他也該死!」
就在這時,前面一排,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法官緩緩起身。
他退休多年,此次應邀觀審,神色沉定,聲音穿透全場。
「這種案子,不能只憑憤怒裁定是非。也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血與罪,還得看它背後的結構性缺失:家庭結構、社會制度、看護機制。
「它不是供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是一記警鐘。
「它是一樁悲劇,也是一面鏡子,映出千千萬萬個看護者的現實困境……」
他說到這裏,目光落在庭審記錄的首頁。那一頁上,有四個字:「看護殺人。」
最終,合議庭宣判:
被告人劉洋,因主觀上存在殺人意圖,客觀上造成被害人死亡,構成故意殺人罪。
但案發時存在精神障礙,部分控制能力受損,系非預謀犯案。
作案動機源於看護壓力崩潰,與長期社會支持缺失直接相關。
事後自殺未遂,有悔罪表現,屬酌情減輕處罰情節。
裁定:有期徒刑十年。
法庭的裁決落下。社會的回答,還遠未開始。
這不是一樁簡單的刑事案,是一個不被分擔的看護困局,一個壓垮三代人的現實泥潭。
-40-
有媒體搶在我前頭髮稿,把這起案件歸類爲「極端看護型悲劇」。
我看着「極端」二字,久久不能平靜。
極端,意味着例外,意味着個案。
可它,真的只是個例嗎?
數據顯示:我國 65 歲以上老人已達 2.21 億,意味着每 6 個人中就有一位是銀髮族。
與此同時,長期護理保險制度已試點七年,參保人數,卻連總人口的 3% 都不到。
一邊是疾馳而至的老齡化浪潮,一邊是龜速推行的制度保障。
這組數字的落差,正在製造無數個「劉洋」。
只不過,他們此刻還在家裏、病房裏、樓道口、天台上……硬撐着。
總有一天,會有人崩斷。
到那時,人們還會不會說這是一樁極端個案?
-41-
山路崎嶇,嗩吶的調子終於在山坡上歇了氣。
紙灰在風裏打轉,像羣沒頭沒腦的灰蛾,往深山裏撲。
新起的墳前,大胖和盼盼並肩而立。
黃土底下,是鳳蘭。
葉落歸根,人老歸家。她終於回到了這片生養她的土地。
對面山腳下,是她住了幾十年的家。三間土屋,一個土院,只是少了棵李樹,也少了那三個孩子的笑鬧聲。
盼盼看着那空落落的院門。門鎖大概早已鏽死,再也轉不動了。
「媽……我對不住您……」
張麗撲倒在墳前,哭得肝腸寸斷。
「嚎啥嚎!」大伯孃雙眼通紅,卻硬繃着臉,一把拽起她,「你這不是吵得咱媽不得安生嗎?」
她看了盼盼一眼,對張麗說:「回吧,盼盼還小,咱媽最疼這丫頭……往後,你得好好待她。」
紙灰飄啊飄,大胖站在幾步外,嗓子也哭啞了。「二嬸,回吧。」
一行人沉默着,沿着送葬踩出的山路,慢慢往下走。
走到半山腰,張麗突然站住了腳。盼盼也跟着停下。
她們回望山坡上。
那裏墳頭挨着墳頭,新土疊着舊土,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天邊。
張麗望着望着,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氣息沉甸甸的,不是嘆給死者的,是嘆給仍在人世間、撐着活下去的人。
再往前走,是村口那棵老槐樹。
幾位老人蜷在樹下,頭髮斑白,脊背佝僂,頭顱低垂,一動不動。
日頭炙熱,樹影在他們乾癟的臉上游移。沒人說話,也沒人抬眼。
若不是一串晶亮的口水,從其中一位老人鬆垮的嘴角,無聲地、緩慢地拉長……
你幾乎要以爲,這是幾尊被時間遺落的泥菩薩。
無人問津,無人看護。
坐成了土,化成了風。
張麗打了個寒顫,裹緊衣服。
「走吧。」
她牽起盼盼的手,朝前走去。
山風沉,腳步重。
天藍,光寒。
一隻白鶴,從遠山掠過。
紙灰在半空追隨它,它哀鳴一聲, 消失在空無裏。
這一切,彷彿從未發生過,又彷彿將會永遠如此。
-42-
秋風卷着落葉,在街角打了個旋兒,最後輕輕落進張麗手腕上的菜籃子。
她正要繞過瓜果攤, 忽然聽到有人喚她。
「小麗?」
她回頭, 是老鄰居汪阿姨。
張麗記得, 兩年前的她,總是話少又寡言。
孩子遠在海外, 老兩口相依爲命,鮮少與人打交道。
可此刻,汪阿姨一把握住她的手,像遇見久別的親人。
「還真是你啊, 小麗!你瘦了些, 但還是那麼利落!」
張麗笑笑, 還沒來得及回話, 汪阿姨忽然拍了拍腦門。
「哎,瞧我這記性!忘了要和你說什麼來着……哦,對了,你家劉洋, 真是個孝順的。」
張麗的手指一顫, 腕上的菜籃變得沉重。
汪阿姨還在自顧自地說:「我這陣子天天在小區散步, 常見他扶着你婆婆出門散步。你婆婆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着暗紅褂子、黑綢裙子,腳上是雙提籃鞋……」
汪阿姨眯眼回憶。
「最稀奇的是, 你婆婆還衝我笑了笑, 嘿, 那眼神清明得很……把我都給看愣了。」
張麗徹底沉默了。
不知是秋風太涼, 還是汪阿姨眼花, 還是歲月在每個將要老去的人身上, 都下了同一個詛咒:老人們記得的,全是回不去的光陰。
這一刻,她沒有去解釋, 也不打算去糾正。
她只是覺得,心裏有點酸,菜籃子越發沉。
她點頭,「是啊, 我婆婆可好了。」
汪阿姨笑着揮手:「回見啊,小麗。」
張麗站在街角,看着她漸漸走遠。
她願意相信,真有那麼一個清晨。
鳳蘭早早起牀,自己穿衣洗臉,攏好頭髮,穿上那雙喜歡的提籃鞋。
她披上陽光,從屋裏走出, 像從歲月深處, 慢慢走回人間。
她坐在李樹下,聲音穿過秋天, 溫柔又清亮:「孩子們,李子熟啦,回家喫李子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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