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

活人替死人做飯,叫倒頭飯。
那死人替活人做飯呢?
在爺爺死去的六年裏,我還經常喫着他親手做的飯菜。
直到有一天,有個道士說我爺爺是活死人……
1
市中心來了一個年輕的道士,十次算命九次錯,還有一次被人追着打。
大家都笑話他野路子,是野生的。
有一天我晨練,恰巧路過。
「美女,你離死不遠了。」野生道士突然開口。
「你纔要死了,你全家都要死了!神經病!」我回頭怒罵。
野生道士喊道:「講真,你家最近死沒死過人啊?死了幾個人啊?」
這嘴是塗了糞脣膏嗎?真臭啊!
我上去一腳踢翻了破桌子,揪住他衣領要撕爛他的臭嘴。
「小道真沒有惡意,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生病?」野生道士急忙問道。
我的拳頭滯留在了半空。
確實,莫名其妙地反覆感冒發燒,這個月去醫院光吊水就跑了三四趟,體檢卻沒什麼異常。
「而且你肯定特別怕冷。」野生道士趁熱打鐵。
我的拳頭徹底地放了下來。
打今年入夏,我就反常地穿上了秋褲,小暑天貼着暖寶寶,晚上睡覺甚至還要開電熱毯,像中了邪一樣。
「活人雙肩頭頂有三把火,以元陽爲根,如果一個人元陽耗散,那麼就要生病。」
野生道士看我聽的得認真,有些小得意起來:「年輕人就算三火再旺,長期和死氣耗着,也難免大損陽氣。」
我半信半疑:「看人臉色也能猜出怕冷生病,算不得什麼。你說我和死氣耗?死氣又從哪裏來?」
野生道士胸有成竹地笑道:「你家既然沒死人,那問題肯定出在你身邊的活人身上。」
「我和爺爺生活在一起。」
「就你們兩個人?」
「對。」
「奇怪,那死氣怎麼會這麼重?他以前有沒有瀕死的狀況?」
「沒有――有!」我一拍腦袋,猛然想起來了,「六年前,他生了重病,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勸退回家。」
「後來又好了?」
「是的。」
「……怎麼好的?」
事到如今再提及,我突然覺得很是古怪,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野生道士收起了笑容:「你爺爺有問題。
「他可能在六年前就已經死了。」
這句話把我雷到了。
「神經!怎麼可能?我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活的死的我會不清楚?」
「空口無憑,掃碼加個信,回去拍個你爺爺的視頻發來看看。小道出了名的神機妙算鐵口直斷,不準不要錢。」
當野生道士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表情非常嚴肅。
「死氣滅陽,你離死真的不遠了。」
2
客廳沒開空調,依舊陰寒,收音機裏播放着評彈。
爺爺喜歡聽這個,此刻他抱着茶壺躺在搖椅裏,微微地打着鼾。
一個國企退休老幹部,平時喝茶種花、喂鳥聽曲兒,這再正常不過了吧?
怎麼會是死人呢?死人又怎麼會打鼾呢?
我啞然失笑,我是不是中了那妖道的邪術?
簡直妖言惑衆。
這時,手機有震動,是野生道士發來的。
【到家沒?】
【剛到。】
【麻溜點兒,你要是死了可別怪我。】
我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打開攝像錄了一個 10 秒的視頻發給他。
給他看一看也不會損失什麼。
很快地,他就回了消息。
【是個活人。】
就知道是個忽悠人的傢伙,還好當時他沒問我要錢,不然就交智商稅了。
【但也是個死人。】
「……」
【他是活死人。】
我徹底地蒙了,這是在變着法子玩我是吧?
活死人?我特麼還終南山呢。
還沒等我語音開罵,他率先語音過來了。
「他一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相,肯定是死人錯不了。看起來還活着,說明壽數有問題。」
我氣笑了:「洗洗睡吧,還活死人?看個視頻還能看出死相壽數,你怎麼說都可以啊,鬼才信。」
野生道士不以爲意:「你之前說老爺子六年前差點沒了?」
「是。」
「六年前,你家有沒有出過別的什麼大事?不許隱瞞。」
被他這麼一提醒,我的臉色有點變了。
「我妹妹,五歲的妹妹沒了。」
「怎麼沒的?」
「發燒,第二天早上就沒醒過來。」
「後來老頭子的病就好了?」
「是,好像真是這樣。」
是啊,現在看來,怎麼會那麼巧合?
我瞄了熟睡的爺爺一眼,心臟「怦怦」亂跳。
「這就說得通了。不出意外的話,你爺爺的陽間壽數,是借了你妹妹的。」
「我聽過有磕頭借壽這類民間怪談,真真假假誰也說不上來,你讓我怎麼信?」
畢竟一面之詞,我當然不會輕易地相信。
「磕頭借壽是活人借活人,你這個是死人借活人,不一樣。我記得好像是一種國外的邪術,你這邊先穩住,我要去查查資料。」
後面,野生道士就沒消息了。
「阿豆回來啦,喫飯沒有?」
不知什麼時候,爺爺已經站在了我面前,嘴角掛着笑,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嚇了一跳,手機差點掉地上。
3
可能是剛睡醒的緣故,我爺說話有點重音,好像喉嚨裏卡了一口痰。
「哦,還沒喫。」
「那我去給你做。」
爺爺轉過身去,動作看起來不尋常地僵硬彆扭。結果一個趔趄,我趕緊上去扶了他一把。
我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臭味,十分沖鼻,可他昨天剛洗過澡。
「您歇着吧,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爺點點頭,扶着牆,喫力地躺了回去。
我進了廚房間,野生道士又發信息過來了。
「查到了,是借陰壽,傣國的一種降頭邪術。」
「能仔細地說一下嗎?」
「人死後,在呼出最後一口氣,也叫殃氣之前,做邪法將其留住,也就是把他的執念留下來。再用有血緣關係的至親血和一件貼身物做法,假扮成活着的氣場。
「這種方法能騙過鬼差,用陽壽給死人續命。陰間人陽間走,就差嘴裏那一口。」
野生道士說得神乎其神:「你仔細地找找,家裏有沒有你妹妹的貼身遺物,一般會藏在老爺子的枕頭或者被褥底下。」
「我聞到他身上有腐臭的味道,是不是死人味?」我追問。
「說明他的陰壽快用完了,死人味要蓋不住了,接下來倒黴的人就是你。你要不信,可以去找遺物先。」
我哪裏還喫得下飯,走出廚房,瞄了一眼客廳陽臺的光照。
「爺爺,我幫您把被子曬一下吧,難得出大太陽。」
我爺輕輕地晃着搖椅,閉着眼睛點點頭,他看起來從未有過的疲倦。
我走進他房間,挪開枕頭,什麼都沒有。
可當我把被褥掀開時候,一個泛黃的紙包出現了。
真有東西?
我悄悄地把門關上,快速地打開紙包。
裏面是一撮頭髮,確切地講,是一截小孩的麻花辮。
我能百分百地確定是妹妹阿果的。
看到這截麻花辮,眼前不由得浮現阿果進幼兒園的時候,辮子在陽光下活潑跳脫的情景。
完全應驗了野生道士的推斷,我彷彿跌入了冰窖,心裏拔涼拔涼。
朝夕相處的爺爺,借了阿果的陰壽?真的是個活死人?
他的陰壽用完了,還要借我的?
我越想越害怕,趕緊拍了照片發過去。
「造孽,太狠毒了!這麼小的孩子,哪裏經得起這種邪術?」
野生道士發了一個心碎的表情過來。
當我想把紙包收好放回去時,瞬間僵住了。
4
一股腐臭的熱氣呵在我臉上,我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側,嚇得我渾身一哆嗦。
「阿豆,你在找什麼?」
「我沒有,沒有,我收拾被子正好翻到了這個。」我的嗓音在發顫。
爺爺面色陰沉,看我的眼神直勾勾的,他拿過紙包,手指滑過我手心時,冰冰涼。
「這是阿果的,留着做個念想。
「阿果走了六年了,要是她還活着,快上初中了吧?
「有時候想想,死的人是我該多好,我一個糟老頭子活這麼久幹什麼?」
爺爺坐在牀沿上,睹物思人,肩膀劇烈地顫抖。
他捂着辮子老淚縱橫,傷心欲絕的表情根本不可能是裝出來的。
我又害怕又難過。
要知道,我媽難產死後,我爺就是家裏最寶貝阿果的那個人了,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裏怕化的那種。
這麼一個疼愛孫女的老人,怎麼會傷害她呢?
再說,爺爺是無神論者,在位時一身正氣,說話有分量,處事正派人緣極好,不可能幹出那種下三濫的勾當來。
看着老人家如此傷心難過,我的內心又一次動搖了。
我在網上草草地查了一下,人老了,都會有老人臭;老人陽氣不足,夏天也會手腳冰涼;牙齒壞了,就會有腐臭味。
其實,上個月我剛帶他去拔了兩顆牙,打算近期給他種植牙。
再說死氣壽數那種東西太玄,看不見摸不着,很容易被騙掉坑裏。
我一個即將建設祖國的大學生,怎麼能輕易地相信一個口碑稀爛的江湖術士?
我慢慢地打消了疑慮,安慰了爺爺幾句後抱着被子去了陽臺。
「我爺爺看到遺物很傷心,你不要再騙我了,他不可能幹出那種事。」
「很多借了陰壽的人,都是被利用的,他們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野生道士解釋。
自己不知道自己死了?
這太荒唐了,我不想再搭理他。
「你家裏人有去過傣國嗎?」野生道士又來追問。
我想了想,回了一句:「沒有。」
確實沒有。
「那你家裏還有誰?」
「我爸。」
「你怎麼不和你爸住在一起?」
「爺爺老了,需要人照顧。」
「你爸爲什麼不來照顧,或者請個保姆什麼的?」
「他工作很忙的,我畢業了一直在家閒着。再說這是我家裏事吧?你管不着。」
「你爸有問題,你妹妹可能是他害死的,他還要害你。」野生道士回道。
「越說越離譜,你閉嘴。」
「你爺爺如果要二次借陰壽,需要比第一次更接近自身氣場的壽數,這樣才能騙過鬼差,你爸讓你長期和老頭子生活在一起,怕是不安好心。」
簡直胡言亂語!
我爸是大學的副校長,市裏的勞動模範先進工作者,怎麼會幹出這種神棍乾的破爛事?
難道是我爸在學校的競爭對手搞鬼?弄個不入流的江湖術士來蒙我,玷污他的名聲?
我仔細地想了想,這很有可能,上次我爸還提及說校長快要退了。
想到這裏,我恍然大悟,直截了當地發了條信息過去。
【我還是個剛畢業的學生,沒什麼錢,你換個人吧。】
接下來,野生道士一連發了好幾條消息,我都沒再回他,我纔不會被他套路進去。
【千萬不要讓你爺爺發現自己已經死了,不然你真的會死。】
這是野生道士最後發來的消息。
5
下午,老張來了。
老張是爺爺的朋友,也是我媽以前的老闆。
他在市裏開了好幾家建材公司,生意做得很大。
我媽走後,他一直很關心我,隔三差五地都會來看我,最近又在爲我就業的事奔波。
工作不難找,有前途的工作,不好找。
他跟我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又和爺爺聊了一會兒就走了。
我送他出去時,他神神祕祕地把我拉到外面的走廊裏。
「阿豆,老李他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怎麼了?」
他湊近我耳邊,說了兩個字:
「屍斑。」
「啊?」我蒙了。
老張看了看屋裏,小聲地說:「不會錯的,我家老爺子走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聽得小腦都快萎縮了,剛拒絕了野生道士,怎麼又來一個?
「別瞎說,活人怎麼會有屍斑?」
「我還會騙你不成?但活人長屍斑確實怪�}人的,趕緊通知你爸。」
「知道了,忙你的吧。」
「面試的時候記得穿正式點,哪怕過個場也不能丟了禮數。」
上車前,老張還不忘叮囑我。
送走了老張,等我再回到屋裏時,爺爺又躺在椅子裏睡着了。
我悄悄地走過去,看到他脖子的側後位置,果然佈滿了大小不一的紅色斑塊,我回來那會兒還沒有呢。
一股股濃烈的惡臭味從他身上散出來,是那種比菜市場裏的臭魚爛蝦還要臭上不知多少倍的腐爛酸臭味。
幾隻蒼蠅停在他臉上頭上,趕都趕不掉。
我張了張嘴,差點嘔出來,趕緊捂着鼻子「咔」了幾張照片,躲回房裏去。
我向網上的各個渠道求助,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個。
就是屍斑。
6
屍斑無疑。
可屍斑只有死人才有,活人怎麼可能長那玩意兒?
「難道野生道士說的全是真的?
「難道這些年我一直在和一個死人生活?」
我細思極恐,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悄悄地走出房間,打算出門去找野生道士。
結果,爺爺睡醒了,他在門口的廚房那裏進進出出,不知道在搞什麼。
看到我時,他慘白的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阿豆,你的病剛好,好好休息……」
他的喉嚨「呼呼」作響,喉管好像被割破了一樣。
我的背上一陣發冷,嚇得連忙縮回去,躲在房裏不敢出門。
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
我下午發給野生道士的屍斑照片,他到現在都沒回我,讓我心急如焚。
當初擼完嫌人醜,現在求人像條狗。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爺爺在敲門了。
我龜縮在牀上,已經嚇得臉色發白。
因爲在學校裏,宿舍鬼敲門的故事沒少聽。
我親記得爺爺昨天叫我起牀,敲的是三下門。
今天夜裏,卻敲了四下。
人三鬼四,活人敲門敲三下,只有死人才會敲四下。
「阿豆……
「阿豆……」
他的喉嚨破音更厲害了,拖音很長、很無力,聽得人頭皮發麻。
「再不開門……我就要進來啦……」
我瞄了一眼門把手,整個人都嚇傻了。
天啊,忘記反鎖了!
門把手扭動了一下,門「嘎吱」一聲被推開,昏黃的燈光透了進來。
爺爺出現在門口,他歪着腦袋,臉色蠟黃,有些木訥地朝我走來。
他走路很僵還帶點瘸,鞋底和地板的摩擦聲很大,以前從來沒有過。
「阿豆,喫飯了……」
「啊?我好像發燒了,您先喫吧。」我磕磕巴巴地說道。
「怎麼又發燒了?那……多少也要喫一點吧?」
爺爺一步一步地逼近牀邊,他伸出手要摸我的額頭,我嚇得連滾帶爬地摔下牀。
爺爺卻一把拉住了我。
大夏天,他的手冰冰涼,一點溫度都沒有,肌膚很生硬,一點彈性都沒有。
我現在極度後悔,後悔沒有聽野生道士的話。
爺爺的力氣很大,把我拽到了餐桌邊上。
晚餐很豐盛,滿滿一桌子的菜,溫暖的燈光打在上面,散發出誘人的光澤。
紅燒排骨、醬爆肥腸、蔥爆魷魚、番茄炒蛋……
這些都是我愛喫的,原來爺爺在廚房做了一下午的菜。
我一個大活人喫了那麼多年死人做的飯菜。
想想都覺得胃死亡。
爺爺強行把我按在椅子上,他在我對面坐下,慈祥地看着我。
我只細看了他一眼,差點沒昏厥過去。
7
爺爺眼袋紅腫,嘴脣烏青,臉上脖子上的屍斑呈大片大片的紫紅,額頭還有一塊肉皮捲了起來,有油狀物在緩慢地往下流淌。
「太熱了。」
爺爺難爲情地笑笑,拿紙巾擦了擦自己的油水。
那塊皮帶着肉被擦掉了下來,掉進了番茄炒蛋裏,番茄更紅了。
爺爺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阿豆,你戴着口罩……怎麼喫飯呀……」
我強作鎮定,聲音顫抖道:「爺爺,我感冒發燒,我怕傳染給您。」
「怕什麼?你傳給爺爺,你的病……就能好了呀。
「乖,喫飯……等天氣涼快了……爺爺帶你去爬山。」
爺爺伸出蠟黃的老手,要替我解口罩,我急忙自己解開。
屋子裏已經是屍氣熏天,惡臭到令人窒息作嘔。
我實在忍不住了,彎下腰瘋狂地嘔吐,吐着吐着就哭了。
「這麼不舒服嗎……」
爺爺心疼地走過來拍我的背,腐臭的氣息呵在我後腦勺。
我哭得更厲害了。
「阿豆,你怎麼了?你爲什麼哭……」
我不敢直起身子,只是蹲在那裏大哭。
「不對,不對……肯定是哪裏不對了?
「我就覺得,今天好像渾身不對勁……」
爺爺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屋子裏團團亂轉,他拼命地揉搓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
大把大把的頭髮,連着頭皮一塊兒往下掉。
爺爺盯着地上的頭髮愣了一下,有些艱難地走到鏡子前面。
「啊!~」
他突然抱着頭,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利慘叫。
樓下有狗在狂吠,連成一片。
「阿豆,我臉上的色斑是什麼?」
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回答。
「是屍斑嗎?」
我捂着嘴,憋住哭聲,連連搖頭。
「爲什麼開着空調,你還要開門開窗?
「屋子裏一定很臭吧,我好像聞到了……
「不對,不對!讓我想想……我記得,我好像……早就死了……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8
爺爺不停地自言自語,像是瘋癲了,他的屍斑已經連成一片,越來越紫。
我想起了野生道士最後發給我的話――千萬不要讓你爺爺發現自己已經死了。
不然我會死!
「爺爺你別瞎說,你只是有點老年病,爸晚上回來打算帶你去看病呢。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我慌亂地掏出手機,偷拍了幾秒視頻,迅速地給野生道士發了定位和幾條信息。
「不對!不對!我明明看到我躺在棺材裏,你奶給我穿的壽衣,我怎麼還在這兒?!」
爺爺扭動着「嘎吱」響的脖子,嘴角流着黃水,一瘸一拐地朝我逼近過來。
他的肚子有點鼓脹,嘴巴里、鼻子裏、耳朵裏不斷地有流狀物滴落在地板上,油黃油黃。
【要屍變了,快跑!我馬上到!】
野生道士終於回信了。
可我往哪裏跑呢?路已經被堵死了。去陽臺?也是死路一條,八樓跳下去死得不能再死了吧?
「我是不是已經死了?你快告訴我啊!我是個死人對不對?」
爺爺齜牙咧嘴,朝我瘋狂地吼叫。
「沒有,爺爺,你活得好好的,死人怎麼說話呢?」
我竭力地保持冷靜,拖延時間。
爺爺搖晃着腦袋,突然衝上來一把打掉手機,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你騙我,你騙我!我有屍斑,我有屍臭,我是個死人!」
屋子裏瞬間變得好陰森、好冰冷,我奮力地掙扎,爺爺卻越掐越緊,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可能是用力過度,他的一隻眼珠子居然從眼眶脫落,耷拉在臉上不停地甩動。
我看到爺爺的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毛了,密密麻麻,白白的,茸茸的。
這不是片子裏的白毛僵嗎?
我拼命地掰着他的手,瘋狂地喊道:「爺爺你沒死,不信去問問阿果啊。」
聽到「阿果」的名字,爺爺的手慢慢地鬆開了,白毛竟然也縮了回去。
「阿果?阿果在哪裏?」
他茫然無措地環顧客廳,然後又死命地捂住腦袋,很是痛苦。
「我記得,阿果好像躺在我邊上……那時候,我明明看到自己已經死了……阿果爲什麼和我躺在一起?
「阿豆,阿豆,你告訴我,阿果是不是被我害死了?」
爺爺抓着我的肩膀死命地晃,凸出的眼球血紅,白毛又冒出來了。
這次的白毛髮作得更快更猛,臉上、胳膊上、手上全是。
我快要絕望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開鎖的聲音。
9
門開了!
是我爸趕來了!
他身後還跟着一個黑衣人,戴了頂黑帽子。
我爺倏然回身,對着門口嘶吼:「我已經沒了阿果,不能再失去阿豆。你們是誰?不要過來,誰也不能傷害阿豆!」
客廳裏陰風四起,似有鬼哭。
「爸,是我,建國。」
我爸戴上口罩,小心翼翼地靠近過來。
我爺伸出白毛手臂,攔住了他。
「誰也不能傷害阿豆!建國也不行……建國是誰?」
「爸,我是你兒子,阿豆的爸爸,我怎麼會傷害她呢?爸,你冷靜,我是來帶你去醫院的。」
我爺把眼珠子塞進眶裏,他歪着腦袋瘸着腿繞過我爸,走向黑衣人。
那黑衣人摘了帽子,露出一個癟瘦的光頭來。
原來是個和尚。
不知道他嘴裏唸了句什麼,我爺還沒靠近,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爸鬆了口氣,急忙上來照看我。
「乖女兒,沒事吧?」
「我沒事,爺爺他……」
「放心吧,醫生說是什麼非洲白毛菌感染,這就送醫。」
神特麼非洲白毛菌!
爺爺的屍變,古怪的和尚,撒謊的爸爸,一切都應驗了野生道士的說法。
「爸,爺爺又醒了!」我突然指着屍體大喊。
我爸還有和尚全都往地上看。
我用盡了全部力氣往門口逃去!
結果腳下一滑,臉直接蒙在油滋滋、水稀稀的地板上。
滿臉屍水。
爺爺流得太多了。
10
我被反綁在椅子上,嘴裏塞了布團。
爺爺安詳地躺在牀上,好像睡着了一樣。
我爸就坐在我對面,翹着二郎腿,抽着軟殼煙。
「阿豆,你是個孝順孩子,爺爺應該長命百歲,我們再讓爺爺醒過來,好不好?」
我嗚咽着搖頭。
我爸吐了口煙,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或許已經知道些事情了,但這也改變不了什麼,這陰壽,你必須借。」
我死死地瞪着他,我對他的恨無以復加!
爲了一己私利,六年前他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阿果,現在又要加害於我,真是個冷血的畜生!
「你的學費、生活費,你的房子、車子,你的未來,都需要爺爺保障。
「我的職位、職稱,我的前途、名望,全靠你爺爺說話。
「沒有爺爺,咱倆什麼都不是,你明白嗎?
「這六年裏,我從一個普通老師升到了副校長,你爺爺只要不死,校長的位置就是我的,你也會有個大好前程。
「我們都需要爺爺,爺爺不能死!
「哪怕爺爺死了,也必須給我活過來!」
一個教書育人的大學副校長,猙獰的五官貼着我的臉,已經喪心病狂了!
我望着爺爺的屍體,傷心地流下淚來。
我爸的臉色陰沉下來:「阿贊,開始吧。」
黑衣阿贊摸出了一把鋒利小刀,繞到我身後。
「放掉你一點血,不要亂掙扎,割壞了你自負。」他用生硬的漢語說道。
放了一小碗血,他又順便割了我一撮頭髮,然後拿出一尊八腳四手雙面的詭邪佛像。
他把佛像和頭髮全部浸泡進血碗,一起放在爺爺懷裏。
一切就緒,黑衣阿贊盤膝閉目,唸唸有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野生道士還沒來,他明明說馬上到的。算命不靠譜,趕路也這麼不靠譜嗎?
爺爺躺得好好的,絲毫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其間死和尚皺着眉頭又放了我一次血,繼續閉目唸經。
可爺爺還是躺得好好的。
我最近本就體虛多病,現在又失血過多,整個人昏昏欲睡,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會不會是你的佛像有問題?」我爸的聲音很焦急。
「不可能。」黑衣阿贊沉聲道,「你在懷疑我師父的能力?」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裏?難道老頭子借陰壽的時辰錯過了?」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
黑衣阿贊沉默片刻,有些於心不忍:「要說嗎?」
我爸很不耐煩:「快說!」
阿讚歎了口氣:「她和你,沒有血緣關糸。」
我剎那人間清醒。
大學副校長李建國呆若木雞。
我也呆若木雞。
11
就在這時,門被撞開了!
老張率先衝了進來,身後跟着野生道士。
「好閨女,不,阿豆,沒事吧?」
老張看到我被綁起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耳光扇得我爸東搖西晃。
「他媽的,死教書假正經!老子忍你很久了!」
我爸捂着臉,呆呆地看着老張,徹底地傻掉了。他似乎還沒想明白我爲什麼不是他親生的。
已經鬆綁的我也是傻杵在那裏,我也想不明白我爲什麼不是他親生的。
我媽從頭到尾也沒跟我提過這茬啊。
老張見我被嚇傻了,更加火冒三丈!
「氣死老子了,你平時不關心阿豆也就算了,居然還想害她!你個沒人性的牲口!」
憤怒的老張又開始揍李建國。
綠了的李建國終於有點緩過神來了,他發出一聲悲憤的怒吼,似乎完全忘記了爺爺和阿讚的存在。
兩個男人爲了各自活着的尊嚴和一個死去的女人,瘋狂地扭打在一起,毫無體面可言。
野生道士和黑衣阿贊在客廳裏鬥法,各種符咒法術大顯神通。
都說這道士長了一張算不準的嘴,但我萬萬沒想到野生的鬥法會這麼快準狠,把我家的傢俱、家電盡數地打個稀巴爛。
看起來很厲害的黑衣阿贊最後輸得很狼狽,嘰哩咕嚕地罵了幾句,從八樓直接跳了下去。
家裏已經是雞飛狗跳一團糟。
我坐在爺爺牀前,拿起他冰冷的手,貼着我溫暖的臉。
他活着的時候愛惜我, 過世這麼多年還在保護我。
現在,終於可以安息了。
可我卻突然萬分不捨。
12
李建國最終還是沒能當上校長。
倒不是因爲我爺爺沒能活過來,而是他自己瘋了。
在一個冬天的凌晨,他從一處爛尾的建築工地跳樓自盡了。
李建國死後不久, 我被老張拉去醫院做了親子鑑定。
相似度 99.99%,親生的無疑。
我仔細地照了照鏡子, 發現眉宇之間真的和他很像,之前都沒注意過。
瞞了那麼多年的老張很激動,決定讓我認祖歸宗,但是他老婆堅決不同意,因爲他們還有一個兒子。
我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這是怕我分了她家的財產。
說實話, 我根本不稀罕這些, 我也婉拒了老張的好意。
安葬完爺爺後, 我就找野生道士一起遊歷天下去了。
我跟他學算命, 算十次錯十次,被人追得滿街亂竄。但這不重要,我主要是對他的道術大感興趣。
後來我在茅山住過一段時間,其間意外地遇到了老張老婆。
原來她是刻意地來找我的。
她說老張得了絕症, 時日無多,希望我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我婉拒了。
最後她甚至下跪求我,我都無動於衷。
她臨走前罵我沒有良心,狼心狗肺的冷血動物。
我不是心硬,也不是絕情,因爲野生道士不久前告訴過我一件事。
生意越做越大的老張, 在海外的一場拍賣會上,拍到了那尊消失在我家的八腳四手雙面佛。
我不傻。
果然,沒過多久, 準備後事的老張成了醫學界的一大奇蹟。
死而復生, 容光煥發。
而他的兒子卻一夜白頭,垂垂老矣, 提早退休了。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那是他們張家的事, 我不會摻和。
再說我自己的家事,都還沒做完。
當年的黑衣阿贊沒死,事隔多年, 他又接了老張的活兒。
他註定有命掙錢, 沒命花。
在國境邊上, 他被野生道士攔下了。
黑衣阿讚的修爲精進不少, 依然被野生的窮追猛砍。
在一個漆黑夜晚, 阿讚的人頭出現在了市郊陵園的一處墓碑前。
墓主是個五歲的小女孩。
她叫阿果。
13
爺爺被利用的執念, 是他放不下的阿果和阿豆。
阿豆的執念, 是想和阿果一起, 永遠陪着爺爺。
我把爺爺葬在了阿果右邊, 左邊空着,將來留給我自己。
我時常會去探望他們,陪他們說說話,嘮嘮嗑。
或者,乾脆靠在我的空白墓碑上, 靜下來,聽聽風的聲音。
爺爺,走好。
再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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