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世子的通房,他今兒娶親,正妻當然不是你。
世子爺許諾新婦,此生絕不納妾。
誓言錚錚,款款深情。
誰不讚一句清流好郎君?
你垂首斂眸,立於侯府門前,迎賓。
舉止端莊,容貌昳麗。
往來賓客頻頻回頭,悄聲詢問你是誰。
你是誰?
是被賣到侯府的丫鬟,是世子的第一個女人,是他最寵愛的通房。
是失了身子,卻連「妾室」名分都得不到的奴婢。
知曉內情的人暗道可惜。
你微笑,心中不免好奇。
若他們還記得,侯府的每個人皆死於你手,你這顆漂亮的人頭在菜市口滾落過不下五次。
不知他們還敢不敢站在你面前,面露憐惜?
-1-
「昨兒又是金鐘伺候世子?」雙斑漂亮的鳳眼露出些許驚訝。
你點點頭。
鐵蟋用指尖猛戳你的額角:「你呀你,忒不爭氣!」
「咱們四人裏,屬你容貌最出挑,又識字,怎的還不如金鐘那個小丫頭得寵?世子都一個多月沒想起你了吧?」
「橫豎連個妾的名分也撈不到,有什麼好爭的?」
你這話說得坦然,半分情緒也沒有,雙斑和鐵蟋一時都愣住了。
「雙斑姐姐,鐵蟋姐姐,墨蛉姐姐,我回來了。」
金鐘怯生生地站在房門口,脣邊掛着討好的笑。
鐵蟋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雙斑笑着打聲招呼,亦走出房間。
剩你和金鐘面面相覷。
金鐘眼圈紅了:「墨蛉姐姐,我……我不是故意和你們爭搶的……」
你看向她慘白的小臉兒,蹙眉:「又喝藥了?」
金鐘眉眼落寞:「喝了。孫媽媽親自看着,我怎敢不喝?老夫人吩咐,世子爺既說了不納妾,我們便不能懷孩子,免得壞了侯府和世子爺的清譽。」
你嘆氣,從小抽屜裏取出一個紙包。
「這是紅糖,你每月來癸水時疼痛難忍,喝這個會好些。」
金鐘接下,抿出一個酒窩:「多謝姐姐,你總是惦記着我。」
突然,她膝蓋一彎,向你跪了下來。
「墨蛉姐姐,其實這幾晚世子喚我伺候,我們並沒有……」
「我看得出來,世子是跟你賭氣。」
「世子妃過門後,姐姐你一絲醋意都沒有,還經常推我去伺候,世子心裏不痛快。」
「我不該瞞着你,當初要不是姐姐,我早就病死在路邊了。」
「墨蛉姐姐,你別生我的氣……」
她哭得可憐,你將人扶起,彷彿看到曾經的自己。
「在你看來,世子肯這樣爲我費心思,必然愛極了我,對不對?」
金鐘紅着臉點頭。
你語氣涼涼:「你可還記得,咱們四人名字的由來?」
金鐘:「姐姐與我說過,我都記得。」
「墨蛉、鐵蟋、雙斑、金鐘,皆是促織的品種。世子喜愛鬥蟋,我們於世子而言,不過是……」
她頓了頓,不敢說下去。
「不過是逗樂的玩意兒。」你接過她的話。
「最愛的小蟲兒沒了鬥志,自然是有片刻着急的。」
「可若這蟲兒驕縱了,學會咬人,傷了主子的顏面,便是怎麼折磨都不爲過。」
相長淵不過爲你緊幾天褲腰,在旁人眼中就成了癡情種。
往昔慘狀浮上心頭,你的笑愈發冷。
旁的不說,金鐘年歲小,身體不好,避子藥有多傷身,相長淵豈會不知。
既然他與金鐘這幾日不曾有過房事,只需他一句話,小丫頭就不必喝那高寒、高涼的玩意兒。
可他沒有。
「不必對我道歉,是我把你拉進這場不知生死的賭局,以後……還盼你別怨我。」
金鐘滿臉疑惑,不懂你的話。
但她年紀小、心思單純,只當你又在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藥性一過,小跑着幹活去了。
你摩挲着頸間銀珠,心想:不知這次又能活多久?
銀珠在指尖反射冷光,上面刻着兩個「正」字。
是提醒,亦是警示。
這已是你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世。
-2-
你是穿越女。
身體原主被親生父母賣入侯府,樣貌出衆卻生性怯懦,處處被人針對。
某個尋常夜晚,「你」再次被戲耍,關進柴房,在飢寒交迫中無聲死去。
自此,「你」轉了性子。
昔日欺凌「你」的惡僕,被你設計發賣。
眼高於頂的老夫人,被你的新鮮話本逗得合不攏嘴,點名要你伺候在側。
就連侯府最矜貴的世子爺,相長淵,也因你出口成章而多加照拂。
你意氣風發,暗自竊喜,只當自己是擁有金手指的天選之子。
一切轉折源於那日。
「今日起,你改名叫『墨蛉』,去伺候世子。」
高高在上的蔑視,恩賜打賞的語氣,夜鳴蟲一樣的名字。
你強忍着不適拜謝,心中是自認與衆不同的傲氣。
你有把握讓世子愛上自己,打臉所有低看與不屑。
殊不知,這句話將成爲你悔不當初的夢魘。
相長淵對你極爲偏愛,除了你,他身邊再無其他女子。
你是第一,亦是唯一。
你本不願沉淪,只因心裏清楚,你們之間相隔何止山海,還有階級枷鎖和歲月千年。
可秋獵時的意外,讓你徹底丟了心。
京中的公子哥兒都來撒歡,你一弓我一箭,疏於練習者大有人在。
脫手的冷箭挾着風向你襲來時,你想到闊別已久的家,想到穿越後的擔驚受怕。
獨獨沒想到,相長淵會跳上你的馬,以肉身爲你擋下。
那一瞬間,理智轟然倒塌。
處理傷口時,隨行的醫者忍不住多瞧你兩眼。
想知道能讓世子爺連命都不顧的女子是何方神聖。
許是瞧不出個所以然,醫者的疑惑寫在臉上。
相長淵笑道:「莫說旁的,她的腰桿是挺直的,本朝女子以含胸爲美,突然來了她這麼個利落的,不自覺總想多看幾眼。」
「看着看着,就看進了心裏。」
大富之家多出情種,你想到這句話。
試一試吧,或許,你真的如此幸運呢?
你的心防逐漸卸下。
感受到你從不安到坦然的變化,相長淵欣喜不已,待你更加如珠如寶。
在這份獨寵、盛寵中,你逐漸迷失。
以至於在聽到相長淵與蘇氏女即將訂親的消息時,賴在他的懷裏撒嬌:
「我不想你娶蘇氏,你說過只愛我一人的。」
「我讀過書,記賬、管家我都可以學,老夫人也喜歡我,只要多些時日,你的家人一定會認可我。
「或者,我們要個孩子,屬於你我的孩子。」
你沉溺愛河,飄飄欲仙,臨淵而不自知。
後來,每每憶起這時,你都想給自己兩個嘴巴子。
若你真的聰明,若你不曾心存幻想,若你好好了解過這個時代,你就會知道自己這番話多麼愚不可及。
當晚,相長淵並未多言。
他輕拍你的後背,一如往常作安撫狀。
你當他聽進了你的話,嬉笑着將人拽入帷帳,極盡纏綿。
那晚,他吻得很重,亦格外兇狠。
你沉醉其中,愉悅的巔峯仍做着嫁入高門、成爲世子夫人、在古代過得風生水起的美夢。
完全忽視了身旁人比月色還涼的目光。
次日,天矇矇亮,門外一陣喧鬧。
爲首的孫媽媽踹開房門,將衣不蔽體的你拖拽在地。
「墨蛉,侯府待你不薄,老夫人和世子爺對你更是憐惜,你居然做出串聯外賊、偷盜府中財物的醜事!
「今兒我奉老夫人之命,好好教訓你這不知感恩的賤奴,有你作例,看府中誰還敢放肆!」
你完全不懂孫媽媽在說什麼。
什麼偷盜?
相長淵寵你,凡是你屋內的陳設,大到屏風茶臺,小到香爐繡枕,精緻奢華堪比正室夫人。
奇珍異寶更是流水一般送到你手裏。
何至於行偷竊之事?
你極力辯解,爲證清白甚至自請搜屋,但無人理會。
你被架上長凳施以杖刑。
板子夾雜着風聲落在身上,動靜不大,卻生生打斷了你的腰椎。
你的慘叫在看到小院門口那個身影時止住了。
是相長淵。
他身着靛青衣袍,玉冠束髮,眉眼平靜,是往日你最愛的君子模樣。
你一陣恍惚,好似下一秒,他就會將你攬在懷中,從身後拿出你最愛的糕點,向你邀功。
可他沒有,他的步伐甚至沒有加快分毫。
原來是他。
你恍然大悟。
你礙了他與蘇氏的路。
你不再求饒,不再爭辯,死死咬着脣。
板子停了,靛青衣袍停在你身前。
你努力抬眼,卻只能看到他腰間的佩環。
你突然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也認清了現實。
大富之家出情種是不假,可公子哥兒的愛是有條件的。
唯當百利無一害時,他纔會愛你。
一隻手伸到你面前,他的語氣有些猶豫,有些遲疑。
「若你……」
若你什麼?
苟延殘喘,伏低做小?
頂着「通房」的名頭一輩子爲奴爲婢,亦或做他促織鉢鉢裏與其他女子鬥得體無完膚的墨蛉?
你冷笑出聲,顫着手支起半個身子,死死盯住相長淵。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念罷,你閉上眼,撇過頭去,拒絕他給予的生機。
你承認自己蒙了心,犯了渾,但誠如相長淵所言,穿越人的腰桿是直的,你還仍有一絲骨氣。
四周一陣吸氣聲,所有人都沒想到,你敢不要命的硬聲頂撞世子爺。
面前的手撤離,頭頂傳來他冷漠的聲音:
「是我縱壞了你。」
「繼續行刑,不必留情。」
你又被丟進柴房。
粘稠的血在身下蔓延,老鼠爬上你逐漸冰冷僵硬的身體。
這一次,沒人能救你。
斷氣前,你流着淚嘆息:
罷了,這場古代之旅,以你的慘死,爲自己的虛榮和戀愛腦買單。
-3-
「今日起,你改名叫『墨蛉』,去伺候世子。」
你一個激靈,驚恐地睜開眼,雞皮疙瘩從耳後瞬間蔓延至手臂。
你意識到了一件比死亡更恐怖的事——你重生了。
你許久不應,孫媽媽皺緊眉頭。
「墨蛉?」
「我……」喉間彷彿塞了團棉花,你大口大口喘氣。
顫抖着手撫上後腰,酥麻的觸感和完整的衣料讓你稍稍安心。
「我不去。」
孫媽媽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你匍匐在地,沒了傲氣。
「孫媽媽,我只是被賣入侯府的奴婢,怎配伺候世子,請您……替我美言幾句,望老夫人三思。」
孫媽媽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不識抬舉!」
你身子一軟,跌坐在地,冷汗淋漓。
當晚,相長淵黑着臉闖入下人房。
其他人見狀急忙退出屋子。
「你拒絕了母親?」
你一陣反胃。
他的聲音比柴房灰鼠啃食你身體的動靜好聽不到哪兒去。
「謝世子抬舉,奴婢實在不配。」你深跪在地。
「你想盡辦法到母親身邊伺候,又在我回院的路上吟詩,難道不是想引起我注意?」
你驚訝地看向他,忍不住爲自己辯駁:
「侍奉老夫人是府中最體面的差事,世子不妨去問,府中女使誰不想到老夫人身邊伺候?
「至於吟詩,奴婢奉命陪姑娘們逛園子,五姑娘臨時起意作詩詠雪,奴婢的確想討姑娘們歡心,卻絕不敢對世子有非分之想。」
相長淵的臉色徹底沉下來,眼神是你從未見過的陰狠。
許久,他輕笑一聲。
「既如此,你便好好當差,做得好了重重有賞。」
他摔門而去。
你心中的不安並未消散,反而如暴風雨前天邊聚集的黑雲,愈發濃烈。
果然,不出幾日便傳來消息:
老夫人將你許配給管家劉伯的兒子。
你大驚,且不說劉伯的兒子先天不足、智力欠缺。
你曾親眼見他溺死一窩剛出生的小貓。
每每看到府中女使,他眼中湧動的惡意,頭腦癡傻都不能減輕分毫。
你害怕了。
「老夫人,奴婢知錯!是奴婢不識抬舉,辜負老夫人心意!您讓奴婢做什麼都行,刷恭桶,清洗馬廄,或是、或是……」
「求您!不要將我送到劉伯家!」
你跪在老夫人身前聲淚俱下。
可你高估了封建高門的人性良知,也低估了這個時代「命如草芥」的真實。
父權社會下豪門貴子被拒絕後的惱羞成怒,不是你這個小小婢女所能承受的。
昔日對你萬分慈愛的老夫人,此刻端坐高臺,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細細吹開盞中茶片,好似吹散你沙啞難聽的哀求。
待你再也喊不出聲,她悠悠開口:
「去吧,一應物件兒都安排好了,今晚就過門。」
你呆愣在院中,任由磕破的額頭淌下血痕。
「素日裏她最得意,張揚慣了,敢落世子的面子,她也配?沒把她賣去窯子都是老夫人仁慈!」
「就是,天生一副狐媚樣,不知浪給誰看,如今倒便宜了那傻子,哈!」
劉伯的千恩萬謝,旁人的譏諷嘲弄,在你眼前化爲一片白茫茫的嗡鳴。
深夜的大紅綢緞異常鬼魅。
蓋頭被掀開,惡鬼近了你的身。
你的淚無聲滑下,承着痛,將口中咬得鮮血淋漓。
你努力勸慰自己,不要緊,活下去,活下去才最重要。
可Ṫųₗ這傻子嚐了甜頭,萬不可能放你。
整整兩日,你被困房中,身上一片青紫,燒得渾身滾燙。
「本以爲是什麼高潔仙子,原來也不過如此。」
身子一涼,頭頂有陰影,你睜眼去瞧,相長淵立在牀邊斜睨着你。
被褥被他掀落在地,赤條條的狼狽暴露無遺。
憤怒逼出了力氣,你掙Ťū́⁾紮起身,恨不得生啖其肉。
更恨自己從未認清過這個人。
相長淵輕飄飄躲過,噹啷一聲,一把小巧的繡剪扔到你面前。
「髒賤至此,不如自行了斷,免得讓人得知,本世子險些聘你爲房中人。」
當晚,天剛擦黑,傻子邪笑着爬上了牀。
你強忍着頸間噁心的觸感,掏出藏在袖中的繡剪,拼盡全力刺向來人心口。
殺豬般的慘叫響起,鮮血腥臭滾燙,濺了你滿臉。
前世今生,你頭一回殺人。
你的手沒有因慘叫而顫抖,反而將利刃送得更深。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憑什麼要你死?
跌跌撞撞向外跑去,你第一次出這院子,不知方向。
只知道不能停下。
你似乎跑了很久,又似乎只跑了兩步。
胸口撕裂般疼,口中翻湧着腥甜。
你低頭,尖銳的犁耙穿胸而過。
「毒婦!還我兒命來!」
吐出一口血水,倒地前,你不合時宜地笑出聲。
「他媽的,老孃跟你一換一。」
-4-
「今日起,你改名叫『墨蛉』,去伺候世子。」
你絕望地閉了閉眼。
從未有如此厭倦活着。
你神情冷漠,孫媽媽以爲這是你得勢後的傲慢,出言敲打:
「別生什麼歪心思,你的賣身契還在府裏。」
是了,即便逃出這府門,你也出不了京城。
沒有自由身,你會成爲官府認定的逃奴。
蜉蝣之壽,螻蟻之力,朝不保夕。
到底怎樣才能逃離?
如今看來,被動地死去只會陷入循環。
那,自盡呢?
你猛然睜眼,看準孫媽媽身後那尊石像。
半蹲,蓄力,衝刺。
一頭撞上去。
伴着驚恐的尖叫,你闔上眼。
-5-
「今日起,你改名叫『墨蛉』,去伺候世子。」
你面無表情,甚至覺得頭還暈。
片刻後,你俯身謝恩,神情恭敬惶恐。
如今的你,磕頭已經磕得很順暢了。
既沒有表露絲毫不願,又沒有成爲世子爺房裏人後的驕橫。
孫媽媽很滿意你的反應。
許多人跑來恭賀你,明裏暗裏心思各異。
你禮儀周全,一一回應。
送走所有人,你終於有時間仔細想想這個要命的循環。
沒有系統,沒有任務,沒有提示,沒有金手指。
你不是天選之子,只是一個掉落時空間隙的可憐蟲。
自殺似乎對身體傷害很大,這次循環,你明顯感覺頭疼持續了很久。
看來,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尋短見。
頸間是媽媽送你的銀珠吊墜,與你一同穿越千年的現代產物。
除了它,其餘所有東西都不能跟隨你進入循環。
你找來小刀,開始刻「正」字。
這場折磨不知還要持續多少次,你怕自己死傻了。
「墨蛉,世子傳話,今晚由你伺候。」
對比旁人的豔羨,你實在高興不起來。
若無其事地與相長淵歡愛是件難事,你忍了又忍纔沒有吐出來。
好在他此時還是青瓜蛋子,還算好應付。
事後,他撫摸你的脣角,食髓知味,繾綣眷戀。
「你伺候得很好,我從未……從未有這樣的感受。」
「墨蛉,你對我有種莫名的吸引,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應該在我身邊。」
他的笑蠱惑人心。
「或許,真有天命之說。」
他在你身邊沉沉睡去。
你心跳如擂,並非爲他心動,而是爲那句「天命」激動不已。
如果真的有某種羈絆,如果你註定與他糾纏。
如果你死去數次都不能拆解命運。
那——殺了他呢?
你爲自己的猜測興奮戰慄。
相長淵的無情與狠厲,死亡循環的未知與莫名,刺激着你的神經。
你拾起掉落在地的髮簪,狠狠刺入身邊人的脖頸。
他安靜地,歸了西。
你手握髮簪,守着相長淵的屍體,坐在牀邊。
像等待老師批閱作業的學生,靜候命運的審判。
天邊泛起魚肚白,滿牀血液早已乾涸。
伺候灑掃的小廝敲門而入。
你從未聽過如此淒厲的叫聲,悅耳無比。
還是輸了。
這次,你死得最慘,痛極了。
-6-
「今日起,你改名叫『墨蛉』,去伺候世子。」
殺掉相長淵沒有用。
這一認知讓你狂躁不已。
你大概是瘋了。
你開始嘗試殺掉所有與你有關係的人。
老侯爺、老夫人、蘇氏、劉伯和他的壞種兒子、共事的奴僕,甚至還有把原身賣進侯府的父母。
當然,每次都有那個要你做通房的男人。
你甚至已經不習慣他睜眼活着的樣子。
唯有一次例外,你希望他多挺一會兒,好發泄你心中漫無天際的怨憤。
那是第六世還是第七世?你已記不清。
你將相長淵迷暈,駕車帶往城郊。
一間破敗的茅草屋裏,有你提前僱來的山匪。
你指了指早已備好、靠在牆邊的廷杖,幽幽開口:
「動手,不必留情。」
隨後端坐桌前,學着老夫人的樣子,捧着茶盞,聆聽高門世子痛苦慘叫的聲音。
「姑娘……這,差不多行了吧?」
山匪只爲圖財,哪敢害命。
本以爲是誰家小姐受了負心漢欺負,私下找人撒撒氣,打幾下便罷了,他才應下這樁買賣。
可眼看這位衣着華麗的公子哥兒有進氣兒沒出氣兒,他也不敢再動。
你丟了一袋銀子給他,不管他跑得飛快。
「我……待你不薄,爲何……」
你蹲下身去瞧,相長淵比你強壯不少,一頓板子下去,還剩了一口氣。
見你喊停,他眼神一亮,以爲自己還有活路。
忙不迭道:「小蛉兒,爺知道你心裏有氣,你放心,蘇氏進門也不會動你,你還是爺最喜……啊!——」
你扛起廷杖重重落在他的腰間。
正是當初你最痛的部位。
山匪不敢下死手,你敢。
你知道相長淵在想什麼,無非是哄騙、逃命,事後再行報復。
古語言「緩兵之計」,在現代社畜眼裏還有一個俗稱——「畫餅」。
若真放過他,你只會死得更慘。
眼前這個男人,你貪慕過他真假參半的溫柔,瞭解他不爲人知的漠然,恐懼他不念舊情的殘忍。
如今,你不想做丫鬟,不想做姨娘,不想做夫人。
只想要他的命。
整座侯府的人在你眼中如同白鼠。
單殺,雙殺,排列組合殺。
你瘋了,同時又很清醒,下意識遵循控制變量,尋找想要的實驗數據。
你不在乎下場,橫豎是一死,死後是重生。
菜市口的斷頭臺,你成了老顧客。
人們看向你的目光滿是懼怕。
哭鬧的小孩聽到「再鬧讓墨蛉把你抓走!」也會安生不少。
你渾渾噩噩,如無頭蒼蠅,一次次茫然撞擊着透明的窗。
-7-
第九世,你殺的人最多,也最窩囊。
白天,你在老夫人和蘇氏身邊當牛做馬。
晚上,還要時不時伺候相長淵。
日子苦不堪言。
要麼說男人虛僞呢。
相長淵求娶蘇氏時,口口聲聲絕不納妾。
可成婚前的通房丫鬟,他以「念舊情」爲由,依舊留着。
蘇氏雖有不滿,但左不過是連名分都沒有的丫頭,她不敢過分插手,唯恐落個「善妒」的惡名。
於是便苦了你。
避子藥一碗一碗地喝,苦活兒累活兒一樁一件地做。
待你發覺身體不對勁,偷偷去看郎中時才被告知:
操勞過甚,命不久矣。
你氣笑了。
俗話說,佛渡有緣人,不渡窩囊廢。
你終於有了點穿越女主的氣魄——你不高興,誰也別想活。
你在家宴時投了毒,所有人,一鍋兒端。
又一次被押上斷頭臺,你甚至比劊子手還要輕車熟路,自覺伸了伸脖子,等待午時三刻的來臨。
只剩一隻耳朵的衙役對你罵罵咧咧,推搡着你,故意當衆撕毀你的衣衫。
你不覺意外。
這狗雜種昨晚意圖對你不軌,仗着你身無利器,又是必死的刑犯,想在牢中輕薄你。
你笑意勾人,誘得他松下戒備,欺身上前。
沒有利器又如何,現在的你最擅長的就是殺人。
你死死咬住他的耳根,不論雜種如何掙扎踢打,你都不鬆口。
硬生生撕下他一隻耳朵。
漆黑的深夜,滿口鮮血的你在牢中放聲大笑,行跡瘋癲似鬼魅。
原本看熱鬧的其餘衙役被唬得不敢上前。
掉了耳朵的雜種雙目赤紅,抄起刑具想要了你的命。
「放肆!」
一聲怒呵,像帶着光的利劍,穿透凝滯壓抑的死氣。
你挑眉,幾輩子了,不曾聽過如此正直的聲音。
所有人跪倒在來人面前。
「拉出去打十大板,罰俸一月。」
責罰不重,但對你一個死刑犯而言,已是極大的體面。
來人背過身,扔給你一件囚衣。
「把衣裳穿好。」
你默默換了衣裳。
他回身,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你。
「侯府滅門慘案震驚朝野,陛下命我監斬。」
你靠在牆角,全身無力,剛剛的勝利並不輕鬆。
「明日午時纔行刑,大人這時候到牢裏做什麼?」
他蹲下,直視着你:「你下毒後直接到衙門自首,我看了你的供詞,毫無辯解,一心求死。」
「不錯。」
「可有隱情?」
你搖頭:「並無。」
他皺眉:「你侍奉相長淵卻沒有名分,在侯府受人奴役,積勞成疾以至藥石難醫,我知你心有不甘。」
你有些驚訝,這些你都不曾在供詞裏提及,他是自己去查的?
「除此之外,你可還有其他苦衷?」
你不解:「有如何,沒有又如何?大人難道還能放過我?」
他一本正經地搖頭:「你毒害侯府二十七口是事實,法理難容,無論有何苦衷,你都難逃一死。」
你氣笑:「那你費這麼多脣舌做什麼!大半夜跑來審問,就算我身受冤屈,你又能怎麼辦?」
「我替你上達天聽,重查本案。」
「來不及了,我明天就要被砍頭了。」
「來得及,我會徹夜等在宮門口,趕在早朝前向陛下秉明,推遲行刑時間,直至案件查清。」
「我要是有其他苦衷,但不足以減刑呢?」
「我記錄在案,警醒後人。」
「天下罪犯那麼多,你每個都這麼審,十年的功績都抵不過別人一年。」
「只求無愧於心。」
「……」
許久,你開口:「讓你失望了,沒有別的苦衷,毒是我下的。」
他的眼睛彷彿能穿透人心:「既如此,我只能送你去該得的結局。」
他轉身要走。
你追問:「你都查清楚了,明知我是個罪無可恕的殺人犯,剛剛爲ţŭₕ什麼還要救我?」
「兩碼事。」
「?」
「你的罪,自有律法懲戒,就算下一刻行刑,救你是我這一刻該做的事。」
你笑了,眼前這人耿直得像木頭,卻讓穿越後的你第一次覺得這個時代沒那麼糟。
「你有點像一個人。」
「?」
「我媽。」
「……」
你沒開玩笑。
你早逝的媽媽是名警察,因公殉職,還沒來得及看到你帶男朋友回家。
-8-
「住手!」
你衣衫凌亂地跪着,耳邊又是那個堅定的聲音。
是昨晚救你的男人。
哦對,差點忘了,他是你的監斬官。
他皺着眉走上前,替你理好衣襟。
你嗤笑一聲:「迂腐。」
他不爲所動,抬頭看了看天:「到時候了。」
你點頭,對即將砍向頭顱的刀斧毫不在意,思索着下一世從誰殺起。
「下輩子好好生活吧。」
你眉頭皺起,瞬間覺得這人有點煩。
若是可以,誰不想好好生活,哪怕只是好好活着。
他不會知道,他輕飄飄一句下輩子,是你如今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懂個屁。
未經他人苦,只勸人向善,小心被雷劈。
你心裏吐槽,懶得和他爭辯。
他看出你的厭煩和不耐,嘴依舊不停:
「你說我像你母親,若是她在,會希望你如此嗎?」
你一怔,抬眼看他。
同樣下位者的角度,同樣命不由己的結局,卻又有不同。
那時,你只能仰望「心愛之人」輕蔑地施捨。
如今,面對一個陌生人,你卻能看到他真誠的眼睛。
他嘆了口氣:
「你若覺得一心向善太難,那我祝你順遂平安,得以終老。」
鬼使神差地,你心中的麻木減淡了些。
這個陌生人祝你順遂平安。
不是執意勸你做個好人,而是祝你不再遇到激起心中惡意的苦難。
你就像濃雲厚霧中迷失的旅人,突然聽到清泉水流。
順着水聲,就可走出困頓。
一瞬間,福至心靈。
或許,你還有路沒有試過。
「你叫什麼名字?」
「刑部侍郎,穆欽。」
你點點頭,懷揣希望,從容地閉上了眼。
「行刑——」
-9-
你當然又活了,第十次。
與以往不同,穆欽的話給了你啓發。
想回現代或許還有一條路——壽終正寢。
事已至此,任何可能你都會去嘗試。
你不再發瘋似的刀人,極力活下去。
你細數經歷:太過得意會死,不做通房會死,無寵低微會死,操勞過甚會死……
於是這一世,你小心謹慎,步步爲營。
在相長淵房裏得寵但不專寵。
變着法子討老夫人歡心,尋求庇護。
於蘇氏面前恭謹守矩,讓人挑不出錯處。
你格外心疼自己,月銀大多買了滋補品,生怕虧損身子。
不僅如此,爲了保重身體,你不着痕跡地將另外三人送上相長淵的牀。
鐵蟋原是老夫人身邊得臉的婢女,自小對相長淵情根深種。
推她上位時,老夫人贊你君子有成人之美,心思玲瓏。
你笑着領受。
雙斑是孫媽媽的女兒,年幼時大病傷了身子,難有子嗣。
她的婚事一直是孫媽媽的心病。
得你助力攀上侯府這尊大佛,孫媽媽對你也有了幾分好臉色。
唯有金鐘,並非完全是你計劃之內。
你救了她不假,但不過是一副草藥的恩情。
你心裏很清楚,好好的清白女子,本可以得一樁普通但安寧的婚事,爲人正室,平安一生。
金鐘卻在你的安排下,成了相長淵見不得人的通房之一。
你心裏有些愧疚,但你沒辦法。
鐵蟋大膽直爽,雙斑沉穩內斂,相長淵貪新鮮但並不長留。
若一視同仁便罷了,要命的是,相長淵更喜你故作的嬌俏溫順。
他獨一份兒的喜歡,是你的催命符。
無奈,你只能將年紀更小、性情與你有幾分相似的金鐘送到他身邊。
如此種種,蘇氏的眼睛不再只盯着你。
你的日子終於過得還算安穩。
-10-
這日,你尚在梳洗,外廳傳來陣陣嘈雜。
「墨蛉姑娘,這些都是世子賞你的。」
琳琅滿目的寶物佈滿整張桌子。
你疑惑:「世子爲何突然賞我?」
小廝還未開口,金鐘抱住你的小臂嬉笑:「姐姐還沒睡醒吧,今兒是你的生辰呀。」
你一愣,整天擔驚受怕地過日子,原身的生辰早被你忘得一乾二淨。
「這麼些好東西,墨蛉,世子還是最疼你。」鐵蟋酸溜溜地打趣。
你挑出一套紅寶石頭面:「你戴紅色最好看,送你了。」
一旁立着的小廝眉頭輕蹙,你識時務地遞上兩隻金釵,他立刻眉開眼笑。
「墨蛉姑娘心思靈巧,難怪世子看重姑娘。」
說罷,他將你拉到角落,擠眉弄眼地遞上一個深色小盒。
「這是?」
「噓,姑娘好福氣,能得世子爺如此寵愛,小的先在這兒恭喜姑娘了。」
待他走後,你悄悄打開小盒,一股腥味令你蹙起眉頭。
看清了裏面的物件兒,你苦笑着收入房中。
你將珍寶分出四成給同住的雙斑鐵蟋和金鐘,又分出一成給小院裏其他奴僕。
挑出顯眼的擺在屋裏,方便相長淵來時能看到。
剩下的你大概掃了一眼就讓人歸了庫。
看着你這副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雙斑幽幽然開了口:「我真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夜,相長淵來了你房裏。
他臉色不好,你心知肚明但故作懵懂,如往常般沏好他愛喝的茶。
放下茶杯的瞬間,你被他拉扯入懷。
「世子!」你驚呼。
「你自己算算多少天了?我不來找你,你連份點心都不願送到我書房去?」
他眼含幽怨,好似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今兒是你生辰,但凡你撒個嬌,爺還能不來看你?」
「自你到我房裏,你我從未分開過這麼久。」
你低聲斂目:「您這是難爲我,老夫人和世子妃會不高興的。」
「你有這麼懂事?」
他的手不安分地遊走。
「不知道是誰,大婚前兩日還不肯讓我走,活脫脫一個小狐媚子。」
你哽住,總不能告訴他,那不過是你固寵求生的手段。
你不再掃興,悄悄熄了燈。
黑暗中,相長淵愈發用力,非要聽你賣乖求饒。
「小蛉兒,再大聲些。」
「世子……」你啞着嗓子,攀上他的肩頸,盡力逢迎。
你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更熟知他的嗜好。
與旁人相比,他在你面前總是更松泛些。
曾經的你爲此沾沾自喜,如今只覺得自己可笑可悲。
蘇氏是貴女,自然不可能任由他折騰。
而你是奴婢,死生禍福都在他一念之間。
雙斑說看不懂你想要什麼,你在心底暗暗嘆氣。
你想回家,好想回家。
「叫我的名字。」
「長淵……」
最後關頭,他突然停了。
你晃晃腰肢,他倒吸一口氣,難耐地咬牙低語:「我昨日夢到你嫁了旁人。」
「……」你的思緒驟然抽離。
「夢裏你說,你在我身邊會死,你想回家,求我放你走,你會一輩子感激我。」
「世子答應了嗎?」
多嘴問這麼一句並非是你對他仍抱有期望,只是純屬好奇。
好奇這一世看似心裏有你一席之地的男人,是否有所改變。
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瞭然,在黑暗中扯出一抹冷笑。
不待你打破這份僵持,就被硬生生闖入,一切言語都支離破碎。
相長淵的輕笑伴着涼意,一個吻落在你的額間。
明明很繾綣的一個吻,你卻在昏沉起伏中打了個冷顫。
「放了你?除非我死。」
次日清晨,相長淵走後,你獨自到蘇氏房中請安。
「請世子妃賜藥。」你跪在地上,聲音利落乾脆。
蘇氏眼眸幽深:「什麼藥?」
「避子藥。」
「昨兒世子既賞了你魚鰾,何必又來求藥?」
你低頭不語。
她果然知道,幸好,幸好自己主動來了。
「到底陪在世子身邊最久,他還是最疼惜你。」
蘇氏的話句句試探,你硬着頭皮,跪得更加恭敬。Ṭú₍
「世子長情,愛重夫人更甚,墨蛉不敢恃寵生驕。」
你將頭磕得更深:「奴婢絕無異心,求世子妃賜藥。」
半晌,蘇氏微微一笑。
「如你所願。」
-11-
你的日子突然好過起來。
準確地說,是你們四人的日子突然好過起來。
這段時間,相長淵對蘇氏異常冷漠,有時甚至當着她的面與你們親熱。
這日,金鐘又被叫去伺候,你與雙斑和鐵蟋閒坐屋內。
並非你們偷懶,相長淵發話了:年節時分府中事務多,自當一起料理。其餘時間,不許你們再做奴僕的活兒。
儼然就是姨娘的待遇。
你端起茶杯,望向屋外,黑壓壓的烏雲堆積在天邊,說不出的壓抑。
「世子和世子妃最近是不是……」一向嘴快的鐵蟋難得吞吞吐吐。
「鐵蟋,」你打斷她的話,「慎言。」
無論如何,蘇氏的身份擺在那兒,且統管全家。
她一句話就能改變你們幾人的命運。
你看向雙斑,以往鐵蟋衝動多言,她總是第一時間勸阻,今日卻一言不發。
只見雙斑眉心微蹙,極難受的模樣,突然以絹掩脣,乾嘔了一聲。
你和鐵蟋一人拍背,一人倒水,打趣她定是昨日晚膳的燉肘子喫多膩着了。
片刻,你二人雙雙愣住。
「雙斑你……」
「不會是有了吧?」
「轟隆」一聲巨雷,鐵蟋被驚得一抖,險些摔了茶碗。
雙斑臉上先是狂喜,後又慘白一片。
相長淵收雙斑進房時,爲表主家寬仁,亦是給孫媽媽臉面,特意請了太醫給雙斑診脈調理。
故而,雙斑體弱難有子嗣的事不是祕密。
因這緣故,雙斑從未喝過避子藥,蘇氏對她也最放心。
誰能想到,雙斑居然有了身孕。
你頓感不妙:「雙斑,你這個孩子怕是——」
「不!」
你從未見過雙斑如此激動。
「我去求世子,我去求世子妃和老夫人!」
「我可以去城郊的尼姑庵,我可以一輩子不見世子,但這個孩子我一定要!」
「我的孩子……」
雙斑護着肚子,一旁的鐵蟋紅了眼眶。
你深深嘆息,雙斑的心情你怎會不理解?
她自幼時便知道自己不會有孩子,穩重內斂的背後,何嘗不是她自覺卑微、終日鬱結的一顆沉寂的心?
「可是世子……」
他不會讓你生下這個孩子的。
大婚當日的誓言音猶在耳,蘇氏的父親在朝炙手可熱。
夫妻不和可以粉飾太平,但爲了一個通房的孩子自毀名譽,公然與蘇家作對,相長淵決不會做。
你們都知道,但誰也說不出口。
雙斑頹然跌坐,淚止不住滑落。
突然,她的眼中迸出一抹光,神色堅定。
「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的心和眼皮同時一跳。
屋外大雨傾盆。
-12-
出乎所有人意料,雙斑的孩子被保下來了。
蘇氏親口允了這個孩子的身份。
「世子妃點頭的時候,我看老夫人都鬆了一口氣ŧü₋呢。」
金鐘趴在你膝頭說悄悄話。
「老夫人一定想抱孫子很久了,這些日子,老夫人得了空就去看雙斑姐姐,孫媽媽的眼睛樂得就剩一條縫兒啦!」
「墨蛉姐姐,我突然很羨慕雙斑姐姐,你說要是我也有了孩子,世子妃會不會也大發善心留下他呀?」
你點點金鐘的額頭:「你還是個小孩呢,就想着生小小孩?」
金鐘羞赧一笑:「姐姐別笑我,後廚燒火的劉嬸說,世子現在多喜歡我都沒用,只有像雙斑姐姐一樣有了孩子,在侯府纔算站穩了腳,後半輩子纔有指望。」
「劉嬸子還說,要是命好生出男孩,看在孩子的份兒上,說不準能被抬爲姨娘。」
你看着眼前十幾歲的女孩張口閉口要生孩子,縱然覺得荒謬,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她的話。
你確定自己一定不會留下與這個世界的牽絆,卻不能要求金鐘也如此。
你甚至不敢多說一句:你還太小,生孩子太危險。
你怕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思想影響了這些女孩原本的生活軌跡,又不能給她們更好的出路。
你掩下複雜的心緒,道:「那你可要好好養身子,明兒去城郊溫泉,你多泡一會兒,驅驅寒氣。」
金鐘:「姐姐你忘啦,世子爺這次只帶你去。」
你想起來了。
老夫人年歲大了,受不住溫泉,蘇氏和鐵蟋自請留下陪伴老夫人。
雙斑有孕,不願出門。金鐘正巧來月事,不能泡溫泉。
你自然不願做這個出頭鳥,也想留在府中。
誰知相長淵拉下臉。
「這也不去那也不Ṱū¹去,爺自己去湯池子泡什麼勁!」
無奈,老夫人親點了你陪着相長淵。
「瞧我這記性。我櫃子裏還有紅糖,你若疼得厲害,直接拿去喝,彆強忍着。」
「好,我聽姐姐的。」
金鐘笑出小狐狸樣:「姐姐別光說我,世子最疼你了,沒準兒從溫泉回來,姐姐也能懷個小寶寶。」
你反手掐住小妮子的臉,擰得她連聲求饒。
「樂什麼呢你們?」鐵蟋攙扶雙斑進門,笑着問你們。
你看向雙斑,她散發着將爲人母的光輝,整個人溫柔嫺雅極了。
鐵蟋和金鐘也因這個孩子萌生了希望。
日子好似一下子都有了盼頭。
你看着、聽着屋內歡樂的嬉鬧,心下恍惚。
若真能一直這樣過下去,應該也算平安終老吧?
-13-
溫泉浴暖,良宵苦短。
整整三日,相長淵不曾放你自在。
你從做戲哭喊到真切求饒,上一次這樣荒唐,還是在你穿越後的第一世。
你輕喘着推拒,渾身像要散架,不明白相長淵怎麼如此貪歡。
你能感受到他的愉悅,卻不知他喜從何來。
嫋嫋白煙燻得人昏昏欲睡,門外有小廝匆忙跑來,隔着薄紗簾幔不敢再近一步。
「世子爺,府裏出事了。」
「嗯?」
「金鐘……金鐘姑娘,沒了。」
「好似與……雙斑姑娘有關。」
你的驚呼破了音。
三日前還活蹦亂跳送你出府的丫頭怎麼會突然沒了。
更不解爲何還牽扯到雙斑。
相長淵眼都未睜:「動作倒快。」
你僵在原地,只覺周身池水都涼了幾分。
回到侯府,倒是平靜。
到底只是死了個丫鬟。
相長淵帶你去給老夫人請安,蘇氏和鐵蟋也在。
孫媽媽候在一旁,一向精神矍鑠的她驟然老了十歲。
「雙斑嫉妒金鐘得世子寵愛,仗着有孕,給金鐘下了藥。
「可憐金鐘,來着月事,血崩而亡。」
你餘光瞥向蘇氏,不信她的說辭。
相長淵在老夫人身邊坐下。
「怎麼處置的?」
蘇氏:「雙斑畢竟懷着世子爺的骨肉,妾身不敢輕易發落,只能先將她關進柴房拘着,等您回來做主。」
相長淵:「母親,您看?」
「到底她還懷着你的孩子,我看不如等她……」
孫媽媽滿臉希冀。
有人飛奔進來。
「老夫人,世子!雙斑姑娘她……小產了!」
深夜,你悄悄溜進柴房。
牆角堆放的乾草垛上蜷縮着一個身影。
你將涼透的饅頭遞過去,她沒接。
「喫點吧,我好不容易帶進來的。」
「孩子沒了你也不活了?一箭雙鵰,死無對證,誰最得意?」
「她答應你,只要你按她說的做,就讓你生下這個孩子,是不是?」
「……」
死一般的沉默。
「你把我們平日喝的避子藥摻在了紅糖裏。」
「你的目標是金鐘還是我?」
她猛地一抖,終是開了口:
「不重要,你們二人,誰都可以。」
你不感到意外。
「金鐘……你去看過金鐘了嗎?」雙斑聲音沙啞。
胸腔一股邪火,燒得你喘不上氣。
「看什麼,一具血流乾了的屍體,有什麼好看的。」
你早已滿手鮮血,卻頭一次體會到,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的憤恨。
雙斑不懂你的心情,你的冷硬擊碎了她強裝的鎮定。
她泣不成聲。
「世子妃說我這個孩子已經讓她顏面盡失,決不能再讓你們懷上孩子……
「我沒想到……金鐘竟然會因此喪命……」
不是什麼高明的宅鬥手段,真相與你的猜測所差無幾。
你起身便走。
至於雙斑……看她的造化了。
邁出門的瞬間,身後傳來輕喚。
「墨蛉,逃吧。
「離開這裏你才能活下去。」
-14-
雙斑沒撐幾天。
她底子本不好,小產的孩子掏空了她的身體。
也掏空了她的心。
偌大的侯府,並沒有因少了兩個丫鬟而發生變化。
冷清的,只有曾經住着你們四人的臥房。
「孫媽媽。」你喚。
這幾日,孫媽媽總到你們小院來。
原地踱步的人一驚,回身看你。
「墨蛉姑娘……」她期期艾艾。
雙斑死後,她再沒了以往的精氣神。
知道她有話說,你也不急,安靜地等着。
半晌,她開口:「霜兒她……」
陌生的名字。
你仔細回憶才記起,霜兒是雙斑的本名。
「霜兒走前,可跟你說了什麼,有給我留下什麼話嗎?」
「孫媽媽,雙斑是你女兒,你竟沒見她最後一面?」
她臉色一白。
你佯裝看不見,繼續道:
「雙斑犯了錯,爲此賠上性命,好在老夫人和世子寬仁,沒再追究。
「前幾日我在侯府後門看到一個人,墨蛉記性差,好半天才認出來,是雙斑的兄長吧?
「雙斑說過,她兄長前年參了軍,就在蘇老將軍手下。
「有這麼出色的兒子,孫媽媽您還是要保重身子,您的後福長着呢。」
你的話陰陽怪氣,按孫媽媽往日的脾氣,早就擺好架勢教訓你了。
可現在的她顧不得這些。
看着她愧悔不已的模樣,你覺得好笑。
侯府的人不是傻子,跟在老夫人身邊一輩子的孫媽媽更不是。
沒有她的幫忙,雙斑怎麼得來那些分量大到讓人血崩的避子藥?
女兒是否嫉妒金鐘,是否惡毒到要害人性命。
她這個做母親的一清二楚。
事發後,雙斑顧及家人,即便知道自己已成棄子,也只能認下。
可雙斑應該沒想到,莫說指認背後主使,爲了保全兒子,孫媽媽連見她最後一面都不敢。
嘲諷完畢,你的語氣平靜下來:
「雙斑沒有讓我轉述什麼話,畢竟那時的她,還等着你去看她,哪怕是最後一面。」
眼前的人幾近暈厥,她緊緊抓住樹幹,才勉強沒有倒下。
你不再多言,徑直回了屋。
身後傳來淒厲的哭聲。
-15-
相長淵對你和鐵蟋越發好。
他尋來名醫,爲你們調理身子。
「藥材名貴不打緊,一定要藥性溫和不傷身的。」
京中一時風言風語不斷。
「侯府世子這樣好的夫君,被逼到大張旗鼓爲通房丫鬟尋醫,連名聲也顧不得,怕不是世子妃欺人太過了。」
「高門子弟有幾家不納妾的?」
「上個月侯府擡出門兩人,據說都是年輕姑娘,想想也知道這後院不太平。」
……
你冷眼瞧着相長淵做戲。
得知金鐘死訊那日,他的反應讓你起了疑心。
你不能常出侯府,只能偷偷花錢找人打探消息。
事關朝堂,所獲不多,只大概知曉,侯府和蘇家的關係今非昔比。
流派紛爭你不懂,但你瞭解相長淵,瞭解到瞬間洞穿他的心機。
雙斑已死,金鐘的事再難做文章。
相長淵對你和鐵蟋關懷備至,是以你們做餌,激化蘇氏的妒意,誘導她再犯大錯。
曾經,蘇氏是相長淵需要立誓決不納妾才能娶到的貴女。
如今,他想名正言順地擺脫蘇氏,與蘇家劃清界限。
甚至想以她的錯處爲託辭,趁機踩蘇家一腳。
你對這個表裏不一、佛口蛇心的男人厭惡至極。
你想起雙斑最後的忠告。
開始思索,如何在這場陰謀算計裏全身而退、保住自己。
-16-
孫媽媽去報了官。
狀告侯府世子妃蘇氏,以通房丫鬟雙斑腹中胎兒要挾,逼迫她毒害丫鬟金鐘,事後命雙斑以死抵罪。
一石激起千層浪,相長淵和蘇氏再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
「聽說孫媽媽已經被關進大牢了,也是難爲她,雙斑若地下有知……」鐵蟋唏噓。
你心緒亦有些複雜。
這個時代的律法給予奴婢一定的人權,不似唐律中「諸部曲、奴婢告主,非謀反、逆、叛者,皆絞」那般嚴厲。
但以奴告主仍是重罪。
若非相長淵有意保她,孫媽媽早已命喪黃泉了。
「墨蛉姑娘,世子妃有請。」蘇氏身邊的婢女來喚。
鐵蟋目露驚恐,上前拉住你,小聲道:
「世子妃叫你去做什麼,她害了雙斑和金鐘,莫不是又要害你?」
你拍拍她的手:「放心,我們現在對她並無威脅,她該考慮的事,已經不是世子房裏有多少女人了。」
鐵蟋不懂你的話,只能戰戰兢兢送你出屋。
蘇氏房內。
她屏退衆人,盯你許久,幽幽開口:
「你贏了。
「幾日前,你祕密拜見,說侯府與我蘇家不睦,世子想盡辦法休棄我,下一步就是對付蘇家,讓我早做提防。
「我以爲你故意挑撥,如今我信了。
「我現在聲名狼藉,家中傳信給我,相長淵以七出中無子、妒忌爲由,準備將休書送到我爹手上。」
一封家書扔到你面前,皺巴巴的,一些字跡被暈開。
她看信時的心情可見一斑。
你跪在下首。
和蘇氏結盟,借蘇家之力獲得自由,逃出侯府。
這便是你想的全身而退的計劃。
當然,實施起來並不容易。
你賭蘇氏不會直接把你押送給相長淵,將你告知她的話一一轉述。
再賭孫媽媽會因你時常送去的雙斑的遺物心懷愧悔、日夜不安,冒死告主。
相比於哄好相長淵,靜等侯府和蘇家撕破臉,蘇氏被休,你坐收漁翁之利,這樣做的風險要大得多。
所幸,你賭贏了。
「只是我不懂,若我被休棄,你和鐵蟋有機會更上一步,爲什麼要幫我?」
爲什麼?
你沒法解釋。
總不能跟她說,你看不習慣相長淵活着的樣子吧。
相比於相長淵,你寧願是蘇氏贏。
更上一步?
相長淵不會娶丫鬟做妻子,這個夢你早已做過,不僅夢碎,人也破碎。
成爲姨娘,賭下一個世子妃比蘇氏更賢惠大度?
這可能是鐵蟋的期盼,不是你的。
總之,你回答不了她。
你撿起家書,答非所問。
「世子妃,奴婢伺候您這麼久,才知道您的名字。
「凝雨,蘇凝雨,真是好名字。
「獨有凝雨姿,貞晼而無殉。
「潔貌雖同賞,英心共誰振。
「蘇老將軍一定很疼您,何必爲了一個利用您家世的男人失了本心,變成手染鮮血的深閨怨婦呢?
「奴婢的誠意您看到了,希望您遵守諾言,屆時還奴婢自由。」
你依規矩磕了個頭,躬身就要離開。
「等等!你從哪兒聽的這首詩?!」
蘇凝雨的質問太過震驚,你一度以爲自己背詩背錯了。
心中默背一遍,沒錯啊,只是漏了中間幾句而已。
「這是……從前奴婢陪姑娘們賞雪,一時興起所作。奴婢賣弄,世子妃您見笑了。」
你悄悄抬頭,卻見蘇凝雨眼尾赤紅,目眥欲裂。
怎麼了這是?
雙斑先一步懷上孩子,她都不曾這般絕望。
「居然是你……怎麼會是你……」
「我真是個傻子……徹頭徹尾的傻子!」
「枉我以爲他對我早生傾慕,互爲知己,枉我爲他忤逆父親,我竟還爲了他……殺人……」
「我纔是……我纔是那個最傻的人!」
蘇凝雨的世界已然崩塌,癱在座上又哭又笑。
你同樣傻在原地,處理着腦中超負荷的信息。
所以,相長淵這個渣男王八蛋,用你背的詩,去欺騙勾引白富美?
你瞬間覺得與蘇凝雨結盟的決定正確無比。
-17-
深夜,你身着黑衣,沿着牆根,輕聲快步。
懷中揣着幾本文書,薄薄一疊,你卻覺得重若千斤。
這是你從書房密室偷出的、足以治侯府於死地的罪證。
天子腳下,首善之區,誰也乾淨不了。
世代功勳的王侯一樣如此。
重活十世,總不能只顧着談情說愛,再蠢的戀愛腦也該醒了。
你早在一次次循環中,摸清了這座侯府的軟肋。
從前,即便你知道這些罪證的藏匿點,也沒有心思和能力將其公之於衆。
這次,在親眼見到相長淵和蘇家鬥法後,你意識到一件事——
一件你早有疑慮但從未深究的事。
侯府數代傳承,在京根基深厚、人脈甚廣,其中不乏皇親國戚。
以你前幾世的所作所爲,不說株連九族,凌遲車裂這類極刑大概率是躲不過的。
可你每次都是被砍頭。
手起刀落,最仁慈的死法。
是這個時代的律法太寬容,還是這個朝代的最高掌權者太仁善?
顯然都不是。
你有了個大膽的猜想——侯府被滅,其實是皇帝想看到的結果。
不對你酷刑折磨、嚴加審訊,你的至親也未受牽連。
皇帝以這樣的態度暗示朝中衆人,他對侯府早有不滿,意欲除之。
所以,只要你今天能把這些罪證帶出去,相長淵就再無翻身的可能。
你要親手讓他落入比死還難熬的境地。
你從一扇角門溜出,奔向早已等在不遠處的人影。
「拿着,快走!」你把東西塞在那人懷裏。
「你跟我一起走。」
皎潔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是這純黑泥濘中唯一的光明。
你聽着來人依舊堅定的聲音,頓覺安心。
是穆欽。
是了,你並沒有把寶完全押在蘇凝雨身上。
去找蘇凝雨攤牌的前一天,你偷偷往穆府送了信。
若你的一賭二賭有任何紕漏,穆欽都是你的兜底。
你不知道自己對他的信任從何而來,大概是他在牢中的那句「無愧於心」,亦或你人頭落地前他真心實意地祝你「順遂平安」。
「現在回去,你絕無生路。」
你覺得有理,蘇凝雨已經答應了你,又有穆欽在,你的賣身契應該很快就能拿出來。
你立時跳上馬車,準備隨他離開。
「走?恐怕晚了點。」
相長淵的聲音如同魔咒,周圍瞬間燃起點點火星。
陪老夫人上山禮佛是個幌子,他竟一早帶人埋伏在這裏。
你心下懊惱,責備自己太過輕敵。
「世子,墨蛉姑娘是我手中案件的重要人證,我今日要帶她走,您最好不要阻攔。」
穆欽將你護在身後,與相長淵對峙,面無懼色。
相長淵盯着你二人的方向,忽地一笑。
這笑容你太熟悉,不由得頭皮發麻。
「墨蛉,我說過,想讓我放你走,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
一聲嬌呵,更多的火光燃起。
蘇凝雨帶領將軍府衛隊將你們包圍。
她在人羣中四處搜尋,不知是不是你的錯覺,看到你的身影時,她長舒一口氣。
「幸好沒死,不然我豈不成了言而無信之徒。」
她騎着馬向你走來,將一張疊得方正的紙遞給你。
「喏,你的賣身契,咱們兩清。」
你接過,顧不得兩方人馬的劍拔弩張,就着火光展開細看。
短短幾行字,一個鮮紅的、小小的掌印,湊成束縛你幾輩子的枷鎖。
你眼前溼潤,紙上的字變得模糊,跳躍着化作音符,唱響這個時代底層人民的悲歌。
「我也是才知道你的名字,姜玲玲,比那什麼狗屁墨蛉好聽一萬倍。」
蘇凝雨說着話,不忘怒視相長淵。
「只不過,我還沒想到有什麼詩句能形容你的名字……」
「不重要,她也不在乎。」
你笑着搖搖頭,將手中的賣身契隨意伸向某個火把。
泛黃的紙張瞬間被點燃,燒成灰,隨風散去。
心底某根緊繃的弦驟然一鬆,好似有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說:謝謝你。
「兩清怕是難了,我請求世子妃,帶我倆殺出去。」
蘇凝雨不滿:「呸,什麼世子妃,我已讓我爹送來了和離書,我與相長淵再無任何關係。」
「至於救你倆……」
蘇凝雨揚起馬鞭,她所帶領的衛隊蓄勢待發。
「勉爲其難答應了吧。」
蘇凝雨率先衝出,直襲相長淵而去。
一句壓抑的、帶着悔意的低語揉進她的披風裏。
「誰讓我欠金鐘和雙斑她們的命呢……」
-18-
相長淵的人雖少,但明顯訓練有素。
你們打得不輕鬆。
「搞什麼,我還以爲他對你愛到不行呢!真想要你的命啊?」
邊打邊退的蘇凝雨抽空還向你發來詢問。
「大概是吧,我從他老爹的書房帶了些東西出來,他不要我的命,就是不要他侯府所有人的命了。」
蘇凝雨眼睛一亮,後又責怪:「你不早說!我找我爹多要些人!」
穆欽抵擋着攻擊,向空中拋出一枚信號煙花。
「堅持住,動靜這麼大,兵馬司的人很快就來。」
你逐漸體力不支,身上也帶了傷。
這似乎與你壽終正寢的目的背道而馳。
或許下一個瞬間,被某處襲來的暗刃捅個對穿,再睜眼,你又回到跪在孫媽媽面前,聽她說「改名」「做通房」的場景。
所有努力再次化爲泡影。
但此刻的你沒有悔意。
只覺得暢快。
「穆欽,我要是出不去,你別管我,一定要帶着證據衝出去。」
穆欽斬殺你面前的敵人,英眉豎起:「說什麼蠢話!」
你難得放鬆,玩笑着說出自己最大的祕密。
「我說真的,我異於常人,就算死了,我還有機會。
「……無數次機會。」
「那也不行。」穆欽總是這般嚴肅。
「你若真有這麼多機會,更應該每次都用盡全力好好活,做盡你想做的事,而不是輕易浪費。」
你苦笑:「你真的很像我媽。」
「……」
遠處傳來陣陣嘈雜。
「是兵馬司!」
你與穆欽、蘇凝雨對視,眼中皆是欣喜。
「得救了。」
「墨蛉,你看這是誰?」
-19-
如果人間有惡魔,那一定就長相長淵這樣。
你看着幾步之外挾持着鐵蟋的相長淵,恨得咬牙切齒。
「把東西給我,我放了她。」
相長淵滿身傷痕,目光兇惡如狼。
你氣血上湧,就不該讓他睜眼、活着、喘氣。
「墨蛉!這是怎麼回事?世子你……」鐵蟋驚慌不已。
「閉嘴!」相長淵怒喝。
「再說一遍,文書給我,我放了她,否則——」他猛地發力。
鐵蟋的臉瞬間青紫。
你猶豫不定。
你自認不是好人。
重複了太多次,這是你離勝利最近的一次。
犧牲鐵蟋就能扳倒相長淵,你就能安穩地度過餘生,幸運的話,這就是你回家的路。
如果只需要犧牲鐵蟋……
「東西在我這兒,你放人,我給你。」穆欽上前一步,從懷裏掏出那疊文書。
「等等!」你和蘇凝雨同時出聲。
鐵蟋絕望地閉上了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相長淵笑得臉都扭曲。
「所以你、你們!與我有何不同!裝什麼清高!裝什麼好人!」
你不想在這兒糾結是否改變軌道方向,救一個還是救五個的經典問題。
你與蘇凝雨對視一眼,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相長淵,我從沒說過我是善人,你大可以動手,試試看我會不會把東西給你!」
你硬着頭皮與他周旋,餘光瞥見一個蘇家侍衛悄悄繞到相長淵的視線盲區。
「墨蛉,我的小蟲兒,本世子自認待你不薄,你該懂我。」
「我已休了蘇凝雨這個妒婦,只要你點頭,我明日就娶你過門。」
「你定也願意留在我身邊,離開我你能去哪兒,跟你身邊這個男人走嗎?他叫什麼,穆欽?
「穆大人,你知不知道,不久前我們曾在溫泉別院溫存整整三日,她的身子裏每一處都是我的痕跡和烙印。
「她說句話,我都能想象她以這個語氣嬌喘求饒的聲音。
「小蟲兒,你問問他,這樣屬於我的女人,他會要嗎?」
雙方停戰,四周安靜極了。
相長淵的話落在每個人耳朵裏。
「你!無恥至極!」蘇凝雨臉頰通紅,又氣又羞。
她看向你,眼含擔憂。
你平靜地望着相長淵,他已然瘋癲,做着最後一擊。
你不是最初那個你了,這些話不能在你心裏激起一絲波瀾。
可他依然是垃圾的他,試圖用蕩婦羞辱讓你潰敗。
你決定教教他什麼叫現代女性的尊嚴和底氣。
「是嗎,我說句話你都能想象出我叫牀的語氣?」
蘇凝雨瞪大了眼,像看瘋子一樣看着你。
你氣沉丹田,將醞釀了十輩子的憋屈傾瀉而出。
「相長淵,我*你媽!!!」
針落可聞。
你舒服極了,大手一揮:
「想象去吧,老孃這一句話你不得惦記十年?」
-20-
隨着你揮手的還有蘇凝雨。
悄然逼近的侍衛將弓拉滿,瞄準相長淵,飛出箭羽。
「世子小心——」
「鐵蟋——」
一瞬間的變故驚呆了所有人。
被相長淵掐着脖頸的鐵蟋,手無縛雞之力的鐵蟋,毅然撲向相長淵,想替他擋住要命的一箭。
她擋住了。
諷刺的是,她是被迫的。
她自身的速度不夠快。
是相長淵。
感受到暗箭的剎那,他毫不猶豫將鐵蟋推出,擋在自己身前。
鐵蟋死了。
蘇凝雨俯視她的屍身,面上是掩不住的悲痛。
「她怎麼這麼傻……比我還傻……」
你愣在原地,腦中不禁浮現鐵蟋與你的第一次見面。
「聽老夫人說,是你向世子舉薦的我。」
爽朗的女孩面頰微紅。
「我從小就喜歡世子,他收你入房時我難受了好久,我本來很嫉妒你的。
「不過現在好了,你幫我留在他身邊,我很滿足,謝謝你啊。」
你眺望不遠處的侯府,門庭氣派,屋舍儼然。
其中有一個硃紅色的小小屋頂,最上方的瓦片掉了些漆。
那裏曾住着四個性格迥異的女孩。
鬥嘴、爭吵、歡笑、關懷、嫉妒、陷害……
終歸沉寂。
如今,只剩下你。
-21-
相長淵被羈押。
蘇凝雨看了你偷出的證據,一個鷂子翻身,飛身上馬。
「我回去告訴我爹,明日早朝,參死相長淵!」
你望着她的背影,實在很難想象這是那個與你們鬥生鬥死的蘇氏。
「或許這纔是她。」穆欽總能看穿你在想什麼。
你笑了笑,表示贊同。
「侯府估計很快會被查封,你要不然……」
「去你那兒住啊,不然你讓我露宿街頭?」
你與穆欽並排走在長巷。
風也輕柔,月也溫柔。
「穆欽,我給你遞信說要呈交侯府罪證,你就信了我?不怕我是騙子?」
「若是假的,我最多白跑一趟,若是真的,那是我職責所在。」
「跟侯府作對,你不怕?」
「不怕,不過我本來以爲自己夠膽大,沒想到你比我還膽大。」
「?」
「……女孩子家還是少說粗俗之語。」
「哦,你說想象語氣那事。」
「停!我們不談這個話題!」
你很放鬆,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放鬆。
以至於危險逼近眼前,你都沒有反應過來。
「殺!世子——殺!」
穆欽一把推開了你。
可他心口的血液不停湧出。
「穆欽……穆欽!!」
你顫抖着手壓住傷口,想給他止血。
眼前卻是他越來越白的臉。
「躲……躲起來……萬一還有……刺客……」
刺客?
你含着淚環顧四周,看到被穆欽一腳踢飛,撞在牆角的刺客。
居然是劉伯的癡傻兒子。
他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眼看着是不行了。
嘴裏還重複着相長淵交代的任務。
「世子——殺!墨蛉——」
「沒想到……惡犬,尚有幾分……忠誠……」
「穆欽,你別死,我求你你別死!」
你的心痛到快要不能呼吸。
身邊的人一個個受你連累,一個個離你而去。
「你不是讓我好好生活嗎,我馬上、馬上就能實現了,你別死,我求求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
穆欽的眼中閃過一絲恍惚,他可能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對你說過這些話。
「順遂……平安……」
他在你懷裏閉上眼,身體逐漸僵硬。
安靜的長巷再無聲響,除去兩具尚有餘溫的屍體,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
你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
狠狠咬了一口手臂,血滴落。
你痛哭出聲。
-22-
你絕不接受穆欽就這樣死了。
拔出他胸口的匕首,你深吸ṭüₚ一口氣。
「不就是重來一次,這次能做到的事,再來一次也可以。」
你將匕首貼向咽喉,上面還有穆欽的血跡。
你構想着第十一次重生,你要救下所有人。
無辜的金鐘和鐵蟋。
犯了錯的雙斑和蘇凝雨。
以及完美的穆欽。
自盡對身體傷害極大,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尋短見。
你的淚滑落,脣邊卻帶着笑。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
-23-
頸間的痛讓你幾乎咳血。
你等着孫媽媽的聲音。
睜眼卻是漆黑安靜的長巷。
「殺!世子——殺!」
你又被推開。
利刃沒入血肉的聲音。
不對!這不對!!
爲什麼沒有回到最初!爲什麼沒有回到起點!
「穆欽!——」
你沒能救下所有人,甚至沒能救下穆欽。
「哪裏出錯了,明明之前都能回去的……」
你抱着穆欽的屍身,絕望地喃喃自語。
「再來……再來!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24-
你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自盡對你的傷害不可逆。
你失去理智,一次次重來。
你的喉嚨似乎只剩薄薄一層,匕首貼上去,甚至還未用力,你就斷了氣。
可總是晚一步,就晚一步。
你永遠不能推開穆欽。
這已經是第十八次。
你隱隱有感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
穆欽的話說得真對,應該用盡每一次機會,不能浪費。
你握着匕首,提不起一絲求生欲。
到此爲止吧,結束這荒謬的一切吧。
你未嘗不可以死在這裏。
一隻蒼白的、無力的手握住你的手腕。
你低頭,是迴光返照的穆欽。
你反覆急速求死,沒有一次與他好好告別。
「穆欽……對不起。」嗓子很疼,但你勉力擠着話。
「我夢到了……你。」他從你手裏扯出匕首,用盡力氣,丟得遠遠的。
「一直在哭,在傷害自己……」
「你沒有連累我,是我,一見到你,你的眼睛,就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你,保護你。」
「你遞信給我,我看了信,心存警惕。」
「但我見了你,深信不疑。」
「你想要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爲你而來,就是我的宿命。」
你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的身體。
這種熟悉的心痛,害怕失去的恐懼,你不知道從何而來。
正如你不知爲何對他莫名其妙地相信。
「好好活下去,順遂……平安……」
你沒有去撿匕首。
你循環重生的穿越之旅,終止在了第十八次結局。
-25-
你躺在院中曬太陽。
你今年四十八歲,雞皮鶴髮,異常蒼老。
你知道,這是屬於你的壽終正寢。
「小希。」
你將收養的女兒叫到身邊。
「娘怕是等不到你蘇姨,等不到小鐘和小霜了。」
蘇凝雨隨大軍去了北境。
她說自己罪孽深重,唯有替百姓守好邊境,心中的自責才能減輕。
這一守,便是二十多年。
小希、小鐘和小霜,是她在邊境救下的孩子。
送回一個給你養,說是陪你解悶。
「娘死後,將我的屍身燒成灰,揚進叢林。
「我再也不想,不想留在這裏。」
小希含着淚,一一記下你的囑託。
你累極了,昏昏欲睡。
ŧũ̂⁴迷濛間見到了穆欽。
他還是那副堅定正直的模樣。
他說,他知道了你的宿命,見到了你的家鄉,真是個好地方。
你笑着撫上頸間銀珠,冰涼光滑的觸感,是你在這個世界最後的感官。
等等!
光滑……怎麼會是光滑的!
十八世,三「正」加三畫,你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你呼吸急促,拼盡力氣卻睜不開眼,只能用力撫摸銀珠。
光滑的,沒有一絲劃痕。
你的世界陷入黑暗。
-26-
疼。
全身的骨頭好像都斷了。
你睜開眼,與一雙滴溜溜反着綠光的小眼對視。
「老鼠……老鼠!」
你想跑,牽扯到傷處,疼得倒吸涼氣。
「喊什麼!死到臨頭還不老實,難怪被世子厭棄。」
世子?
你被扔在地上,努力抬頭看清四周,竟是侯府的柴房。
你難以置信,一瞬間忘了傷,掏出銀珠。
你盯着珠子,銀白的光澤晃得你眼睛都疼了,晃得你落下淚來。
銀珠落地,光潔如鏡。
你悄無聲息地,斷了氣。
原來,你從未逃離。
-27-
「莫靈,靈靈,你開開門,爸爸不該那麼說你的男朋友,別生氣了,打開門喫口飯吧。」
你緩緩甦醒。
爸爸?現代?你回家了!
你一個箭步來到全身鏡前。
不錯,這纔是你。
現代的、新中國的、擁有人權的莫靈。
銀珠呢?你拽出來看,光滑。
詭異的驚悚感襲遍全身。
穿越?還是一場夢?
歷經十八次重生,壽終正寢?亦或一場夢中夢,死在了第一世的柴房?
你將項鍊摘下,誠惶誠恐地放在桌面上。
心裏對母親大人道歉:對不住了媽媽,這太詭異了,我實在不敢戴。
平復心情,你記起和爸爸吵架的原因。
你畢業了,今天領男朋友回家,卻被爸爸說「不可靠,不建議你們在一起。」
你氣憤不已,指責爸爸跟媽媽一樣,一心撲在工作上,對自己的關心少之又少。
與自己相處多年的男友,只見了一面,就斷言他「不可靠」。
你跑回房間,趴在桌上痛哭,然後睡着了。
男朋友……
你和男友相處的場景一一回到腦海。
在校時,他明明沒有出力,卻要求你將他加在 SCI 二作。
找工作,你被心儀的公司錄用,他卻說兩個人都在大公司,以後生了孩子不方便照顧,讓你不要入職。
第一次登門拜訪,他帶着他的母親,他母親帶着戶口本,恨不得立刻領證。
你打了個冷顫,穿越是真是假不清楚,記憶還在啊。
以你十八輩子的閱歷,此男絕非良人。
對了,你男朋友叫什麼來着?
相長淵?!
不!
你一把拉開門,爸爸準備敲門的手僵在半空。
「靈靈啊,爸爸說話直,你和小淵的事,爸爸也不是完全反對。」
「分手!現在就分!」
你衝向客廳,果然,相長淵和他媽還在。
聽到你說分手,兩人面面相覷。
老太太搓着手:「靈靈啊,怎麼一會兒功夫,你就變卦了呢?我知道一萬塊錢彩禮是不多,但家裏情況你也知道,你和小淵又是這麼多年的感情了,要我說不差這點錢吧?」
相長淵蹙眉,開口就讓人來氣。
「莫靈,我媽都這樣低聲下氣了,你和你爸別太過分。這樣吧,咱們各退一步,車先不買了,房子按照我們說好的,一起出首付。」
你笑了:「一起出?你的錢從哪兒來?」
相長淵一僵:「我……咱們不是說好的嗎,我老家的房子需要翻修,我的錢先用掉了。首付你替我墊上,寫咱們兩個人的名字,上班後我很快就能和你一起還貸款。」
你點點頭:「懂了。」
相長淵和他媽鬆了口氣,再次昂首挺胸。
爸爸在一邊唉聲嘆氣。
你走到玄關,打開門,禮貌地送客。
「分手,以後不要再聯繫,還有,請立刻離開我家。」
「莫靈,你怎麼回事?」極其不耐煩的口吻。
你歪頭微笑,突然有點想念能隨時重啓的人生,至少碎了這兩個人不用考慮後果。
這個笑應該不溫柔,因爲那兩人面露驚恐,倒退一步。
「別讓我再說一遍,舉報你論文作假的郵件我已經編輯好了,只缺一鍵發送。」
相長淵氣炸了:「你別欺人太甚!」
你低頭,在手機上點了幾下。
「發送了,今天下午你應該就會接到學校和公司的電話,一個讓你重修,一個取消錄用。」
「你的黑料我還有很多,想動手的話,抬頭,請看攝像頭。」
「所以,現在可以離開我家了嗎?」
相長淵黑着臉,拉着他罵罵咧咧的老媽離開了。
你頓覺神清氣爽。
「你……還是我女兒嗎?」爸爸眼淚汪汪。
你手指圈圈,比出「OK」。
「爸,我再也不戀愛腦了,讓你擔心了。」
你鑽進爸爸懷裏,感受着久違的親情。
「傻話,你怎麼樣爸爸都愛你,還有你媽媽。」
你將淚蹭在他的衣服上,使勁點頭,偷偷地笑了。
-28-
臥室,書桌。
銀珠猛地一閃,光滑的表面漸漸生出劃痕,歪歪扭扭,刀刀深刻。
三「正」加三畫,赫然一十八畫。
突然,三「正」三畫分解開來,重新拼湊。
重組結束,二字浮現——遂安。
輕風吹過,珠子微微滾動。
再眨眼,字跡消散,銀珠恢復光滑。
一切歸於平淡。
《寄遂安:通房丫鬟大逃亡》(正文完)
番外一:天機變(蘇凝雨視角)
-1-
自及笄那日起,我夜夜做一個噩夢。
夢中,我被夫家休棄,蘇家臉面盡失,曾經的蘇氏貴女聲名狼藉。
一向驕傲的我難忍羞憤,刎頸自盡。
父親一夜白頭,心神恍惚,一時不察被朝中政敵栽贓陷害,被陛下削奪兵權。
蘇家再不復往日榮光。
夢中的我靈魂懸在空中,看着年邁的父母在流放路上飽受欺凌,曾經勇冠三軍的兄長被斷了手腳筋,形同廢人。
我恨透了害我全家落此境地的負心漢,但在夢中我從未看清過他的臉。
我下意識地抗拒成婚,抗拒父母爲我千挑萬選的門當戶對的青年。
京中逐漸傳出流言:蘇家女眼高於頂,目中無人。
父母雖着急,但從未勉強我。
哥哥更是長刀一揮,處處維護我那在外人看來不可理喻的挑剔。
「我妹妹想嫁誰就嫁誰,輪得着你們說三道四!」
我被家人護在身後,幸福滿足到落淚。
也再一次下定決心,我願以自己孤獨終老,換他們平安無憂。
然而世間劫難,並非是你想躲便能躲過去的。
我自詡幸運,窺探天機,卻不知人心險惡,竟有陷阱專爲我而設。
-2-
那日我外出買糕點,不出意外又聽到衆人議論。
「要我說,正常女子哪有遲遲不肯嫁人的道理?那蘇家小姐若不是貌若無鹽,便是身患隱疾,偏偏還端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
「也就看在蘇將軍的面子,否則她就是尋遍京城媒人,也無人爲她說親,等哪日蘇將軍……」
自小伺候我的春妙氣紅了眼,更無法忍受待她有大恩的蘇家遭人非議,想要衝進去爭辯。
突然,屋內響起另一道聲音。
「趙兄此言差矣。姻緣天定,男女婚嫁本就是兩家你情我願的事,蘇小姐不願,只能說正緣未至。
「事緩則圓,人緩則安,語遲則貴。女子擇婿恰如你我入朝擇官,你我挑得,蘇小姐難道挑不得?
「大丈夫立於天地,隨意編排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實非君子所爲。」
手中錦帕被我揉成一團,除了家人,第一次有人爲我仗義執言。
就連昔日的閨中密友,也曾在暗處譏諷我過於挑剔,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
「春妙,去打聽打聽,裏頭那人是誰?」
我在春妙笑彎的眉眼中紅了臉,按住砰砰亂跳的心臟。
母親和兄長爲我終於有了心上人而高興,父親卻隱隱有擔憂。
「侯府已不是當年的盛況,且陛下對侯府的態度……」
「爹,長淵爲人清正,自有他的前程。侯府如今勢弱,女兒嫁過去必不會受委屈,您和母親也可放心。」
在我的堅持下,父親終是點了頭。
後來我才明白,父親從來不是被我說服,他只是不忍我難過。
我不成婚,他便爲我擋住流言中傷;我執意要嫁,他便默默抗下所有潛在隱患。
母親常說,女子要嫁給像父親這樣的人,信守不渝,寡言卻重於行。
只是當時的我不懂。
「獨有凝雨姿,貞晼而無殉。潔貌雖同賞,英心共誰振。」
幾句詩詞,我便以爲尋到了知己。
「淵有幸娶蘇小姐爲妻,此生定只鍾情一人,絕不納妾。」
大婚當日的誓言將這份甜蜜推至頂峯,豔紅的喜房將人的心都照亮,我以爲自己躲過了夢中劫。
殊不知,我精心挑選了一把刺向自己的刀。
-3-
婚後的日子倒還安生。
我雖不滿夫君不肯打發了他的通房,但那四人無甚家世,對我恭敬,又肯聽話服藥,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博個賢良的名聲。
我不是聖人,偶爾也會因夫君對她們的偏寵而嫉妒。
墨蛉跪在下方,求我賜藥。
我知道夫君昨晚寵幸了她,動靜大到暗衛回稟時都面紅耳赤、支支吾吾。
她俯首叩拜時露出的曖昧痕跡讓我心中燃起妒火,不由得想,她莫不是來炫耀的?
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夫君爲了讓她少服避子藥,寧願自己用腥氣的魚鰾。
那日,我忍了又忍,才壓制住將墨蛉發賣的衝動。
同爲女子,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把她們逼上絕路。
然而,這樣的平靜終止於我得知雙斑有孕的那一天。
此後經年,我數次回想當時的場景。
可我驚恐地發現,除了金鐘和雙斑她們二人血淋淋的下身和慘白的臉,其他事,我再也記不清。
我想,是我自己都厭極了當年那個陰毒的、低劣的自己。
我的報應來的很快。
父親的家書在手上重若千斤,信紙被我揉皺,淚打溼了字跡。
夢中的場景在現實重演。
相長淵以我的過錯爲由,集結一衆文臣,在朝中公然與父親對抗。
蘇家因爲我,即將陷入夢中的滅頂之災。
可即便這樣,在墨蛉面前,我仍不想失了尊嚴,落了下風。
我不願承認,無論是對局勢的瞭解,還是夫君的心,我都輸給了她。
可當她脫口而出那首詩,並告知我那其實是她所作時,我再也繃不住,又哭又笑,狀若瘋婦。
其實細細想來,蘇家和侯府並無故舊之情,父親視我爲掌上明珠,母親管家有方,蘇家的人在外斷不會多嘴。
那麼,相長淵從何得知我的閨名?
一切早已有跡可循。
當晚,我終於看清了噩夢中負心漢的臉。
一次次笑着看我飲恨自盡的人,將我騙得團團轉,誘我走向深淵的人。
是我曾經深愛的、一心託付終身的夫君。
-4-
女子總會爲自己愛的人找藉口。
在我親眼看到相長淵圍殺羞辱墨蛉,以鐵蟋擋箭之後,我驚覺曾經一味替他開脫的自己是多麼愚蠢。
墨蛉對我說,「人不是突然爛掉的。」
我認同,不僅是相長淵,我亦是。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心有邪念卻難以自束。
曾經坦蕩無畏的蘇凝雨,早已爛在了侯府那方宅院,往後餘生都將揹負罪孽。
但我仍慶幸自己做對了兩件事。
一是那晚帶人去救墨蛉和穆欽,二是跟隨父親戰守北境。
墨蛉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驛站更換馬匹。
小希說讓我不必急,她已按照墨蛉的遺願,將她的屍首燒成灰,揮灑在天際。
我抬頭望向雲,心中沒有預料的難過。
墨蛉不知道,其實那晚她對穆欽說的話,我也聽到了。
命運真是奇怪,她莫名其妙地相信穆欽,而我莫名其妙地相信她。
信她說相長淵對我不是真心,信她說即便死去仍有機會。
我牽着馬走在路邊,突然,一隻小巧的墨蛉跳上我的肩頭,清脆地叫着。
「穆欽說,爲你而來是他的宿命。」
「或許,爲我而來也是你的任務呢。」
肩頭的小蟲兒叫聲高昂了些,像是在抗議。
我笑着將它放回草叢,翻身上馬,輕呵一聲,往京城的方向奔去。
「知道啦知道啦,你肯定會說,就我厚臉皮。」
番外二:穿越真相
-1-
地府最近來了個釘子戶,好說歹說,不肯投胎。
「吳珍女士,您不能不講道理,哪兒有到了時辰拖着不去投胎的呀!」
吳女士不肯走:「我也不想耽誤你們,但是我答應過女兒,她畢業帶男朋友回家給我看,我一定要遵守承諾,我欠她的承諾太多了。
「今天我女兒就回家,前塵鏡這麼方便,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去投胎。」
工作鬼員無奈,只能由她。
半小時後。
「不行!絕對不行!」
一向從容的吳女士鎮定全無。
「這男孩不好,靈靈不能跟他在一起!」
小鬼 1:「好不好的,您也管不着了,都是個人造化。」
吳女士:「怎麼能不管,那是我女兒啊,嫁給這樣的人她這輩子不會幸福的!」
小鬼 2:「嘿,您也是有意思,活着的時候一年見不上女兒幾面,死了倒想管人家搞對象了。」
吳女士:「……」
小鬼 3:「少說兩句,吳珍女士也是爲了工作……」
小鬼 4:「要我說,莫靈不像腦瓜子不清楚的人,也許她就是太在意那個承諾,心裏明知道自己找的男朋友不怎麼樣,但爲了實現和吳珍女士的約定,欺騙自己。」
吳女士沒說話,眼淚撲簌撲簌的掉。
衆鬼慌了:「您別哭啊,您是有大功德的人,讓閻王老爺看見了,我們會受罰的!」
吳女士罕見地撒了潑,人民警察的英武形象也不要了。
「我要幫靈靈,你們幫我想想辦法,不然我就不投胎,天天去找閻王爺。」
衆鬼犯了難,你一言我一語,商量個沒完。
「有了!」工作鬼員一拍大腿。
「吳珍女士有大功德,可以消耗一部分,給莫靈託個夢、傳個信,說不準她就清醒了。」
衆鬼和吳女士表示贊同。
吳女士反覆整理衣冠,站在夢境傳輸臺,笑容慈愛,等待見到女兒。
許久,紋絲未動。
「怎麼,機器又壞了?破設備天天報修,就沒修利索過!」
「不是……」負責操控的鬼員滿臉冷汗。
「我點錯按鈕了,莫靈……穿越了……」
-2-
「這個相長淵真不是東西!怎麼敢這麼折磨我的靈靈!」
「古代這是什麼法律!奴婢就不是人嗎,就能隨便打殺嗎!」
「我的孩子啊……」
自從莫靈穿越,地府每天都是吳女士的嘶吼。
小鬼 1:「這循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我這耳朵受不了。」
小鬼 2:「沒辦法,操作失誤,來不及給莫靈配備系統,她只能自己摸索。」
小鬼 3:「好消息,等莫靈回了家,應該再也不會戀愛腦了。」
小鬼 4:「壞消息呢?」
小鬼 3:「她很可能恐男、恐婚,成爲不婚主義者。」
又過了一些天。
小鬼 1:「咦,莫靈穿回去了?吳珍女士最近很安靜嘛。」
小鬼 2:「別提了,安靜是安靜,人麻了。」
小鬼 3:「還有更壞的消息。」
小鬼 4:「啥?」
小鬼 3:「精神瀕臨崩潰,莫靈怕是回不去了。」
衆鬼看向吳女士。
吳女士整日一動不動,守着前塵鏡。
「靈靈殺人了……」
「她殺了好多人,包括她自己。」
「我的孩子,她瘋了,她受不了了。」
「我要救她,我的女兒……我要救她!」
吳女士恢復了理智,面容憔悴,她站上穿越臺。
「把我送到靈靈身邊,我要帶女兒回家。」
工作鬼員:「不行啊,這一輪大功德人士投胎馬上就輪到你了,你以死亡之身強行穿越會功德全消,下輩子投身畜生道,太可惜了。」
吳女士:「畜生道就畜生道,送我過去。」
工作鬼員:「沒用的, 你是鬼魂,就算送你到莫靈身邊,模樣、年齡、性別都是未知, 你也不會擁有現在的記憶。99% 的概率, 你和莫靈見面不相識,你根本沒辦法帶她回家。」
「有辦法。」吳女士神情篤定。
「只要我見到她, 就一定會不由自主地靠近她、相信她、保護她。
「送我到女兒身邊。」
「我要帶她回家。」
吳女士還是去了,以一生的功德爲代價。
小鬼 1:「哎, 之前總說吳珍女士,現在她去了,剩咱們在這兒守着前塵鏡。」
小鬼 2 目不轉睛:「看, 吳珍女士居然真的讓精神瀕臨崩潰的莫靈恢復正常,甚至找到回家的方法了!」
衆鬼歡呼。
小鬼 4:「怎麼回事!莫靈第十一次重生爲什麼從吳珍女士的死亡開始?」
小鬼 3:「兩個穿越者一起死亡擾亂了磁場吧,而且莫靈的心路歷程驟生鉅變, 可能與此有關。」
小鬼 1:「我靠!不能再死了!十八次結束,她的靈魂會受損的!」
小鬼 2:「完了,莫靈的狀態完全崩潰,她和吳珍女士都回不來了。」
小鬼 3:「都別喊!吳珍女士攔住她了,她活下來了!」
小鬼 4 淚眼婆娑:「嗚嗚嗚……這就是, 這就是……」
小鬼 3 感慨萬分:「母親的宿命……保護自己的孩子, 不論何時何地, 不論何種方法, 這就是母親的宿命。」
工作鬼員:「各單位準備,莫靈第十八次循環結束,壽終正寢,符合穿越條件, 現將其送回原世界。」
嘟嘟嘟……系統報錯……
「你又按錯了?莫靈又回到循環第一世了!」
「不是我,這次是設備出問題了,檢修!快叫技術科來!」
-3-
砰——
彩炮炸開。
衆鬼:「歡迎吳珍女士回家!」
吳女士喜笑顏開:「謝謝謝謝, 你們太客氣了。靈靈順利回家,我的心也踏實了。這段時間太麻煩你們了,我馬上就去投胎。」
工作鬼員:「吳珍女士莫急, 還不到您呢!」
吳女士納悶:「畜生道也排隊?我又不做大熊貓。」
工作鬼員:「您穿越這段時間, 許多鬼魂聽說了您的故事非常感動, 自願捐獻一些功德給您。您如今的功德,又可以投一個好人家啦!」
吳女士連連擺手:「那怎麼行, 我不能白要人家的功德, 快退回去。」
工作鬼員:「別急着退, 您先看看捐獻者的名冊。」
吳女士接過名冊,一個個看過去, 驚訝不已。
這是……我穿越到古代遇到的人?
工作鬼員:「沒錯!但行好事, 莫問前程。按照規定, 您作爲鬼魂穿越,是不能積累功德的。但這是受您幫助的百姓自願捐贈,閻王爺特批, 可以加在您的功德簿上。」
「所以, 吳珍女士,您還可以在前塵鏡看看莫靈,等待下一輪的大功德人士投胎。」
於是, 吳女士又開開心心湊在前塵鏡旁,以自己的方式,陪伴最愛的女兒。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