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奴

-1-
「娘娘,其實奴才不是真正的太監。」
「娘娘要借種,還不如找奴才。」
夏侯離擎住我的手腕,把我抵在宮牆上,在東宮外的蒼樹下。
他的目光陰森寒冷,似陵墓鬼火。
他是個可怕的傢伙。
五年的時間,他從一個小太監,成爲如今權傾朝野的督主。
我穩住心神怒斥他:
「夏侯離,你放肆,別忘了,你只是個奴才,也敢肖想……」
脣好痛。
他猛地按住我的頭,狠狠咬住我的脣,反覆蹂躪撕扯。
脣被他咬破了,又痛又麻,我在心裏罵他禽獸。
他忽然不咬了,輕輕舔了舔我脣上的傷口,陰鬱一笑:「娘娘,奴才,已經肖想你很久了。」
他在皇宮如入無人之境,他把我扛回我的牀上。
當天晚上,夏侯離身體力行地向我證明了,他不是真正的太監。
牀榻幾乎要搖裂了。
在冰冷的月光裏,被他扛在肩上的兩條腿彷彿棉花一樣,虛浮輕軟。
夏侯離玩女人,就跟他審死囚一樣,有千百般手段。
我被他折騰得差點沒死過去。
最後他咬着我的胳膊警告我:
「娘娘往後想過安生日子,找奴才就是了。東宮那,還請娘娘不要再去了。」
我用被子矇住臉。
我是娘娘,一個不受寵又沒有子嗣的娘娘。
我的夫君皇帝老頭兒快死了,他死了的話,後宮中沒有子嗣的妃嬪,都要爲他陪葬。
我不甘心,我去找太子沈延,想求他救救我。
哦,沈延和我,算是青梅竹馬吧,只是可惜,跟其他青梅竹馬的戲碼不同,我成了他娘。
這一晚,我本來已經設好了套,打算給沈延下藥陪他睡一覺,逼他保我一命。
可被夏侯離壞了我的好事。
沈延是個變態,他有某種情結,髒了的他不碰。
我躲在被窩裏思索,我還要怎麼勾引沈延,騙他上牀,拉他下水。
夏侯離沒有給我思索的時間與空間,他又闖進來被窩折騰我。
他還蠱惑我:「娘娘,你把奴才哄開心了,我保你。」
小家奴現在還挺本事,我有那麼一丁點兒動心。
哦,夏侯離和我某種程度上也算是青梅竹馬。
他是曇家的小家奴,小的時候總是被人欺負,我是曇家的小庶女。不過還小那會我娘活着,我也飛揚跋扈過一段時間的,我見他生得漂亮,出於虛榮心,罩了他一段時間。可惜後來我娘死了,我這過河泥菩薩自身難保,罩不住小家奴了,我把他偷偷放跑了。
我以爲我要嫁給沈延當太子妃,歡天喜地的,再也不用在曇家裝孫子了,而且我挺喜歡沈延,他最開始也不是太子,是皇帝的私生子,掛着太傅兒子的名頭,跟我們家常來往,他沒有歧視我是庶女,也不會像別人一樣對我冷眼嘲諷,對我挺溫柔。(哎,誰年輕時還沒瞎過眼。)
可入宮前,跑了的小家奴突然跑回來找我了,他瘋了似的要帶我離開。
他說太子騙我,太子根本就不是要娶我,太子是要把我獻給他爹老皇帝。
我不信小家奴,他還在那胡說八道,還要拉着我去找沈延對質。
小家奴是個傻子,他要是到沈延面前胡說八道,肯定要被打死。他以爲個個像我這樣,看在他漂亮的份上勉強護着他。
我只好冷下臉,訓斥趕走他:
「小家奴,我要做人上人,我不想再躲在小偏院捱罵捱打了,跟你走的話,我什麼都不是,可是跟着沈延,他能給我一切。」
如我所願,他鬆開握住我的手,面色蒼白,垂眸道:「是奴才,僭越了。」
我終於把他打發走了,心裏面空落落的。
造化弄人,我們在宮裏頭重逢了。
我是春風得意的寵妃,他是微不足道的小太監。
我坐在鳳輦上,他伏在地上叩拜我:「曇妃娘娘,吉祥。」
我只當不認識他。他明明已經跑了,他可以去過自由快活的日子,他很聰明,只要努力些,就能過上好日子的。
可是他蠢到進宮來當小太監,非要來趟這遭渾水。
我沒有任何資格、任何立場去指責他,我自己不也是犯蠢嘛,被沈延騙了。
我剛進宮,憑着這張臉還是得寵了幾天,但是我有個怪毛病,老皇帝一爬上我的牀,我就控制不住地嘔吐,把他吐了一次又一次,把他吐得再也提不起興致了。
我失寵了,雖然倒黴,可是至少不用吐了,也不用看老皇帝那張油膩的臉了,身心愉悅了不少。
這種愉悅持續不過一段時間。
宮裏頭這些勢利眼,看我落勢,馬上就來踩一腳,連炭火也不給我宮裏頭送,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我只能自己上宮部去討。
分炭火的那個女官陰陽怪氣,說:「什麼風,把娘娘給吹來了?」
我曉得,做人吶,就是能屈能伸。
現在落了勢,就不能驕縱耍狠,一想到大晚上那凍得跟冰塊一樣的被子,我咬了咬牙,爲了取暖,只能把眉眼低順下去,腰背彎下去,笑語盈盈同那女官說明來意。
那女官公事公辦,說炭火今天分完了,娘娘明兒早些來吧。
真是狗奴才,她還把我請出門外,她說是請,明明就是推。
我摔在雪地上,正拍着屁股準備爬起來,眼簾下,出現了一雙金線烏靴。
是夏侯離,他看我笑話。
他的聲音比雪還冷上三分:「娘娘,您不是已經成爲人上人Ṫūₔ了嗎?怎麼還落得如此境地?」
我攥了一手的雪,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扭身就走了。
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沒有體面,不能在小家奴面前沒了尊嚴。
不知道爲什麼,那天晚上,宮部送來了炭,許多,足夠我撐過一個寒冬了。
夏侯離輕輕咬了一口我的手臂,把我從回憶裏咬醒了。
我瞪他,「督主,你什麼時候跟狗學了這個本事?」
他攬着我低聲發笑,呸,有什麼好笑的。

-2-
折騰了一夜,短暫地眯了一下眼。
我起牀的時候,差點站不穩。
夏侯離又把我扯到懷裏。
他的手在我光裸的脊背上游離。
「不再睡會嗎?」
他的聲音慵懶低啞,像宿醉後那樣迷濛的聲音。
會讓人生出錯覺,以爲這是溫柔的聲音。
可這種溫情的戲碼,並不適合我們。
偷情的宮妃和太監。
「督主,雖然我這條命很快就要沒了,可多活一天,我就該盡一天妃子的責任,我還得去給皇后娘娘請安呢……」
「哦,所以教誨皇子也是娘娘的責任嗎?昨夜是奴才耽誤了娘娘。」
他一清醒,那雙溫柔的眼立刻擺佈上寒湛湛的冷光,陰惻惻地望着我。
我被激怒,揚起手想扇他,被他擎住。
「奴才說錯了嗎?」
我一定是有毛病,我本來確實想教誨皇子的,想做又怕被說,我真是病得不輕。
我氣急敗壞罵他,掩蓋心虛:
「夏侯離,你也配說我?你是怎麼爬上現在這個位置的,呵,還不是靠女人,後宮三千,是你的後宮三千吧,上至皇后,下至美人,督主,也是睡上去的吧……」
宮裏頭都有傳聞,而且我撞見過,隔着一堵牆,他在陳皇后的寢宮裏頭,我驚惶地去敲門,他來開門,脣上沾着女人的紅胭脂,那時他望向我的眼神陰冷。
這會他的目光也漸漸變得陰冷了。
死亡警告。
我衝動了,管不住這張憤怒的嘴。
對着夏侯離,我還管不住驕縱跋扈的性子,遲早得死。
他的手遊離上我的頸,輕輕撫摸。
「娘娘,知道太多祕密,會死人的。」
我毫不懷疑,夏侯離會掐死我的。
我見過他殺人,眼都不眨,就跟殺雞一樣稀鬆平常。
我的脖子可沒有我的嘴這麼硬。
我掙扎了下,輕而易舉就擠出一個溫柔諂媚的笑容,伸手去撫摸他的脣:「督主,我只是開個玩笑嘛,何必動氣。」
他輕輕含住我的手指,吮吸,舔舐,那雙陰冷的眼眸似笑非笑:
「娘娘,奴才是你的奴才,怎麼會對你生氣?」

-3-
夏侯離是個瘋子。
我在脖上擦了很多粉,繫上紗巾,掩飾那些觸目驚心的痕跡。
耽誤了一會,去昭月殿給陳皇后請安,遲到了。
陳皇后微笑着說,「曇妃平時總是第一個到的,今兒倒是晚了。」
我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請陳皇后恕罪。
陳皇后慈眉善目地說不礙事,可是宮裏頭最不缺狗腿子了。
李貴妃冷笑道,曇妃不把皇后放眼裏,如果不立立規矩,往後就沒法沒天了。
我連忙說是是是,貴妃教誨得是。
姚妃又插嘴,對,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曇妃你既然知道錯,就該領罰。
就連平時安安靜靜的齊美人也摻和說,該殺雞儆猴。
我連忙附和,必須的,我這就去跪宮道。
我這麼主動,她們都不好意思再給我加刑了。
倒黴久了,就能總結出來一些少受罪的經驗了。
陳皇后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蹙着眉,輕聲細語道:「就是做做樣子,你也不必當真。」
我對陳皇后含笑點頭。
哎,其實我不想招惹夏侯離的,真的,這些女人一個個當他是香餑餑。
可能夏侯督主活好吧。
我又突然想起來,這些女人真是守口如瓶,如果不是昨晚,我都不知道夏侯離不是個真太監,宮裏頭可從來沒這樣的傳聞。
出門的時候,撞見了沈延。
他莫名地盯着我脖子上的紗巾,眼神古怪。
「曇妃,很冷嗎?」
「沒啊,聽說外頭流行這樣裝扮。」
我悄悄地抬手攏一攏紗巾。
袖子很寬鬆,手一抬就落下來半截。
我漫不經心望向沈延。
他的眼神盯着我的胳膊,一下變得幽深晦暗。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
雪白的手臂上,觸目驚心地紅的,紫的。
我慌忙把手垂下去,揹着手就往外跑。
我被拽住了,沈延這個變態,緊緊攥住我的手臂,捏得我手發疼。
「曇妃,昨夜,我等了你一晚上。」
我的心顫得厲害,主要是怕被他識破陰謀,我乾笑道:「太子,說笑了。」
沈延忽然甩開我的手,輕輕笑起來,「我確實是個笑話。」
誰不是個笑話呢。
他把我送給他父皇的時候,我也是個笑話。
我對他溫柔一笑:「太子殿下怎麼能是個笑話呢?」
笑話能讓人笑,太子殿下只會讓人哭,他可不配做個笑話。
「曇妃,你最好注意分寸,否則,你曇家上百口人命,都要陪你一起死。」
呵,要是他真的能滅了曇家,我可對他感恩戴德,反正我也沒親人在曇家了。哦,我這個庶女,還是個野種。
我低頭微笑:「不用太子殿下操心了,我知道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跟一個太監,穢亂宮闈嗎?」
沈延跟我談分寸,等於是婊子立牌坊,把自己的女人送給老爹,他還講分寸,可笑。
我看向沈延,淡淡一笑:「跟太監穢亂,總比,亂倫好吧。」
沈延氣得臉都綠了。
要是聊天能把他氣死,我一定天天拉着他聊天。
他走了。
我去跪宮道。

-4-
有些時日沒被罰跪過了。
不過我以前跪多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俗話說得好,一回生二回熟嘛。
在曇家時,大夫人總是能變着法地罰我跪祠堂。
進了宮,皇帝老頭兒特別喜歡我的時候,我也總被位份高的娘娘們罰跪。
後面失寵了,我夾緊尾巴做人,反倒沒什麼人來針對我。
我失寵那會,夏侯離正春風得意。宮裏頭這些女人,忙着勾搭他。
我對他們沒有威脅,所以她們自己窩裏鬥,我過了幾天清閒日子。
早晨日頭不是很烈,一進入晌午就很難受了。
宮道上人來人往,他們交頭接耳。
宮裏頭這些人,個個長舌婦,一天到晚閒得沒事幹,就知道在背後議論別人。
不過我能理解她們,她們自己的人生太空虛無趣,只能背地裏過過嘴癮,可憐。
膝蓋好像被燙着了。
我盯着遠處強烈的日光,盯着盯着白光裏就透入黑影。
最開始是一點黑影,慢慢那黑影就像浸入水的墨,逐步把那白光吞噬。
我用力咬自己的舌頭,那點黑影就稍微退散了些。
哎,現在身體素質真是一天差過一天,才跪這麼一會兒就頂不住了。
我用雙手撐住地,稍微塌下背,手上的灼燙,舌尖上的麻痛,勉強幫着我找回一些知覺。
濺落的汗水浸溼了地面,不過沒一會兒就冒着白煙消失了,一點痕跡也不留。
宮道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當那點黑影又漸漸擴散的時候。
我聽見夏侯離在我耳邊冷笑,「娘娘真是出息,別人咬你,你不懂得咬別人嗎?」
我真想罵他。
站着說話不腰疼,我要是有他那權勢,我早就把那些咬我的人一個個拎來跪宮道。
還用得着他說,廢什麼話呢。
夏侯離這個小家奴。
雖然很討厭他,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此時他的懷抱還是很有用的。
起碼,我不用摔在滾燙堅硬的紅磚上。

-5-
夏侯離撩起我褲腳,我縮回腳。
他直接動手剝掉我的褲子,給我膝蓋上藥。
我瞪着他,他冷着臉看我,我投降。
懶得掙了,反正也沒用,倔強的小家奴現在是固執的督主,掙也掙不開。
我們之間,現在難得有這樣平靜的時候。
他垂着眼,盯着破損的膝蓋,指尖勾了薄綠的藥膏,蜻蜓點水似的,輕輕觸碰上那些紅紫的瘀痕。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他微抬眸,靜靜地望了我一眼,目光閃爍。
那雙被濃密長睫掩蓋的,慣常冷漠的眼眸,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種貌似心疼的神色。
我必然是頭昏眼花,看錯了。
「娘娘,忍一忍,過會就好了。」
他的聲音變得異常柔軟溫和。
頭昏眼花得厲害,我竟然有些恍惚。
彷彿回到在曇家的那些日子。
小家奴給小庶女上藥的那些日子。
膝蓋透着細細麻麻的涼,很舒服。
暫且把那又麻又疼的知覺鎮壓了下去,心也跟着熨帖了一些。
可是,陡然間大腿根一片寒涼,我回過神。
果然,他的溫柔,都是我的錯覺。
他的手掌覆在雪白敞露的腿窩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
整個人的知覺,完全爲他一隻手掌顛來倒去,渾身一陣陣地發麻。
我就知道,夏侯離哪有這麼好心,他就是饞我的身子,借擦藥行方便。
「娘娘的腿,抖得厲害……」
廢話,能不抖嘛,昨晚折騰一夜,白天又跪了老半天,就是鐵打的腿,也遭不住啊。
我咬牙趕他:「夏侯離,你可以滾了。」
……我驚異地發現,聲音也變酥軟了,好狼狽啊,太丟人了。
他堪透了我的狼狽,忽然傾身上前,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輕輕笑起來:
「娘娘,總是這麼狠心啊。需要奴才的時候,和顏悅色,不用了,就叫奴才滾。」
說到最後,他脣上勾着笑,可眼眸裏分明半點笑意也沒有,只有冰寒徹骨的恨意。
手臂被他掐得發疼。
夏侯離可真是記仇,他還在跟我翻舊賬,陳年舊賬,真沒意思。
我抬手去撫摸他冰冷的脣,微微一笑:「別忘了,是督主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本宮並不想招惹你。」
他聽了,含笑撩撥我耳邊的綠寶石墜子,輕嘆道:
「娘娘不惦記奴才,只能奴才惦記着些。奴才念舊,沒有一刻忘記娘娘。」
我愣了愣,笑不下去了,有必要這麼恨我嘛,恨到一刻都不忘記的。
雖然我是打發他走了,可我也放他自由啊,大家誰也不欠誰。
我垂下眼,輕聲道:
「喂,我已經得到報應了。趨炎附勢、貪慕虛榮的曇仙兒,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了,還不夠嗎?還要我得到什麼懲罰,督主纔會滿意呢?」
夏侯離果然是狗,又把我耳朵都咬疼了。
他的聲音像飄浮在空中的灰塵,矇住了一切起伏的情緒。
語氣那樣平靜:「奴才也不知道。」
我深嘆氣:「夏侯離,打個商量唄,看在相識一場,放過我吧。」
他含笑望了我片刻,搖頭道:「奴才做不到。」
小家奴真是沒人性。
我低頭咬脣,還想再跟他商量商量:「其實我什麼都沒有了,你再怎麼對付我也沒用啊。」
他的手掌沿着腰窩傾覆上來。
「娘娘妄自菲薄了,娘娘不是什麼都沒有,起碼還有這副動人的身子,還有這張臉。」
我的腰窩一陣陣地發麻,頭皮也跟着發麻。
我咬着牙勸他:「夏侯離,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爲什麼非得是我啊……」
「別人比不得娘娘。娘娘的身子很軟,很香,奴才喜歡得很。」
紗巾落在他的手掌上,深深喘息之間,風起雲湧。
我倉皇想捉衣襟去遮掩。
可他攔住我的手,目光望着那處,漸漸變得幽暗。
「娘娘剛纔問奴才,還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麼,我知道了。」
「什麼?」
「奴才想要娘娘的身子,還有心。」
荒謬,我踢了他一腳,當然踢空。
結果就是這張牀又成了夏侯離的戰場了。
半途時,牀搖得厲害,我問夏侯離,「你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了嗎?我懷疑牀要塌了。」
他在興頭上,根本不聽我的話,繼續興風作浪。
倒了血黴,牀塌了,我摔了尾椎骨,夏侯離平安無事。
我就說,夏侯離就沒那麼好心給我擦藥,他就是來存心給我添病症的。
我真是,去他大爺的。

-6-
我的牀塌了,我的關雎宮還死了個宮婢,夏侯離殺的。
夏侯離殺她的時候,我在場,那會他一邊抱着我吻,一邊踱步到窗邊。
我在他迷亂的吻裏想制止他開窗,他那雙又長又媚的桃花眼對我微微一笑。
窗開了,躲在窗下的人死了,一擊斃命。
我想轉過臉去看,夏侯離按住我的頭制止了我。
他低下頭,繼續深吻我,又輕描淡寫,溫柔爾雅道:「娘娘,和奴才接吻的時候專心點。」
他剛殺了個人,我毫不懷疑,如果他心情不佳,會不介意再殺一個失寵的娘娘。
我緊緊地擁住他的雙臂,仰着臉閉着眼睛,任由他侵略。
舌腔都是他的味道,極其矛盾的,既混雜了霸道凜冽的氣息,又夾雜了溫和柔軟的意味。
「娘娘,你睜開眼。」他的聲音明顯愉悅。
我疑惑地睜開眼環顧,如一道閃電劈頭而下,近在眼前的落地銅鏡明明白白暴露出意亂情迷的宮妃,那是我,那竟然是我。
他低聲笑道:「娘娘似乎很享受,奴才倍受鼓舞。」
我立刻慌不擇路地從他身上跳下來,低下頭去理亂髮,慢慢尋回些心神,我冷聲作勢道:「督主不愧身經百戰,本宮很受用。」
他薄涼一笑,朝我走近,他走我退,最後我在自己的關雎宮被逼到牆角下,他俯下身,伸出一根手指頭抵在我的脣邊,輕輕噓了聲,很隱晦地說:「娘娘,只有你知道奴才不是太監,這是娘娘和奴才之間的祕密,記住了嗎?」
怎麼可能呢,誰都知道,督主貌美風流,和後宮的娘娘們,多多少少有前情往事。
我橫眉冷笑:「本宮不是三歲小孩,督主就別拿我逗樂了。」
他垂下眼,用指尖描摹我的脣,輕聲嘆息道:「娘娘真是不近人情,奴才可是把命都交給娘娘了,要是叫第三個人知道了奴才的祕密,奴才欺君罔上,會死的。」
他的聲音輕忽忽的,有些憂鬱暗沉。
我抬眸望他,道:「督主又是在我宮裏頭殺人,又是每夜來同本宮歡好,過不了幾日,本宮不說出去,旁人也都一目瞭然了。」
他聽了,伸手捏住我的下頜,筆挺的鼻樑頂在我的鼻尖上,輕笑出聲:「這些瑣事娘娘不必煩憂,奴才會處置好。不過,聽娘娘的意思,似乎不高興在這宮裏頭同奴才歡好,那下次換個地方?祭天不錯,大地爲牀,星月爲被。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夏侯離是怎麼當上這個督主的?我哪句話說要換個地方跟他?我明明是在奉勸他收斂。
很快,宮裏頭傳聞關雎宮鬧鬼,說曇妃娘娘被鬼壓牀,牀都塌了,還說關雎宮的梧桐樹下吊死了一個宮女,一些老宮女記起來,早些年關雎宮住過一位夏貴妃,也曾風光無限,後因家族謀叛,最後被賜三尺白綾,吊死在了這棵梧桐樹下,夏貴妃冤魂索命,把整個後宮攪得人心惶惶。
就連玲瓏也嚇得成天哆哆嗦嗦的。
她是我娘留下的人,是我的心腹,忠心是忠心,就是膽子小了點。
陳皇后請了佔天司夜卜星相,最後決定,下個月去九鳴山祭天,一爲病重老皇帝祈福,二爲驅除宮中妖祟。
佔天司說我身上怨氣深重,恐是冤鬼纏身,所以很榮幸,我也能出宮去放放風了。

-7-
祭天是頭等大事,出行排場浩浩蕩蕩的。
我們這些不打緊的宮妃天還沒亮就先到宮門口那等了。
天還昏蒙,巍峨的宮殿似蟄伏的莽獸,還在昏天暗地中昏沉,除了幾點零落的燈火,遠處縹緲鐘聲,整座晉安城肅穆安詳,在蒼茫天地間酣睡着。
我拉着玲瓏的手臂,倚在她肩上打着呵欠眯了會。
也不知睡了多久,被推醒了,我怔然地揉着眼,忽然眼前一陣狂風驚起撲面沙塵。
百千緹騎從面前經過,大紅飛魚服在黎明裏像燒得連綿不休的雲霞,張揚鮮亮。
腦子還正發懵,頭頂就傳來某個溫朗的笑聲,「娘娘,還犯困呢?」
抬頭一看,夏侯離勒馬停在我面前,他腰間佩鑾金錯銀繡春刀,鸞帶大紅蟒衣飛魚服,正含笑望着我,鮮衣怒馬,我們通常在黑夜裏纏綿,極少在這朗朗乾坤下相會。
我看着他有些發懵,夏侯離本來就生得極美,那雙瀲灩璀璨的桃花眼尾細又尖,微微上勾,極嫵媚,他又是雪白膚,丹朱豔脣,這樣妖豔深秀五官,卻出乎意料,鎮壓住那凜冽端肅飛魚服,在一衆緹騎當中顯得尤爲矚目。
「娘娘,奴才就那麼好看嗎?」他沒有下馬,只是扯馬到我跟前,探身在我耳邊輕笑。
我忽然有些明白爲什麼後宮這些女人對督主情有獨鍾了。夏侯離,就會恃美行兇。
不遠處站着幾位宮妃,聽不見他對我說了什麼,只是那一道道目光百般探究,我很熟悉那樣的目光,是發展成滔天嫉恨的預兆。
我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一步,正色凜然道:「督主吩咐的是,本宮必然循規蹈矩,絕不添麻煩。」
夏侯離聽了,脣角的笑隱淡了去,審視地看了看我,又望了周圍,神色換上慣常的淡漠,直身坐回去,一言不發,揚鞭扯馬往浩大的隊伍前方去,朝陽冉冉升起,他的背影漸漸淹沒在茫茫金光中。
雖然我澄清得很快,可是還是阻擋不住女人們的猜忌。她們不高興,李貴妃經過我面前,上下打量我,扭身同姚妃嬉笑道:「是不是沒人吩咐曇妹妹我們是去祭天,不是要去祭陵啊,穿得這樣寒酸,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西陵皇室窮成什麼樣子了?」
姚妃捂着嘴格格直笑:「姐姐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曇妹妹這一身已經是她頂寶貴的一身了,別說祭天,每回重大盛宴,曇妃妹妹都是這套裝扮啊……」
她們一唱一和,圍着我取笑,無聊。
玲瓏氣得要上前去同她們理論,我連忙把她拉到身後,笑吟吟對她們二位道:「姐姐們見笑了,這不是上回宮宴,那些個貴族夫人一見我這樣打扮,回去後效仿成風,荊ẗù₈釵布衣現在可是晉安城的風尚,我這也是與民同樂嘛。咦,姚姐姐,你這孔雀藍羽簪戴上可真漂亮,差點把李姐姐的風頭都壓下去了,不知道的,還以爲姚姐姐纔是貴妃呢。」
姚妃真以爲我在誇她,抬手碰一碰自己發上的孔雀藍羽簪,沾沾自喜。李貴妃臉色微沉,目光終於從我身上轉移到姚妃發上的孔雀藍羽簪了。
我幫她們牽線點好戰火,拉着玲瓏上轎去了。
倒黴,上轎前還撞見沈延,他騎在馬上,那雙幽黑得泛藍的眼眸上下審視我,那目光尤其逡巡在我的脖子上,過了半晌,可能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似乎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九臺山上有許多小鹿,曇妃娘娘你應該會喜歡。」
小鹿,從前的曇仙兒喜歡,現在不見得。柔弱、任人欺負的可愛玩意兒,不頂用。
我對他沒有喜悅地微笑:「比起小鹿,本宮比較喜歡惡虎野狼這些猛獸,扒了皮還可以拿來做皮衣禦寒。太子殿下真是不瞭解本宮。」
沈延面色不虞,微滯片刻,忽然又笑道:「既然娘娘喜歡,兒臣回頭爲你獵幾隻,給娘娘做幾身禦寒皮衣。」
我呸。誰稀罕呢。可我不能直截了當表達我對他的不屑和厭惡。
我還得哄着這位太子爺呢,指不定哪天還能從他手底下掙下一條命來,我對他露出溫柔的笑:
「哦,太子殿下有心了。」
他溫柔地笑了笑。
呸!
我和玲瓏總算進了轎子,清靜了一會,浩浩蕩蕩的隊伍壓地銀山般朝九臺山方向前進。
我撥開小窗簾,倚在沿邊,撐着下巴,看宮外的山山水水。
「娘娘,你剛纔撒謊了。」
「什麼?」
「你明明就不是與民同樂,你昨晚翻箱倒櫃,試了一晚上衣裳,就這一身還稍微穿得出來。還有簪子也是,你是把最顯擺的那幾只都簪上了……」
我轉過身,捂住玲瓏的嘴,「你給我閉嘴。」

-8-
上山的半途,我們遇到伏擊。
外邊刀光劍影,兵刃擊撞。
我跟玲瓏躲在轎子裏,她扯着我的袖子瑟瑟發抖。
我在窗簾處挑一個小縫看,東廠的人和殺手纏鬥,主要在前方,而我這個不受寵娘娘的轎子是在隊末,似乎沒什麼人注意到我們這邊。
我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借亂逃跑。只要逃了,不用殉葬,不用虛與委蛇,或許,有沒有可能,我也能過上自由舒心的日子。這個想法一竄出來,就再也壓制不下去了,這宮外的山山水水,都在爭先恐後地誘惑着我。
「玲瓏,我們跑吧。」
玲瓏是個膽小鬼,可她的忠心總是能戰勝她的怯懦,我牽着她,躡手躡腳從轎子裏鑽出來,後方是一大片幽深的森林,闖進去,逃跑。
就在我們離深林還僅有短暫的十幾步距離時,有人把玲瓏敲暈了,我被挾持了。
被追殺到窮途末路的殺手,正好撞上我們。人倒黴起來真是沒邊。
殺手一手按住我的肩膀,一手拿刀橫在我的脖子上,冷刃緊緊貼着肌膚,激起層層寒意,那是很鋒利的刃口,還沒怎麼用力,脖頸上就已經滲出粘膩的血珠了。
追殺的人也到了眼前,夏侯離,沈延。
殺手寒聲衝着他們喊:「再不住手,我就殺了她。」
天真的殺手,拿我要挾面前的這兩人。
可悲可憐,殺手跟我曇仙兒一樣倒黴。他怎麼能想到,他隨手撈的這位娘娘,是頂沒用的人質,我死不死,對他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
我本該就順從地等死的,可是我答應過我娘,無論如何,好好活下去。好好活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活下去,要活下去,起碼我要盡力。
我的目光掠過對面的人,求助柔弱的目光,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可是總不能放棄吧。
夏侯離的目光和我撞上,可那雙在牀上動情溫柔,臨行前含笑脈脈深情的桃花眼此時只落着肅殺的凜冽,他望着我,手掌沉穩地按在腰間的繡春刀上,並沒有下令住手。
他的眼神已經明明白白告訴我了,夏侯離,不會救曇仙兒了。
我把目光移向沈延,他碰上我的目光,像被火燙了似的,立刻收回去,又很快把注意力轉移到夏侯離身上,脣角微微勾上審視探究的冷笑,他在觀察審視夏侯離。
東廠的護衛擁護着陳皇后上前來,她定睛一看,被挾持的人原來是倒黴的我,很顯著地鬆下一口氣,輕輕一笑,望着我,佛口蛇心道:「曇妃向來顧全大局,這回就且委屈委屈吧。」
我冷聲作笑,沒有說話。
她很快又把那張僞善的臉轉向夏侯離,不假思索命令道:「督主,不要耽誤了祭天的時辰,請即刻下令射殺。」
夏侯離對陳皇后從善如流,立即舉起左手,四周弓箭手齊刷刷彎弓舉箭,對準我和殺手。
我想我也盡力了,這回到了陰曹地府,我娘總不能怪我吧,誰讓她女兒點背。
不知道別人臨死前都會想些什麼,我一頭雜七雜八的思緒,忽然想起來,早上出門前,玲瓏翻着曆書說今日不利出行,也不知道佔天司那些人是怎麼算的,那時我還笑話她本事大過佔天司的人。
到了這會不得不信了。
挾持我的殺手也是始料未及,怎麼也沒想到好歹是個娘娘,半點用也沒有。
我對那位倒黴殺手笑道:「抱歉啊,我這個娘娘當得叫你笑話了。我倒黴,你也倒黴,大家就在黃泉路上做個伴吧。」
刀刃在我的脖子上進一步陷入,疼,很疼,明明是脖子疼,心裏更是一抽一抽地發疼。
殺手跟我一樣絕望地下最後的通牒:「那就一起死吧。」
呼嘯的寒風從耳邊掠過,耳邊一縷發被刀削落,同斷髮一起跌落地的,還有那個倒黴殺手。
夏侯離動手了,我沒那麼倒黴,他毫無偏頗精準地射殺了殺手,而我只不過是損失一縷斷髮,小命還在,也沒什麼值得抱怨的。
我垂着眼,從腰間摸出來一塊手帕包住脖子,我從夏侯離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忽然輕聲問,「娘娘,沒事吧。」我看也不看他,只是面前露出一個敷衍的笑,「沒事,多謝督主相救。」
我去扶起來玲瓏,把她一隻手搭在肩頭,攙扶着進了轎子。
玲瓏晃晃悠悠醒了,一醒過來看見我脖子上的傷口就哭哭啼啼,說她沒有照顧好我,對不起死去的夫人,她有罪過。
她剛開始哭的時候,我被她攪和得有些鼻酸,可那只是短暫地維持了片刻,她越哭越放縱,最後還放聲大嚎,那心尖上一點微妙的心酸苦澀被她嚎跑了。
我耳朵都快被她哭聾了,忽然轎簾被掀起來,映入眼簾的是大紅鬥牛飛魚褶紋的下襬,夏侯離站在轎門前,身後跟着女太醫式微,他低聲說:「娘娘,讓太醫給你瞧瞧傷口。」
我抬眸對他笑了笑,「謝了。」
他垂眸啞聲道:「娘娘,方纔受委屈了……」
我冷冷一笑,「不委屈。孰輕孰重,督主分辨得清,本宮也分得清。」
他神色冷了下去,一言不發,拂袖走了。
式微一邊替我上藥一邊揶揄我,「娘娘,我這個月就光替你當差了。督主這麼看重娘娘,我得向他討點賞賜。」
式微是夏侯離的人,知道我們那點破事,她還以爲夏侯離對我多上心。
我搖搖頭,冷笑道:「你們家督主看重我?本宮可沒那麼大的臉,式微,你養過小貓小狗嗎,不過就是興致來了逗弄一下,真攤上事,那可憐的家寵,就是第一個被丟棄的。」
式微笑道:「督主對娘娘不至於那麼無情。」
我撫上脖間的紗布,淺淡一笑:「哦,是吧。」
命懸一線時被放棄的滋味,到現在都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曇仙兒是個錙銖必較,斤斤計較,小肚雞腸的人。

-9-
到九臺山的時候已經入夜了,當晚星夜黯淡,推窗望出去,是連綿不絕的幽深山脈。
我坐在窗邊,側着頭擦頭髮,擦到一半,一隻手覆上來,奪過我手上的抹巾,沉默着,耐心細緻地替我擦了起來。
還能是誰,在九臺山上的神廟中殿,宮妃就寢的地方還能肆意妄爲,私闖宮妃寢宮的,也就只有夏侯離這個瘋子了。
我按住他的手,低聲笑道:「不必勞煩督主了,本宮沒那麼嬌氣。」
我從他手上爭奪那塊抹巾,可是他ṱű̂⁹緊緊攥着,半分不讓,甚至還把我的手也握到掌心去。
他的聲音沉悶:「娘娘是在生奴才的氣嗎?」
我抬頭望住他,輕笑道:「督主以爲,本宮對你生哪門子氣?」
「你是不是怪我沒有及時救你。」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流露出虛僞的溫柔神色。
可我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記得他白天那個目光,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夠了,真是夠了。逢場作戲多了,有時候真叫人厭煩。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懶憊一笑:「督主說笑了,你不是救了本宮嗎?本宮該對你感恩戴德,怎麼還敢對你生氣呢,本來嘛,我也沒指望督主能救我一命,我們算什麼,故交嘛?哦不,入宮前我們就決裂了,難道是情人?情人起碼會互相取悅對方,本宮和督主?呵……」
他的目光頓時冷凝,面色沉了下去,捏住我的下頜逼問:「說下去,娘娘和奴才又如何?」
我撇脣冷笑:「督主還需要問嗎?督主厭憎本宮,接近本宮難道不就是爲了報復,看到本宮在你身下婉轉承歡,很得意,很有成就感對嗎?把當年拋棄您的人踩在腳底下,是不是很過癮?如果不是今日,本宮差點都要被督主的溫柔矇蔽過去了,前幾日督主說想要本宮的心,本宮以爲督主還念舊情呢,這會想明白了,督主是要本宮把僅剩下的一顆心雙手奉上,然後再舉高狠狠地擲到地上,踩上幾腳,本宮明白了,都明白了……」
他捏着我的下頜力度加重,按得發疼,神情漸漸變得陰鬱,「娘娘天資聰穎,可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的眼眸漸漸結冰凝霜,神色狠戾,他殺人的時候就是這副德性。
因爲我猜中他的心事,所以惱羞成怒,不打算迂迴地報復了,乾脆一了百了嘛。
我咬脣微笑:「督主想殺我嗎?這會恐怕不好吧,本宮約了太子殿下來夜談,如果督主這會殺我,會叫太子殿下撞見的。督主可犯不着爲了我這一個必死的人惹一身騷。」
他徹底惱了,雙手移到我的肩上,緊緊按着,目光憤怒又有隱約的沉痛,「娘娘寧願和東宮那位,也不願……」
我迎上他的目光,痛快利落道:「是。督主往後別再來招惹本宮了,本宮受不起,督主的溫柔留着給別人吧,請吧。」
他那雙閃熠着鬼火似的眼眸深深凝視着我,似乎想分辨什麼。
我含笑望着他,他強壓下怒意,手握成拳,垂在兩側,再次確認,一字一句咬牙道:「娘娘不是喜歡人上人嗎?奴才已經是,人上人了。」
「那又關本宮什麼事?夏侯離,不要再用你那虛僞的溫柔來矇蔽我了,我也不見得對你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吧,犯不着這樣對付我,我只不過是想活命,好命歹命,只要能活下來就好。這樣好嗎?我憑我的本事,能活得下來就活下來,活不下來是我自己沒本事,你不要再……」
他蠻橫地掐住我的腰,惡狠狠地封住我的脣,纏鬥得兩敗俱傷,他的脣,我的脣,都流着腥烈的血。我咬中了他的舌尖,他喫痛,終於放開了我,伸出拇指擦拭着血,妖豔的血愈發鍍得他那張深秀的面容妖冶,他紅着眼寒聲笑道:
「娘娘伶牙俐齒,殺人誅心,對奴才總是很不公平,上一次選擇沈延,這次還是……罷了,既然娘娘不願意,奴才也不強買強賣,往後,娘娘是死是活,與奴才不相干。娘娘日後最好不要求到奴才。」
夏侯離這回沒有半分眷戀就走了。
我從地上撿起抹巾,疲憊地趿鞋走到桌邊斟茶喝,桌上放了一個紫檀錦盒,這不是我的。
我打開看,裏面一摞銀票、地契,還有一堆價值連城的珠寶瑪瑙。
式微恰好給我換藥來了,她眼尖,飛快地瞧見了那紫檀錦盒,又連嘖聲道:「娘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還抱怨督主不看重你,白天我不過是同督主閒聊了幾句,提到娘娘要翻箱倒櫃找件衣服來撐門面,督主這就緊忙給娘娘送小金庫來了,羨煞旁人…..」
這算什麼,打了一巴掌再給顆甜棗嗎?我曇仙兒不稀罕夏侯離的施捨。
我把那錦盒扔到她身上,冷笑道:「還給你家督主,本宮不稀罕。」
我選擇沈延,因爲我深刻清晰地厭惡沈延,做交易不用傷情動肺。
再不濟,一顆心還是能保留在自己胸膛上的,不至於捧出去叫人摔。
可若是夏侯離,不一樣,交易做起來,就沒那麼純粹了,就沒辦法一事一清了。

-10-
我確實和沈延有約,他約我的,在神廟後面的柏樹林裏相見。
我趁夜色深濃,提着盞紅色小夜燈鑽進柏樹林裏,還在專心分花拂柳,就被來人從身後抱住了。
龍涎香。
在這黑洞洞的暗林子裏,沈延雙手環住我的腰,沿着我的耳朵凌亂地吻下去,氣息溫熱,呼在頸間,噁心。
我溫柔地推開他,轉過身來,紅色小夜燈照亮他那情慾淺浮的面龐,我和他面對面,拉着他的手,嬌笑道:「太子殿下,白天對本宮見死不救,到了這寂靜深夜,卻想從本宮這佔些便宜,於情於理,有些說不過去吧……」
沈延牽起我的手,貼在脣邊,吻了吻,又伸手來撫摸我的臉頰,浮淺一笑道:「我可捨不得小仙兒死,今日那個殺手是東宮的人,要是最後夏侯離沒出手,那個殺手也不會真殺了你的。」
滾熱的血是一下子融涼的。
本來以爲沈延只是見死不救,原來他是拿我來作餌,拿我的命來做試驗,沈延真是不辜負我對他的期望啊,一次又一次,拿我做他往權力巔峯攀爬的墊腳石。
如果有前世今生,我上輩子鐵定欠了他許多債,這輩子才這麼倒黴,回回被他算計。
我垂着臉寒笑:「所以是爲什麼,太子殿下爲什麼要拿我來取樂?」
沈延低頭吻了吻我的眉心,煞是溫柔道:「小仙兒最近和督主走得過分近,我只不過害怕小仙兒被他哄騙了,所以幫你試試他。這一試,不就試出來了嗎?」
呵,沈延最擅長的就是義正詞嚴地包裝他的陰謀,他替我試?他不過就是想確認我在夏侯離心上的地位,要是夏侯離心裏真的有我,那我就是他的軟肋,那最高興的人應該就是沈延了。
夏侯離管轄的東廠如日中天,沈延主持的西廠目前還在他的壓制下,沈延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沒有一刻不想要取代夏侯離的。
沈延現在就是千方百計找到夏侯離的致命弱點,然後瞄準,一擊斃命。
我咬牙冷笑:「那太子殿下替本宮試出來了嗎?督主究竟喜不喜歡本宮呢,本宮也很好奇。」
沈延撫弄着我的脣,那雙幽深到極致泛藍的眼眸在夜裏閃綽着寒光:
「我也分不清了。小仙兒,告訴沈哥哥,夏侯離有什麼祕密嗎?」
祕密?夏侯離倒是跟我說過他的祕密。雖然他前陣子夜夜宿在我的關雎宮,可是夏侯離還是有幾分本事,不該看到的人都被他弄死了,他把我們歡好的祕密藏得很好。旁人都以爲,督主是靠某些道具和技法,讓曇妃娘娘快活的。
最開始我以爲夏侯離跟我說笑,他跟那麼多個娘娘有染,別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祕密,可宮中確實從未有這樣的說法,夏侯離又是那樣謹慎穩妥的人,根本不會讓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天知道他是怎麼讓那些娘娘們快活的。
總歸,我只知道一件事情,沈延是不知道夏侯離的祕密的。
如果統轄東廠的督主不是太監,那從根本上,他就沒有資格當督主。
我舔了舔脣,微笑道:「沈哥哥空口白話,就想哄我告訴你夏侯離的祕密,這一本萬利的買賣,可不要做得太划算了。」
沈延神色微變,他親暱地俯下臉,貼着我的額頭問,「小仙兒真的知道他的祕密?」
我衝他嫵媚一笑,微微頷首道:「可能是個致命的祕密,沈哥哥,拿什麼跟我交換?」
沈延半信半疑,打量了我半晌,忽然笑道:「小仙兒幫沈哥哥扳倒夏侯離,沈哥哥保你不用殉葬,還能當上受萬人尊崇的太后,如何?」
我伸手整理他的衣領,輕笑道:「沈哥哥,那以後你豈不是要叫我母后,那可不能像今夜這樣,抱着小仙兒,吻着小仙兒了。」
他把我攬住,脣貼在我耳邊低笑:「誰說的,到時候兒臣把母后金屋藏嬌,夜夜都能陪着母后。所以,夏侯離的祕密是什麼呢?」
我捂着嘴垂着臉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道:「沈哥哥什麼時候給我實際好處了,小仙兒再告訴你。哦,比如,先幫仙兒解決了殉葬的事情吧。」
「小仙兒可別騙沈哥哥……」
「怎麼會呢?除了沈哥哥,小仙兒沒有別人可以依傍了。」
「那小仙兒可要信守承諾。」
「只要沈哥哥別再負了我就好了。」

-11-
祭天的時候,本是晴空萬里,卻在陳皇后舉香時一個霹靂震耳。
那道雷電懾人,當場劈死一個站在陳皇后身邊的宮婢,還劈開了白玉階下一塊古石。
「死人了!」淒厲的聲音響徹在這高山之上。
尖叫,逃竄,場面混亂無序,衆人驚慌失措,天公有意搭臺做這一場戲,配合這九臺山上驚悚恐懼的戲碼,萬里長空上登時捲起呼嘯狂風,滾上黑雲壓城。
東廠負責本次護衛,陳皇后很快被簇擁着從九階之下躲下來,正紅飛魚服在這蒼茫黑暗的天地間尤其鮮亮。玲瓏拉着我尋地方避雨,跑着總覺得步伐太慢,人羣互相推搡,走沒幾步又落後,又聽得身後的雷一道又一道,好像一個不留神就要迎頭劈下來,怎麼也跑不到前方殿宇去。
又一堆人擁護着姚貴妃開道,玲瓏被推倒,連帶着我一起摔在地上,雨水已經砸下來了。顧不上問疼不疼,我和玲瓏又相互拉扯着要爬起來,可是玲瓏腿摔了,一時之間又掙脫不起來,我拼盡力氣攙扶起她,在暴雨裏使勁往前掙扎。
雨水把視線都打得模糊。可是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一展蒼莽的鬥牛紅服,一雙烏金長靴。
一把水紅大傘遮去了磅礴暴雨。
「娘娘,需要奴才幫忙嗎?」
我已經分不清眼睛上掉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咬着脣,望了望玲瓏,什麼尊嚴,什麼體面,統統都不要了。
我只要玲瓏和我都活着。
我抬起臉,望着傘下那張妖冶明豔的臉,酸澀地懇求他,「督主,求你幫忙。」
他的臉上漸漸綻放出一個微笑。
他背起了玲瓏,我執傘依傍在他身邊,在黑天暗地的雨裏往前行走。
督主不用拼擠,他往前走自然就開闢出了一條路,他的步伐大,每走一步都要稍微停下來回頭看我,他那雙璀璨的長魅眼在朦朧的雨裏尤其的明亮,「娘娘,跟上奴才,別丟了。」
我抽噎着說好。他又不放心,伸出一隻手來,把我緊緊拖住,再同我並肩往前走。
恍惚之間,彷彿回到小時候,我們貪玩,在荒野遇上暴雨,小家奴也是這樣,走在前面開路,又時不時停下來等我,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主子,跟上奴才,別丟了。」
蒼茫寂寥的荒野,天再黑,雨再大,小庶女也不是一個人前行,總有那個執着穩篤的小家奴在前方候着她。

-12-
白玉階被天雷劈出了一塊古石,石頭上鐫刻了血字。
「夏氏忠良,含屈枉死。」
這場祭天,一部分緣故就是爲了平息關雎宮夏貴妃的冤魂。
結果,天降厄運,還砸出了這樣一個血書。
陳皇后聽見的時候,嚇得昏了過去,姚貴妃也拿不住碗,薑茶摔了一地。
雨初歇,我站在廊下喝薑茶,靜靜地望着屋檐下成串的水珠砸在青磚上,集聚成一片又一片的小湖。
日光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溜了出來,寧靜地吮吸着這一片片小小水澤。
有些小時候的事情記起來了,夏侯離是我娘撿來的,他剛來到我家的時候,總是跟我搶孃親,他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在噩夢中哭醒,我娘總是要哄他。他身上有一塊很漂亮的玉佩,上面寫着「夏」,可是我娘把他的玉佩藏了起來,孃親說他姓夏侯。
夏侯離或許是姓夏。
從關雎宮鬧鬼,再到祭天,都是夏侯離在一手推動。
他當年進宮是爲了什麼?跟枉死的夏氏有關係吧。
忽然打了個噴嚏,身上就落下來一件紅色披風,夏侯離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他與我並肩站着,沉寂了片刻,悶聲問:「娘娘,昨晚說的話還作數嗎?」
他也淋了雨,有些鼻塞,說話悶聲悶氣的,手上端着一碗滾燙的薑茶,低眸吹着熱氣放涼。
很難得見夏侯離這樣乖順的模樣,把那張狂的大紅飛魚服都撐出幾分溫柔來。
很容易把人的心醞釀得柔軟纏綿。可這種惻隱心軟,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都不是好事。
我們都是一腳踩在陰間的亡靈,活在無休黑夜裏,若是癡心妄想,貪戀明亮溫暖的白晝,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
昨晚約定好,橋歸橋,路歸路,不再招惹對方。
督主就該不擇手段,六親不認,冷血腹黑,才能穩當地做好東廠督主這個位置。
曇妃就該虛與委蛇,諂媚虛僞,無情無義,才能保住一條卑微的小命。
他繼續做他的人上人,我繼續當我的人下人,各憑本事,在自己的道上一路走到黑。
這纔是我們各自該走的路。不要有交集。誰也不會成爲誰的負累,誰也不會成爲誰的軟肋。
我抿了最後一口薑茶,抬眼望着他,「今天就當本宮欠了督主一個人情。有機會的話,本宮會還的。昨晚說的話,還作數。督主和本宮,還是各走各的道,互不煩擾。」
他停下喝茶的動作,掀起眼眸寒湛湛地望住我,慢慢冷笑起來:「娘娘的心,是鐵打的,不會痛,也不會流血。不像奴才,心是血燙的,肉造的,會流血,會發痛,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捧出來叫娘娘踐踏。」
哐當。他把滾燙的瓷碗狠狠地擲到廊前一汪汪的水澤裏,破碎的瓷片濺得漫天亂飛。
我面無表情冷道:「督主,本宮沒心,也沒想要你的心。」
他咬牙冷笑:「是奴才犯賤,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他踹了一腳欄杆,拂袖走了。
小家奴,跟着權勢與日俱增的,還有這糟糕的壞脾氣。
可是他衝着誰發脾氣呢。
其實他知道的,聰明的督主比誰都知道,這纔是對的,這纔是我們都該做出的最理智的選擇。
有時候,不是想不想要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的問題,我們都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了。
沈延這隻惡狼還在環伺,無論如何,小庶女總不能叫自己家的奴才被別人欺負啊。
更何況,我也很有興趣與狼共舞呢。
叫沈延相信我愛他,相信可憐的曇妃娘娘對他一往情深,以爲曇妃娘娘是個蠢貨,這樣最好了,只要他不把我當一回事,什麼時候把後背露出來,什麼時候我就能從背後送給他一刀子。

-13-
回宮了,祭天失敗,老皇帝病重垂危,發生了一件弔詭的事情。
老皇帝竟然單獨召見了我,人微言輕的曇妃,簡直不可思議。
燈火明明滅滅,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就是一具即將枯朽的骷髏,生命已經被酒色掏空,形如枯槁,那雙污濁的雙目空洞洞地望着帳頂。
我坐在他的牀沿邊靜靜地削梨。
「小仙兒,朕最近常常夢見你娘了,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穿着一身白裙,對着我笑……」
老皇帝快死了果然糊塗了,糊塗了纔會癡心妄想,以爲我娘對他笑。真噁心。
可我不能說出來,只是慢騰騰地用小刀子削着那粗糙的梨皮,微笑,聽他回憶。
老皇帝或許是迴光返照吧。他說起許多往事,我不知道的往事,關於我孃的祕密,夏貴妃的故事。
我娘和夏貴妃同一天出生,並列晉安城第一美女,孃親是清水芙蓉,夏貴妃是國色牡丹,孃親出身富商之家,有錢,夏貴妃出身公侯之家,有權,兩個晉安最出色的女人是閨中密友,在她們十五歲生辰那天,遇見了天子,悲劇根源自此而生。
夏貴妃愛上了天子,天子愛上了我娘,我娘愛上夏貴妃的哥哥。
本來這種糾葛的錯愛未必釀成悲劇,可一旦權力從中作梗,貪慾執念作祟,就陰差陽錯,成就了一出悲劇。
新登基的天子爲穩固政權,娶了夏貴妃。
我娘和夏貴妃的哥哥情投意合,也定了親,暫未過門。
可是有一天,夏貴妃有孕,娘進宮去探望她,卻被旁人帶到一個無人的冷宮裏,被天子強佔了。
天子欲迫孃親進宮,可是孃親寧死不屈,夏貴妃發動夏家權勢保護孃親,入宮一事才作罷。
當時恰逢夏貴妃哥哥出征打戰,夏父得知孃親失清白一事,立即退了婚。
我娘在婆提寺度過了一年,出征的夏貴妃哥哥還沒回來。
可是孃親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被抱到太傅家去了。
外祖父很快把孃親許配給曇家做妾。
假如當年夏貴妃不是坐胎不穩,纏綿病榻,或許她能幫孃親一把。
又或者如果當年夏貴妃哥哥早一步回城,他能把孃親奪回去。
可是世事總是悲劇地巧合,孃親嫁入曇家的第二日,夏貴妃哥哥凱旋歸來。
一切已成定局。
孃親在曇家絕望地過活,我那便宜老爹最初貪慕孃親的美貌、財富,對她恩寵有加。
可是後來,孃親在禮佛路上被強盜綁了,幾個月過去了,夏貴妃哥哥去剿匪,孃親已經懷孕了。
我就是那個野種。
孃親被視爲不貞不潔,可她還有豐厚的嫁妝,她活着的時候,曇家人不敢趕走我們母女,他們還要依附在我娘身上,吸吮最後一口鮮血。
沉寂的燈火被微風吹過,無意地跳了跳。老皇帝像是死了,闔上眼,雙手合在胸前。
可他沒死,他尚存了一絲鼻息往外出氣。
我臉上的笑容沉下來陰霾,我問老皇帝:
「難道陛下的太子,和陛下的宮妃,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嗎?」
這個世界怕不是瘋了吧。
過了良久,沒有人回答這個荒誕的問題,我以爲他死了。
正準備搖鈴,老皇帝忽然伸出那隻枯枝一樣的手,緊緊纏住我的手,用那渾濁無力的聲音說:
「錯了,我錯了,什麼都錯了。太子不是太子,他根本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我和千千的兒子,是夏侯離。」
千千是我娘。
五雷轟頂。
渾身力量都在一句話裏流失掉了。
荒誕。離譜。不可能。
老皇帝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他來不及告訴我他是怎麼發現弄錯Ṱůₓ的,他是怎麼確認夏侯離纔是他的兒子的。
他僅用最後一口氣告訴我。
他說,他要廢了太子,他要他真正的兒子登基。
他說,他留下的詔書藏在東廠的詔獄。
他說,他會留下遺命,讓我成爲太后,讓我找時機,扶持我的哥哥,夏侯離登基。
奄奄一息的燈火終於滅了。
我把銅鈴搖響,壓山倒海的宮人跑來,我像一個行屍,站在門口,被風吹得迷了眼。
皇帝死了,我和陳皇后,同時成了太后。我是西宮太后,她是東宮太后。
沈延暫時登基了。

-14-
宮裏頭辦起了喪事,入了夜,觸目所及,淒涼白帷帳,白燈籠,白燭,一片白茫茫,慘淡淡。
陳皇后已經哭暈過去了,而我這位始料未及的年輕太后,盡心盡力地哭靈,守靈。
喪禮是夏侯離主持的,我們不可避免在這靈堂碰見了,那會我哭得眼睛發痛,倚在柱邊揉眼皮,沈延伸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邊拍着我的背,溫聲細語:「母后,切莫悲痛過度。」
夏侯離幾次來請示,目光沉靜,他只當我是陌生人。
如果我們真的是陌生人,互不相干的人多好啊,哪怕是仇人也好,總歸,比是兄妹好。
我去後堂歇息時,迎面遇見了他,他冷冷瞥了我一眼,從我身邊掠過。
可冷淡的聲音像一陣乍暖還寒時的雨,輕忽忽地落下來,砸得心頭都發冷。
「奴才恭賀娘娘,所得皆所願。」
我對他說不出一個字,只能微微仰起臉,對着風口用手扇酸澀的眼睛,扇了一會又覺得多此一舉,太后哭靈理直氣壯,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悲痛的理由,可以放肆、無拘地掉眼淚,沒有人覺得異樣。
入了夜,剩我和沈延守靈。
我漠然地往銅盆裏燒紙錢,看着青藍火焰燒出一縷縷煙,看炙熱的火焰漫過指尖,一點點刺痛,慢慢牽動知覺。
不知道什麼時候,大門被關上了,廊檐上的招魂鈴陰森森地搖晃着。
沈延什麼時候抱住我的,我沒知覺,直到他的指尖,沿着我的喉嚨,滑下去,到鎖骨前緣,冰冷從肌膚一點點滲透到四肢百骸。
我震愣地望住沈延,這是靈堂,堂前還有一具棺材,一具未寒的屍骨。
他勾住我的腰,抵在森冷的柱上,綿長的、雪白的帷幕飄下來,覆住我們。
一邊停放着祭奠的花圈,高几上白燭明明滅滅,把糾纏的影子點明,掐暗。
「沈延,你瘋了。」
我聽見自己沙啞如瓦礫的,沉痛過度的聲音。
他不爲所動,用那冰冷的指尖放縱地肆虐我:
「我沒瘋。小仙兒,把你獻給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着這一天,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他死了,他終於死了,我就是想要在他的靈堂上,讓你重新做回我的女人。」
我發狠地咬他,推開他,「沈延,你不嫌髒嗎?我侍寢過……」
蠻力鬥爭,女人總是喫虧。我撼動不了他半分,反倒被他攬得更緊,更貼。
他舔了舔我的脣,啞聲笑道:「小仙兒,你別矇騙我,你一侍寢就吐,怎麼侍?」
我怔然地盯着他,「你怎麼知道……」他笑得愈發無制,「催吐的藥是我下的,我怎麼不知道。」
最後,他斬截道:「小仙兒,你只會是我的女人。」
森冷的手從衣裳下襬探入,肌膚上起了一陣陣戰慄,就在他的手掌覆蓋住那團綿軟的時候,恐懼四面八方湧來。
驚惶之中,頭腦也瞬間清明。
如果,如果他要了我,他就會發現我失去了貞潔,他就會知道,夏侯離的祕密。
我咬牙壓制住那些惶恐,伸手撈住他的手臂,用那最無用最懦弱的眼淚去哄他,「沈哥哥,我在你心裏,是不是連娼妓都不如?」
他暫時停下手掌的撫弄,用那雙幽深泛藍的眼眸審視我,我咬着脣繼續垂淚:「你不過拿我當泄慾的玩意兒,在這樣的地方,這樣混賬地苟合,就連娼妓,起碼也是在牀上。你就是這樣糟蹋我對你的一片真心嗎?」
我暗窺他神色,他神情漸漸有些鬆動,那雙欲色濃烈的眼眸也隱約溫和了些。
他小心試探道:「小仙兒,你待我,還有幾分真心嗎?」
我拿手帕掩住臉,低泣道:「有沒有,又有什麼分別,橫豎你也不當一回事。」
直接說有,他只會懷疑,只有故作打情罵俏,捻酸做醋,他纔會以爲我是真情實意。
隔着手帕,我看見他徹底動容的神色,我在心裏冷笑。
他放過了我,這回僅僅是把我擁在身下,聲音夾雜着難言的喜悅:
「有分別,小仙兒,我還以爲,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只要你對我還有真心就好。」
我拿指尖纏繞他的一縷發,悶聲悶氣道:「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們註定有緣無分。我是太后,你是皇帝……」
他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溫言細語:「小仙兒,我們可以長相廝守的,如果沒人攔在我面前……」
我佯做天真:「哦?沈哥哥,你都登基了,還有誰攔你呢?」
他的眸光漸冷:「夏侯離不死,我這皇位,坐得也不穩。」
我幽聲道:「可惜,我什麼都幫不了你。」
他盯着我的眼,誘騙道:「小仙兒不是知道夏侯離的祕密嗎?告訴沈哥哥吧。」
我作勢倚在他胸膛前,低頭嫵媚輕笑:「我知道啊,夏侯離的祕密……」
「嗯?」
沈延專心致志地聽。
我嘻嘻笑道:「他喜歡陳皇后。」
沉寂片刻,沈延捏住我的下頜,和我四目相對。
「小仙兒是在拿沈哥哥取樂嗎?」
我露出認真誠懇的神色:「沈哥哥,這有什麼好取樂的,他和陳皇后廝混,可不就是致命的祕密嗎,你看他對陳皇后言聽計從,還常常流連鳳鳴宮,宮裏頭人都說……」
宮裏頭誰不知道督主可以用法子讓娘娘們高興啊。我知道,宮裏頭人知道,沈延當然也知道。
這是衆所周知的祕密,可我沒騙他啊,這確實是,我知道的,夏侯離致命的祕密呢。
沈延不悅地打斷了我:「夠了……」
他又開始懷疑我了。
我把笑隱淡了,推開他,往火盆那一邊走一邊嘆息:
「沈哥哥,這會是不是覺得仙兒沒用?前頭你說要跟我長相廝守,也是在哄我吧……」
他追上來,擎住我的手,一寸寸地打量我的神情,沒看出破綻,這才答道:「小仙兒,你何必這樣防備我,我不會再騙你了。」
我冷笑着,把他的手一摔,寒聲道:「究竟是誰在防備誰?沈延,我對你一腔真心實意,你呢,沒有一刻不想利用我。我只是個小女人,你少拿對外面人那一套來對付我。」
他被我突如其來的脾氣一時唬住了,又把剛浮起的猜忌壓了下去,他重新拉我的手,摸我的頭,溫言道:「小仙兒,是沈哥哥錯了。我也是Ŧûₚ着急,想早點剷除我們之間的障礙,你消消氣……」
我冷着眼看他,慢慢把氣消下去,趁勢給他一個臺階,還有,一個陷阱跳。
「呵,你當我不想嗎?你知道老皇帝爲什麼突然召我,讓我當這太后嗎?」
沈延面上顯然地探尋意味。「嗯?」
他其實早就想問了,這個問題估計在他心裏都過了千百遍了,只是還沒找到時機問,這下我主動說出來,徹底幫他打消疑慮。
「他叫我要幫你剷除夏侯離,我也疑惑,他爲什麼覺得我能幫你呢,他說我跟夏侯離認識的時間久,總是能比旁人多瞭解他,對付起來,就有把握些。不過我想老皇帝錯了,我一個小女子,哪能懂這些呢,我想你也不信我,就算了罷了,你就當我沒說過這程子話,算了算了……」
我嘆氣搖了搖手。
他握住我的手,下定決心道:
「小仙兒,我信你。」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沈延相信我了。
我拉着他的手,對他嬌嗔:「往後你再不信我,我就不理會你了。」
他把我輕輕抱住,下頜抵在我的發頂上,「不會了,小仙兒,往後我們齊心協力。」
我勾脣一笑,「齊心協力,完成老皇帝的遺願。」
這守靈的一夜,僥倖逃過一劫,還有意外收穫,沈延開始敞露後背了,不過只是個開端。
沈延先我一步出去了。
玲瓏提着燈籠來接我,我身心俱疲,藉着同玲瓏尋常聊幾句消乏。
「娘娘,督主現在越來越可怕了。」
「哦?怎麼說?」
「剛纔我來的時候,撞見他了,他那個臉陰沉沉的,好像誰挖了他祖墳一樣。」
「在哪撞見的?」
「喏,就在停靈門前,他好像在那站了挺久了,我看他頭髮上都沾了些寒露。」
忽然覺得腳上千萬鈞重量,抬也抬不動。
他什麼都聽見了,他又該什麼都信了。
心像被什麼突然戳中了一下,發麻地生疼。

-15-
當上太后的我很忙,每天總要請些貴婦進宮來談天說地,打發時日。
有時候聊得起興,還會跟她們出宮去逛逛。
當然,沈延派人監視着我,最初盯得很緊,可看我確實是喫喝玩樂,他也就慢慢鬆懈了。
祭天血碑的事沒完,還掀起了驚濤駭浪。
萬民血書請求徹查當年夏家冤屈一案,至今晉安城百姓還記得那位騎馬斜倚橋、滿樓紅袖招的夏家公子,年輕少將,夏煜。
他死在輝煌璀璨時刻,打敗敵寇、率軍凱旋歸家的時刻。
邊關刀光劍影、寒風冷雪傷害不了他半分,可這錦繡榮華的晉安城,卻不由分說把他圍殺。
那時,太傅、陳皇后母家、姚貴妃母家等多個重臣聯合上書,參奏夏煜通敵叛國,皇帝震怒下令滅夏家九族。
萬民擁護的少將夏煜死在了斷頭臺上。
風華正茂、二八年華的貴妃也勒死在了梧桐樹下。
夏貴妃的小皇子也死在一場無妄的大火裏。
夏家自此絕滅。
可生命能磨滅,公義正道長存人心,一時之間,爲夏家平冤之事在民間鬧得沸沸揚揚。
現在的天子本想對此案敷衍了事,畢竟牽扯其中的,大多數是他的黨羽。
就在天子對着諸位臣公揚言「民間流言不足爲證」的時候,督主出列,抬手一揮,東廠番役押上一列被鞭笞得血肉模糊,當年指證夏家的證人。
證人經歷過東廠的刑獄,從地獄走了一遭,連叩頭把真相一股腦地說了。
衆目睽睽,天子還欲說些什麼搪塞之詞,督主雷厲風行,對天子冷笑道:
「陛下事務繁冗,臣願爲陛下分憂,徹查此事。」
「夏侯離,你竟敢擅專!」
天子站在金鑾之上,氣得面色發白,督主站在階下雲淡風輕,二人僵持片刻。
西廠的人被攔截在外,東廠的人圍住了朝堂,錦衣衛作壁上觀。
太傅、陳相、姚相這些老臣縱要護衛天子,可是沒兵就沒有發言權。
姚相試圖從言語上震懾督主,「夏侯離,你反了你!老夫要參你,掌權自重,妄圖……」
都沒看見督主是怎麼出手的,只是血染金鑾殿,督主的眉眼十分冶豔,比鮮血還豔。
督主平和地擦拭繡春刀上的血漬,叫東廠番役把屍體拖下去,又抬眼對諸位臣工溫和一笑:「姚相離間陛下和本督,罪該萬死,本督爲陛下清君側,驚擾了諸位,莫怪。」
全場寂靜,衆人屏息。
督主說罷,又拿那雙冶豔的眸望住天子,漫不經心道:「陛下,徹查夏家冤屈一事,就由臣着辦吧?」
督主哪裏是在問,分明是斬釘截鐵,不留分辯。
天子惶然地跌坐在龍椅上,擺手,「勞煩督主。」
當天晚上,沈延把我壓在榻上,他想從我身上尋求安慰,他急燎燎地把我的裙裳往上推,在腰間滾成了一團,手掌探進來,沿着細膩的腿窩就要向上侵襲。
我連忙按住他的手掌,望着他輕輕一笑:「陛下,前朝不寧,你也不該在這後宮放縱,若是叫人知道,天子和太后亂倫,豈不是更讓人拿住了把柄……」
沈延目光漸漸變得森冷,他移走了那沾在腿窩上的手,可還是不甘心地埋首在我頸窩啃咬,發泄了一會,才仰起臉來盯着我:「母后,是真的替兒臣着想,還是不願意同兒臣歡好?」
他的目光像一盞窺照的鏡子,似乎要把我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臉上浮現好脾氣的微笑,伸手埋進他的發裏,用指腹爲他按捏解乏,輕聲含笑道:「陛下這無名火發得邪性,無緣無故又對我生疑,你若是不信我,何苦還來糾纏我。」
沈延鬆懈了幾分,攬着我的肩沉默了片刻,才惱忿道:「夏侯離那個閹狗,我遲早要他碎屍萬段。」
我冷笑道:「陛下可有什麼法子對付他?」
沈延撫摸我的臉頰,吻了又吻,憤怒稍平緩了些,方道:「若是錦衣衛能爲我所用,剷除東廠指日可待。」
「哦,陛下可有什麼主意了?」
沈延冷笑道:「錦衣衛指揮使寧衡是個狐狸,他到現在都作壁上觀,不肯押寶。」
我的臉乖巧倚在他的手臂上,寒笑道:「是人總有弱點,要麼貪財,要麼貪權,再或者,貪色,陛下應該投其所好,見機行事。」
沈延捏住我的下頜,對着我的眼睛,嘆息道:「母后聰慧,可惜寧衡現在家財萬貫,權勢在握,錢權兩不缺,既有這底氣,也不差女人……」
我撐起一隻手,伏在他面前,微笑道:「陛下可知道,我這些日子,總是喜歡在宮裏頭辦些聚會,請些貴婦進宮來做什麼嗎?」
沈延挑眉問道:「爲什麼?」
我支手在下頜,嬌聲笑道:「你們男人做政治,只曉得刀光劍影,哪裏曉得,歌舞昇平也出成就,你以爲我成天攢局是爲着玩樂嗎?我可是爲了陛下你,煞費苦心。把這些個女人聚在一塊,聊些家長裏短,市井流言,聽得多了,對這些百官可瞭解得更透徹些,不單單是朝堂上了,就連家裏頭那點芝麻爛穀子的事,都能摸透了,誒,你說巧不巧,才說呢,我前兒就聽見了寧衡那些個破事……」
我看着沈延的目光顯然地流露出了興趣盎然的意思,方繼續不緊不慢說下去,「寧衡早些年是靠泰山發家的,家中夫人又是個虎婆娘,一直把他壓制得死死的,可近些日子,他這個狐狸,老房子着了火似的,看上了一個寡婦,一發不可收拾,還強取豪奪,把人家佔做外室,經常連家都不回了,常常流連在外宅。陛下,可拿這位外室做筏子,逼一逼寧衡……」
沈延若有所思,盯了我一會兒,方慢慢笑道:「母后果然是兒臣的好內助。兒臣該怎麼獎勵母后呢?」
我斂眸笑道:「若是陛下當真心疼我,就讓我過幾日清閒日子,你常常夜裏來我這胡鬧,叫人撞見了,傳出去,叫那些言官知道了,怕是要拿我去祭天。」
沈延又覆上來,按着我的雙肩,垂下臉來逼近我,笑道:「兒臣聽母后教誨便是了。可是母后,今晚給些甜頭兒臣嚐嚐吧。」他一邊說,一邊試圖從衣裳下襬探手進來,撫山弄水。
我連忙蹙眉捂住小腹喊疼,對他慘淡笑道:「今日身子污穢,陛下就饒了我一回吧。來日方長。」
暫時把沈延唬住了。可他並不走,想要在我這過夜。
我正在想法子趕走他,玲瓏拉了銅鈴,在門口道:
「娘娘,宮裏頭出事了。東廠的人,在抄陳太后寢宮。」
沈延的柔情蜜意登時消散,他那副臉很快陰沉又狠戾。
督主下手,果然是快準狠,連半點功夫也不給這位天子準備。
我和沈延一齊到了南月宮——陳太后的寢宮。
東廠衛軍把南月宮圍得密不透風,百千火把將這金碧輝煌的宮殿照得亮如白晝。
夏侯離負手站在火把前,臉色極白,五官極濃烈,十分妖冶。
我已經有一些時日沒見着夏侯離了,總是聽說他。
聽說他沒日沒夜徹查夏家冤案,聽說他審犯人手段愈發殘酷狠戾,聽說他通宵達旦飲酒縱歡。
專心做事的督主,成績顯著。這纔是他該走的路。若是,不縱酒傷身,就更好了。
聽見我們來了,夏侯離在火光中張眼望過來,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沈延。
面上結上肅殺的笑容,他並未對沈延行禮,就那麼挺拔地站着,含笑道,「不過是抄個太后,不必驚動陛下。」
沈延氣得臉發白,卻不能表露半分,只能含糊笑道:「督主辛苦了。」
夏侯離講到「太后」二字時,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夏侯離似乎有所察覺,又朝我望了一眼,冷笑道:「今晚只是抄東太后,西太后不必煩憂。」
他目光裏的恨意湧動,那樣明顯,又悄無聲息地,無影無蹤地化成小刀片,一點點撬起心臟邊緣。
不是驟然地發疼,而是細細麻麻、密密集集地,你以爲不疼,可剛壓下去,又有其餘角落,或者四面八方焦灼地發起疼來,叫人喘氣也喘不過來。
我垂下眼,不能再看他,再看一眼,就會被那目光逼得窒息。
正說着,忽然殿內就傳來呼呼喝喝的聲音,有些宮女被驅趕着散了出來,一時之間作鳥獸散。
緊接着,就有一衆廠衛簇擁着陳太后出來了。與以往衆星拱月的簇擁不同,這回,陳太后是被衆星拱月地押赴出來的。
蓬頭垢面,形容狼狽,陳太后昔日那張保養得嬌嫩的臉,沒了胭脂和白粉做底,在這明晃晃的燈火下殘敗衰老得厲害。
她還未充分接受即將抵達的命運,還在奮力地掙脫手上的繩索,見到夏侯離,那雙已經衰老的眼眸又亮起了光來,竭盡全力地掙脫開廠衛的壓制,朝夏侯離奔去。
尊貴的陳太后忘記了體面,她奔到夏侯離面前,跪了下來,以一種乞求姿態望着他,被捆縛的雙手牽動他紅色袖袍:「督主,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救救我吧。」
往日情分,我抬眼望着他們,夏侯離遠遠望過來,不過是不經意,錯上一眼。
陳太后還在苦苦哀求做情,夏侯離垂下眼,奪下她手中的鮮豔袖袍,輕聲笑道:
「本督是個殘破之人,怎能奢求同太后娘娘有情分。若論情分,恐怕迷迭香和娘娘的情分,更深些。」
迷迭香致幻。或許,督主就是用這迷迭香,讓後宮娘娘們快活的。
陳太后臉色衰敗,還想攀附上去,扯他的袖子,卻被他踢開了。
他手一揮,邊上的廠衛再次把陳太后按住了。
沈延終於按捺不住,想出聲喝止。畢竟沈延入宮後是養在陳太后名下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是他的喝止聲顯得過於蒼白,他命令東廠廠衛住手,東廠廠衛置若罔聞,齊齊望向他們的督主。
夏侯離走到沈延身邊,伸手搭在他肩上,懶憊一笑,道:「陛下應當多勻點時間來理朝政,少些時候去後宮廝混。」
沈延氣得脣都顫抖,說不出半句話。
夏侯離一邊說,一邊笑,一邊側過臉來,用那雙妖冶的桃花眼來望住我,
「西太后有功夫,多念念佛經,學些三綱五常,才能給後宮樹立典範啊。」
「省得哪一天,也同這位東太后一樣,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我聽見自己慘淡的笑聲,「本宮就不勞督主費心了。」
當天晚上,東太后被勒死在關雎宮梧桐樹下。
第二天晚上,姚太妃也被勒死在關雎宮梧桐樹下。
當年的夏貴妃,就是被東太后和姚太妃勒死在關雎宮的梧桐樹下的。

-16-
千燈節時,我在人潮擁擠中望見了夏侯離,他提着一盞燈,身旁依傍着一個鮮活明亮的姑娘。
她在笑,脣邊一點笑渦,紅衣裳鮮豔,他除了提燈,手上還提了許多剛置辦的玩意兒,神色溫柔。
他們一說一笑,沒有人注意到幾丈開外的我。
我聽說過,督主撿回了一個姑娘,叫小仙兒,他很疼愛她。
疼愛到,可以拋下百般事務來陪她逛千燈節。
千燈節是情人相會的日子。
手上的燈什麼時候跌落的我也不知道,不遠處又有鐘鼓鳴,有新的熱鬧看,人們臉頰上盈滿洋洋笑容,我呆呆站在原地,逆着人流,被撞得也渾然不覺疼。
我一個寡居太后,在這種時候,又來湊什麼熱鬧呢。只不過是因爲玲瓏說,今夜的晉安城是個不夜城,四處張燈結綵,火樹銀花,數不完的燈直掛到天角去,長街上還有許多逗趣的戲班子、雜耍、各樣小喫、精巧首飾。
我心動了,太后偶爾貪玩一會,罪過很大嗎?曇仙兒偶爾貪慕喜慶,癡心妄想嗎?
現在看來,還真是,我有些後悔了,還不如就待在寂靜深宮裏剪燈花,總比現在要好些。
別人的熱鬧,別人的喜慶,與我何干。
玲瓏喊我,把我的魂召了回來,她笑得明朗朗,我腳步虛浮,任由她拉着一齊鑽進新的熱鬧攤子。
人們在射箭贏喜頭,大多數是男人爲心愛的女人贏獎品,一陣陣歡呼喝彩聲,得了彩頭的男人歡天喜地,捧着禮物送給心上人,女人紅着臉推拒片刻,最後連手帶禮物被情人握在掌心裏。
他們都笑得很甜、很溫柔,把人的心都熨燙得妥帖。
玲瓏挨在我身邊羨慕道:「什麼時候,也有人給我贏彩頭呢?」
我不作聲,只是冷淡望着高架上的彩頭,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可如果是心上人排除萬難,珍重萬分獻上來的,就價值連城了。
叫人盲目的愛情。
忽然有人也擠了過來,紅得扎眼。
「離哥哥,我喜歡那個小兔子泥塑,你幫我贏回來好不好?」
嬌滴滴、軟綿綿的聲音,我轉過臉,撞進夏侯離那雙璀璨的桃花眼。
他和我一樣始料未及,但很快恢復了尋常神色,沒有作聲。
我們都當作不認識對方。
心頭叫人窒息的感覺又席捲上來,我想扯了玲瓏走,可是玲瓏已經闖到最裏頭去了,她手上拿着那個小兔子泥塑,對我招手,「主子,你不是喜歡小兔子嗎?我給你贏回來。」
周遭的人都望住我,我不能叫玲瓏在熱鬧裏唱獨角戲,只得也擠開人羣,上前去。
玲瓏是個傻瓜,她根本就不會射箭,舉着箭歪歪扭扭瞄了一會,射出去,沒到靶子上就先落了地。
玲瓏很沮喪,可我也不會射箭,我捧着錢袋子問店家,能不能買。
店家笑道,這是個喜頭,大家只能各憑本事贏回家。
我們拿不走小兔子,可是夏侯離可以,那個小仙兒慫恿着他上前來贏彩頭。
我和玲瓏歸置到一邊,看夏侯離,舉弓射箭,毫不費勁,正中靶心。
小仙兒拍掌歡笑,店家把小兔子泥塑捧上前去給她,她很高興,朝夏侯離身邊奔過去。
我們主僕沒看下去,擠開人羣往外走,玲瓏還垂頭喪氣,我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那玩意兒不值錢,沒什麼意思……」
玲瓏低頭悶聲道:「主子最近都很不開心,我就想給你贏個彩頭,叫你高興高興,我真沒用。」
本來並沒覺得什麼,曇仙兒從來都是求而不得的,早就習慣了,沒什麼。
可這個討厭的玲瓏,慣會惹人掉眼淚。
我用手揉了下眼皮,一邊揉一邊笑道:「胡說,我明明很高興,天天都很高興……」
我有什麼好不高興的,比起之前差點殉葬,現在起碼是個太后了,沒那麼缺喫少穿的。
我半睜着眼望着前方的燈火,有些迷離了,晃得眼睛朦朧。
正說着,玲瓏忽然停下腳步,扭身跑回去。
她趕在我攔截她之前,拉住夏侯離問:「督主,小兔子能不能給我?」
一根筋的玲瓏。
那個小仙兒把那小兔子緊緊捂住,張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瞪着玲瓏,還有,追上去的我。
夏侯離默不作聲地望着我。
我狼狽地把玲瓏扯回身後,掀眼對夏侯離微笑:「她胡鬧,不用管她。你們繼續玩吧。」
夏侯離仍盯着我,街上的燈火都融在他那雙璀璨的眼裏,明明是很和煦的光芒,可是看一眼,就覺得冷一秒。
就好像,你曾經擁有過一件至珍貴的物件,到頭來,不屬於你,這物件愈好,你就愈忿忿不平。
可註定的,什麼辦法也沒有。連掙扎都沒得掙扎,就陷入沼澤裏。
我不敢再多貪看一眼,急忙拉着玲瓏扭身就走,手腕卻被緊緊握住了。
我掙了掙,施壓在手腕上的力量卻分寸不讓,蠻橫的督主。
「爲什麼哭?」
那低得發沉、啞得發悶的聲音差點又叫我破防。
不知道藏在胸脯下那顆破損的心都叫酸醋釀過幾回了。
還好這回我擺佈住了那洶湧的眼淚。
我深深吐了一口氣,回過臉望了眼邊上神情異樣的小仙兒,再望向夏侯離,勉強扯出一個笑來:「督主看錯了,今兒這麼好的日子,我高興還來不及,有什麼好哭的。」
這回我擺脫了他的束縛。
玲瓏說要去湖邊點花燈祈願,她去買燈,我坐在湖邊等她。
燈火通明,我的眼前卻忽然一暗。

-17-
半昏半醒之間,我聽見一羣人在說話。
「這麼個白白嫩嫩的大美人,可惜了,馬上就要餵魚了。」
「蠢貨,玩完再沉塘,誰知道……」
一寸寸的黑暗侵襲着意識。
「玩得盡興點,下點猛藥。」
有人捏住我往嘴裏灌水。
「搬到船上去,玩完往湖裏一扔,神不知鬼不覺。」
手腳被束縛,我被扔到了一張牀上,搖得厲害,已經在畫舟上了。
我聽見男人粗噶放浪的聲音,衣帛撕裂。
污糟的惡鬼要欺凌上來。
有人握住我的腳腕,有人按住我的手,有人扯我脖上最後一抹絲帶。
曇仙兒真是個倒黴鬼啊。不過就是貪玩一會,就要落個這樣的下場。
真是不甘心啊。
「急什麼。等藥性發作了,這小娘們自己勾上來……」
渾身開始發軟,發燙,發紅。
那些人開始拆掉我手上腳上的繩索,他們知道,發作之後,我根本不會再有半分力氣掙脫了。
我拼力用尖銳的指尖劃大腿上的嫩肉,破開,陷入,很疼,可是還不足以抵擋那瘋了似的慾念。
那些人開始低啞笑起來,「小娘子,想要男人嗎?」
我死死咬住脣,緊緊攥住身下的牀單。
脣間不小心溢出了輕顫。
我要發瘋了。
那些男人也開始要發瘋了。
我絕望地閉上眼。
卻聽見幾聲悶哼,有滾燙的、粘稠的血濺到我光裸的手臂上。
有人用溫熱的指腹奮力地擦拭掉我手臂上的血。
可男人的觸碰此時是最致命的。
雙腿間禁不住地摩挲,玉足已經顫慄地蜷縮了起來。
我半張開眼,什麼意識也被情慾的一場大火摧枯拉朽地燒將起來。
來的人是我想要的人,可是是我不能要的人。
我猩紅着眼,咬牙對他說,「夏侯離,不要碰我……」
他沒聽話,捏着我的足腕覆身上來。
屋裏沒有點燈,只有窗外落進來幾點模糊的光,根本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一片昏暗裏,他一寸一寸地用脣覆蓋白膩的胴體,一遍一遍地用脣吻我的眼淚。
「不要,我不要你……」
我不能要你。夏侯離。你知不知道,曇仙兒和你已經錯了。不可以再錯下去了。
他雙手捧住我的臉,脣印在我的額頭上,音色發沉:「這會,你只能要我了。」
那是無藥可解的媚藥,再拖延下去,血脈掙裂,死路一條。
他不由分說,撞進了那個禁忌世界。
一錯再錯。
我聽見自己驚駭又恬足的呻吟聲,和他迷離的喘息聲。
無力抵抗。
他的脣掠過我的下頜,含上耳垂。「要我嗎?」
他故意停留在幽洞水瀑前,駐足不前。
他要逼我,承認是我要他。
黑暗中他的脣格外紅,紅得像琉璃杯裏的葡萄釀,氤氳着水色,蠱惑又醉人。
我死死咬住脣,不能要,可是血管裏無數的花火在炸裂。
他死死盯住我的眼,要和我比耐心。被下藥的人是我,不是他。
腿窩滾燙得厲害,空虛得厲害,想要被徹底地填滿,充據。
可是壓在我身上的人,是哥哥啊,骨子裏流淌的血,是無法磨滅的證據。
「仙兒,要離哥哥嗎?」
他往前一闖,拓了一方,俯身沉在我耳邊哄誘:「仙兒乖,對離哥哥說,想要離哥哥……」
血液滾燙得沸騰,把白膩的肌膚都淌紅了,燒着了,沾上男人堅硬挺括的胸膛、身軀,野火燒不盡,把三綱五常、禮義廉恥、倫理道德統統燒成了灰燼。
「我要……仙兒要離哥哥……只要離哥哥……」
絕望中毀滅。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都丟棄了。
長腿盤桓上他挺勁的腰,卻被他握住一隻腿往前一壓。
瘋了似的盤桓、纏繞、絞緊,直到徹頭徹尾、深入骨髓地鐫刻彼此。
滾燙的汗珠大雨傾倒似地爆落,腰,鎖骨,豐盈,溼淋淋,水嘩嘩,黏糊糊。
他把我的十指緊緊地嵌在他的指縫間,劈天破地。
我們融爲一體,靈肉交合。
晚來風急雨驟,黑沉的夜,狹窄的船艙忽然被雷雨裹挾着,捲入洶湧漩渦,在翻騰的巨浪中,自此墜入無法無天、永無白晝的萬丈深海之下,永不見天日。

-18-
行事至夜半,江面上下起了雷雨,一程風,一程雨,一程涼。
火山爆發的熔焰漸漸銷聲匿跡,夏侯離把我的腿並在他的腿之間,不知何處蕩過來的微光把交纏中的深紫與正紅的衣帛染得更深、更濃,半掩的長腿愈顯雪白。
我失去所有力氣,被他雙臂禁錮在懷裏。
我低頭看着我們相扣的十指,每一根血脈都在發麻,腦子也轟鳴得厲害。
我這是做了什麼,法理不容,世人唾罵,令人髮指。
喪失的理智、綱常漸漸被找補回來,連帶着那無情無義的言語也從脣邊疲憊泄露。
「夏侯離,送我回宮。」
我的臉掩在他敞露的胸懷裏,沒有望他的神情,只是話剛落,他的身軀微頓。
他的嗓音啞得厲害:「然後呢?」
「然後,」我艱難地從脣間蹦落剩餘的字,「督主和本宮,沒有然後。」
他扣着我的指尖那樣發冷,一言不發。
沉寂了半晌,他沉默着推開我,起了牀,一邊理裳,一邊踱向窗邊,停在窗邊,背對着我看雨。
雨被江上漁火照得悽迷,他的背影被這迷離雨夜鍍得孤寂沉鷙。
我撿起紅色肚兜,單薄的絲料被他揉得發皺,手指一捻,重新覆上發冷的胴體。
一件件披了回去,我扶着牀沿,虛軟地站起來,窗邊的他忽然冷笑道:
「在牀上是離哥哥,下了牀,什麼也不是。」
「早知如此,奴才就不該來。」
「娘娘是生是死,與我又何干。」
那樣深沉的悔意、恨意,比滿窗江雨還寒心徹骨。
眼淚差點就抖落了下來,我用力咬住下脣,把那些沉痛壓下去。
「欠你的,我會還你的。」
一茬又一茬的江雨把船艙內的寂靜都淹沒了。
終於等到夜雨暫歇,他先走出狹窄的船艙,最後沉重的烏靴在船檻那裏停頓。
「娘娘知道我爲什麼會來嗎?」
他揚起手,手上的小兔子泥塑在迷離黑夜裏白得那樣扎眼。
「奴才以爲,娘娘還像小時候一樣,喜歡的東西搶不到,就會哭鼻子。」
小時候,小家奴爲了哄小庶女不委屈、不掉眼淚,總是用盡辦法爲她贏盡她想要的彩頭。
不一樣了。管制眼淚的閥門又在震震地鬆動了,要拼了命才能把鎖焊死、把門堵死。
一滴眼淚也不要掉。
我就那樣幹着眼,看着他毫無眷戀地把那件小兔子擲進沉黝黝的江水。
咕咚一聲一沉到底。
最後是東廠的護衛把我送回宮,沈延站在硃紅宮門前,冷着臉,負着手,寒聲問我:「母后今晚去哪裏胡鬧了?」
我筋疲力盡,沒有應他,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黑黢黢的深宮裏頭走,彷彿永遠也沒有天光。
可沈延不放過我,他扯住我的手,瘋了似的,拖着我往我的宮殿去。
只是剛進了殿,一切宮婢被他驅散,宮門被他踢着合上了。
他甚至來不及到牀上,就把我按在那深紅銷金的柱子上,發狠地吻我。
我發狠踢他,推搡之間,奮力扇了他一巴掌,他不敢置信地掀起眼凝視我,又抬起手,一點點按上那臉頰上的紅痕,目光陰鷙,可是脣邊卻露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寒笑。
「母后不是喜歡兒臣嗎?怎麼連牀,也不肯陪兒臣上了?」
我紅着眼望住他,嗓音啞得抽噎:「我累了,今晚不……」
手腕被他狠命掐住,他的嗓音在我耳邊發冷:
「母后知道兒臣等了多久嗎?兒臣以爲母后喜歡千燈節,在宮裏頭點了千萬盞燈,想陪母后賞燈,可是從傍晚等到天黑,從天黑等到半夜,兒臣還以爲母后跑了……」
不是他設的圈套?如果他演技真能這樣精湛,還真是叫人服氣。
我沉默着盯着他。
他說着說着,忽然寒徹徹笑道:「罷了,」他捏住我的下頜,直逼進我的眼眸深處,「母后是不是覺得這宮裏頭太冷清了……這樣吧,母后爲兒臣生個皇子,熱鬧些,母后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像沒線的風箏似的,沒個着落……」
我望着他,沉沉笑起來,「陛下還願意要我嗎?本宮在宮外遇上了歹人,被拖進船裏,強佔了身子,不乾不淨了,要不是剛好遇上巡邏的東廠侍衛,本宮這會已經沉塘餵魚了。」
沈延的面色一寸一寸地垮敗,灰暗下去。
那雙幽深得泛藍的眼瞳漸漸現出殺戮的寒光。
最後,他叫許多宮婢來服侍我沐浴,洗了一遍,他說不夠,逼着我洗了無數遍。
細嫩的白膚都拭紅了,有些過嫩的地方都蹭破了皮,折騰了很久,直到他去上朝,我才終於可以歇息。
雖然很累,可是還好,驚心動魄地,守護住了祕密,還順理成章地,叫沈延噁心我的身子了。
再好不過了。

-19-
那天晚上要害我的人,不是沈延,是太傅,沈延的養父。
這養父養子,真是一丘之貉。沒本事,就會欺負女人。
太傅是爲了沈延好,若是太后和皇帝傳出什麼亂倫的事,那就荒謬了。
太傅爲了他這位養子煞費苦心。太傅唯一的親兒子很小時死於一場高燒,於是將一腔父愛盡數傾注於沈延身上了。
沈延當然投桃報李,哪怕我差點死了,他也只是哄我:「太傅年事已高,膝下無子,也是個可憐人,算了吧。」
我冷笑道:「一日爲父終身爲父,本宮賤命一條,哪敢計較。」
我需要去一趟東廠詔獄拿回詔書。
巧得很,曇家二叔犯了事,被抓進了東廠詔獄。
我名正言順去東廠詔獄探監,ťũ̂⁶可卻被攔住了,廠衛說,就算天子來了也進不得,東廠詔獄,只認督主的手令。
將近黃昏,森嚴高牆之下的詔獄處於一片半昏半暗中,常年不見光明,透着森森的冷,寒鴉掠過。
東廠的人在施刑,厚重的銅門縫隙時不時泄出一些尖利可怖的哭喊聲。
我正站在獄門之外躊躇,狹長的甬道上有人提着燈往詔獄過來。
腳步聲漸近,那燈也逐漸把人的面容照亮。
照亮一張驚豔絕倫的臉。可那張臉分文笑意也沒有,冷得同這詔獄森冷的牆壁、銅把一樣。
不近人情,沒有情緒。
他的燈把我的臉照亮了片刻,可他同我擦身而過,我的臉又黯淡下去,黯淡得幾乎不存在。
厚重的銅門吱呀地推開的那瞬間,我轉過身,奔到他身邊,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兩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口,急促道:「夏侯離,我想進詔獄,見見二叔。」
這將暗半暗的時分,霜露也跟着降落,他眉眼也沾了霜露,發着冷,透着寒。
「娘娘憑什麼以爲,奴才可以任由你召之即來揮之則去?」
他一邊說,一邊憎惡地撥開我停留在他袖口上的手指。
嫌棄,憎惡,原來對我,還有這樣致命的屠戮力。
我縮回手,垂在兩臂間,寬大的袖子可以掩蓋發抖的指尖。
以及細細麻麻的創傷。
原來我這樣不堪一擊。
他不再理會我,提燈跨過高階,進了那陰冷漆黑的詔獄。
在門快合上的時候,我渾渾噩噩地伸手去阻攔。
驟痛,甚至來不及呼救,我以爲指關節都會粉碎的時候,另一隻不屬於我的大手覆上來。
是那隻大手替我承受住了錐心的痛,暗紅的暗紅,淤青的淤青。
門開了,他把我扯進那黑洞洞的詔獄,立在漆黑中,居高臨下冷斥道:「娘娘想死,沒必要拖累別人。」
我咬着脣,眼裏蓄滿眼淚,只能低着頭,眼淚一顆一顆砸在陰冷的地板上。
「對不起……」
他的聲音仍冷硬,還生出了幾分警惕:「娘娘又想做什麼?眼淚這一套功夫,娘娘已經用過一次了,奴才這回不會再上當了。」
可他一邊寒聲,一邊伸出手來,在我的臉下,捧住那連綿不休的眼淚。
我滿臉淚痕抬起臉望着他,他的表情還是那麼懾人,有那麼一瞬間,想把所有一切都告訴他。
你是我哥哥,可是我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怎麼辦。
而且,最可怕的不是已經做了的事情,而是還在持續的眷戀。怎麼辦?
我們能不能逃走,離開這裏,離開世人,只有你,和我。
我們就相愛。跟尋常人一樣相愛。你只是我的小家奴,可以和小庶女永遠在一起的小家奴。
好不好。
曇仙兒懦弱得可怕,無知得可怕。
「夏侯離,如果,如果……」
他斂眸靜靜望着我。
詔獄深處忽然傳出來一陣淒厲的女人哭喊聲。
這陣哭喊一下子把我的勇氣吞噬了大半。
他回望了一眼,見我臉色發青,平靜道:「那是一個亂倫的蕩婦,不用理會。」
勇氣徹底被吞噬了。
我沒有再說下去,他也沒有再說話。
他提着燈走在前方,把一寸寸黑暗點亮,我走在黑暗中,走在他身後,就慢慢看見了光,可是光只是短暫地,漸漸又會黯淡下去。
有人來向他彙報,他望了我一眼,和那人走到另一邊去談話。
我站在黑暗裏,沒人看我,身後是一塊石階,我背過手去撥弄,拿到了詔書。

-20-
我忽然腹痛,見了紅。
私下請了式微來替我把脈,她面色微變,那雙杏眼睜得圓潤:「娘娘懷了。將近兩個月了,近期是有過激烈牀事,導致胎相不穩,娘娘是想要保胎藥,還是墮胎藥?」
我頹然倚在榻上,怔然地望着窗外梧桐兼細雨。
一場秋雨,滿地黃花殘損。
我聽說過,兄妹亂倫會誕下畸形兒。一輩人痛苦就夠了,沒必要把這痛苦延續下去。
可這個不期而至的生命那樣頑強。沒有人在意,他卻暗中萌芽生長。
我覆上小腹,很微妙的感覺,明明沒有動靜,可卻那樣強烈地感覺到,有一根孱弱、細嫩的小指頭觸碰在我的掌心上,輕輕撓着,就連耳朵也幻聽了,有稚嫩的童聲在一聲一聲地喊孃親。
我彷彿被困在一個迷障裏,怎麼也走不出去,我明明看見光亮的出口了,可是我的腳,一步也邁不動,我不想走,甘願被困,甘願自我囚禁。
我對自己扯了藉口,現在還不能墮胎,中秋節很快就要到了,很快一切塵埃落定。
我先要了保胎藥,還有其餘幾類藥。
式微雖然是夏侯離的人,可是她有很好的醫德,她會幫我保密。
沈延抓了寧衡的外室,寧衡這個審時度勢的狐狸是個癡情種,他領着錦衣衛向沈延投誠了。
宮裏頭開始張燈結綵,爲中秋節的百官宴做好準備了,沈延想要在那花好月圓的日子,聯合錦衣衛,絞殺東廠。
我在中秋節前夕,託式微替我帶了一封信給夏侯離。
式微剛走,沈延就來了,自從知道我失身以後,他就沒來過了,或許這會,他以爲他快贏了,想找人宣泄他的喜悅,他又不噁心了,把我按在半明半暗的屏風前,捏着我的下頜吻我,一邊吻一邊解我的紗衣。
我用雙手抵在他胸膛前,強笑道:「陛下,本宮可不乾不淨……」
他竟破天荒地沒有惱怒,分出一根手指抵在我的脣邊,溫柔笑道:「母后生氣了嗎?是兒臣錯了,那檔子事就翻篇了,母后往後,只做兒臣的女人。再也沒有別人能碰母后了。」
我冷笑道:「陛下以爲,言官都是擺設嗎?」
他把我往身上扣,抓住我一根手指頭,放進口中舔弄,那雙情慾浮動的眼眸含笑道:「明天夏侯離就死了,沒有誰再敢對朕指手畫腳了。母后和兒臣,往後能夠長相廝守了。」
「陛下總是說笑。陛下會和自己的皇后長相廝守。」
「母后,不要總對兒臣冷言冷語,兒臣也有苦衷的。」
我譏笑道:「哦?陛下有什麼苦衷,把本宮送給你父親,本宮失寵的時候不聞不問,去九臺山祭天路上,陛下還拿本宮的賤命來試探督主,哦對了,還有陛下的養父叫人殺本宮,陛下只叫本宮忍氣吞聲,本宮真是好奇,陛下說的苦衷是什麼?」
他喉頭滾了滾,眼神晦暗,伸手擺弄我耳際的流蘇墜子,垂着眼,忽然幽聲道:「他不是我父親。太傅也不是我的養父,他是我真正的父親。」
我驚怔地抬眼望住沈延,他又吻着我的耳際幽聲低笑起來:「很荒唐對嗎?當年兒臣是真的想娶母后的,那時候東宮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算好吉日以後,兒臣每天都在倒數,可是糟老頭召見了我,在太昭殿,牆上掛了一副美人畫,美人是母后,老頭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要你。」
「兒臣不是沒有拒絕過的,可是太傅告訴兒臣,兒臣不是什麼真正的皇家血脈,兒臣是個冒牌貨,兒臣沒有任何資格和底氣阻撓老頭,老頭想要的東西,在那會沒人能阻止的。」
原來是太傅玩的一手狸貓換太子的好把戲。
「兒臣利用過母后,可是兒臣不會傷害母后的。以後一切都會好的,母后要相信兒臣。」
沈延太不瞭解我了,他以爲我是個任人踐踏的聖母,可是他錯了。曇仙兒是一個錙銖必較,有仇報仇的小人。
他現在擺出這副深情款款的模樣,感動的是他自己,本質上沈延最愛的人是他自己。而女人,對他而言從來都是錦上添花。
我垂眸撫弄他的領口,低聲問:「那真正的太子,又是誰呢?太傅又是怎麼調換的?」
沈延握住我的手,半晌,「那都不重要了,母后多體諒體諒兒臣吧,兒臣這一路走得也心驚膽戰,現在好不容易快贏了,母后就不要再跟兒臣置氣了,今晚兒臣在母后這裏過夜好嗎?」
他沒等我回答,徑自把我打橫抱起,放到牀上,傾身上前,他的指尖抵着我的下頜往下滑落,在鎖骨心,往下一挑,藕荷色肚兜鬆懈下來,他的手掌方將要握上去。
我已經強忍着了,可是沒忍住,吐了。太醫診出喜脈,還診出了時日。
時辰上,這個孩子不是千燈節懷上的,是在祭天前,那時候夏侯離每晚流連在關雎宮。
沈延徹頭徹尾想明白了,他面色鐵青,額上青筋迸裂,那低沉的聲音像地獄深處飄來的一樣陰冷。
「原來是他,又是他,呵,當年我就該殺死這個小家奴。」
當年,什麼當年,我惶惑地望着他。
他那冰冷的大掌撫上我的脖子,陰鷙一笑:
「當年,他要帶你私奔,以爲我不知道嗎?你進了宮,我就叫人把他抓起來,捆在一個麻袋裏打得沒聲息扔湖了,誰知道,這個下賤的奴才,陰曹地府也不收他,一個打漁的把他救了……」
我的指尖發冷發顫,我終於知道,爲什麼夏侯離那麼恨我,我一直以爲,他憑什麼恨我。原來,原來因爲我那愚蠢的年少愛情,差點把他的命給葬送了。
他是該恨我的,可是他爲什麼沒有把我恨到底。爲什麼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到我身邊來。
我鼻音深重,隱着淚低笑道,「沈延,你真卑鄙。真叫人噁心,徹頭徹尾地噁心。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沾上你這麼個人。」
他那幽深的目光ẗű̂₆變得跟鬼差一樣狠毒,停在我脖子上的動作從撫摸漸漸轉換爲勒扼。
他的手掌漸漸收緊,我漸漸無法呼吸。耳邊是他閻羅般的低笑聲。
「哦對了,那個漁夫的女兒也叫小仙兒,跟母后撞名了,她可是夏侯離救命恩人的女兒,漁夫的女兒跟她父親可不一樣,她貪慕榮華富貴,聽命於兒臣,兒臣還答應她,事成之後封她爲妃的,不過她不配。
兒臣想要的只有母后,本來兒臣是想同母後一齊分享成就的,只是現在可惜了,母后懷了這個孽種,太髒了……兒臣不能容忍母后這樣骯髒。」
「兒臣得不到的東西,就喜歡毀掉。」
「不如,母后和這個孽種,去死吧。」
逐漸窒息。也好。這樣也好。我能爲夏侯離做的,我欠他的,都做了。
不如就這樣解脫吧。
我合上眼,綻出一個微笑。
人出生的時候是哭着的,死了的時候,笑着走吧。雖然人世一遭太苦了。
有許許多多的畫面湧現,可每一幀都有夏侯離。
原來曇仙兒短暫的一生是和夏侯離纏繞在一起的。
原來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眷戀夏侯離,眷戀到臨死了,能清晰地回憶起他的每一句話。
「主子,疼的話咬我的手臂。」
「主子,想要什麼,阿離會爲你贏來的。」
「主子,跟上來,不要走丟了。」
「娘娘,不是已經是人上人了嗎?怎麼淪落成這樣?」
「娘娘,奴才已經是人上人了,娘娘爲什麼不來招惹奴才?」
「娘娘,奴才已經肖想你很久了……」
「娘娘,奴才是你的奴才,怎麼會對你生氣?」
「娘娘,別人咬你,你不會咬回去嗎?」
「娘娘,總是這麼狠心啊,對奴才一點也不公平。」
「娘娘不惦記奴才,只能奴才惦記着些了。奴才念舊,沒有一刻忘記娘娘……」
「奴才想要娘娘的身子,還有心。」
「娘娘的心,是鐵打的,不會痛,也不會流血。不像奴才,心是血燙的,肉造的,會流血,會發痛,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捧出來叫娘娘踐踏。」
可惜了,我沒法親口告訴他了。
夏侯離,我的哥哥,不,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他是哥哥,他僅僅是我的小家奴,我親愛的小家奴,他贏了,他已經贏了我的心了。徹底地,贏了。我的心對付任何人都是鐵打的,只有對他不一樣,對着他,它也只是一顆再脆弱不過的心了。
這顆千瘡百孔、敏感易碎的心,只會爲他一個人發痛、流血。
就在意識徹底喪失前,沈延那陰冷的聲音忽然添上幾分輕浮的喜悅:
「母后,如果兒臣告訴夏侯離,母后懷着的這個孽種是兒臣的,他會是什麼反應?」
「他死之前還以爲他的女人懷上別人的孩子,這樣殺人才誅心啊。」
「是了,這樣纔好玩。」
「噢對了,母后,兒臣又想到一個好玩的遊戲。」
「你說,對夏侯離來說,哪個小仙兒重要呢?一個是救命恩人,一個是情人。」

-1-
時間不會因爲誰的恐懼而停滯,總是步履不歇,匆匆往前。
中秋百官宴,如期而至。處處香暖花濃,細樂聲喧,燈火相映。
原本陰森鬼冷的皇宮奇異地展露一派其樂融融,富貴堂皇的景象。
我出現在宴席上,可不是太后的身份。沈延抱着我坐在了主座上。
他睜眼說瞎話,他對底下的臣公含笑道,「今夜太后身體抱恙不來了。這位是大涼送來的美人,朕甚悅,已經懷上朕的孩子,兩個月了。」
我惶然地望着首席上紅服煊赫的夏侯離,眼看着他的神色漸漸森冷,他手上握着的琉璃盞幾乎要迸裂了,可能已經裂了,一片片戳在我的心上,淌着血,血肉模糊,卻半分哀號也發不出。
沈延的手掌掐上我的腰,他的脣貼在我的耳邊,「母后這雙漂亮的眼睛,只能看兒臣一個人。」
他剝了葡萄,指尖將那晶瑩翠綠的果肉狠按在我的脣上,汁水四溢,我不喫,他直接覆上脣來,衆目睽睽之下。
他用舌尖把那果肉盡數捲入我的脣腔,我的指甲陷落在案几上,首席上傳來的目光叫我窒息。
歌舞昇平的細樂裏忽然碰撞出一陣重物倒地的震聲。
沈延分開脣,轉眼望過去,夏侯離抬腳踢了桌,手按在繡春刀上,雷霆萬鈞地站了起來,目光掃過來,面容上烏雲密佈,寒氣森森。
沈延低低笑開:「督主這是做什麼?是菜品不合適,還是佳釀不夠甜?」
夏侯離那冰寒的目光掠過我的腹部,最終鷹隼似的眼眸死死盯着沈延,半晌,撫上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那滿面怒意忽然化作一陣薄涼的笑意,輕描淡寫道:「大涼的美人,本督怎麼不知道?說不定是間諜,來人啊,把這位美人拿下,捉回去東廠審訊審訊。」
席上開始喧譁,紅服廠衛得令上前來。
西廠的護衛也衝了上來。
沈延摸着我的臉頰,沉沉一笑,忽然舉起杯盞往地上一擲,寧衡領着錦衣衛,四面八方湧進來。
錦衣衛和西廠,齊齊舉劍對準東廠。
沈延的臉上展露出揚眉吐氣的神色,他把我攏在懷裏,望住夏侯離,勾脣笑道:「督主恐怕要失望了。今夜過後,東廠怕是要沒了。」
夏侯離不爲所動,只是站在原地,風平浪靜,冷笑:
「本督奉勸過陛下,凡事安分守己,或者還能過上幾天太平日子。陛下真是不聽話。」
依照當前的局面,沈延自然贏面大,可夏侯離往日的盛威凌人,沈延見他這樣鎮定自若,錯了片刻神,方又撿回勝券在握的信心,凌厲道:「督主真是叫人佩服,死到臨頭還嘴硬。不過,在督主死之前,朕還有一件事請督主幫忙做。」
漁夫的女兒小仙兒被捆綁着押上來了,她的脣間沁着赤黑血漬,她眼裏含着露水一樣的淚水,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地望着夏侯離。
她喊他:「離哥哥,救救我。」
我心中一陣鬱結,嗓子發着猩甜,撐着案几垂下臉,脣角已經在淌血了。
沈延給兩個小仙兒都餵了毒藥,可他只有一顆解藥。
沈延把裝着解藥的小瓷瓶扔到夏侯離身上,笑得放肆:「督主,選一個吧。」
我仍垂着臉,可沈延卻不肯放過我,他掐住我的下頜,逼迫我看夏侯離做選擇。
夏侯離面色微變,站在原地,沒有動。
那個小仙兒哀聲低喚他。我沉默着不說話。怎麼選都不對。
沈延的意圖惡毒得太過明顯。
沈延簡直就是惡鬼,他貼着我的臉頰寒笑:「母后看吶,你懷了他的孩子,可是你卻不是他義無反顧的選擇啊。上次不也是這樣嗎,我的人挾持了你,他沒有第一時間救你。母后,看明白了嗎?」
我被逼着直視夏侯離,他也直視着我。我的眼淚滾落下來,對他微微一笑:「別管我,我欠你的」
他和我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給他寫了信了,中秋之夜,錦衣衛會假意投誠沈延,屆時,督主可聯合錦衣衛發動政變。
詔書也在信裏面。
我在沈延身邊虛與委蛇,同貴婦打交道,出宮玩樂,只不過是爲了接近寧衡的外室,贏取沈延的信任。
沈延以爲捉住了寧衡的外室就可以威脅他投誠。
可是我不一樣,我把沈延拿寧衡外室的陰謀都告訴了寧衡。
寧衡這樣的狐狸,不會受威脅,可是會受利誘。
我和寧衡達成共盟,事成之後,爲他的外室賞賜封號,正名分。
錦衣衛向我投誠了。
詔書如果沒有兵權加持,只會是一紙廢書。只有兵,纔是至關重要的。
我能做的都做了。只不過,詔書裏只說了冊立的事,沒有提到我們是兄妹血脈的事由。
我在信裏,也一句話不提。我沒有臉提。我想要這個祕密永遠成爲祕密。
夏侯離終於做了抉擇,他走到漁夫女兒身邊,把唯一的解藥餵給了她ƭŭ̀₆。
沈延吻了吻我的臉頰,陰鷙笑起來:「母后,他選了她。」
我扶着案几,握着桌角,孱弱地吐出一口血。
沈延望向寧衡,下令道:「寧衡,動手吧。」
寧衡卻不動作,望向我,微笑道:「娘娘,動手嗎?」
沈延周身氣息一下子冷窒。
我抬起那張煞白狼狽的臉,對沈延輕笑道:「沈延,你根本就不瞭解本宮,本宮爲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從你把我獻給老皇帝那一刻起,我就沒有一刻不想要弄死你。」
我看着他的臉色一寸一寸慘敗下去,酣暢淋漓地痛快。
我不再看沈延這個卑鄙小人,只是目光尋找着,再去望一眼夏侯離。
他的手發顫,連繡春刀也握不住,跌落在地,他望着我的神色那樣驚慌失措,面色蒼白,昔日紅豔妖冶的脣也慘淡,他踉蹌着朝我奔過來。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他從來都是運籌帷幄,他知道他一定會贏的,可是爲什麼這麼驚慌失措呢,他以爲他選錯了嗎?
他和我一樣知道沈延的爲人。沈延怎麼可能真的把解藥的選擇權給他呢,他選擇了誰,那個人才真的會死。
我知道,小家奴不會放棄小庶女的,每一次,每一次,無論他說了多狠的話,他都捨不得。
我知道的,都知道的。小家奴總是對小庶女,明明白白、明目張膽地偏愛。
我永遠忠誠的小家奴,不要露出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了,你選對了。
他終於來到我身邊,擁抱住我,手臂勒得發緊,好像下一刻我就要化成煙霧了似的,他要拼了命地攔下我。
我死死咬着脣,抬手去撫摸他那雙水光浮動的桃花眼,費勁地衝他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小家奴,你選對了,做得很好。」
最終,我拼搏着用最後一口氣下令:
「一切,聽督主示下。」
自此陷入無休無止的昏暗中。
曇仙兒答應過小家奴,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答應他,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小家奴。
曇仙兒爲人或許卑劣,或許卑微,可是她總歸有一次,履約了。
黑暗中並肩同行太久了,我想把明亮的光捧給我的小家奴。
我想讓他活在光亮白晝之下,不遺餘力。
番外
永南一家酒樓。
我埋頭撥算盤,耳邊傳來低沉又熟悉的聲音。
「曇仙兒,別來無恙。」
算盤上的指尖僵凝住了,我抬起眼。
時隔兩年,夏侯離出現在這個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南方小鎮,在我的酒樓裏。
他那雙桃花眼角紅得有些瀲灩,像染了豔麗的胭脂。脣紅得也瀲灩。
酒樓人來人往,一些路過的姑娘、婦人紛紛望住站在高櫃前的他。
我揉了揉眼皮,恍惚半夢半醒,過了片刻,我扭過身往後院跑。
是的。當年他沒有選錯。我會吐血,因爲我喫了式微的藥。
我沒有臉見他,我還做離經叛道的事,我要把那個爲世人所不容忍的血脈生下來。
在寧衡、式微的幫助下,我詐死,逃跑了。
我還生下了念念,我可愛健康的小女兒,她很好,什麼都很好。長得跟夏侯離一樣漂亮。
我過上了我想要的自由的生活,有一個生意興隆的酒樓、一個可愛的小女兒,還有一個忠心的僕人。
夏侯離也成了真正的人上人,再也沒人能欺負他。
我們都得償所願。
最終我還是被夏侯離捉住了手,壓在葡萄架下。
他紅着眼,連話都不讓我說,只是咬着我的脣,下狠勁地咬,舌尖抵住我的齒腔,侵佔進來。
先是輕輕一咬,然後再反覆吮吸,立誓要把我所有呼吸都吞沒一樣,有今朝沒明朝似的發狠。
差點窒息,舌頭連着脣又腫又麻。
葡萄架倒了。他把我橫抱起來,闖進了一件倉庫。
倉庫堆了數不清的雜物,桌子,凳子,綢緞,幔帳,他把我抵在一片混亂中,急促地、凌亂地推起我的裙裾,推到腰間,手掌覆上滑膩雪白的腿窩,往兩邊一分,狠狠地,撞了進來。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深,更重。
清晰又深刻地,他融入我,我融入他。
滾燙的汗水濺落在顫巍巍的雪尖上,又被他覆脣含上。
滾燙的汗水,或者是淚水,把我的胴體都打溼了,他埋在我胸脯前,一邊啃噬一邊沉聲恐嚇我:「曇仙兒,我是你哥哥又怎樣,亂倫又怎樣,我就是你男人。」
我的腦袋一陣陣地發昏震動,「你都知道了,還這樣,我們不可以……」
他又捏着我的手腕,狠狠地撞進來,繼續嚴聲恐嚇:「什麼不可以,孩子都有了,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不僅可以,還要再生一個,兩個,三個……」
我不敢置信地凝住他。
他也靜靜凝視着我。
我漸漸紅了眼眶,「不可以。我害怕,生念念的時候,我多怕她少胳膊少腿,到現在我還害怕她突然哪一天出事,不可以,我再也不能……」
那樣離經叛道的事,那樣驚心膽戰的恐懼,一輩子也就只能承受一次了。
我哭得顫抖,他終於不恐嚇我了,雙手捧住我的臉,俯身吻着我的眼淚,聲音軟了下來,低聲哄我:「好了好了,不怕了,仙兒,我只是你的離哥哥,不是你的哥哥,我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我抽噎着望住他,他輕聲嘆道:「我孃親是夏貴妃,當年一場大火,孃親的人把我送走了,你孃親收養了我。」
我的鼻音剎不住,「可是,老皇帝說……」
「他弄錯了,當年你哥哥送過去太傅家的時候,發了一場高燒,太傅怕皇上降罪,拿自己的兒子沈延頂替了,對外謊稱是自己的兒子發燒死了……」
重逢當天,因爲兩年前我的擅自主張以及不辭而別,被夏侯離壓在牀上欺負了整整一夜。
他還故意,一遍又一遍誘哄我,「仙兒乖,說,離哥哥,仙兒想要。」
我不說,他就更折騰。我只能一聲一聲地低吟,直到把嗓子都喊啞了。
天亮的時候,他還要白日宣淫,多虧搖籃裏的念念哭了起來。
夏侯離發着怔,很快從我身上爬起來,笨拙地去哄女兒,我才逃過一劫。
我疊好被子再回過頭來看他們父女。
晨曦氤氳,夏侯離站在日光裏,把念念舉高哄得她格格直笑,他也笑,脣角彎成了一灘春江水。
我莫名地眼澀,低聲叫他:「離哥哥。」
這回不用他誘哄了,我心甘情願。
他朝我望過來,那雙璀璨明亮的桃花眼也彎成了一汪春江水。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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