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歲,我打算嫁人了。」
時裝週秀場,面對媒體採訪,我微笑以對。
所有人的目光匯聚在臺下,聚光燈照亮的地方,是唐儂集團的行政總裁嚴序。
衆所周知,我二十歲跟了他,是他唯一公開過的女朋友。
但很可惜,嚴總做慣了莊家,沒人能掌控他。
他深沉的眼眸望向我時,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我嘴角勾起,亮出了手上的戒指,溫聲笑道——
「昨天,我答應了辰冬的求婚,希望大家祝福我們。」
-1-
時裝週的盛宴結束後,我和辰冬的戀情,瞬間衝上了熱搜。
想來也是,我大了他整整十歲。
一個當紅的流量小生,一個知名的服裝設計師,再加上唐儂背後那位隻手遮天的主,可謂是賺足了話題。
衆所周知,我二十歲跟了嚴總,能混到今天這種地位,全靠他提攜。
前些年我在行內小有名氣時,有家時尚雜誌做專訪,爲了賺噱頭,拿我和嚴序的戀情做文章。
我還記得文章標題是——
【永不止息的愛,是何菲兒最好的名牌。】
那年,我創辦的服裝品牌,嶄露頭角,強勢登錄時尚圈。
其中自然少不了唐儂旗下的各大商超做宣傳,連他們的影院系統和廣告業務,也着重對品牌造了勢。
我,何菲兒,在認識嚴序之前,僅是他朋友開的飯店裏的服務員。
認識他之後,全然被他接管了整個人生,他送我去讀書,學服裝設計,考工商 MBA。
一步步地往上走,直到功成名就。
如今的我,有自己的公司,旗下品牌覆蓋全國頂級賣場,偶爾出的高端限量版,在名媛圈內深受追捧。
當然,我是她們所有人的朋友,也是她們當中的一員,年齡與我相當的叫我一聲菲兒,年齡比我小的,則親熱地叫我菲姐。
很明顯,我在圈內人緣很好。
但最開始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嚴序送我去讀書的時候,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給我買公寓,送珠寶,帶我參加各種酒會、拍賣會。
所有人表面客套,因爲畏懼他的實力。
背地裏對我諸多暗諷,實則既瞧不起我的出身,也瞧不起我這個人。
她們都說嚴總被下降頭了,爲了個不入流的飯店服務員,連安娜小姐的面子也不給。
程安娜,不僅是恃靚行兇的美豔大明星,還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我記得那會兒我還在學服裝設計,晚上被嚴序帶去參加一場酒會。
他在酒桌的生意場上攀談,神色淡薄。
我因爲肚子餓,經他許可,獨自下樓去自助沙龍拿點心喫。
程安娜便在此時,搖曳生姿地走過來,將一杯紅酒「不小心」灑在了我身上。
「對不起。」她笑容明豔,沒什麼誠意。
「沒關係。」我息事寧人,不願惹事。
然而緊接着,她纖纖玉指又接過身旁一位富家千金遞過來的紅酒,從我頭頂澆了下去。
她脣紅齒白,笑得明目張膽,「現在有關係了嗎?小翠。」
周圍鬨堂大笑。
我知道,即便我穿着價值不菲的禮服,戴着昂貴的首飾,即便我妝容美麗,因上過禮儀課儀態大方,骨子裏仍擺脫不了我原叫小翠的事實。
所以她們笑的時候,我沒有笑。
我轉身拿起桌上一杯紅酒,迅速地從程安娜頭頂澆了下去。
「現在還是沒關係,安娜。」我認真道。
沒人料到我會動手。
畢竟在她們眼中,我出身卑微,只是嚴序心血來潮的一個玩物罷了。
甚至他們暗中開了個賭局,賭嚴總什麼時候會玩膩,將我給甩了。
程安娜厭惡我,因爲她家與唐儂有生意上的往來,彼時嚴序的外公嚴鶴瑛老先生還活着,與她父親有意向聯姻。
嚴家同齡的小輩,長孫嚴育已經結婚,老二定居國外搞學術,老三嚴凱倫風評不好,是個浪蕩子。
其餘幾個不受重視,放眼望去,自幼在外公身邊長大的嚴序,最受矚目。
嚴序原本姓邵,父親是臺灣同胞,後來移民去了澳洲。
四歲時父母離異,母親帶他回了國。
嚴鶴瑛有三個兒子,卻只有他母親一個女兒。
回到嚴家不久,他母親患癌去世,之後嚴鶴瑛便爲他改了姓,帶在身邊當親孫子養着。
彼時風平浪靜的嚴家,還未意識到什麼。
直到嚴序留學回來,以股權滲透唐儂,雷霆手段擁有了集團最高決策權,嚴家人才後知後覺,老爺子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正因如此,嚴序是程家聯姻的必然人選。
程安娜沒有想到,我敢拿紅酒澆她。
她給了我一巴掌。
我迅速反擊,也給了她一巴掌。
我們扭打在一起,扯頭髮,抓臉,連帶着桌上精緻的紅酒杯,嘩啦啦地一地殷紅。
好在,周圍的人顧忌着我是嚴序的女人,只是拉架,沒有動手幫她。
直到嚴序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處,這場鬧劇才平息下來。
論起打架,程安娜絕非我的對手。
畢竟我從小摸爬滾打,不知教化,是小村莊走出來的野蠻人。
所以雖然狼狽,但除了脖子被她抓了下,我一切都好。
她就不一樣了,盤起的長髮被我扯得凌亂,拽掉了幾縷,臉上掛彩也很嚴重。
現場的狀況便是,程安娜被人攙扶着,哆嗦着用手指我,控訴我,哭得悽慘。
我站在原地,高抬下巴,倔強地看着她。
樓梯處的嚴序,在衆人神色各異的目光下,輕笑了一聲。
他簇新的襯衫領口微微敞開,衣袖隨意的捲到小臂處,手指漫不經心地點在扶手上,望向我的神情似笑非笑。
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顯得心情愉悅。
他不會意外,因爲他早就知道我張牙舞爪的樣子。
無論我是何小翠還是何菲兒,無論我身在何處,永遠都不會是喫虧的那個。
從認識他開始,便是如此。
那晚我們從酒會離開,公寓內他用棉籤幫我擦拭脖子上的抓傷,我推開了他的手:「不用了,又不疼。」
他神情就這樣一點點地晦暗起來,然後起身,站在我面前,慢條斯理地摘下腕上名貴的表,又慢條斯理地解開襯衫釦子。
暗調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他俯身下來,摁住我的身體,也摁住我的兩隻手,全無斯文模樣。
嚴序吻我的時候,動作洶湧,我沒有招架之力。
男人和女人,力量的懸殊如此之大,這是造物主的不公,生來讓我處於劣勢。
男人從來可以用他的力量輕而易舉地傷害到一個女人,只要他想。
而女人面對傷害時,往往只有求饒的餘地。
放過我,或者,輕一點。
我是女人,我處於劣勢,所以我選擇乖乖聽話。
嚴序很滿意我的乖乖聽話,他親吻我的頭髮和臉頰,耳鬢廝磨,總會低聲問我:「翠翠,你想要什麼?」
-2-
翠翠,你想要什麼?
最開始,我窮怕了,跟他說想要錢。
他給了我一張銀行卡。
我在 ATM 機不停地取錢,揣在懷裏,眼眶滾燙地走回我和楊笑的出租屋。
那天下着大雪,我看到我們的出租屋內一片狼藉,東西撒了一地。
哦,我想起來了,我男朋友楊笑,做生意欠了別人一大筆錢,跑路了。
他到了火車站,纔想起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翠翠,你過來,我帶你一起走。
凌晨二點,我收拾了東西,拼了命地往火車站跑。
到地方之後,發現大批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線。
聽人說,幾人持刀行兇,在火車站外將一年輕小夥砍死了。
地上有很多血跡,圍觀人羣心有餘悸,說太慘了,小夥子在地上爬,伸手去夠他的手機,他們便將他的手砍了下來。
短短幾分鐘,人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攤。
我沒有找到楊笑,因爲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
他欠了一個大老闆很多貨款,還不起,老闆說了會要他的命。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給嚴序打電話:
「喂,嚴總,你還要我嗎?」
午夜街頭,嚴序開車找到了我,將我帶回了家。
我抓住他的衣領,在他懷裏瑟瑟發抖,我想不明白,我如此弱小,哪來的底氣反抗和驕傲。
明明他之前說過,他願意給我一筆錢,只要我離開楊笑,以後跟着他。
有了那筆錢,楊笑就不會死。
可我這麼蠢,我太年輕了,一無所有,自以爲是。
我的愛情容不得被玷污,我和楊笑一起走過很長很艱難的歲月,我們貧窮,但彼此相愛。
我堅信我們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再渡難關。
楊笑說那老闆就是嚇唬人,不會爲了幾十萬,真的要他的命。
我信了,畢竟人財兩空的買賣不划算。
我們一起努力,就像當初逃離那個落後的村莊一樣,終會時來運轉,有出頭那日。
楊笑甚至去搏擊俱樂部當人形靶了,他說這樣來錢快,受點傷而已,死不了人。
我在飯店上班之餘,還在早點鋪子找了份兼職,每天起早貪黑地忙。
我們渺小而努力地活着,他怎麼就死了呢?
錢怎麼這麼難掙呢?
我在嚴序懷裏瑟瑟發抖,恐懼得牙關打顫。
他用被子裹住我,哄我睡覺,直到天亮,啞着嗓子問我:「翠翠,你想要什麼?」
我當然想要錢,很多很多錢。
可是當我揣着錢來到出租屋,意識到楊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失聲大哭。
冬天好冷,雪下得好大。
他死了,我還活着。
活着就要往前看,往前走。
所以後來嚴序再問我想要什麼,我說想要贏。
我不能一直輸,不能一直做失敗者,我不服。
嚴序摸我的頭,像在摸一隻可憐的小狗,他說:
「翠翠,從今往後,你會一直贏。」ŧű₋
承他吉言,我花了十三年的時間,脫胎換骨。
不可否認,沒有嚴序,就不會有今天的贏家何菲兒。
過去的十三年裏,他掌控着我,安排着我的人生。
他永遠有這樣的本事,輕而易舉地決定別人的命運,做幕後雲淡風輕的莊家。
嚴總高高在上,以至於所有人都忽略了我的努力,認定我的逆襲全靠仰仗着他。
哪怕我的品牌別具一格,我設計的衣服獲得過國際獎項,那家知名的時尚雜誌想要對我專訪,仍要別有用心地扯上他。
嚴序並不是個高調的人,他不喜歡在媒體上露臉。
那家雜誌卻在渲染我的成功時,歌頌了一番我和唐儂總裁的愛情,還配上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之前我們在現場看世界盃球賽時,無意中被人拍下的。
英俊的男人雙手交叉在下巴,盯着賽場,神情專注。
巧笑的女人湊近同他說話,眼神溫柔。
雜誌發行時,我以爲他會生氣。
豈料他挑眉看完了那篇報道,神色如常,拇指摩挲那張照片,如同很多次摩挲我的臉。
「翠翠,你已經贏了。」他道。
他做慣了莊家,多精明啊。
我在他面前像個跳樑小醜,一舉一動的小心思,昭然若揭,全是透明。
我說想要錢,他給了我錢。
我說想要贏,他讓我名利雙收。
他甚至毫不避諱我的身份,帶我參加過嚴家的各種聚會和重要場合。
衆所周知,我是他這些年來唯一公開過的女朋友。
正因如此,纔給了那家雜誌社和大衆許多錯覺,彷彿我嫁入豪門,是遲早的事。
雜誌的專訪是經我許可才發佈的,我沒有提出異議,正是在試探他的態度。
錢和名我都有了,如果我很貪心,還想要更多呢?
那年我二十七歲,已經跟了他整整七年。
人是多麼健忘的動物,回首過往,我漂泊不定的前半生,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男人天生有追逐欲,而我已經活出了生命的感悟——大道至簡。
我想要安定。
可他用一句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他不會娶我。
翠翠,你已經贏了。
我做莊,讓你贏,你已經擁有了很多,乖,不可以多想。
我想我還是不夠聰明的。
嚴鶴瑛老先生沒有強求嚴序娶程安娜,因爲嚴家壓根不需要生意場上的聯姻鞏固實力。
他只是覺得嚴序到了年齡結婚,程安娜還算配得上他。
他的婚姻,需要門當戶對。
當然,他也有拒絕婚姻的資本,有選我做女朋友的自由。
畢竟只是女朋友,他又不會娶我。
人上人的階層,看事情永遠通透,他們是莊家也是贏家,思想凌駕在我們之上。
結婚是很不划算的買賣,喜歡的女人不妨養着,掌控她,逗弄她,給她除了婚姻以外的其他東西,省心省力。
所以他讓我名利雙收,用資源捧我,讓我躋身進入上層圈子,甚至連跟我起過沖突的程安娜,也在後來與我談笑風生,成了朋友。
畢竟我們年齡都不小了,三十多歲的女人,成熟得可以和整個世界握手言和。
-3-
若說從前,我還對嫁給嚴序抱有希望,三十歲過後,這念頭是一點也沒了。
那麼多青春靚麗的姑娘,我都已經過了最佳生育的年齡,還要求什麼?
坦白來說,嚴序對我很不錯了。
誠然這些年,他中間也有過別的女人,但我始終佔着女朋友的身份,享盡了好處。
這好處自然也是需要代價的。
我付出了十幾年的青春,以及一個胎死腹中的孩子。
我懷孕那會兒,都已經二十九了,嚴序讓我生下來。
畢竟他年長我七歲,三十六歲的男人,是該有一個孩子了。
那年恰逢他外公去世,立遺囑將自己在唐儂百分之十五的股份給了嚴序,在此之前嚴序已經提前用手段收購了部分散股,爲全面掌控唐儂做準備了。
嚴鶴瑛一死,再無人可以壓制他。
唐儂位於 CBD 的大樓,上世紀以港股上市的零售巨頭,宏偉的商業帝國,是他三十六歲的贏家勳章。
他很忙,每天日理萬機,但仍會抽出時間,參與我的每一次產檢。
他好像很重視我,也重視這個孩子。
但那又怎樣,儘管再無阻力,他仍未說要娶我。
我也早已看透了事實,不再奢求那些強求不來的東西。
所以後來四個多月時,我從樓梯上踩空,做清宮手術時,他在病房外神情倦怠,眼神很冷,失望至極。
我在病房內閉目養神,心如止水。
我知道,哪怕我已經三十歲了,哪怕這次流產過後,我很難再懷上孩子,他都不會丟棄我。
因爲我是他親手栽培出的贏家,他人生中的另一枚勳章紀念品。
多麼稀奇,認識他時,我僅是一隻螻蟻。
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拼命掙扎的螻蟻。
他旁觀這場局,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看我圍困,然後饒有興致地將一隻螻蟻移出棋局。
螻蟻穿上華麗的外衣,但歸根結底,骨子裏仍是螻蟻。
嚴序其實打從心裏,從未瞧得上我。
他喜歡看我張牙舞爪,像一隻爪子鋒利的小獸。
當初對我的興趣,也正是因爲如此。
他享受馴化我的過程,可當三十歲的我被馴化得老老實實,變得溫柔體貼,不再有鋒利的爪子和牙齒,同他的情分,也只剩下了這些年逝去的光陰。
無趣得很。
人好像無法倖免,新鮮感褪去,硃砂痣會變成蚊子血,徒留一抹破舊的猩紅。
其實何止他膩了,我也早就倦了。
那個胎死腹中的孩子,成爲我們分道揚鑣的一道風向標。
名義上我仍是他的女朋友,他未曾說分手。
實際他已經很久沒來找過我了。
我的圈子人脈很廣,自然知道他在閒暇之餘,爲一娛樂圈的清純小花投資電影。
那女孩住進了他在江邊的平層別墅。
他很捧她,後來還爲她開了家明星經紀公司,只簽了她一個人。
三十歲到三十三歲,我和他已經相處得如朋友一般。
他可以幾個月不跟我聯繫,也會某天突然想起我來,漫不在意地打個電話,問一句在忙什麼?
他的聲音總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含着成年男人的深沉和世故。
我生日的時候,他不忘讓人送花到公司,永遠是一束高心卷邊的白玫瑰,純潔的白,芳香淡淡。
還帶我出海遊玩,在渡輪上爲我慶生。
雖然那次蛋糕還沒切,他接到了那清純小花的電話,聽聞她生病住了院,嗤笑一聲,還是提前離開了。
那些小花招和小心思,瞞不住他的。
他願意慣着她。
我其實沒那麼在意,但大家好像都以爲我會在意。
他的助理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告訴我:「菲姐,你別生氣,伊伊沒辦法跟你比的,嚴總心裏始終還是你最重要,你看他都沒給她女朋友的名分。」
我看得很開,他至今未和我提分手,自然是沒想過給任何女孩名分。
我三十多歲了,已經過了提要求的年齡,也不會管他,實在是個很好的擋箭牌。
他們會說,你看菲兒姐跟了嚴總十年,還只是個女朋友的身份,你憑什麼想要更多?
你比何菲兒年輕,但未必有她的氣質。
她二十歲跟着嚴總的時候,杏眼桃腮,比你水靈多了。
歲月從不敗美人,時至今日,何菲兒仍舊是漂亮的。
她是知名的服裝設計師,品牌創始人,大半個名媛圈都是她的朋友。
她開公司,手下員工幾百人。
是的,我有錢有顏,名聲在外,想不通自己爲何還要吊死在嚴序身上。
想與他決裂的心思,蠢蠢欲動。
我甚至有些興奮,下半夜發酒瘋的時候,把他以前留在我這裏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地撕:
「去死吧,嚴序,你去死吧!
「你 TM 快四十歲的老男人,半截身子埋土裏了,還想摁着我!你趕緊去死!」
因愛生恨?求而不得?心理扭曲?在陰暗角落發瘋?
隨便哪一種,反正我爽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脫離他的掌控。
他跟小明星打得火熱時,我也沒閒着。
我認識了一個當紅的流量小生,他叫辰冬,才二十三歲,拍過幾部當下大火的電視劇。
辰冬真的好年輕,他有一張看起來很囂張的臉,五官端正,顧盼神飛。
他笑起來很壞,但又會很乖地叫我「姐姐」。
我們相識於一場聚會,他說很喜歡我設計的衣服,想下次去頒獎典禮時,請我爲他量身定做。
量身定做,這個詞聽上去就很曖昧。
嚴序但凡對我上點心,就會發現很多個夜晚,有個戴着鴨舌帽的高個子男生,悄悄溜進我的公寓。
他對我實在太放心了。
甚至於時裝週的秀場上,還難得地露了面,想要給我捧場。
我惡毒地希望這個男人,面具崩掉,從此與我分道揚鑣。
他坐在臺下,眼眸深邃地看着我。
我面對採訪,高調宣佈:
「33 歲,我打算嫁人了。」
我亮出了手上的戒指,「昨天,我答應了辰冬的求婚,希望大家祝福我們。」
我忍了嚴序太久了,什麼都要聽他的,活像個傀儡。
所以我在秀場上看着他笑,藉此機會,與他決裂。
但我很快意識到,我做錯了。
媒體的聚光燈匯聚在他身上,他的神情那樣冷,那樣淡。
最後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翠翠。」
他叫了我的名字,嗓音溫柔繾綣,彷彿情意綿綿。
我在那一瞬間,如夢初醒,驚出了一身的汗。
-4-
我忘了,我反抗不了嚴序的。
他比二十多歲時手段更狠,掌控着屬於他的商業帝國,將心懷鬼胎的嚴家人一個個收拾得服帖,老實得像條狗。
我時至今日的功成名就算什麼?
辰冬的演藝事業又算什麼?
這些在他面前不堪一擊。
我看似輝煌的事業和偌大的公司,從未脫離過唐儂的管轄之地。
他是莊家,我在他的棋盤上,沒有資格反抗。
他只需動動手指,就能將我們碾壓得不能翻身。
是的,不能翻身。
時裝秀的晚宴結束後,有輛車在外面等我。
嚴序姿態肆意地坐在裏面,車窗劃下,他彈了彈手中的香菸。
那張斯文疏離的臉,此刻笑容淡淡,嘴角勾起,顯得別有深意,「翠翠,我們談談。」
談談?
我早就知道,他就是個斯文敗類,是個衣冠禽獸。
十三年的體面,因爲我的反抗,被撕裂了。
他懶得裝了,直接掄着我的後頸,死死按住,拖進公寓。
嘭的一聲,身後的門被關上。
嚴序將我推在牆上,從背後貼過來,他的聲音含着笑,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翠翠,我對你不好嗎?你想要離開?爲什麼?」
「別叫我翠翠!閉嘴吧你!翠翠已經死了!」
我被他按得脖子疼,不能動彈,所以咬牙切齒,聲音兇狠。
他明顯一愣,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得十分愉悅,很是愜意的樣子:
「對,你就該這麼兇,像我剛認識你時一樣,牙尖嘴利,這纔是我熟悉的翠翠。」
嚴序真的是個畜生。
他的力氣和從前一樣大,輕而易舉地就可以鉗制住我的手,將我甩在沙發上,然後欺身壓過來,扯我的裙子。
我頭髮凌亂,像個瘋子一樣反抗,罵道:「放開我!你去死!去找別人!別碰我!嚴序你個爛人,卑鄙無恥……」
我從沒有這樣罵過他,也從來不敢這樣罵他。
我這人是十分可笑的,從小楊笑就說我屬彈簧,總可以往下壓一點,再壓一點,直到壓不下去,會突然彈跳起來,不要命地豁出去。
如今我豁出去了,同他徹底地撕破臉。
可他被我罵了,竟然不氣不惱,饒有興致地看着我笑,勾起嘴角,語調緩緩道:「行了,不就是結婚嗎?我可以娶你,巴厘島還是霍華德古堡,婚禮地點你來挑。
「晚宴結束後,我已經讓人把她送走了,其實只要你開口,我身邊可以沒有其他女人,翠翠你瞧我們倆多般配,哪怕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故意弄掉了他,我還是不捨得放手,要將你永遠留在身邊。」
我詫異地看向他,微微震驚。
他彷彿很滿意我的神情,落在我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將我摁得很疼:
「你怎麼這麼壞呢?爲什麼這麼壞?我將你從泥潭拉出來,洗去滿身的泥,讓你乾乾淨淨,要錢我給你錢,要贏我讓你贏,你說你爲什麼這麼對我?我做錯了什麼?你憑什麼這麼對我?連個孩子也不願給我生。
「我真的很生氣啊!翠翠,什麼時候你學會了在我面前演戲?跟我耍心機?我想過要給你教訓,沒狠下心而已,你知道我不是個心軟的人,我們在一起太久了,我對你付出過感情,想要個屬於我們倆的孩子,可你親手殺了他。」
從詫異中回過神來,我已然恢復了平靜,笑了一聲。
他的手從肩上移至我的脖頸,也笑了一聲:「沒關係,翠翠,我們再給彼此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之前的事我認栽,你想結婚,我可以娶你,孩子不用你親自生,辦法多的是……」
「嚴哥,你說這麼多,累不累啊?」
我打斷了他的話,嘴角的笑愈深,「太遲了,我已經不想嫁你了,我喜歡上了別人,你不明白嗎?」
與嚴序的這場拉扯,我不認爲自己會輸,但他明顯道行比我深,眼眸霎時冷了下來,看着我嘴角勾起,用拇指摩挲我的臉,暗暗用力:
「翠翠,不明白的是你,你搭乘過哪班車不重要,終點我說了算,我要你乾乾淨淨地下車,懂嗎?」
我的臉被他摩挲得有些疼,他聲音分明含着笑,我卻從那之中感覺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嚴哥,你放過我吧。」
「不可能。」
他看着我笑,眼神溫和。
公寓的門鈴在這時響起,伴隨着辰冬一句「姐姐開門」,嚴序從喉嚨處溢出一聲輕笑,我的臉白了。
我好像要輸了。
輸的代價是,辰冬將成爲犧牲品。
他甚至還沒明白狀況,就被門外那幫保鏢摁住了。
嚴序從沙發上起身,慢條斯理地扣着襯衫袖口,我拽住他的胳膊,聲音發抖:「嚴哥,是我的錯,跟他無關,你放過他。」
他低頭看我,神情憐憫地拍了拍我的臉:「別怕,我總要知道是誰入了你的眼,讓你起了不該有的念頭。」
嚴序沒見過辰冬。
他是個成功的資本家,對明星唯一的關注,大概就是投資加贊助。
伊伊便是代言唐儂旗下的產品時,被他無意中看到的。
房門打開的那刻,背對着他,我捂住了眼睛,幾乎全身顫抖。
他以爲我在哭。
但他不會知道,我瞬間斂起的眼神,藏着不爲人知的惡念。
我控制不住地顫抖,因爲這一刻我纔是莊家。
我等這一天好久了。
實在太激動了。
所以當嚴序回頭看我,不敢置信道:「翠翠,原來你還沒忘掉他。」
我笑了。
忘?
忘你媽!
誰會忘掉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青梅竹馬的愛人,相依爲命的家人……
十三年了,我清楚地記得他的每一個笑,張揚的樣子,囂張的樣子。
記得我們初到這座城市,連最便宜的一間民房都租不起,喫不上飯的時候,楊笑就去獻血,因爲獻血屋有牛奶和麪包拿。
我一邊哭一邊喝牛奶,說純牛奶好腥啊,好像在喝你的血。
他拍我的頭,說靠,翠翠你惡不噁心。
後來我們倆拼命找工作,什麼苦都喫,我在飯店做服務員,他去工地搬磚扛水泥,我十八歲,他十九歲。
他曬得跟塊炭似的,笑起來就牙白,還跟我吹牛,說翠翠等哥以後賺大錢了,去商場給你買件貂。
我和楊笑,從小一起長大,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了。
他說永遠都不會丟下我,走天涯海角都帶我一起。
我信了。
可是後來他死了。
沒關係,辰冬還在,他們眉眼多麼相似。
-5-
我,何菲兒,知名服裝設計師。
人活在世,就像洋蔥一樣,總愛一層層地包裝自己。
但也總有一些人,喜歡扒別人的皮,揭別人的短。
我也曾經被人扒過,扒來扒去,無非就是我原名叫何小翠,曾經在一家大飯店做服務員,因此認識了唐儂的嚴總,入了他的眼。
其實我很期待被人繼續扒下去,但不知爲什麼,他們好像能力有限,扒不出楊笑這個人。
楊笑,以及我們從小長大的那個地方,無人提及,就這麼逐漸在我記憶裏腐爛。
前些年我的工作室出過一個系列服飾。
名叫「原野糜爛」。
圈內稱這是我設計出的最詭譎的作品。
天馬行空的想象,將黑白和濃重色彩運用到極致,破碎的圖案像是寓意着死亡,被人稱細思極恐。
正因如此,原野系列賣得並不好,只有小部分受衆者。
策劃宣傳時公關部問我創作靈感,我坐在會議室的主座上,對她們道:「我出生在一個很落後的小村莊,這些年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裏我又回到了那個地方,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一直走。
「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躺進草地之中不想再走了,然後我逐漸死去,腐爛,眼睛變成死魚眼,皮膚潰爛,很多蟲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
會議室很安靜,她們睜大眼睛看着我,我繼續道:「但是我覺得好舒服啊,風吹草動,世界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這段話並沒有被採用,因爲她們說太暗黑太驚悚了。
我並不介意,在會議室只剩我一人時,站在了窗邊,遙遙望着這座繁華的城市。
沒人會在意那種破地方。
一個南方城市的小村莊,落後,貧窮,愚昧,不知教化。
上世紀九十年代,這種地方很多,而我恰好出生在這裏。
一個重男輕女的村莊,家裏如果女孩多了,可能剛生下來就會被送人。
附近村鎮只有一所學校,通常讀不到初中,女孩就會輟學,打幾年工,十七八歲的年齡開始說親,匆匆嫁人。
這是大多數女孩的命運,人人習以爲常。
沒人告訴我們生存的意義,教我們抗爭和自我救贖,什麼是教化?教化就是聽父母的話,活着就是爲了喫喝拉撒。
落後的地方,也是罪惡容易滋生的地方。
聽上去像是天方夜譚,我不會隱瞞,我出生在這裏,我叔叔是個強姦殺人犯。
他鎖定目標,蹲守流竄,不知犯了多少的案子,最後一次殺人拋屍,終於被警察盯上了。
我七歲時,正是他被抓的那一年。
晚上偷聽父母講話,聽到我的爸爸對媽媽僥倖道:「警察沒證據,那幾天剛好下了大雨,只要扛住了不招,就不會被槍斃。」
暈黃的燈泡下,他們的臉有些看不清。
他們不在乎真相,不在乎被害的女孩,抱怨着警察,擔心着親人。
而我的叔叔,果真扛住了,他被打得差點死掉,硬是沒有認。
於是殺人罪不成立。
我七歲時他坐了牢。
我十七歲時他表現良好,一再減刑,最後完好無損地出獄了。
嬸嬸帶着堂弟還在等他,一家團聚。
人最開始相信正義,可是經過後來父母的不斷洗腦,我居然也逐漸疑心叔叔是無辜的。
他「鬼迷心竅」犯了錯,但罪不至死,警察想要屈打成招,給他安上殺人的罪名。
我年幼的弟弟呸了一聲:「壞蛋警察!」
我在楊笑家裏玩時,告訴他姐姐楊歡,我叔叔沒有殺人,他是無辜的。
一旁的楊笑像看傻逼一樣看我,罵道:「你有病吧,誰不知道他殺了人,沒被拉去槍斃真是便宜他了。
「何小翠,你也該拉去槍斃,你叔叔是殺人犯,你包庇他。」
那年我十一歲,楊笑十二,我們兩家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但我們倆關係不好,經常吵架。
我去他家玩通常都是去找他姐姐楊歡。
楊歡姐姐比我大了五歲,她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在鎮上的紡織廠打工。
她喜歡穿好看的裙子,會編漂亮的手繩,兩條烏黑整齊的辮子,笑的時候會捂嘴。
我以前時常想不通,楊大爺歲數那麼大,就是個養羊放羊的老頭,整天樂呵呵一臉褶子,怎麼會有楊歡和楊笑這對樣貌端正的女兒和兒子。
我沒有見過他們的媽媽。
楊笑也沒見過。
聽說他們的媽媽很年輕,是人販子從外地拐來的女人。
楊大爺買下了她,生了楊歡,又生了楊笑,後來她就跑了。
當犯罪發生在身邊,耳濡目染至習以爲常,人性就會變得麻木,扭曲譬如正義。
化民成俗多麼重要,在村民眼中楊大爺纔是受害者,楊笑的媽媽是個狠心無情的女人,拋下他們爺仨就這麼跑了。
這麼個扭曲的地方,是我和楊笑自幼長大的地方。
村裏拐來的女人不止楊笑媽媽一個,但她們都已經認了命,所以時間久了也沒人覺得她們是被拐來的。
過日子嘛,只要能喫飽,在哪不是過。
女人不就是要嫁人生孩子嗎,嫁到哪兒不是嫁?給誰生不是生?
認了吧,散了吧。
怎麼不能湊合一輩子。
這便是我從小生活的環境,也是楊歡姐姐生活的環境。
曾經,我問過楊笑,會不會如村民所說,恨他的母親。
楊笑告訴我,不恨,但有時會想她。
他從沒有見過她,連張照片都沒有。
這話我原本該問楊歡姐姐的,因爲我和楊笑關係一向不好,楊歡姐姐就很溫柔,總告訴他不要欺負我。
比如那次他說該把我拉去槍斃,我哭了。
楊歡姐姐就安慰我,給我擦眼淚,告訴楊笑:「大人的事與小孩無關,翠翠是小孩,你罵她叔叔,別罵她。」
楊笑以前經常罵我的,我也經常跟他吵,但吵完之後,我依舊會往他家跑。
因爲我弟弟是家裏的混世魔王,很霸道,我什麼都要讓着他。
家裏的電視永遠放着他喜ţùₐ歡的動畫片,我要是敢搶,指定挨巴掌。
所以我喜歡的動畫片,只能跑到楊笑家看。
楊歡姐姐在的時候,我可以隨便看,她還拿零食給我喫。
她不在的話,我就要看楊笑的臉色,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攆。
我賴着不走,不理他。
他便擋着電視,氣呼呼道:「何小翠,你臉皮怎麼這麼厚,比水泥還厚,比城牆還厚,還要不要臉了。」
「你讓我看完,看完這集我就走。」我急道。
他哼了一聲,繼續擋電視:「就不讓你看,你誰啊,整天賴在我們家。」
「楊笑,你是我哥,我親哥。」
「少來這套。」
「你讓開啊,快演完了!」
「就不讓。」
他故意擋到動畫片結束,把我氣到哭,已經是常態了。
儘管如此,下次放學我還會往他家跑。
不僅往他家跑,有時候還住在他家,跟楊歡姐姐一起睡。
這種次數不多,因爲我爸媽農忙之餘,會去飼料廠幹活,他們回來得很晚,家務活都歸我幹,我還要負責照顧好弟弟。
我是女孩,所以這些活天經地義,都是我該做的。
我在家洗衣服做飯,讓二年級的弟弟幫忙壓水,他不肯。
我和他關係並不好,因爲他經常告我的狀,說我讓他幹活。
爸媽每次聽到,都會不高興地罵我。
我忍氣吞聲,像楊笑口中的彈簧,一壓再壓,直到壓不下去,把我弟弟的頭按進了水桶裏。
我惡狠狠道:「喜歡告狀是吧,我淹死你,讓你告!」
他嗆到了水,嚇得哇哇大哭,爸媽回來後,在我盯着他的眼神下,最終什麼也沒敢說。
從此我像根彈簧一樣,在他面前立起來了。
讓他壓水,他就得過來壓水。
我不喜歡我的弟弟,也不喜歡楊笑,但不得不說,同樣是給人家當弟弟,楊笑就合格多了。
楊歡姐姐在紡織廠上班的時候,晚上要是回來得晚,他會騎着自行車去鎮上接她。
喫完飯也會主動刷碗。
他雖然也不喜歡我,但很聽他姐姐的話。
這是我羨慕的姐弟關係。
我十三歲時,鎮上有露天電影放映,那天恰好爸媽在家,我求了他們好久,他們才同意讓我和楊歡姐姐一起去。
傍晚騎着自行車出發,楊歡姐姐帶着我。
走到半道,楊笑讓我下來,坐他的後座。
他說:「何小翠,你想累死我姐啊,趕緊下來。」
楊歡姐姐抿着嘴笑,說:「翠翠一點也不重,她瘦的呢。」
儘管她這樣說,我還是跳下了自行車,坐到了楊笑車上,同時不服氣地對他道:「你別故意帶着我往溝裏栽!」
楊笑哼了一聲,罵我:「你有病啊。」
「你有藥啊?」
「有,治神經病的藥喫不喫?」
「喫,你拿出來。」
「何小翠你真有病……」
「哼,你沒藥就別說我有病。」
-6-
十三歲那年的夏天,露天電影到底放了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人特別多,很擠很熱鬧。
楊歡姐姐穿了一條碎花的裙子,買了汽水,還帶我和楊笑喫了卷涼皮。
我真的好高興啊,鎮上是我到達過的最遠的地方了,我第一次喫卷涼皮就是楊歡姐姐從鎮上買回來的。
一開始我不敢下嘴,拿在手裏看,楊笑便嚇唬我,「你可千萬別喫,裏面有屎。」
我真的被他嚇了一跳,楊歡姐姐忍不住打他一下:「楊笑你胡說什麼,惡不噁心。」
我反應過來,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衝他嚷嚷:「有屎我也喫,我就喜歡喫屎!要你管!」
楊笑愣了下,然後沒憋住,撲哧笑了。
楊歡姐姐也笑了,忍不住也打了我一下:「你們倆夠了啊,太噁心了。」
坦白來說,楊笑這人雖然總是看我不順眼,但他真的很講義氣。
我上初一的時候,他初二,同在一個學校。
有次學校門口遇到個輟學的小混混,說要跟我交個朋友,帶我去鎮上玩。
我害怕極了,還是楊笑過來,一把將我拽到身後,說:「她不去,她要跟我回家寫作業。」
我被他拽走的時候,臉還是白的。
楊笑仍舊對我擺臭臉,到了家門口卻道:「以後放學和我一起走。」
我和楊笑的成績都很好,在班裏名列前茅。
但我爸媽說了,最多讓我念完初中。
女孩子識個字就行了,早晚都要嫁人。
他們掙錢多不容易,要全部花在弟弟身上纔不算虧。
弟弟成績好的話可以繼續讀,成績不好將來就上技校,他們會爲他保駕護航,負責到底。
我爸媽如同許許多多的父母一樣偏心,會因爲弟弟打我罵我,讓我受很多委屈。
我心生過不滿和怨恨。
可看到他們帶着饅頭鹹菜去飼料廠,日夜勞作,不停地幹活,很快又會釋懷。
他們常年穿那兩身破舊衣服,年紀不大,頭髮就已經開始白了。
算了,算了。
疼弟弟多正常啊,每個家庭都是這樣。
我們從小被洗腦,早就潛移默化地認同那個規則了。
規則就是男孩頂天立地,我要甘願成爲弟弟的墊腳石。
和爸媽齊心協力,一同將他高高託舉。
即便將來結了婚也要成爲他隨時可以汲取的養分,他是我們家的希望,肩負着傳宗接代的重擔。
還是我將來不被婆家瞧不起的孃家依靠。
該死,我那時雖然心生不滿和怨恨,但心裏竟然早就認同了這個說法。
我十三歲,腦子被洗得如此徹底。
第一次生出反抗的念頭,還是看完露天電影那晚,我睡在了楊笑家,和楊歡姐姐一起。
楊歡姐姐知道我學習成績好,她給我看了一封信。
是她以前的初中同桌雁子寄來的。
雁子是我們附近村裏唯一考上大學的女孩。
她不僅成績好,運氣也好,生下來被他爸媽送給了她姑,她姑疼她,家裏也有錢,就一直供她上學。
她上大學後給楊歡姐姐寫了一封信,信裏有張明信片,是大城市的江景,隔岸有燈光璀璨的高樓。
信裏對大學的描述,和對未來的憧憬,深深打動了我們。
楊歡姐姐說翠翠你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也能和雁子一樣飛出去,有廣闊的人生。
我說我能嗎,我爸媽只讓我念到初中。
楊歡姐姐想了想,說:「如果你能考進全縣前三,學雜費全免,到時候學校肯定會勸你爸媽讓你接着讀,那就有希望。」
「全縣前三太難了,我在班裏才考第四。」
「別灰心,現在努力,還有機會。」
「說得容易,比登天還難。」
「神舟五號剛剛升空,你就在這裏叫喚登天難?」
「我又不是神舟五號,屁股上沒兩火苗。」
「楊笑成績不錯的,你有不懂的可以去問他。」
「哼,他纔不會搭理我,他最煩我了。」
「誰說的,上次我們在集上買瓜子,楊笑說買點雞汁味的,你喜歡喫。」
「不可能!你騙人。」
「真的,他說了。」
「你給我重複一遍他當時怎麼說的。」
「……」
「說啊姐!」
「他說買點雞屎味的,有人喜歡喫屎……」
-7-
總之那晚,我和楊歡姐姐都失眠了。
我們倆在腦子裏構思着明信片裏的大城市,隔岸江景的樓那麼高,燈光那麼亮,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去看一眼。
楊歡姐姐說她肯定沒機會了,她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幹修車的小夥子,人還不錯,正在相處中。
不出意外,她明年就會結婚了。
那個小夥子我和楊笑都見過,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他過來跟楊歡姐姐說話,也跟我們打了照面。
他穿着修車工的舊衣服,眉清目秀,看上去是個很靦腆的人。
日子按部就班,又雞飛狗跳。
楊歡姐姐上班之餘,常跟男友去約會。
晚上送她回家的任務,也落到了她男朋友的頭上。
那一年時間過得飛快,我升初二的時候,楊笑初三,我們倆都變得很刻苦,走在路上都在背書。
楊歡姐姐的婚期定了,她整個人神采奕奕,笑起來眼裏有光。
同時她也變得很忙,說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她沒有媽媽,楊大爺整天樂呵呵地就會放羊,什麼也不懂。
我將自己平時偷攢的錢拿出來,苦思冥想,準備給楊歡姐姐買一條半身的碎花裙。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楊歡姐姐喜歡在夏天穿裙子,她穿裙子好看,頭髮又黑又長,笑起來會捂嘴。
夏天的暴雨過後,河水暴漲。
她的婚紗照拍完了,拿回了家,照片上的她化了妝,一身白紗,好看得跟電影明星一樣。
我的裙子也託人從集上買回來了,等着送給她。
可是她在隔天下了晚班之後,沒有回來。
她死了。
晚上紡織廠交接班,她的修車工男朋友因爲有事,沒有送她回家。
楊笑不知道,還在家裏複習功課,等他姐姐推開大門。
等了一晚上,她沒有回來。
第二天,有人在暴漲的河裏發現了她的屍體。
沒有監控的年代,沒有路燈的回村路,警察說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案件就這麼被了結。
楊歡姐姐就這麼被火化,埋了。
然後楊笑就失蹤了一段時間。
我每天渾渾噩噩,不知他去了哪裏。
行屍走肉一般,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半夜大哭着醒來,渾身溼透。
我媽難得地發了慈悲,罵罵咧咧,陪我一起睡。
又過了幾個月,聽聞鎮上死了個人,是紡織廠老闆的侄子。
殺他的是楊笑。
傳言說,那不務正業的二流子看上了楊歡姐姐,楊歡姐姐不搭理他,他帶人在回家路上堵了她,玩完之後,將她抬起來扔進了河裏。
是非真相,其實早就可以水落石出。
然而在這樣一個罪惡的地方,總有可以輕而易舉被埋沒的東西。
直到楊笑找到兇手,拿出刀將他捅死,纔將我們眼前的迷霧撥開。
讓我不寒而慄的是,楊歡姐姐的男朋友,居然知道這件事。
那晚他本該送她回家,卻因爲被那二流子毆打,威脅,躲在家裏不敢出門。
甚至楊歡姐姐死後,他連面都沒露。
後來他的母親逢人就哭,說她兒子很可憐,被打得精神有些失常了。
那年,楊笑十五歲,未成年。
少管所待了三年,他被放了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我都已經輟學兩年,滿十七歲了。
那個本該成爲他姐夫的修車小夥,精神失常後徹底瘋了。
也是在那一年,我和楊笑私奔了。
因爲我這根彈簧,又被壓到了底。
我爸媽在飼料廠幹活,認識了賣化肥的李老闆。
李老闆有個兒子,二百多斤,智力有點問題,還沒娶上媳婦。
就這樣,李老闆還說他兒子眼光高,一般的女孩瞧不上。
但他家有錢,在鎮上捯飭化肥飼料,賺了不少,還有一輛黑色轎車。
他說他所有的家當將來都是給兒子和兒媳婦的。
只要兒媳婦進了門,全家一定當親閨女看待。
我爸媽動心了。
他們將我叫到了飼料廠,給人相看。
我那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到那傻子說看上了我,他們才一臉喜色地告訴我這件事。
逼着我跟他相處,哄他,嫁他。
洗腦,勸說,一遍又一遍。
楊歡姐姐死後,我一直活得挺壓抑的,但不代表我願意被他們擺弄。
於是十七歲的我開始反擊,拒絕見人,抗拒這門親事。
我告訴他們,死也不會嫁給他。
我對我的家人,從沒抱過任何希望。
我一直知道我的父母偏心,不夠愛我,我的弟弟自私自利,只顧自己。
可我萬沒想到,他們爲了讓我妥協,和李老闆商議後,將他那傻兒子帶到了我們家,把我們倆鎖在了一間屋子。
那天,我想我一定哭得悽慘,像個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你有過被二百多斤的肉壓在身上的經歷嗎?
他腦子有點問題,但力大無窮,像是一堵牆,在狹窄的房間,逼得我沒有退路。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男女力量的懸殊如此恐怖。
我張嘴咬他,他疼得嗷嗷叫,一拳頭揮過來,我立刻暈了過去。
當然,最後他沒有得逞。
你們猜是因爲什麼?
因爲他不行。
哈哈哈,真可笑啊,我褲子都被脫了,逃過一劫的原因,居然是因爲傻子硬不起來。
那天我從昏迷中回過神來,看着那張肥頭大耳的臉,瞬間清醒,發瘋似的朝他打,尖叫,提褲子,將屋內的東西全砸了。
就這樣我爸媽都沒有開門。
還是隔壁的楊笑聽到了叫聲,不顧楊大爺的阻攔,執意到我家踹了門。
我披頭散髮撲到他懷裏的時候,看到我的爸媽着急地去扶那坨肉,他們問他:「進去了嗎?」
進去了嗎?
進去了嗎!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們,縮在楊笑懷裏,又哭又笑,瘋了一樣。
十八歲的楊笑,抱着我,就像當年他姐姐楊歡一樣,用手爲我擦眼淚。
他的手有些抖,聲音也有些抖,望向他們的眼睛紅得嚇人,「別怕,我們報警,告他們……」
不愧是少管所出來的,他開始懂法了。
可是怎麼報警啊,有用嗎?
始作俑者是我的父母,被告沒硬起來。
哈哈哈,太可笑了,這真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可笑的事。
楊笑被我爸媽趕了出去,他們指着他的鼻子罵,說他是個殺人犯,以後別到我們家來。
我看到他站在我家院裏不肯走,固執地將目光望向我。
也看到我爸動手打他,把他往外推。
我發瘋似地衝過去,抱着我爸的腿,尖叫:「他不是殺人犯!你弟弟纔是殺人犯!你弟弟強姦殺人,他該被槍斃!你包庇他,你也該被槍斃!」
我爸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那晚我被他們鎖在了屋裏。
透過門縫,我看到他們住的那間西屋,直到很晚才熄了燈。
他們又在商議着什麼?計謀着什麼?
這喫人的地方啊,強姦犯、殺人犯、拐賣犯、二流子、瘋子、傻子……人人都是猙獰的鬼。
我從抽屜裏翻出一個塑料袋,將自己的頭套了進去,然後紮緊。
感受到窒息的時候,屋外的門鎖被人撬開了。
是翻牆進來的楊笑。
那晚好黑,我看不清他的臉。
但他扯掉了我頭上的塑料袋,他將我抱在懷裏,死死地抱住。
他哭了。
我從小一起長大,總是吵架拌嘴的竹馬,他哆哆嗦嗦地親了我的嘴脣,說:「翠翠,我帶你走,你願意嗎?
「翠翠,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了。」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如一條幹涸得快要死掉的魚,久逢甘霖,被淹得差點無法呼吸。
十七歲,我和楊笑私奔了。
那個深夜,他站在他家門口,望了一眼沒有熄燈的羊圈。
那裏面住着楊大爺,他鋪了一張牀,在難聞的羊羶味中,常年守着他的羊。
我知道他沒有睡。
楊笑僅是望了一眼,他沒有說話,我們就這樣離開了。
人生之路漫長,我始終記得他緊握着我的手。
我們跑了很久很久,自以爲掙開了命運的枷鎖,迎着新生,奔赴自由。
搭乘大巴,換乘火車。
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我們倆依偎在一起,我的頭靠在他肩膀。
-8-
大城市燈火通明,人流如潮。
高架大橋上霓虹閃耀,車水馬龍繁華熱鬧。
我不知道這裏是不是雁子當年那張明信片上的地方,但它確實有一條江,晚上隔岸的高樓,璀璨如虹流。
在這裏立足很難。
初時,我和楊笑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
住過橋下,撿過垃圾,到處找工作,厚着臉皮問缺不缺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被黑中介騙了二百塊錢後,我們倆有段時間飯都喫不上。
喫不上飯,楊笑就去獻血。
我哭着喝牛奶,說好腥啊,好像在喝你的血。
他拍我的頭,說靠,翠翠你惡不噁心。
我身上來了姨媽,連買衛生巾的錢都沒有。
我去商場的衛生間拼命拽紙,被保潔阿姨往外趕。
他去超市找老闆賒衛生巾,被人當變態往外轟。
最後我捂着肚子說痛,同時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兇巴巴地看着我,臉有些紅,「過來!我給你揉揉。」
我們倆流浪在天橋下,抱在一起取暖,他反覆搓熱了手掌,掌心覆蓋在我小腹上。
我哼哼着摟他的脖子,問他:「楊笑,你喫過肯德基嗎?」
「沒有。」
「你想不想喫?」
「不想。」
「我想。」
「等哥有錢了,給你買一堆,讓你喫到吐。」
「我不會吐的,我喫完之後用繩子把嘴紮起來,什麼時候消化完了再解開。」
「……」
我和楊笑適應着這座城市,融入着這座城市。
哪怕這裏一開始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我們仍舊覺得很安心,很有盼頭。
我學會了來姨媽的時候,去找商場櫃檯的小姐姐,或者路邊飯店的女服務員,甚至是路邊等公交的漂亮女孩,只要我開口,她們肯定會給我。
除非她們沒帶。
我和楊笑並沒有落魄太久。
我在路邊借衛生巾的時候認識了一位捲髮姐姐,她撐着遮陽傘,戴着墨鏡,看上去很有錢。
我管她借衛生巾,她徑直從包裏掏了張百元大鈔給我。
我說姐姐你拿錯了。
她斜下墨鏡看了我一眼。
後來,我便到了她舅舅開的五星級大飯Ţű₅店做服務員。
崔靜姐是我在這個城市遇到的第一位貴人。
雖然她只是隨手給了我一張名片,幫我找了份工作,過後便不再記得我,將我忘在了腦後。
我是那家飯店裏年齡最小的服務員。
經理說我不到十八歲,原本不該留下我的。
但我形象還行,鵝蛋臉,大眼睛,長得不錯。
我和楊笑出息了,我成了一家大飯店的服務員,他去了建築工地幫人搬磚。
飯店包喫包住,我住進了宿舍。
他也住到了工地上的一排棚戶屋。
我們就這樣勤勤懇懇地幹了半年,手裏有了點錢,我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去租了一間民房。
他說我們都有住的地方,幹嗎浪費錢。
我說那不一樣,我要跟他在一起,每天都能見到他。
楊笑咧着嘴笑,曬得黝黑的臉有些紅。
我們買熱水壺,臉盆,拖鞋和被褥。
出租房只有一張牀,以前我們倆住在橋下,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都是常有的事。
如今睡到了牀上,我再去摟他脖子,呼吸熾熱,他很不自在地推開了我:
「翠翠,離我遠一點。」
我的心頓時涼了,穿着睡衣坐起來,「楊笑,你什麼意思,你在工地看上別人了?」
「沒有,工地上都是男的,就一做飯的大姨是女的,我看上誰啊。」他急得也坐了起來。
「大姨長的是不是很漂亮?」
「何小翠,你有病吧!」
「你不回答,你心虛,你個壞蛋。」
我抓起枕頭打他,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直呼冤枉:「人大姨六十多了,你說漂不漂亮!」
我們倆鬧了一通,最後累得氣喘吁吁躺牀上,我命令他:「抱我。」
他伸出手,搭在了我身上:「抱了。」
「抱緊!」
「行!勒死你!」
他咬牙切齒地翻身壓我身上,故意用胳膊勒我。
我臉紅脖子粗,用手打他,「鬆開啊,傻逼,離我遠一點……」
我們有了錢,楊笑帶我去喫肯德基,逛夜市。
一條裙子砍完價才二十五塊錢,穿在身上很是漂亮。
我買了很多這樣廉價的裙子和衣服,因爲每一件都很喜歡。
我試衣服時楊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昂着臉看我笑,模樣傻傻的。
他說好看,真好看,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買,都買。
我在飯店上班,客人喫剩下的飯菜我會偷偷打包,下班的時候帶回我們的出租屋。
楊笑回來後洗一把髒兮兮的臉,大飯店的剩飯剩菜真香真好喫,我喫魚時不小心卡住了喉嚨,他又是遞醋又是遞饅頭,手忙腳亂,一個勁地問我嚥下去沒?
晚上我們倆穿着背心短褲,在出租房的樓頂上納涼。
夜風吹得人很舒服,我嘰嘰喳喳話很多,跟他說我們飯店發生的事。
我說有錢人真多啊,我們飯店三樓裝修得跟皇宮一樣,我每次走進三樓包廂,推開大門,都會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也是做夢的感覺。
他們怎麼那麼有錢啊,一桌飯好幾萬,一瓶酒也好幾萬。
我在樓下幹了大半年,經理才允許我去三樓做服務員,還專門培訓了我一段時間。
我上菜的時候可小心了,有錢人什麼都貴,上次有個美女姐姐穿了件貂,說售價八萬八。
她坐在靠邊的位置,我都不敢從她身邊上菜。
媽的,楊笑你見過八萬八一件的貂嗎,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楊笑用一把印着專治不孕不育的廣告扇,一邊給我扇風,一邊忍不住笑,「等哥以後賺大錢了,去商場給你買件貂。」
我們倆對未來有無限的想象。
楊笑後來不在工地幹了,我們手頭有了點錢,他聽人說賣光碟特別賺,於是進了一批貨,每天在橋頭擺攤。
正版盜版摻雜,價格低廉,買的人多,還真的讓我們賺了一筆。
橋頭擺攤人流量巨多,但很不穩定,城管一來就完蛋。
楊笑練就了一身逃竄的好本事,還跟一個同樣在橋上擺攤賣碟的小孩相互放哨。
他們一個橋頭一個橋尾,反應特別快,稍有動靜大喊一聲,把地上攤開的布一卷,光碟全部收起來,背上就跑。
那年我十九歲,飯店不上班時,常去橋頭找他。
每次我去,那同樣賣碟的小孩都會哀號一聲。
因爲我比他倆都會做生意,我會把碟片藏在外套下,四處溜達,主動出擊:
「哥,要片嗎?懸疑片恐怖片動作片都有,新出的,很便宜。
「買一張?你買兩張吧,兩張給你便宜三塊錢。
「姐姐,買片嗎,那個什麼小川阿佐美的,日本藝術片,你回家偷偷看。
「放心,絕對藝術,小日本啥本事沒有,最會拍了……」
我在的時候,楊笑總會很快把碟賣光。
他歎服地衝我豎起大拇指,因爲他很清楚,我完全是在瞎忽悠,自己壓根沒看過。
光碟賣完,我會很得意地衝他笑,然後拉着他下班,去菜市場買菜做飯。
我們換了個地方住,比從前多了衛生間和廚房,雖然是與人共用,雖然依舊簡陋環境差,但我和楊笑都很滿意。
-9-
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專門調了班休息。
同時和楊笑說好了,早點收攤一起去約會喫大餐。
下午沒事時,我跑去橋頭找他。
天還早,我又開始故技重施,在外套裏裝滿光碟,四處去推銷。
楊笑叮囑我不要走遠,他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趟廁所。
我於是一邊盯着我們的攤子,一邊隨意的掃描人羣:
「哥,看片嗎?懸疑片恐怖片動作片,正版盜版都有,買兩張還可以便宜……」
展示着外套裏的碟,瞄着不遠處的攤,面前的人不說話,我一抬頭,看到了嚴序那張眉頭挑起的臉:
「嚴……嚴總……」
楊笑擺攤的橋頭,是中心街區的一處公園,通往最熱鬧的步行街。
嚴序個子好高,他穿襯衫西褲,手臂上搭着他的西裝外套,腕上一塊金光奪目的表。
他身後跟着幾人,同樣西裝革履,正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初次見他時,其實十八歲,剛調到飯店三樓做服務員。
那間金碧輝煌的大包廂,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喫飯,在場的還有我們飯店的大老闆瞿總。
瞿總三十多歲,嚴序看上去比他年輕多了,席間卻被他頻頻敬酒。
和我一起負責包廂的玲玲姐說,那是唐儂的嚴總,看着年輕吧,他可厲害了,他爺爺是嚴鶴瑛。
我不知道誰是嚴鶴瑛,也是第一次聽說唐儂。
玲玲姐說了市區幾大商超的名字,以及百貨大樓,說那就是唐儂集團的。
於是我想,還好還好,不算太糟,至少我見過他們大樓裏賣出去的那件八萬八的貂。
再往前說,我管他們商場的專櫃姐姐們借過衛生巾。
那天如往常一樣,我小心翼翼地上了菜,和玲玲姐一起站到了一旁,等候他們隨時差遣。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嚴序多看了我幾眼。
酒過三巡,他身子後仰,姿態隨意,將手搭在桌子上漫不經心地問瞿總:「你們飯店還有年齡這麼小的女孩?」
嚴序聲色淡淡,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於是大家都在看我。
瞿總愣了下,將我叫了過來,「你叫什麼?多大了?」
他是飯店的大老闆,但其實他不經常過來,而我也才調到三樓不久,他自然對我沒印象。
我站在他們面前,老實回答:「老闆,我叫翠翠,滿十八了,已經成年了。」
我剛到這裏做服務員時,其實經常被人問起年齡。
我個頭不矮,但很瘦,穿最小號的工作服要改一下腰。
服務員統一盤發,戴頭花,還要求化淡妝。
我不會化妝,那時也壓根買不起化妝品。
經理沒管我這些,因爲我的臉白淨,眉毛黑,她們說我不化妝也行,眼睛水靈得跟葡萄似的。
她們還說過我嫩得像根蔥。
那個嫩字,指的是稚嫩。
我確實有一張看起來很減齡的臉,哪怕滿十八歲了,看上去仍舊年齡很小的樣子。
以前被人問起年齡,我還遮遮掩掩不敢說實話,如今總算可以挺直腰板,告訴所有人,我成年了,可以在這裏上班。
所以我神情認真,聲音凝重。
瞿總沒再多說什麼,但我的目光望向嚴序,卻見他勾起嘴角,朝我一笑。
我以爲,這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直到很久的後來,我才從他口中得知,在此之前,他在飯店一樓已經見過了我。
那是不滿十八歲的我,在樓下幹了半年之後,才知道酒水供應商會給每個服務員分瓶蓋費,我的那份,被一直和我負責同一個包廂的女孩私吞了。
瓶蓋費一個月能分一千多,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一筆鉅款。
我找她要,她起初不承認,後來承認了,又說沒錢。
在她承諾發了工資補給我之後,一拖再拖。
我攔着她討要,她張嘴罵我。
我忍無可忍,在一次交接班的時候,趁她不備,一把薅住她的頭髮,拽到了一樓的衛生間。
我把她的腦袋按進了洗手盆,打開水龍頭,在嘩啦啦的水聲中,惡狠狠地罵:「給你臉了是不是!我是不是給你臉了!還錢!不還錢我弄死你!」
我是飯店年齡最小的服務員,有一張看起來很稚嫩的臉。
平時不是沒有人欺負我,能忍的我都忍了。
彈簧壓到最後,總要不管不顧地反抗一次。
實在太生氣了,五千多塊啊!
我看上去年齡不大,但力氣真的不小,平時後廚搬貨,我心想着那些大師傅對我不錯,經常送我打包好的甜點,於是每次都自告奮勇地去幫忙。
我一忍再忍,不想打她。
她蹬鼻子上臉,我惡狠狠的按她腦袋。
她哭着說還,明天就還。
我給了她一巴掌,氣道:「現在就還!我現在就要!一分都不能少!」
當然,此事最終鬧到了經理那裏,她哭着告我狀,但因爲她私吞我的瓶蓋費是事實,經理把我們倆都訓斥一頓。
那五千多塊最終要了回來,這件事在我心裏也就翻了篇。
但我沒有想到,那天嚴序剛好約了人在飯店喫飯。
他上樓的時候途經大堂,去了一趟衛生間。
然後在一牆之隔,聽了場現場直播。
他出來時,還剛好看到我薅着那女孩的頭髮,氣勢洶洶地去找經理。
興許是這第一印象太過深刻,他纔會在後來的三樓包廂多看了我幾眼,問起我的年齡。
我以爲公園橋頭推銷光碟,是我與他的第二次見面。
實際對他來說,是第三次。
尤其是這次,我還往他手裏塞了一張動作片。
「嚴……嚴總……」
反應過來,我想抽回的時候,他竟拿起來,認真地端詳一眼。
也正是這時,橋的那頭賣光碟的小孩朝我喊了一聲:「姐!城管來了!」
我動作迅猛,轉身就跑,衝向我和楊笑的攤位。
攤布一收,一系,碟片全都裝起來,扛在肩頭,我撒腿狂奔。
衝下橋的時候,嚴序還在原地站着,我顧不上他了,隔着老遠看到楊笑,朝他大喊:「楊笑!楊笑!城管來了!快跑啊!」
楊笑跑得比運動員還快,衝到我面前,接過裝光碟的布袋,拉着我的手,帶我狂奔。
傍晚的公園很熱鬧,盡頭的街區已經亮起了霓虹。
夕陽與霓虹相互閃耀,餘暉照在我們身上。
我們跑着跑着,累得滿身汗,哈哈大笑。
十九歲生日這天,我們沒有把光碟賣完,但我們如約去約會,喫了大餐。
人均七十塊的牛排西餐。
回家之後,我跟楊笑抱怨:「又貴又難喫,錢花得一點也不值。」
楊笑切了一聲,「還不是你要去的。」
我不服氣地哼了哼,跟他鬧了一會兒,開始整理我們賣剩下的光碟。
塞到嚴序手中沒有拿回來的,我記得是一張動作片,但我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張了。
我對楊笑道:「真是便宜他了,不花錢白得一張片,好像還是正版。」
楊笑說:「算了,不要了。」
那可不咋的,總不能再去找他要。
那晚,楊笑趁我睡着,偷偷往我手指上套東西。
我很敏銳地睜開眼睛,打開了燈。
他送給我一枚戒指,銀的。
我左看右看,得意地咧嘴笑:「哈哈哈,被我逮到了吧,還騙我沒有買生日禮物,居然送我戒指,楊笑你想幹嗎,你說你想幹嗎?」
他臉上有被戳破的惱意,一把摟過我的脖子,勒我:
「叫哥哥!」
「不叫!
「不叫?」
他眼睛一眯,用手撓我癢,我一下繃不住了,一邊笑得流眼淚,一邊忍不住求饒:「哥哥,哥哥!」
楊笑滿意地收回了手,下一秒我貼了上去,撲在他身上,在他臉上狂親:
「老公。」
楊笑望向我的眼睛亮亮的,他臉紅了。
我就知道,他看起來一副壞樣,其實內心單純的很。
十八歲之前,我們一直睡在一張牀上,在冬天依偎着取暖。
他對我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在我痛經時,搓熱手掌爲我揉肚子。
我沒有告訴過他,與他私奔前的那幾年,我在家也經常痛經。
痛經並非那麼難以忍受,我第一次初潮時告訴我媽,她隨手扔給我一袋很廉價的衛生巾,說省着點用,一天一片就行。
然後她讓我趕緊去壓水,把衣服洗了。
我肚子真的很痛,腰痠得直不起來,她說我裝,瞎矯情。
從那以後,痛經變得習以爲常,無論春夏秋冬,該乾的活一樣不能少。
可是跟楊笑在一起之後,我那忍了很多年痛經,突然變得一點也不能忍了。
我真的好喜歡矯情啊,我矯情死了。
我痛了就哭,摟着他的脖子哭。
他熟練地給我煮紅糖水,吹涼一些,看着我一口口地喝下去。
再灌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我後腰,一個放在我腳底。
被子底下,他搓熱手掌,放在我小腹捂着。
隔一會兒便問一句,還疼嗎,好一點了嗎?
楊笑對我真的太好了,他永遠有用不完的耐心。
我夜裏發高燒,他跑出去買藥,餵我喫完便一直守着,不停地用毛巾給我擦身上。
那會兒他白天還要去工地幹活,早上起來時,我看到他眼睛熬紅了,讓他請假不要去了。
他說不礙事,你好好休息,回頭想喫什麼我買回來。
他僅比我大了一歲而已,可他很會照顧我,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好安心,好安心。
我摟着他的脖子,臉貼在他下巴,眼淚一直地流。
我說楊笑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呢,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
楊笑說我傻,說好都是相互的,我對他好,他當然要對我好,我們是這世上最親的人。
我說我們永遠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他說行,我永遠都不會丟下你,走天涯海角都帶你一起,把你拴在褲腰帶上。
-10-
那之後,我戴着楊笑送我的戒指,每天上班眉開眼笑。
玲玲姐說我像是彩票中了一百萬。
我說比中了一百萬還要開心。
她說別嘚瑟了,老闆找你,趕緊下去。
我啊了一聲:「誰找我?」
「大老闆啊,瞿總。」
「他幹嗎找我?」
「我也想知道,你待會告訴我。」
瞿總在大堂前臺等我的時候,我一路都在反思,自己好像沒犯什麼錯。
就算犯了錯,也不至於他親自找我。
總之是忐忑到了樓下,他看到了我,一臉地笑:「翠翠,過來。」
他遞給我一個檔案袋,讓我去海雲大廈一趟,送到唐儂的嚴總手裏。
我說:「瞿總,我還在上班。」
他大手一揮,「你現在下班了,東西送到可以直接回家。」
我仍在遲疑時,他又道:「快去吧,本來是要別人送的,嚴序說有東西要還給你,讓你順便去拿,嘿小丫頭,你跟他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把在橋頭給他推銷光碟的事說了下,瞿總哈哈大笑。
換了衣服準備出發時,我心裏還在感慨,嚴總真是個講究人。
二三十塊錢的光碟也是錢,確實值得跑一趟。
市中心的商務區,高樓林立。
我第一次去海雲大廈險些迷了路。
好不容易見到他們公司的前臺,那位妝容精緻的姐姐,打了好幾個電話,才確定是她們嚴總讓我來的。
然後我跟着她上了電梯。
一路看到偌大的公司,人來人往,忙忙碌碌。
那些人雷厲風行,走起路帶風。
他們衣着得體,舉止幹練,交談時口齒伶俐,會說我聽不懂的英語。
地板乾淨得鋥亮,環境空間一層層螺旋着上升,日光燈白得耀眼,幾乎令我暈眩。
沒錯,那種初到飯店三樓,推開包間大門的暈眩感又來了。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廉價的鞋子,身上廉價的衣服,又看到前臺那位漂亮姐姐質感很好的職業裝,以及她身上淺淡的香水味。
我不禁在心裏慶幸,還好還好,我只是來送東西和拿東西,很快就能走了。
你們看,人有着多麼敏銳的觸覺,敏銳得就像是動物一樣,能夠清楚地嗅出自己領地的味道。
不該來的地方,格格不入的地方,會讓人心生懼意的地方。
恐懼源於未知,也源於已知。
我在後來曾經無數次地回想這個場景,看得到是一個小村莊走出來的女孩在瑟瑟發抖,面對這個世界初次展現給她的夢。
這個夢是立體的,四分五裂,像一面面圍困她的鏡子,從不同角度折射出刺眼的光,照亮她身上每一處貧瘠的地方。
她初中輟學,貧瘠得一無所有。
她一直以爲自己走出了村莊,可站在那個夢裏,她從來沒有真的走出去過。
因爲她最貧瘠的,是腦子。
十九歲的何小翠,從來一腔孤勇,人生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她也從來不願走回頭路。
所以她努力得挺直腰板,不想讓自己看上去有怯意。
我就是來送東西拿東西,光明正大,有什麼可怕的。
她這樣告訴自己。
前臺的漂亮姐姐最終將我轉交給了另一位高個子的女士。
她說她叫 Cathy,是嚴總的行政助理。
她看上去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眼睛是深棕色。
Cathy 很明顯是個混血兒,我第一次見,難免多看了她幾眼。
她很大方地衝我笑,態度友好,將我帶到了總裁辦公室。
我原以爲,會看到正襟危坐着處理事務的嚴總,結果看到的是穿着隨意,衣領微微敞開,正拿着球杆打檯球的男人。
他的辦公室那麼大,大到可以劃分出休閒區和休息室。
Cathy 將我送到,便很快關門出去了。
我將手中的檔案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小心道:「嚴總,東西給您送來了。」
他隨意看了一眼,並未做聲。
我於是靜靜地站着,看他打球。
我不懂檯球,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看人打球,但我知道,他打得很好。
每一次撞擊球都會進洞,完美得分。
我站在一旁,最後很給面子地給他鼓掌。
他抬頭似笑非笑地看我,問了我一句:「要不要打?」
我老實回答:「不打,我不會。」
「不會可以學。」
他聲音淡淡,說話間將球洞裏的球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漫不經心道:「想學嗎?我教你。」
「不用了嚴總,不用,我就是來送東西的。」
我連忙擺手,又道:「順便來拿我的光碟。」
他放下了球杆,走向他的辦公桌,從抽屜裏拿出了我要的東西。
伸手接過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動作片。
好在東西未拆封,還能賣。
我將它放回了斜挎的包包裏,抬頭又看到嚴序望過來的眼神,他好笑道:「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知道啊。」
「看過?」
「沒有。」
我誠實地搖了搖頭:「我男朋友不讓看,他說拆了就賣不出去了。」
楊笑的原話當然不只這個,他說這個不好看,你還小,等你二十歲再說。
不得不說,楊笑是個很純情的人。
他跟我在一張牀上躺了一年,硬是什麼都沒做過。
我當時十分不滿,逮着機會就往他身上爬,他抓住我的手腕,每次都咬牙切齒:「你給我老實一點,你太小了,還未成年。」
我哼哼道:「你裝什麼呀,我們那裏十七歲的女孩就嫁人生孩子了。」
楊笑神情一斂,拍了拍我的頭,他說:「翠翠,你知道,這樣是不好的,她們沒辦法而已。」
我原本高昂的情緒頓時就被他整低落了,嘟囔了句:「有的還是挺開心的。」
「那是因爲她們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如果有機會走出去看看,她們不會甘心困在那種地方,就這麼嫁人生孩子的。」
我摟着楊笑的腰,半趴在他身上,不說話了。
是的,沒人甘心過那種日子,我和楊笑比較幸運,逃出來了而已。
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出逃。
有的彈簧壓着壓着就徹底廢了,有的彈簧在快要壓到底的時候,他們會突然卸下一塊重擔,給它喘息的機會,然後接着壓,週而復始。
還有的彈簧,從出生就被鉗子夾住,直接拉成一根鐵絲了。
這個話題是很沉重的,其實我很不喜歡聽楊笑提起。
它會讓我想到很多不開心的事,難過的事,以及恐懼的事。
所以我和楊笑相安無事到了十八歲過後。
某一日我還是撲到了他,在他耳邊道:「哥哥,我真的不小了,你檢查一下。」
他的臉紅到了耳根,手放在我腰上,「先說好,我沒經驗,你別笑話我。」
我說:「我也沒經驗,我們一起學習,一起探討。」
興許是後來探討的太激烈了,我提議買臺 DVD 在家看電影時,他立刻反對:「小女孩看什麼看,等你二十歲再說。」
他說:「你看我就行了,我還不夠你看嗎?」
我不滿道:「我沒說看動作片,就看一些尋常的電影。」
「不行,我不在家時你會偷看。」
「我不會的。」
「你會,你賣碟的時候就叫人回家偷偷看。」
「我已經成年了。」
「剛成年,再等兩年。」
「爲什麼,我不服。」
「什麼都看只會害了你。」
楊笑一臉幽怨,扶着腰罵了一句:「還特麼會害了我。」
-11-
我從嚴序這裏拿回光碟時,準備回去的。
誰知他的助理 Cathy 進來送了兩杯剛沏好的咖啡。
會客桌上還有水果拼盤和幾樣甜品,看上去很新鮮。
嚴序端起咖啡酌了一口,很自然而然地便將我帶到了會客的沙發上,示意我坐下。
我沒好意思拒絕,還以爲他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瞿總。
結果剛坐下,他手機響起,走到一旁去接電話了。
這通電話打了很久,他嗓音冷倦,後面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確實也等了很久,喝了一口 Cathy 端給我的咖啡,她當時說多加了奶和糖,怕我喝不慣。
我發誓,我是生平第一次喝咖啡。
我知道咖啡是苦的,但是沒想到那麼苦。
所以我剛喝進嘴裏,就噗地一聲噴了出來。
正在接電話的嚴序回頭看我,我手忙腳亂,正從包裏拿紙出來,想要擦一擦。
他走向我,一邊同人講話,一邊站到了我面前,在我還未反應過來時,突然伸出手在我嘴角抹了下。
這一舉動,不僅我愣了,他也愣了。
他徑直掛了電話,對我道:「不好意思,我有強迫症。」
嚴序面容平靜,我忙道:「沒關係,嚴總,我可以回去了嗎?」
「喫點水果再走,特意讓人準備的。」
這句特意讓人準備的,我一頭霧水沒太聽明白。
嚴序已經坐下,讓我也坐。
他讓我喫點水果再走,我覺得不喫好像不給他面子,於是又坐了下去,當真的用叉子去叉果盤喫。
一則是我想着趕緊喫完,喫完就可以走了。
二則那盤水果確實很甜很香,還有我沒喫過的種類。
所以我一口接一口,認認真真,給他喫了個乾淨。
嚴序就這麼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我喫水果,他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樣子,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眼眸幽深。
他的眼神給我一種很不安的感覺。
我皺起眉頭,剛要說我喫完了,可以走了吧。
他先開了口,慢條斯理道:「你男朋友叫楊笑?」
提起楊笑,我自然就不能走了。
因爲他好像對他很感興趣,問了很多關於他的問題。
而我對他的「感興趣」很感興趣,不知他爲什麼突然說起楊笑。
不管因爲什麼,很快我意識到,他瞧不起他。
聽說他在橋頭擺攤賣光碟時,他嘴角勾起,含着淡淡的嘲弄。
這認知令我不爽。
我對他道:「我男朋友很努力,也很上進,他在我眼裏是最好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不知道嚴總您什麼意思,但您不用瞧不起他,也不用瞧不起我,畢竟我們也不欠您什麼,又不是你的員工。」
嚴序有些詫異於我的直白。
見我不高興,他笑了一聲,直言不諱地認了:「抱歉,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但我確實看不上他。」
我皺起眉頭,瞪眼看他。
他嘴角勾起:「翠翠,你年輕,漂亮,堅韌,該有更美好的未來,而不是在飯店給人端盤子,更不是在橋頭擺攤躲城管,你覺得你男朋友好,真愛至上,那是因爲你年齡小,見識太少。
「人的見識一旦少了,就像是矮子看戲,前面的人笑,你也笑,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也壓根不知自己爲什麼笑,直到很多年後醒悟過來,你會發現他們當時笑的是戲,而你在笑你自己。」
嚴序看着我,神情懶懶,聲音漫不經心。
我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嚴總,我文化不高,您到底想說什麼,講明白一點。」
「他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就不該耽誤了你,讓一隻有趣的蟬死在夏天,見不到雪,我覺得可惜。」
他調整坐姿,盯着我笑,「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你離開他,到我身邊來,我給你更廣闊的人生。」
這話屬實是震驚到我了,我直接站了起來,不可思議道:「你這是……要包養我?」
「別想得那麼骯髒,是培養。」
他眸光淡淡,瞥了我一眼:「這對你來說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你會坐在前排看戲,也可以成爲自己人生的主角,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成就自己的路上,只需捨棄一點點糟粕,你那麼聰明,應該知道怎麼選。」
「爲什麼是我?」
「沒有爲什麼,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只需要一眼,我想拉你一把,也許只是此刻心血來潮的一個想法,不具備任何意義。」
「您打算用多少錢買斷我?」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不可思議地笑了。
嚴序高高在上,神情微妙:「二十萬,是你目前值得的價格。」
他是個商人,商人可能習慣了用金錢衡量所有的人和事。
但我是個普通人,如他所說,我年輕,堅韌,哪怕是矮子看戲,十九歲的何小翠願意,他算什麼東西來對我和楊笑指指點點。
我衝他勾起嘴角,笑得充滿惡意,「嚴總,楊笑不是我人生的糟粕,我可以爲他付出一切,哪怕性命,你信嗎?」
嚴序蹙起眉頭。
我繼續道:「你盡情地嘲笑我們吧,隨便你怎麼笑,我就是真愛至上,是個腦殘加傻逼,我高興我樂意,你最好一直笑我們,因爲我和楊笑除了錢,什麼都有,你就不一樣了,你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永遠不要去招惹一個年輕氣盛的姑娘,也不要試圖將你所謂的道理講給她聽,她的人生需要自己去闖,去領悟。
她是初生的牛犢,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從不會後悔走過的每一步。
我在嚴序微變的面色下,衝他鄙夷一笑,直接離開了這裏。
什麼蟬不知雪是件很可惜的事,扯淡。
一隻夏蟬,你非要讓它去見雪,純粹喫飽了撐的。
那之後,我有半年的時間沒再見到嚴序。
當然,我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楊笑。
彷彿沒有發生過這樣一件小插曲,大家全都按部就班。
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唐儂總裁。
我是飯店的小服務員。
兩道本該平行的線,就要一直沿着軌跡伸展。
直到那年年底,他們集團包下了整個飯店,舉辦了一場年會盛宴。
時隔半年,我又見到了他。
衆星捧月的嚴總,身邊總是跟着很多人,他也依舊是老樣子,西裝筆挺,眉眼鋒銳,矜貴又疏離。
他們的年會很成功,也很熱鬧,還請了幾位當紅的明星到場。
我們站在宴會大廳門口,他途經我身邊時,正與身旁一位言笑晏晏的女明星說話,眸光冷淡,目不斜視。
我鬆了口氣。
半年前我在他的辦公室放狠話,確實很爽,但之後也確實擔心了一段時間。
他和瞿總是朋友,我怕他一怒之下給我小鞋穿,把我工作搞沒了。
好在他不是那樣的人。
後半場的年會,發生了一些變故。
在嚴序上臺致詞時,臺下一同樣穿西裝的男人,藉着酒意,站起來囂張地拍桌子。
他叫嚴凱倫,算起來是嚴序的表哥,嚴鶴瑛老先生的第三個孫子,在唐儂身居總經理的職位,同樣是嚴家的繼承人。
他眉眼桀驁,指着嚴序的鼻子道:「你小子算什麼東西,憑什麼都聽你的!」
方纔在臺上,嚴序宣佈了一些集團年後的決策調動,引起了嚴凱倫的不滿。
想來是積怨已久,他纔會在這種場合忍不住爆發。
我看到臺上的嚴序,面不改色,挑眉看他。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看着他,嘴角含着嘲諷的笑。
嚴家長孫嚴育,也就是嚴凱倫的親哥哥,直接站起來給了他一巴掌,讓他滾出會場。
這一巴掌,打得嚴凱倫彷彿醒了酒。
他憤憤地離開了。
鬧劇過後,所有人心照不宣,繼續熱鬧地敬酒。
這些豪門恩怨我自然不懂,我只需負責好自己的工作,爲客人提供服務即可。
很快,我的活就來了。
在海雲大廈有過一面之緣的 Cathy 找到了我,她遞給我一杯醒酒茶,說她們嚴總喝多了,在樓上房間休息,讓我幫忙送過去。
Cathy 很忙,我聽到有人在叫她。
她拍了下我的肩膀,說了句拜託了何小姐,然後就離開了。
-12-
我的身份是服務員,爲客人服務是我的工作。
所以我按她所說,將醒酒茶送去了樓上房間。
那一層很安靜,我推門而入時,燈光昏暗,嚴序正躺在沙發上,仰面閉目,好像睡着了一般。
暗影落在他立體分明的臉上,他一動不動。
我將醒酒茶放在了桌子上,小聲提醒了句:「嚴總,茶放在這兒了。」
他沒有說話,繼續保持那個仰面閉目的姿勢。
我正要悄悄地離開,鬼使神差地,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他不會死了吧?
我胳膊上的汗毛豎起來了。
然後我停下了腳步,心跳很快的上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鼻息處。
就在這瞬間,他突然睜開眼睛,伸出手將我拽到懷裏,壓在了沙發上。
我嚇得大叫一聲,聲音驚悚。
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他壓在身下,他的臉在我上方,一雙幽深且鋒銳的眼睛看着我,含着戲謔。
我因驚嚇而劇烈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房間無比清晰,他竟然心情很好地笑出了聲。
我掙扎着想要起身,惱羞成怒,憤恨道:「你幹什麼!起來!」
嚴序呼吸間,迸發着薄薄酒意,他看着我,手掌落在我的頭上,將額前碎髮別到我的耳後,然後觸摸我的臉:
「翠翠,你想要什麼?」
他的手掌溫熱,呼吸也溫熱,連聲音也染了幾分溫和。
我拼命推他,嚇出了一身的汗,幾乎要哭了,「我要你起來!你起來啊!」
我聲音惡狠狠的,瞪着憤怒的眼睛,他笑了一聲,饒有興致地用手捏了捏我的脖子。
然後他起身,鬆開了我。
我迅速地站起來,離他幾步遠,慌亂地整理身上的裙裝,以及被弄亂的頭髮。
他看着我笑,眼眸深沉,聲音染了幾分酒後的暗啞:
「我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唐突,這次也是我不對,我不該貿然對你說那些,質疑你所說的真愛,但你要承認翠翠,你的年輕,稚拙,都是事實,而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楚這個世界。」
「你又在說什麼?」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緩緩道:「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我想提供給你機會而已,年後你可以換份工作,去找 Cathy,她會爲你安排一切。」
「什麼代價?」
「嗯?」
「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不是嗎?嚴總。」
「呵。」
嚴序身姿微微後仰,揉了揉眉心,他聲音含了幾分倦怠:「如果我說,這次沒有附加條件呢。」
「那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訴您,免費的午餐我也不喫,我只喫自己心安理得的那份,您別費心機了,再見,不,希望我們永遠不再見。」
我重新紮好了頭花,冷冷地瞥他一眼,轉身要走。
他叫了我一聲:「等下。」
我回頭,他翻出自己西裝口袋裏的手機,當着我的面,撥通了我的號碼。
然後他看着我:「記住我的手機號,翠翠,我如今給你的價碼是一百萬,你想清楚了,可以隨時打給我。」
一百萬。
我嗤笑一聲,轉身走了。
我那時真的太年輕了,心高氣傲,即便他出價一千萬,定然也會被我嗤之以鼻。
錢對我來說是根本沒有概念的。
當然,我想事情比較簡單。
在嚴序心裏,我只值一百萬。
這是他對十九歲的何小翠,最終的定價。
一年後,我當真跟了他。
世事難料,楊笑死了。
我清楚地記得,他後來不在橋頭擺攤了,他進貨的那個影像店老闆,跟他關係相處得如好兄弟似的,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搞電話卡批發。
影像店老闆有貨源,從一個姓顧的大老闆那裏五折拿貨,然後九折賣出。
我們掏出了所有的積蓄,在影像店老闆的帶領下,掙了第一桶金。
後來楊笑說不想合夥了,想分開幹。
於是他重新找了門面,和那姓顧的大老闆開了個單戶。
那之後,生意一直很好。
我們賺得多,囤貨的時候壓得也多。
資金不夠的時候,有時也會先賒欠顧老闆一批貨款。
楊笑真的很拼,他僱了個人看店,每天起早貪黑地出去跑銷路。
一個夏天過去,他又變得和從前在工地幹活時一樣黑了。
那段時間確實賺了很多錢,楊笑說他很快就可以帶我去商場買貂了。
我哼了一聲,說纔不要,給我買件一千塊的羊絨大衣就行。
楊笑說,那不行,要買就買十件。
他抱起我轉圈,把我晃得頭暈。
我們好開心,嘻嘻哈哈做着發財的美夢。
存錢,買房子,有自己真正的家,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
可是,這場夢醒得那麼快。
幾乎是一夜之間,市場突然被攪亂,我們五折進的卡,市面上居然兩折在拋。
不僅我們損失慘重,影像店老闆虧損了近二百萬,ƭű̂⁽打電話給楊笑,哭得悽慘。
清完了庫存,楊笑還欠顧老闆四十萬貨款。
那位我不認識的顧老闆,聽聞從前是混黑道的。
他的手下專門負責催賬,根本不管那麼多,聲稱不還錢就弄死楊笑。
楊笑被打了一次。
我回到出租屋好幾天沒見到他,夜裏提心吊膽,才見他渾身是傷的回來。
我抱着他號啕大哭。
他說鼻青臉腫,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安慰我說別怕翠翠,沒事的,我去見了顧老闆,跟他說好了,分期還。
他說,沒事的,別擔心,他們就是嚇唬人,不至於爲了幾十萬真的要我的命。
我想過去找嚴序的,真的。
但是我潛意識裏,我和楊笑還沒有輸,不至於山窮水盡。
楊笑說錢可以慢慢還,我信了。
我又找了份早點鋪子的工作,凌晨四點上班。
飯店晚上十一點下班,回到出租屋後,我通常只能睡四個小時。
後來太困太累了,偶爾我會直接住在宿舍裏。
楊笑很難過,他紅着眼睛,說翠翠,你不要那麼累,我會想辦法還錢的。
我說我好難受,你去給人當人形靶,每天都被人揍。
楊笑,我們倆怎麼那麼倒黴,活得像兩條狗。
楊笑哭了,他說對不起翠翠,對不起,要不我們分手吧,我不能拖累了你。
我也哭,說不分,死也不分,熬過去就好了,楊笑我們會好起來的。
我不分手,所以我拼命地賺錢,想着在早點鋪子和飯店上班之餘,我白天還有兩個多小時的空閒時間,這兩個多小時能做些什麼?
好難,兩個多小時找不到合適的兼職。
我已經半個月沒見楊笑了。
因爲我實在太累,那段時間都住在宿舍。
那天我真的很想他,破天荒地早走了一小時,打算回去見他。
然而我看到了什麼?
晚上十一點,出租屋的房門打開,他和一個女孩在裏面糾纏,衣衫凌亂。
沒有香豔的鏡頭,只是那女孩貼在他身上,在狹小的空間裏,二人擠到了牀邊。
我認識她,她租住在我們隔壁,在一家髮廊上班。
楊笑漲得通紅的臉,在看到我的那刻,嚇得煞白。
他一把將人推開,朝我走來,聲音打顫:「翠翠,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她手機丟了,讓我給她打一下,然後就賴在我們家不肯走……」
我看着他慌亂的神情,腦子真的好亂好累啊。
我的心像是被刀絞過一般,覺得難以呼ƭű̂ⁱ吸,痛得血淋淋的。
被他推開的女孩,站了起來,尷尬道:「不好意思啊,還以爲你不回來了,我先走了。」
她想要溜出去,經過我身邊時,被我一把抓住頭髮。
我瘋了一樣地打她,用盡全身的力氣。
她跟我對打,罵道:「我們沒睡成,你發什麼瘋!」
楊笑衝過來抱我,讓她趕緊滾。
最後一片狼藉的出租屋,只剩下癱坐在地的我,失聲痛哭,以及眼睛通紅的楊笑。
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彷彿可以永遠成爲我的依靠。
他說翠翠,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我哭完笑,笑完又哭,問他:「楊笑,如果我不回來,你們會上牀嗎?」
「翠翠,你相信我。」他哽咽道。
我好難受,我感覺心像是被人攥住了,越收越緊,無法呼吸。
我說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我需要想一想。
我那段時間真的太累了,壓力好大,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捋一捋。
楊笑送我回了宿舍。
他一路上都在哭,到了我上樓的時候,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泣不成聲,「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別離開我,求你了。」
我沒有回頭。
我說了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腦子實在太亂了。
我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冷靜,來思考。
我沒有聯繫他,也沒有接他電話。
因爲他在我心裏的位置實在太重了,太重了……
我根本不能容忍他任何的背叛,哪怕只是片刻的心思遊離。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然而那天凌晨兩點,他用了個陌生號碼打電話給我,說翠翠,他們反悔了,不肯放過我,我現在在火車站,你過來,我帶你一起走。
我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地起身拿包,簡單裝了幾件衣服,瘋了似的往火車站跑。
我想那一刻我應該想得很清楚。
我信他。
因爲他是楊笑。
我的青梅竹馬,鄰家哥哥。
十七歲時踹門救我,帶我私奔,密不可分的愛人。
他纔不會心思遊離有別的女人,他很純情的,我叫他一聲老公,他都會臉紅。
我信他!信他!信他!
可是爲什麼,他就這麼死了?
我像一條喪家之犬,像一條幹涸的魚,大口地喘息,心臟驟痛,疼得喘不過氣。
他被人砍死了!
他爲什麼死了?
因爲錢啊。
我們好窮,真的好窮。
我怎麼這麼沒用,從小到大,活了二十歲了,還是如此的貧瘠,一無所有。
我生來就是個失敗者,什麼都留不住。
留不住我的楊歡姐姐,也留不住我的楊笑。
我的楊笑。
我死去的過往,和年少。
-13-
我跟了嚴序十三年了。
太久了。
他教我如何更好地生存,如何躋身上層社會,如何成爲人生永遠的贏家。
從翠翠到何菲兒,只需脫一層皮,換一層骨。
哦,還需要嚴序派人回一趟我和楊笑的老家,拿回我的戶口本。
我和我的父母,弟弟,相認了。
嚴序讓人將他們帶到了這座城市,起初是爲了給我一個驚喜。
他們沒什麼變化,但我變化很大,眼神冷淡。
我爸媽的頭髮全白了,唯唯諾諾,看着我哭,又不敢多說話。
我弟弟很世故,也很圓滑,一口一個姐,叫得親熱。
我覺得挺沒意思的,對嚴序說,送他們回去吧。
他到底還是自作主張了,在老家給我爸媽買了房,還給我弟安排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過了一兩年才知道,我弟弟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我們當地一個大型商超的管理層。
當然,那商超是唐儂旗下的。
油嘴滑舌的小子,早就娶妻生子。
他來總部參觀學習的時候,每次都來見我,帶很多爸媽精心準備的東西。
有山核桃,有花生,還有芝麻油。
挺好笑的,有次還織了件媽媽牌毛衣。
弟弟說:「姐,你就原諒咱爸媽吧,當年你不見了之後,他們別提多着急了,再說要不是因爲那檔子事,你也不會離家出走,遇到了姐夫,一切都是天意。」
他叫嚴序姐夫。
我說奉勸你一句,別亂叫。
他後來果然不敢再叫,但每一次依舊往我這邊跑。
終於,前些年他又來了,住酒店的時候被總公司一個男職員接待。
那職員不知道他的身份,見我弟弟小地方來的,長的又白淨,拉着他喝酒。
喝多了之後,在房間猥褻了他。
他半途酒醒,發了瘋,夜裏給我打電話哭訴,說躲在衛生間裏,很害怕。
那晚嚴序就在我身邊。
我接電話的時候,是凌晨。
坐到窗邊,我點了支菸。
電話那頭,一個男人哭得悽悽慘慘,問我怎麼辦?
電話這頭,我笑了,輕飄飄地問他:「進去了嗎?」
我弟弟愣了,號啕大哭。
我輕描淡寫,又問了一句:「所以到底進去了嗎?」
他掛了電話。
嚴序走到我身後,拿走了我手中的煙。
午夜,他睡意蒙朧,從背後抱我,將腦袋抵在我的脖頸處。
這種時候的嚴序,全無半點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懶散,饜足,溫存。
我在他懷裏,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霓虹燈閃爍,像是一場夢。
你看,能夠摁住別人的感覺,多好。
三十歲之前,我想嫁給嚴序,試探了很多次。
你們以爲我愛他嗎?
不,我只是想弄死他。
他親手培養出來的贏家,也想當一回人生的莊家。
他曾說要讓我看清這個世界。
如他所願,我看清了。
我知道那年的電話卡市場擾亂,兩折拋售,是他隨口一句話的事。
我和楊笑,是生活在這俗世的螻蟻。
這俗世在他眼中,是一盤棋。
他甚至都不必動手,一個眼神,就有無數的爪牙,摁住掙扎的螻蟻。
我是怎麼發現的呢?
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三年,他在開會,我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財經雜誌。
後來,我將雜誌放到他的辦公桌上時,無意中看到一份投資合同。
他給一位姓顧的老闆投資。
真巧,正是當初楊笑欠了他四十萬的那位。
楊笑當年出事,警方逮捕,是顧老闆手底下的人主動背了鍋。
這一層層,一環環,只要我不是傻子,就肯定想得通。
後來,我聯繫上了已經離職的 Cathy。
Cathy 從唐儂離職後,回了菲律賓。
她起初什麼都不肯說。
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想盡辦法去撬她的嘴。
她很害怕,她說:「何小姐,算了吧,中國不是有句話,揣着明白裝糊塗。」
我藉着時裝展的名義出國,在機場換了目的地,親自去找她。
Cathy 已經四十多歲了,她瞞着先生見了我,說當年其實嚴序找過楊笑。
那小子油鹽不進,太執拗了。
他欠了顧老闆四十萬,被打那麼慘,嚴序說幫他還,然後額外給他一百萬,讓他一個人離開。
他不肯,死也不肯。
嚴序一開始沒想過讓他死。
他擅長玩弄人心,只需要不斷打壓,不怕他扛不住。
楊笑一再被圍堵,威脅,恐嚇。
他扛不住了,他想要跑路。
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是,我在接到了他的電話後,衝了出去。
是的,如果我沒有收拾東西跟他走,他不會死的。
嚴序在凌晨時分凝視窗外時,天那麼陰沉,是將要下雪的前奏。
他在想,那麼冷的夜,一個女孩,怎麼可以奮不顧身地跑出去。
太不應該了。
真愛至上?
這年頭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可笑。
他一想到她在不顧一切地衝向火車站,永遠地離開,從此消失在人海,就心情不快。
他想起她在橋頭推銷光碟時,一聲城管來了,她撒腿就跑。
她揹着裝滿碟片的布袋,從他面前經過,目不轉睛,激動地大喊:
「楊笑!楊笑!」
那名叫楊笑的二十歲少年,運動員似的,衝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帶着她奔赴前方。
真年輕,他們的手牽那麼緊,笑得多開心。
翠翠的臉紅撲撲的,多麼天真。
嚴序想起自己,不過也才二十六歲,怎麼好像歷經了滄桑,已經老了。
ẗú⁰他的生活一成不變,朝着唐儂繼承人的位置,在外公的期許下,一步步向前。
他好像什麼都有,四歲時父母離異,後來母親病故,外公爲人嚴厲,他從小自立自強,有清醒的頭腦和思維。
國外留學時,也談過女朋友,然後又分手。
人就該是理智的,清醒的。
人的感情應該是權衡利弊的。
所以他們爲什麼笑那麼開心,彷彿擁有的比他更多。
翠翠後來憑什麼說:「楊笑不是我人生的糟粕,我可以爲他付出一切,哪怕性命。」
她憑什麼冷冷地看着他,牙尖嘴利,對他的誠意嗤之以鼻。
還有那個小子,都走投無路了,還不願放手。
真該死啊。
嚴序蹙起眉頭,他就這麼微微抬頭,看着天上即將飄落的雪。
快下吧。
覆蓋這茫茫大地,掩蓋一切醜惡和虛情假意。
快下吧。
照亮前面的路,讓那隻蟬好好看一看清楚。
只要他想,夏天的蟬,就一定有機會看到冬天的雪。
-14-
二十三歲,我懷疑楊笑死亡的真相。
二十六歲,我證實了楊笑死亡的真相。
沒有很難過,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慌。
我只是突然想起那年我回到出租屋,看到他和那個髮廊女衣衫凌亂的場景。
我當時好傷心,堅持回了宿舍。
楊笑一路跟着我。
他一路ẗŭ̀₅上都在哭,我上樓的時候,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泣不成聲,「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別離開我,求你了。」
他那時在想什麼?
有個很有錢的男人,要給他一百萬,讓他離開。
那個男人多麼成功,他喜歡翠翠。
而他呢?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螻蟻。
可他活了二十一年了,終其一生,身邊只有一個翠翠了。
他只有翠翠。
所以啊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別離開我,求你了。
最後,故事謝幕了。
如今,何菲兒三十三歲了。
我遇到了一個比我小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他叫辰冬,有跟楊笑相似的眉眼和神情。
替身?
別特麼搞笑了,我三十多歲的人了,還相信什麼狗血虐戀愛情。
如嚴序所願,我早已經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的彎彎繞繞,活得清清醒醒,明明白白。
哪有那麼多長相相似的人。
辰冬那小孩,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十四歲。
他小地方出生,家境貧寒,跟他奶奶相依爲命。
我那時手裏有錢,隨便資助了幾個偏遠地區的孩子讀書。
嚴序是知道這事的,他懶得管我。
後來辰冬大學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那會兒我早就出名了,是知名的服裝設計師。
他叫我姐姐時,笑得燦爛。
我坐在咖啡廳見他,戴着墨鏡,神情平靜。
大學時我就開始動用資源,捧他進娛樂圈。
我說你面部五官不夠立體,需要微調下。
他嗯嗯嗯地點頭,說按姐姐的審美來。
於是他的眉眼和楊笑,如出一轍。
沒有替身白月光那套。
我對他明明白白,從一開始就是利用。
他不在乎,說姐姐想做什麼,我都可以。
他是當紅的流量小紅,我們隱藏得很好,沒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我們相識於一場聚會,他說喜歡我設計的衣服,想下次去頒獎典禮時,請我爲他量身定做。
這纔是又一段故事的開端。
三十歲之前,我想嫁給嚴序,想找機會弄死他。
不僅因爲他害死了楊笑,更重要的是他把我當傻子,當棋局上的螞蟻玩弄。
後來我意識到此路不通,放棄了。
他外公活着的時候,他不會娶我。
他外公死後,我不想嫁他。
因爲我有了更好的計劃。
所以我弄掉了他的孩子。
他多聰明,猜得出我是故意的。
我也聰明,知道他猜得出我是故意的。
彼此心照不宣,演戲,在心裏盤算。
對,這纔是對立的莊家該做的事。
讓我想一想下一步,我該做什麼了?
哦,時裝週上宣佈與辰冬的婚事。
當然要大肆渲染,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與嚴序關係的決裂,這樣他出事的時候,就不會連累到我了。
只是他還是那麼狠啊,怎麼也不肯放過我。
沒關係,他看到了辰冬的樣子,那是一擊。
接下來是第二擊。
我爬上了公寓的陽臺,半個身子往下掉。
七層的高樓。
嚴序的臉色變了,他朝我伸出手,說:「翠翠,你幹什麼,快下來。」
「嚴哥,你放過他,讓辰冬走,求你了。」
「只要你下來,一切都好說。」
「好說嗎?」
「好說。」
「真的好說嗎?」
「我保證。」
「你發誓,讓他走,你絕不動他。」我身子又往外探。
「翠翠,我發誓,你下來。」
嚴序眉頭蹙起,他示意保鏢放辰東離開。
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再次朝我伸手,「過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我回頭看他,衝他笑得慘淡,「嚴哥,你看我現在值多少錢啊,我三十三歲了,還值一百萬嗎。」
一句話,嚴序面容蒼白,手有些發抖。
我笑出了聲,像個瘋子,在他的注視下,往外掉了下去。
「你他媽的嚴序,我還是死吧,死了就能徹底擺脫你了。」
-15-
何菲兒跳樓自殺的消息,第二天上報紙了。
放心,我怎麼可能死。
那個跳樓的角度,我研究了無數次。
我在陽臺上一直晃,直到有人報了警,樓底下的救生墊充了起來,我才往下跳的。
儘管如此,還是受了一些傷。
我住院了。
嚴序來看過我一次,他下巴有胡茬,面容顯得狼狽。
我閉着眼睛裝睡。
他知道我在裝睡,但我跳樓那幕震驚到了他,他沒有跟我說話。
他用手摸我的臉,最後在我額頭上吻了下。
從那之後,他沒有再來過。
我知道他爲什麼沒有來。
螻蟻之穴潰千里之堤,是我和嚴玉茹這些年的計劃。
現在計劃要啓動了。
嚴家大小姐嚴玉茹,我第一次見她,是八年前嚴家的家宴上。
那會兒她爺爺嚴鶴瑛還活着,掌控着整個嚴家。
嚴玉茹的父親,是嚴鶴瑛的長子。
而她,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
她的母親是原配,後來卻被父親找上門來的小三,氣得抑鬱而死。
那小三正是嚴家長孫嚴育的母親。
也是嚴凱倫的母親。
我第一次見到嚴玉茹,詫異於她的平庸。
她比嚴序還要年長四歲,彼時已經結了婚又離婚,三十六歲的大齡,沒有孩子,在嚴家默默無聞,不敢多說話。
沒人重視她,也沒人瞧得上她。
但她有唐儂百分之七的股份。
我後來又見過她幾次,並沒有深交。
直到她爺爺去世。
葬禮前夕,一家人圍繞遺囑和財產的公證,爭執不下。
嚴序帶我一起去的,但他根本無暇管我。
他要對付嚴家那一幫豺狼虎豹。
我盯上了嚴玉茹。
因爲四十歲的她,面對嚴家人的狂吠,軟弱可欺。
一個長女,有這樣的下場,可見是一根壓到底的彈簧。
我試探她,靠近她,利用她母親的死刺激她。
沒人願意窩窩囊囊一輩子,最後她說只要能讓她父親斷子絕孫,她做什麼都願意。
我衝她笑,「大姐,你會是唐儂最後的贏家。」
嚴鶴瑛死後,嚴序成爲集團最大的股東。
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股東大會審議,對唐儂的部分資產重組進行改制。
他多精明,成爲集團的負責人,卻想讓所有股東共同擔責風險。
這場審議耗費了兩年時間,才最終通過。
接下來,是時間長達一年之久的資產清算。
我算起來,也該出事了。
嚴序高高在上,他再有本事,不可能盯得到底下的每一個人。
尤其是嚴家的長孫嚴育,一向對他言聽計從,他的好大哥。
這位好大哥很貪,在長達四年的時間裏,多次將資產轉入他唐儂佔股的私有企業。
如果都是集團營生也就罷了,偏偏其中有國家佔股的國有資產。
若非這次資產清算,還真查不出他的問題。
這些年,嚴玉茹討好着她的弟媳,嚴育的老婆。
她滋生她的慾望和貪念。
那同時也是嚴育的慾望和貪念。
積少成多,無人察覺。
沒人會知道的,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可誰能想到呢,突然就東窗事發了。
我和嚴玉茹的目的,是讓嚴育犯罪,然後拖嚴序下水。
侵吞國有資產,作爲集團負責人,別想全身而退。
這場莊家與莊家的較量,一開始我和嚴玉茹險些輸了。
因爲嚴序太有手段了,他竟然有本事將事情壓了下來。
我在醫院的病牀上,接到了嚴玉茹的電話。
她長長地嘆息一聲,說我們的計劃失敗了。
唐儂註定是屬於嚴序的。
他心機太深了,手段太狠。
我眉眼遙遙地望向病房窗口,聲音蠱惑,「這個時候,如果死個人就好了,讓事情發酵,捂也捂不住。」
嚴玉茹沒有說話。
我又道:「這是扳倒嚴序最後的機會,贏家,將收穫整個唐儂。」
隔幾天的電視上,我看到了嚴家長孫嚴育,因妨礙清算罪,畏罪自殺的新聞。
緊接着是調查組介入。
再接着,嚴育的老婆突然接受採訪,爆料說嚴育不是自殺,是被人害死的。
說話時,她身邊站着同樣悲痛欲絕的大姐嚴玉茹,她眼睛紅腫,演得可真像。
豪門恩怨,真是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
嚴育老婆指控了嚴凱倫,說他勒死了自己的親哥哥。
警方調查之後,竟然真是他乾的。
嚴凱倫被當場逮捕。
我望着電視上召開的記者發佈會,嚴玉茹身爲嚴家長女,無比痛心地致歉,聲稱接下來自己會代管集團一切事宜。
她嘴角勾起,含着不易察覺的笑。
這個女人,比我想象中厲害。
唐儂從此是她的了。
小火起了燎原之勢,撲不滅,嚴序也躲不掉。
他此刻應該在家中,等着被逮捕。
他會被判多少年呢?
我安靜的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勾起嘴角,輕輕哼一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天外天。
……
我贏了。
沒了嚴序,我仍是那個風光的服裝設計師何菲兒。
好累。
我打算好好睡一覺。
那個晚上,我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醒來,我看到了辰冬。
他坐在病牀邊,衝我笑,說姐姐早上好,我給你帶了早餐。
我問他:「他被抓了嗎?」
他看着我,搖了搖頭:「他死了。」
「死了?」
「嗯,昨天晚上,警察上門前他就不見了。」
辰冬道:「他親生父親在國外,據說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嚴序根本沒打算坐牢,他要去澳門,計劃從澳門離境。」
「然後呢?」
「他沒來Ťůₐ得及上船,路上開車出了車禍,當場死亡,肇事司機酒駕,也已經被逮捕了。」
我沒想過嚴序會是這樣的結局。
心思有些遊離。
辰冬欲言又止,道:「姐,他出車禍的那條路,是來醫院的方向。」
醫院的方向。
所以呢?
他在計劃跑路的時候,是打算帶我一起走?還是來跟我做最後的告別?
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垂下眼睫,輕笑了一聲。
電花火石之間,我又想到了什麼,拿起手機給嚴玉茹打了電話,我問她,是不是你?
她說:「重要嗎?
「妹妹,如果你是我,也會這麼做的吧?」
次日,我出了院。
公寓裏打掃得很乾淨,早已不見了那日的狼藉。
推開門時,陽光透過窗口照射進來,白色的簾布飄起又落下。
沙發邊的茶几,菸灰缸裏有許多菸頭。
旁邊還有一束高心卷邊的白玫瑰,正無暇地綻放。
芳香淡淡,白得純潔,白得靜悄悄。
只有嚴序纔會送我這樣的花。
我跟了他十三年,他便送了十三年。
白玫瑰,多美啊。
可惜,不太新鮮了。
尾聲
三十五歲,國際時裝週上,接受採訪時有人問我最滿意的作品是什麼?
我想了想,依舊說了那四個字——原野糜爛。
雖然她們都說,那是我最爛的設計。
那年,工作告一段落後,我有天走在街上,突發奇想,想要回去一趟。
沒有任何人陪,也沒帶任何行李,我當即去了機場。
輾轉大巴,公交,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很遠很偏的小縣城。
我包了輛車,想要回村看看。
那開出租的老師傅一聽就樂了,說你好幾年沒回來了吧,壩子店早就沒了。
那附近幾個村子都沒了,早搬遷了。
他們運氣好哇,有個大城市的老闆,看中了那片地方,建了生態園和馬場。
六年前的事了。
哦對了,那裏還蓋了一處很大的遊樂場,免費的,不要錢。
大城市的老闆是好人,帶動了我們整個鎮子的經濟。
就是聽說他命不好,一直沒有孩子。
好不容易他太太懷上了,沒保住。
聽說大老闆讓人建生態園的時候,先蓋那座遊樂場。
他太太也是我們南方的姑娘,說等孩子生下來,會帶她們過來玩。
「壩子店沒了,你還去嗎?」
去,當然去。
我坐在車上的時候,忍不住想,嚴序真是可笑啊。
我不需要問老師傅那位大老闆姓什麼。
我知道是他。
因爲從前他很愛問我,翠翠你想要什麼?
二十七時,我功成名就,什麼都有了。
我什麼都不缺。
我說要一座很大的遊樂場吧,有旋轉木馬和摩天輪。
他當時笑了:「想去遊樂場?等我這段時間忙完。」
當然,那只是我隨口一說。
後來他也沒有帶我去。
此刻我站在很遠的坡上,生態農莊萬籟俱寂,芳草萋萋。
我看到了遠處的摩天輪。
那遊樂場一定是個很熱鬧的地方。
孩子多的地方,有無限的希望。
關於嚴序這個人,人死債消,我永遠都不想再提起他。
原野無邊無際。
算起來,自我離開這裏,  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八年。
十八年,我和楊笑自幼長大的地方不見了。
小時候我們曾光着腳,跑過村頭田野。
如今我不知那是什麼方向。
我想找,  所以尋着草叢,一直走。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做過的那個夢。
一直走,往前走。
直到再也走不動。
四面原野彷彿只剩我一人。
我看到了楊歡姐姐,  她坐在那修車小夥的自行車後座上,隔着老遠朝我揮手,在小路上漸行漸遠。
她笑得那麼開心,  說翠翠,再見!
我還看到了楊笑,他站在前方,  雙手插兜,  彷彿十七歲時的模樣。
有風漫過原野,  他看着我,眉眼如初,  聲音遙遠:
「翠翠,你累不累?」
累。
楊笑,  我累。
那隻見過雪的蟬,  歷經了嚴寒,  千山萬水,  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萬籟俱寂,它躺在草叢之中。
一動不動,呼吸微弱,逐漸死去。
它在腐爛,被螞蟻爬滿,  啃食乾淨。
它死了嗎?
沒有。
來年,  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夏蟬。
萬物終將如此,從腐爛的那刻起,  重獲新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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