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鳶

外祖父曾用軍功,爲我和顧氏長子顧宴求來了一道賜婚旨意。
孃親離世前將聖旨交給我,萬般囑咐,哪怕是以死相逼,也要去京都讓顧家認下這門親事。
後來,我與顧宴有婚約的消息不脛而走。
人人都說顧氏長子年少成名,像我這種喪門星哪怕是給他做暖牀丫鬟,也要被罵一個「髒」字……
爲讓我知難而退,顧宴更是派人煽動仰慕他的官家小姐情緒,在我進京時朝我扔了一路雞蛋。
可所有人都沒想到,我的馬車最終繞過顧府,停在了貢院門前。
此來京城,我爲的是春闈。
而非男人。

-1-
孃親死後,姨娘將她的屍身裹進一張草蓆中,連同我一起扔出了家門。
寒冬臘月,我身上除了單薄的棉衣外,只剩下兩件東西。
一道賜婚聖旨,一枚定親玉佩。
大街上人來人往,聚在一起指指點點。
他們有人笑我可憐,只此一人在這世上無依無靠。
有人斥阿爹寵妾滅妻,死之前將家主之位傳給妾室之子,一點沒給正房留活路。
有人嘆我外祖父也曾是朝廷重臣,可敵不過人死功名散,如今唯一的女兒也落得個草蓆裹身的結局……
我聽得真切,他們字字句句,憐憫算不上,幸災樂禍倒多得是。
甚至有膽子大的湊到我身旁打Ṭũ̂ₔ量,摳摳搜搜地塞給我幾個銅板,問我要不要做他的小妾。
我輕笑一聲:「我爹孃都是被我剋死的。」
他神色驟變,嘬了口唾沫吐在我腳邊,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人羣因此三三兩兩地散去,議論聲卻依舊不止。
「她要想活命恐怕只有去青樓賣身了。」
「那我可得盯着點,趕得巧些能當她第一個恩客也說不準啊。」
「你可真敢啊,這種喪門星也要……」
我渾身發抖,只低頭看着手中的玉佩,然後清晰地瞧見穗子上有顆圓珠,上面刻着一個小小的「顧」字。
「一定要嫁給顧宴,再給他生個兒子。鳶兒,這是你後半生唯一ṭų⁾的活路了……」
這是阿孃的遺言,是她哪怕快要嚥氣,也要掐着我的手萬般叮囑的事情。
只是阿孃啊,你和父親幾十年夫妻情誼,他都不曾說爲你留一條活路。
你又要我怎敢將自己的一生,交付到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身上?

-2-
我一直瞞着我娘一件事。
幾年前朝廷改革科考,凡祖上三代有在朝爲官的族氏女子皆可參加。
多年來我偷溜出府許多次,現今已過了縣試和秋闈。
來年春日,京都春闈,便是我爲自己留的後路。
夜色降臨時我在城郊找了一片寂靜的林子,將阿孃埋在了裏面。
我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只能躲在城外的廢廟裏,佛祖像下的案桌不大不小,我蜷縮起來,正適合當牀用。
赴京定是要攢些銀錢的,我的書籍醫箱都還在府裏,進京要帶着,所以還得租輛馬車。
我瞅着外面的天黑漆漆的,正適合偷東西。
在府裏生活了十幾年,哪裏有矮牆哪裏有狗洞,我倒是瞭然於心。
書不多但也有近兩箱,來來回回了十多次纔拿完。
倒是有些慶幸爹死後姨娘將我和我娘鎖在了偏院中,丫鬟護院們又都是些踩低捧高的,所以多年來根本沒人往這邊來。
夜靜得很,我將最後幾本書抱進懷裏,正欲離開時瞧見了散落在角落裏的一箱子畫。
裏面千千萬萬筆,勾勒出的都是同一個人。
我那從未謀過面的未婚夫婿:顧宴。
思考了半瞬,我將它們一同帶了出去。

-3-
次日天剛矇矇亮,我便搬着這一箱子畫進了城,然後在路邊擺起了地攤。
如今我也算林州府的半個「風雲人物」,不過半炷香的時間,攤子前面便圍滿了人。
只不過買畫的人不見一個,湊熱鬧指指點點的人倒是多得很。
直到人羣中有人喊了一句。
「這些畫上是顧公子!
「京城顧氏,那位弱冠之年便被聖上封了侯的顧家大郎!」
女子衝上前來,從裏面隨便挑了一幅。
「顧公子十分神韻,你竟是能畫出九分!
「這畫我買了!」
半錠銀子被扔到地上,女子揚起眉將畫收入了懷中。
她的確是我僱來的,承諾賺了銀子後分她一成。
好在成效顯著。
許多女子聽此紛紛湊過來看,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朝我扔銀子。
顧宴的名聲早便響徹澧朝。
他年少成名,十五歲破格入仕高中狀元,十七歲於暴民中救出太子,於戰亂中取過敵軍將領首級。
二十歲爲聖上獻計,揪出數名北梁暗探。
澧朝大陸南北西東三萬裏,幾十個州府上百城鎮,他幾乎都有踏足。
我仍記得及笄那年,他從林州府經過南下救濟水災,縱馬過長街時,有許多人圍在兩旁高呼着他的姓名。
孃親那時便告訴過我,他是我將來的夫君。
她日日逼着我熟悉顧宴,從他的容貌、身形,到喜愛厭惡……
十五歲到十八歲,我被關在府中,暗自瞭解了我這位素未謀面的未來夫君三年。
如今……
我看着手裏沉甸甸的銀子,竟有些感慨。
畢竟我從未想過,那些我極爲厭惡的時日,如今竟成了能支撐我走下去的東西。

-4-
林州到京城遙遙千里路。
路上有暴雪,有泥濘,有山匪擋道。
馬車陷進過泥裏,山匪也曾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她們只有十幾人,且全是女子。
領頭的那個盯着我瞧了許久,最終也沒捨得拿我的錢。
甚至還將自己的棉衣脫下來扔給我,輕嘆了半口氣:「這丫頭比咱們還要可憐些呢……」
離開前,我沒忍住叫住了她。
「你們想走條別的路嗎?」
那女子笑了笑,半個人高的大刀扛在肩上,嘲諷一句。
「我們哪還有別的路可走?」
我跳下馬車,將我最珍愛的那本《楚辭》遞到她面前。
「我姓沈名鳶,這本書權當做信物。
「在此承諾有朝一日,定會爲你們開出一條路來。」
她聽後大笑起來,卻沒有嘲弄,全是讚賞。
「小丫頭口氣不小啊……」手中的書被她奪走,繼而被利落地揣進懷中,「那餘生幾十年,我就在這兒等着你了!」
我想我定不會讓她白等的。

-5-
出發的第二十日整,我終於抵達了京城。
最先出來迎接我的,是傾慕顧宴的一衆官家女子。
一顆生雞蛋被砸到頭上,散開滿臉蛋花,香得很……
爲首的是個面容姣好的黃衣女子,頭上的珠釵搖搖晃晃閃着光,手中提着一籃子雞蛋。
「你是林州府來的吧?
「能不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鬼樣子?
「不要認爲有道先皇的聖旨,就能將顧小侯爺佔爲己有了!」
話畢,又有幾顆雞蛋砸了過來。
我無奈,搞得人都有點饞了。
所以在下一顆雞蛋砸過來時,我伸手將它接在了手中。
然後就是一顆又一顆,全都扔進了車廂裏。
我忍不住咧着嘴笑,這夠喫好幾天了!
「雞蛋羹、雞蛋湯、番茄炒蛋、辣椒炒蛋……」
我一邊接一邊安排菜單,但全是雞蛋也太單一了些,遂忍不住喊了一句。
「姑娘們,別隻扔雞蛋啊!來點青菜唄!」
這情況任誰都憋屈,所以她們也不扔了,只在一旁罵罵咧咧。
我聽離得近的幾個姑娘討論,說若我敢去顧府,定要將我的馬車掀了。
她們就這樣跟了一路,直到馬車停到貢院門前,然後陡然陷入一片寂靜中。
「姑娘們都回家吧。」我手指向貢院的牌匾,輕聲說一句。
「我來京城爲的是春闈,而非顧家大郎。
「若你們不信可守在顧家門外,到時便知我所說不假。」
許是覺着無趣,抑或不信我回去找人蹲點,左右不過半刻她們便都散了去。
我找了家還算便宜的客棧,在小巷子裏比較偏僻,但勝在安靜。
收拾整齊後,忍不住想去逛逛。
不愧是天子腳下,林州府自稱富庶,和京都相比不過窮鄉僻壤。
身上銀子不多,我只捨得買了兩串糖葫蘆。
前方吵吵嚷嚷,我以爲有雜技表演,舉着兩串糖葫蘆湊過去才發現,原是有人跳了河。
也不知道在水裏淹了多久才救上來,旁邊的女子跪在地上,搓着手求着衆人幫忙。
我只讀過醫書卻並未拜過師,也只爲我娘瞧過病。
可若放任不管……
周圍又漸漸擠進來許多人,我心一橫將我糖葫蘆塞進身後的男人手中,幾步衝過去扶起男人的頭。
「過來幫忙!」女子見我有意相救跌跌撞撞地挪過來,從我手中接過男人。
「讓他的頭保持後仰。」
我抽出手,跪在地上按壓他的胸部,忙亂中匆匆掃了一眼人羣。
「那個穿灰色布衣手裏提着酒罈子的兄臺,麻煩你過來幫我輕按他的腹部!」
他很爲難,但還是過來了。
這些人雖冷眼旁觀,本質卻不壞,一旦當你指定某個人時,他礙於顏面也會伸出援手。
不多時又有一人擠過來跪在了我旁邊。
「我替你。」
他說罷已經接過手,我抬眼看去,陡然愣在原地。
他是,顧宴……
我曾在房中描摹過上百遍,那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婿。

-6-
愣神之際,地上男人大喘一口氣,終於恢復了呼吸。
人羣中有人帶頭叫好,府衙的人也趕來將其抬去了醫館。
我抬頭找了一圈,拿我糖葫蘆的人早已沒了影子。
算了。
我斂下心神,撐着地想起身時,顧宴將手伸到了面前。
「我扶姑娘?」
抬頭望去,只見一片明朗。
因爲救人滲在額頭上的薄汗、月白長袍上沾染的水漬與灰塵,都在向我說着同一句:這便是那個世人皆說我配不上的,顧家大郎。
「姑娘方纔救人的手法,是從何處習得?」
我側身,躲過了他停在半空許久的手,倒是有些疑惑。
「你不知道?
「看你那般嫺熟,以爲亦是學醫之人。」
他愣了片刻,看着空空的手掌出神,隨即展顏一笑:「不過是看姑娘手法,現學的而已。」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足以誅心。
我從《金匱要略》中熟練習得此法,用了將近半月的時間,可他卻只用了半刻不到。
見我久不言語,他再次開口。
「姑娘是初來京都嗎?
「在下顧宴……」
「公子!」他話說到一半,便被匆匆趕來的侍衛打斷,「公子,沈家小姐已經進城了。
「我按照公子所說,將她的行跡以及和您有婚約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再適當煽動情緒,竟真惹得許多官家小姐羣起而攻……」
聲音不大不小,足夠我聽到。
只是突然覺着有些可笑,可笑自己因方纔之事將他認作光風霽月之人。
而這邊顧宴輕輕點頭,再次吩咐侍衛。
「適當警告即可,無須太過分。」
我失笑半聲,不願再與他糾纏太多,可沒走出去幾步他便追了上來。
「姑娘還未告知我那手法從何處習來。」
「《金匱要略》。」
「張機先生的《傷寒雜病論》?」
「是。」
「姑娘是初到京城嗎?」
「是。」
「可找好住處了?」
「找好了。」
「可以問姑娘姓名嗎?」
我停下步子,回身看他。
「公子知道林州府嗎?」
他自是知道的,因爲他派人警告的沈家小姐,便是林州府人士。
我後退半步同他拉開距離,輕聲道:「我自林州府而來。
「商戶沈家獨女,單名一個『鳶』字。」
顧宴滿面歡顏,驟然僵住。
他從來不知道,縱使他走遍南北西東,也依舊狹隘。
他不曾見過我,不曾瞭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本無意用聖旨逼迫於他。
可他還是以一時的偏見,暗自定義了我的一生。
片刻後他再次出聲,方纔還明亮的聲音現下卻啞得厲害。
「你便是……沈鳶嗎?」
我笑答:「嗯,是沈鳶。
「在此,謝謝您送的雞蛋了。Ťů₁」

-7-
顧宴沒再跟上來,他因我那句話倉皇而逃,整張臉都白了許多。
我順着長安街走了許久,夜色已至燈火初起,街上人來人往竟比白日還要熱鬧些。
後來又在河邊坐了會兒,旁邊的小女孩拿着一串糖葫蘆,一邊喫一邊抱着她孃親撒嬌。
「孃親,特別甜。」
我想了許久,想自我有記憶起父親便納了姨娘,孃親成日唉聲嘆氣,又因我是女兒對我頗爲不喜。
後來外祖父去世,她得知聖旨之事,便開始爲我嫁入顧家做準備。
做事要得體,行事要謹慎。
要成爲一個配得上顧宴的女子,不能做任何顧宴不喜歡的事,不能喜歡任何顧宴不喜歡的東西。
所以在她打聽到顧宴不喜甜食後,我便再也沒有喫過糖葫蘆。
有些饞,越看越饞。
我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卻不想下一瞬,兩串糖葫蘆被遞到了眼前。
我抬眼看去,總覺着這人有些熟悉,而男人揚着眉,輕聲道:「當時忍不住喫了,現下買來賠給你。」
是他!我救人時幫我拿糖葫蘆的人!
世上還是好人多的!
只是餘光掃過他身後,才發現竟跟了四五個侍衛。
離得最近的那個抱着一把劍,看起來兇得要命。
直覺告訴我他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不想他倒也十分真誠。
「我叫陸玖,字長風。
「現住東宮,皇帝是我父親。」
在我震驚的目光中,他緩緩俯身平視着我,嘴角揚起一抹好看的笑。
「沈姑娘,我們終於見面了。」

-8-
我自然沒什麼機會能結識太子殿下,唯一的印象是當年民間傳言,說是他一手促進的科舉改革。
而照他的說法,早在三年前的二月初三那日,他便開始期待能與我見面。
我思索片刻,驚醒那是我報名科考的日子。
他屏退侍衛在我身側坐下來,糖葫蘆也被一串一串地塞進我手中。
「我用了五年時間促成女子科考,父皇雖同意心中卻是不喜。
「朝堂爭議四起,人人稱我處事大逆不道思想有違綱常,改革多年來更是無一人報名。
「我差點就要放棄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的那雙眼中閃着細碎的光亮。
「沈姑娘,是你給了我希望。」
我莫名失神。
他說我給了他希望,而我的希望,又何嘗不是他給的呢。
在世人皆說女子該以夫爲天的世道,在我被孃親逼着爲顧宴丟失自我的日日夜夜中,是他給了我一條即使不嫁人也能走的路……
我幾欲落淚:「可以問殿下,爲何要改革科考嗎?」
他沉默了許久,只靜靜地望着河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最後,淡淡一句。
「女子如花,自當盛放。」
那一刻,天空乍現一朵煙花。
照出身旁人,滿身光彩。

-9-
陸玖出宮,只爲見我短暫一面。
若我可入仕,那便開了女子爲官的先河,亦證明他行事雖違逆綱常,卻並非異想天開。
分別時,他問若我過了科考入了仕途,世間人依舊無法醒悟,我又當如何?
而我堅定道:「世間如荒野,而我願做那星星之火。
「火光雖小,卻可燎原。」
一話畢,他瞬間露出滿目驚豔,轉身離開時竟是有些許踉蹌。
直到走出去沒多遠,又猛然轉身幾步跨至我面前,口中重複念着同一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抬起雙手,顫抖着想抓我的肩膀:「我問你,你從何處而來!」
我有些疑惑,他怎會不知我的來處?
卻也是如實回答:「林州府。」
這句話讓他眉間的期待散去了半分。
「那你可知周先生,周樹人周先生!」
「周先生?」我思考半晌,搖頭否定,「不知。」
「可知辛亥革命,可知五四、新文化運動!」
「不知。」
如此,他滿目期待驟然落空,只餘方纔激動時湧現的絲絲水波。
「殿下?您怎麼了?」
「無事……」他倉皇一笑,失落地將顫抖的手雙手藏在身後。
「說來你或許是不信的。
「我曾在一個時代走過二十餘年的歲月,那裏戰爭席捲大地,一眼看去滿是瘡痍。
「那裏命如草芥,幾萬人可以在一夜之內,被屠殺殆盡。
「而新思想與救亡圖存之人卻又如萌芽般,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沈姑娘,我有一句話要送給你。」
他揚起嘴角,方纔的情緒被一掃而空。
他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短短一句,如雷貫耳。
在我震驚之時他已轉身離去,只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
「期待能在輝煌寶殿中,再次同你相見。」

-10-
彼時我和陸玖都沒想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打亂了我們的所有計劃。
春闈開考前各方考生陸續入京,京都出入人流變大,疫病就此被帶了進來。
起初並沒有人發現,直到春闈結束後被抬進醫館的考生越來越多,郎中們發現患病之人皆是一樣的症狀。
最終他們判定這是種和天花一樣致命且傳染力極強的疫病。
沒有起痘沒有發熱,許多人的初期症狀甚至只有腹痛嘔吐,所以郎中們開的藥也大多是調理脾胃的。
他們就這樣帶着這些不對症的藥回到家中,然後在幾日後卒昏而死。
我得知此事時已死了數十人,傳聞坊間也漸漸四散開。
城門口張貼了告示,令近日有嘔吐腹瀉症狀的百姓足不出戶,等待朝廷派人查驗。
這似乎坐實了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
人羣議論紛紛,有人道他有朋友在朝廷做官,說這病在京中肆虐得厲害,明面上說死了十人,其實十倍都有餘。
「我也聽人說了,這病前所未聞,就連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
「那咱們是不是得趕緊收拾東西跑?」
「還是先去買米糧?哪次大災最先漲價的都是這些東西……」
我對此本並未太在意,腹痛嘔吐本就是常見之症,嚴重些引起脫水猝死也有可能。
可就在那些人四散着要去搶米糧時,顧宴帶兵自皇宮方向而來直奔城門,將一道明黃色聖旨舉過頭頂。
「京都疫病突起染病人數不詳,陛下以百姓性命爲先,故而下旨。即日起,京都城門封鎖,任何人不準出入半步,違者斬立決!」
人羣瞬時亂作一團,有想衝出城門的,有往回擠喊着去囤米糧的,還有孩子先一腳踏進城門,爹孃卻被攔在外面的。
我被擠在這些人中間,進不得退不得,直到一聲慘叫從不遠處傳來。
「死人了!快跑啊,這孩子患病了,大家快跑啊!」
空氣只陷入了一瞬的寂靜,隨後所有人都一股腦兒往京中跑,他們刻意避開那倒地抽搐的孩子,也讓我有了機會向前一探究竟。
只是纔剛邁近半步,便被一人握住手腕向後扯去。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我不抬頭便知道是顧宴。
他焦急地看着我,眉頭微微皺起,語氣中帶着幾分斥責與擔憂。
「你不要命了!」
和他說的恰恰相反,我惜命得很。
可既讀了先人留下的萬卷醫書,便不能見死不救。
我拂開了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
「只知道若我不救,這孩子必死無疑。」
顧宴眼中閃過片刻錯愕。
疫病肆虐,任何人冷眼旁觀都不足爲過,哪怕是一心想護萬民的顧小侯爺也會權衡利弊。
他只是沒想到,爲何那個自小被養在深閨中的女子,會有這般讓人欽佩的勇氣。
「沈姑娘今日,又給顧某上了一課。」
他悽然一笑,手起劍落斬斷自己的衣角,兩步邁至身後爲我捂住了口鼻。
「要防禦好些。
「我不想姑娘有事。」

-11-
我沒能救活那個孩子。
她無父無母,已經在這條街上要了五六年飯。
來尋她的是另一個小乞丐,年紀比她還要小些。
也是個女孩子。
「姐姐是被她爹孃趕出來的。
「我也是被爹孃趕出來的,他們都說一定是我們做錯了什麼,所以爹孃纔不要我們了。」
女孩向前半步,抓住我垂下來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死了嗎?
「我也會死嗎?」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風挾裹着初春的涼意,吹冷了女孩的身體。
我跌坐在地上,將顫抖的雙手藏在衣袖中,再不敢抬頭去看她的臉。
上一個死在我面前的人,是我娘。
自從父親去世她便生了病,姨娘不給她請郎中,我就只能自己給她治。
那時我一邊給她扎針一邊笑她:「之前發現我看醫書硬是抽了我好幾藤條,如今沒想到能救自己的命吧?」
她泣不成聲。
可我醫得了她的人,卻醫不了她的心。
她邁不過去被父親拋棄的這道坎,她依舊責怪自己只生了我這一個女兒,責怪我爲何偏偏是個女兒。
「鳶兒,你若是男子,你父親便不會這般對待我們了。」
這是她最愛說的話。
即使我熟讀四書五經,即使我學醫學商學兵法,即使我的本事早超過了這世間許多男兒,她也依舊是那句話。
「你爲何不是個男子?」
可是阿孃,生爲女子,便是有錯嗎?
思及此,我恍然笑出聲來,抬頭正對上顧宴略帶心疼的目光。
我指着地上的女孩,忍不住問他:「若她是個男子,是不是就不會被拋棄了?」
他不會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幼時受長輩疼愛,少年時受萬人追捧。
他這半生光彩奪目,所以在他看來,這世道便是最好最好的世道。

-12-
受疫病影響,春闈放榜時間推遲。
我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做的只有待在客棧裏不出門。
患病之人皆被轉去了城郊廢棄的皇家別院,太醫院和京中郎中傾巢出動,用了近一個月才確定了病症源頭……
考生中有人在路上喝了不乾淨的水,因此染病並傳給了同客棧的考生。
有考生見街上的小乞丐可憐,扔下了他喫剩下的半塊烙餅。
小乞丐們晚上生活在一起,白日裏又走街串巷,疫病因此在京都擴散開來。
而此事最讓我震驚的,是我們這些沒有患病的人除了不能外出之外,生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官府每日都會有人來統計人數,然後固定時間送來對應的喫食。
不豐盛,卻足以飽腹……
人人都說這是太子殿下的功勞。
除了皇帝撥下來的賑災款,他率先拿出了東宮的所有財產,然後召集朝廷百官募捐,軟磨硬泡搬走了太后和皇后的嫁妝,又向宮中各位嬪妃要了許多首飾……
他用這些東西換來的所有糧食,保證了京都上上下下三十萬百姓不餓肚子。
我突然覺着要想改變這世道,也並非難如登天。
從用五年時間促進女子科考改革,到疫病突發爲千家萬戶送去喫食……
萬人之上的陸玖,正堅定不移地走在前方,爲我們舉起一束又一束火炬。

-13-
疫病被完全控制住時,已經到了夏日。
昔日熱鬧的長安街滿目荒涼,風挾裹着大雨,雷聲轟鳴,似乎在替千家萬戶向他們離去的親人做一場盛大的告別。
百姓們陸陸續續邁出家門,有人痛哭,有人大笑,有人互相擁抱感激還能相見,有人四處尋覓,再沒找到舊友。
我站在雨幕中,看到顧宴撐着傘一步步走近,最後將傘舉過我的頭頂。
隔絕了大雨。
他神色緊張,握傘的手竟有些發抖。
「我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的婚約,你還願意……」
「沈姑娘!」他話說到一半便被突然闖入的聲音打斷。
是陸玖。
他跑在前面,侍衛打着傘追在後面,兩個人全都淋得透透的ŧŭ̀ₒ。
顧宴見他來,主動退至一側,而他在我面前站定,臉上是怎麼都藏不住的笑意。
「沈姑娘,後日放榜!」
他匆匆而來,像是隻爲了告訴我這個消息,卻又不只是這個消息。
最終他再也沒忍住,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我。
「一甲之列。」
他竟是有些哽咽。
「沈姑娘,你在一甲之列!」
他說後日,我的名字便可和男子一起,掛在貢院的高牆上。
便可以簪花披紅,騎馬遊街,受萬民稱讚。
此時此刻,我和他都以爲我們邁出了改變這世道的第一步。
卻不知只要皇帝一句話。
那百人皇榜裏便可以沒有我。
簪花披紅騎馬遊街,也全是奢望。

-14-
我擠在人羣中,聽有人歡呼高喊,有人崩潰大哭……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在那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陸玖不會騙我,他說我在一甲之列,可我反反覆覆地看着一甲之下的那三個名字,和我沒有半分關係。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天色變暗人羣散去,我都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不願離開。
後來陸玖來了。
他對我說抱歉。
「父皇和百官皆認爲,女子不該登上皇榜。
「他們覺着,這是恥辱……」
恥辱……
他們生於女子胯下,卻將女子當作恥辱。
當真可笑至極。
我意外地沒有太難過,在這裏站了將近一日,看着太陽昇起落下,羣鳥飛來又離開。
想起那個死在大街上的小女孩,想起來京路上遇到的山匪,想起我同她們說,我定會爲她們開一條路來……
想起最初的我只想完成科Ţű₎考入朝爲官,改變自己只能屈居於男人之下的命運,向世人證明即使我是女子,亦可頂天立地。
可如今,我變得更貪心了些。
「殿下,我不在乎。」我抬頭看向陸玖,在他愧疚的神情中展顏一笑,「您也不必爲此愧疚。」
我俯身向他道別,回客棧取出了那道聖旨。
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我找去顧府,顧宴不在。
我只見到了他的母親。
見她身邊丫鬟環繞,盤着彰顯雍容華貴的髮髻,價值不菲的珠釵插滿整個頭頂。
是我娘至死都想成爲的樣子……
她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只是看着我手中的明黃色聖旨,臉色有瞬間的不悅。
「林州沈家沈鳶,見過夫人。」
她正眼都未給我,只低頭吹着手中那盞早已涼透的茶。
天色已晚,我沒有再拐彎抹角。
「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求夫人與我一同入宮面聖,解除婚約。」

-15-
皇帝明面上對我倒是和善。
他說他仍記得我外祖父當年的英姿,一人單槍匹馬潛入敵營,帶兵八千拿下敵國三萬人鎮守的城池。
說若我不是個女兒家,估計如今也已繼承我外祖父的衣鉢,爲國征戰。
「你這女子,確讓朕刮目相看。
「論才能論膽識,亦不輸男子分毫。
「所以朕便封你爲平陽縣主,食邑三百,如何?」
不輸分毫,卻不得官位,難登皇榜。
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妄想不可能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低着頭,久久沒有回話。
非皇室子女被封爲縣主,享三百戶稅收供奉,自然是無上的尊榮。
只是和官位比起來,只有虛名,並無實權。
陸玖憤憤難平:「父皇,按科舉之制,一甲之列該入都察院,封正五品……」
「朕允你說話了嗎!」
天子怒威,他擋不住,也沒人能擋住。
我伏跪於地,接受封賞。
「謝陛下隆恩!
「請問陛下,臣女可以將自己的食邑之地,選在故鄉林州府嗎?」
他一收方纔的震怒,大笑兩聲:「自然可以。」
然後看向站在一旁的顧夫人,再次問道:「今日你和顧氏一起前來,是另有事?」
他自是知道我和顧宴的這檔子婚約,只是顧宴是他最親近的臣子,亦是最稱手的棋子。
他心中定早早爲他安排好了聯親之事,而我手中這道聖旨,是他最大的絆腳石。
我抬起頭,將先皇聖旨舉過頭頂。
「先皇旨意,臣女不敢擅作主張。
「今日前來,特請陛下做主退婚。」
他礙於先皇顏面,自然要推脫幾番。
「顧家大郎品性樣貌皆是上乘,你爲何要退婚?」
「因爲不喜。」我實話實說,卻也不能失了諂媚,「先皇爲臣女選了一門頂頂好的親事,只是臣女與顧家大郎素不相識,實在難生愛意。
「臣女也知既聖旨已下,再廢除便是有違法度,有負隆恩。
「所以今日臣女想用這門婚事,換一件東西。」
他聽此倒是頗感興趣。
「換什麼?」
我低眸,看向他桌前的墨寶。
「陛下一副字萬金難求,實乃無上殊榮。」
他大笑起來,明明很滿意我的進退有度,又故作爲難地問了問顧夫人的意見。
「顧氏,你怎麼看?」
她還能怎麼看呢。
皇帝、顧家,抑或這皇城中諸多欽慕顧宴的官家女子……
這門婚事除了我孃親外,所有人都巴不得退掉。
顧夫人的話接得不能再快了。
「宴兒雖未明確表露心意,但這些天觀他狀態,倒像是有了心儀的女子。
「所以這樁婚事,還是退了爲好。」
話落,此時已成,往事亦已如煙。
皇帝招來內官研墨,問我所求何字。
而我側眼,望向右前方的陸玖。
隨後,淡淡一句:「只需四字。
「道阻且長。」
是的,我和他想走的路,險阻又漫長。
但這句話還有後半句。
行則將至。

-16-
離開皇宮時,已是亥時三刻。
陸玖追上我,喘着粗氣。
「何時走?」
我笑答:「過幾日,想再看看京都。」
「嗯。」他低着頭,有些失落,復而又變成疑惑,「今日你找父皇賜字,是爲何?」
「爲了借光。」
我抬頭,伸手指向空中的星星。
「天上有數以萬計的星星,能被人注意到的卻少之又少。
「而陛下白日是陽,夜間是月,是無論何時何地最亮的那個。
「他賜我的字,便是我借的光。」
我看向陸玖,淡淡一笑。
「有了這道光,便會有人注意到我,敬我信我,並願意和我走上同一條路。」
我一直都知道,這世間諸多女子都和我阿孃一樣,將嫁作人婦當作自己此生唯一的路。
父爲天,夫爲天,子爲天。
她們一生,就只能爲這三人而活。
我清醒得早,卻也不算是太清醒。
我想向母親證明即使不嫁人,我也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我執着於考取功名入仕爲官,因爲在我心中,那是可以被世人認可,可以讓我活下去的唯一途徑。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即使我被世人認可,也不代表所有女子都能被世人認可。
即使我可以爲自己開一條陽光大道,也不代表所有女子都可以。
被爹孃拋棄的小女孩、落草爲寇的女匪,抑或成千上萬個家裏沒有人做過官的女子,她們沒有和我一樣可以參加科考的機會。
她們要活着,就必須另謀出路。
所以我想借聖上給我的光,借我這個縣主之名,從林州府開始,讓所有女子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
無論是爲官,爲農,爲商,爲工,無論是在街邊賣糖人,在繡坊做繡娘,在酒肆做小廝,在客棧做賬房……
這世上謀生的路有千千萬萬條。
只要她們願意走,我便做她們的光。
我抬頭,看向對我綻開滿眼笑意的陸玖。
想起他也曾滿是悲傷地對我訴說他記憶中的那個時代。
想起他送我的那句:「地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給過我那麼多希望,所以如今,我也想給他一些希望。
「記得初遇殿下那日,您說您來自一個戰火紛飛命如草芥卻又充斥着新思想的時代。
「我不知道那是哪裏。
「卻敢肯定,如果那裏有諸多像您這般的人,那他們定會前赴後繼、萬死不辭,並開創一個人人平等的盛世。」
空氣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直到引路的內官提醒即將宵禁讓我快些出宮時,陸玖眼角劃過了一滴熱淚。
「沈鳶。」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姓名。
我輕聲應下,而他抬手將燈籠舉過我頭頂,聲音明亮極了。
他說:「我也借你一道光,如何?」

-17-
我從來都知道陸玖行事異於常人,卻未曾想他會願意爲我做到這種地步。
我們約在貢院門前,我趕到時,一張巨大的只寫着我名字的榜單,已經懸掛於高牆之上。
而他身着儲君蟒袍,牽着一匹白馬,親手爲我在頭頂簪了一朵金花。
他要帶我遊街。
以科舉一甲之列的身份,由當朝儲君親自牽馬帶隊。
這便是他,要借我的光。
我沒有推脫,卻依舊爲他擔心。
「聖上不會責罰您嗎?」
他風輕雲淡,毫不Ŧũ₂在意:「不過是責罵幾句,罰些俸祿,再關幾日禁閉罷了。」
他扶我上馬,將繮繩緊緊握在手中,抬頭朝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爲了你,值得。」
侍衛走在最前面,一下下地敲着手中的鑼,震耳欲聾。
百姓們圍在兩旁,見陸玖身着蟒袍卻爲我牽馬,開始交頭接耳。
「這女子可了不得,據說是太子殿下改革女子科考來第一個報名的人,甚至入了一甲之列!」
「一個女子入了一甲又怎樣?官家不承認她也只能認栽!」
「你們別說,我真見過她,封城那日不顧死活去救一個乞兒,此等勇氣倒真勝過你我千百分。」
「豈止這一次!半年前就在護城河橋上,我親眼見她救活了一個溺水之人。」
或可惜或鄙夷或稱讚,這些話從四面八方朝我奔湧而來。
而我低頭,只看到了陸玖的光芒萬丈。
半年前,我拉着一匹老馬,走過千里泥濘路來到京都。
從未想過會在這裏,遇到月亮。

-18-
走完整個長安街時已至晌午。
陸玖意猶未盡,吩咐我在馬上坐好,跑去一旁買了兩串糖葫蘆遞給我。
「那日見你喜歡。」
雙眸明亮,如烈陽,似明月。
惹我出神片刻。
「可否再耽誤你半個時辰?」他雖是如此問,卻又不等我回答便翻身上馬,調轉方向狂奔。
我突然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像是暫停,又像是狂動。
陸玖沒有說要去哪兒,我亦沒有問。
直到最後,我們停在瞭望星樓前。
這是京都最高的地方。
人立於樓頂,夜晚可見萬家燈火,浩瀚星河;白日可見人來人往,山川遼闊……
他抬手,指向南方。
「你可知那是什麼山?」
我點頭:「綿延數千裏,故得名:千山。」
「千山……」他聲音很輕,出神地望着那遙遙的山脈,「在我們那裏,它有另一個名字。其曰,太行。」
他的聲音很輕,嘴角揚着淡淡的笑,眼中卻似流淌出無盡的悲傷:「這個世界和從前我在的那個世界完全不同,史書上也並未有過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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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神奇的是,它們都有這麼一座山脈。
「所以我想或許它們之間有那麼萬分之一的聯繫,或許若我改變這個世界一分,那個世界Ṱų₅的人們就能少受一分侵略與殺戮……」
陸玖低頭,靜靜地望着我。
可我卻很遺憾,遺憾到只能說一句:「抱歉。」
抱歉不能理解你,亦無從得知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他卻搖頭,說他自從來到這裏便沒信過任何人,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沈鳶,此生可遇你,我很滿足。
「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一路我並非孤身一人。
「如今我選擇將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你,便認定這一生都與你攜手並進。」
哪怕相隔萬水千山。
也認定這一生,與我攜手並進……
這一瞬間,我恍然記起自己年少時總愛伸手,想努力握住太陽灑在空中的其中一束光,卻也知道終其一生都沒有可能。
而此時此刻,我只是看着站在面前的陸玖,就清楚地感受到了光的形狀。
我好像確定方纔那似暫停又似狂動的心跳,該用什麼詞彙去形容了。
我想那應該,被稱之爲「心動」。
……

-19-
離開京都的那日,陸玖還在被聖上禁足。
顧宴來送我。
長安街上,我將馬拴在街邊,向店家要了兩碗麪。
「麻煩,他的那碗不放辣。」
提醒好店家後我回身坐下,抬頭正對上顧宴明亮的目光。
「你爲何知我不喫辣……」
我這才驚醒自己竟將他的喜好記得這般熟,熟到成爲一種習慣。
我輕笑一聲,向他解釋:「我其實很瞭解你。
「知道你口味淡,不喫辣不喜甜不碰烈酒。
「知道你善騎射,善劍善刀善長槍,輕功卻始終不出彩。
「知道你右眼眼角有顆痣,左手手心有道疤。
「年少時我被阿孃逼着瞭解你的一切,而今這些東西已經完全刻在了心裏。
「但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語氣堅定, 望着他的眼不容迴避:「再也不需要的東西,總會有忘掉的一天。」
這句話惹他紅了眼睛, 一行淚悄無聲息地劃過眼角, 帶着萬分期待地看着我, 想向我求一個他明明早已得到的答案。
「疫病過去後的那日,我其實想問你。
「我們的婚約,你還願意繼續嗎?」
「顧宴,我們已經退婚了。」
我如此果斷決絕,卻依舊斬不斷他心中的期望。
「可是沈鳶,我心儀的女子,是你啊……」
他顫抖着手, 從懷中掏出一幅佈滿摺痕的畫,小心翼翼地展開放到我面前。
那是我在林州府賣出去的, 他的畫。
「沈鳶, 你畫我千千萬萬筆, 當真就沒有過一絲心動嗎?」
心動?
或許是有過的吧。
只是太少, 少到不足以記在心裏。
我答非所問:「你可知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何時?
「那年我及笄, 在林州府的長街上, 你只是策馬經過, 卻引得許多人高呼吶喊。
「男子贊你少年英雄, 女子喊破了喉嚨, 說『若我能嫁給他這樣的男子就好了』。」
「可我卻在想, 若我能成爲他這樣的人,就好了。
「若我也能策馬過長街,也能入朝爲官被人稱讚,就好了……」
那時的顧宴並不知道, 他今後想娶的女子便藏在那人羣中。
他走遍了澧朝大陸, 成爲許多女子的春閨夢裏人, 卻唯獨沒有成爲她的。
他回想自己這些年做過的一切, 意氣風發萬人敬佩,他自問沒有做錯過什麼, 也從未因什麼後悔過。
直到此時此刻, 我的話如冬日的冰水澆在他的身上, 讓他明白原來「後悔」二字, 足以讓一個人的心疼到停止跳動。
「我想要的夫君,不只要愛我,更要敬我。」
「顧宴,你該知道的。
「從入京那日第一顆雞蛋砸到我身上開始,我們之間的緣分便斷了。」
一話畢, 碗裏的面已經坨得不成樣子。
我簡單喫了兩口, 取出袖中的定親玉佩, 放到了他手旁。
「今後山高水長。
「我們,後會無期。」

-20-
陸玖到底是違了聖旨。
他匆匆趕來,將我攔在城門外, 卻只問了一句話。
「還會再見嗎?」
而我回他。
「終有一日。」
轉身那瞬間,突然起了狂風。
我忍不住抬頭,只見有鷹翱翔於天際,發出一聲長鳴。
鳶飛戾天, 魚躍於淵。
陸玖做長風,而我做鳶鴟。
送我萬里遠,終有重逢日。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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