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擺爛後

做侯門主母二十年,
我待婆婆有如親母,對夫君事必躬親。
爲子女嘔心瀝血。
卻只得一句:
「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被拋棄在別院,伶仃死去。
重來一次,我決定換種活法。
婆婆要出家禮佛?出唄。
夫君要娶外室進門?娶唄。
兒子整日混跡風月?混唄。
他們要做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可那一個兩個三個的,又都來求我管管他們。

-1-
我沒想過會這樣死去。
夾着雪的風刀子似的地往屋裏灌。
婢女跪在地上哭:
「夫人,那邊說……說沒有石炭了……」
怎麼可能Ṱū́ₕ呢?
堂堂侯府,大冷的冬日,沒有儲炭?
無非是得了某些人的令。
飲食剋扣,用度剋扣,如今連取暖的炭火,都不給了。
至於是哪些人的令。
總歸不是那個我嫁來時,口口聲聲會把我當作親女的婆母。
就是那個求娶我時,說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夫君。
再要麼,是那個我十月懷胎,卻喊別人做「母親」的親兒子。
又有風颳來,我捂着胸口一陣咳嗽。
卻咳出大口的血。
「夫人!」
「夫人我去請大夫!」
「不必了。」
大過年的,哪個大夫願意冒着風雪。
來看一個侯府的棄婦呢?
我讓雲蝶把躺椅挪到庭外。
不一會兒,焰火點亮夜空。
一街之隔。
侯府迎了新婦,添了新丁,這個除夕夜,自然熱鬧非凡。
只有我。
嫁入侯府二十年,爲整個侯府鞠躬盡瘁。
卻落了個婆母不愛、夫君不喜、兒子厭惡的下場。
真是……
諷刺啊。
「夫人?夫人?」
煙花聲蓋過了雲蝶的哭聲。
我就死在這樣一個闔家歡樂的夜晚。
我的夫君摟着新人,兒子放着煙花,婆母喝着新茶。
沒有一個人,記得爲他們傾盡所有的下堂婦。
所幸,老天記得我。
我重生了。

-2-
此刻我正操起一盞茶,堪堪要往沈淮之身上砸。
「崔妙儀,你不要太過分!」
「娶一個平妻而已,你就要發這麼大的火?」
我愣了神,茶盞緊緊扣在手上。
這是六年前。
沈淮之在外養了十年外室,瞞得滴水不漏。
我得到消息後,大病一場。
還未痊癒,沈淮之就堂而皇之地將人帶到府上。
說要娶她做平妻。
「我與阿稚本就是青梅竹馬,早有婚約。」
「若非先娶了你,我定是要娶她做正妻的。」
「如今說是平妻,她到底要喊你一聲姐姐。」
「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嫁給他十幾年,我從來不知他還有個早有婚約的青梅。
上輩子這盞茶毫不猶豫地砸了過去。
我與沈淮之大吵一架,氣得嘔了血。
就此落下病根。
可這會兒,我扣着那盞茶,揚着的手微微顫抖。
一絲憤怒都沒有。
我竟然重生了。
重生在一切剛剛開始時。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是一定要……」
「那就娶罷。」
我施施然放下茶盞。
沈淮之怔住。
「夫君不計較杜姑娘二嫁之身,不忌諱世俗眼光,兌現十幾年前的婚約。」
「委實有情有義。」
我淺淺飲口茶水,望着他彎眉:
「便挑個好日子,將杜姑娘迎進門罷。」

-3-
在沈淮之見了鬼的表情中,我起身。
我爲什麼要不同意呢?
上輩子感情上的傷害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我顧及侯府顏面。
杜稚的確與沈淮之青梅竹馬。
也的確與沈淮之有過婚約。
可當年她嫌棄侯府沒落,退婚嫁了戶部尚書的兒子。
三年不到,被人以「不事姑舅」之罪休棄。
孃家嫌她丟人,不肯接她回去。
沈淮之倒是不嫌她。
轉頭將人收入囊中。
可這事若擺在明面上,侯府娶了一個下堂婦爲平妻。
還是同僚的下堂婦。
京城上下,要如何議論侯府?
沈淮之在朝堂上,又要如何面對那已經是京兆府尹的、杜稚的「前夫」?
我的諸多考慮,在沈淮之看來,就兩個字——
善妒。
這輩子,便由着他去吧。
侯府的名聲、沈淮之的官途,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收拾些細軟給杜姑娘送過去。」
我吩咐婢女:「跟侯爺說一聲,選好了日子,往內院知會一句即可。」
我不僅同意沈淮之娶。
還要他娶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4-
侯爺又要娶妻了。
不到半日,侯府裏便傳遍了。
與上輩子不同。
上輩子我不同意,下人們只知我和沈淮之大吵一架,其他的,是萬不敢嚼舌根的。
但這次,我的貼身婢女恭恭敬敬地送去了衣裳首飾。
臨走前,更是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大大方方地道:
「夫人請杜姑娘好生在侯府住下。」
「待侯爺擇定婚期,必定八抬大轎娶杜姑娘入門。」
雲芝回來說,杜稚當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夫人,您當真……當真允那杜姑娘入門做平妻麼……」
雲芝是雲蝶的姐姐。
上輩子她去得比我還早。
臨終前卻還記得將妹妹接到別院,照顧我。
我往她手裏塞了一塊桂花糕。
別院三年,這可是稀罕物什。
沒來得及說句話,外頭一陣嘈雜。
「大公子,大公子您慢些,仔細撞着蘭花……」
嚯。
我的好兒子來了。

-5-
「母親,你就那麼沒用?」
沈灝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就這麼讓那個女人登堂入室?」
「堂堂忠勇侯府的主母,就是這樣管家的?!」
我手上正拿着一塊桂花糕。
也不用放下了。
閒閒咬了一口,靜靜地望着他。
沈灝今年十四。
我十五歲時嫁入侯府,當年就生下了他。
生他時難產,三個日夜,險些死在產牀上。
可多年來,我與他感情算不上親厚。
一來生下他後,婆母說我需要靜養,就將他抱走了。
這一走就是六七年。
好不容易將他要回來,他的眼裏只剩下婆母。
二來,後來我才知曉。
婆母明面上一片祥和,背地裏,卻做盡了挑撥離間之事。
要他讀書,是爲了我的臉面。Ṱūₕ
不許他與那些紈絝子弟來往,是恨他產牀上折磨我三日,見不得他開心。
甚至不許他去風月場所,都是怕他通曉男女之事。
早早娶妻,搶走我的掌家之權。
沈灝這棵樹,早就長歪了。
曾經我心懷愧疚。
怪自己當年懦弱又不懂事,沒能將他放在身邊親自教養。
竭盡所能地想要彌補。
別院三年才終於明白。
不是所有母子,都有親緣的。
「我說得有錯嗎?」
沈灝梗着脖子。
往常他發這麼大脾氣,我定然急急過去,又是倒茶,又是撫背,讓他有話慢慢說。
但今日,我只撇開眼。
給自己倒了杯茶。
「母親!」
沈灝的聲調居然軟了下來,「那女人做妾尚可,怎能做妻?!」
「娶一個下堂婦做妻,我在國子監豈不被人笑死?」
「更何況……」
「更何況別人也會笑話你,說你治家不嚴!」
是嗎?
上輩子,他可是跟着婆母一起,說我連個弱女子都容不下。
說我是妒婦呢。
「我不管!反正不能娶那個女人進門!」
「娶了,我就再也不認你這個母親了!」
我笑了笑。
「灝兒,」我望着他,「要娶妻的,是你父親。」
不是我。

-6-
沈灝是氣急敗壞地走的。
走之前吼了一句:
「還不是你留不住父親的心!」
雲芝忙來安慰我:「公子還小,夫人莫氣。」
我搖頭。
他不是小。
是習慣了。
這麼多年,什麼錯處都是我的。
婆母病了,是我照料不周。
夫君公務繁忙,是我不懂分憂。
連府中丟了只小貓小狗,都是我掌家無術。
「夫人,茲事體大,要不要……同老夫人知會一聲?」
我又往雲芝手裏塞了塊桂花糕。
知會什麼?
沈灝不就是她攛掇來的麼?
侯府上下,除了昏了頭的沈淮之,誰不知道娶杜稚會遭人笑話?
上輩子我出了那個頭。
婆母便能站在沈淮之那邊,和他一起指責我「善妒」。
可這次我欣然應允。
她最是要臉面的人,不能坐視不理,又不願跟自己兒子撕破臉。
於是就讓沈灝來鬧我。
鬧唄。
鬧翻了天我都不會再在這件事上多費半分口舌!
傍晚時分,西廂房就來了人。
一見到我,就焦急地稟報:
「夫人!老夫人收拾了行裝,說要出家禮佛去了!」

-7-
好得很。
又是這一招。
那些年都是如此。
婆母臉上永遠掛着笑,嘴裏永遠說着最好聽的話。
可一旦有事不順她的意,她就眼淚一抹:
「我老了,不中用了,侯府這雞飛狗跳的,不看也罷。」
「我這就圖個清靜,出家去!」
我自幼飽受閨訓。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上孝父母,下教子女。
女子當如是。
怎能把婆母逼到出家呢?
那可是不孝不悌!
每每婆母做出如此姿態,我就慌忙前去,賠禮認錯。
可如今。
「雲芝,」我喊人,「老夫人要出家了。」
「快,多準備些衣物、銀子,一併給老夫人送過去。」
「再令管家速速備好馬車。」
「趁着天還亮,再晚些,尼姑庵可就關門了!」

-8-
忠勇侯府人仰馬翻。
前有侯爺要娶新婦,後有老夫人要出家。
而向來掌大局、穩人心的侯夫人,對此不置一詞。
下人們去問,只答:
「都聽侯爺的。」
「都聽老夫人的。」
雲芝摸了好幾次我的額頭。
直擔心我是不是前幾日病壞了腦子。
我讓她去取酒。
煮酒賞雪,再愜意不過。
畢竟這場戲,還有段時日唱呢。
婆母怎會真的出家呢?
上輩子直到被榨乾最後一滴血,我才知道。
婆母當年交給我的賬,只是侯府的一小部分。
她把着財產,把着兒子,把着孫子,根本沒想過放權。
所謂地將中饋交予我打理,只是打着「侯府沒落」的旗號,等着我用嫁妝填補府上開支。
沈淮之,又怎會輕易讓步呢?
這幾年他平步青雲,志得意滿。
那位杜姑娘又手段非凡。
用上輩子沈淮之的話說:
「她是天上月,是雲間雪!豈是你這等凡俗女子能相比的?!」
「想要我讓她做妾?我看是你做夢!」
果然,婆母出京的路上,被沈灝哭天搶地地「逼」回府。
三日後,沈淮之將選好的日子用紅籤紙遞進來。
很急,下月十八。
又三日,婆母終於按捺不住,領着下面二房三房叔叔叔母弟媳侄媳的。
浩浩蕩蕩地坐滿了我的院子。

-9-
今日十五。
從前每月十五,我都會召集各房,一併用膳、賞月。
侯府內外,無人不誇我一句「賢惠」。
可他們也教會了我。
做人,不該活成別人眼中的樣子。
於是這一次,衆人望着面前的一盞清茶,面面相覷。
「崔妙儀,你就只會使這種下作手段?!」
哦,沈淮之也在。
他以爲我故意氣得婆母要出家,故意喊來衆人卻只給一盞茶,都是在無聲地抗議。
「祖母,一點膳食而已,咱們侯府還缺嗎?」
「我這就讓李嬤嬤送來!」
沈灝說着,狠狠白了我一眼。
我扯了扯脣角。
只垂眼喝茶。
「崔氏,你若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不滿意的,不妨直說。」
婆母坐在主座,一臉仁善地開口。
我算是明白了。
原以爲她喊來這麼些人,是要集衆人之力勸說沈淮之。
畢竟上輩子,我和他大吵過幾次之後,他清醒了些。
將杜稚送出府,待到位極人臣,無人再敢說他閒話時,才真正將她娶進門。
不想她只是將人喊來,攻訐我。
「是啊,母親最是深明大義,定會爲嫂嫂主持公道的。」
是二房的弟媳。
「嘖,都說崔家女賢德出衆,依我看,也不過如此。」
三房的三叔。
「怕是崔公死去多年,臨死前交代的話都忘了。」
我爹臨死前交代你們照顧我,也沒見有人記得啊。
「姨母,您是這侯府的主母,可不能不管事呀。」
是嗎?把我關去別院時,可沒人說一句我是這侯府的主母。
在場唱紅臉的,唱白臉的,一人一句。
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我一聲不吭。
只想着得跟雲芝說一聲,下次再有人來,茶都不許奉了。
「崔氏!」婆母猛地一拍桌,「你究竟何意?!」
嚯,發脾氣了?
我繼續喝茶。
「目無尊長,態度輕慢,是主母該有的樣子嗎?!」
我眼皮都懶得抬。
「崔妙儀,你……你怕不是想……想……」
想什麼?
和離?
還真說對了!
茶盞在桌案上叮的一聲——
我抬首,站起身。

-10-
「母親說得極是。」
「妙儀目無尊長,態度輕慢。」
「上不孝母,下不教子,無能治理侯府上下」
「請予妙儀一紙放妻書,讓妙儀歸去罷!」
我屈膝福身,不等衆人反應,就喚雲芝。
這幾日我早就準備好了。
衆人只知這些年侯府日子越過越好,卻不知我在其中花了多少心血。
接下來的幾年,是沈淮之仕途最重要的幾年。
用「花錢如流水」來形容毫不爲過。
上一世,我幾乎補貼上自己的全部嫁妝,才堪堪夠用。
這次,這中饋,誰愛掌誰掌!
我當着衆人的面,將賬本全部交給婆母。
喊來管家,將各庫房的鑰匙悉數歸還。
這些年手中的田契、地契、鋪面,也一併清點。
最後一個福身:
「妙儀既無能耐,又無福氣,執掌侯府。」
「正逢侯爺娶新婦,母親必能尋得良人。」
「我與侯ṭû₂爺,便好聚好散,再生歡喜。」
偌大的院落,寂靜無聲。
少頃,啪——
沈淮之砸了手中茶盞。

-11-
原打算來「會審」我的人,訕訕離去。
沈淮之留下來,發了很大一通脾氣。
他大約是想和我吵架的。
但我並不想同他吵。
不值得的人,多給一個眼神,都是在揮霍自己的生ẗűₗ命。
「你莫要以爲以『和離』爲要挾,我就會讓步!」
「杜稚本侯非娶不可!」
我聳聳肩:「娶唄。」
「你我夫妻十幾年,想要和離?做夢!」
我癟癟嘴:「那就不離唄。」
「你……」
沈淮之氣得手都在抖,最後一甩袖。
離開時幾乎將門都踹翻。
「夫人……」雲芝又擔憂地湊過來。
我悠悠地倒了盞茶。
和離,哪兒那麼容易呢?
我父母早逝,我在京城無依無靠。
和離Ṱū́ₑ書須得沈淮之和婆母共同簽章。
可沈淮之今年剛任工部侍郎。
他若只是娶杜稚,尚可用顧念「兒時情誼」來粉飾太平。
但他若爲了娶杜稚,與我和離。
高低得被參幾本。
婆母呢?從入府起就盯着我的嫁妝。
我父親只是無甚背景的太子太傅,我母親,卻是出了名的江南首富之女。
我出嫁時,紅妝十數里,轟動京城。
若和離,我豈不是要帶走那些已在侯府囊中的嫁妝?
這次當衆發難,我本意就只是想決絕地割出掌家權。
只是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12-
婆母竟然同意杜稚進門了。
據聞那日回去,她在房中怒氣沖天:
「她以爲她是誰?」
「我忠勇侯府,還離不了她了?!」
第二日,就對沈淮之鬆了口。
我瞭解婆母。
她大約和沈淮之一樣。
認爲我衆目睽睽地提「和離」,是以此爲要挾。
乾脆反其道而行之,想倒逼我認錯。
可惜,算盤落了空。
李嬤嬤隔三差五地來「彙報」婚事進程,我不理。
沈灝隔五差六地來鬧一場,我無所謂。
婚禮那日,婆母臉色難看極了。
尤其不知是哪個下人辦錯事,將帖子發到了杜稚的前夫頭上。
那前夫也是個妙人,竟還來了。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婚禮第二日,婆母便賭氣似的,當着我的面,將賬本、地契等一應交給杜稚。
挺好。
再也不用拿自己的嫁妝補貼這一家子白眼狼了。
杜稚同上輩子一樣,人嬌,嘴甜。
沒幾日將婆母哄得眉開眼笑。
沈灝也十分喜歡她。
畢竟,她不會催他讀書,亦不會管他是否晚歸。
很快,我這方院落就幾乎被人遺忘。
沈淮之忙着與他的新夫人新婚燕爾。
沈灝忙着滿京城喫喝玩樂。
婆母忙着與新媳婦「情同母女」。
我呢?
夜晚降臨時,我換了身衣裳。
從隱蔽的小門走出了侯府。

-13-
婆母慣來看不起我。
在她眼裏,儘管侯府已經有三代無人在朝中爲官。
那也是簪纓世家。
我父親雖是太子太傅,卻空有文人風骨,竟娶一個商戶女爲妻。
我這沾了商戶女血脈的,能入她侯府。
該燒高香。
可偏偏就是我身上的商戶血脈,讓我將侯府那點微薄的產業越盤越大。
那扇小門,便是從前擔心被她嫌棄身上沾染「銅臭」,有些事情又不得不親自出門處理。
特意留下來的。
卻不想,成爲了我通往自由的一扇門。
「你是……」
上座的長公主面露驚詫,「忠勇侯夫人?」
我搖頭:
「殿下,臣女,前太子太傅崔恪之女,崔妙儀。」

-14-
我不只擅經商。
我的父親是備受景仰的太子太傅。
從小,我跟着父親博覽羣書,三歲成詩,七歲成章。
十歲那年,一篇《江南賦》在京城廣爲傳閱。
只是父親說我到底是女兒身,不宜太過招搖。
隱去了我的名諱,說是他在江南的一位學生所作。
我也曾憤懣。
曾立下豪言壯志:「此生必不輸男兒。」
可嫁作人婦後,我不得不收起書本,挽起髮髻。
掌中饋,奉公婆。
教子女,侍夫君。
侯府二十年,再回首,已然不記得當年模樣。
這輩子,我會找回自己。
長公主一直致力於推進女學,求賢若渴。
侯府忙着娶新婦時,我匿名給她寫了三封信。
不出所料,她要見我。
見我之後,她也並未因爲我的身份有所顧忌,反倒非常驚喜。
「侯府夫人賢名遠播,世家婦之典範,想不到,竟有此才思。」
「且,有此膽識!」
我應她所需,化名「衡先生」,遊走於京城各大茶館。
不出一個月,京中出了名女先生,博聞強識,談古論今的消息,傳遍四方。
每日我由小門出入,出去之後換衣裳、掩面巾、改聲色。
竟從未被人發覺。
三個月後,侯府裏的侯夫人依然無人問津。
長安街頭的「衡先生」,炙手可熱。
又三月,長公主與我談話:
「妙儀,接下來的路,你的身份恐怕多有不便。」
「是否需要本宮助你和離?」
我福身:「家中小事,不敢勞殿下費心。」
「殿下,請再等我一個月。」
事實是半個月不到,我的機會就來了。

-15-
嫁入侯府大半年,杜稚終於又有孕了。
沒錯,是「又」。
她跟了沈淮之十年,其間有過三次身孕。
但每一次,都被她一碗落胎藥送走。
用沈淮之的話說,她鏗鏘又冷毅。
寧死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個無名無分的外室子。
「她畢竟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女,不像你……」
不像我,母親是個商戶。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夫君,和婆母一樣。
一直瞧不起我。
我生下沈灝後,再無所出。
侯府嫡系這一脈,人丁稀薄。
杜稚這麼一懷孕,舉家歡騰。
直到有一日,杜稚在我這裏喝了一盞茶。
回去之後下腹疼痛,迅速見了紅。
我的院子,再次浩浩蕩蕩地坐滿了人。
「崔氏,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
婆母爲首,將留有藥物殘渣的茶盞往桌上一放:
「我侯府念在你嫁來十四年,兢兢業業恪守本分,給過你多次機會!」
「這半年你不去我西廂房,不侍奉夫君,不管理內務,連灝兒都不顧……」
「這些都罷了!」
「今日,你竟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去狠手!」
我並未將主座讓給婆母,環視衆人:
「所以,你們打算如何?」
婆母一揮手:「淮之,寫休書!」
果然。
我笑了笑。
馬上有人遞紙筆給沈淮之。
沈淮之深深地看我一眼:「妙儀,是你欺人太甚,怪不得我。」
提筆便要成字。
「夫君,未免太急了些。」
我站起身。
雲芝馬上跪下:
「老夫人、侯爺,今早杜夫人過來之前,公子來過一趟。」
「不只是杜夫人的茶盞,清儀苑所有茶壺都被下了藥。」
「請老夫人、侯爺查驗。」
雲芝端出來幾個茶壺。
接着又有下人跪下:
「這是剛剛從公子房中搜出的藥包,請老夫人、侯爺查驗。」
話音剛落,帶着郎中的下人進院,行禮:
「此人稱公子的藥是從他手中購得,請老夫人、侯爺,查問!」
沈灝當即抖着腿跪坐在地上。
我抬腳便往外走。

-16-
事後長公主問我如何能算得那般精準。
知道杜稚會借沈灝之手陷害便罷,竟還知道他下的是何種藥。
又是在哪裏買的藥。
無它。
我經歷過一次罷了。
上輩子就是如此。
杜稚進門沒多久,就收攏了全部人心。
藉着懷孕之際向我發難。
那時的我怎麼會想到呢,我十月懷胎,看着長大的兒子。
竟聯合外人來害我?
婆母當着衆人的面:「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沈淮之一紙休書:「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沈灝親自將我關入別院:「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一人一句,將我踩入泥潭。
再未起身過。
我徑直往衙門去。
待衆人反應過來,追上來時,我已經敲響了衙門前的堂鼓。
「崔妙儀你瘋了?!」沈淮之抓住我的手,「你想幹什麼?!」
「報官!」我咬着牙,「陷害生母,不孝,不仁,不義,按律……」
「他是你兒子!」
「他何曾將我當作母親?」
我作勢要再敲。
「崔妙儀!」沈淮之咬牙切齒,「你到底想怎樣?!」
衙門前的動靜已經引起了路人的圍觀。
跟在沈淮之身後的人也已經趕上前來。
那兩聲鼓響,引得兩個衙役出來查看。
我握緊鼓槌,挺直脊背,朗聲道:
「侯爺既有新歡,何不一別兩寬?」
「我要和離。」

-17-
一時竟無人在意杜稚腹中的孩子。
畢竟比起還未成形的,眼前人更重要。
婆母護沈灝,慣來像護眼睛珠子似的。
一聽我要報官告他,氣得險些倒地。
可她不敢賭。
杜稚進門時,她賭過一次了。
輸了。
這次若再輸,就不只是侯府的臉面,而是整個侯府的將來。
我跟她算了筆清楚賬,將這些年補貼進侯府的嫁妝,盡數要了過來。
沈淮之一聽我開口閉口都是銀子,十分不齒。
甩下和離書就離開。
倒是杜稚,離府那日,親自來送我。
大抵是這半年我「與世無爭」,讓她覺得我對她的威脅沒那麼大。
她對自己沒上輩子那麼狠。
孩子保住了。
送我時,她挺着還什麼都看不見的肚子,掛着一臉笑:
「姐姐就這麼走,妹妹真是捨不得。」
「你一介女子,灝兒又不在身邊,將來遇上什麼難處,一定記得回侯府啊。」
她大約覺得,我走了,等着她的,都是好日子了。
我亦望着她笑:
「妹妹也一定要與侯爺,恩愛長久,兩相不離。」
可千萬別,大難臨頭,各自飛。

-18-
我開始光明正大地爲長公主做事。
「衡先生」在京城已有根基,我又開始辯學。
隨着越來越多的文人才子加入,「衡先生」的名諱,幾乎無人不知。
長公主趁熱打鐵,向陛下請願:
「衡先生能學有所成,爲何天下其他女子,不可?」
「陛下,我爲天下女子請願,求父皇爲女子開設學堂,允女子入學讀書!」
但凡朝中有守舊派反對,她一語回懟:
「女子不能成事?」
「你不妨去與衡先生辯一辯,贏了再來說話!」
在長公主的極力推進下,一年不到,京城第一間女子學堂落成。
這一年間,我輾轉在各種講學和辯學中,用身埋書海來形容都不爲過。
無暇關注外界。
但也不妨礙,有些事情,悄然地發生着。
首先杜稚的孩子出生了。
是個小公子。
侯府歡喜不已,大擺宴席。
其次沈灝該議親了。
可他近兩年跟着一幫紈絝子弟眠花宿柳,風評不佳。
從小帶他的嬤嬤來找過我兩次,想叫我管管他,至少親事議定之前,莫要胡鬧。
我並未搭理。
快入冬時,侯府又發生了件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事兒。
沈灝帶着家中幾房子侄,大鬧祠堂。
起因是杜稚將各房例銀減半,府上人員清減,伙食也清減。
沈灝認爲是杜稚有意剋扣,中飽私囊。
杜稚卻嚷着是婆母有意藏私。
她手中的家當,根本不夠一大家子鋪張用度。
雲芝說給我聽時,我一點都不意外。
一年半了。
我苦心經營起來的那些鋪子,也該被杜稚敗光了。
杜稚趕走我,又生了兒子,自然不用再巴巴地討好衆人。
尤其是沈灝。
恐怕她正挖空心思,想把沈灝的世子之位,弄到自己兒子身上。
沈灝快十六了,也不是傻的。
自然與她針鋒相對。
我沒空看那一家子的熱鬧。
開春之後,我會入學堂,成爲首間女子學堂的首位女先生。
但入冬後,長公主特地傳我過去,跟我聊了一些侯府的事。
「欽天監斷言,今年南方會有大雪,讓朝廷早做準備。」
「今日朝堂上,沈淮之毛遂自薦,願一力負責此事。」
「妙儀,你怎麼看?」
長公主一直看重我。
她這麼一問,我就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福禍兩相依。
南方若真有大雪,是挑戰,卻也是機遇。
沈淮之若能抓住這次機遇,又要再上一層樓。
但同爲女子,長公主懂我。
我的付出Ṱūₘ,我的委屈,我的不忿。
長公主在暗示,若我不願,這樣的機遇,她可以不給沈淮之。
上一世的確。
南方雪災,沈淮之想常人所不能想。
在朝廷的銀子下ťű⁹來之前,墊用府上私銀,及時送上大量禦寒物資,大大減少了傷亡人數。
因此大功,隔年他就被陛下破格升爲工部尚書。
成爲開朝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尚書。
上一世我爲了湊那些銀子,幾乎變賣了全部嫁妝。
也是在這件事後,我的私產全成了侯府私產,手中再無倚仗。
這一世,沒有我,沒有我那些嫁妝,我不確定沈淮之會怎麼做。
但無論如何,百姓的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該裹挾我的私心。
因此我對着長公主,感激跪地:
「朝事爲重,殿下無需考慮妙儀,甄選最合適的人選爲宜。」
最終朝廷還是將這件事交給了沈淮之。
但這一世的結局,與上一世,並不相同。

-19-
沈淮之的決策倒還是與上一世一樣。
爲了仕途也好,爲了百姓也罷,豪賭一把。
在雪災真正來臨之前,就用府上私銀,囤積了大量禦寒物資,送往南方。
侯府沒有我的嫁妝,卻還有婆母私藏的那麼些家當。
婆母看不慣我而已,對這個兒子,向來聽信。
因此剛開始,我以爲,他要和上輩子一樣,加官晉爵了。
可這一世,還有一個杜稚。
沈淮之聽了枕邊風,起用了杜稚身邊的家奴。
那家奴看起來忠厚可靠,實則包藏禍心。
一面做出運送物資南下的假象,一面捲款潛逃。
朝廷的銀子下來後,沈淮之仍如上輩子一樣,自信滿滿地認爲物資已到,並未再用那筆銀子採購。
直到南方刺骨的冰雪,澆了他一身。
拿了朝廷的銀子,卻沒辦事。
雪災死傷無數。
陛下震怒。
回京第一日,就削了他的爵位,革了他的官職。
若不是有幾個老臣求情,他當即就要下獄。
據聞這個凜冬,侯府過得格外寒磣。
石炭都供不起。
所有銀錢,老夫人都省去活動週轉,想爲沈淮之免去牢獄之災。
再次見到沈淮之,就是在長公主府前。
我以爲他是要找長公主替他說情,卻不想,他攔在了我的轎子前:
「衡先生,可否有幸,請先生品茶?」
我一直掩面示人,他又不曾聽過我的講學。
並不知道「衡先生」就是我。
我不想理他。
他步步跟上:「衡先生,衡先生得長公主寵信,能否在長公主面前替沈某美言幾句,沈某必定……」
我停下步子。
揭開面巾。
望着他。
沈淮之的臉一瞬變得煞白。
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你……你……衡先生竟然……」
「是你?」

-20-
沈淮之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時整張臉黯淡無光,嘴裏呢喃着「怎麼會」。
成親十四載。
他大抵也不記得,我當年的模樣了。
可惜他的失魂落魄,只維持了幾個時辰。
傍晚時分,他又來家中找我了。
「妙儀,既然你就是衡先生,事情便更好辦了!」
與晨間的黯淡不同,他的雙眼又黑又亮:
「只要你向長公主求求情,讓長公主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
「妙儀,只要你助我渡過這次難關,你還是我侯府的侯夫人!」
「今後我們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再也不分開了!」
我涼涼地望着他,嗤笑:
「沈淮之,我是犯賤嗎?」
沈淮之一愣。
「你的侯夫人,是鑲金了嗎?」
沈淮之的脣抖了抖。
「你的臉面呢?你的自尊呢?誰給你的底氣,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沈淮之突然怒了:
「崔妙儀!你以爲我爲了誰?」
「我沒了爵位,沒了官位,你以爲倒黴的是誰?還不是你兒子!」
「我兒子?」我又笑了,「他跟我姓嗎?」
「你……」
「妙儀。」沈淮之聲色軟下來。
「妙儀,你我夫妻十餘載,你明知這次不是我的錯……」
「我不是沒有購買物資,我甚至用自己的私產先行墊資,我只是識人不清,怎麼能將罪責全都算在我身上?」
「這些話,沈公子就不必跟我說了,去向陛下稟明罷。」
「該如何定奪,陛下自有主意。」
我不欲再與他爭執。
甩開他的手。
臨到門口時,我回頭:「沈淮之。」
「識人不清,也是罪。」
這罪果,上輩子,我喫過了。
這輩子,該輪到他了。

-21-
沈淮之到底被下了獄。
雪災死傷那麼多,要給百姓一個交代。
判決下來之前,婆母來求我,沈灝來求我。
侯府裏但凡從前與我關係好一些的,都來求我。
我一概不見。
他們在門外喊:
「侯夫人,您管了十幾年的家,不能就這麼不管了啊!」
我讓雲芝將那份和離書放大,拓印,裱在了門口。
他們又說:
「即便和離了,那也是孩子的父親啊!」
我再將官府緝拿沈淮之的告示拓了一份,貼在門口。
他們還在說:
「夫妻十餘載,夫人就這麼絕情嗎?!」
我直接讓人將他們都轟出去,搬去了公主府。
一個月後,沈淮之的審判下來。
陛下念在他祖上有護國之功,此次他又的確爲人所害。
削爵,革職,坐監兩年。
終於沒有人再來找我。
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忠勇侯府人、財,皆散了個乾淨。
這時才傳出來,杜稚早在這之前,就帶着孩子跑了。
我坐在茶館,聽了半個下午的八卦。
有說杜稚捲了所剩不多的財物跑掉的。
也有說此前的「家奴」,本就是杜稚蓄意安排,爲了侯府的銀子的。
甚至還有人說,杜稚早與那家奴有染,忠勇侯府的綠帽子,早就戴到天上去了。
衆說紛紜,雲芝都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
但我最終,還是知道真相了。
那是在一年後。
杜稚與那家奴被朝廷抓捕,連着那個孩子一起。
據說被押入大牢時,路過沈淮之的牢房。
只一眼,沈淮之就瘋了般地嘶吼。
我第一時間趕去茶館聽八卦。
實料沒聽到,倒是碰到了同樣第一時間趕去聽八卦的,杜稚的前夫。
「沒想到先生也有此愛好。」
此時我已經名滿京城,人人尊稱一句「先生」。
「倒不如,我來說給你聽。」
原來當年他休棄杜稚,根本就不是因爲什麼「不事姑舅」。
「她退忠勇侯府的婚,是因爲擔心沈淮之也不入仕,成日在家中。」
「妨礙她與姦夫偷情。」
「我當時正在駐守邊防,大半年才歸一次家,自然合她心意。」
「說來慚愧,被一個奴才戴了綠帽,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才胡謅了一個理由。」
「沈淮之就沒懷疑過,她跟他十年,都不曾爲他養育子嗣?」
「她哪裏敢生?生下來太像姦夫就露餡了!」
「那兩人才真真情比金堅,當年被我發現,就因爲企圖給我用絕嗣藥!」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啊。
難怪我生下沈Ṭųₛ灝之後就再無動靜。
難怪連杜稚的孃家都將她趕出家門。
好一個青梅竹馬。
好一個天上月,雲間雪。
回去之後我忍不住大笑。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騙了我十幾年,杜稚騙了他十幾年。
天道好輪迴,報應不爽。
活該啊!

-22-
他們說沈淮之瘋了。
在天牢裏不喫不喝,又哭又笑。
婆母,或者說,徐氏,也在這之後病倒。
她身邊的嬤嬤來找過我許多次,說她有話想與我說。
我都沒理。
直到一個大雪天,那嬤嬤說她熬不過這個夜晚了。
我過去時,她氣若游絲地躺在牀上,和我去世那年的模樣,像極了。
「你還記得我五十大壽那年嗎?」
「你請了各地大廚,九九八十一桌,九九八十一道菜……」
「那麼多人,都圍着我。」
「說我必定萬壽無疆,說我侯府前途不可限量……」
「還有那一年,那年新年,你不知從哪裏弄來那麼多焰火……」
她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當年侯府的輝煌。
最後渾濁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崔氏,到底是我侯府,對不住你。」
「侯府早就不在了。」我說。
徐氏眼底的光倏然而逝,落下淚來。
「沈老夫人。」
我望着她如今皮包骨的模樣,「我十歲喪母,自踏入侯府的那一日起,便將你當作親生母親看待。」
「我到底哪裏不合你的心意,讓你對我百般挑剔!」
上輩子,我魔障一般想要得到認可。
我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她卻始終不能滿意。
重來一次我才明白。
我的價值,不需要他人認可。
徐氏看向我。
慣來精明的臉上一片茫然。
半晌,才囁嚅道:
「可是,我……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啊。」

-23-
又一年,沈淮之出獄了。
我並未在京城見過他。
只是聽說一年前就上了斷頭臺的杜稚,墳墓被人刨了。
時光過得很快。
兩年來,學堂裏的學生越來越多。
除了我,又有一名書香世家的女子,頂着家族的反抗,入學堂教書。
和孩子們在一起,光陰總是明媚而快樂的。
這幾日進出學堂時,身後總跟着一個人。
是沈灝。
除去沈淮之入獄時,他去找過我一次,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他。
他長高了許多。
穿着一身布衣,瘦削得幾乎看不出當年的模樣。
大概是知道我不會搭理他,他並不靠近。
徐氏過後,唯一伺候的嬤嬤也走了。
侯府家底早就掏空, 沒什麼財帛留給他。
我知道他各處尋過工。
賣力氣的,幹不來。
賣學識的,他沒有。
賣笑的, 沒幾日,他能將客人得罪,還倒賠一筆錢。
如今靠着當年我逼他練出的一手字,賣點字畫,勉強爲生。
大約是看我今日盯着他, 他往前走了幾步。
「母親。」開口就是哽咽。
我撇開臉。
他也就頓住。
我抬步要走。
「對不起。」
「那年, 」他細如蚊吶,「她說你幾個月都不管我,說只是戲弄你。」
「我不知道會那樣。」
上輩子的他,顯然不是「不知道」。
這輩子, 他小了幾歲。
但是與不是,我都不在意了。
我回身,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
「這裏是三百兩銀子。」
「夠普通人家三年的用度。」
我抬眸望着他:「你有三個選擇。」
「二十歲入科考, 中進士的, 不少。」
「二十歲習得一門技藝, 養家餬口的,比比皆是。」
「二十歲流落街頭,了此殘生的, 亦有。」
「當然,你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瀟灑三日, 途歸原路。」
「一切選擇, 皆在你。」
「你只需知曉, 人生沒有回頭路。」
我把銀子放在他手裏,轉身離去。
人事已盡。
無論他如何選, 都與我無關了。
這日陽光極好。
剛進學堂, 就有正在曬書的孩子奔過來。
「先生, 」她抱着我的腿,「剛剛那個人,他們說……是您的兒子,是嗎?」
我牽着她的手:「是啊。」
「那你怎麼不管他啊?他好可憐的樣子哦。」
「何爲管?」
「就是……抱抱他?安慰他?像對我們這樣,教教他?」
「他已經長大, 不需要了。」
「先生先生,可是我看到書上說,幼從父, 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該以父爲天, 以夫爲天,以子爲天,方纔是好的女子。」
「書上說得不對。」
「那爲什麼所有書, 都是這樣說的啊?」
「因爲。」我蹲下身,揉揉小姑娘的腦袋。
「那些書,都是爲父者、爲夫者、爲子者的男子寫的啊。」
「那以後, 會有女子寫的書嗎?」
「會的。」
這就是我,我們,在這裏的意義。
對嗎?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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