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舉辦葬禮,有「砍牛」的風俗。
家屬在靈堂上一人一刀砍殺活牛給亡者祭祀。
朋友帶我去觀禮,沒想到醒來後,我成了那頭「牛」。
村民們拿着刀圍上來,但他們不知道,我是唯一的地師傳人。
-1-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和陸靈珠一行終於趕到了怎雷水寨。
水寨位於半山腰,依山而建,因爲地勢不平,底部幹欄懸空,大部分房子都蓋成了吊腳樓的樣式。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大爺就蹲在樓下,一邊抽菸,一邊眯着眼朝我們幾個打量。
「外鄉人,來這旅遊的?」
我從江浩言口袋裏掏出一包中華遞過去。
「大爺,跟您打聽個事兒,你知道韋無殃家在哪嗎?」
老大爺沒接話,而是面色蒼白地盯着我手腕上的傷口,身體猛得向後一仰,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嘰裏咕嚕,屋裏哇啦——」
大爺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方言,連滾帶爬地衝到樓梯上,迅速關上房門。
我壓住手腕上滲着黃色膿液的傷口,和陸靈珠對視一眼。
果然,找對地方了。
我叫喬墨雨,是南江大學的大三學生,也是當代唯一的地師傳人。
俗語有云,一等地師觀星斗,二等風師尋水口,三等先生滿地走。現在行走世間的,大多都是普通的風水先生。能掌握觀星望氣之術的,古代都在欽天監任職,效命於帝王家。
我喬家祖上便是欽天監監正,也是世傳的風門門主。
半個月前,我和陸靈珠的手臂被一隻巨蜥咬傷,腕間傷口開裂,怎麼都癒合不了。陸靈珠師門的人告訴她,去貴州三都縣,找到水族的水師,可以治療我們的傷。
水族是一個特殊的少數民族,有自己的文字和曆法。
相傳,水族祖先陸鐸公創造「殄(tiǎṪŭ₉n)文」,是給死人看的文字。他們的文字,和甲骨文結構倒寫或相反,所以也稱爲「反書」。
「反書」分成兩種,「黑書」和「白書」。「白書」主要用於喪葬、祭祀等生活習俗方面;另一類是「黑書」,用於「放鬼」和「退鬼」。
水族人堅信,山河湖海,草木鳥獸,萬物都有靈魂,那些脫離了自己本體的魂,就是鬼。鬼會搶佔人的軀體,這個時候,就需要讓鬼師進行退鬼。
我和陸靈珠對此,很不以爲然。
我堂堂地師傳人,陸靈珠茅山大弟子,有什麼邪祟是我們降不了的,還需要找人退鬼?
但我們兩用盡了所有的辦法,甚至拿雷擊木令牌,往陸靈珠手上劈了幾下,那道傷口依然還在。
血紅的皮肉往外翻着,中間一大條裂縫,滲出黃色的粘液。縫隙中間,有白花花的果凍狀固體,看着不像骨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陸靈珠嘆氣。
「還是去找水師試試吧,聽說那是商代就傳下來的少數民族,估計真有些我們不知道的本事。」
沒想到,掌握白書的水師不少,但是能看懂「黑書」的鬼師,特別難找。我和陸靈珠在貴州的各種水寨裏打聽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纔得到一個消息。
三都縣的怎雷水寨裏,有個叫韋無殃的老頭,能看懂黑書。
看村口這老大爺的表現,我們兩沒找錯地方。
-2-
「大爺,你跑什麼啊?你告訴我韋無殃在哪呀!」
陸靈珠扯着嗓子在樓下喊,大爺緊閉房門,在樓上裝死。喊了一陣,大爺始終不肯開門。
沒辦法,我們只能放棄,打算進村再去找其他人打聽。
我們正轉身要走的時候,吊腳樓裏,忽然匆匆跑出來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男孩。
他頭髮四周都被剃光,就中間一塊,扎着一條長長的辮子,一晃一晃的。
「外鄉人?」
小男孩好奇地盯着我們看。
「啊,我知道了,你們是尤姑姑的親戚嗎?來看祭禮的?」
「我叫小雷,走吧,我帶你們過去。」
小雷很自來熟,走過來拉着我和陸靈珠的手,我和陸靈珠默契地對視一眼,任由他帶着往村裏走。
聽起來,這個祭禮,應該會有很多村民圍觀,到那裏,打聽韋無殃就方便多了。
小雷一邊走,一邊跟我們介紹,尤姑姑三天前就去世了,今天正好是她出殯的日子。
「等會可以看砍牛,砍完還能喫新鮮的牛血。」
原來水族在葬禮中,有砍牛敲馬儀式,如果是男性死亡,死者家屬就殺掉一匹馬祭祀,讓亡者在陰間裏能夠有馬騎去做生意。
如果死的是女的,就殺掉一頭牛,讓她在陰間裏有牛耕地。
這個殺牛的過程,是由死者家屬,一人一刀,慢慢把牛殺死,就叫砍牛。
因爲過程太過血腥殘忍,很多年輕人都開始牴觸這個風俗。
「你們怕砍牛嗎?」
小雷舔舔嘴脣,忽然停下腳步,滿臉嚴肅地盯着我和陸靈珠兩人看。
「怕的話就不用去了。」
我忙搖頭。
「嗨,這有啥好怕的,別說砍牛了,砍人我都不怕。」
我語氣斬釘截鐵,生怕小雷反悔,不肯帶我們去。
小雷鬆開手,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我片刻,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砍人都不怕?」
「那最好了。」
-3-
這小孩哥言談中透着幾分詭異,我和陸靈珠怕露餡,路上不敢再跟他說話,只埋頭趕路。
整個村子沿着山腰而建,村子最深處,是一塊地勢較爲平坦的坡地。站在坡地上,能看見夾在對面疊峯間的小瀑布。
大團大團的水汽從對面山頭湧過來,看着像起了一層濃霧。
一到坡地,小雷就鑽進人羣裏消失不見了。
我們幾人也擠在人羣中,好奇地踮起腳尖,去看最中間的篝火。
篝火旁邊豎着根木樁子,樁子上綁了一頭牛。
一個老頭穿着寬大的無領藍布衫,頭上纏着藍色的包頭布,手裏拿着個小碗,正對着那頭水牛,唸唸有詞。
看清老頭的臉,我大喫一驚。
「這不是村口那老大爺嗎,他怎麼比我們還快?」
我剛開口,老頭就注意到我了。
他把手裏的小碗舉到面前,一口氣喝乾了裏面的液體,然後走到我們身前,「噗——」的一口,把嘴裏的東西噴了出來。
淡藍色的水霧猛得散開,帶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說時遲,那時快,我用最快的速度,劈手拉過宋菲菲,擋在身前。
扭頭一看,陸靈珠正躲在江浩言身後,朝我瞪眼睛。
「好啊,不是自己的徒弟,你用起來是真不心疼啊?」
宋菲菲被那一口水噴懵了,目光呆滯地看着老頭。
「你幹什麼啊?」
老頭沒說話,見沒噴到我和陸靈珠,也不氣餒,反而舉着那個碗,直直地伸到我們面前。
我被他這一系列舉動搞得莫名其妙,正一臉懵逼的時候,手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我低頭一看,大喫一驚。
只見我手腕上那道傷口裂縫處,原本白花花的那層東西,像蛋殼一樣碎裂,裂縫中,居然朝外伸出來一隻手。
很小的一隻手,五根手指上佈滿鱗片,指甲很長,看着像蜥蜴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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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那爪子朝外探,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腕間迅速蔓延,我慘叫一聲,額頭瞬間冒出冷汗。
陸靈珠也「啊——」了一聲,左右張望。
「誰——是誰掐我胳膊?」
「喬墨雨,是不是你!」
我翻個白眼。
真氣人啊,這個傻子,從小疼痛敏感度就比別人低,所以練武功也不怕苦。以前師父總拿她舉例子,說她有多厲害,打木樁子打的滿手血都不怕疼。不像我,稍微一痛就鬼哭狼嚎。
廢話,她腦子缺根筋,我能跟她比嗎?
「手,看你的手!」
我朝陸靈珠晃了晃手腕,她低頭一看,震驚得瞪大眼睛。
「臥槽,這什麼鬼東西!」
我們兩人低頭研究手腕上那隻爪子,沒注意到周圍的人,已經慢慢朝我們靠攏,形成一個圓圈,把我們圍在最中間。
「兩位——」
老大爺收回碗,視線牢牢盯着我手腕上的爪子。
「你們是來找韋無殃的嗎?」
「砍牛儀式開始了,先站到那邊去,儀式結束後,他會出現的。」
我驚喜地看着老大爺。
「你認識韋無殃?」
大爺點點頭,神色帶了幾分不耐煩。
「時間到了,快去!」
這村子裏的人都神神叨叨的,我和陸靈珠有求於人,也不敢不配合,只能乖乖站到木樁子旁邊。
剛站好,死者的家屬就圍過來了。七八個老實巴交的村民,每人手裏都拿着一柄短刀,領頭的那人大概三十多歲,左臉上很長一道疤,應該是尤姑姑的大兒子。
老大爺把空碗遞給他。
「松濤,你先開始吧。」
松濤點頭,一手接過碗,湊到牛左肩部位,眼眶通紅。
「媽,你安心地去把,到那邊缺什麼跟我說。」
說完,速度極快地把刀插進牛肩,然後飛快地拔出來,鮮血噴濺在白瓷碗中,瞬間就裝了小半碗。
那頭牛喫痛,牛角四處亂頂發狂,但是身體被牢牢綁在木樁子上,傷不到人,狂躁得眼睛都紅了。
-5-
松濤往外退了幾步,又舉起手裏的刀。我和陸靈珠本能地以爲,他是要繼續砍牛。沒想到他往前衝了幾步,刀鋒一歪,忽然用力捅向我。
我想往旁邊避,但江浩言就站我後面,我一躲,他全無防備,這刀肯定要砍在他身上。江浩言還揹着我的雙肩包,而且一到人多的地方,他就會把雙肩包習慣性地朝前掛在胸口。
如果我躲了,這麼鋒利的一刀,肯定要劃破我價值 108 元的戶外登山包。
那可是我新買的,忍不了。
於是我往旁邊避了一半,又堪堪把身體收回來,腰一擰,去奪松濤手裏的刀。
江浩言驚呆了。
「喬墨雨,小心!」
宋菲菲也驚呆了。
「我靠,靈珠,她好護着小江啊,你也會這麼護着我嗎?」
陸靈珠搖頭:「你媽不行。」
「你爸也不行,你全家都不行。」
「別廢話了,快跑啊!」
松濤一動,就像發出一個信號,其他所有人都舉着短刀朝我們衝過來。我奪下松濤手上的刀,陸靈珠飛起一腳踹翻了兩個人。
「橫掃千軍——」
村民們顯然沒想到我們幾個長得如此貌美,武功居然還很高,反應居然又這麼敏捷,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們趁機衝出人羣,朝山腳下狂奔,陸靈珠跑在最前面。
「不是砍牛嗎,這些人搞什麼啊?」
我剛想說話,腕間忽然一陣劇痛傳來,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低頭一看,手腕上那隻爪子,不知道感應到了什麼,發瘋一樣想往外鑽。但是它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朝外探了十幾公分左右探不出來,就發狂地在那抓我的皮膚。
「嘶——」
我忙用另一隻手捏住那隻蜥蜴爪子,不讓它亂動。
這麼一耽擱,速度自然慢了下來,連跑在最後的宋菲菲都超過我了。
宋菲菲鬆口氣:「好好好,我安全了!」
說完加緊一個衝刺,追着陸靈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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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村民們激動的喊聲。
「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她身上有邪靈,她會害死我們的Ṭű̂ₙ。」
有幾把刀朝我扔過來,我也顧不上手臂上那隻爪子了,只能任它撓我,趕緊撒丫子跑,邊跑邊慘叫連連。
「啊——啊——啊——」
前方的陸靈珠立馬一個急剎車停下腳步,扭頭一看,罵道:
「你神經病啊,聽你的喊聲我以爲你被扔中幾十刀了!」
我脆弱地舉起手。
「我被撓了幾十下,疼死我了。」
我雖然怕痛,但也不是一個嬌氣的人,以前跟那些魑魅魍魎打鬥的時候,時不時受個傷都很正常。
但是這種痛不一樣,它是那種出其不意的疼,就像你好好地跟人聊着天,旁邊突然衝出個容嬤嬤用針猛扎你的手臂,又意外,疼痛感又十分尖銳,很難忍住不叫。
我們幾人放慢速度,身後的人追得更近了,不過幸好,前面出現了幾座吊腳樓。
村子裏的吊腳樓幾乎都聚集在一塊,底下那一層,許多人家都堆着木柴和其他亂七八糟的雜物,很適合藏人。
我們幾個分散着找地方躲好,其中一戶人家,樓下密密麻麻堆滿了各種紙板箱,我和江浩言蹲在兩個一人高的紙板箱後面,儘量把身體縮成一團。
地方狹窄,我幾乎縮在江浩言的懷裏。
江浩言臉頰泛紅,忽然低下頭,湊到我耳邊說話。
「喬墨雨,你剛纔爲什麼救我?」
「別說話!」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謹慎地朝外看。
村子裏的人到處在搜尋我們的蹤跡,一開始,只有那些家屬拿着刀,現在連其他老頭老太太,都回家拿上了鐵鍬鋤頭,東敲一下,西砸一下,一邊用方言交談,一邊朝我們這邊靠近。
-7-
天色逐漸轉黑,有幾戶人家升起了炊煙。
木製結構的吊腳樓掩在翠綠的山林中,遠處時不時傳來瀑布奔湧,水流激打岩石發出的「嘩嘩」聲。
原本應該是安逸祥和的畫面,可村民們,一個個拿着武器,在各戶人家樓下用力敲打,四處掃蕩,土匪進村似的。偏偏他們的神情,既緊張又恐懼,氣氛一時間十分詭異。
我感到很不解,從我們進村開始,那老大爺就不待見我們。
剛纔看砍牛的時候,又突然攻擊我們,不管我和陸靈珠手臂上這是個啥東西,他們怎麼一句都不帶聽人解釋的,完全不給我們溝通的機會啊。
如果那個韋無殃也在村民裏面,他怎麼可能還會幫我們退鬼呢?呆會要實在不行,還是先把人綁了,用武力威脅試試。
我想的出神,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叫,打斷了我的思考。
我悄悄探出頭一看,只見陸靈珠這個傻逼,從一堆木柴後邊蹦出來,一邊尖叫,一邊瘋狂甩手,跟瘋了一樣。
宋菲菲站在旁邊,急得團團轉。
「靈珠,你怎麼樣了?」
「她們在那!」
村民們立刻操着傢伙圍了過去。
松濤衝在最前面,手裏舉着那把尖刀,直直朝陸靈珠捅去。陸靈珠卻跟沒看見似的,臉色煞白地站在原地,瘋狂甩手。
宋菲菲想衝過去幫忙,可惜另外有兩個村民用鋤頭橫在她身前,死死攔住了她。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奪下江浩言身前的揹包,猛得甩了出去。
揹包裏面裝的東西多,磚頭一樣砸到松濤頭上。
松濤慘叫一聲,本能地舉着刀亂揮一通,包包被劃開,裏面的桃木劍和七星劍、尋龍尺都掉了出來。
我發出一聲悲痛的哀嚎。
「我價值 888 元的帆布包啊——陸靈珠,你欠我的拿什麼還!」
陸靈珠清醒過來,猛得往後退了幾步,兩拳打飛宋菲菲旁邊那幾個村民。
「嚎什麼嚎,回去以後去我家挑一個,登山包我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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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村民反應過來,分成兩撥,幾人拿着武器,朝我這邊衝過來。
我和陸靈珠在的吊腳樓,面對面只隔着一條石子路,我們在樓下沒發覺,那幾個村民衝到路中間的時候,忽然一齊停下腳步,仰頭看天。
一箇中年大叔伸出手,小聲喃喃。
「下雨了——」
他加大嗓音,滿臉驚恐。
「下雨了——快跑啊!」
剩下的村民也鬼叫連連,一個個收起手裏的武器,動作飛快地朝外跑,一會功夫,幾十個人就散得一乾二淨,地上甚至還掉了一隻鞋子。
我和江浩言都看呆了。
「下雨那麼可怕嗎?」
雨滴密密麻麻砸落ŧů⁾,在地上濺起無數浮塵,氣溫好像驟然降了好幾度。
一陣陰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裹緊衝鋒衣外套,朝陸靈珠那邊走過去。
「你剛纔咋回事,幹嘛突然跳大神?」
陸靈珠嘆氣,蹲下來跟我一起撿揹包裏掉落出來的東西。
「別提了,這爪子真詭異啊。」
原來剛纔,陸靈珠和宋菲菲躲在柴垛後面,她忽然感覺手背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那隻蜥蜴爪子不知道爲什麼發狂,在她手上撓出好幾道血痕。
陸靈珠咬牙切齒。
「敢撓我,我讓你知道厲害。」
說完狠勁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指捏住那根纖細的爪子,拇指和食指用力收緊,想把它捏爆。
誰知道,她用力一捏,兩個指頭幾乎碰到了,那隻蜥蜴爪卻像軟糖一樣,皮肉陷下去,往兩邊彈開,毫髮無傷,並且順勢在她手臂上又狠狠撓了一爪子。
一陣刺痛傳來,陸靈珠徹底火了。
「媽的你給我出來!」
她不管不顧,揪住那隻蜥蜴胳膊,用力往外一扯。
「我感覺一條筋從手臂一路順到我腦子,被一起扯出去了。」
陸靈珠心有餘悸地倒吸一口冷氣。
「那種抽筋扒皮的劇痛——嘶——」
我忙安慰她。
「傻逼!」
-9-
村裏人都跑光了,我們幾人收拾好東西,漫無目的地在村裏閒逛。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家家戶戶緊閉門窗,也不點燈,整個村子黑黢黢的,像個無人村一樣。
走到一戶人家樓下時,我停下了腳步。
這棟吊腳樓,看着比其他的都更大,而且幹欄上雕樑畫棟,用一種特殊的藍色顏料,寫了許多奇形怪狀的文字。
我打着手電筒仔細看,那些字都是反着寫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陸靈珠一擼袖子。
「別研究了,這村子裏的人都有毛病。」
「要我說,咱們就衝進去,抓住人逼問他韋無殃在哪!」
方式簡單粗暴,但目前也確實沒有更好的主意了。
吊腳樓一樓是沒有大門的,有一段陡峭的木製樓梯連着二樓,入戶的大門就在二樓。
我們幾人爬上樓梯,老舊的木頭在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聲,二樓門縫裏,突然傳來微微的亮光。
有一個年輕女人哆哆嗦嗦的嗓音傳出來。
「誰啊——」
我冷哼一聲,抬手拍了幾下房門,那頭木門比我想象中的單薄,用力一敲,整扇門都微微搖晃起來。
「韋無殃在哪?」
女人驚叫起來。
「你別砸門啊,有話好好說,你別那麼用力!」
這態度,可比剛纔直接拿刀捅我們的時候好多了,真賤啊。
-10-
陸靈珠擠到我身前。
「大姐,你好像對用力有什麼誤會。」
說完狠狠一拳砸在門上。
「哐!」的一聲,木門劇烈地抖了一下,幾乎快散架了。
女人嗓音更加顫抖。
「別——別動手,韋無殃在怎雷水寨,你們去找他就是了,別爲難我。」
我一頭霧水。
「這裏不就是怎雷水寨嗎?」
「這裏不是—你們身上有邪靈,不能呆在我們村裏,你們快走吧!」
女人小聲哀求,透過門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們。
「門不能開,開了門,我全家就沒命了。求你們了,放過我吧,剛纔我男人也沒跟你們動手,他就是混個樣子。」
忽然一陣狂風掃過,屋外大樟樹上的枝葉被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嘩嘩」的響聲,女人驚叫一聲,哭了起來。
「他來了,他們來了。」
「你們別害我,我孩子才三歲。反書,都是反的,都是反的!我不能說更多了,求求你們——」
女人一哭,屋裏也跟着傳來小孩子的哭聲。
「媽媽抱——」
我和陸靈珠頓時兇不起來了。
「算了算了,再去別家問問。」
我們一連找了好幾戶人家,得到的回答都和這個女人一模一樣。
剛纔氣勢洶洶的村民們嚇破了膽,一個個躲在門背後哭爹喊孃的求饒,生怕我們把門給撞破了。
其中一個更是哭着尖叫。
「門破了他們會進來的,他們就在旁邊!」
-11-
他們是誰?
我朝外看了一眼。
微明的月光冷寂地照在石子路上,一棟棟吊腳樓暗淡地帶着黑影,蟄伏在夜色中,地上的雨水積得有一指深,泛着幽幽的銀光。
等等,雨水?
我衝下樓梯,跑到外面路上。
冰冷的雨水沒過了我的腳脖子,順着鞋口往裏灌,一陣寒意沿着小腿湧到心頭,我心裏直發毛。
怎雷水寨位於半山腰,地勢很高,這些雨水是怎麼積起來的?
「怎麼了,這水有問題?」
陸靈珠跟上來,蹲下身鞠了一捧水在掌心。
「有啥問題?我怎麼看不出來。」
我搖頭。
「村裏地勢高,這地方不應該有積水的。」
陸靈珠不以爲然。
「這有什麼,可能是村子裏排水不好。」
我給她耐心解釋。
「你個蠢出生天的蠢驢,斜坡需要排水嗎?」
水往低處流,村子就建在半山腰,因爲地基不平,只能用吊腳樓的形式,幾根幹欄或高或矮地立着,把房子撐起來,這如果還能積水,八成是村子下頭的路面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走,我們去村子最下游看看。」
12Ṫú₀
我們幾人淌着水,往山下走。
村子呈細長型,沿着一條石子路分佈,左右兩旁是高矮不一的吊腳樓,沒過多久就到了村口。
依舊是那條碎石路,但是立着村牌的地方,就像一條分界線,線內,是明晃晃十幾公分高的銀色水面,線外,地面的石子不過被水浸出一點油光,並沒有半點積水。
就好像有人在那地方,豎起了透明的玻璃罩,把村裏的積水都給擋住了。
「這也太不科學了吧。」
我蹲下身研究那條分界線,把手伸進去,手指從水面橫着探出,觸碰到空氣。
陸靈珠嘖嘖稱奇。
「這地方果然古怪。」
「年輕人,你表現得很好,再探,再報——」
「滾!」
我拍開陸靈珠的手。
「村民們都說這不是真的怎雷水寨,又不肯開門,那真的怎雷水寨,會在哪裏?」
「先別管了,喬墨雨,來比個茄子。」
宋菲菲掏出手機,對着那條水面的分界線自拍。
「咔嚓!」
閃光燈閃過,宋菲菲美滋滋地舉起手機,給我們看照片。
「哇,我臉怎麼那麼小。」
陸靈珠:「臉小沒福相。」
我盯着手機裏的照片,瞳孔瞬間放大。
畫面裏,宋菲菲衝着鏡頭比剪刀手,陸靈珠在翻白眼,小江側着臉盯着我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什麼。
皎潔的水面倒映出我們的身影。
可水裏,我們幾人的頭頂,是大團大團暗灰色的烏雲。
我抬頭看一眼天空。
漆黑空闊的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更沒有烏雲。
-13-
我腦子裏忽然閃過幾句話。
「反書,都是反的,反的。」
「這裏不是真的怎雷水寨。」
我渾身一怔,不可思議地低頭看向水面。
「我知道真的怎雷水寨在哪裏了!」
「陸鐸公創造反書,是因爲他到了一個鏡像世界,那裏的文字,就是反的。」
陸靈珠一臉懵逼。
「啥意思,真的怎雷水寨在水底?那咱們怎麼進去?」
宋菲菲:「直接躺水裏就能穿過去了嗎?」
陸靈珠:「那先讓喬墨雨試試。」
說完忽然整個人高高躍起,凌空一腳踹在我的後背。
這一腳使了十成的力,我一下沒反應過來,身體本能的向前一撲,臉朝下重重砸在水面上。
明明積水就十公分的深度,可我彷彿從高空墜落,摔得特別痛。
水花飛濺,我眼冒金星,狼狽地撐着手站起身。
「陸靈珠,你神經病啊!」
我罵罵咧咧地抹掉臉上的水珠,再睜開眼睛時,發現其他人竟然都消失不見了。
我又回到了村子裏,兩排吊腳樓夾着明晃晃的水流,只剩我一個人站着。
水面泛着月光,蕩起一圈一圈細小的漣漪,我忽然有點頭暈。
我這是已經進入水裏的鏡像世界了,那陸靈珠她們呢,也跟着進來了嗎?
「陸靈珠——江浩言——」
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喊着兩人的名字。
頭頂彤雲密閉,天空飄着濛濛細雨,四周靜悄悄的。視線裏,除了兩旁吊腳樓層層疊疊的黑影,就是泛着微光的水面。
我從包裏掏出桃木劍握在手上,另一隻手掐了個雷決手印,一邊謹慎得朝四周看,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12-
走了好一會,村子裏空蕩蕩的,彷彿只有我一個人。
原本這條路應該很短,但是眼前的水面向遠處無邊無際地延伸,兩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吊腳樓,怎麼走都走不完。
我逐漸失去耐心,拿着桃木劍往水裏隨意劈砍。
「人呢,都跑哪去了。」
這一劈,前面的水面忽然劇烈晃盪起來,水上慢慢冒出一個小黑點,以那個黑點爲圓心,一圈一圈的漣漪往外擴散。
我立刻停下腳步,謹慎地往後退了兩步,把身體縮到旁邊樓下的木柱子後面。
黑點慢慢往上浮。
一個人頭冒了出來。
漆黑的長髮,海藻一樣披散在水中。
長髮之後,是一張慘白的臉,筆直的眉眼,誇張的腮紅,我猛得瞪大眼睛。
這居然是個紙紮人!
紙紮人蹣跚着從水裏站起身,仰頭盯着天空,伸開雙手舒展身體。站了一會,她先是伸出左手,把自己右手臂用力一絞,擰成麻花狀。
「嘩啦啦——」
大灘大灘水滴落,那隻紙紮的胳膊瞬間有了血色,看着像是正常人類的手臂了。
絞乾右手,紙紮人又把自己的左手和兩條腿都依次擰乾,她低着頭認真做這件事,長長的頭髮糊在臉上。
現在她的四肢已經是正常人類的四肢,可腦袋和軀幹依舊是紙糊的,看着十分詭異。
我感覺匪夷所思。
紙紮匠是一個特殊的行業,屬於四小陰門之一。
我認識的人裏,朱家已經是這一派的執牛耳者,能用紙紮人通陰陽,進地府,甚至能給人當替身,爲人擋災續命。但也沒見過,能把紙人變真人的啊。
把紙紮術修煉到這個級別,這背後到底是誰?
我把手按在桃木劍上,身體往外探,想去把那個紙紮人抓來,看看這其中的玄機。
沒想到剛走一步。
水面上,忽然泛起了無數漣漪。
到處是一圈一圈的波紋,視線所及之處,幾十個黑乎乎的頭顱從水面上往外冒。
這些紙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扎得栩栩如生,而且頭髮,顯然是用真發縫在頭頂上做的。
我立刻縮回身子。
這麼多紙紮人,我可不能莽撞。
-13-
我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後退,把身體縮到一堆木箱子後面,剛站好,一隻手忽然從背後伸出,捂住了我的嘴巴。
我正要一肘子向後頂,江浩言顫抖的嗓音驀然落在耳邊。
「喬墨雨,別動。」
「別出聲,這些紙人不好對付。」
我鬆口氣,心裏繃緊的弦驟然鬆了下來。
「怎麼回事,你們剛纔去哪了?」
「我不知道,陸靈珠也踢了我一腳,你們忽然就都不見了,我一個人在村裏走了半天,碰見一個紙人。」
江浩言把手搭在我肩上,儘量壓低音量,手還一直在發抖。
「我把你留給我的符紙用光了。」
我嚇出那英表情包。
「什麼?」
那可是龍虎宗的離火符,南明離火是傳說中的天界十大神火之一,龍虎宗那幫牛鼻子老道用這個名字給自己的火符命名,雖然有點吹牛逼的成分,但你聽個名字,也能感受到這火符價格不菲了。
而且我給江浩言的,是整整三張!
我的心都絞在一起。
「你這是在要我的命!」
江浩言連嗓音都在抖。
「那符紙對她們沒用,我往外一丟,就飄水裏了。」
「一連丟了三張我才反應過來,那些法術,在這裏好像都不起作用。」
我的心更痛了。
「沒用?沒用你還丟三張?」
「你不會撿起來嗎,啊?」
江浩言慚愧地低下頭。
「來不及,她們動作很快,噓——」
-14-
一個紙紮人慢吞吞地朝我們走過來。
經過我們藏身的木箱子時,沒朝這邊看,而是步伐僵硬的,一步一步上了樓梯。有幾個紙紮人跟在它身後上樓,也有更多的,漫無目的,在吊腳樓下四處遊走。
我和江浩言緊緊貼着牆面,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嘎吱——嘎吱——」
忽然有指甲刮擦木箱的響聲傳來。
所有的紙人都停下動作,朝這邊看來。
我低頭一看,我手腕上那隻蜥蜴爪,正在撓木箱子。
這下完了。
「跑啊!」
我一把推開旁邊的木箱,拉着江浩言,沒命地往前衝。
我們藏身的地方差不多在吊腳樓的最裏面,身後就是牆壁,朝外衝的時候,紙人四面八方地朝我們圍過來,還沒衝到外頭小路上,就有三個紙人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直接一揚雷擊木令牌。
「五雷號令——」
無事發生。
三秒後,面前的紙紮人伸出手,來抽我手裏的令牌。
「臥槽,居然真的不起作用。」
我嚇一跳,忙把令牌收回口袋裏,然後抬手一記肘擊,狠狠砸在前面那個紙人的臉上。
單薄的白紙,立刻被我砸出來一個洞,紙人的腦袋破了,可這紙人卻毫無反應,反而伸出雙手,直接掐我脖子。
它看着慢吞吞的,實則出手極快,手卡到我脖子上時,我才堪堪反應過來,立刻收回手格擋。
這一格,好不容易擋住了它的手,緊接着,我就感覺腰間一陣刺痛。
身後有個紙人,悄無聲息的,抬手在我腰上狠狠一抓。
-15-
我這才注意到,紙人的手指甲很長,像殭屍似的。隔着衣服,我也能明顯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冷意,透過沖鋒衣外套往我皮膚裏鑽。生疼生疼的,就跟被蜥蜴撓了一樣。
我慘叫一聲,往後踢出一腳。
紙人的身軀破裂,被我踢成了兩半,仰面倒在水裏。
然後我就看見,下一秒,兩個一模一樣的紙人從水裏站了起來。
「我靠,搞有絲分裂啊?這還怎麼打。」
「撤撤撤!」
我胡亂甩拳踢腿,用蠻力把旁邊的幾個紙人擠開,然後拉着江浩言沒命地往前飛奔。
跑了一陣,前面傳來激烈的打鬥聲。
水花四射,時不時有紙人碎片倒飛出來,掉在水Ṭū⁺裏,然後變成更ṱũ̂⁷多個,烏泱泱地圍上去。
陸靈珠絕望的喊聲傳來。
「媽呀,這怎麼打得完啊!」
宋菲菲:「離火符!」
「草,這張怎麼也不靈了。」
「三十六雷符,去——」
我目眥欲裂。
「住手!」
我拼死衝進紙人堆裏,從水面上撿起那張雷符塞進懷中。
「你傻啊,這裏法術都失效的,別瞎浪費!」
宋菲菲:「我不信。」
「鎮魂符!」
「三陽符!」
「青龍守木符!」
宋菲菲天女散花一樣,往外丟着符紙。
我在水裏到處亂竄,一面躲避紙人的攻擊,一面撿落在水面上的符紙。
「別撿了,喬墨雨,救命啊!」
陸靈珠快撐不住了,尋個空隙兩拳打飛一個紙人,然後就地一個翻滾,滾倒我腳邊。
「你先頂頂,我喘口氣。」
-16-
不知道爲什麼,有我和陸靈珠在,那些紙人幾乎不去攻擊宋菲菲跟江浩言,而是死命圍着我羣毆。
我艱難地抵擋,陸靈珠坐在水裏,掐着手決唸咒。
「九天玄音,急召衆神。齊會景霄,驅雷奔雲。
金鉞前驅,雷鼓發奔。太一行刑,役使雷兵。
來應符命,掃蕩邪精,去——」
陸靈珠手一抬,一個紙人一巴掌狠狠拍在她手背上。
我怒了。
「還念個屁啊,都說了這裏不靈了。」
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這四面八方都是手,我抗了一會,也實在撐不住了。
左臉捱了重重的一拳,右臉被兩個紙人同時撓了一抓,我扯住陸靈珠的衣領把她從地上提起來
「跑——跑啊——」
兩人奮力擠開圍着我們的紙人朝外衝。
可是紙人數量實在太多了,我和陸靈珠頭上身上不知道捱了多少拳爪,頭髮凌亂,鼻青臉腫,兩人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往前跑。
江浩言和宋菲菲在旁邊幫忙,分散火力,但也起不了啥大用。
勉力跑了幾步,前方的水面上,忽然又泛起陣陣漣漪。
無數個漆黑的頭顱從水裏冒出來,我和陸靈珠停下腳步,一臉絕望。
身後是烏泱泱的追兵,前面又這麼多,這些紙人雖然戰力不強,但一人吐口唾沫,也要把我們淹死在這。
宋菲菲面如土色。
「完蛋了,我們不會死在這吧。」
我往左右掃了一圈,看見隱在牆角處黑漆漆的木製樓梯,視線猛地一亮。
「走,上樓!」
等會躲到屋子裏,我們四人可以輪流守門,好歹有喘息的機會。
陸靈珠也立刻反應過來,我們調轉方向,往樓梯上衝去,江浩言和宋菲菲緊隨其後。我跑在最前面,幾步就上了樓梯,看着眼前的木製大門,直接肩膀一斜,用力往前撞去。
「碰!」
大門自動朝裏打開,我重重摔在地上,磕得頭暈眼花。
陸靈珠豎起大拇指。
「厲害!這麼用力卻沒把門撞破,這使的是巧勁啊。」
-17-
江浩言最後一個上來,趕緊把門關住,栓上門栓,他隔着門縫朝外看了會,鬆口氣。
「那些紙人沒有上樓梯。」
陸靈珠聞言,立刻一屁股癱坐在地。
「艾瑪,累死我了。」
我也坐在地上喘息,一邊抬起頭,環視屋子裏的情況。
這一看,嚇了一跳。
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傢俱,只在最中間擺了一張躺椅,一個老太太坐在躺椅上搖晃,腳邊還放着一壺茶,朝外冒着嫋嫋的熱氣。
聽見我們進來,她也沒反應,閉着眼睛躺着,手指規律地在扶手上敲來敲去。
「這次也不知道誰會贏。」
「茶涼了,給我續上。」
我們幾個愣在原地不敢動,老太太不滿的直起身子,睜開眼睛。
「人呢,給我續茶!」
我往前走了一步,正想說話,老太太又轉過頭,不耐煩地扯着嗓子喊:「人呢,無殃,你跑哪裏去了?」
無殃,韋無殃在這?
我一愣,下一秒,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匆匆提着水壺從裏屋跑出來。視線隨意朝我們一撇,瞬間倒吸一口冷氣,僵在原地不動了。
老太太疑惑地順着他的視線,朝我們幾個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無殃,你在看什麼?」
「沒,沒什麼。」
小男孩轉過頭不再看我們,而是走過去蹲到老太太的腳邊,掀開茶壺蓋子開始倒水。
我和陸靈珠面面相覷,心裏感到震驚又迷惑。
這個小男孩,不就是白天村子裏那個小雷嗎,他就是韋無殃?
還有這個老太太,怎麼好像看不見我們的樣子?
-18-
倒完茶,韋無殃做作得咳嗽了幾嗓子。
「我要回房裏去睡覺。」
老太太皺眉。
「你去就去唄,還說給我聽做什麼?」
「別來吵我。」
我反應過來,扯了一把陸靈珠,幾人輕手輕腳,跟在韋無殃的身後回房。
等房門一關,韋無殃立刻奔到窗前的桌邊,撿起一隻毛筆行雲流水地寫了一大串殄(tiǎn)文,然後把那張紙貼在門背後,這才鬆口氣,朝我們幾個板起臉。
「你們幾個活人,不該來這裏的。」
陸靈珠好奇地看着他。
「你不是小雷嗎,怎麼又是韋無殃,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咋回事啊?」
「小雷?」
韋無殃揮揮手。
「那是我扎的,放在陽間的替身。」
「這地方不是你們能呆的,趁現在趕緊走,等天一亮,你們就徹底走不了了。」
說完就過來拉我的手,我忙抬起手腕給他看。
「韋大師,你會退鬼嗎?」
視線掃到我手腕上的蜥蜴爪子,韋無殃瞳孔驟然一縮,他驚恐地鬆開手,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咚」的一聲撞在身後的書桌上。
老太太氣急敗壞的罵聲順着門縫鑽進來。
「再吵就給我滾出去!」
韋無殃臉色鐵青。
「這是寄生的睢蜥蛋,你們碰見我師兄了?」
「難怪村裏人這樣對你們。」
「睢蜥蛋要靠人體孵化,裏頭的睢蜥會不斷蠶食你們的精氣,等它徹底破殼那天,你的身體也只剩下了一層皮。」
-19-
韋無殃告訴我們,他和他師兄兩人都是怎雷水寨出名的鬼師,但是十年前,師兄在幫人退鬼時意外受了重傷。
說完重重地嘆口氣。
「那樣重的傷,原本是必死無疑的,但是他動用了睢蜥。」
「睢蜥是黑書裏的禁術,人蜥一身,共享壽命,用者背師棄祖,絕不能再留在水寨裏。」
這個鏡像世界,彷彿一個獨立的空間,超脫於傳統的陰陽兩界,道教裏,也有六大世界和三十六重天的傳說,倒是能對上。
宋菲菲聽得兩眼放光。
「聽起來這裏像是一個平行世界,難怪原本的規則起不了作用。」
我則有些喫驚地看着韋無殃。
「等等,十年前?你幾歲啊?」
韋無殃眼睛一瞪。
「這就不用你管了。」
他匆匆抓起一疊符文貼到我和陸靈珠手腕上,嘴裏唸唸有詞,唱了一段曲調古怪的小調。
唱完之後,我明顯感覺腕間一涼,之前的痛感減輕了不少。
「行了,這睢蜥蛋三日後會自然脫落,你們抓緊離開這。」
陸靈珠不肯走:「什麼,就這麼簡單?你確定嗎?」
韋無殃不耐煩。
「你們的睢蜥蛋剛寄生不超過一個月,退起來本來就簡單,還用多複雜?」
「快走吧,等會跟在我後面,別出聲。」
我們跟着韋無殃下樓,沒注意到,在我們離開後,躺在屋子裏的老太太驀然睜開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嘖——他倒是機靈。」
-20-
下了樓梯,腳一踩進水面,散在不遠處的紙人就朝我們看了過來。
江浩言一驚。
「它們圍過來了!」
韋無殃:「不用管它們,你們鑽到水裏,先出去再說。」
江浩言還在猶豫,那些紙人忽然加快速度衝向我們,濺起一大片水花。剛纔被紙人支配的恐懼,讓我瞬間反應過來,一手按住江浩言的腦袋往水裏壓,自己也跟着鑽了進去。
「砰!」
我感覺身體重重墜落,砸在水面上。
我晃晃腦袋,頭昏腦漲地爬起來,兩排吊腳樓對傾而立,明晃晃的水面上,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抹了把臉,抬起手腕,看裂縫裏那隻蜥蜴爪子。韋無殃唸完經後,這蜥蜴彷彿陷入了沉睡,一動不動的。
我甩甩手,心裏懸着的石頭終於落地。
既然睢蜥蛋的問題已經解決,等找到陸靈珠他們,就可以下山了。
心頭一鬆,腳步也輕快不少。
我踩着水往前走,越走,越感覺不對勁。走了幾步,我看着漫到大腿根的水面,震驚得瞪大眼睛。
怎麼回事,這積水怎麼深了這麼多?
我愣在原地,茫然地朝四周看。這一看,心頭又是重重一跳。
這兩排吊腳樓,二樓都修建了臨着小路的木製陽臺,而就在我左邊的這棟吊腳樓裏,一箇中年男人正靠在欄杆上,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我被他笑得發毛。
「你是誰?」
「哈哈哈——」
他仰着頭大笑起來,笑着笑着,腦袋往後仰了幾乎一百八十度,脖頸處傳來骨骼斷裂的脆響聲。
「咔嚓!」
整個腦袋從二樓掉了下來,砸在我身前的水面中。
我嚇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
-21-
一碰到水,那個腦袋的斷口處,忽然有褐色的皮肉長了出來,皮肉翻滾着生長,逐漸往後延伸,變成一個完整的蜥蜴身體。
看着面前蜥身人首的怪物,我快崩潰了。
「我靠,什麼鬼東西啊!」
蜥蜴男嘴巴一張,一條十八米長的舌頭從嘴裏探出。
開玩笑的,一條半米長左右的鮮紅舌頭從嘴裏探出,舌頭兩邊長滿了白色的尖牙,像鋼鋸一樣,橫掃向我的小腿。
我立刻原地一跳。
但我忽略了,此時我站在水裏,褲子溼漉漉的粘在腿上,再加上水面的張力,彈跳力起碼小一半。
這一跳,沒能及時避開,褲子立刻被劃爛了,鮮血順着小腿蜿蜒。
那條舌頭去勢未收,在水裏劃了個弧形,又朝我掃來,我來不及做其他反應,只能扎穩馬步,在它掃到近前的時候,握緊拳頭,狠狠往下一砸。
一拳頭下去,男人發出一聲尖叫。
我明顯感覺手背碰到了什麼黏糊糊的東西,下一秒,舌頭從中間裂成兩條,左右分開,藤蔓一樣分頭纏住我的小腿,然後用力一拖。
一股巨力傳來,我身體立刻失去平衡,摔進水裏。
蜥蜴男拖着我在水裏快速遊動,我在水裏本能地揮舞雙手,胡亂掙扎,到大腿高的水位,已經足以把我淹死。
越到緊急關頭,越不能亂,我屏住呼吸,極力睜着眼睛。
水面模糊,視線裏忽然出現一個黑影。
我立刻收緊大腿,然後猛得一彎腰,雙手朝前一掙,抱住了那個黑影。
這是吊腳樓下的一根木柱子。
身體藉此浮出水面,我一手緊緊抱着柱子,另一隻手伸進包裏,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腿間的蜥蜴舌頭用力一揮。
「桀——」
舌頭斷成兩截,蜥蜴男尖叫一聲,迅速把剩下的半截舌頭縮了回去。
-22-
我站在水裏,身體緊緊貼着木柱,大口大口喘氣。
那個蜥蜴男不知道去了哪裏,水面一片平靜,我謹慎地朝四周掃了一圈。
頭頂烏雲密佈,層雲翻卷,到處是灰濛濛的一片。
我恍然大悟。
我們還在鏡像世界裏,這絕不是外面的村子!
該死的韋無殃,居然敢騙我們。
可剛纔來的時候我們確實就是這樣進來的,爲什麼出去反而不行呢,我盯着水面裏的倒影發呆,一會抬頭一會看地。
腦子裏似乎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仔細去琢磨,卻又像一縷煙似的消散不見了。
算了,還是先找到陸靈珠他們吧。
「陸靈珠——江浩言——」
我大聲喊着兩人的名字朝前走,只不過這次比之前更加謹慎,一手提着桃木劍一手握着匕首,把桃木劍當成手杖在身前探路,防止水裏藏着蜥蜴人。
走了大約十幾分鍾,前面水聲大了起來。
我眯着眼睛一看,陸靈珠幾人一路蹚着水,正張開雙手,熱情地朝我衝過來。
「喬墨雨——」
我一陣噁心。
「幹嘛搞這套,神經病啊你,別想抱我!」
陸靈珠:「抱個屁,快跑啊!」
我側身一看,他們三人身後,跟着密密麻麻一串人頭。
我立刻扭頭就跑。
「你臉怎麼這麼黑啊,每次都能碰上這麼多怪。」
話音剛落,宋菲菲慘叫一聲,被幾條舌頭捲住身體,拖了過去。
我只能回身救人,撲過去狠狠一刀砍斷那幾條舌頭,這一耽擱,就被那些蜥蜴人團團圍住了。
-23-
我們四人背對背靠在一起,陸靈珠氣喘吁吁,額頭全是冷汗。
「媽的,那老小子騙我們。」
「這些蜥蜴人到底是啥鬼東西,我們根本沒出去啊,難道要被困在這裏?」
江浩言也焦躁地握緊手裏的匕首。
「可我們進來就是從水裏進的啊,水裏出不去,難道從天上出去?」
我渾身一怔。
「你說什麼?」
江浩言一縮脖子。
「是不是我情緒不夠穩定,喬墨雨,你聽我解釋——」
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
「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反書,反書,這裏是一個相反的世界。
從村子裏進來後,我感覺到身體從高處墜落,我們其實應該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而且這個水底世界,明顯不止一層,如果往水下鑽,只會落入下一層,會遇見更危險的怪物,要是想出去,必須從頭頂出去。
而且,我還有另一個大膽的猜測。
「我知道怎麼對付這些蜥蜴人了。」
「陸靈珠,這裏的規則都是相反的,要用相反的辦法解決敵人!」
陸靈珠恍然大悟。
「我靠,有道理啊,我也明白了。」
說完兩手握拳,用力砸向我的肚子。
「大威天龍!」
我被她捶得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一個蜥蜴人身上,把那蜥蜴嚇了一哆嗦。
五臟六腑都痛得絞在一起,幾乎要吐血,我快氣死。
「陸靈珠,你幹什麼啊!」
陸靈珠茫然的收回手。
「咦,爲什麼沒有Ŧů⁹用?」
「規則相反,我打敵人法術失靈,那我打自己人,不是應該能起作用嗎?」
我氣得大罵。
「什麼鬼邏輯啊,你個蠢出生天的蠢驢ťů⁷!」
-24-
蜥蜴人都聚在一起,我被陸靈珠砸飛,幾隻蜥蜴四散往旁邊逃竄,現在見我站在原地,立刻吐着舌頭圍上來。
我從懷裏掏出一張雷符。
沒有往空中扔,而是直接砸進水裏。
「精邪蕩掃,命符應來,兵雷使役,刑行一太……」
「轟——」
引雷咒一念完,水裏忽然爆發出大片大片紫色的雷光,那些圍着我的蜥蜴人,頃刻間就有好幾只被轟成了黑炭。
陸靈珠瞪大眼睛。
「臥槽,你這是念的啥?」
我得意洋洋,又掏出一張符紙。
「把引雷咒反着念就行,快,先把這些蜥蜴人清掃乾淨,再想辦法上去。」
「明白了!喬墨雨,還是你腦子好使啊!」
陸靈珠喜氣洋洋,從懷裏掏出一大把符紙。
「九天玄音,急召衆神。不是不是,神衆急招,哎不是,要從最後一句開始,掃蕩精邪,啊不對。」
「菲菲,你來!」
「廢物!」
我從陸靈珠手裏搶過那疊符紙,「還是我來吧。」
一邊把符紙收進懷裏,一邊掐着手印,開始倒唸咒語。
法術生效,這些蜥蜴瞬間就沒那麼難對付,差不多用了幾張符紙,街面上的蜥蜴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一地的屍體和殘肢。
我們找到一座吊腳樓,爬到屋頂,陸靈珠身先士卒,高高往上一跳,立刻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衆人大喜。
「這方法果然有效。」
-25-
順利的回到水寨世界第一層,那些紙人在人民幣玩家大量符文的轟炸下,簡直不堪一擊。
我們找到剛纔那座吊腳樓,氣勢洶洶地砸開房門。
「韋無殃!」
韋無殃正蹲在那個老太太腳邊給她剝瓜子,看見我們進來,嚇了一大跳。
「你們怎麼回來了?」
老太太輕輕掀起眼皮朝我掃了一眼。
「還能找回來,不錯。」
「你們通過考驗了,我不治沒腦子的蠢貨。」
我恍然大悟。
「你纔是韋無殃?」
陸靈珠心虛地一縮脖子,湊到我耳邊說悄悄話。
「什麼意思,她不想治我?」
老太太把手裏的茶壺放下。
「你們是怎麼惹到我師兄的?」
我老老實實,把在江西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韋無殃聽得直搖頭。
「這個蠢貨,弄成這幅生不生死不死的樣子,有什麼意思。活到我們這個年紀, 他怎麼還看不開呢。」
說完把手伸到我面前。
「把東西給我吧。」
我開始裝傻。
「什麼東西,我怎麼聽不懂啊?」
韋無殃沒說話, 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 還朝我勾了勾手指。她一把年紀,做這動作, 完全不違和, 居然還帶着幾分嬌媚, 把我都看呆了。
「看來你也不是很想治, 那請便吧。」
-26-
韋無殃冷哼一聲,又坐回躺椅上。我只能忍痛,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色的紙張。
這是二叔公死的時候從身上掉落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但總感覺應該是個寶貝。
果然, 韋無殃兩眼放光的從椅子上彈起來,「刷」一下抽走我手裏的紙, 眉開眼笑。
「哈哈哈哈哈, 總算還是落回我手裏了。」
「你別這副樣子,這是我們水族的鬼書,給你也沒用。」
「你們兩個過來, 把手放在紙上。」
我和陸靈珠依言走過去, 交握着手疊在紙上,韋無殃把紙一裹, 從頭上抽出一枚髮簪,在紙上點了幾下, 很快, 那紙熊熊燃燒起來。
韋無殃握着紙張, 不停地念咒, 燒了約莫三四分鐘, 韋無殃把紙攤開。
我和陸靈珠同時瞪大眼睛。
只見我們兩個手臂上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紙上,還靜靜地躺着兩個鵪鶉蛋, 啊不對, 蜥蜴蛋。
「行了,傷治好了, 你們走吧。」
韋無殃翻臉簡直比翻書還快,收起兩枚蛋就躺回椅子上, 閉着眼睛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我們道了謝,正準備離開的時候,韋無殃忽然又說了一句話。
「他遲早還會來找你們的。」
說完在躺椅上側個身,居然很快打起了呼嚕。
我和陸靈珠面面相覷。
他指的是誰,二叔公嗎?
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兩滿腹心事, 離開了怎雷水寨。
到外面村子裏才發現, 雨早就已經停了,天邊矇矇亮,幾縷紅色的霞光噴薄而出。
我伸個懶腰,走過去掏陸靈珠的口袋。
「賠錢啊, 我的包被你劃爛了!」
管它以後還有什麼艱難險阻,看樣子,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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