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醫院廁所。
生母並不想要我,生完衝了水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以爲我會掉進下水道成爲一塊爛肉。
沒想到我命大,腦袋卡在了洞口,被護士發現,一把從糞坑裏抱了出來。
醫生說,雖然救活了,但大腦可能會有後遺症,不排除腦癱的風險。
那時的監控還不夠完善,在一週無人認領後,醫院準備把我送到孤兒院。
可是,當護士把我交出去的一瞬間,一直安靜的我卻哭的撕心裂肺。
護士不忍心,一把將我搶了回來。
從此,她成了我的媽媽。
-1-
大家都說,季秀秀是個蠢貨,收養了一個腦癱,以後有喫不完的苦。
媽媽卻說,「你們懂什麼,小荷就是最好的女兒。」
她沒有產假,只好帶着我一起上班。
爲了照顧我,主動申請從手術室調到病房。
工資下降一半,還要值夜班。
唯一的好處是,新生兒科病房有免費供應的水奶,護士ŧŭ̀⁽們輪流接來給我喝,護士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上天並不眷顧。
六個月,正常孩子可以坐起來的年紀,我卻連翻身都不會。
媽媽小心翼翼的問兒科專家,「小荷沒問題,對不對?」
兒科專家頭也不抬的給開了腦部 CT,「做了再說。」
CT 室的阿姨看見媽媽,狠狠地皺了眉頭,「你沒告訴他是本院的嗎?這麼小做什麼 CT!」
媽媽咬緊下嘴脣。
她何嘗不清楚 CT 會影響發育,但醫生只不過輕飄飄一句話就死死的拿捏住了她。
「如果真的是腦部有異常,晚確診一天都可能會留下遺憾。」
CT 片出來後,專家看了很久,扶了扶眼鏡,「影像結果沒有發現大腦異常。」
不等我媽鬆口氣,他繼續道,Ťų²「但她這是典型的發育遲緩。」
「不盡早干預,會影響一輩子。」
-2-
媽媽的工資一個月不過四千,而我的康復費就要三千多。
而就算做了康復,我能和正常小孩一樣也只是存在於理論概率裏。
媽媽從康復中心出來,眼圈紅紅的。
就在這時,我在她懷裏歪了歪腦袋,喊道,「媽,媽媽……」
她的眼睛瞬間爆發出晨星般的光亮,「我就知道!」
「我的小荷是最聰明的!」
她額頭貼着我的額頭,暗自發狠,「我一定會治好你!」
從那天起,媽媽下了班就去康復科打雜。
她所圖不過兩件事,一是想靠勞動減免一些費用,二是想要偷師。
康復師們不明所以,但見她是本院職工,都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康復科主任卻是一個講原則的人。
在第三次把媽媽趕出康復中心後,趙主任警告媽媽,「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找關係走門路的地方,你要是再來,我就去找你領導聊聊。」
媽媽緩緩低下頭,雙手死死的捏在一起。
第二天,她繳清所有欠費,也沒再擅自進康復室。
那段時間,她一天只喫兩頓飯。
「你把錢都給他花了,你自己喫什麼用什麼!」
護士阿姨們看不下去,把自己的菜分給媽媽。
護士長悄悄去找了趙主任,卻也被罵了回來。
有人勸媽媽,「放棄吧。又不是親生的,萬一康復不好,以後是個殘廢。你還能養她一輩子不成?」
媽媽笑了笑,「那我就養她一輩子。」
那人沒再勸,只默默地把自己家孩子不合身的舊衣服打包給了媽媽。
她倆都沒發現,趙主任站在在走廊轉角,聽完了所有的對話。
-3-
第二天,做完康復,媽媽抱着我正要離開。
從門口經過的趙主任突然叫住了媽媽,「我們這裏還缺一個臨時後勤,工作不多,有工資,下班後來處理就可以,你要是願意的話……」
「我願意!」
回去的路上,媽媽笑了。
「我們小荷是個小福星,連上天都在保佑你呢。」
「我的小寶貝,一定會好起來的。」
從那天起,媽媽只要有空就去康復室。
趙主任看到後,故意在她身前轉悠,手把手教她。
因爲康復科補助,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了很多。
媽媽終於不用靠同事的接濟才能喫飽飯。
康復室裏,孩子們在門裏哭,家長們在門外哭。
只有我的媽媽不一樣,她可以陪我進去。
媽媽哄我,「小荷,我們來這裏做遊戲。」
但遊戲一點也不好玩,又痛又累,做完往往滿身大汗。
我還小,不會拒絕。
只是每次看見康復科的大門就開始發抖。
每當這時,媽媽的眼睛都亮亮的,嘴裏說着小荷不害怕,身體卻抖的比我還嚴重。
終於有一天,趙主任告訴她,「這個階段的你都會了,以後可以自己在家裏做。」
媽媽和我同時鬆了一口氣。
趙主任的脣角微微上揚,「我會定期去住院樓檢查哦。」
我和媽媽同時一僵。
趙主任拂過耳後的秀髮,轉身離開,深藏功與名。
-4-
離開康復科的環境,我對「遊戲」沒那麼排斥。
一歲,我站起來了。
媽媽高興的抱着我親了又親。
兩歲,我學會了自己的名字——「季荷」。
媽媽抱着我轉圈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可我卻看到了她背後的趙主任,帶着隱憂的目光。
三歲,上幼兒園。
去一前,媽媽專門給每一個老師都準備了小禮物,也打好了招呼。
可我卻連一週都沒讀完就被勸退了。
「她根本聽不懂指令,運動落後也就罷了,還喜歡打人!」
「你在家裏到底是怎麼教的,我看是腦子有問題!」
老師尖利的指尖戳向我的頭。
我幾乎是下意識的一巴掌擋了過去。
「啪!」
老師的手背上浮現紅印子。
她冷笑,「你看看你看看!」
「趕緊轉學,我們可伺候不了。」
媽媽伸手將我抱進懷裏,我能清晰的感覺到她胸口的起伏。
「道歉。」
老師神色鄙視,「你想屁……」
媽媽抬起頭,神色冰冷,「我錄音了。」
「你不道歉,我就在你們園門口公放你剛纔說的話。」
「讓大家來評價一下你的師德。」
老師臉色僵硬了,但依然梗着脖子沒說話。
我媽繼續道,「我會發到朋友圈,發到班級羣,讓大家都好好瞻仰瞻仰。」
老師神色大變,終於低下了頭,「對,對Ŧûₒ不起。」
媽媽牽着我的手,轉頭離開。
回到家,媽媽問我爲什麼打別的小朋友。
我說,「因爲他們都喊我小傻子。」
媽媽聽完,沉默半晌,堅定的告訴我:「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那天起,我成了失學兒童。
-5-
媽媽沒有再給我報其他幼兒園,而是把我帶在身邊。
白天,我就在住院部,護士阿姨們輪流陪我玩。
晚上,我和媽媽一起回家。
社區知道我沒上學,專門打電話來問。
媽媽就給他們放錄音,直言道,「你們能保證老師是個人嗎?」
趙主任知道後,專門來了一趟我家。
那一天,她陪我玩了好久的遊戲。
然後關上門,和媽媽從白天談到晚上。
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媽媽從臥室出來的時候,眼裏紅的像小兔子。
她送趙主任出門,兩個人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媽媽說:「我不會放棄。」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趙主任確診了我得的是自閉症。
「留下她,以後你很可能要照顧她一輩子。」
自閉症。
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層層雲霧。
命運露出猙獰的獠牙,終於展現出了它對我的全部惡意。
刻板行爲,發育遲緩,難以融入人羣,那些曾經出現的問題,瞬間都有了答案。
自閉症兒童,大部分終身智力低下,舉止怪異,無法融入人羣。
媽媽買了很多書,也從趙阿姨那裏借了很多材料。
她日夜苦讀,那些艱澀拗口的專業詞彙漸漸變成生活日常。
自閉症的孩子,又被稱爲「來自星星的孩子」,但她不僅沒有規避這個話題,反而會摟着我數天上的星星,告訴我和別人不一樣並沒有錯ŧúₗ。
「小荷是天上的星星,他們看似遠離人羣,但也會綻放自己璀璨的光芒。」
她耐心的教我說話、寫字,帶我接觸大自然,帶我去融入人羣,學會如何社交。
她把自己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給了Ţůₒ我。
沒有在愛裏出生的我,卻非常幸運的,在愛裏長大。
-6-
六歲,我除了比較內向,幾乎看不出什麼問題。
在聯繫了周邊學校以後,媽媽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隱瞞了我的病,送我進小學。
開學第一天,媽媽把我送進學校,在大門口站了好久好久。
她滿懷擔心,卻又必須放手。
因爲她知道,她不可能照顧我一輩子。
但她不知道。
其實六歲的我已經懂得很多東西了。
病房的護士們告訴我,媽媽對你那麼好,你不能老是給她惹麻煩。
趙阿姨教導我,說話的時候要看別人的眼睛,玩耍的時候不能用力推開別人。
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
別的小朋友可以邊聊天邊玩玩具,我不行。
玩具和說話,對我來說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根本不可以同時進行。
這導致同學和老師都覺得我不愛理人,很高冷。
而我還有極強的秩序感。
我的玩具、文具,絕對不能被隨意調整擺放。
作業本上的圈圈畫畫,草稿紙上的隨便塗鴉,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但我一直在忍耐。
因爲媽媽希望我「正常」。
我不想讓她失望。
我很能忍的。
我想,連那麼疼的康復我都忍過來了,學校裏的惡作劇和欺負又算得了什麼。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什麼是「校園霸凌」。
-4-
大人的惡意尚且要評估利弊,隱晦而委婉,小孩子的惡意明刀明槍,不知輕重。
因爲我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和同學玩鬧,非常討厭別人隨便弄亂我的東西。
很快我成爲了被欺負的對象。
因爲我姓季,男生們給我取綽號叫「jiji」。
他們會在樓梯間、走廊裏,猝不及防的大聲喊「jiji」,我只要回頭,他們就笑成一團。
我不回頭,他們就在我背後大聲嘲諷「jiji 不理人了」。
我捏緊拳頭,努力避開他們。
卻反倒讓他們變本加厲。
那天我值日,打掃衛生的小組成員放了學都跑了。
等我自己收拾完一切,一轉身,這才發現陽臺門在不知不覺中被鎖了。
眼看暮色漸沉,放學鈴聲結束,整棟樓都安靜下來。
我從陽臺看出去,似乎整個學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心裏有些煩躁。
媽媽還在大門口等我。
找不到我,她該多着急?
我的視線移到旁邊的下水管上。
當媽媽帶着保安找到我時,我正好從下水管滑到地面。
媽媽一把抱住我,根本不管我身上的髒污。
保安也鬆了口氣,開口就是教訓,「滑什麼下水管,知不知道你媽多着急?」
我抬起眉眼,直直的看向他。
保安心虛的偏過頭,閉上了嘴。
我爲什麼會爬下水管下樓,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欲蓋彌彰搶着扣帽子,也並不會改變事情的實質。
這就是赤裸裸的霸凌。
那天回家的路上,媽媽緊緊的抓住我的手,一個字都沒有問。
只是深夜,獨自蹲在廁所,邊洗衣服邊掉眼淚。
我躲在廁所門後,心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又灑上了鹽。
第一次,我生出了恨意。
我恨那些以惡作劇爲樂的同學,更恨……
無能爲力的自己。
第二天,我剛打開教室門。
裏面傳來一Ťű²陣哈哈大笑。
「聽說你爬下水管道下去的?」
「你是還沒進化完的猴子吧?」
男生咧着嘴,笑嘻嘻的圍上來,想要掀我的裙子,看裏面是不是有「尾巴」。
那一刻,我甚至是平靜的。
我的腦海裏閃過骨科的醫生叔叔教我的手法。
下一刻,慘叫響徹整個教室。
「痛痛痛!!!」
我捏着已經徹底變形的手臂,歪了歪頭,看向剛纔試圖掀裙子的男生。
「好笑嗎?」
說完,雙手合攏,「咔噠」一聲,又給他復位回去。
「繼續笑啊。」
男生髮出殺豬般的慘叫聲。
我盯着他涕淚橫流的臉,鬆開手,只說了兩個字:「垃圾。」
-5-
我難得享受了一早上的安靜。
所有的同學都避我如瘟疫。
那個被我掰斷又復位了手臂的男同學,哭着衝出教室再也沒有回來。
中午,老師面沉如水走進教室,「季荷,你來一下。」
教師辦公室裏,田家寶的父母滿臉怒氣。
「隨意欺凌同學,給我們家孩子造成了無法磨滅的心理陰影!」
「學校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必須公開道歉!否則我要聯合家委會一起要求開除她!」
我纔到場,他們卻已認定我罪大惡極,單方面宣判了我的罪行。
老師也並沒有想讓他們收斂的意思。
田家寶雖然平時喜歡欺負我,但他非常會欺軟怕硬,對待老師向來是嘴上抹了蜜。
在一個一看就不怎麼正常的孩子和嘴甜又勤快的孩子一間,蔣老師顯然已經做出了選擇。
但我任由他們怎麼說,就是不道歉。
直到——
「蔣老師,我來晚了。」
媽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猛地回頭。
早該想到的,既然對方父母到了,蔣老師一定也喊了媽媽。
媽媽見到我,安撫的拍了怕我的背,走到了我面前,用單薄的背影遮擋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蔣老師先發制人。
「不過是同學間的玩笑,季荷卻動手傷人。」
「不想記入檔案的話,就給田同學公開道歉。」
媽媽蹲下身,和我平視:「能告訴媽媽,發生了什麼嗎?」
「他要掀我裙子,我制止了他。」
媽媽深深看了我一眼,站了起來。
「所以,你們覺得掀裙子是小玩笑?」
田爸一拍桌子,「不然能是什麼!」
蔣老師不耐煩道,「怎麼不是?」
媽媽點點頭,慢聲道,「道歉可以。」
我雙手捏緊,卻見媽媽不慌不忙繼續道,「但我有個條件。」
「只要你把蔣老師的裙子也掀了,我們就道歉。」
媽媽指尖的方向,赫然正是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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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爸暴怒,「說什麼呢你!」
「我一個大男人能幹這耍流氓的事嗎?」
蔣老師的臉色也變了,「季媽媽,請你注意言辭……」
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我媽冷笑着打斷了。
「所以,掀我女兒的裙子就只是個玩笑,掀蔣老師的裙子就是耍流氓。」
「要不咱們現在就去問問校長,田家寶的行爲到底是不是性騷擾!」
「校長如果說不是,我就去問教育局,教育局如果還說不是,我就去教育廳。」
「中國這麼大,總有人能給我們一個公道。」
「你們說,是不是?」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臉色全都變了。
蔣老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季媽媽,咱們沒必要……」
田媽也拉住了田爸,趕緊打圓場,「這件事其實我們也有錯,家寶說到底也沒受什麼傷……」
田家寶雙目瞪圓,單手指我,「她掰斷了我的手!」
我冷笑,「這不挺靈活的嗎,怎麼就斷了,要不我再給你檢查檢查?」
田家寶一聽,立刻收回手,縮回他爸身後。
他爸恨鐵不成鋼,狠狠朝他背上扇了一巴掌。
媽媽把一切盡收眼底,冷冰冰的看着面前的人,「今天要給一個說法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昨天我女兒被關在陽臺,也是這位田同學乾的吧?」
「你們今天說我女兒傷人,可田同學明顯沒有任何皮外傷。」
「但是,學校走廊的監控可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了昨天惡作劇是誰做的。」
「剛纔一所以來晚了,也是去保安處拷下了監控錄像,證據確鑿。」
說到這裏,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媽媽勾起脣角,綻放出一朵冷笑。
「下週一,在學校大會上公開道歉。否則,我立刻報警。」
「校園霸凌,可是會記錄進檔案的青少年犯罪行爲。」
說完,媽媽根本沒等他們回答,徑直帶着我離開了學校。
夕陽下,我們被拉出一長一短兩道陰影。
夜風飄過,媽媽的髮絲溫柔的從我頰邊飄過。
她什麼都沒說,可我就是莫名的知道她並不高興。
突然,我停下腳步,「我撒了謊。」
「我打了他。」
「媽媽,對不起。」
媽媽回頭看向我。
「你打他,是他該被打。」
「媽媽氣的,是媽媽只告訴了你怎麼做一個好孩子,卻沒有教會你怎麼去反抗壞孩子。」
「媽媽不生你的氣,媽媽生自己的氣。」
好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無論遇到什麼事,她從來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而只要媽媽給我一個大大的懷抱,所有的煩惱就會變成淚水,傾瀉而下。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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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蔣老師怎麼協調的,田家寶在週一的學校大會上,真的公開唸了道歉書。
從那天開始,我的兇名享譽班內班外。
不僅田家寶不敢惹我,全班的同學都不敢再對我說三道四。
蔣老師心裏不滿,但考慮到我媽手裏的錄像,也不敢對我做什麼。
一時間,我度過了一段安靜的校園時光。
我一個人喫飯,一個人做作業。
沒有人和我說話,也沒有人和我玩。
但其實,對我來說,這纔是最舒服的狀態。
那些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同學一間的八卦。
我壓根就不感興趣,只覺得吵鬧。
我終於不用爲了假裝「正常」,刻意迎合。
我知道他們在背後叫我「怪胎」,可那又怎麼樣呢?
像正常人一樣讀書,考一個好成績,讓媽媽開心,就是我上學的全部意義。
而考試對於我來說,實在是過分簡單的東西。
四年級,數學老師選拔奧數小組。
給我們發了一本奧數習題。
「你們這學期能把這些學會,就有機會進入奧數小組,參加區比賽。」
我聽錯了,以爲他要我們把題全部做完。
於是我用了兩天刷完了題。
他收到書時,眼睛瞪得和銅鈴一樣,「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皺眉,以爲他懷疑我的答案是抄來的,「你隨便翻一道,我可以現場做給你看。」
他不信邪,真的隨便翻了三道題給我。
我當着他的面寫完了計算過程。
那天,我再一次被請家長。
只不過,這一次,老師的態度從未有過的熱情。
數學老師拉着我媽的手,「小荷媽媽,你女兒是個天才!」
媽媽的眼神詭異,還以爲老師在說反話。
「小荷絕對是未來的天才數學家,你一定要讓她深耕數學……」
媽媽聽了大概十幾分鍾,才緩緩低頭看向正在用打印紙摺紙飛機的我。
「她是……」
「天才?」
我抬頭挺胸,把紙飛機遞給媽媽,眼神肯定:我,天才!
媽媽接過紙飛機,聲音顫抖,「我的女兒,當然是天才。」
謊話說一萬遍,就成了真。
傻子被誇一萬遍,竟成了天才。
在我的人生最初,每一次遇到挫折,媽媽都無比堅定的告訴我:
你就是最棒的!
當我漸漸長大,逐漸明白了自己不僅不是最好的,甚至連個正常人可能都不如時,又是媽媽一次又一次近乎盲目的相信,撐起了我的內核,讓我從來沒有爲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感到自卑,感到怯懦。
所以,我可以直面批評,也能坦然擁抱誇獎。
天才那麼多,爲什麼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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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老師和媽媽提議,讓我從四年級跳到六年級,這樣競賽的成績出來,我就可以以六年級畢業生的身份被本區最好的初中提前錄取。
媽媽心動了,但也並非沒有顧慮,她問我:「班上都是大孩子,小荷怕不怕?」
我想起比我高半個頭的田家寶,揮舞了一下手臂,「不怕。」
於是跳級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
只等期末考完,我就去六年級。
因爲班上只有我被選上數學競賽小組,因此並沒有大肆宣揚。
我放了學,就揹着書包單獨去輔導教室。
而在沒注意到的角落,我又一次被請家長,且每天放學都不及時回家的事情,在同學一間傳了很多個版本。
田家寶信誓旦旦的表示,我一定是惹了大事,這才被老師留校懲罰。
爲了證明自己說的話的真實性,放學,他偷偷跟在了我身後。
而這一天,剛好我要去醫院複查。
第二天,四年三班的季荷有精神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學校。
田家寶綠豆大的小眼睛裏,閃爍着惡毒Ṱű̂₌的光芒。
「說實話可不是造謠。」
「精神病還讀什麼書,滾出我們班!」
其他同學也開始紛紛起鬨,「滾出三班!」
「滾出三班!」
無數猙獰的面孔朝我洶湧而來。
他們並不清楚事實真相,也並不想搞清楚。
田家寶就像一個放大鏡,放大了同學們心底的惡,這些惡對準了我這個「弱者」鋪天蓋地而來。
哪怕我一向淡定,這一刻也不由得心生膽怯。
就在無數雙手要摸到我身上,把我拖出去的時候,數學老師氣喘吁吁的趕到了教室門口——
「你們在幹什麼!」
「都想上少年法庭嗎!」
那些伸向我的手像是被燙到,瞬間收了回去。
田家寶笑嘻嘻的迎上去,「老師你還不知道吧?」
「季荷是個精神病!」
「精神病人怎麼能上學呢?」
「我們一起把她趕出去吧!」
數學老師一愣,視線短暫的在我身上停留,繼而大聲呵斥田家寶。
「從哪兒道聽途說的事情也拿來學校散播,你這是造謠你知道嗎?」
田家寶的笑意更深了,「我可不是造謠。」
「昨天我跟着季荷,親眼看到她進了第一人民醫院的精神科。」
「爲了確保萬一,我還拍了照片留證。」
田家寶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照片,照片上精神科門口的屏幕上,赫然是我的名字。
「你自己說,這是不是你?」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
霎那間,我的腦海裏閃過很多畫面——
媽媽帶着六歲的我站在附小門口,她輕聲問我,
「小荷,我們試試讀普通學校,好不好?」
「好。」
畫面一閃即逝,在無數雙或惡毒或疑惑的目光裏,我說:「是我。」
媽媽,可能,我又要讓你失望了。
-9-
我再次失學。
媽媽每天早出晚歸,爲了我的事情,在學校和教育局一間來回奔波。
關於自閉症算不算精神病,醫學上其實並沒有定論。
而輕度自閉症的孩子,普通學校原本也是可以接收的。
但媽媽對我病情的隱瞞,和我一前的傷人事件,讓學校要我退學的想法異常堅定。
「自閉症患者,最適合的不是讀書,而是學會怎麼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
蔣老師明顯記恨上次的事情,挑起的嘴角滿是輕蔑。
校長對媽媽避而不見,只讓蔣老師全程出面。
不過一週,媽媽的頭髮白了一半。
田家寶和他的父母把事情鬧得太大,家長圈幾乎都知道我隱瞞病史入學的事情。
不僅我就讀的小學要我退學,附近的其他學校也不敢接收。
在趙阿姨上門時,在我面前一直堅強的媽媽終於掉下眼淚。
「……不是故意隱瞞的。」
「我只是想讓小荷擁有正常孩子的教育。」
「我沒有想到……」
趙阿姨摟着崩潰的媽媽,寬慰的拍打她的脊背。
「這哪兒是你的錯,輕度自閉原本就可以進普通小學。」
「是他們壞,不是你的錯……」
就在這時,敲門聲想起,微掩的大門外,站着略微尷尬的數學老師。
「……能進來嗎?」
「我有一點不同的想法,或許能幫小荷。」
「這是小荷在競賽小組裏面的成績單。」
「她學習數學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舉一反三,絕對是個天才。」
媽媽疑惑,「這我知道,可又能證明什麼呢?」
趙阿姨卻臉色凝重,「等等,你是說,她在數學方面是個天才?」
「對。」
趙阿姨的眼神亮了。
「對啊!這麼明顯的事情,我怎麼沒想到呢!」
「秀秀,你等着,我回家拿份測試。」
她風一樣的跑走了。
媽媽看的目瞪口呆,「她……這是怎麼了?」
數學老師微微一笑,「因爲我們都認爲,小荷不是普通的自閉症。」
「是阿斯伯格。」
「又叫天才病。」
-10-
測試結果出來的時候,趙阿姨、媽媽和數學老師都圍着我又哭又笑。
我看着他們,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經常給我塞零食的護士阿姨,教我防身術的骨科叔叔,自掏腰包幫我買書的數學老師,還有一直默默關心我的趙阿姨。
他們的善意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點亮了我原本一片漆黑的未來。
激動過後,數學老師最先冷靜下來。
「雖然阿斯伯格不是普通的自閉症,用這個可以說服學校,但說服不了被帶節奏的學生家長。」
「那怎麼辦?」媽媽和趙阿姨異口同聲。
「讓小荷參加競賽,拿到第一。」
「到時候別說附小,其他學校也會搶着要。」
「那就這麼決定了。」趙阿姨信心滿滿,「我回去把小荷的病例和檢測結果發給我師兄。」
「我的師兄可是行業大佬,他確診小荷是天才,我看誰還敢造謠小荷是神經病!」
數學老師鏡片上亮光一閃,掏出包裏磚頭厚的書,「這是競賽材料……」
我:……
總覺得被套路了,但我沒有證據。
夜深了,趙阿姨和數學老師都離開了。
媽媽給我熱了一杯牛奶。
我看着她忙裏忙外的身影,忍不住問道,「你不開心嗎?」
「嗯?」媽媽疑惑的抬頭。
「從數學老師讓我參加競賽開始,你就沒說話。」
「你是擔心我考不好,以後沒有書讀嗎?」
媽媽的表情從驚訝,漸漸轉爲黯淡。
「媽媽只是在想,如果早一點發現,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你不會被欺負,不會被同學指着鼻子辱罵,不會被老師嫌棄。」
「我是不是,沒有照顧好你。」
-11-
醫生說,自閉症患者很難體會別人的情緒。
但在這一刻,我是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心臟酸脹到發疼,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
媽媽就像是一顆海蚌。
用最柔軟的內裏面對我,用堅硬的外殼面對世界。
明明已經拼盡全力爲我遮風擋雨,卻始終懼怕自己做的還不夠好。
可是——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是下水道里的一團爛肉。」
「就算僥倖得救,也只是作爲小怪物,格格不入的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你當然是世界上最好ṭũ̂ₖ的媽媽。」
媽媽的眼淚劃過臉頰,她狼狽的轉過身去,「搞什麼啊,突然這麼煽情……」
我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長到了只比她矮半個頭。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媽媽再沒有給自己添過一件新衣服。
洗的泛白的衣角映襯出的,是我嶄新的裙子。
簡陋的餐桌上,擺放的都是我喜歡的水果。
對我來說,媽媽是我的救贖。
但是遇到我,對她來說,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媽,你想過,給我找個爸爸嗎?」
「說什麼呢!」
「這麼多年,你真的沒有追求者或者相親對象嗎?」
「……看來我們小荷,也到年紀了啊。」
「啊?」
「少女思春。」
「…….」
-12-
第二天我開始投入數學的汪洋大海。
在沒有人打擾的環境裏,我的超強專注力展現的淋漓盡致。
只要媽媽不喊我喫飯,我可以心無旁騖的坐在書桌前刷一整天的題。
但我心裏裝着事。
等媽媽走後,我偷偷跟去了醫院,摸到了趙阿姨辦公室。
看到我,趙阿姨很高興。
「怎麼瘦了?」
「別壓力那麼大,考不上也沒什麼。」
「我跟你說,我師兄近期專門要來一趟 C 市,他可牛了……」
我打斷她,單刀直入。
「趙阿姨,我媽那麼喜歡小孩,怎麼不自己生一個?」
趙阿姨明顯愣住了。
「是因爲我耽誤了她嗎?」
我是被趙阿姨轟出辦公室的。
好多年沒有這個待遇,一時間竟還有些懷念(並不)。
回家的路上,趙阿姨的大臉在我腦海裏揮一不去。
「小崽子,裝什麼小可憐。」
「兒童心理學阿姨我也是輔修過的!」
「想喫瓜是吧,長大了開始對你媽指手畫腳了是吧,回家問你媽去!」
會議結束,一陣惡寒。
我就知道,在這羣大人裏面,趙阿姨纔是最不好糊弄的。
但一時實在也找不到人詢問。
罷了罷了,先考試吧。
畢竟,成績在手,天下我有。
是不是能從失學兒童變成各個學校爭相搶着要的香餑餑,也就在此一舉了。
-13-
四月,初賽。
我毫無懸念拿了第一。
成績出來那天,媽媽接到了蔣老師的電話。
「季荷的退學材料還需要本人到場簽字……」
媽媽面無表情的掛了電話,把這些紛擾都擋在了我的書房外。
六月,複賽。
比賽地點在 A 市。
數學老師專門請了假,陪着我去參賽。
路過 A 大,我看到有小孩從裏面走出來。
數學老師告訴我,「這是 A 大少年班的孩子。」
他雙眼放光,「少年班裏的,都是天才。」
「小荷,你以後一定會成爲他們的一員。」
我掃過他們,最後視線停留在媽媽臉上。
媽媽看着 A 大的牌匾,眼神在發光。
「A 大,很好嗎?」
「當然,這裏是全國最頂尖的學府。」
我收回視線,「哦。」
很快考完,媽媽難得沒有省錢,請數學老師和我喫了一頓大餐。
第二天,複賽出成績,我毫無懸念拿了第一。
給我頒獎的老頭摸了摸我的頭,「以後來 A 大,當我的關門弟子怎麼樣?」
我看看他泛白的鬍鬚,有些嫌棄,「你很厲害嗎?」
數學老師腿一軟,感覺快要跪下了,「陳老別和她一般見識。」
「小荷,這是國內數學界的泰斗!」
我想了想,又道,「只要你能解決我失學的問題,我就來 A 大,當你的關門弟子。」
數學老師汗如雨下,白鬍子老頭大笑,「一言爲定。」
回程,數學老師一直很安靜,最後分別時拍了拍我的肩膀,
「託你的福。」
「有好戲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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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戲果然沒有讓我們等太久。
我拿到數學競賽第一的消息就像一把火,瞬間燒斷了附小老師和同學的神經。
媽媽的手機已經快被蔣老師打起火了。
她一前咄咄逼人要我去簽字退學,現在卻恨不得撤回一個月前的自己。
言辭懇切的要求我務必回去上課。
同學們也議論紛紛,「精神病人還能拿競賽第一?」
「一前是造謠吧,田家寶一前就和她不對付……」
「我小姑說抑鬱症其實也算精神類疾病呢。」
「聽說數學泰斗要收她當弟子,這下好了,泰斗的弟子被學校以莫須有的理由退了學,泰斗的臉往哪兒放?」
其他學校的邀請也適時的遞來橄欖枝。
「來我們這裏,我們學校絕對沒有校園霸凌,您女兒一定會有一個非常寬鬆的學習環境。」
「我們學校雖然是私立,但是您女兒來了學費全免,而且 K12 制度,可以直升初中……」
各種消息紛至沓來。
但數學老師卻建議我們都別選。
「小荷心智成熟,學習能力極強,普通的學年制度會浪費她的才華和時間。」
「直接上初中是最節省時間,也最簡單的辦法。」
但問題來了,雖然我也接到了初中的邀請,但是都有一個前提——
我得有學籍。
而我現在,纔剛被退學。
哪兒來的學籍?
這時,附小的校長突然親自登門拜訪了,「一前都是誤會,小荷是我們附小培養出來的天才。」
「造謠的學生及其家長我們已經處理了,請務必回來上學。」
「造謠?」
我有些疑惑,難道不是我自己親自點頭承認的嗎?
校長微微一笑,「田家寶同學在沒有搞清楚事實真相的情況下造謠同學,屬於校園霸凌,我們已經勸退他了。」
「另外,蔣老師違規收受禮品,越權處理,導致季同學被退學。」
「這樣有違師德的行爲簡直是害羣一馬,我們已經把她開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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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說,我的退學流程其實還沒走完, 所以只要我肯,一樣可以以附小的名義報初中。
「那就是說,我可以不用回去上課了,對嗎?」
「是的。」
我自然樂的什麼都不幹,新學期開學就去新的初中報道。
但是這麼大的轉變, 總覺得有些蹊蹺。
媽媽也覺得不對勁,「雖然拿了獎,但是附小做到這個地步, 總覺得不太對。」
最後還是數學老師解了惑,「小荷回 C 市的第一天, 泰斗就給 C 市教育局打了電話。」
「第二天附小的校長就被喊去教育局背書。」
「小荷, 有泰斗這樣的老師, 以後你的路一定光明。」
我的嘴巴忍不住張成了 O 型。
真沒想到, 那個白鬍子老頭,竟然這麼厲害。
我突然對那塊被我拿來墊桌角的獎牌升起了一絲敬畏。
有了校長的神助攻,我成功的報上了本地最好的初中。
回學校拿材料時, 正好遇到他們在開晨會。
當着全校老師、同學的面, 校長在主席臺上叫住了正準備腳底抹油的我。
「下面, 請季荷同學來爲我們分享學習方法,讓我們鼓掌歡迎!」
我被迫站上主席臺。
看着臺下茫茫人海, 有認識的, 也有不認識的。
視線穿過他們,我看到了站在人羣最後的媽媽。
我抓住話筒的手突然有了力氣。
我的確有些話想說,但卻並不是校長希望的。
「我是自閉症患者。」
「醫院裏,自閉症隸屬於精神科。」
「所以, 你們說我有精神病, 並不是造謠。」
「但是, 自閉症不會傳染,沒有傷害性,我在學校裏, 沒有主動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除了, 因爲反抗別人的傷害進行的正當防衛。」
「校長希望我講學習方法。」
「但我並沒有什麼可以分享的, 因爲我的學習你們複製不了。」
「但借這個機會, 我想感謝我的媽媽。」
「您一直說我是天上的星星,是上天賜予的禮物。」
「那麼, 我願意當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 照亮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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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媽媽哭的泣不成聲。
我沒有安慰她,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
其實, 我在書房裏看到了媽媽的病歷單。
在收養我一前, 她也剛剛經歷了流產、離婚。
也許,在從廁所抱出我的那一刻。
她想到的是曾經自己的孩子。
所以, 她不忍心讓我被丟進孤兒院。
她收養我, 受盡白眼把我養大。
她替我遮風擋雨, 即使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出人頭地。
但是, 初心如何早就不重要了。
媽媽的愛, 點燃了我的生命。
因此,我也願意用盡我的全力,回報這份愛意。
佛說, 「發心爲利他,求正等菩提。」
路還長,我們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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