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

太子從不肯正眼瞧我。
百花宴上,我獻跳胡旋舞。
他隨口點評:「妖媚惑主。」
我因此名聲皆毀,受盡嘲諷。
祖母更是認定我開罪東宮,連夜打發我去族地嫁人避禍。
後來泗水重逢。
太子滿臉錯愕:
「你竟追孤追到了這裏?」
「也罷,待孤回京,便求父皇爲你我賜婚。」
我難掩錯愕。
爲了避禍,我早已嫁給他口中寵妻如命的皇叔。
那個兵權在握的幽州王。

-1-
泗水河畔,燈火通明。
我從商船下來。
只一眼,便瞧見了那道挺拔身影。
隔着重重雨幕。
男子斂眉:
「秦幼清,你怎會在此?」
自百花宴一別……
我已有八個月未曾見過他。
按下心頭翻湧的思緒。
我坦然回道:
「殿下,我隨夫回京,途經此地,聽聞鄰縣受災,便想着留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雨水落在油紙傘上,發出悶響。
太子裴既攏起眉心:
「隨父歸京?孤怎麼不知道秦大人何時離開的京城?」
我一愣,見他誤會。
正要解釋。
裴既神色複雜地打斷我:「你是從京城偷跑出來的吧?」
我張了張嘴。
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我不是偷跑出京的,我是被趕出京的。
因他在百花宴上一句:
「妖媚惑主,毫無世家貴女端莊。」
我便從未來太子妃的最佳人選,淪爲家族棄子。
甚至剛從宴席出來。
便被推上馬車連夜送到族地,配嫁旁枝子弟。
若非後來陰差陽錯嫁給了幽州王裴穆。
此生怕是再難歸京。
見我不出聲。
裴寂以爲我是心虛,不贊同道:
「孤離京近一年之久,爲了見孤,你竟不顧身份追到了這裏。」
聞言,我露出茫然神色,急切地想要辯解:
「並非如此。」
卻聽他笑了一聲,揶揄道:
「秦幼清,你膽子倒大,只不過此地不宜久留,孤明日便命人送你回京。」
我正要拒絕。
一駕馬車自遠處緩緩駛來,堪堪停在側旁。
緊接着從裏面傳出一道嬌弱女聲:
「太子哥哥,是你嗎?」

-2-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含羞帶怯的芙蓉面。
是長公主的女兒,東陽郡主李素歌。
她和裴寂青梅竹馬。
曾揚言滿京世家貴女,她最厭惡之人,唯我一個。
眼下,瞧見我。
她面上閃過一絲錯愕。
卻很快被輕蔑取代。
裴寂上了另外一架馬車。
無奈之下,我只得和李素歌同乘。
剛坐下。
李素歌便忍不住刻薄道:
「我以爲秦大姑娘此生都沒臉再出現在太子哥哥面前了呢。」
「不成想,這纔多久,便如此迫不及待又來投懷送抱了。」
我整理裙襬的動作頓住。
心底浮上難堪。
百花宴上被斥責的一幕幕再次湧了上來。
我努力平緩呼吸。
「郡主,我與殿下清清白白。」
她嗓音一厲:
「你敢說自己從未覬覦太子妃之位嗎?」
「從未。」
我答得坦蕩。
成爲太子妃是秦家強加給我的人生。
我真正想要的。
不過是與一人相伴,白首不離。
芳心懵懂時,我卻曾思慕裴寂,那是少女不可言說的心動。
可這份心動,已經被他親手湮滅在了那個冷冰冰的夜晚。
李素歌好似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眼中是難以掩飾的嘲弄。
「太子哥哥許久未回京城,所以不知道,可我卻是知道的,秦家將你送去族地嫁人這事,滿京城都傳遍了。」
腦袋嗡的一聲。
又聽見她問:「聽說秦家爲你尋的夫君是個妾生子,你不會是心有不甘,所以逃婚了吧?」
我嘆了口氣:
「郡主,我確實已嫁人,只不過不是你口中所說的什麼妾生子。」
話剛出口。
她忽然神色慌亂地看向我身後。
心頭狂跳。
我嚥下後半句話,緩緩回頭。
剛好與臉色暗沉的裴寂四目相對。
只見他咬牙。
一字一句地問道:
「秦幼清,剛剛的話,你再說一遍!」

-3-
馬車不知何時已停在驛館門前。
明亮的火把將雨夜映成一片橘色。
萬籟俱寂,只有雨聲。
我神色平靜,緩緩開口:
「我並非是追着殿下而來的。」
頓了一下,又道:
「我與夫君大婚倉促,此次回京,是爲了祭祖。」
「夫君?」
裴寂面上露出古怪神色。
再開口時嗓音中已帶了一絲嘲弄:
「你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
「世人皆知秦太傅苦心栽培你多年,便是爲了有朝一日將你嫁入東宮。」
我猝然抬頭,撞進他了然的眸中。
「你的身上打着東宮的烙印,若孤不準,誰那麼大膽敢娶你?秦幼清,你逾越了。」
心底湧上酸澀。
原來他什麼都明白。
嗓子裏就像塞了團溼棉花。
我艱澀地開口:
「殿下離京日久,怕是不知道,我已是秦家棄子。」
「什麼意思?」
他黑眸微眯,嗓音瞬間沉了下去。
我權當沒聽到,目光落在虛空。
「我嫁的那人,殿下也認得,便是幽州王。」
氣氛一僵。
良久。
裴寂突然嗤笑出聲。
「你好歹也尋個尚未娶妻的來遮掩,皇叔半年前已然娶了心愛之人,他待新婦有求必應,寵愛非常,若知曉你冒充王妃,定要責罰你。」
他放緩語調:
「幼清,你罔顧閨閣之訓私自出京,孤便不罰你了,可攀扯皇叔這話,日後萬萬不可再說。」
「皇叔鐵血手段,若惹惱了他,孤也救不了你。」
他字字句句皆是爲我。
可當初不肯多看我一眼的也是他。
置我於絕境的也是他。
我不欲再辯解。
「殿下不信,待會見到幽州王,一問便知。」
透過雨幕……
我早已瞧見裴穆穿着黑色常服,正撐傘而來。
尚不及開口。
一道黑影從雨中踉蹌着衝了過來。
朝着裴寂倉皇大喊:
「殿下,不好了,堤壩塌了!」
突聞噩耗。
裴寂周身氣勢一凜,抬腳便走。
三步後。
他猝然回頭,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脣角囁嚅。
最後只道了句:
「等孤回來。」

-4-
我沒作聲。
直到頭頂灑下一片陰影,方纔回神。
熟悉的檀香包裹而來。
我鬆了口氣,舒展眉心望向那雙溫情黑眸:
「王爺怎麼出來了?」
裴穆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嗓音溫潤:
「本王來接自己的王妃,天經地義。」
李素歌早已不知去向。
我紅着臉,任由裴穆牽着回到屋裏。
沐浴更衣後。
他屏退婢女,親手爲我絞發。
嘴邊講着災情。
手裏不停。
可我卻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我鼓足勇氣,轉過身,伸出小拇指鉤住他的掌心。
裴穆動作頓住,配合地蹲下身。
與我四目相對。
他身材高大,雙臂隨意搭在Ťù³凳子上,似將我攏在懷中。
我只覺得臉頰滾燙,不敢直視。
囁嚅開口:「我遇到太子了。」
「嗯,我看到了。」
他眼尾微挑,露出一絲漫不經心。
果然是醋了。
有件事太子說錯了。
裴穆不僅寵妻,還愛拈酸喫醋。
我眼底浮上笑意,咬脣解釋:
「當初我上錯花轎與你做了夫妻,實在顧不得其他,所以並未告訴你一些事。」
「眼下怎麼又想說了?」
「因爲我想試試。」
我看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底盛滿了我的身影。
想到太子說的,幽州王寵妻無度時,說不動心是假的。
「試試什麼?」
裴穆喉結滾動,吐出一句引誘之言。
他眼神太過炙熱。
我實在受不住,羞澀地撇開眼,小聲嘀咕:
「試試對你託付終身。」
男子周身一僵,面上竟漸漸泛起紅暈。
我忍住笑,正色道:「我在京城名聲不太好,和太子有關……」
「唔!」
餘下的話被一個炙熱的吻堵了回去。
裴穆扯開衣帶,俯身而來。
後半夜,我累極了,昏昏沉沉時。
感覺他捉住我的手。
發出一聲ƭŭ₍嘆息:
「秦幼清,你受的委屈,我會爲你一一討回。」

-5-
州府衙門。
燈火通明。
裴寂端坐高位,處理着潰堤處傳來的一道道消息。
堂下跪了滿院子的人。
皆戰戰兢兢地縮着脖子。
太子揮揮手,即刻就有穿着官服的人被堵住嘴拉了下去。
待將一切處置妥當。
夜色已深。
裴寂按壓着鈍痛的太陽穴,放鬆身體靠在太師椅上。
良久。
他啞聲開口:「調查得如何?」
話落。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跪伏在地,恭敬稟告:
「殿下,屬下查問了秦姑娘乘坐的商船,上面只有一些藥材並無其他,而且船家稱並未見姑娘與男子同乘。」
嘈雜的雨夜。
裴寂淡笑了一聲,想到什麼,又問:
「皇叔是何時到達的泗水?」
「稟殿下,兩日前的辰時,騎馬從魏都而來。」
一個西南,一個東北。
他徹底放下心來。
可秦幼清的話還是在他心裏種下了懷疑的種子。
暗衛低垂着頭,不敢作聲。
過了許久。
頭頂傳來一道嘆息。
裴寂說:
「想辦法,弄到幽州王妃的畫像。」
「是。」
暗衛正要退下。
又聽他突然吩咐:
「再去告訴幽州王,就說孤明日於州府設宴,款待王妃。」

-6-
天光大亮。
我睜開眼,身旁牀榻早已涼透。
侍女低聲稟告:
「王爺去了鄰縣查看災情。」
我沒再多問。
簡單梳洗後。
便帶着藥材去了流民救助所。
回京途中,聽聞洪災肆虐。
我和裴穆便商議分開走。
他去泗水主持大局。
而我儘量採買藥材,以防瘟疫爆發時無藥可用。
救助所位於城郊十五里處的寺廟中。
收留的皆是老弱婦孺。
我到時,一眼便瞧見了李素歌。
她正不耐煩地哄被大水沖走爹孃的小姑娘喝藥。
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憔悴得只剩一雙大大的眼睛。
許是湯藥太過苦澀。
小姑娘的眼睛裏聚滿了淚水,死死咬住脣瓣不肯張嘴。
李素歌失了耐心,罵了一句:
「你這死孩子……」
「我來吧。」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中湯碗,又掏出顆蜜餞,溫聲哄道:
「湯藥雖苦,卻能治病,病好了,就能回家了。」
小姑娘視線聚焦,帶着哭腔問:
「漂亮姐姐,病好了,阿孃和阿爹會同我一起回家嗎?」
我喉頭一哽。
我沒辦法回答她。
因爲我不想給了她希望,又讓她失望。
躊躇間。
一道篤定的嗓音擦過耳畔。
「等病好了,你的阿爹阿孃定會同你一起回家。」
可細聽,能聽出一絲顫抖。
循聲望去。
臨時搭建的救助所外,渾身溼透的裴寂孤身立在那裏。
身後的天光模糊了他的表情。
李素歌笑着迎上去:
「表哥,你從鄰縣回來啦?」
「嗯。」
裴寂眉心隆起。
李素歌毫無察覺,自顧自地抱怨着:
「咱們什麼時候可以回ṭű̂₆京啊,我是一天都在這裏待不下去了,又臭又髒,我……」
「東陽!」
裴寂沉聲打斷她後面的話:「孤派人送你回京。」
「表哥?」
她發出一聲驚呼。
下一瞬,立刻有暗衛從天而降將她先帶去了馬車。
回城路上。
裴寂說:「今日孤要宴請幽州王和幽州王妃。」
我一怔。
裴穆並未提起這件事。
瞧我神情。
裴寂露出瞭然一笑,打馬朝前走去。
還不忘揶揄:
「秦幼清,下次說謊,想個高明一點的。」
我咬牙,正要反駁。
下一瞬,破空聲穿透車簾。
一羣殺手從天而降……

-7-
驛館內。
裴穆處理完最後一份密報。
適才問起:「王妃呢?」
立刻有隨從上前一步,低聲稟告:
「稟王爺,王妃白日裏去了城外救護所送藥。」
聞言。
裴穆抬頭看了一眼昏沉沉的天色,眉心緊鎖。
「還沒回來嗎?」
「尚未。」
他略一思索,起身便朝外走。
「來人,備馬,本王親自去接王妃回來。」
話音剛落。
一個渾身鮮血的男子踉踉蹌蹌衝進院門。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喊:「王妃遇襲,跌落懸崖,生死不知。」
嗡的一聲。
裴穆臉色煞白,周身更是止不住地顫抖。
男子緩了口氣,又報:
「一同掉落懸崖的,還有太子殿下和東陽郡主。」
漆黑天幕劃過一道閃電。
暴雨說下就下。
裴穆漆黑的眼底佈滿紅色血絲。
他啞聲吩咐:「活捉刺客。」
話落。
他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只剩陰翳:
「搜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8-
雷聲滾滾而過。
好在懸崖底部有一處天然洞穴,可以容身。
我給火堆添了一把柴,抽空看了眼一旁昏迷不醒的裴寂。
他手臂上中了一刀。
是爲我擋下的。
好在傷口不大,許是連日勞累所致,再加上淋了雨,這會兒竟是發起了高燒。
迫於無奈,我只能將他身上溼衣扒了。
李素歌罵罵咧咧,卻因常年養尊處優,不知道如何照料病人。
反倒越忙越亂。
索性將帕子扔過來,彆扭地跑到火堆邊烤火去了。
我本不想管的,可裴寂總歸是爲了救我。
只能嘆氣,用沾了水的手帕胡亂幫他擦了擦臉。
好在他命大。
到了後半夜,體溫竟是漸漸降了下來。
我鬆了口氣。
這纔有空回想今日發生的刺殺。
那刺客目標明確,是衝我來的。
可我從未得罪過人。
又是誰這麼恨我,恨到痛下殺手呢?
思忖間。
一旁傳來痛呼。
是裴寂醒了。
他呆了一瞬,又低頭看到自己只穿着裏衣。
當即耳尖便紅了。
怕他誤會。
我忙解釋:「你燒得實在厲害,事發突然,我只能去野外採了藥材,臨時給你處理一下。」
「你懂藥理?」
「太子哥哥,你別被她給騙了,她能懂什麼藥理,瞎貓遇到死耗子罷了。」
李素歌又吵了起來。
裴寂撐着僵硬的半身,努力坐起半靠在山石上。
眼風掃過,冷冷斥了句:
「閉嘴。」
李素歌哪裏受過這種委屈。
還是當着我的面。
當即哭着跑去了洞外。
太子毫不擔憂,反倒說起了閒話。
我只得回他:
「幼時學過一些。」
只是我沒說的是,這是特意爲他學的。
裴寂自幼孱弱,常被病痛纏身。
我那時一門心思在他身上,便自學了藥理。
準確來說是藥膳。
只想着他日嫁入東宮,必定將他身子調理安康。
誰知,有緣無份,不過如此。
見我情緒不高。
裴寂也沉默了下來。
過了許久,他又問:「你上次所言自己乃秦家棄子,是什麼意思?」
柴火燃燒發出劈啪一聲。
我看着橙色火舌,平淡道:
「沒什麼,殿下只需知道,日後不會被迫娶我便是了。」
至於原因,皆不重要了。
「孤並不覺得那是勉強。」
心頭一顫。
又聽裴寂說:「也罷,待孤回京,便求父皇爲你我賜婚。」
手裏的枯枝滑落火堆,發出噼啪一聲。
「你可……願意?」
良久後。
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徑直拒絕:
「不願意。」
他猛然坐起身,神色執拗地追問:
「爲什麼?你不是一直以來都想嫁給孤嗎?」
「那是以前。」
「那現在爲什麼不行?」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
「因爲現在按照輩分,你應當喚我一聲皇嬸或Ṫū́ₚ者幽州王妃。」
下一瞬。
一聲刻薄怒罵響徹山洞:
「秦幼清,你好大一張臉。」

-9-
李素歌不知道何時又跑了回來。
怒瞪雙眼指責:
「你糾纏太子哥哥就算了,如今竟然還敢自稱什麼皇嬸。」
「且不說幽州距此地千里之遙,本郡主早就調查過了,幽州王與王妃寸步不離,你可是獨自乘船來的泗水。」
「如此謊話,你也敢說出口,怕不是腦子進水了開始胡言亂語,也不怕禍從口出。」
她一一指出,倒是做足了功課。
我懶得再與她爭辯。
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裏掏出一枚私章,舉起來給她看。
「這是幽州王妃私印,是用幽州獨有的礦石所做的,這總做不了假吧?」
誰知李素歌冷哼,趾高氣揚地搶過印章粗略看了一眼,反倒跋扈道:
「私印罷了,誰知道是不是你偷來的。」
「太子哥哥,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把私印還給她。」
「什麼?」
「孤說,把私印還給她。」
最後一句話,裴寂動了怒,黑眸盛滿了怒意。
李素歌終是怕了,不情不願地將私印扔了過來。
「秦幼清,你別得意。」
我顧不得理她,忙伸出手去接。
卻聽到裴寂彆扭開口:
「孤會去驗證你說的所有事,包括嫁人。」
似乎是怕我不信。
他又趕忙解釋:
「你別誤會,孤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讓你突然變得如此排斥孤。」
「排斥到寧願自損名節,也要謊稱嫁人。」
看着滿臉認真的裴寂。
我扯了扯嘴角,冷漠道:
「殿下既然忘了,便說明不重要,既然不重要,也沒必要知道了。」
「何況,你還沒重要到,讓我自損名節。」
「孤只是想確認一件事,若他日解開誤會,你是否還願意嫁給我?」
這次,他用了我,而非孤。
我難以抑制地冷笑。
他永遠不會知道。
那日宮宴結束,本該是我的死期。
父親早已命人備好白綾。
只待我歸家。
若非祖母不忍,他今時今日見到的,怕是我的一縷孤魂。
如今他又跑來問我要不要嫁他。
當真可笑。
我撇開臉,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情。
三息後。
我看向他,語氣鏗鏘。
「哪怕海水倒流,日月顛倒,我的回答都是不願意。」
下一瞬。
裴穆渾厚的嗓音自洞口傳來:
「本王的王妃,何時輪到你這有眼無珠的混賬東西隨意折辱了?!」

-10-
我怔怔回頭。
不知何時。
外面的暴雨已然停歇,露出天際的一抹魚肚白。
裴穆大概是尋了許久,一向潔淨的衣襬沾上了泥點,就連發髻都亂了幾分。
視線掃過,確認我毫髮無損。
隨即大步而來。
「王爺……」
剩下的話被他出其不意的動作堵在嗓子眼。
裴穆將我圈在懷中,胸腔震動。
再開口時,嗓音裏竟然帶了哽咽:
「我很擔心你。」
「怕你就這麼消失不見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聽着他這孩子氣的話,我頓覺好笑。
抬手輕拍他的背部,故意打趣:
「不回來的話,豈不是給了你續絃的機會。」
聞言,他緊繃的手臂緩緩放鬆下來。
含情脈脈道:
「我承諾過你,此生絕不納妾,即便你不要我了,也改變不了我的心意。」
剛剛壓下去的委屈,在此刻傾巢而出。
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裴穆心疼不已。
可就在溫情時刻。
裴寂突然啞聲喚道:「秦幼清,這……?」
「沒大沒小,王妃的名諱是你可以叫的嗎?」
「王…妃?」
我鬆開裴穆,靜靜看過去。
「太子殿下,這下你總該信了我乃幽州王妃吧。」
裴寂一怔,目光落在我和裴穆緊握的雙手上。
只一瞬。
便露出一個古怪的笑。
他說:「皇叔,你未去封地前,與秦家主關係匪淺,但也不至於爲了給秦家人撐腰,而戲弄你的親侄子吧!」
秦家是百年世家,主支早已不再入仕。
卻仍得皇室看重。
而我父親只是其中一脈旁支。
這番話帶着試探。
我沒料到他會作出這種滑稽之極的猜測。
當即蹙緊眉心。
正要斥責。
忽覺掌心一鬆。
眼前閃過一道黑影。
下一瞬,裴寂就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生生嘔出一口鮮血來。
而裴穆站在他原本躺着的位置。
居高臨下地拍了拍衣袖,罵道:
「嘴巴不乾淨,就閉上,這一腳是替皇兄教訓你枉爲儲君。」
說罷。
不顧裴寂喫人的目光,朝身後隨從吩咐:
「帶太子回京。」
「身上的傷一時半會要不了他的命,等回了京城再請太醫來看。」
然後氣勢已收,朝我露出討好的笑:
「王妃,你餓不餓,想不想喫點什麼?」
「我命人做了你最愛的八寶鴨,就在馬車裏,咱們邊走邊喫。」
「還有蓮藕羹,清淡養胃,是我親手衝調的,你稍微用點……」
衆人見怪不怪。
唯有裴寂。
滿目不甘,氣血攻心之下,昏了過去。
一時兵荒馬亂。
七日後。
京城城門遙遙在望。
我一拍大腿,從裴穆懷裏彈跳而起,後知後覺道:
「糟了,東陽郡主還在那崖底!」
——
生完悶氣的李素歌。
看着空無一人的山洞,氣得小臉煞白。

-11-
抵京當日。
太子被衆人迎回東宮。
而裴穆入宮見駕,遲遲未歸。
我便抽空回了趟秦家。
父親不在。
繼母孟氏將我攔在門前,語氣刻薄:
「幼清,不是我攔着不讓你回家,而是你在宮中做了那等錯事,令咱們秦家跟着丟臉,老爺一氣之下已將你從家譜中除名,如今你可不再是咱們秦家的大小姐了。」
她嗓門大。
很快招來路人圍觀指點。
我只覺渾身猶置身於冰窖。
耳畔嗡鳴,甚至聽不清她後面的話。
祖母剛好趕來。
瞧見我,張口便趕:
「你還回來做什麼,還不快走,若是你父親下值回來看見你,不知要發多大的火。」
「幼清,你聽話,快走。」
我被人推了一下,撞在了門框上。
鈍痛襲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聲音聽起來沒有異樣。
「祖母,我只是想來祭奠母親。」
七日後便是母親忌日。
我既然回來了,便不能裝作不知。
祖母重重嘆氣。
「你做下那等錯事,你父親一怒之下,將你母親的牌位遷去了城外姑子廟。」
「你要祭拜,便去那裏祭拜吧。」
我難抑驚怒。
「他怎麼敢的,我母親可是他明媒正娶的髮妻!」
我咆哮出口,止不住落淚。
孟氏嘆氣。
「還不是因爲你,若你是個好的,你母親何苦死後還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冷笑,一步步逼近她:
「我不好?我就是處處禮讓,纔會讓你欺到了頭上。」
她尬笑着讓開,躲到了祖母身後。
故意轉移話題道:
「大姑娘這馬車如此氣派,莫非是攀附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哎喲了一聲,訕笑道:
「莫非你不肯嫁給族地旁支,爲了回京,便自降身份給旁人做了外室吧?」
刺啦!
我抽出侍衛佩劍,抬手劈散了她的盤發。
聲聲含恨:
「我乃秦家嫡女,而你不過是長得有三分像我母親,父親念舊,這纔將你從妾抬爲正妻,按祖制,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孟氏跌坐在地,毫無形象可言。
哭嚎着罵:「那又如何,如今我是正妻,是當家主母,你怎敢不敬主母!」
劍尖入土三分。
我環視一週,聲音冷到心肺:
「告訴秦大人,我只給他三日時間,焚香禱告迎回我母親牌位,否則我不介意把他那些腌臢事捅出去。」
「還有。」
我頓了一下,繼續道:
「從今日起,我捨棄秦姓,自族譜除名,不再是秦家女。」

-12-
回到王府時,秦穆也剛回來。
見我腳步虛浮。
他主動將我攔腰抱起。
我臉色一白,發出一聲痛呼。
裴穆面色一變,追問:
「怎麼回事?秦家人打你了?」
我搖搖頭,示意他放我下Ţū́ₛ來。
「沒有,不小心撞到了後背,擦點藥就好。」
聞言。
他當即拿來跌打傷藥。
不給我拒絕的機會,要親自動手上藥。
我拗不過,只能老老實實地趴下。
清涼的藥膏襲上皮膚。
我忍不住抖了抖。
裴穆常年練武,指腹上的薄繭擦過,帶起一串顫慄。
爲了轉移注意力。
我問:「你打了太子,陛下可有責罰?」
「我與皇兄一母同胞,教訓自己的侄子天經地義,他還不至於爲了這點事與我翻臉。」
他語氣隨意。
可我卻有些擔心。
見我憂心忡忡。
裴穆捏了捏我的耳尖,揶揄道:
「你現在唯一要擔心的,便是如何漂漂亮亮地嫁給我。」
「皇兄已下旨,爲你我操辦大婚,祭拜祖宗天地。從此以後,你我便是上了宗碟的夫妻,哪怕是太子也搶不走了。」」
我只覺好笑。
又閒話了幾句。
我睡意襲來,昏昏沉沉中。
聽見裴穆低語:
「傳話秦家家主,就說秦江這一房,可作棄子。」
被秦家放棄,等同於被皇室放棄。
總歸與我毫不相干罷了。

-13-
太子府裏燈火通明。
秦江佝僂着背,緊張地跪在院子裏。
一日時間。
足夠他查清楚很多事。
比如,秦幼清怎會離開京城,又怎會成爲幽州王妃。
不過一句無心之言。
秦家竟狠心將她趕出京城。
還要將她嫁給一個妾生子。
密報中說,那人多次科舉不中。
秦家打算着ẗü₇如此一來。
秦幼清嫁過去,此生都不會再有重返京城的機會。
可意外總是來得那麼突然。
幽州王一招李代桃僵,承諾給那妾生子破格提拔,順利頂替了對方。
與秦幼清拜堂成親,做了真夫妻。
看到這裏。
秦寂臉色鐵青,握拳砸在桌案。
發出砰的一聲。
秦江駭了一跳,忙擦着汗討好:
「殿下,小女所犯過錯,皆是臣教女無方,臣已自省己身,還望殿下恕罪。」
他剛下朝,就被太子的人帶到了東宮。
餓了一整日,又跪了好幾個時辰。
不僅飢腸轆轆,心態也趨於崩潰。
聞言。
裴寂面無表情,反問:
「你是如何自省的,說與孤聽聽。」
秦江見此,頓覺鬆了口氣。
忙邀功似的說道:
「臣自罰跪了三日祠堂,不僅如此,還命人將臣女送去了族地,責令她此生不必再歸京,省得討殿下心煩。」
見裴寂不作聲。
他咬牙,又罵:
「臣教出這樣的女兒,愧對殿下,本欲一條白綾送她離開,可那畢竟是臣的親生女兒,臣心有不忍,只能如此安排,若殿下不滿,臣這就派人去族ẗṻ⁹地誅殺此女。」
「誅殺?」
裴寂語氣玩味,心底是止不住的疼惜。
他語調森涼:
「秦大人,果然是忠心耿耿。」
「爲殿下盡忠,是爲臣子的本分。」
秦江把姿態拉到最低,生怕哪句話再次得罪了東宮。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腦子嗡地一聲。
他聽到太子說:
「既然如此忠心,便代女受過,自請辭官,攜全家返回族地,此生不得歸京吧。」
秦江一愣,臉色灰敗,徹底癱坐在地。

-14-
七日內,京城發生了四件事。
第一件,秦太傅稱病辭官。
第二件,太子傷愈後入宮與陛下密談,出來時,臉上帶着傷,明顯是被陛下揍了一頓。
第三件,東宮寶庫被盜,一掃而空。
還有頂重要的一件事。
便是陛下下旨,封我爲德清郡主,賜婚幽州王。
最後一件太過匪夷所思,成了街頭熱議。
倒是無人在意太子爲何被打。
宮宴上,衆多貴女圍在我身旁,滿眼含羨。
其中一位粉色宮裝的女子悄聲八卦:
「王妃,你猜太子爲何會被打?」
我搖頭。
她抿脣輕笑,激動得臉色通紅:
「聽聞他以儲君之位作爲交換,求陛下爲他與王妃您賜婚。」
衆人瞪大眼。
我也瞪大眼。
好半晌,吐出一句:「真是瘋了。」
「秦幼清,我看你纔是瘋了。」
一道潑婦般的尖叫從殿外傳來。
衆人一靜,循聲望去。
只見東陽郡主李素歌蓬頭垢面,叉腰怒瞪着我。
裴穆正與人閒聊。
聽見動靜,快步走了過來,牽住我的手捏了捏,以作安撫。
而後,他看向李素歌,嗓音沉怒:
「東陽郡主,這是要以下犯上?」
一句以下犯上,成功讓李素歌清醒過來。
她似委屈極了,哽咽着辯解:
「皇叔,我只是不想你被她矇騙。」
說着。
她環視一圈,指着我道:
「皇叔若不信,可以隨便找出一人問一問,她秦幼清不知廉恥,糾纏太子殿下多年,更是在百花宴上,當衆Ṭů₇搔首弄姿,爲家族蒙羞。」
「閉嘴。」
太子不知何時也來了,臉色難看得可怕。
李素歌情緒激動,根本不聽。
繼續嚷嚷:
「她爲何被趕出京城,皇叔你遠在幽州或許不知,可我們這些人可知道,她勾引殿下不成,是被秦家送走避禍的。」
眼見裴穆動了怒。
我按住他,上前一步,平靜反問:
「你說我魅惑太子,可有證據?」
「你還敢要證據?那日百花宴,你自己做了什麼,心裏清楚。」
「有何不敢,那日東宮傳話,命我獻跳胡旋舞,只因我幼時曾拜師姬娘子,略通一二,便應下此差事。我不明白,胡旋舞雖來自民間,卻早已傳入宮廷,何來搔首弄姿之說?」
話落。
衆人下意識看向太子。
裴寂一怔,恍然想起一件事。
那日午後,母后送來三個貌美侍妾,催他選秀。
他向來不熱衷女色,身邊更是連只母蚊子都沒有。
當即隨口說了句:
「孤寧願去看胡姬跳胡旋舞,也不願選妃。」
只不過一句玩笑話。
卻不想,引出這麼多誤會。
衆人見他表情,哪裏還不明白。
當即默默垂頭,各個表情各異。
李素歌一口氣梗在心頭,不上不下,開始胡言亂語。
「好,就算這件事不是你的錯,那在泗水的時候呢,我們一同遇刺跌落懸崖,你脫了太子哥哥的衣衫這事,是我親眼所見,總不假吧?」
啪!
我揚手甩了她一巴掌,怒斥:
「本王妃忍你很久了,你詆譭我就算了,還要攀扯東宮,你可知太子是一國儲君,國之基石,你毀了儲君的名聲,構陷他與自己皇嬸有染,是要動搖國本嗎!」
李素歌慌了,連聲辯解:
「我沒有, 你胡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住嘴。」太子怒聲道,「把李素歌打入天牢,褫奪郡主稱號,好好反省。」
話落。
衆人驚掉下巴。
他朝我躬身行禮, 嗓音寂然道:
「先前,我做錯了許多事,讓你受盡委屈, 是我的錯。」
衆人譁然。
他又道:
「我知道自己已然沒有這個福分與你結爲夫妻。」
衆人驚掉下巴。
不出一刻鐘。
流言蜚語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飛出宮牆, 飛越屋舍, 飛到了正在排隊等候出城的秦家老小耳中。
秦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孟氏捶胸頓足:「太子一定是瘋了。」

-15-
離京當日。
太子前來送行。
趁着裴穆不在。
他壓低聲音遞過來一塊令牌, 殷切叮囑:
「這是我爲你添的嫁妝, 全是東宮的珍寶,只要你需要,即刻就能去錢莊支取。」
頓了一下, 又道:
「你放心, 泗水那個小姑娘的爹孃, 我已經命人找到了,他們一家三口如今已團聚。」
我輕點頭。
秦寂不是個好夫君, 卻會是個好皇帝。
下一瞬。
他話鋒一轉, 突然說:
「皇叔年紀不小了,若他日撒手人寰,你隨時可以回來尋我,我……」
「放心, 本王一定比你活得久。」
裴穆不知道何時出現的。
氣壓頗低地出聲嘲諷。
我忙拉開與秦寂的距離, 生怕殃及池魚。
果然, 他輕飄飄地瞥了我一眼。
又看向裴寂。
「本王雖輩分比你高,年齡上卻只比你大上三歲,你如此詛咒長輩, 他日登基稱帝, 第一件事豈不是就是殺了本王?」
這下換我錯愕了。
見我眼露戒備。
裴寂自嘲地勾脣:
「皇叔放心, 若有朝一日, 我真能登上高位,定祈禱皇叔長命百歲, 爲我大齊守好疆土。」
四目相對。
無需多言。
道別後。
我問裴穆:
「你不想當皇帝嗎?」
「你想我當皇帝嗎?」
他反問。
我搖頭:「不想, 如果你做了皇帝,我就要被困在深宮一輩子,還要看你三宮六院, 豈不是早早就被累死。」
「英雄所見略同。」
我們相視一笑。
臨別前, 我聽到他們對話。
「幼清說你會是個好皇帝,若日後你做出荒唐事, 我不介意殺回京城, 取而代之。」
16 裴寂獨白:
十年後。
大齊第五任帝王裴寂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他屏退隨從, 獨自一人登上了觀星臺。
星子閃爍。
讓他無法抑制地回想起那個無比美妙的夜晚。
京城第一美人的一曲胡旋舞。
惹得滿座世家子弟蠢蠢欲動。
他一直知道秦幼清是美的, 而且還是那種攻擊力極強的美。
那時, 自己總嫌她長得太過招搖。
若要做太子妃,便該端莊素雅一些纔好。
那日他被皇后催着選秀。
心底煩躁。
便將這怒火撒到了無辜的秦幼清身上。
他以爲隨口一言,並未放在心上。
卻不想, 換來的卻是一生悔恨,抱憾終生。
帝星滑落。
大齊帝結束了他這一生。
閉上雙眼前。
他腦海中再次浮現穿着紅衣的秦幼清。
灼灼桃花雨中。
這一舞,便在他心底舞了一生。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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