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

戴秉璋跟我結婚了,因爲我長得像他的白月光。
他是城裏來的知青作家,我只是個不識字的莊稼妹。
我想配得上他,買了書回來一筆一劃地學,被他看到了:
「三歲小孩都比你寫得好,上不了檯面的東西,還想和如茵比。」
我終於寫出他名字的那天,他獲得了返城名額。
連行李都沒收,他欣喜若狂地離開了。
只留下一張寫在我練習紙背面的「離婚協議書」。
幾年後再見,是在優秀作家表彰會上。
我摩挲着無名指上的戒指走進會場。

-1-
大紅的表彰紙上,我的名字在上面,與其他大作家們寫在一起:
【顧小喜,鄉土文學新星獎。】
我有些臉熱又有些緊張,朝身後的人羣看了看,一眼尋到了目標,頓時安心了些許。
斟酌了一下,我摘下戒指放進口袋裏。
剛放好,戴秉璋帶着林如茵過來,裝模作樣地和我敘舊,他的作品好幾年都沒能入圍了,能來參會大概是沾了林家的光。
「如茵,這是小喜,你不是一直想認識嗎?」
我與林如茵對上眼神,我在三年前就見過她。
那天她與戴秉璋在房間裏纏綿,看到門縫外的我不但不慌,反而與他親得更加難捨難分Ṫṻ⁹。
「小喜,雖然我們當年的結合是個錯誤,但好歹我還是影響了你,看到你如今有了點成就,我很欣慰啊。」
「對了,如茵你知道吧?她是這次評選的評委,你能獲獎要感謝她不計前嫌的呀!」
陳老跟我說過,我的作品拿優秀獎沒問題,後來只獲得了新星獎,她很奇怪,於是託人打聽了一下,說是有一位評委投了反對票,現在看來是誰很明顯了。
這種場合我自然不會跟她求證這個,只循着客套跟她問好:
「久仰了,林小姐țùₜ。」
戴秉璋說好久不見要合影留念,去旁邊找攝影師去了。
林如茵掏出手絹刻意擦了擦剛剛與我交握的手,看着表彰紙道:
「陳老退了以後,作協這評選標準真是一降再降,我沒想到你的名字也能跟她兒子寫在一張紙上了。」
陳老曾是作協主席,兩年前她兒子陳深因一本嚴肅文學獲最高獎後,她Ţû₂爲了避嫌,辭去了職位。
她說罷驀地笑了一聲:「我更沒想到的是,這麼多年你還不死心,爲了男人連廉恥都不要了,跑到我面前來示威來了,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
我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者,這次評選突然空降入圍,什麼關係戶私生女之類的謠言甚囂塵上,更有甚者說我與幾個評委有染,是搞破鞋搞來的獎。
她特意提高了些音量,旁邊已經有人看過來,這種事向來越抹越黑,我不想跟她爭辯,提步走開,卻被她不依不饒抓住了小臂。
「敢做不敢認嗎?新星作家?」
我幹慣地裏的活,力氣有的是,哪裏是她拉得住的,只稍微一扽,她就一個趔趄撲到了桌子上。
動靜不大不小,遠處的人沒驚到,但一旁的戴秉璋看到了,大步邁過來扶起林如茵,朝我指責道:
「你在鬧什麼!怎麼到如今還是這樣上不了檯面!」
這句話莫名讓我戰慄了一下,喚起了一些早已模糊的過往。

-2-
幾年前,戴秉璋是來我們鄉插隊的知青,分到了我所在的生產隊。
生產間隙別的男人們喝酒打牌,他默默地拿着一個半舊的筆記本對着莊稼寫詩,我長到 18 歲,從未見過這樣文氣的人。
好奇打聽了一下,原來他是家裏遭了難才插隊到這裏,本來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現在怕是一輩子要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人最怕好奇,因爲好奇之後會想方設法瞭解,瞭解以後有了心疼,就成了喜歡。
戴秉璋這樣格格不入,自然是要受欺負的。莊稼漢們沒有文化,恃強凌弱是常態,打他就打他,不用挑日子。
一次他被搶了筆記本與人起了衝突,他抱着本子蜷在地上被人拳打腳踢,我恰巧經過,揮着鋤頭護在他身前。
有眼色的人勸帶頭的那個:「哥,這是隊長的閨女,你別惹麻煩了。」
帶頭的啐他一口,然後一步三回頭地帶人離開了。
我扶他起來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直看到我滿臉通紅:
「我臉上有東西嗎?」
他才知道不妥,驀地轉身撞上了樹,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不好意思地搓手,「今天謝謝你,我叫戴秉璋,你叫什麼名字?」
他誇我的名字簡單好聽,是父母對我的美好希冀。
我沒好意思告訴他,這兩個字是我父母僅僅認得的幾個字之二。
村裏就這麼大,永遠不會有新鮮事,我護着他的事很快傳開了去,礙於阿爸的關係,沒人再找他的麻煩。
阿爸問了我來龍去脈,讓我注意影響。我年紀輕臉皮薄,也聽不得風言風語,還刻意解釋過幾次。
戴秉璋卻偏不,得了閒工夫就來找我,有時候帶給我一顆圓潤的石頭,有時候是一片樹葉,有時候是一張紙疊的兔子。
我有些惶恐不敢收,他卻說城裏沒這麼多忌諱,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就是這樣交往的。我是年輕人,要擁抱新時代,不要被老思想禁錮了。
他言笑晏晏,看着我的眼睛坦然又誠懇,拒絕的話我只能咽回嗓子裏。
他越發頻繁地來找我,開始給我送一些書信。我對着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看明白他心意的時候,心好像被人攥住,又酸又脹,我從未想過他會喜歡我。
我下定決心要跟他坦白自己不識字的事情,可剛剛跟他見面就被他擁進了懷裏,恰好被散步的阿爸看到。
阿爸怒不可遏地打了他兩耳光,把他關進了牛棚,說明天一早要把他交給保衛科。
夜裏我拿着包袱偷偷溜去找他,讓他快跑。
他紅着眼圈吻住我,我怔愣在原地忘記了動作,腦子裏煙花炸開,渾渾噩噩沉浸在他的吐息裏。
隔天一早我去求阿爸,硬着頭皮說了夜裏的事,阿爸從來筆直的脊背打了彎,要落在我身上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阿爸讓戴秉璋通知家裏人來談婚事,他寫了信回去,但是幾個月過去,來談婚事的人只來了一個姑媽和一個表妹。
戴秉璋擋住了我看向那位表妹的目光,飯都沒喫就帶她休息去了。
那位姑媽顯然對我家的情況很不滿意,言語裏都是冒犯,阿爸的頭低得很下,只說:「只要對小喜好,彩禮什麼的就算了。」
姑媽笑得捂嘴:「你還好意思跟我提彩禮呀?做出這麼不要臉的事,你們真的要多謝我們阿璋有擔當纔是唷!」
阿爸訕訕賠着笑臉,額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不願再談,只讓我去喊戴秉璋趕緊過來籤婚書。
還未走到房間,裏頭就傳來表妹的嗚咽聲:
「阿璋,你騙我,你說好要娶我的!」
我透過門縫往裏看,正好看到戴秉璋淚流滿面地抱住了她。
「如茵,我沒法子了,可我只愛你,她只是長得像你而已。」
我想推門的手凝滯在了原地,如遭雷擊。
「表妹」在戴秉璋懷裏敏銳地發現了站在門外的我,她絲毫沒慌,反而抬頭轉向戴秉璋:
「你證明給我看。」
戴秉璋珍之重之地吻向她,她盯着我的眼睛有了得逞的笑意,轉而將他的頸更用力地按向自己。
我腦子裏閃出了很多碎片,初見時戴秉璋盯着我的眼神,那天事後他的茫然,寫給我的信裏偶爾抹掉的稱呼……
我下意識地往外走,確認看不到那門縫了,壓抑住顫抖大聲喊他:
「秉璋,阿爸喊你!」
戴秉璋慌慌張張地從房間出來,把「表妹」輕輕地關在了屋裏,只對我說:
「她有些不舒服,你們千萬別打擾她。」
我失神地點頭,與他一起下樓,本打算問問他,可阿爸佝僂着腰摸了摸我的頭:
「阿爸老了,以後讓阿爸省點心。」
我就不敢問了,怕有更不讓他省心的事。
結婚證是城裏的玩意,村裏認婚書,字一簽,我與戴秉璋就是夫妻了。
姑媽嫌棄地連一夜都沒留,帶着阿爸給的作嫁妝的兩車糧食,忙不迭地走了,怕沾染一絲土氣。
戴秉璋不知是爲了姑媽還是爲了表妹,說對不起我,花了好幾天寫了一首情詩送給我。
我說「我不識字」的時候,他的眉頭蹙得很高,隨即有些恍然:「你一直在騙我?」
我確實理虧,但遲來的嫉妒淹沒了我,我拿出一早從他筆記本里找出的那張已經夾變了色的照片:
「你沒有騙我嗎?她真的只是你的表妹嗎?!」
他搶不回照片,惱羞成怒給了我一耳光:「誰準你偷偷動我東西了,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這次攤牌讓他徹底破罐子破摔,哪怕我後來百般討好,想跟他把日子過下去,換來的也是他對我越來越不掩飾的嫌惡和輕視。
「你都快二十了,還假模假式看什麼書,你別妄想和如茵比。」
「別什麼都問我,我沒空教你這些三歲小孩都會的東西。」
「真是好笑,這書是嚴肅文學,你看得懂嗎?」
「你能上什麼檯面,學了這麼久,連我的名字都寫不出來。」
「指甲縫裏都是泥,別碰我的書,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

-3-
往日難堪的回憶褪去,我捏了捏手指讓自己恢復冷靜,對戴秉璋道:
「戴先生是文壇前輩,不分青紅皁白地對我這個小作者惡言相向,未免仗勢欺人了。」
今天到場的人或多或少都認得他二人,省城作家圈子裏他一向光風霽月的,這樣惡毒地呵斥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新人,着實讓周圍人大跌眼鏡。
林如茵反應比他快,上前來挽住我的手,「都是誤會,阿璋一向緊張我,口不擇言了,你多包涵。」
隨即對着戴秉璋嗔怪:「小喜想讓我帶着認識一下前輩們,我一向不擅長這些,推辭了一下,她力氣大了些,這纔有了誤會。」
她這話解釋得頭頭是道,圍觀的人霎時倒了風向,開始對我指指點點,遠處有人也看了過來。
我剛準備抬手示意,另一邊的陳老從嘉賓席過來了,在戴林二人朝她問好之前,我抿嘴喊了一句:
「老師。」
她「嗯」一聲,對林如茵道:
「我的學生,我自己會引薦,就不麻煩林小姐了。」
林如茵奉承的話卡在嗓子裏,大驚之後賠着笑:
「原來陳老您兩年前新收的學生是小喜,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了。」
戴秉璋回城後藉着林家的關係,三顧茅廬都未拜成的老師,是我的老師。
陳老不着痕跡地躲掉林如茵虛扶的手,站到我身邊,不鹹不淡地對戴秉璋說:
「小喜上不了檯面,該是我這個老師沒教好,今天麻煩小戴了,撥冗替我管教學生。」
這話一出,周圍哄的一聲,戴秉璋臉騰一下紅到脖子上,膝蓋都有些打彎,吞吞吐吐想解釋又想不到好藉口,只能向林如茵求助。
林如茵看到剛走過來的陳深,忙拉他打圓場:「阿深你快來勸勸陳老。」
陳深在衆目睽睽下牽住我的手,朝已經目瞪口呆的戴林二人道:
「我媽一向愛惜小喜,現在又成了兒媳婦,難免更護短了,你們多包涵。」
說完他一拍腦袋,「忘了告訴你ṭůₔ們,小喜是我愛人。」

-4-
林如茵是個人精,已經從震驚中回過了神。
「阿深你可真不夠意思,好歹我們兩家是世交,怎麼結婚這麼大的事都不通知一下,怕是以後你們離了我們都還矇在鼓裏呀。」
陳深自是聽出了其中真意,摩挲了下我的手指,從懷裏掏出早就寫好的請柬遞給他們。
「本來打算今天結束之後給你們的,沒想到你們這麼等不及。」
「之前是因爲評選在即,擔心評委會對小喜有優待,公平起見,就暫時都沒公開。」
戴秉璋猶不相信,看着陳深的眼神帶了惱怒:
「陳深,我把你當兄弟的,你怎麼能娶她呢?!」
沒等陳深開口,陳老先冷哼一聲:
「別,我這個老貨當不了你的媽。」
「但我多多少少算你的長輩,今天送你一句話。」
「金子貴重難尋,識貨的人不多。有的人運氣好,撿着了,有的人呢,到手的金子扔了,還精心挑選了塊石頭,眼神不好,腦子也不好。」
我聽得眼眶有些熱,扯了扯陳老的袖子,她拍拍我的手,是在告訴我,不要怕。
話說到林如茵臉上掛不住,一言不發拉着戴秉璋離開了,連會議都沒參加。
陳深乾脆笑眯眯地攬着我給前輩們發起了喜糖,嘴裏還附和着「都是小喜不嫌棄我」「哎呀是我上趕着追求她」「我們家都是小喜做主」,他這副不值錢的樣子讓已經在醞釀的那些對我的編排徹底沒了抓手,只剩下了諸如「很般配」「新婚愉快」這一類的吉祥話了。
有了這層關係,評委會特意重新安排,讓老師給我頒獎。沉甸甸的獎盃拿到手裏的時候,她比我先抹了眼淚,我深深擁抱她,沒有她就沒有如今的我。
和老師認識是在戴秉璋回城後不久,那時我被他拋棄,村裏的閒話越來越難聽,阿爸幾次去城裏都未找到人,因爲他給的地址是假的。
阿爸急得一夜白了頭,病倒在牀上。
火急火燎找了赤腳醫生來,我才知道阿爸胸口不舒服很長一段時間了,戴秉璋姑媽帶走的那兩車糧食他原本是打算換了錢去看病的。
我攥着胸口在阿爸病牀前哭得抬不起頭,只能徒勞地抽自己的耳光。
阿爸喘着氣摸我的頭:「喜囡,你阿孃走得早,阿爸就你一個閨女,男人嘛跑了就跑了,以後你就跟着阿爸過,阿爸死不了,你別哭。」
戴秉璋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只隨手拿了一張我練字的紙在背面寫下了離婚協議。
那張紙的正面是我寫的「戴秉璋」,他的名字難寫,我練了很久,ťù³還是歪歪扭扭的,是我笨拙地想跟他把日子過下去的希冀。
他的字跡潦草飛舞,充滿了即將解脫的迫切,看起來對我沒有一絲留戀。
說起來,我和他也算不上合法夫妻,這個離婚協議大概是他寫來安自己的心的。
我留下了幾本書,把他的東西打包,按斤賣了,又賣了一頭牛,帶着阿爸去城裏看病。老天有眼,病情雖急但並不重,醫生說入院治療就能好。
陪牀的日子無聊,我就拿了書看,偶爾查一查字典。之前爲了討好戴秉璋,我廢寢忘食地學認ƭųₜ字,雖然他說我是「白費力氣,東施效顰」,但我確實有了一些閱讀能力,到那時已經不常用到字典了,可以更加沉浸在書裏。
有一天我剛把一本書讀完,最後落款的作者名,有一個複雜的字。我剛翻開字典,有一隻手伸過來點那個字:「這個字讀嫣,是美好的意思。」
我抬頭,是隔壁牀病人的兒子,姓陳。我對他有些印象,他來得勤,嘴很甜,碰到人都會打兩句招呼,只是他媽媽不苟言笑,看着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被人發現不怎麼認字,我臉有些熱,訥訥地對他說謝謝。
「我也好些字不認得。」他和氣地笑,「我看你看這本書好幾天了,好看嗎?」
我點頭:「很好看,不過很多我還理解不了,所以我想記住作者的名字,以後有機會再看她的書Ṱú₇。」
他綻了一個大大的笑,看了一眼病牀上的媽,又看回我:「別有機會了,她的書我都有,明天我給你帶幾本過來。」

-5-
病房有人看不慣我這個莊稼妹裝讀書人,酸溜溜地打趣我:
「你這種地的手,別把人乾淨的書摸髒了,到時候賠不起。」
本在看書的老太太驀地放下了書,不怒自威道:
「人家的手既種得了莊稼也翻得了書,不像你的手,只能當攪屎棍。」
那人是旁邊大爺的兒子,三五天才點卯來一次,每次來都是要錢。
自那天起,老太太見到我有不懂的就事無鉅細地給我解釋,阿爸出院那天,她送給我一個筆記本,是她這段時間給我寫的筆記。
我眼淚汪汪地謝謝她,她只是認真地囑咐:
「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讀書。」
回到村裏翻開筆記,看見上面的署名,我才後知後覺,她就是那位大作家「陳嫣」。
我開始求知若渴地讀書,第一次發現原來世界不止眼前的莊稼和牛棚。
就這樣過了一年,有天我正在翻看一個剛獲了大獎的書,有人突然跟我打招呼:
「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我抬頭一看,是「陳嫣」的兒子,他還是如一年前一樣笑眯眯的,指了指我的書:
「正式認識一下,你好,我是陳深。」
我花了將近一分鐘才把他和手裏這本書裏介紹的「陳深,新銳作家,魯迅文學獎獲獎者……」聯繫到一起,驚得說不出話。
他「哎呀」一聲,「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厲害啦,都是沾了我媽的光。」
如果我沒讀過他的書,我大概就信了。
他說寫書遇到了瓶頸,他媽讓他滾出去看看藍天白雲,正好鄉里的小學招代課老師,他就來了。
「我媽偶爾還唸叨你,說可惜沒留下你的聯繫方式,這回好了,讓我遇着了。」
他很開心,眼睛眯得細細的,不知道他代的什麼課。
意識到自己正在對陳深好奇的時候,很久沒想起的戴秉璋從記憶深處冒了出來,我捏一捏手指,暗自提醒自己與陳深保持距離。
陳深還帶來了作協新一屆徵稿評選的消息,鼓勵村裏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參加。村裏讀完小學的都屈指可數,遑論寫文章了,只我莫名有些蠢蠢欲動。
中午幹完活在樹下休息的時候,我拿出寫好的詩修改,剛拿出筆就被人搶走了本子。
是個小地痞,拿着我的本子揮舞:
「小蕩婦學人寫酸詩了啊,情啊愛啊的,都來看看啊~」
他哪裏看得懂,就盯着一兩個認得的字眼來羞辱我。
「哎喲要哭了啊,這樣吧,哥哥也不嫌棄你,你晚上來找我,我就還給你怎麼樣?」
與地痞糾纏沒意義,反正都在我腦子裏,我打算回家再寫一次。
剛轉身,聽到後頭一聲怒喝:「瓜皮!喫我一腳!」
陳深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和那地痞扭打在一起。出乎我意料,他打架還挺厲害,雖然不講武德專挑對手的薄弱處下手,竟然沒落下風。
保衛科來拉架,各打了 50 大板,地痞家被罰了糧食,陳深被學校開除。
畢竟是爲了我,他離開那天,我去村口送他,沒想到他媽親自來接他。
老太太精神矍鑠地下車,一腳踢到陳深身上。
「小兔崽子,打架嘛打不贏,還要我一把年紀來接你,我看你是活膩了!」
他也不惱,嘿嘿地躲,只把我拉過去:「媽媽媽,她想參加評選。」
我連忙擺手,臉紅脖子粗:「沒有,我沒有的。」
老太太停了手,細細問了我這一年讀了多少書,讀了哪些書。
我戰戰兢兢地回答,她又問:「我最近退休了,想帶一個學生,你願意嗎?」
我愣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止,陳深撞我一下,小聲說:
「愣着幹嘛,拜師啊。」
我捋捋頭髮又揉揉衣服,侷促又激動:「可我什麼都沒準備。」
老太太笑:「你喊兩個字就成了。」
我福至心靈,朝她鞠躬:「老師。」

-6-
走的時候,陳深塞給我一封信,慌不擇路地坐上車走了。
自那以後,陳深隔兩個星期就來一趟,取我寫的東西和送老師的批註,我讓他別來,寄信也可以的,用不着那麼麻煩。
他脫口而出「他想見我」的時候被阿爸聽見,被阿爸拿了扁擔打出去。
阿爸欲言又止,我朝阿爸笑笑:「我不會了,你放心阿爸。」
可我沒想到,他確實沒再來找我了,但是卻纏上了阿爸。
阿爸病好以後,雖沒了大礙,但身體大不如前,地裏的活有些喫力,他又不願意讓我幫忙,就總是起得早些,把時間拉長來幹。
陳深乾脆借住到了鄉親家,天不亮就去阿爸地裏,吭哧吭哧地刨,但他的手拿鋤頭缺了點天賦,乾的活阿爸看不上,惡狠狠地兇他,他完全不生氣,樂樂呵呵地聽,聽完就請阿爸教他,不喊苦不喊累的。
阿爸起先也看熱鬧,覺得他堅持不了多久,結果他手上的泡變成了繭,繭子又磨掉了好幾層,還是天天起早貪黑地去照看阿爸的地。
一年後,阿爸閒得受不了了,問我:「閨女啊,咱要不考慮考慮那小子?」
我把上鎖的抽屜打開,裏頭滿滿都是陳深的信,從天亮讀到天黑都讀不完,他在信裏說「抓不住的蟋蟀」,說「被鋤頭斬成兩截的蚯蚓」,說「黏糊糊的螞蝗」,就是不說「喜歡」。
確定關係的那天,他高興地繞着我跑,後知後覺地問:「我可不可以牽你呀?」
與陳深的戀愛平淡又新奇,他總是能誠懇又直白地誇我,讓我本來暗自滋長的自卑沒了養分。
「你真好看。」我剛從地裏回來,灰頭土臉的。
「你這個字寫得可愛,像個小人。」我看一眼自己寫得歪歪扭扭的字。
「你揮鋤頭的樣子像個女將軍。」我在翻地。
……

-7-
「我好喜歡你呀。」
外頭賓客盈門,我本來在院子裏待客,陳深火急火燎地把我薅進了房,我以爲出了什麼事,他卻只是抱緊了我說情話。
「外頭人好多,想幹點啥都不方便。」
表彰會結束後,陳深就急着要辦婚禮,我拗不過就由着去了,老師一向不愛鋪張,我以爲只是家裏親友喫頓飯,沒想到他們把半個圈子都請來了。
我失笑:「不是你非要辦嗎?快放開我,老師一個人在外頭要被架走了。」
陳深一臉不情願地鬆了手,與他相攜下樓,就看到戴秉璋在奉承出版社的王偉忠,一旁的林如茵在幫腔。
「王老師,我這本書傾注了不少心血,您閱文無數,還請您斧正斧正。」
「是啊偉忠你幫幫忙,你是我父親的學生,就是我半個哥哥,我們阿璋的新書就拜託你了呀!」
王偉忠一臉爲難,戴秉璋的書遞到了他懷裏,一時難以推脫,想抓個人來解圍,一眼看到了我和陳深,忙不迭避開了戴秉璋的手,不着痕跡地往外側了側身子,朝我們賀喜:
「恭喜啊二位新人。」他攬住陳深的肩膀,朝我道:「我和你們家阿深是老同學了,小喜你不管手上這本還是以後的新書,可都得第一時間考慮我們出版社啊!」
王偉忠所在的出版社是省城知名的一線出版社,我那本書的風格和受衆和他們很是匹配,主編也很欣賞我的寫作風格,所以他急切地想跟我有個長期的合作。
跟我倆寒暄完,他阻止了還試圖往他手裏遞書的戴秉璋,只對着林如茵說:
「如茵啊,不是我不幫忙,秉璋之前的幾本書都賣得不好,社裏效益不好縮減了出版額度,我也是愛莫能助了,失陪了。」
說完就走開了,連說客套話的機會都沒給林如茵留。
戴秉璋臉色鐵青,攔住了打算離開的我和陳深。
「新婚快樂啊二位。」
他裝模作樣地賀喜,上下打量了我一下。
「顧小喜啊顧小喜,這回你算是攀上高枝了,你還是這麼有辦法。」
剛剛陳深抱得太癡纏,本來合身的旗袍皺了一些,壓襟也歪了。
我剛想動手整理,陳深比我快了一步,伸手把壓襟扶正。
「她一向有辦法,比如拿你當墊腳石就是個不錯的辦法。」
戴秉璋「哼」一聲冷笑:
「陳深,她就是一個我玩剩下的女人,她嫁你什麼目的人盡皆知,你撿回去玩玩就算了,還要這樣公之於衆,你把林家,把陳家的臉都丟光了你知不知道?」
陳深不喜歡疾言厲色,這次是真的生了氣,連珠炮似地發作:
「戴阿璋,你承認吧,你就是嫉妒得發瘋,你嫉妒小喜潑天的才華和天賦,以前高高在上的你如今一點都不如她,你還嫉妒我,這麼優秀的她是我的,你又悔恨吶,自己怎麼沒抓住她,自己怎麼這麼草率沒再多等一等。」
「你知道你爲什麼寫不出好作品了嗎?我告訴你,你太功利了,把人當玩物,把感情當利益工具,臆測別人,詆譭別人。林伯父要是泉下有知他犧牲了仕途撈了你這麼個廢物,大概會從棺材裏爬出來把你咬死。」
「我看在林家的面子上對你這個贅婿一忍再忍,你那些不光彩的過往無人在意了,你一而再再而三自己找罵的話,我不介意成全你。」
我莫名想笑,我一直覺得陳深跟老師一點都不像,現在看來,還是很像的。
戴秉璋被狠狠戳了好幾個痛點,歇斯底里起來:
「陳深,你不要太過分!你不要以爲得了幾個獎就能評判我的作品了,林修文當年拉我一把也是爲了她女兒,林家這麼些年要不是我撐着早垮了,還輪不到你……」
「啪」一聲,林如茵蓋了他一耳光,「還嫌不夠丟臉嗎!」
陳深忙不迭地攬着我退出戰場,將爭吵的二人丟在身後。

-8-
戴林二人在婚禮上的鬧劇傳揚得很快,謠言也愈演愈烈。
有說林如茵本來就任性霸道,藉着世家名門仗勢欺人不出奇,也有說她也是被人矇騙,識人不清而已,各式各樣層出不窮,只對戴秉璋的判斷出奇統一,所有的傳言裏都是個背信棄義、道貌岸然的卑劣小人,他這麼多年苦心孤詣維持的光正形象轟然倒塌。
聽說至今二人還在冷戰,林如茵還提了離婚。
「有點開心。」
陳深知道了以後抱着我咯咯笑,我從懷裏抱出他的臉。
「你怎麼還落井下石呀?」
他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那必須,我就是個普通人,我接受自己人性裏的低劣。」
「那你說說,你怎麼低劣了?」
他壞心思地咬我的軟肉,手也開始不老實,貼上我的耳朵輕喘:
「我不說,我一向是個行動派。」
婚後沒羞沒臊地過了幾個月,本打算動筆的新詩集只能明日復明日。
等我拿起筆的時候,老師遞了一張報紙給我。
「你看看。」
是戴秉璋獲獎的喜報,他的新詩集獲得了詩歌類的一等獎,副刊上刊登了得獎作品的節選。
我認真一讀,才發現這是我還沒發表的詩!
看我的表情,老師瞭然。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
我想起來婚禮那天以後,我放在書房的那本用來隨手記的本子不翼而飛,我以爲是落在哪裏了,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落在哪裏很清楚了。
「你打算怎麼辦?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過,到最後搞不好惹得一身腥。」
我點點頭,明白老師的意思,無憑無據說他抄襲,被他倒打一耙的話我也沒辦法自證。
但是……
我安撫老師:「沒關係,他愛抄就讓他抄,最好多抄點。」
又過半年,戴秉璋的獲獎詩集出版的時候,我的新詩集也準備好,和王偉忠商量出版的事。
稿件送過去幾天,王偉忠就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門。
「小喜啊,你這本詩集,怎麼有幾首和秉璋的詩過於雷同啊?」
我施施然請他喝茶,「這樣嗎?肯定是有什麼誤會,那大家一起聊一聊吧,把他的出版社編輯都叫上。」
嚴格來說,哪幾首詩是前幾句相同,後面完全不一樣,連詩的主旨都不同。雖然明顯我的作品優於他的,但他佔了先發優勢。我這個作品是王偉忠手裏的大項目,見我胸有成竹,還有轉圜餘地,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議。

-9-
「你們去了,到時候我贏了,還顯得我勝之不武。」
與戴秉璋對峙前,我婉拒了陳深和老師的陪同,一個人單槍匹馬去了出版社。
剛進大門,就被人拉進一旁沒人的傳達室裏頭,是戴秉璋。
「小喜,只要你離婚,我就不告你抄襲了。」
我特意讓王偉忠隱瞞了是我主動想聊一聊的想法,以主編的名義牽頭了這次的會面。他以爲是我被出版社發現抄襲,他是來作證的。
我揮開他的手:「爲什麼?」
「如茵和我離婚了,我現在只有你了,他陳深能給你我也能,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寫作,一起拿獎。」
我有點好笑:「到底是什麼給了你勇氣跟我提這些啊?」
「戴秉璋,你以前就算卑鄙,但起碼對待寫作是虔誠的,你還記得那些文字給你救贖的日子嗎?那時候的你會知道有朝一日要靠抄別人的邊角料來維持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嗎?」
他愣了一瞬,隨後無所謂地攤手: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我的提議你不願意就算了,這本來就是我對你最後的施捨,今天過後,哪怕你有陳家撐腰,也到此爲止了,別到時候被掃地出門又回來求我啊。」
我懶得再理會他,徑直進了會客室。
談話很快開始,戴秉璋進來的時候人模狗樣,一副睥睨天下的樣子。
他舉了很多證,創作的時間,與編輯的溝通記錄等等,有人證有物證。
跟着他來的編輯有些不耐煩:「這個會也不知道有什麼好開的,阿璋的詩集早發表半年,誰抄誰是很清楚的事情呀!」
王偉忠急得滿頭大汗:「小喜,你不是說可以解釋嗎?」
我定定地看一眼戴秉璋,問他:「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戴秉璋哈哈大笑:「你瘋了吧?現在是你抄我,這話應該我對你說。」
無可救藥了。
我打開面前的筆記本,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那個不翼而飛的筆記本,被攤開着,我的字跡,一頁是那篇被戴秉璋獲獎上報的那,一頁是一些雜亂的隨筆,有幾行和戴秉璋詩集裏的詩一模一樣。
本子後面墊的是一張報紙,日期是一年前。
「解釋吧。」
我憐憫地看向戴秉璋。
照片是陳深拍的,那天正好在試新買的相機,我不願意給他拍,他就拍我的本子,遠遠近近地拍了好多張。
他驚慌一瞬,很快冷靜下來:「這能說明什麼,不過一張照片,報紙也可能是你特意找來的。」
我點點頭,指了指照片裏筆記本旁邊開滿花的樹。
「梨樹是 3 月開花Ṭū́ⁿ,這棵梨樹再厲害也不會在該結果的 9 月盛放,可你剛剛說了,你是在 9 月的落葉裏寫的這首詩,你不要說你記錯了,你的葉子還放在桌上。」
他剛纔舉證,信誓旦旦地拿了落葉出來, 說自己是感受到了秋天的蕭瑟才寫下這首詩。
現場靜默一陣,戴秉璋的編輯起身:
「你怎麼跟我保證的?你自己去跟主編解釋吧!」隨即逃也似地離開了。
戴秉璋徒勞地想拉住他:「我沒有, 是她污衊我,你要相信我!」
我搖搖頭, 示意讓王偉忠善後, 一身輕鬆地離開了會客室, 徹底把戴秉璋留在了身後。

-10-
「你快誇我, 我簡直神來之筆!」
陳深聽說他隨手拍下的照片是致勝關鍵, 見天地跟我邀功。
「我沒想到你也太按捺得住了, 他這次不知道要賠多少錢, 以後也別想寫書了。」
我抿抿嘴,其實開始並沒有想做這麼絕。剛開始發現被他抄的時候,我還想着, 抄了就抄了吧。可戴秉璋簡直無恥, 抄了一首又一首, 還狗尾續貂。我卯足一股氣等他出版,再趁着自己出版把事情鬧大, 把我和他的矛盾轉化成出版社間的矛盾, 這樣縱使他有林家撐腰,此次之後也再無立足之地了。
只是我沒想到,林如茵懸崖勒馬那麼快。
「林如茵被他連累得丟了好些生意, 這回是鐵了心不會管他了。據說他前幾天去林家大門口跪了好幾天, 最後報警被趕走的, 真是開了眼了。」
陳深對於戴秉璋完蛋相當幸災樂禍,笑得嘴都咧到耳朵眼了。
他美滋滋地抱住我, 賊兮兮地說:
「老婆仔這麼厲害怎麼辦, 我該怎麼獎勵你呢?」
我揪住他的耳朵,學着他把臉皺在一起笑:
「玩我喪志,你快去寫書!」
-完-
番外·陳深的某一封信
你好哇,小喜。
這幾天我有些灰心, 我每天用心跟你阿爸學習鋤頭鐮刀的使用方法,自覺是有些長進的,但還是遠遠達不到他的要求。他總是對我嘆氣, 會不會是覺得我是個靠不住的小子?
說來好笑,在我落筆的時候這本來是件很嚴重的事情, 但跟你說了以後, 我有了一些信心。我的信心是你,真的。
遇到你以後, 我總是自卑。
雖然我知道揚長避短的道理,但我的短處真的好多。
我長得不如你好看,力氣也沒有你大,連一貫擅長的寫作,我媽也說天賦不如你。
你真厲害,我太需要一些長進了。
我總是有好多話想跟你當面說,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你不必擔心,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變化多端的天氣,或者那隻我抓不住的蟋蟀。
但聰明如你,大概知道我在說什麼,對吧。
可你每次跟我說話都讓我感覺到你在害怕,我就不敢說了。
你不要害怕。
蟋蟀抓不住我就把它放掉, 我不會傷心,你不要害怕。
我寫書的時候下筆如有神, 給你寫信卻總是卡殼, 只能翻來覆去地說一些傻話,你不要笑話我。
明天見,小喜。
不見也沒關係。
哈哈。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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