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從軍三年未歸,我靠賣豆腐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操持家事,伺候婆母。
戰爭結束後,與他同去的小叔帶回他戰死沙場的消息。
婆母哭得情真意切,小叔和弟媳也在一旁勸我節哀。
我以袖掩面擦淚,假裝沒看到婆母心虛的眼神和小叔臉上那顆區分他兄弟二人相貌的痣。
那顆痣,可是我夫君纔有的。
-1-
我坐在寬大的土炕上掩面哭泣,女兒阿錦匍在我腳邊。
婆婆大着嗓門嚎:「我可憐的守和就這麼沒了啊,他才二十有二,還有兩個孩子,這一走爲娘我可怎麼活啊!」
小叔周守元扶着弟媳的手,擠着眼往外憋眼淚。
故作悲傷的面龐上還夾雜着些隱約的興奮。
半點不像失了兄長的樣子。
我擦去並不存在的眼淚,抬起一張慘白的臉,情真意切地說:
「守和這一走,我們娘倆還有母親就只能依靠小叔了,還望小叔看在你兄長的面子上不要嫌棄我們是累贅。」
周守元、不對,應該是周守和被我看得有點心虛,躲開我的目光誠懇答應着:「這是自然,我一定會替大哥照顧好嫂嫂和兩個孩子的。」
我心中冷笑一聲,抱住阿錦。
從他回來說大哥戰死沙場那一刻我就認出來了。
他根本不是小叔周守元,他就是我的夫君周守和!
他們兄弟二人的相貌雖然一致,但是周守和眼角有一顆棕色的痣,身量也要比周守元矮小一些。
至於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我也能猜出來個八九成。
弟媳柳安娘是周守和兄弟二人的青梅竹馬,周守和傾慕她多年,柳安娘卻嫁給了周守元。
他不得已才娶了我,畢竟他家貧困,而我又是個孤女,不用聘禮就娶得到。
現如今周守元戰死沙場,對他來說是重得舊愛最好的機會,他自然會拿養老之事逼迫婆婆從他心意。
至於柳安娘,亂世的女子最大的依靠便是夫君,與活命相比,她自然是願意的。
他們倒是各有各的打算,只是單把我當傻子。
而我明明看出來了,卻不願拆穿他們。
只因爲在他回來前一天我去鎮上賣豆腐時看見一則京城貴人尋女的告示。
上面寫着:稚女走失,已十二載,苦尋不得,杳然無信,女膚後有梅花胎記,腕系鳳紋銀鐲,若有知吾女下落者,必酬白銀五百兩。
我確實有一個鳳紋銀鐲,背後也有個梅花胎記。
但我並不是這位貴人要尋的女兒。
-2-
我以前也是有家的。
阿爹是個山間的獵戶,靠打獵爲生,爲人剽悍粗野,一張兇面讓女子都望而生畏,故而他撿到我時已二十有五,卻依舊未能娶到妻子。
據他說,那是個初春的夜晚,他去市集賣了狼皮回來,隱約聽見有娃娃在哭,他一看,是年幼的我坐在髒穢的棄灰處無助哭泣。
他雖爲人粗放,卻有顆仁心,當下沒有猶豫,便抱了我回去。
阿爹一個漢子,不知道如何餵養孩童,便日日溫了鹿奶,做了細軟的肉粥給我喝,日復一日下來,我的身體早沒了剛被撿到時的羸弱,反而健泰起來,八歲就能跟着他在山間打小兔。
可能是上天看阿爹良善又只我一個親人,揮揮手又給了他一個女兒。
那日我在雪地追尋一隻野兔的蹤跡,順着一深一淺的腳步走ƭûₑ下去,恍惚間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遠處窩着。
我看那體型不像野兔,倒像只狍子,興奮中忙架起了火銃。
在我即將要射出火銃那一刻,阿爹急匆匆撲過來按住我的手。
他蹙着眉頭說:「那好像是個人。」
就這樣,我們撿回了我的妹妹,阿爹沒什麼學識,我隨他姓叫陳金銀,便又給妹妹取名陳珠寶。
撿到珠寶時她大約有五六歲,背後有個梅花胎記,手腕上戴個精巧的鳳紋鐲子。
我們問她身世,她卻形同癡傻,一問三不知,甚至連衣裳都不會ƭüₛ自己穿。
幾年後我和珠寶漸漸長大,阿爹聽聞鄰縣有位神醫專治小兒癡傻,便急匆匆帶着珠寶去了與我們相隔不遠的雲錦縣尋醫。
或許是那一次趕路時暴露了珠寶的行蹤,阿爹前日回家時還興沖沖地說郎中說了,珠寶的病有得治,第二天他就死在了荒無人煙的山嶺。
鄰居們將阿爹的屍首擡回來時,他渾身是傷,胳膊也沒了半個。
人都說他是被野獸撕咬丟了性命,我抱着呆滯的珠寶,卻半分不信。
阿爹身手那樣好,怎會輕易死在狩獵時。
似乎爲了驗證我的猜想,阿爹的屍身還在靈堂躺着,就有一羣黑衣人闖進了院子裏。
左鄰右舍被他們殺了個乾淨,我機靈,帶着珠寶躲進了炕洞裏。
血的氣息蔓延着,我也才十四歲,抱着珠寶瑟瑟發抖,不知所措。
就在黑衣人們尋遍了每個角落,開始翻尋屋外的地窖時,珠寶突然清醒了。
黑壓壓的炕洞中,她藉着雜草遮不住的幾絲光亮抓住我的手。
她說:「姐姐,我是京城鎮國公家的女兒,我的母親是當朝平樂公主,這些人是允王派來殺我的人,我已經連累了阿爹一條性命,不能再連累姐姐你了。」
說着,她將手上那個鳳紋鐲子褪下來塞給我。
「日後姐姐若是能去京城,請拿着這個鐲子去尋我的母親。」
「姐姐記住,我的小字叫朝朝。」
說罷,她便起身從炕洞鑽了出去,我都沒來得及拉住她。
她身量小,藉着夜色的遮掩一步步去到了竈房。
而後,她神色癡傻地出聲:「你們找誰呀。」
珠寶被黑衣人乾淨利落地抹了脖子,她小小的身軀倒下,睜着的眼睛看了我最後一眼。
短短兩日,我失去了全部的親人。
黑衣人走後,我安置了珠寶和阿爹,又將被屠盡的村子一把火燒得乾淨,而後扮成乞兒,往南邊走去。
家裏的錢財不多,待我一路乞討走到瀾洲時,身上已只餘三十文。
我狠了狠心,討了根燃着的木柴在後背燙出一塊疤痕,又找了針筆匠,仿照我畫出來的珠寶的梅花胎記,爲我紋了個一模一樣的上去。
做完這一切,我心力交瘁,倒在了街上,被周守和與他娘撿回去,硬娶做了他的妻子。
這些年,我被周家看管着,生活的重擔和阿錦的到來漸漸磨平了我的心志。
我本想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壓下仇恨的。
-3-
周守和回來當晚就歇在了柳安娘屋中。
周家貧困,屋子又小又窄,相距又近,隔壁屋稍微有點動靜都聽得十分清楚。
說實在話,他們二人也真是不知道害臊。
木牀被他們搖得咯吱響,伴隨着一些污人耳朵的聲音。我和阿錦與婆婆一起睡,阿錦被他們的動靜吵醒,睡眼惺忪地問我:「阿孃,小嬸爲什麼在哭啊,她生病了嗎?」
婆婆也醒了,尷尬地假打起了呼嚕,想把這腌臢聲蓋過去。
我沒好氣地來了句:「她在哭你死了的阿爹呢。」
而後捂住了她的耳朵。
這一夜,我未能入眠。
第二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燒了我和女兒夠喫的南瓜粥,用完便推了豆腐車要去街上。
周守和一臉饜足地攬着柳安娘出了屋子,二人理所應當地去了竈房,看見空無一物的食案時臉立刻黑了下來。
他不滿地喚我:「金……嫂嫂,怎麼沒燒早飯?」
我將豆腐擔子挑上肩,起身準備外出:「米在缸裏,自己去做。」
他們不在時我負責做豆腐賣豆腐,爲家裏掙開銷。婆婆身體不好又想拿喬,成日裏叫喚病痛什麼也不做,我顧頭顧不了尾,便逼着柳安娘做燒飯這些瑣事。
她本被周守元疼成了嬌小姐,自然不滿我的安排,如今爲她撐腰的人來了,她腰桿也直了。
她柔若無骨地往周守和懷裏一倒:「無妨,家裏雜事本就是我在打理,不要怨嫂嫂,我去做就是了。」
周守和聽了大怒:「嫂嫂,我不在時你就是這樣作踐安孃的?你明知道她身子不好,還要讓她勞累!」
我冷笑一聲:「我平日裏要出街賣豆腐,哪裏來的時間做這些瑣事,你若是心疼她你做就是了。」
「我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怎麼能進竈房?你快不要耍性子燒飯去,不要餓到我和安娘。」
「要麼自己燒,要麼便餓着。」
眼看我要挑扁擔離去,他幾步過來堵住我的去路:「今天就讓我教訓教訓你這個悍婦!」
呵,從軍幾年,勝仗沒打幾場,脾氣倒是大了不少。
他要落手到我臉上,我幽幽來了句。
「小叔便要這樣爲難一個剛死了夫君的女人嗎?」
他手愣在半空,眼神閃爍了一瞬,而後冷哼一聲進屋了。
-4-
我託隔壁的王大娘替我看着阿錦,便去了鎮上。
我做的豆腐口感嫩滑,豆香濃郁,這麼些年也積攢了些名聲,故而上街不久,就賣了個七七八八。
今日我賣完豆腐並未急着往回走,而是推着車來到了一處茶攤,要了碗茶慢悠悠喝起來。
茶攤對面便是那張尋人的告示,來往的人都會駐足看一眼。
我喝乾淨最後一口茶,揮了揮手,恰好露出半截皓腕。
「小二,再來碗茶。」
店小二忙應聲去倒茶,我敏銳地覺察到隔壁桌几位明顯氣度不凡的人看向我手腕上堪堪露出來一角的鐲子。
我並未表現出異常,喝完茶後就往家走去。
路上我依舊感到有人在跟蹤我,索性放慢了步伐。
一直到進家門,後面隱約的身影才消失。
只是我沒想到家裏竟是婆婆在生火,周守和與柳安娘都不在。
她一看到我回來了,就叫苦連天:「金銀啊,你可算回來了,守和跟安娘去鎮上逛鋪子了,家裏活都丟給我,我這老腰可要撐不住了。」
我接過她手裏的柴禾,無奈輕嘆一聲:「你進屋歇着吧,飯我來做。」
婆婆精明自私,但到底是她當初餵了我一口米湯將我救活過來,這些年對我也不算苛刻,大多數地方我不願意同她計較。
只是我先去了王大娘家想把阿錦接回來。
可王大娘卻疑惑地問我:「阿錦不是被接走了嗎?」
我心下一驚,忙問:「被誰接走了?」
「被守元和安娘啊,他們說帶阿錦逛街去。」
我稍微鬆了口氣,周守和好歹也是阿錦的親生父親,想來不會對她怎樣。
但我還是加快步子,打算去鎮上尋到他們把阿錦帶回來。
還沒走出二里路,我就迎面撞上了周守和二人。
沒有阿錦的影子。
我焦急地問道:「阿錦呢?」
周守和這才發現自己的女兒不見了,他也慌亂起來:「阿錦不是在我身邊跟着嗎?」
我又急又氣,抓住柳安娘:「我的阿錦呢?」
她支支吾吾地說:「我帶她去買糖葫蘆時發現沒帶錢,就去書鋪找守元要錢,結果就把阿錦忘了。」
忘了?
阿錦只是個三歲的孩童啊!
我氣急,想扇他們一巴掌又剋制住。
「要是我今天找不回阿錦,你們倆也別想好活。」
說完我便急匆匆往鎮子上跑去。
眼見夕陽都快下山了,我心裏怕得厲害,連帶着腳下不穩,摔了好幾個跟頭。
一個一個攤販、一個一個巷子找過去,都不見阿錦蹤影。
直到我再次來到下午喝茶時的茶攤。
小小的身影匍在桌子上睡着,我一眼認出那就是我的阿錦。
我慌忙奔過去搖醒阿錦,她睜開惺忪的眼,看到我一瞬間就開始委屈地哭起來。
「阿孃,小嬸把我丟在街上就走了,我害怕,是那個藍衣服哥哥把我帶過來的。」
我循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是我下午看見過的那羣人裏最俊朗的一位公子。
他對我頷首微笑,我則過去施禮:「今日多謝公子救了我女兒,如若不嫌棄,可願隨我去家中喫個飯再走。」
茶攤離家要有八里路。
我在賭他是否與那張告示有關。
果不其然,他微微一笑:「在下謝尋,便叨擾娘子了。」
-5-
我帶着阿錦和謝尋回家時,婆婆和柳安娘正在做飯,見到我回來還帶着個氣宇非凡的男人,他們有些遲疑。
我介紹:「這是救了阿錦的貴人。」
周守和看人家衣着不錯,態度十分好。
飯桌上,謝尋果然有意無意提起了那則告示。
「鳳紋鐲子、梅花胎記……」
周守和失神般喃喃道,他酒量不佳,此時又喝了幾杯,此時已有些暈頭。
忽然,他目光炯炯看向我:「金銀!你是不是……」
話未落,柳安娘就匆忙捂住他的嘴:「嫂嫂,守元喝醉了,我先扶他回房休息了。」
謝尋的眼神在我們幾人身上流轉,我忙解釋道:「這是我死去夫君的同胞兄弟,可能是喝多了失態了。」
他倒是未計較,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聽娘子說話,有些北方口音?」
我點頭:「幼時在北方長大,後來家中失火,我成了孤女,逃難至此。」
「敢問是北方何地?」
我沒隱瞞:「幷州懷縣。」
他一直淡然的面色突然有了些微弱的變動,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沉沉盯了我一會兒,而後道別離開了。
我收拾完餐具,將阿錦哄睡着。
轉眼一看,周守和他們屋子裏還亮着燭光。
我累了一天,上了牀早早歇息。
到半夜,我果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似乎是個身量纖小的女人,她彎着腰輕輕摸上了我的手腕。
我翻身說了句囈語,嚇得她連忙蹲在地上,見我半天沒反應,才又壯着膽子將手鐲開口掰大,拿了下來。
待她貓着腰輕聲走出去,我才睜開眼,在黑夜中目光凜然。
先是有意弄丟我的女兒,又想動身世的歪心思。
不枉她做我謀劃裏的一顆棋子。
第二天清晨,柳安娘就和周守和出門了,一直到黃昏纔回來。
進門時我正在做豆腐,柳安娘見我沒有發現鐲子不見了,才放心大膽地得意起來。
她看着院子玩耍的阿錦說:「也不知道嫂嫂這樣寶貴一個女兒做什麼,婆婆說了,就指着我和夫君生個小子出來呢。」
我沒ẗŭₖ理她。
「之前家中沒男人,我們都得靠着嫂嫂賣豆腐的錢來過活,現在守和回來了,以後可就用不上嫂嫂了。」
見我只顧低着頭做豆腐,她來了勁:「有些人啊就是命不好,夫君夫君留不住,孩子孩子生個丫頭,命裏有什麼富貴都把不住的。」
我丟下瓢勺,走過去迅速地扇了她一巴掌。
她跳起來大驚失色地指着我:「你打我?」
周守和聞言跑出來,把她攬在身後質問我:「嫂嫂這是何意,爲何要對安娘動手?」
我冷笑:「她前日弄丟我的女兒,今日又咒我死了的夫君,我不該打她?」
他啞聲,瞪了眼柳安娘後轉頭又離開了。
我也回了屋,沒再理她。
-6-
又過了三日,家裏突然來了一羣着官服的人,說要來尋京城貴人的女兒。
婆婆聞言驚訝地問:「京城貴人的女兒?大人莫不是搞錯了,我家這兩個兒媳婦……」
突然她像是反應過來了什麼,忙看向我:「金銀,是不是你?」
爲首那個大人立馬看向我,還未等我開口,柳安娘扭着腰肢和周守和進來了。
她一把擠開我,撲到爲首那人的膝下哭起來:「父親,你終於尋到我了,女兒這些年過得好苦啊!」
旁邊衆人都一臉喫了蒼蠅的表情,這時有人提醒她:「這是知府大人,並非京城貴人。」
柳安娘尷尬起身,知府大人也不動聲色退開。
「那京城貴人是?」
周守和試探着開口。
「平樂公主。」
一聽這名頭,他們三人腿都軟了一下。
周守和更甚。
他之前從軍跟的是允王的隊伍,也就是平樂公主和當今聖上的異母兄弟。
天下百姓誰人不知允王手握兵權,在朝野上說話都分量得很。
也有傳言說,允王有篡位之心。
纔是最近這場戰爭,允王帶軍去守燕城,被打得節節敗退,還是靠平樂公主的風夫婿鎮國公親自上陣打退了匈奴。
也因如此,聖上理所應當地收回了允王的虎符,無人敢有異議。
這些,都是周守和當閒談與我們說起的。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被他厭棄的我竟然能和平樂公主扯上關係。
這時知府問柳安娘道:「你說你是定遠郡主,可有信物?」
柳安娘支支吾吾地回答:「有,是一個鳳紋鐲子和背上的梅花胎記。」
我一臉不可置信:「安娘,你?」
周守和急忙堵住我的話:「嫂嫂這是替安娘高興傻了,你放心,等安娘做回定遠郡主,阿錦也會有好日子過的。」
我死死捏住手心,求助般看向婆婆,她是知道我有這些印記的。
婆婆卻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看我。
柳安娘翻開袖子,露出那個鳳紋鐲子:「大人你看,這是我自小從幷州走失後便帶着的鐲子,還有我後背的胎記,也可證明我的身世!」
呵,倒是偷聽得一字不差。
知府聽到地方對得上後眼神一閃,立馬帶上笑意,令身邊的女侍帶着她下去查驗。
一刻鐘後,女侍攙着柳安娘上前。
「大人,確是梅花胎記。」
話落,知府已帶着衆人跪下:「參見定遠郡主。」
我也被周守和拉着跪下,柳安娘受着我們的跪拜,得意洋洋地看了我一眼。
-7-
夜晚,柳安娘被知府一羣人帶走,說是既認了身份,便先去知府府裏住着,待收拾妥當,便去京城認親。
周守和也躍躍欲試想跟上,但被人家攔了下來。
這並沒有磨滅他的興奮,他在堂屋裏踱步:「嫂嫂別怪我和安娘心狠,安娘若是過上好日子,定不會虧待咱們一家人的。」
我心底嗤笑,卻還是順從地接話。
「我不在意這些,只要我和我的阿錦好好的就行。」
他似乎不太相信我如此心甘情願放棄了榮華富貴,試探着問我不委屈嗎。
我搖搖頭:「委屈什麼,守和走了後我只想把阿錦拉扯大,在這裏守着守和的衣冠冢,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被我一番話說得感動,幾次欲言又止,看着我的目光極其愧疚。
我忍着心裏的噁心,說要休息,將他請了出去。
這一夜我睡得也不踏實。
真正的鳳紋鐲子早被我藏了起來,柳安娘拿走的那個是我前幾日在銀鋪裏打出來的假貨。
我不傻,知道如今公主尋女的告示能到南邊來定是允王式微,她們又查到了什麼線索,這纔敢大張旗鼓地尋親。
而允王到底沒徹底落馬。
若是柳安娘不動歪心思,我提前打好用來掩人耳目的假鐲子也派不上用場。
她既然動了,那我也只能順水推舟了。
只是可憐我的珠寶,若是她和阿爹能活到現在,現在應該已經在自己爹孃身邊了吧。
之後幾天,都不曾再有柳安孃的消息傳來。
一日一日過去,我也有些心神不定。
難道說她真的順利與平樂公主相認了?
周守和也焦慮得緊,成日在門口探,指着能有人接他去京城享福。
又過了兩日,確實有人來了。
是那日見過的公子,謝尋。
他帶來的不是接周守和一家去享福的旨意,而是柳安孃的死訊。
他說:「定遠郡主突發心悸,已於前日死在了知府府邸。」
周守和聞言不敢相信:「怎麼會?安娘、郡主身子雖弱,但從未有過心悸的毛病,她怎會死得這樣突然?」
我雖驚訝,但並無太多意外。
果然,若是認親的人是我,如今大約是我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了。
我上前跪下俯首:「可憐郡主一條性命,只是平樂公主尋得郡主又喪女,恐要更傷心了。」
謝尋扶我起來:「公主早已南下想親自於途中接了郡主回去,如今已快到瀾洲了,可憐郡主福薄,到底也沒撐到與公主見面。」
「此次過來,也是想收拾些郡主的遺物平緩公主傷心的。」
我不動聲色:「大人可否讓民女隨行,民女可爲公主講些郡主的事兒,起碼能寬慰公主些許。」
他思忖片刻,便答應了。
周守和與婆婆早已失了方寸,他們沉浸在美夢破裂的傷心中,半點沒注意到我與來人說話。
待他們反應過來時,我已帶着女兒走遠了。
-8-
馬車上搖搖晃晃,阿錦安靜地坐在我身邊,大眼睛看來看去,很新奇的樣子。
謝尋在我對面坐着,他閉目養神,似乎很疲憊。
「謝大人可知郡主殿下的喪儀如何操辦,是在瀾洲還是回京?」
「自然是在瀾洲,如今天熱,回京怕是不便。」
「並且,這位郡主殿下還Ŧü⁼不知道有沒有福氣,能與公主相認。」
我心下一動,看向謝尋微笑的面容。
「謝公子這是何意?」
「我的意思娘子不明白嗎?」
話說到這一步,也沒必要閃爍其詞了,我直截了當開口:「你到底是何人?」
「定遠郡主,是我的堂妹。」
原來如此,他竟是鎮國公的侄兒。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和柳安娘都不是郡主,對嗎?」
他微笑着開口:「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也僅限於我了,娘子若是知道什麼內情,可不要輕易說出來,性命要緊。」
我心緒雜亂,覺得事情似乎要更復雜些。
緊趕慢趕走了一天,終於在第二天清晨趕到了知府府邸。
柳安孃的靈柩在後院停着,靈堂操辦得十分豪華,旁邊還請了十ťú¹多個輓歌郎哭喪,吵得厲害。
知府大人不在府裏,據說是早早去迎接平樂公主了,我作爲「郡主」認親前的家人,並無太多人在意。
謝尋將我和阿錦安排到一間小廂房住下,便也動身離開了。
本想好好睡一覺恢復些精力,卻不想一直到黃昏,我都未能睡着。
突然庭院裏嘈雜起來,一衆「恭迎公主殿下」之聲響起,我心中一喜,連忙起身準備出門。
也正在這時,侍從前來,將我帶去了柳安孃的靈堂。
公主思女心切,已然撲倒在靈柩上痛哭起來,聽到我是郡主的嫂嫂,她揚起疲累的臉看向我。
「你便是我兒的嫂嫂?」
我細細看了公主一眼。
美人面,櫻桃腮,珠圓玉潤,富貴逼人。
和傻珠寶十分裏面八分像。
謝尋依舊是那副淡然的模樣,瞥了我一眼後便小聲提醒公主:「殿下,何不細看郡主的面容?」
我與公主一同將目光移向靈柩裏柳安孃的臉。
突然公主驚呼一聲:「這不是我兒!這是何人?」
知府一衆人跪下,滿臉冷汗:「公主何出此言,那鳳紋鐲子、梅花胎記與幷州懷縣都是對得上的。」
公主憤憤出聲:「我兒與我相散時已有五歲,十二年變數再大,我還能不記得她的臉了?」
我看時機正好,幾步邁到公主面前跪下:「母親,我纔是朝朝啊!」
堂下譁然,公主又驚又疑:「你不是這個冒充之人的嫂嫂嗎?你如何知道我兒的小字?」
「柳安娘僞造了鐲子,又私烙了胎記想要冒充女兒,母親請看,這纔是真正的鳳紋鐲。」
我拿出真正的鐲子,並冒着對公主不敬的風險俯到她耳邊:「有人要取朝朝性命。」
公主一把抓住我的手,看到我堅定不似作僞的面容以及堂下跪着的一衆人,而後謝尋又對她點了點頭。
她面色幾變,終於下了決心:「傳本宮旨意,本宮已經找到真正的定遠郡主了。」
話落,衆人又向我跪下:「恭迎定遠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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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我被帶到公主面前。
她攥着那個鳳紋鐲子,急切地問我。
「你是朝朝什麼人?真正的朝朝現如今在哪裏?」
我心下不忍,躊躇幾番才說出口。
「公主節哀,朝朝她……」
「開元十四年便逝去了。」
「什麼?你是說我的朝朝已經死了五年了?」
我忍着心中的悲痛。
「開元八年,我與我養父在幷州懷縣未啓山撿到朝朝,那時她形同癡傻,問不出家世。後來她十一歲那年,阿爹帶她去雲錦縣治癡傻病,一趟回來卻被賊人屠了村。」
「朝朝突然清醒,對我說,這些都是允王派來殺她的人,讓我珍重性命,她則……」
「自己出去引了賊人,喪命刀下。」
公主淚流滿面,喃喃出聲:「允王,當真是允王。」
「是我害了我的朝朝,錯信了賊人。那日去懷縣燒香,有刺客追殺我,我爲保住朝朝便令侍女將他帶走,沒想到我得了救,卻失了朝朝的蹤影。」
「想來必是朝朝逃難時看到了允王屬下的臉,明明都裝傻保命了,卻還要被如此趕盡殺絕。」
繞來繞去,我才明白這場鬥爭。
允王爲了奪先帝留給公主的一點兵權,假意與公主交好,暗中卻派人去殺她。公主爲保朝朝,派人帶了她先逃,只是沒想到她平安了,朝朝卻走失了。
而後來一而再的追殺,也是爲了防止朝朝活着與公主相認指證允王罷了。
甚至知府也是允王的人,他們收到公主要尋親的消息,便開始四處盯人。
爲防萬一,他們都未曾仔細覈實柳安孃的身份,便對她痛下殺手。
幸好我提前留了心眼,否則不僅阿爹和朝朝的仇報不了,連我也要喪命於此。
公主攙了我起身:「好孩子,你很聰明,如你所言,朝朝最後幾年過得也算平Ťű̂₋安。」
「你和你父親將她照顧得很好,她喪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無用,我愧對她。」
這時謝尋走進來,似乎對這個局面一點都不意外。
他拱手:「殿下,我與屬下已經將瀾洲知府的書房徹底搜尋了一遍,果然發現了允王的書信。」
公主忙接過那一張信箋,只見燭光下幾個大字:「似定遠者,格殺勿論。」
呵。
公主冷笑一聲:「倒是心狠得厲害。」
「明日我們便動身回京,謝尋,你拿着之前搜尋到的允王貪墨的證據與這封信箋,護我與朝朝回京。」
見我遲疑,她解釋道:「你便安穩坐好郡主的位置,其餘的不用管。」
「是,民婦還有個女兒……」
「一同帶上便是。」
-10-
第二日清晨,我們便踏上了回京的路。
謝尋已對外放了消息出去,說已尋到真正的定遠郡主,便是欒鎮周家的寡婦陳金銀,而之前的柳安娘是冒認的。
我坐在公主的坐輦裏,心想等周守和知道了這個消息定會後悔得要命吧。
日夜兼程來到京城,已是半月後。
公主將我和阿錦留在了國公府,她則ṭű₇去宮裏面聖。
待她面聖回來,依舊憂心忡忡。
我問公主如何,她長嘆一聲:「皇弟信我,也有扳倒允王的意向,只是光靠幾封未署名的書信與貪墨的證據,怕是難斬草除根。」
我心下了然,畢竟允王雖失了兵權,但到底也在朝中沉浮多年,光憑這些空頭證據,自然要不了他的性命。
想來想去,我想到了阿爹和珠寶。
在他們死去那年,阿爹攢了一堆獸皮,說要給我打個玉釵賀我的及笄禮。
珠寶拍着手,一個勁兒說姐姐漂亮,姐姐好看,姐姐戴玉釵。
什麼都沒了,阿爹沒了,珠寶沒了,那一堆獸皮也在火中燒成了灰燼。
思緒至此,我已淚流滿面。
「這些證據殺不了他,但若是在天子腳下對郡主動手被抓了呢,還能拿他沒辦法嗎?」
公主臉色一變:「金銀,你……」
我跪地伏首:「明日起便請謝公子對外散播傳言,引他們對我再次下手,若是我真的因此喪命,還請公主照拂我的女兒。」
謝尋與公主雖不忍,但最終還是點了頭。
第二日,京中就有了流言,說允王狼子野心,想殺了公主奪兵權,卻誤傷郡主,現在郡主平安回京,允王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而我在京內招搖至極,既入宮拜見聖上與太后,又隨公主禮佛爲天下祈福。
宮中晚宴,我更是坐到了皇后娘娘身邊。
觥籌交錯間,我第一次看清了我的仇人。
允王。
一個光憑面相就能看得出來心機深沉的男子。
男女坐席相隔,我看到他遙遙望了我一眼,面色令人難辨情緒。
我於桌下捏緊了筷子。
痛意爲我挽回些許理智。
這時,突然有宮人上前稟報。
「有一人稱是定遠郡主的夫君,正在殿外求見呢。」
我心中一驚,難道是周守和?
聖上還未發話,允王卻已做了主:「傳。」
只見聖上臉色十分難看。
果然是周守和。
他見到我就要撲過來,被宮人攔下。
「郡主殿下,你莫是有了富貴就忘了爲夫我了,你可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啊。」
不用想也能知道誰把他帶進宮的。
這一鬧,讓所有人知道定遠郡主不僅嫁過人,嫁得還是個如此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公主的臉都要被丟盡了。
我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是嫁過人,可我的夫君早死在了戰場上,小叔這是糊塗了嗎,竟覺得自己是我的夫君?」
他咬咬牙:「我是周守和啊娘子,死掉的是守元!你就是不願意與我相認,也不該這般扯謊吧。」
謝尋也在宴上,他緩緩開口。
「你說你是周守和,那着人清點一下軍冊不就知道了。」
此話一出,周守和滿面慌張。
聖上不耐煩地揮揮手:「查!」
不出一刻,已有內侍上前稟報。
「啓稟陛下,周家兄弟行軍那一冊記錄,周守和確實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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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
必定是周守元死那一刻,他就動了要將弟妻佔爲己有的念頭。
於是在登冊的時候,他便將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畢竟他們兄弟二人相貌無差,又在一個營。
矇混過關倒也容易。
一隻螻蟻而已,甚至只是聖上揮揮手,他便被人捂了嘴拖了下去,奏樂重起,他並未激起任何波瀾。
我看了眼他離去的方向,毫不在意。
能不能在宮裏全須全尾走出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漫長的宮宴結束,我聲稱不勝酒力,被人扶去了偏殿休息。
夜黑風高,幾個值夜的宮女守在門前,燭光微微跳動着,我躺在軟榻上閉眼休息。
突然,我聽到宮女的驚呼,而後是利刃沒入脖頸的聲音,不過一瞬,血腥氣就湧入我的鼻腔。
心臟瘋狂跳動,但我依舊閉着眼裝醉。
直到我能清楚感受到,那人來到我的身後。
一雙粗糙的手摸上我的髮絲,來人沉沉開口。
「朝朝啊朝朝,你真是個命大的孩子,皇叔我殺你多次,你都能陰差陽錯活下來。」
「那些廢物既不管用,那今日只能由皇叔來了解你了。」
我從牆上看到他抬刀準備刺下的身影,突然徐徐開口。
「皇叔,爲何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呢?」
允王一驚,後退一步,然而只是一瞬,他再次提刀前來。
我自榻上翻滾而下,躲開他的刀劍,同時開始大喊。
「救命!允王要殺我!陛下救我——」
眼看他又失手,而窗外已有侍衛趕來時亮起的燈火,允王越發着急,刀法也亂起來。
我自幼與阿爹在山間打獵,多多少少有些功夫在,也能躲一些過去,但我卻狠了狠心,裝作避之不及,令自己左肩捱了他一刀。
疼痛使我體力驟減,眼看他還要再來一刀刺向心口,突然門被人一腳踢開。
是謝尋!
他架着弓箭,一箭射穿了允王的眼睛,而後飛奔到我身邊,抱起了我。
我看着他焦急的面容,輕輕笑了笑,要他放心。
隨之而來的是聖上與公主以及赴宴的一衆臣子。
公主一看我鮮血淋漓的傷口,撲過來哭着喊太醫。
或許是失血過多,我眼前有些模糊,腦子也混沌得過分。
我隱隱看到阿爹和珠寶在朝我笑。
我要去見他們了嗎……
可惜不能陪我的阿錦長大了。
-12-
我並未死。
宮中太醫醫術高明,那一刀又不在要害,故而我沒死成。
只是到底受了傷,我再醒來時,已是三天後。
一睜眼, 面色憔悴的公主在我身邊趴着,謝尋也遠遠坐在榻上。
我張嘴喚了聲公主, 她一見我醒來,喜極而泣。
我無心其他的, 第一句話便問:「允王如何, 可有伏法?」
「有。」
謝尋過來了。
「新賬舊賬一起算, 又是殺公主郡主未遂, 又是貪墨受賄, 聖上已經着人把他押起來了, 郡王的名頭也奪了。」
「朝朝的仇, 你阿爹的仇,以及你這一刀的仇,都報了。」
終於。
我潸然淚下。
阿爹, 珠寶。
我爲你們報了仇了。
在宮中療傷多日, 謝尋日日來向我彙報外面的動靜。
比如允王舉家被流放至西北, 連幾歲的小兒都沒幸免。
比如那日殺柳安孃的果然是瀾洲知府的人,那個知府也因允王一案被下了大獄。
比如周守和被驅趕出京後一路乞討回了瀾洲, 回去後便成日以郡馬自稱, 到處惹是生非,如今被地頭蛇打斷了一條腿才清醒,老老實實在家裏種起了田。
以及我的身世已向聖上稟明, 但聖上讚賞我的有情有義, 雖奪了我的定遠郡主, 但又給我封了明珠郡主,我和阿錦此後便可安然生活在聖上賜的郡主府中, 不愁喫喝。
我感嘆一句, 倒也算善惡有報。
「公主還爲你求了門親。」
我一口水嗆住,咳嗽了半天:「什麼?」
他清清嗓子,似乎有些難爲情。
「求的你和我……」
「啊?」
我去公主府裏回絕了這門婚事。
不爲別的,只因我沾了珠寶的光才做了這個郡主, 又沒有顯赫的家世,還帶着個女兒,配鎮國公的侄兒, 實在懸殊。
我知曉公主是爲我後半生做打算,怕我無依無靠。
但我陳金銀能養活周家那一大家子, 就能養得起我和阿錦。
我絕不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託付他人之手。
那日回絕了婚事, 謝尋親自送我出府,我本以爲他該高興, 卻不想他面色沉沉,並不開心。
「謝公子。」
我出聲喚他。
「我求了公主,不日便要動身回幷州,我想陪着阿爹和珠寶。」
他點點頭,張了張嘴,只說出來一句保重就離開了。
-13-
我和阿錦在幷州住了下來。
我爲她請了最好的夫子教她學識,時不時也帶她去山上打獵。
我手把手教她,就像阿爹當年教我一樣。
我們還一起養了只小狸奴,取名叫珠珠。
一日我們在山上獵一隻小鹿,卻被一頭野豬追上。
我命阿錦先跑,自己則架起火銃。
「嘭」一聲,我並未開槍,野豬卻倒下了。
我抬眼, 竟是謝尋。
我心中莫名一喜,問他:「謝公子怎會在此?」
他俊朗的面容看着我:「我求了聖上, 派我來幷州任職了。」
「娘子可願請我去家中喝杯茶?」
我沒有問他原因, 他也沒說。
我笑着點頭,帶着他走在春日的小道上。
春日的茶最香,春日的景色也最美。
一切都正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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