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我花五文錢買了個落魄少年。
哄他做牛做馬的伺候我。
某日卻無意撞見他與暗衛談話:
「殿下,過幾日就要回楚國了。」
「這女子…殿下準備如何處置?」
元衡輕笑一聲:
「鶯鶯身份低賤,又是孤女。」
「若是她知曉了本王身份,定會想方設法攀高枝,死纏爛打不鬆手。」
「算了,誰叫她貌美過人呢?到時候本王便格外開恩,許她做個通房侍妾,她必會感恩戴德。」
原來,他是鄰國五皇子。
此番裝窮,不過是爲了戲弄我取樂。
我鬆了一口氣。
其實,我也是裝窮的。
我是國公府養在田莊的小小姐。
再過七日,就要替嫡姐去鄰國和親了。
——嫁給他那個太子皇兄。

-1-
屋內交談聲還在繼續。
「本王又不傻,鶯鶯雖然貌美,但只是個孤女,玩玩就算了。」
「要說娶妻,當然要娶溫婉賢惠的世家貴女了。」
那道聲音慵懶又玩味。
「你們說,等她知道本王身份後,會不會哭着喊着,死纏爛打,求本王把她帶回去?」
「罷了罷了,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就許她做個通房侍妾。」
旁邊幾人聽了,低低笑起來。
「殿下英明。」
原來,他就Ŧù²是楚國那位大名鼎鼎的五皇子元衡?
我曾聽說過的。
他幼時乘華貴車輿出宮。
見有窮苦百姓沿街乞討,遂起了玩心。
將金珠扔出窗外,看着窮人們爭相搶奪,打得頭破血流,以此爲樂。
昔時。
他視窮苦人民爲草芥,肆意踐踏。
今日。
又將目標放在我這個「平民女子」身上,戲弄取笑。
小桃憤憤不平。
「小姐好心救人,他竟、他竟如此過分?!」
無所謂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輕聲說道。
「想想,一隻養來解悶的狗兒背叛了你,你會爲它生氣麼?」
「反正,我是不會。」

-2-
楚、魏兩國通婚,楚國太子元璟,即將迎娶魏國公主。
五皇子此行目的,便是迎接和親公主,護送公主一路上的平安。
可巧了。
剛纔父親召我回國公府,說的也是這回事。
和親是門苦差事。
陛下不捨自己的親生女兒遠嫁,便請國師測算,挑中了國公府嫡女的八字。
父親心急如焚。
「柳鶯,楚國路途遙遠,你姐姐身子嬌貴,經不起折騰。」
「你與她同日降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叫你來替嫁,心裏可委屈?」
我俯身一拜。
「不委屈的,父親。」
「只是…」我掏出手帕,硬擠幾滴眼淚:「女兒從小不在父親身邊長大,將來又不能爲父親大人盡孝,緣分淺薄,女兒實在是…傷心難過。」
他的面色沉了幾分。
他聽得出來,我心中有怨。
當年大夫人臨盆發動時,有神算路過。
留下一句。
「天有鳳鳴之象,國公大人若是今日得女,此女日後,定當貴不可言!」
漫長焦灼的等待後,一聲啼哭響起。
婢女激動報喜:「是千金!」
他大喜過望,抱着襁褓高興得說不出話。
正當衆人準備慶祝時,又有一道消息傳來——
後院有位小妾,在大夫人臨盆時,被一隻玄貓衝撞。
她腹中胎兒還未足月,就這樣急急地降生下來。
前後相差,不過一刻鐘。
也是…一個女孩。
大夫人發了怒。
認爲我的存在,會搶了嫡小姐的福氣。
於是我剛出生,就和小娘一同被抹掉姓名,逐出府去。
除了每月固定的銀子,再無一人過問。
五年前,小娘過世,我就這樣獨自長大。
父親聽出了我話中的虛僞。
叫人多置辦兩抬珠寶,作爲我這些年的補償。
見目的達成,我立刻斂了那副虛假做派。
「女兒定當守口如瓶,爲父親和嫡姐分憂。」
真是,好一個父慈女孝啊。

-3-
我故意遲了些纔回。
推門而入時,桌上已經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香氣撲鼻。
「主人,怎麼這樣晚纔回?」
元衡還像往常那般,殷勤地伺候我。
這位五皇子殿下還真是好興致。
紆尊降貴,端茶倒水,切洗水果,揉肩捶背。
裝得像模像樣。
當初,他扮作逃亡的男奴,幾個侍衛裝成打手,守在我出門的必經之處。
騙得我於心不忍,掏錢給他贖身,又將他帶回來養着。
他信誓旦旦:
「姑娘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了。」
「我定當忠心耿耿,以身相許,當牛做馬…」
如今我看穿了他的僞裝。
卻樂於配合他繼續演下去。
夜晚,沐浴更衣,準備就寢時。
元衡爬上我的牀。
領口半敞,若隱若現。
「主人…」
「要不要…試試另一種報答?」
他又湊近了些,呼吸滾燙。
燭火昏暗,更顯得他五官深邃。
鬢角滴落的水珠滑入胸膛。
不動聲色地蠱惑。
在對上那一雙熟悉的眼時,我心如擂鼓。
差點就喊出了那個名字。
「行之…」
不,他不是行之。
我很快冷靜下來,輕輕地將人推開。
元衡,在我眼裏。
從始至終不過是個替身。

-4-
元衡和行之,都是我撿來的。
除了國公府庶女,我還有另一重身份——
慈濟堂堂主。
這是我籌建的義莊,國公府每個月寄來的銀子,大多都被我用在這裏。
所以,從喫穿住行上看,我沒有半分貴女模樣。
荊釵布裙,省喫儉用,住所清簡。
盡我微薄之力,收留救濟一些弱者。
老弱婦孺、無家可歸者、遇到困難的過路人。
就連路邊奄奄一息的小貓小狗,也是救的。
我救下元衡時。
本應像往常一樣,帶到慈濟堂去的。
可當我看清他的臉,忽然心念一動。
這雙眉眼,像極了一位故人。
行之。
那是我兩年前撿到的男人。
當時,他重傷昏迷,滿臉是血。
醒來看見我。
眼裏閃着細碎的光。
「多謝姑娘相救。」
幾天相處,我們漸漸熟悉了。
不知是不是緣分巧合,兩人意外合得來。
天南地北,無所不談。
可他唯獨對自己的身份來歷諱莫如深,半個字都不肯說。
「行之,叫我行之。」
他只肯告訴我這些。
「這是孃親給我取的小名,這世上除了她,便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這樣說,我算是比較重要的人了?
我點點頭,臉上莫名有些發燙。
行之傷勢恢復很快。
不過十日,便差不多好全了。
近來盜匪猖獗,慈濟堂常有錢財和糧食失竊的事情發生。
我想着,要僱一些會武藝的看守。
可手中剩下的銀子實在不多。
本着能省則省的原則,我找到他。
「行之,我看你身強力壯的,乾脆就留在慈濟堂當打手,給我看家護院得了?」
「也算回報我的救命之恩!」
「鶯鶯,對不起。」
他目色歉疚,摸了摸我的頭。
「我可能沒辦法繼續留在這陪你了。」
「我要走了。」
當夜,他不辭而別。
幾日後。
我收到他寄來的三千兩銀票,和一枚狼牙吊墜。
書信簡短:「珍重。」
如此出手闊綽,他究竟是何來歷?
是行走江湖劫富濟貧的大俠?
還是身份神祕的武林盟主?
我無從得知。
我只知道,行之走後,我的心裏空落落的。
恐怕以後再也無緣相見。
若不能嫁他,那便嫁給誰都無所謂。

-5-
距離去楚國和親還有七日。
這些日子,我忙着處理很多事。
把父親多給我添置的嫁妝換成銀子。
交給下一任慈濟堂堂主手中。
「這是我的心血。」我環視四周。「往後就拜託你了。」
「必不負堂主所託。」
和親前三日,元衡神祕消失。
我也入了宮,被冊封爲公主,準備待嫁。
等元衡再折返回去,準備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
卻發現此處早已人去屋空。
幾個暗衛去找,也是一無所獲。
他心中Ţù₀埋下了一顆疑惑的種子。
和親當天。
流程繁瑣且嚴肅。
我先在重華殿接了聖旨,然後行各式各樣的祈福禮節,接着三跪九叩拜別天子,最後才上了花車。
車隊整裝待發,在禮樂聲中緩緩前行。
馬車駛出京城。
終於不用再那般緊張地拘束禮節。
元衡隔着車窗與我說話。
「皇兄政務繁忙,便請本王代爲迎接公主,護送公主平安。」
「公主若有什麼需要,可儘管同本王講。」
我點點頭,示意侍女代爲傳話。
他不會知道,花車中坐着的人,正是他苦尋不得的我。
一來。
婚書上寫着Ťūₚ的,是嫡姐柳雲霓的名字。
二來。
剛纔行禮,我全程都蒙着蓋頭。
不曾露過半分真容。
我很好奇。
當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究竟會是什麼反應。
不過,我更好奇。
元衡與行之兩人眉眼如此相似。
一個是楚國五皇子,另一個身份不明。
行之,會不會…
與我即將要嫁的楚國太子,有什麼關係?

-6-
行程已過大半,進了楚國邊境。
傍晚,車隊安營紮寨,準備休整。
楚國人殺了幾頭羊,架起火來,分食烤肉。
一邊喝酒,一邊唱歌,很是暢快。
香氣陣陣飄來。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盤中餐。
兩國風土人情差異較大,爲了防止意外,公主的飲食要清淡少量。
相比之下,更顯可憐。
好香啊…好餓啊…
人在困難中總能激發出無限潛力。
一個鬼點子冒出來。
我對着小桃耳語幾句。
她行動迅速,很快抱了一套侍女的衣服給我。
兩人一起混進人堆。
天色昏暗,沒人識破我們的僞裝。
就這麼混了一頓烤肉喫。
酒足飯飽,心滿意足。
回到公主營帳需要翻越柵欄。
我喫得有些撐了,第一下沒翻回去,還差點崴了腳。
「啊!」
我小聲驚呼。
恰好在附近巡視的元衡聽見異動,聞聲而來。
「誰在那!」
藉着火把的光亮,他看清了我的臉。
「鶯鶯?」
他表情是那樣的難以置信:「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6-
我也沒想到再見的場面會是這樣。
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他看了看我身上的婢女服飾。
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測。
元衡揮了揮手,示意左右隨從都退下。
笑起來,一如往常的恣意風流。
絲毫沒有謊言戳破的愧疚。
「我懂了,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本王的身份。」
「怎麼?」
「就這麼執着,都追到這裏來了?」
「……」
原來,元衡以爲我爲了追隨他,不惜混入公主的隨嫁儀仗中。
算了,他要這麼想,也不是不可以。
我順着他的意思打了個哈哈。
元衡拉着我坐下來。
「本王此行是替皇兄護送公主的,這話說回來,本王也到了成婚的年紀,母妃她正催着本王早做決斷呢。」
他話中帶着暗示。
「鶯鶯,你覺得本王該找個什麼樣的女子做王妃?」
我驢脣不對馬嘴地接話。
「殿下英明。」
他察覺出我的異常:「你今日怎麼了?怎麼這樣冷淡?」
「許是連日趕路太累了吧。」
我生硬地將話題扭轉過去。
「對了,我想知道,公主要嫁的那位太子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提到太子元璟,他立刻來了興致。
說起來,滔滔不絕。
「我那皇兄啊,樣樣都好,可惜就是個木頭人。」
「世家貴女他不娶,京城美人他看不上,這麼多年,身邊都沒有個一妃半妾的。」
「要不是現在兩國結盟聯姻,父皇給他施壓,他才答應了迎娶和親公主,要不然啊,我看他是打算孤獨終老。」
「好端端的,你打聽皇兄的事做什麼?」
他突然反問。
「你不會是想攀皇兄的高枝兒吧?」
按理來說,陪嫁侍女,也是媵妾,只要被主子看中,是有很大可Ṭűₙ能被抬位分的。
「啊…沒有。」
我低着頭。
「這幾日我在公主身邊服侍,常聽她提起,便有些好奇。」
元衡敲了敲我的腦袋,提點道:
「勸你,不該有的心思趁早收收。與其對一個瞎子拋媚眼,你還不如跟了本王。」
「這些年前仆後繼的美人們,有一個算一個,近了他的身,全被他扔了出去。」
說到這裏。
他單手支頤,放目遠眺,有些唏噓。
「恐怕我這位皇嫂未來的日子,要不太好過嘍……」
嗯?
我嗎?
聽他這樣一番描述,我倒不這麼覺得。
太子殿下位高權重。
不像元衡這般,滿肚花花腸子。
嫁給他,大概率不會有什麼後宅瑣事煩心。
而且,就算他不喜我,應該也會看在魏國的面子上,給我應有的體面。
沒有瑣事煩憂,又自在富貴。
妙啊!
此刻夜已過半,月明星稀。
明天一早還要繼續趕路,該回去休息了。
分別之時,元衡問,下一次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我。
我想了個藉口。
「馬上就要到京城了,這幾日,要爲公主準備待嫁事宜,從早忙到晚,很累呢。」
他對我的話沒有絲毫起疑。
「哦,那行,你去忙吧。」
「等過幾日忙完了,本王再找你。」
他走遠後,我悄悄回了營帳。
將剛纔發生的一切都講給小桃聽。
「什麼人呀!」
我等不及要吐槽:「他把我當成了陪嫁侍女,我說這幾日忙,抽不開身,他也沒說要幫我安排個輕鬆的活計,連點表示的意思都沒有!」
我篤定地下結論。
「這人,真沒眼力勁兒!」

-7-
țů₌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就到大婚那日。
成親真是一項體力活。
我穿着綴滿珍珠的長裙,頂着重重的的鳳冠,行過各式各樣繁瑣的大禮。
最後送入喜房。
我坐在千金拔步牀上,以團扇覆面。
肚子餓得咕咕叫。
這是最後一道禮節——卻扇禮。
要想見到新娘面容,新郎要說些漂亮話。
比如今後白頭偕老啦,舉案齊眉啦……
只有新娘滿意了,纔會移開扇子,則爲禮成。
隔着薄薄的扇面,我看見一道身影停在我面前。
華服金冠,身量頎長,氣度威儀。
男人猶豫了一會,緩緩開口。
「既然拜了天地,往後,你便是孤的妻子。」
聲音清潤,如玉擊沉塘。
心上劇烈一跳。
我拿着扇子的手有些顫抖。
對方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繼續說道。
「孤想跟你坦白一些事情。」
「兩年前,孤喜歡上一名女子。」
「她與旁人很是不同。」
「內心柔軟,志向高遠。」
「這麼多年,孤心裏始終只有她一個人。」
「之所以與你成婚,也是魏楚兩國結爲盟友,相互通婚,孤身爲儲君,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元璟攥緊手心。
「你放心,太子妃應有的體面和尊嚴,孤都會給你,不會讓你在這裏受一點委屈。但是愛,對不起……孤做不到。」
「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
我卻按捺不住笑出了聲。
迫不及待放下團扇。
「夫君!」
「是我呀!」
當他開口說第一句話時,我就已經認出來了。
天底下就是有如此巧合的事。
緣分的紅線將兩人系在兩端。
縱使天各一方,兜兜轉轉,也還能再次相遇。
畫成一個完整的圓。
在他驚喜又訝異的目光中,我挽起他的手臂,拐到八寶圓桌前。
「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呢?」
「我餓啦!咱們跳過那些繁瑣步驟,快點坐下來喫東西吧!」
桌上擺着喜糖和點心。
喫東西時,我將替嫁的事情全部老實交代了。
這種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只要當事人沒什麼意見,基本就萬事大吉。
元璟聽了,一笑置之。
「旁的都不重要,只要是你就好。」
明月高懸。
燭火跳動,紅帳搖落。
正是夜半無人私語時。
他將我攬進懷裏,低聲誘哄:「鶯鶯,叫人。」
我眨眨眼:「殿下。」
他並不滿意。
「再叫。」
我終於反應過來,試探叫道:「夫君?」
他的吻落了下來。
似蜻蜓點水,淺嘗輒止。
我心跳得劇烈,有些緊張不敢看,閉上眼,學着他的方式努力迎合。
就這樣一遍一遍。
將彼此的愛戀與思念揉碎進今晚的月色中。
我彷彿置身於一葉小舟。
一池星光散落。
而這艘小舟,就這樣隨着漂浮的水波,晃啊,晃啊,晃……

-8-
元璟生母早逝,新婚第二日,他帶着我去慈寧宮給太后行禮。
曾經太后沒少爲這位嫡孫的婚事發愁。
如今見了我,笑得牙不見眼。
隨手一揮,便賞賜下來許多奇珍異寶。
行完禮後,我們在宮中隨處走走。
嫁給自己喜歡和不喜歡的人,差別真的很大。
待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
逛到金明池,他指着水裏爭食的錦鯉。
「等它們長得肥肥的,就可以撈出來燉湯喝。」
「這可是南省進貢的黃金鯉,千金一尾,怎麼能說燉就燉了呢?!」
我仔細想了想。
「我覺得還是紅燒比較合適!」
轉到御花園,他又來了靈感。
「那塊空地有些空蕩蕩的,扎個鞦韆怎麼樣?」
我附和:「好!那再在旁邊移植一些紫藤花,點綴些紫色更好看!」
不遠處,隱約聽見元衡在發牢騷。
「真是一羣廢物!」
「連一個小小的陪嫁侍女都找不到,本王要你們有何用?!」
「繼續找!隨嫁來的人就那麼多,一個一個地找!本王就不信,好好的一個人,就能憑空消失!」
元璟嘆了口氣。
「我這位皇弟啊,性格就是這樣,從小蠻橫,沒什麼人能管得了他,讓你見笑了。」
「現在太陽正曬,你就在這裏坐着歇歇,孤去看看怎麼回事,很快就回來,好不好?」
我擦了擦他額角的汗:「好呀。」
他大步走過去。
「五弟,你在幹什麼?」
正在拿下人撒氣的元衡一下歇了火。
恭敬行禮。
「參見皇兄。」
元璟擺出一副兄長的架勢,幾分嚴厲,訓誡道:
「皇祖母和父皇從小怎麼教的……你也已經是不小的年紀了,怎麼還是學不會收斂心性?剛纔那樣對下人又打又罵的,成何體統?」
對面支支吾吾。
「皇兄教導的是。」
綠樹蔭濃,花影重重,將我的身影完全遮住,外面看不見。
可我怎能放過這樣好的露面機會?
我站起身,理了理裙襬。
款步走到兩人面前。
元璟問:「怎麼了?」
我福了個身。
「妾身有隻耳墜,不知道剛纔掉在哪兒了。」
「哦,這簡單。」元璟吩咐身後隨從,「你們幾個,去四處找一找。」
「御花園很大,可能要多派些人手呢。」
「無妨,若是找不到了,孤再給你添新的。」
「那先謝謝殿下了。」
兩人你儂我儂,郎情妾意。
完全忽視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元衡有些傻眼。
「皇兄,她…」
元璟笑笑。
拉起我的手,輕描淡寫地介紹。
「她啊,是你的皇嫂。」
他此刻的表情可謂相當精彩。
眼瞳驟縮,手僵在半空。
「皇、皇嫂?!」

-9-
元璟有事務要處理,去了書房。
留下幾人繼續幫我找耳墜。
「原來你就是要嫁給皇兄的公主。」
「騙我,很好玩是嗎?」
他咬牙,將我手腕攥得很疼。
我眼神無辜。
「那都是你自己說的。」
「我可從未親口承認,談何欺騙?」
是了,此前種種,不過是他自以爲是的猜測。
「呵,皇嫂,好得很。」
他笑容陰鷙,步步緊逼。
「你就不怕,我們以前的事被皇兄知道麼?」
我不以爲意。
「知道又怎樣?」
「我又沒碰過你什麼,也沒許諾過你什麼,你我之間,再清白不過。」
「好心救個人,還惹出一身事端。」
「就算你皇兄知道了又如何?不妨猜猜,他會向着誰?」
我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微笑。
「是你這個同父異母又不懂事的弟弟,還是我這個,新婚燕爾的,太子妃?」
元衡被我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璟,美玉之光也。
太子其人,完美得讓人無可挑剔。
溫潤仁厚,友愛手足。
可這份仁善,是藏着鋒芒的。
否則,他一無出身顯貴的生母,二無身龐大的家族勢力支持,憑什麼依舊穩坐東宮許多年?
他被我這話刺激得情緒失控,怒極反笑。
「你不要得意太早,皇兄他是不會喜歡任何人的,包括你,方纔他與你那般,不過是人前的逢場作戲!」
「不信的話,你且走着瞧吧!」
「好啊。」
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五殿下……可要好好看看。」

-10-
一個月後,長公主的女兒滿週歲,在宮中設宴擺酒。
因爲是喜事,不用過於嚴肅。
衆人都將這當作家宴一樣,自在隨意,談笑風生。
「夫君,我要喫那個。」我拉着元璟的衣袖,朝桌上的鰣魚一指,理所應當的語氣:「給我挑刺!」
又指了指另一盤蝦。
「那個也要!」
衆人一驚,齊齊將目光轉向我。
誰人不知,太子性情冷淡,不近女色。
自我嫁入東宮。
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
想看我這異國公主,日子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這些日子,關於我們的傳言很多。
有人聽見書房中傳出不明擊撞聲。
傳言:
「太子與太子妃大打出手。」
接着看見我抹着眼淚從書房裏出來。
傳言:
「太子爺冷心冷肺,不留情面,將太子妃罵得痛哭流涕。」
Ŧů₁還有人看見,我抱着枕頭被子,嚷嚷要搬出去住。
傳言:
「太子夫婦感情破裂,要不了幾天,太子妃就要被氣得跑回魏國啦!」
大殿上,倒吸氣聲此起彼伏。
我竟如此膽大包天。
敢當衆指使一國儲君。
不過,更令人驚訝的一幕來了。
太子面色如常,夾起嫩白魚肉,一絲不苟,任勞任怨。
將旁人訝異的目光視作空氣。
「來。」他手一推。
一碟處理好的魚蝦放在我面前。
我裝裝的:「謝謝殿下~」
他眉眼溫柔,寵溺道。
「愛妃喜歡就好。」
我把所有難過的事在心裏想了一遍,才忍住沒笑出聲。
這種小人得志的感覺,也太爽了吧!
我一邊喫着,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朝某個方向望去。
角落裏,元衡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似鎖定獵物的豺狼。

-11-
我不勝酒力,提前離席。
宮道上,有人攔住我的去路。
就知道他會坐不住。
「剛纔,看清楚了?」
我揉了揉酸脹的額角。
「你皇兄可不是木頭,只是還沒遇見我。」
「他啊,愛我愛得要死。」
「憑什麼,憑什麼?!」
元衡剛纔坐在角落,自顧自地喝悶酒,此刻已經醉得厲害。
攥緊拳頭,眼眶深紅。
是那樣的不甘心。
「我就不信,你對我,難道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明明我們纔是先認識的,皇兄他憑什麼後來者居上!」
我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你怎麼配和他相比?」
「論權勢、論人品,你哪一點比得上他?」
「實話告訴你。」
「就連我當年救你,也是存了半分私心——你與他的眼睛有八分相像。」
「他比你出現得更早,而你本來,就是他的替身。」
他們兩人的眉眼都隨了陛下,濃眉、深目,極其相似,但元璟右眼下方,有一顆胭脂色的小紅痣。
笑起來,如三月桃花,撩得人心旌盪漾。
「竟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他自嘲般地笑起來。
先是低聲悶笑,後來抑制不住地放聲大笑。
他忽然拔出我頭上的金簪,發了狠,將鋒利簪尾刺進眼下同一個位置。
鮮血滑落,他恍若未覺。
待到將來傷口凝結,也會變成一顆鮮豔的小痣。
「這樣呢,皇嫂?」
他卑微祈求。
「我現在是不是和他更像了?」
「你再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並不在意,只覺得他吵鬧。
連半個眼神都不想分給他。
「無所謂,你想怎樣就怎樣。」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幼稚,你這樣,真的很無聊。」

-11-
陛下身體虛弱,許多政事已經交給太子監理。
九月,正是秋收時期。
有八百里急報傳來,雍州黃河決堤,兩岸農田被毀,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
事關重大,太子當即決定率領官兵,親自前去賑災。
我本該留在東宮等他回來。
但我沒有。
我潛入南下賑災的隊伍,一同奔赴。
一日休整時,元璟認出了我。
他忙將我帶至營帳內。
「你怎麼來了這裏,不害怕嗎?快回去,孤明日派人送你回京城。」
「不,我不怕。」
我握緊他的手,目光堅定。
「殿下還記得嗎?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學會如何籌建和管理義莊了。」
「照顧傷患、分發物資。」
我笑了笑,臉側漾開兩個淺淺的酒窩。
「我可以做得很好。」

-12-
到達雍州後,當地官員設宴招待。
金樽玉盤,珍饈美食。
可我們來時,一路所見,皆是面如菜色的饑民,流離失所的百姓,餓殍遍野,野狗分食,觸目驚心。
糧倉空空如也。
朝廷撥的那麼多銀子,都打了水漂。
官場腐化嚴重,官員們要喫飽油水,才肯幹活。
大官大貪,小官小貪。
就這樣層層盤剝。
朝廷發下的賑災糧,最後到百姓手中的,竟不足十之一二。
元璟上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肅查貪官。
審問時,各級官員彼此包庇,官官相護,什麼也問不出來。
「很好。」
「你們很好。」
他笑笑,眼底劃過一絲寒意。
當夜,影衛飛檐走壁,悄無聲息潛入幾名官員的府邸中。
月色如銀,刀光雪亮。
許多人的「救命」還未喊出聲,就被一刀封喉。
次日,城牆上懸掛起一排人頭。
元璟將大小官員召集在一起。
「『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孤明白。你們平日裏耍些小聰明,孤可以當作看不見。」
「可如今,天災面前,誰若是再弄不清楚大是大非。」
他往牆上一指。
眸光中迸發出狠厲。
「孤今日殺一個也是殺——」
「殺一百個,也是殺。」
殺一儆百後,所有人都不敢再生怠慢。
一切開始運行起來。
元璟與工部官員商議修建河堤的方案,大小事務,親自過問。
我負責安排物資調度,照顧傷患,勞作,安撫民心。
並肩作戰,攜手同行。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Ťŭ̀₌沒過幾日,百姓中有人被蟲鼠咬傷,傳染上了痘疫。
病情兇險,發病速度非常之快。
半日起高燒,一日之內全身長滿膿包,七日潰爛而死。
若不及時防治,等到疫情肆虐,必會死傷慘重。
醫師們徹夜不眠,急着尋找對策。
我想起從前京城流行瘟疫時,慈濟堂總會收留一些病患。
除了燒艾、隔離、戴面罩,還會用到一種辦法防治。
就是用火燒過的利刃,在手臂處劃出一個「十」字,然後將膿液塗抹在傷處,即可防止被感染。
只是,此方法僅在魏國民間流傳,並未正式使用。
現下有如此之多受災百姓。
貿然嘗試,一旦失敗,後果無人能承擔得起。
正當衆人猶豫不決時。
我挽起衣袖。
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前人探路,方有後人之大道坦途。」
「此路是否可行,我願爲百姓身先士卒。」

-13-
見我表態,元璟亦伸出手腕:
「孤,同願。」
滿室譁然。
須臾,有道聲音怯怯傳來。
「奴婢同願。」
緊接着,越來越多聲音響起。
「在下同願。」
「微臣同願。」
響應者越來越多,衆人的力量齊齊凝聚在一起。
「吾等同願。」
保守起見,醫師只選擇了其中四人先行嘗試。
我,還有另外三位近侍。
夜裏,元璟抱着我。
像對尋常夫妻一樣談閒話。
「鶯鶯,你本不用冒這個險的,怎麼就……這麼傻。」
「殿下是頂梁,萬不可以身犯險。」
「而我,太子妃。只有我站出來,纔會讓人信服。」
「我是你的妻子,現在、將來,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要站在你身旁,與你共進退。」
他目色擔憂。
「哎呀,沒事的。」
我換了一種輕鬆的語氣,寬慰他。
「我出生時,有個神算說我命很好呢,福大命大,喫好喝好,長命百歲!」
「放心好啦,我一定會沒事的!」
元璟什麼都沒有說。
只是抱着我的那隻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我靠在他肩頭,想得出神。
其實,我當然怕。
但我知道,太子妃這個身份,背後有無數雙眼睛盯着。
要想坐穩這個位置,光靠情愛遠遠不夠。
我還要贏得他人的尊重和信服。
才能將權力穩穩攥在手裏。
這是我必須要接受的考驗。
還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此刻的我,已經是累極了,也困極了。
打了幾個哈欠,緩緩睡了過去。
這一覺,我睡得很沉。
次日醒來。
陽光透過窗子,刺得我眼睛發疼,鳥雀在枝頭鳴叫。
門外傳來忙碌的腳步聲,士兵將物資分發給百姓,侍女們忙着照顧病人和老者,有條不紊。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着我,我安然無恙。
「鶯鶯,鶯鶯……」
元璟緊緊抱着我,溫熱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肩頭。
不停地重複。
「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此行賑災,儲君與儲妃身先士卒,敢爲人先,在百姓中贏得極高聲望。
回京時,二人馭馬並行,伉儷情深。
臣民俯首,高呼千歲。

-14-
次年春, 陛下下詔退位, 讓賢於太子。
元璟繼位同日,冊立我爲皇后。
我利用和親公主的身份,大展身手。
促進兩國商貿、文化交流, 爲兩國百姓帶來長久的和平與安寧。
這纔是我真正想要做到的。
同年,元璟下旨, 將同等的權力分予我。
監國事、理朝政。
史官稱,二聖同朝。
高臺之上, 他緊握我的手。
「海晏河清,盛世江山。」
「與卿共享。」
15(一點日常小番外)
元衡被我刺激得有些精神失常。
他沉迷酗酒,終日神志不清。
據說, 他還挑了許多侍女, 每一個都像我。
我頗爲倒胃。
讓元璟隨便選了塊封地,趕緊把他送走。
越遠越好, 越偏越好。
再也不要讓我看見。
今晚,我突然起了一肚子壞水。
拉着元璟:
「夫君夫君, 我們說一會兒悄悄話吧!」
「我有一個祕密要告訴你。」
「哦?」
他頓時來了興致:「什麼祕密?」
我提要求。
「事先說好……待會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許生氣!」
他疑惑, 皺眉。
「所以這個祕密到底是什麼?」
「你得先跟我保證!」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強調:
「記住哦, 不能生氣!」
終是好奇心戰勝了一切, 他乖乖選擇配合。
「好好好,朕保證,無論你說什麼,都絕不生氣。」
我嘿嘿壞笑了兩聲。
湊到他耳邊, 一字一句, 惡魔低語:「孤心裏始終只有她一個人~」
「孤會給你太子妃應有的體面和尊嚴~」
「孤不會~愛上你~」
「桀桀桀桀……」
他的耳根瞬ṱú₄間漲紅, 全身汗毛也肉眼可見地豎起來。
抓住我的手,小聲祈求:
「鶯鶯, 不鬧了……」
挑釁過火了。
我喫了不少苦頭。
具體來說,就像煎雞蛋一樣,烈火烹油, 翻來翻去, 兩面金黃。
我服了。
求放過。
睡覺前, 我一直叨叨。
「真是好幸運呀, 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呢?」
「我做夢都不敢這麼夢。」
元璟附和道:「朕又何嘗不是。」
睏意上湧,我連打幾個哈欠, 迷迷糊糊地說。
「哎呀, 我可是很厲害的!什麼東西,一學就會……」
「能娶到我, 你小子命可真好。」
「是是是。」
元璟將我抱在懷裏,輕輕拍着我的肩膀。
「我家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夫人, 勇敢機敏, 慈心濟民,花容月貌,沉魚落雁……有她,是我之幸, 更是整個天下的幸事。」
我感覺自己被誇得都飄起來啦。
我用鼻音哼哼兩聲。
男人低低地笑:
「快睡吧,瞧你困的。」
額頭落下一吻。
天上星河搖落,地下百蟲伏鳴。
長夜漫漫。
做一場美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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