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我被室友晃醒。
她用力地捂着我的嘴,神色慌張,眼睛裏滿是驚恐。
另一隻手指向門口。
黑暗中,我看見反鎖的房門吱吱呀呀地緩緩打開。
一個東西從門縫裏骨碌碌滾進來,停在我們牀邊。
藉着手機微弱的光,我纔看清。
那是我男朋友的頭。
-1-
張曼貼着牆角,看着地上那顆人頭大氣不敢出。
睡覺之前,她和另一個室友周青還在一起調侃我和我的男朋友劉暘什麼時候訂婚。
當時我們仨笑成一團。
現在,無論是誰都笑不出來了。
「沒事……不能慌不能慌……」
張曼開始四處翻找手機,好不容易找到,抖着手點開屏幕。
她說話聲音都在打顫:「誰都別亂動,我們報警!」
我拿着手機,怔怔地看着地上劉暘的人頭。
脖子的斷裂處還流着血,他眼睛睜得很大,瞳孔已經渙散,但還是緊緊地盯着我。
他似乎是爲着什麼不甘心,死不瞑目。
「打不通!電話打不通!」
張曼的聲音帶着哭腔。
手機微弱的光亮映得她臉慘白,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
她問我:「你呢媛媛?」
看着沒有任何信號的手機,我搖了搖頭。
她臉色更白了,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周青,你呢?你電話能打出去嗎?」
空氣中一片死寂。
「周青?」
依舊沒有人回答她。
打着手機手電筒往另一張牀上照去,只有揉成一團的被子和枕頭。
屋子裏一片死寂,就連空氣都冷到了冰點。
周青……不見了。
劉暘死了。
周青也失蹤了。
偌大的房間內只剩下了我和張曼。
她一直在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額頭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這地方已經死了人,周青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張曼沉着聲音做下決定,一雙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們先想辦法出去,別的事等出去以後再說,怎麼樣?」
她這語氣,像是在說服我,又像是在說服她自己。
我沒應聲,她已經開始慌里慌張地收拾東西。
也不管是不是她的,就一股腦地往揹包裏塞。
「快走媛媛!」
張曼收拾好了東西,拉着我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那顆人頭。
拽開門,直接跑出去。
走廊裏漆黑一片,張曼拉着我玩命狂奔。
我們的房間在四樓,跟樓梯口也就隔了兩三個房間,並不遠。
但張曼拉着我跑了至少有五分鐘。
一直沒看見樓梯口的影子。
走廊兩側,依舊是「4」開頭的門牌號。
我鬆開了張曼的手,停下了腳步。
「媛媛?」
張曼也停下來,詫異地看向我。
似乎不太理解我的舉動。
「別跑了,暫時應該是出不去了。」
我轉頭看了一眼右邊門上的門牌號。
「我們又回來了。」
-2-
張曼癱坐在地上,抬頭看向門牌號。
黑色的眼睛裏,絕望地映出有些掉漆的「412」。
那是我們的房間。
她的嘴脣都在顫抖。
「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她喃喃着,自言自語:「不行,我一定要出去……不能死在這兒,我的錢還沒有花……」
突然,她定定地看向我。
像是有什麼觸動了她的求生欲。
她麻利地站起來,拉着我繼續朝前走,想要帶我一起逃離這個怪圈。
一條走廊從頭跑到尾,我們最終還是回到了「412」門口。
這次,張曼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臉煞白。
她的手心早已被黏膩膩的汗浸溼,牢牢抓住我的手,連着嚥了很多次口水。
想盡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心裏也是莫名慌張,尤其是看到她這麼警惕敏感的樣子。
很容易讓人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神經緊繃。
甚至是出現幻聽。
嘭——嘭嘭嘭——
不,不對。
不是幻聽!
嘭嘭嘭——嘭嘭——
沉悶的捶打聲在走廊裏迴盪,有規律地一頓一動。
張曼抬起頭,她也聽到了那聲音。
轉身看向跟 412 一門之隔的 414。
那是劉暘的房間!
「媛……媛媛,你聽見了嗎?」
張曼看向我,她的瞳孔有些渙散:「劉暘的房間有聲音……」
「聽到了。」
我的回答讓張曼不禁後退了一步。
古怪的居民樓,離不開的走廊,半夜滾進房間的人頭,失蹤的朋友……
換做是誰,都無法保持絕對的清醒。
沒有當場精神崩潰直接瘋掉,已經很不錯了。
414 房間裏的聲音越來越小,間隔也越來越長。
中間夾雜着撕扯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
我和勉強冷靜下來的張曼準備繼續跑。
哪怕跑不出這個走廊,只要能遠離這裏,我們應該就能暫時安全。
可是還沒等我們動作,那捶打聲又重重響起。
這次比之前的動靜都要大。
跑怕是跑ẗū₅不掉了。
但人在絕望中爆發出來的勇氣是不可估量的。
就在我和張曼薅出牆角滅火器,打算跟那東西同歸於盡的時候,414 的門猛然從裏面被人打開。
一個幾乎全身赤裸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從裏面連滾帶爬地出來。
她頭上套着一個塑料袋,雙手瘋狂撕扯那個袋子。
但袋子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封口的地方。
不管女人怎麼掙扎,袋子都緊緊地貼在她的臉上,憋得五官都有些變形。
張曼和我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那個女人轉頭看見我們後,瘋了一樣朝我們這裏爬。
透過塑料袋,我隱約看到她的嘴張張合合,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聲音。
「救……救救……我……救救……」
這有些熟悉的聲音……
我和張曼對視一眼。
是周青!
-3-
我們連忙跑上前去幫着周青一起拽掉她頭上的塑料袋。
撕開的瞬間,她猛吸一大口氣,驚魂未定地看着我們兩個。
一句話也沒說,連着喘了幾口氣,才稍微回過來一點神。
藉着手機燈光,她怔怔看着我和張曼好久。
直到確定了我們兩個是實實在在的活人,她才撲進張曼懷裏,不停地哭。
「我還以爲我要死了……劉暘好好地突然就站起來用手擰自己的腦袋,一直到擰掉都不肯鬆手!
「血飆得滿屋子都是,我拼命跑都沒有跑出來,他的手一直在拽我,還有東西把袋子套我頭上……張曼,我們快出去!錢不要了,我們出……」
張曼突然將周青抱緊,慢慢地安慰她。
「我們一定能出去的,先不要慌。」
她的手重重拍了兩下週青。
周青一愣,抬頭看見了站在張曼身後的我,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
喃喃兩句:「對,不能慌……不能慌……」
她手搭在張曼肩上,費力地從地上站起來。
張曼從揹包裏隨便扒拉出來一件衣服給她披上。
「周青也找到了,媛媛,你跟緊我們,咱們再找找看哪裏能出去。」
張曼一邊扶着周青往前走,一邊跟我絮絮叨叨。
兩人往前走了幾十米,我抬腳跟上。
空蕩蕩的走廊裏,只有我們三個的腳步聲。
前面,周青還在不停地跟張曼講述劉暘死前的異狀。
「他一邊衝着我慘叫一邊硬生生扭斷自己的頭,頭掉了以後他的身體就拎着頭出去了,跟什麼東西操控他的身體一樣!這地方不太對,要不……」
周青壓低了聲音,她跟張曼竊竊私語,我聽不太清。
只聽見張曼果斷地拒絕了她。
「做都做了,現在反悔是不是晚了?」
要是放在之前,以周青的脾氣一定會跟張曼陰陽兩句,但這次,她少見地喫了癟。
不太服氣地又嘟囔兩句:「又不是你被人血飆了一身,你當然硬氣……」
「青青。」
我突然打斷了周青:「我從剛纔到現在一直都有一個疑問——
「你爲什麼會在我男朋友的房間裏啊?」
-4-
一個平心靜氣的問題,似乎是踩到了周青的尾巴。
「陸媛,你這話什麼意思啊?」
她推開張曼,氣勢洶洶地走到我面前跟我對峙。
「你覺得我周青睡了你男人是吧?一覺睡醒睜眼就看見劉暘站在牀頭擰自己腦袋,我還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Ṫũ̂⁺呢!」
她看上去很生氣,走廊裏迴盪着她尖厲的聲音。
可她一直都沒有直視我。
我認識她還有張曼,遠比認識劉暘要早得多。
同一個公司的同事兼室友,我們感情很好。
張曼年紀比我們大幾歲,人沉着理智,平時挺照顧人。
周青吧,雖然有時候毒舌一點,但是人還可以,有忙就幫。
她們兩個都很照顧我,我跟劉暘在一起後,她們有時候還會教劉暘用各種小驚喜哄我開心。
撇開別的不說,她們確實是很好的朋友。
可現在,這種關係卻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你別激動,我也就問問而已。」
我看了她一眼,別的什麼也沒多說。
一絲不掛地從劉暘房間裏出來,有點腦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只不過現在劉暘死了,她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大家也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更何況,我對劉暘,也沒她們想象中那麼在意。
對他的死,也只是心存惋惜。
「哎呀好了好了,都這種時候了有什麼好吵的?先出去再說。」
張曼又做起了和事佬。
推着周青走的同時,也不忘跟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周青嘴裏仍舊喋喋不休地說着:「要不是因爲她,咱們能來這破地方嗎?」
「行了,本來就是劉暘帶着媛媛出來玩的,咱們還沾了媛媛的光,別說這些話,誰也不想這樣。」
走了估計有半個多鐘頭,手機提醒電量不足。
害怕有電話打進來接不到,我們就關掉了手電筒,摸着黑往前走。
不停地走過一趟又一趟,仍舊沒有找到可以離開的樓梯口。
張曼和周青一直走在前面,可不知爲什麼,我跟她們之間的距離似乎在拉開。
腳步聲也漸行漸遠。
直至完全消失。
「張曼?周青?」
我嘗試着大喊她們的名字,並沒有任何回應。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和她們走散了。
試探着往前走幾步,感覺像是觸碰到了門。
我連忙打開手機。
微弱的光亮映出一扇安全門。
我們上樓時沒有見過。
我的手鬼使神差一般,放在了門把手上。
一擰,使勁一推,門竟然慢悠悠地打開了。
往裏面邁了一步,迎面而來就是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整個鼻腔。
光亮只能照清周圍一步大的地方,但地上和牆上全都是星星點點噴濺狀的血跡。
往前再稍微照亮一點兒,我看到了桌子上熟悉的黑色揹包。
安全門後面,竟然能直接進入劉暘的房間?
-5-
我回頭再去拉那扇門,已經拽不開了,像是有人故意反鎖上一樣。
拽了兩下我就沒再繼續。
打開通訊錄,我本想試試看能不能打通張曼和周青的電話。
還沒來及撥出去,身後驟然響起了一道急ťŭ̀ⁱ促的鈴聲。
我恍惚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似乎是劉暘的鬧鐘。
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果然,牀頭櫃上一個手機正嗡嗡作響。
我徑直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四點二十。
劉暘定凌晨這麼早的表幹什麼?
不解地關掉鬧鐘,發現信息欄裏還有一條正在上傳雲盤的視頻。
我手賤點了一下,視頻框立刻彈了出來。
一男一女,兩個人一絲不掛深入交流的全過程都被記錄在冊。
一個是我不久前才掛掉的男朋友。
另一個是剛剛還跟我嘴硬和我男朋友清清白白的好朋友。
如果不是這條視頻,我是怎麼都想不到,平時看起來保守又有分寸感的兩個人,在牀上居然這麼開放。
皺着眉頭聽完兩個人彼此愛的誇讚,我的注意力也從被出軌轉移到他們的對話上。
「……你來這麼早,萬一把她吵醒了怎麼辦?」
「張曼在那屋,有什麼好擔心的?大不了,就提前動手唄?」
內容十分豐富的對話讓我起了興趣。
甚至可以無視掉這一地的血,坐在還算乾淨的牀邊慢慢看。
兩個人開始得挺激烈,結束得十分草率。
劉暘靠在牀頭,周青小鳥依人地窩在他懷裏。
「你說咱們這樣做會不會被人發現什麼痕跡啊?」
「能發現什麼?她一個孤兒,死了也沒什麼人惦記。」
劉暘不耐煩地咂舌:「再說了,這破賓館連登記都不登記,咱們動完手拿了東西直接走,半毛錢關係跟咱也扯不上!」
周青媚笑着戳了戳劉暘胸口:「好歹也跟她談了半年,真就沒一點兒感情?」
「狗屁感情!」
劉暘煩躁地把菸頭掐滅。
「一直到現在,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有時候半夜睡醒她跟神經病一樣坐在牀頭看我,嚇都被嚇死了!
「說到底,不都是爲了她那張銀行卡?要不然你跟張曼也不會臨時起意跟她住一起,還找我演這場戲演半年,是吧?」
「討厭!」
周青嬌羞地捶捶劉暘的胸口。
視頻應該是劉暘偷拍的,角度不是太清晰。
不過他的目的很明顯,應該是爲了防範周青,他並不信任這個女人。
相對地,張曼他也不信任。
只是他現在沒有任何能要挾到這個能給他分錢的領頭羊。
畢竟,她可不是個善茬。
-6-
「別走了,還是 412。」
周青停下來手扶着牆,叫住了前面的張曼。
「咱們好像真的被困在這兒了……」
「別胡說!」張曼猛然回頭反駁她。
「肯定有辦法出去的,一定是我們漏了什麼細節!這破地方是劉暘找的,搞不好是他動了手腳我們沒找到而已,反正我不信那些邪性說法!」
周青看着她欲言又止,嘆了口氣。
「那先找陸媛吧,沒有她,咱們就算拿着卡出去了也沒用。」
張曼沒再接茬,算是默認了周青的話。
等周青跟上來,兩人又繼續往前走。
走廊裏只有兩個人的腳步,和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手機電量不足,她們兩個也沒敢用手機照明,只能純粹摸瞎。
周圍安靜得令人窒息,直到周青光着的腳觸碰到潮溼的木質地板。
她驚叫一聲:「啊!」
「怎麼了?」張曼被她嚇了一跳。
打開手機往前面照去,兩人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離開了剛纔那條走廊。
頓時欣喜若狂。
但往前走了沒兩步,張曼驟然停下:「不對。」
聽她這樣說,周青立刻打開手機手電筒,用餘下不多的電量,堪堪照清面前的情景。
木板前面,並不是她們想象中的樓梯口。
而是一個看起來十分陳舊的房間,像是辦公室。
中間放着一個紅木的老式辦公桌,有些地方還黏着蜘蛛網,仔細看腳下的木地板有一層細細的灰塵。
好像一瞬間回到了三十年代。
「這什麼地方?」
周青問了一句,試探着跟張曼往前走。
每走一步,頗有年代感的地板就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特別難聽。
「不知道,不過我們至少離開那條走廊了。」
說着話,張曼已經走到了辦公桌前,伸手就要去摸上面的東西。
周青眼快,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幹什麼?」
張曼朝桌子上努了努嘴:「好像是個日記本,有日記本就肯定有人,說不定咱們能出去。」
周青松開了手。
日記本被翻開,或許是時間太久的原因,內頁嘩啦啦全都散出來。
張曼連忙蹲下,手忙腳亂地拾起掉在地上的紙頁。
當她隨手拿出一張細看上面的內容時,瞳孔瞬間放大。
「張曼!你看這兒!」
去旁邊查看有沒有其他東西的周青喊了她一聲。
張曼回神看過去,卻見周青手裏拿着一張大幅的素描畫。
畫上的那張依稀可以分辨的臉,讓兩人相視無言。
-7-
我將劉暘雲盤裏所有的視頻一個不落全部看完。
他和周青、張曼的聊天記錄也沒放過。
原來,最開始盯上我的不是劉暘也不是周青。
而是張曼。
看聊天記錄的時間,他們應該在我剛入職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就已經惦記上了那張卡。
再往上翻,聊天框中頻頻出現的「銀行」兩個字讓我停住了動作。
啊,想起來了。
那天是我詢問坐在旁邊工位上的張曼,附近有沒有大點的銀行,想去更新銀行卡。
當時張曼很爽快地答應了,下班後,還很貼心地陪着我一起去。
我還記得那天爲表感謝,請她喝了一杯奶茶。
我們聊得很開心。
甚至在我透露自己是個孤兒時,她還心疼地抱了抱我。
到我們的時候,我接過櫃員遞來的單子,熟練地簽好字遞了回去。
「走吧?」
半天沒人回應,一抬頭,發現張曼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張單子。
意識到我看她,纔回過神來,立刻扯出一抹笑。
現在想來,她應該是看到了那一串任何人見了都無法不心動的數字。
所以從銀行出來之後,她對我百般照拂。
不惜拉着周青和劉暘一起,耐心地陪我玩了半年過家家。
人啊,總是貪得無厭。
這次劉暘藉着陪我散心把我帶出來,應該也是他們在這半年裏做足了準備。
有十足的信心確保我這個孤兒,能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裏。
至於劉暘這個四點的鬧鐘,大概就是送我上路的時間。
在此之前,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從我嘴裏撬出那張卡的密碼。
一切安排都天衣無縫。
可惜。
劉暘選擇送我上路的地點,是這家賓館。
「這又是哪個房間?這不是安全門嗎?」
「地上都是血,這好像是……是劉暘的房間!」
伴隨着開門聲,門口突然響起說話的聲音。
抬頭看去,是張曼和周青。
她們也看到了我,還有我手裏的手機。
但相處了半年的默契,讓我Ṱṻ⁴們誰也沒有率先出聲。
最後還是我從牀邊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跟她們笑了笑。
「你們跑哪去了?剛纔走着走着找不到你們了。」
周青後退了兩步。
看向我的眼睛裏,沒了平時那種眼高於頂的驕傲,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包括張曼也是,但她一步也沒有退,強迫自己跟我對視。
「我們……不知道怎麼回事,走散了,一回頭找不到你了。」
她明顯也有些緊張。
「沒事,這不是找到了嗎。走吧,再去找找出口……」
我話沒說完,張曼突然很大聲地打斷了我。
「媛媛,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嗯?」
張曼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真的是孤兒嗎?」
我笑了:「曼姐你記性真不好,我早就說過我在孤兒院長大的。」
「是嗎?」
她將手裏一張捲起來的紙遞給我。
「我們剛剛找出口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展開那張紙,上面是一幅不知道用什麼塗料畫的人像素描畫。
雖然紙張摸着略顯潮溼,但畫上的人依舊清晰。
齊腰的長直髮、細眉、桃花眼,高翹的鼻樑下笑脣恰到好處。
與此時拿着它的我,如出一轍。
最下面是一行日期和一個名字。
【1943 年 7 月 11 日。
【陸栩安。】
我慢條斯理地捲起那張素描,微笑着看向她們,沒有說話。
「這畫的落款是 1934 年的,還有這本日記!」
張曼從周青手裏把那個藏青色外皮的筆記本拿過來,扔到我面前。
裏面的內頁洋洋灑灑散了一地。
她眼睛緊緊地盯着我,一字一字地問出口。
「你,到底是誰?」
-8-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彎腰把地上的紙一張一張撿起來。
有些地方血沒幹,紙被血液浸溼。
我依舊耐心地把它們整理好,按順序整齊地放回去。
這些日記,最早的記錄時間是 1970 年。
上面的字跡大多因爲潮溼陰沒了,只有隱隱約約的筆印。
一直持續到 2000 年之後,日記的內容纔算是完整不少。
……
【2003 年 7 月 8 日 晴
【這裏重新蓋起了一棟樓,開了一家賓館,老闆人挺不錯,還送了早餐。
【什麼都挺好的,就是他們老愛惡作劇,一夜都沒睡好,又拿他們沒辦法。
【今天起來的時候,聽老闆抱怨說,別的客人講看到了不乾淨的東西。
【我都沒敢接茬。
【2003 年 7 月 9 日 晴
【又被嚇醒了。
【睜開眼不知道誰的頭又放在我牀頭邊上。
【下次還是儘量早點回來吧,省得他們又生氣。
【2003 年 7 月 10 日 小雨
【未至。
【2003 年 7 月 11 日 小雨
【未至。
【2003 年 7 月 12 日 陰
【未至。】
……
「ƭű̂₇日記每一年都只有七頁,證明你會在這裏待上一週。」
張曼看着我:「而且,每一年的日記最後都停留在 7 月 12 日。」
她頓了頓:「陸媛,你根本不是孤兒,你每年都會回到這裏看望你的親人。」
張曼會筆跡分析,她能看出日記的筆跡我並不意外。
但,她顯然誤會了什麼。
「我不是回來看望親人。」
我微笑着看向她:「我在等人。」
-9-
「你想要永生嗎?」
還記得那個穿着白大褂的東洋人,將我帶來這裏的時候,笑眯眯地衝我說了這麼一句蹩腳的中國話。
永生?
我不甚理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裏那隻雞腿。
一個沒爹沒孃的孤兒,哪知道什麼永不永生的?
奪過他手裏的雞腿,狠狠咬一口。Ťüⁱ
啊,果然很香。
東洋人微笑着點了點頭,他牽着我的手,帶着我走進身後那座醫院的大門。
鐵門緩緩關閉,抬起頭,我看到了落日灑下餘暉。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太陽。
無人區裏被戈壁圍繞的醫院,包裹着人性中最原始的罪惡。
他們用人類的肉體,去探索生與死的臨界點。
將幾百個人關進潮溼狹隘的倉庫,每天都如同對待牲畜般將我們趕出去。
注射不知名的針劑後,又將我們趕回來。
沒有喫食和水,甚至無法分辨白天黑夜。
每個人都在這種焦灼和飢渴中煎熬着,直至失去意識倒下,再無聲息。
藥劑不知道被注射了多少次,只知道站在身邊的人一個接着一個倒下。
在這種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摺磨下,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對那些瀕死的人下了手。
同類互食,爲了活下去他們拋棄了人性。
生命逝去,鮮血流淌在腳下,淹沒了人們最後一點理智。
有一個人開了頭,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並不會來制止。
只是日復一日地進來將瘋癲的人制服,注射針劑,最後再將被啃食的屍體拖出去。
人越來越少,剩下的人已經不能稱爲是人了。
他們睜着充滿血絲的眼,搜尋着下一個倒下的人,然後一擁而上。
又捱過不知道多少天后,沒有人再倒下了。
僅剩的幾個人將癲狂的目光投向了縮在角落的我……
……
倉庫的門被打開。
我滿身血污地走出來。
穿着白大褂的東洋人站在門外,微笑着輕輕鼓掌。
看向我的眼神,彷彿是在欣賞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她通過了神的測試!」
他們如是說。
世間萬物,所有生命都有始有終,唯有神才能夠永生。
而他們,妄圖打破人與神的隔閡,創造出不死的怪物。
帶我進來的東洋人絲毫不在乎我身上的血污,激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向他身旁那個年輕的男人炫耀。
我像個物品般呆滯地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空白,木訥地聽兩人用晦澀難懂的語言交流着。
直至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
愣愣地轉頭看去,一張溫潤的臉衝我淡淡微笑。
男人很優雅,高挺的鼻樑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給人一種溫和感。
我聽不懂他們說了什麼。
但看到男人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東洋人的臉上露出了猶豫又不甘的神情。
最後,他鬆開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
「跟我走吧。」
男人向我伸出手,臉上從始至終都掛着恰到好處的笑。
看着那雙清澈的棕色眼睛。
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將手遞了出去。
-10-
科學的盡頭,總能創造出無法解釋的奇蹟。
當人類的身體,可以承受癌細胞的無限分裂,會發生什麼?
爲了探知這個問題的結果,一羣人狂熱到極致。
他們,已經不在乎什麼是人命了。
他們,只想追尋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不知道這個過程經過了多少年。
只知道那個曾經待過的倉庫中,血污堆了一層又一層。
活下來的少數人跟我一樣,待在乾淨舒適的病房裏,繼續日復一日地注射針劑。
我從來不敢打開窗戶。
因爲吹進來的風總是帶着一股燒焦的臘肉味,燻得人眼睛疼。
其他病房的人也是如此。
大家心照不宣。
漸漸地,病房裏的人也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有的日漸頭髮花白,皺紋滿面。
有的突然暴斃死相悽慘。
還有的崩潰自殺……
那些東洋人並不怎麼在乎。
他們一直在觀察、縱容這場生命間的搏鬥。
死了一批,再換一批就是。
我也慢慢適應了半夜從牀下伸出的手,滾到腳下的人頭,和坐在牀頭衝我咧嘴呵呵笑的嬰孩。
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早已經平淡如水。
唯獨他,有着不同的意義。
他會每天向我問一聲早安,將新鮮的花放進我牀頭的花瓶。
在午後給我講述異國的故事。
知道我是個沒有名字的孤兒,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小媛。
他說,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甚至還會爲了讓我不再注射針劑去跟那些東洋人厲聲辯駁……
儘管,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時間埋沒一切,真的過去了太久太久。
久到連那些東洋人的頭髮都變得花白,眼睛都開始渾濁。
整個醫院裏,彷彿只有我和他的時間被定格,模樣從未改變過。
「你喜歡現在這個樣子嗎?」
那一天午後,他跟往常一樣和我坐在窗前。
陽光很好,映照在他的側臉上,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沒有再跟我講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而是問了我這麼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喜歡?
還是不喜歡?
或許連我自己都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最後,我搖了搖頭。
「不知道。」
我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他笑了,似乎是被我逗笑的。
轉頭看向窗外,他說:「這裏不該存在,那些東洋人,也不該踏上這片土地。」
他又看向我,目光冷然:「我們,也不該存在。」
那時,我不明白他話中的意義。
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給我畫了一張素描畫。
畫完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他匆匆在紙角寫下落款和日期。
多年以後,我才識得他的名字——
陸栩安。
-11-
那場火起得蹊蹺。
當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醫院已經燒塌了一大半。
我蜷着膝蓋坐在病牀上,靜靜地看着火舌肆虐,到處都是濃煙。
那些東洋人說,因爲藥物作用,我已經沒有什麼屬於人類的情緒了。
對於他的那份親近,也不過是同類之間的依賴。
我根本感覺不到絕望和死亡帶來的窒息感。
恍惚之中,我看到一個身影穿過火焰走進病房。
他拉着我的手,帶着我走出大樓,走出那扇困了我不知道多少年的鐵門。
「抱歉。」他說。
「或許我不該輕易替你做決定,我沒有資格去左右你的生死。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繼續活下去的話,我希望這段歷史不會被遺忘,時間不該成爲幫兇。」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衝我微笑,依舊溫柔和煦。
突然,他把一張卷好的紙和一把鑰匙塞到我手裏。
「北邊那棵大枯樹下面有個箱子,裏面是我所有的積蓄,應該夠你花很久了。」
說完,他轉身又往醫院的方向走去。
我本能地拽住他的手:「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他沒說話,也沒有回頭,從我手中抽出手臂,繼續往前走。
「等到明天吧,7 月 12 號,如果我還在,我跟你一起走。」
這是他走進火海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
火燒了三天三夜。
隨後一場大雨將火徹底熄滅。
我沒有等到他,就在焦黑的廢墟里一具一具地扒着屍體。
一直扒到筋疲力盡,昏睡過去。
我在這一處廢墟待了很久很久,日夜更迭,每一天,我都在等着那個身影出現。
直到某一天。
醒來的時候,我的身邊多了幾個人,說是什麼來做地質勘測的。
他們以爲我是乞丐,將我送到了一個叫作救助中心的地方。
在這裏,我以最快的效率接受着如今外面的世界,嘗試着學習他們的喜怒哀樂。
其間,我不止一次地回去等過他,可是結果都一樣。
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訊。
我帶回了他埋在那棵大枯樹下的箱子,將裏面的銀圓全部兌換成貨幣。
從存摺到銀行卡,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等到他,物歸原主。
離開救助中心的那天,工作人員給我重新登記了信息,辦理身份證。
「你叫什麼名字?」
她拿着筆,抬頭詢問我。
我想了想,嘴角熟練地勾起一抹微笑。
「陸媛。我叫陸媛。」
-12-
「所以你一直在耍我們是嗎!」
周青尖厲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回來。
她眼中滿是對我的恐懼,躲在張曼身後。
「你一直都知道我們想要那張銀行卡,你玩了我們半年!」
「不。」
我晃了晃手裏劉暘的手機:「我也是剛剛纔知道。
「不過有一點我要糾正你,我並沒有耍你們,在看到這部手機裏的東西之前,我也僅僅只是猜測自己被綠了而已。」
我笑得很無所謂,但張曼和周青臉上的表情卻愈加凝重。
「那日記和素描是怎麼回事?」張曼問我。
「這裏建成賓館以後,不知道怎麼回事,夜晚這裏會和從前的醫院重疊,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屋子,還有一些……非人的東西。」
我頓了頓,繼續說:
「我也和這個地方似乎建立了某種意義上的聯繫,或許是執念吧,每年的 7 月 12 日,我都會提前一週回來這裏。
「沒有理由, 以偶然性的方式到這個地方。
「可能是公司團建?可能是單純地來這裏住賓館?也可能……旅遊?」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們一眼。
「總之,我沒有任何主觀意識要主動回來,因爲只要我離開這個地方, 就會失去之前的所有記憶,只有居住在這裏,纔會慢慢想起來關於之前的事。
「他們說,好像這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吧?哈哈, 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
我耐心地跟她們解釋前因後果,可是她們臉上的神情並沒有變得輕鬆。
張曼說:「那劉暘的死, 是不是跟你有關係?」
「是,也不是。」
我沒有否認。
「他們不會輕易傷害人,拿了那張卡的人除外。這是我和他們之間的約定。」
「你不是很喜歡劉暘嗎?這就是你的喜歡?」
周青大着膽子質問我。
我輕輕搖頭。
「他只是目前爲止最像他的一個而已。喜歡?談不上。」
或許是真相太過令人難以接受。
又或許是這種情況讓她們進退兩難。
張曼選擇了一個最爲簡單粗暴的破局辦法。
「弄死她。」
她從揹包裏拿出了早已爲我準備好的尖刀,和周青一起撲向我。
我側身躲了一下, 她的刀直接扎進牀上的枕頭。
拔出刀,她滿眼兇戾地看着我。
爲了錢, 她可以不再畏懼任何東西,殺人她也不在乎。
但, 她沒有機會了。
「張曼!等等張曼!有東西……有東西在抓我的腳!」
周青尖叫起來, 她試圖吸引張曼的注意力。
可張曼也自顧不暇。
乾枯腐爛的手臂從牀底的縫隙伸出來,露出骨頭的手指關節緊ẗù³緊攥住她們兩人的腳踝,然後一寸一寸地往上。
越來越多的手開始抓住ṱŭ₅她們的腿、腰上的衣服、手臂……將她們往牀下拖去。
「陸媛!陸媛!」
張曼手指摳着地板, 指甲都裂了,血一直在流。
可她不在乎,拼命地大聲叫我的名字。
「你真的一點舊情都不念嗎!」
我緩緩走到她面前蹲下, 看到她眼睛瞬間亮起來。
下一秒, 我伸手一根一根掰開了她的手指,她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難以置信,最後怒不可遏地看向我。
她張了張嘴, 應該是想要罵我。
沒等罵出口, 她就和周青一起被那些手拽進牀下。
真是可笑又幼稚。
「我這種人, 哪有什麼感情啊?」
-13-
【2022 年 7 月 12 日 晴】
【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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