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獸

魏辰風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
連我這個皇帝,都不放在眼裏。
他夜夜爬上龍榻,將我壓在身下:
「皇上哭什麼?
「臣這沒根的東西,不也讓您得了趣兒?」
一朝重生,我回到了年少之時。
此刻,魏辰風還是鬥獸場裏最下等的戰奴。
身子不曾殘缺,內心並未扭曲。
但那放肆的眼神卻是一點沒變。
我輕抬足尖,挑起了他的下巴:
「再敢這麼盯着孤瞧,孤就閹了你。」

-1-
魏辰風被鐵鏈拴着。
滿身的血漬和泥污。
衣服破爛不堪。
手上也全是打鬥留下的淤青和裂口。
我微微眯眼,有些不適應。
誰能想到,日後不可一世的九千歲。
此刻竟像條喪家之犬,狼狽至此。
與記憶中華服錦帶,冷傲矜貴的形象截然不同。
不過,那對烏黑的眸子倒是和前世一樣。
尖銳如刃。
極具侵略性。
他顯然沒把我剛纔的話聽進去。
還是死死盯着我。
彷彿我不是他的買主,而是他的獵物。
「名字?」
我明知故問,語調懶散。
見他不答,我加重腳上力道。
鞋尖重重碾過他的下頜:
「啞巴?」
話音剛落。
他突然張嘴,狠狠咬住了我的腳。
「殿下!」
侍衛們驚呼,衝上來拽他。
魏辰風卻緊咬不放。
似要將我的趾骨咬碎。
侍衛們用劍鞘才堪堪撬開他的嘴。
我抽回腳。
忍痛脫下鞋襪。
白皙的腳背上,赫然多了兩排帶血的牙印。
血珠沿着瓷白的肌理滴落在地。
看着十分駭人。
魏辰風被侍衛壓倒在地。
我望向他。
他亦回視。
眼神兇戾,毫無懼意。
甚至還挑釁地用舌尖舔過犬齒。
我不禁失笑:「還真是隻狗東西。」
腦袋都被按地上了。
仍是一股子囂張勁。
我走上前,一腳踩在他臉上。
他扭頭想躲。
可我偏不讓。
腳掌暗暗用勁。
直至他眼底翻湧出戾色。
喉間也不斷溢出低吼。
我探下身,指尖在他小腹遊走。
「孤不是說了嗎,再敢這麼盯着孤,孤就……」
手指重重一彈。
魏辰風猛地一顫,悶哼出聲。
那羞憤的表情看得我甚是解氣。
我起身。
不顧他的暴怒和掙扎。
又用腳踩了踩。
輕嗤道:「分量不小。」

-2-
東宮柴房。
魏辰風闔眼靠坐在牆角。
脊背筆挺。
我推門進去時,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呵,不過是區區賤奴。
竟還擺出這副倨傲之姿。
當真可笑。
我踢了踢他的腳:
「怎麼,想把自己餓死?」
本打算將他鎖在這好好磨一磨性子。
沒成想,他不喫不喝。
嘴脣乾裂得都滲血了,卻還是不願進食。
這犟脾氣,看來得慢慢磋磨。
我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
他這才睜眼。
漆黑的瞳仁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我。
我輕笑:
「俗話都說『狗膽包天』。
「這普天之下,敢這麼直視孤,還屢教不改的,怕是隻有你一人了。
「你不會……真長了顆狗膽吧?」
「你!」
「原來你會說話啊。」
我故作驚訝。
他再次展露出攻擊性。
奈何四肢被鐐銬禁錮。
動不了分毫。
他咬牙道: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端起蜂蜜水,舀了一勺遞到他脣邊:
「喝了這碗水,孤就告訴你。」
他偏開頭。
喉結卻滾了一下。
明顯是在壓抑對水的渴望。
「怕我下毒?」
我將勺子送到自己嘴裏。
喝完後,見勺底掛着一滴晶瑩的蜜汁。
便探出舌尖,細細舔掉。
期間,魏辰風悄悄嚥了幾次口水。
我暗笑。
又舀了一勺遞給他:
「張嘴。」
但他還是抿着脣。
我漫不經心地笑道:
「莫非……你是想讓孤嘴對嘴渡給你喝?」
他呼吸一亂,終於露了怯:
「你、你不要臉……唔!」
趁他開口之際,我把勺子塞進了他的嘴。
並命令道:「嚥下去。」
他目露兇光。
眼底燃起闇火。
我:「孤的臉就這麼好看,讓你一刻也捨不得移開?」
魏辰風:「咳咳咳……」
他被嗆得漲紅了臉。
就這樣。
在我的撩撥下。
他喝完了那碗水。
我撫上他的發頂,給予了肯定:
「好狗,真乖。」
聞言,他又黑下了臉。
我絲毫不在意,從袖中拿出他的著籍:
「孤消了你的奴籍,現在你已是良籍之身。」
他先是一愣。
隨即沉眸,語氣戒備:
「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我攀上他的手臂。
感受着他逐漸繃緊的身體。
徐徐開口:「孤想要你的忠誠。」
他眉宇微蹙,似是不解。
我附耳低喃:
「孤要你做孤的狗,只對孤唯命是從。」

-3-
前世,魏辰風雖予我忠誠。
但最終,卻死於我手。
劍尖刺向他時,他不閃不躲。
甚至還攥住我的手腕,怕我半途鬆手。
血順着劍刃滑落。
滴在我的龍袍上,洇開一片暗紅。
他費力地扯出一抹笑:
「……皇上怎麼哭了?」
我這才驚覺自己眼眶發燙。
握劍的手也止不住地顫抖。
「您不是一直想我死嗎?」
我下意識地搖頭,想抽回手。
卻被他一把抓住,往前一送——
「嗤」的一聲。
長劍徹底貫穿他的胸口。
「別哭,不值得……」
他眸光黯淡,氣息微弱:
「沒了我,皇上就沒後顧之憂了。」
……
他的死,定了民心,穩了朝局。
可沒人知道,他手上沾的血,一半是爲我而流。
當年朝堂舊患盤根錯節。
我根基不穩。
他跪在階下,笑得意味深長:
「皇上心軟,髒事就讓臣來做。
「只要您坐得穩,臣就算是下了地獄也無妨。
「不過……臣有一事相求。」
他替我擺平一切,手上染盡鮮血。
作爲交換。
我默許他踏碎宮規,爬上龍牀。
夜半紅燭下。
他掐着我的腰,咬着我耳根低笑:
「皇上此次解決了宰相,臣也算出了一份力。
「今夜,來討個賞……不過分吧?」
我恨他的肆行無忌。
更恨他的大逆不道。
但同時。
又貪戀他近乎瘋魔的忠誠。
我對他。
是愛,還是恨?
連我自己都分不清。
只記得他死的那晚,我摩挲着他留下的玉佩。
枯坐到天明。
如今重來一次……
我要折了他的傲骨,磨平他的戾氣。
更要讓他心甘情願地待在我身邊。
做一隻搖尾聽令的狗。
但他絕對會是頭難馴的瘋狗。
果不其然。
太監四喜急急來報:
「殿下,他不願讓我們伺候沐浴,還打傷了不少侍衛。」
我未感意外。
他既然不願。
那就由我親自「伺候」他洗。

-4-
踏入側殿時,魏辰風正與侍衛纏鬥。
溼透的破衣黏在身上。
黑髮也凌亂地貼在頸側。
聽到動靜,他側目看來。
那雙狼一樣的眸子染了殺意。
在蒸騰的水汽中亮得驚人。
見來人是我。
他動作一滯。
我揮手示意侍衛退下。
「我不需要人伺候。」
他啞着嗓子,捂緊衣襟。
我嗤笑出聲,慢條斯理地捲起袖口:
「既然要在孤面前當值,就是孤的臉面。
「你這一身邋遢的模樣,自己收拾得明白嗎?」
魏辰風偏頭躲開我的視線:
「不用你管,我沒答應當你的……狗。」
他耳根莫名紅了。
最後那個字也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笑意漸深:
「這可由不得你。脫了,別讓孤說第二遍。」
他依舊紋絲未動。
我伸手,勾住他腰帶。
他卻死死拽住:「放手。」
僵持片刻,我直接動了武。
若是曾經的九千歲。
我肯定不敵。
但現在,他出招凌亂。
空有一身力氣。
再加上幾日未好好進食。
很快就被我制伏。
他嘶吼着掙扎,脖頸青筋暴起。
我單手鉗住他的雙腕,另一隻手……
「刺啦!」
布料撕裂的聲音格外清晰。
精瘦的腰腹暴露在水汽裏。
覆着一層薄薄的肌肉。
線條緊實漂亮。
卻遍佈新舊傷痕。
他眼尾泛紅,胸膛劇烈起伏:
「我、我會讓你後悔的!」
我低笑,貼到他耳畔:
「怎麼,怕孤看?」
指尖輕輕劃過他腰線。
激得他渾身一顫。
「嘖,還挺結實。」
「我要殺了你!」
他繃緊身子。
呼吸粗重得像是瀕臨爆發的猛獸。
我將他抵到牆角。
鬆了手țū⁻。
他連忙捂住某處。
指節都因用力而發白。
這青澀的模樣倒是讓我新奇。
畢竟上輩子,這混賬玩意兒玩起花樣來可是得心應手。
甚至親手畫圖讓玉匠雕刻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那時候,他確實沒那物件。
但上回隔着衣料觸碰,着實讓我一驚。
以至於生了好奇心。
「遮什麼?」我惡劣地伸手,「孤看看。」
「你敢!」
他露出兇悍的眼神。
像頭炸毛的狼崽,試圖嚇退我。
卻不知這副模樣更讓我想馴服他。
不管魏辰風如何切齒憤盈。
我都充耳不聞。
最後,我還學着他上輩子的模樣耍起了無賴:
「孤是太子,想看的東西,你就得乖乖給我看。」

-5-
我看着書。
指尖勾着一枚青白玉佩來回把玩。
這東西是從魏辰風身上搶來的。
他很在乎。
可瞧了半天,我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前世,他卻將此物贈予了我。
屏風後傳來窸窣的穿衣聲。
不多時,魏辰風大步走出。
一身玄色勁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
高高束起的墨髮更顯他眉清目朗,五官深邃。
只是此刻這張俊臉上陰雲密佈。
生生將軒昂器宇扭曲成了駭人的戾氣。
「還我。」他聲音冰冷。
我將玉佩往袖中一收,眉頭微挑:
「還生着氣?難不成,你很在意孤方纔說的話?」
他惡狠狠地瞪來。
火光幾乎要從眼底噴出。
看來是說中了。
半刻鐘前的浴池裏……
我搶了他的玉佩。
他又不敵我,只能任我打量。
氤氳的水汽在白皙的肌膚上凝結成珠。
順着水珠滾落的軌跡。
我輕垂視線。
隨口評價了一句:「好醜。」
沒想到這小子竟記仇到現在。
不過。
醜陋猙獰的黑蟒。
確實是我的第一觀感。
明明長得白淨,偏生……
我湊近他耳畔,壓低聲音:
「剛剛讓你自個兒多搓搓,有沒有搓白些?」
話音一落。
紅暈從他耳根燒到臉頰。
「你無恥!」
他掐住我的脖頸。
侍衛們驚慌失措地衝上來。
我抬手製止。
魏辰風看似下了狠勁,實則根本沒用力。
「就這點本事?」
我勾脣,探手一抓。
他渾身劇顫,觸電般鬆手。
當即被侍衛反剪雙臂按倒在地。
我揉了揉脖子:
「脾氣這麼躁,可不好。」
說罷,接過四喜捧來的皮質項圈。
好整以暇地問他:
「你是自己戴,還是孤幫你戴?」
怒火與屈辱在他眼底交織。
「夏侯翊,你莫要欺人太甚!」
我撫過項圈內側刻的「翊」字,輕笑道:
「能被孤豢養在身邊,是你的福氣。」
正要幫他戴上,殿外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陛下急召!」

-6-
勤政殿內。
龍涎香從獸爐中嫋嫋升起。
父皇倚在龍椅上:
「這便是你在鬥獸場得來的戰奴?」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
我側身半步,將魏辰風擋在身後:
「回父皇,正是。」
「朕聽聞這戰奴,能與虎相搏。正巧,獸園新進了頭白虎,今日便讓朕開開眼。」
我心頭一沉。
魏辰風的事,我瞞得滴水不漏。
且東宮上下口風極嚴,絕無可能走漏消息。
那父皇究Ťṻ₂竟是從何得知此事?
「怎麼,太子捨不得?」父皇眯起眼,「還是說,這戰奴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攥緊袖中的手,指甲幾近Ţú⁽掐進掌心。
「兒臣不敢,只是……父皇可否賜他一件趁手的兵器?」
「戰奴擅長徒手相搏,用了兵器豈不是少了樂趣?」
他擺手:「帶下去吧。」
侍衛上前時,我沒忍住對魏辰風叮囑道:
「性命爲重,切莫逞強。」
結果這傢伙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連個眼神都欠奉。
這狗東西!
獸園中央的鐵籠裏,一頭吊睛白額虎正焦躁地踱步。
那畜生足有兩人長。
獠牙泛着寒光。
相比之下。
魏辰風尚未長開的身形顯得格外單薄。
銅鑼一響,虎嘯震天。
魏辰風靈活地避開第一次撲擊。
反手一記肘擊砸在虎鼻上。
老虎喫痛怒吼。
他趁機翻身騎上虎背,揪住虎耳。
「好!」父皇撫掌大笑。
我死死盯着場內。
魏辰風雖然身手敏捷。
但徒手對抗這等猛獸……
果然,不過半炷香。
老虎一個暴起,魏辰風被重重甩到地上。
虎爪當胸壓下。
魏辰風悶哼一聲,嘴角溢出血絲。
我攥緊杯盞:
「父皇,要不就算他輸吧。」
「急什麼?」他慢悠悠地啜了口茶,「身爲儲君,你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我只能作罷。
可當虎爪第三次擦過魏辰風咽喉時,我再也沉不住氣。
奪過侍衛的弓弩,一箭破空。
箭矢精準刺入虎目。
老虎哀嚎翻滾。
我趁機衝進場內想拽起魏辰風。
怎料被髮狂的虎爪掃中肩頭。
錦袍撕裂,鮮血頓時染紅衣料。
魏辰風瞳孔驟縮。
一個鯉魚打挺。
抄起地上斷箭狠狠刺入老虎咽喉。
勝負終定。
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肩頭。
半晌,吐出一句:
「……多管閒事。」
「你——」我氣結。
不識好歹的東西。
可沒等我罵出聲,他又問:
「……爲何救我?」
「孤養的狗遇到危險,自然要救。」
他眸光微動,沒再作聲。

-7-
自那日虎口脫險。
魏辰風就乖順了不少。
雖然還是繃着一張臉。
可到底沒再抗拒那枚特地爲他打造的項圈。
甚至在我進門時,他也會屈膝跪下。
夜裏,我靠在軟榻上。
四喜端着銅盆走來。
我瞥向角落那道挺拔的身影。
臨時改了主意:
「今晚讓他來伺候孤。」
四喜一愣:
「殿下,可他從沒伺候過人……」
「日日看着你們伺候,便是條狗也該學會了。」
四喜只得退下,臨走前低聲叮囑了魏辰風幾句。
魏辰風垂眼走來。
單膝跪在榻前。
他搭上我的靴邊,動作生澀卻輕柔。
「會洗嗎?」我問。
他點頭,小心翼翼地褪下我的鞋襪。
水溫正好。
他捧起我的腳浸入水中。
指腹的薄繭蹭過腳心,激起一陣細微的瘙癢。
可下一瞬,力道忽然加重——
「嘶,你弄疼孤了。」
定睛一看,白皙的腳背已被搓紅一片。
「你是不是故意的?」
魏辰風慌亂地鬆開手,有些無措:
「我、我沒有。」
我冷笑,一腳踹翻銅盆。
濺起的水花打溼了他的前襟。
他睫毛顫了顫,卻沒動。
嘖,真能忍。
我掃了眼腳背上的齒痕,促狹道:
「上回被你咬的地方又疼了,你幫孤吹吹。」
本以爲他會暴怒。
可沉默幾息後,他竟真的俯下身。
溫熱的呼吸拂過腳背。
酥麻感一路竄上背脊。
我猛地抽回腳,喉嚨發緊:
「怎麼,轉性了?」
魏辰風抿着脣沒答話。
我腳尖一勾,撥弄起他項圈上的鈴鐺。
他的呼吸明顯重了。
但始終沒有發作。
「孤問你話呢……」
話音戛然而止。
因爲我注意到了他彆扭的跪姿。
「起來。」我當即命令。
他身子一僵,非但沒起,反而把頭埋得更低。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頓時瞭然。
「狗東西!」我一腳踹在他肩上,「滾出去!」
我把魏辰風送去了太學。
讓他好好學學何爲禮義廉恥,何爲君臣尊卑。
更重要的是——
防微杜漸。
免得他像上輩子那樣以下犯上。
三個月後。
太學的學正找到我。
言語裏都是對魏辰風的欣賞和讚譽。
自家養的狗得了褒揚,自然該給根骨頭。
「說吧,想要什麼賞賜?」
原以爲他會要回玉佩。
但他卻道:「……我想習武。」
曜石般的黑眸中閃過一絲亮色。
我微訝:「爲何?」
他欲言又止:
「……我不想再讓殿下護着,我想保護……」
一旁的四喜尖聲道:
「殿下不可!他本就野性難馴,若再習武……」
魏辰風一個眼風掃過去。
四喜立刻噤聲,縮到我身後嘀咕:
「萬一又傷了殿下……」
魏辰風的臉色愈發陰沉。
我:「孤允了。」
魏辰風驀然抬頭,雙目灼亮。
我傾身逼近,扼住他的咽喉:
「但若讓孤發現你有二心……」
「不會。」
他打斷我,神情堅決。
我倉皇移開眼:
「明日自有武師教你,退下吧。」

-8-
暮去朝來,一晃五年。
再兇的野獸,也該養熟了。
Ţųₗ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魏辰風如今是我的近衛。
他收了獠牙,斂了戾氣。
連那對凌厲的雙眸。
在我跟前也總是低垂着,溫順得很。
這日暑氣正盛。
我坐在涼亭,悠閒地喫着玉露團。
庭院中央,魏辰風正在練劍。
他赤着上身,背肌隆起。
汗珠順着溝壑滾落,沒入腰窩。
短短幾年,他的身量就已超過我。
樣貌也與上一世越發相似。
濃眉秀骨,目若懸珠。
往那兒一站。
便似雪中青松,風姿卓然。
我拍掌稱許:
「剛柔並濟,劍出封喉,不錯。」
他收劍站定:
「殿下過譽。」
隨後,抓起茶壺猛灌幾口。
但視線卻不時地瞥向我手裏的玉露團。
我輕笑,勾了勾手指:
「張嘴。」
他喉頭動了動,順從地俯身張嘴。
我將咬了一半的點心塞進去。
指尖故意擦過他的脣瓣。
繼而放入自己口中,舔掉上頭沾着的糖粉。
魏辰風機械地咀嚼着,眼睛卻一直偷瞄我。
「孤好看嗎?」我突然發問。
他登時噎住,憋得雙頰通紅。
手忙腳亂地灌下一壺水。
「好……好看。」
我當然知道。
否則前世他怎敢生出那樣的心思?
他若還想越過那條線。
……可以。
不過這次。
規矩得由我來定。
我將盤中剩下的玉露團推過去:
「賞你了,退下吧。」
他雙手接過,指節微顫。
像是捧了什麼稀世珍寶。
連離開時的背影都透着股壓不住的雀躍。
我嗤笑一聲:「德性。」
然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四喜就慌慌張張跑來:
「殿下,不好了!
「魏侍衛得罪了五皇子,五皇子直接下令要將他杖斃!」

-9-
魏辰風站在原地。
周身戾氣如有實質。
玉露團在他腳下散落一地。
十餘名侍衛將其團團圍住,拔刀相向。
但無人敢輕舉妄動。
夏侯煜緊盯着他。
目光陰鷙。
我輕蹙眉頭。
想起前世是夏侯煜在鬥獸場買下了魏辰風。
還親手將他送進蠶室淨身。
衆人看見我,微垂刀尖,卻未收鞘。
「殿下。」
魏辰風單膝跪地。
一身戾氣已然不見蹤影。
我示意他起身:
「怎麼回事?」
夏侯煜身旁的小太監搶先開口:
「回太子殿下,這奴才對五皇子不敬,不僅不行禮,還讓五皇子滾開。」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魏辰風:
「他說的可是真的?」
魏辰風垂眸,眼底泄出一絲殺意:
「他們攔着屬下,還打翻了殿下賜的點心。」
小太監立馬跳腳:
「分明是你自己沒拿穩!」
轉而又對我諂笑道:
「此等不懂規矩,滿口胡謅的奴才,就該亂棍打死,免得丟了東宮的臉面……殿下您說是不是?」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問道:
「那挑唆生事,諂媚惑主者當如何?」
這回是魏辰風先開的口:
「當殺。」
話音未落,劍光已至。
「噗嗤——」
血花飛濺。
小太監瞪大雙眼,轟然倒地。
魏辰風收劍歸鞘。
全場死寂。

-10-
夏侯煜臉色煞白。
急匆匆地撲到屍體旁。
再抬頭時,他面目猙獰。
抖動的手指直指魏辰風: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他的模樣異常激動。
侍衛們遲疑地看向我。
我上前一步:
「五弟,人是我讓殺的。這奴才撥弄是非,死有餘辜。」
夏侯煜能養成囂張跋扈的個性。
這小太監絕對功不可沒。
既然在我面前耍花招。
那下場就只有一個。
「元寶跟了我十二年!」
夏侯煜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爲了一個賤奴就殺了我的人?今日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你若執意護着他,我就去父皇那兒討個公道!」
我冷笑一聲:
「你在威脅孤?」
「是又如何?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但很快,他的臉色由白轉青。
眼中的瘋狂漸漸被恐懼取代。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魏辰風。
沒發Ŧű³現什麼異常。
夏侯煜瑟縮着喃喃自語。
聽不清在說什麼。
看着倒有點可憐。
或許確實是我衝動了。
要除掉一個太監,根本沒必要當着他的面。
我妥協道:「既然你要交代,孤就給你一個交代。」
我扯住魏辰風的衣襟拽到跟前。
他猝不及防地踉蹌兩步,眸中閃過一絲錯愕。
我撫上他微涼的脣瓣。
下一刻,傾身咬了上去。
「唔!」
魏辰風渾身一僵,呼吸驟窒。
我扣住他的後頸,不讓他後退半分。
直至血腥味在脣齒間蔓延。
我緩緩退開。
銀絲斷裂。
我鉗住魏辰風的下頜。
迫使他露出染血的脣。
那道新鮮的齒痕正滲着細小的血珠。
「既然他出言冒犯五弟,那孤就罰他這張嘴。
「如何,你可滿意?」

-11-
這些天,魏辰風總在我身邊徘徊。
欲說還休。
眼裏的情緒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殿下……」
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啞得厲害。
我頭也不抬地翻着書頁:
「何事?」
「那日……」他嚥了咽口水,「您爲何吻……」
「錯,不是吻,是罰。」
我有意澆他冷水:
「記住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孤養在身邊的一條狗。」
他眸光一黯,垂下頭:
「……是。」
初雪悄至。
冬狩也即將來臨。
侍衛首領悄悄來報:
「殿下,狩場那邊一切皆已準備妥當。」
待他退下,我去尋魏辰風。
推開門,一股微妙的香麝味撲面而來。
魏辰風沒在房間。
正要離開時,卻瞥見枕頭下露出一角白色。
瞧着十分眼熟。
扯出來一看。
竟是我遺失多時的絹帕。
上面的顏色褪了不少。
線腳鬆鬆垮垮。
像是洗了多遍。
「殿下!聽四喜說您找我。」
魏辰風氣喘吁吁出現在門口。
目光觸及我手中的帕子時瞬間僵住。
我當場質問:
「什麼時候從孤這偷的帕子?」
「不是偷……是殿下掉地上的。」
「那你撿來做什麼?」
魏辰風支吾着答不上來。
我看着帕子上可疑的痕跡。
又掃了眼那略顯凌亂的牀褥。
霎時間,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
我:「!」
這狗東西居然……
我憤然轉身,甩袖離去。
魏辰風追來:
「殿下還沒說找屬下什麼事呢?」
我停下腳步,聲音泠然:
「孤不過是來知會你一聲,冬狩你留在宮裏,不必隨孤去了。」

-12-
冬狩當日,四野銀裝素裹。
我挽弓搭箭,射中一隻狍子。
正要策馬前去,林間卻傳來細微的響動。
「出來。」我冷聲道。
魏辰風從樹上一躍而下。
單膝跪在雪地裏。
我翻身下馬,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他迅速爬起,又重新跪好。
我居高臨下地睨着他:
「孤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
「屬下想保護殿下。」
「呵,孤在你眼裏就這麼弱?」
他搖頭否認:
「屬下只是擔心殿下……」
我正要趕他走。
卻注意到了他肩上未化的雪子。
仔細一瞧,眉宇間亦掛了些許。
也不知他在這風雪中守了多久。
我揮退侍衛。
瓊枝玉樹間,只剩我與他二人。
我:「帶紅玉膏了嗎?」
聞言,他趕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罐:
「殿下受傷了?」
「嗯。」我漫不經心地應着。
他着急道:「傷哪了?」
我慢條斯理地解開腰間玉帶。
魏辰風的緊張漸漸化爲不解。
玉帶落地的瞬間。
他瞳孔劇震,當即失了方寸:
「殿、殿下這是做……做什麼?」
「孤騎馬時磨破了皮,想讓你幫忙上藥。」
我緩緩抬腿。
卻「不小心」踢掉了他手裏的瓷罐。
還順勢踩了上去。
腳底傳來清脆的碎裂聲。
我佯裝內疚:「抱歉,孤不是有意的。」
魏辰風看着雪地上洇開的脂膏。
目光沉凝。
良久,他才啞聲道:
「……屬下再去取一罐來。」
「不必。」
我伸出食指,輕輕點上他的脣:
「孤聽太醫說,涎水也有消毒之功用。」
指尖悄然探入脣縫。
閉合的齒關乖順地打開。
「不知你是否願意?」
雪落無聲。
魏辰風的身子僵硬得像被風雪凍住。
見他久未回話。
我沒了耐心:
「不願意就算了。」
他卻突然扣住我的腳踝。
抬起搭到肩上。
鼻尖擦過那抹惹眼的紅痕。
灼熱的鼻息燙得我一顫。
魏辰風呼吸漸重。
喉頭重重一咽:
「……屬下願意。」

-13-
待一切結束。
魏辰風仍拘謹地跪在原地。
遲遲不願起身。
只一眼,我便了然。
暗罵了一聲:「狗東西。」
我將身上的帕子甩給他。
魏辰風下意識接住:
「殿下?」
「裝什麼裝?完事後即刻回營帳好好待着。」
不等他回神,我躍上馬背:
「記住,只有乖乖聽話的狗,才能得到主人更多的賞賜。」
馬蹄揚起滿地碎雪,疾馳離去。
魏辰風立於雪中,眸色幽幽。
不知過了多久。
他抬手。
對着那塊素白的帕子輕蹭猛嗅……
山坳處,侍衛首領已等候多時。
幾聲淒厲的鴉鳴傳來。
我帶着一隊人馬在林中穿行。
侍衛首領:「殿下,這都一個時辰了……」
「再等。」
前世夏侯煜派來的刺客服毒自戕。
最終死無對證。
但這次,我必要將其活捉。
可直到暮色四合,林間依舊寂靜。
侍衛首領:「殿下,您的情報會不會有誤?」
我沉眸未語。
按既定發展。
刺客早就該來了。
莫非是我遺漏了什麼……
突然,一名禁衛縱馬奔來:
「太子殿下!營帳遇襲,皇上險些……」
腦中嗡的一聲。
未等他說完我便調轉馬頭。
營帳區火光沖天。
侍衛們拖着屍體來回奔走。
我的帳子被利刃劃得七零八落。
地上還有未乾的血跡。
「怎麼回事!」我一把揪住跪地發抖的侍從。
「回、回殿下……」他牙齒打顫,「一炷香前突然冒出數十名黑衣刺客,直奔您的營帳,後又衝去了皇上那裏……」
我鬆開他,疾步去往御帳。

-14-
好在父皇只是受了點驚嚇。
但我沒料到魏辰風也在這。
太醫正給他包紮腹部的傷口。
見我進來,他眼睛一亮,想要撐着牀沿起身。
我皺眉制止,問:「怎麼回事?」
父皇捋須道:「他替朕擋了一劍。」
魏辰風仰頭看我。
像只討賞的大狗。
我輕咳一聲,避開他灼熱的視線:
「你做得很好。」
「那……」他抓住我的衣袖,「有賞賜嗎?」
我抽回衣袖:
「容後再議,五皇子呢?」
守衛:「回殿下,五皇子也受了傷,正在自己的營帳中歇息。」
夏侯煜的營帳陰冷沉寂。
他獨自坐在案前,蒼白的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容:
「皇兄在這個節骨眼來找我,應當不是關心我的傷勢吧?」
我單刀直入:「爲何改對父皇出手?」
「哈哈哈!」他大笑,「果然……你也回來了。」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幔上。
扭曲如鬼魅。
夏侯煜眸光森然:
「連你也覺得我想殺的是父皇?那傢伙果然狡猾。」
我不由得一愣。
頓時明白他所指的是魏辰風。
過往種種浮現於腦海。
從父皇讓魏辰風斗虎。
再到夏侯煜執意要將他杖斃。
這一切,皆衝魏辰風而來。
我:「爲什麼?」
夏侯煜勃然掀桌:
「你知道他上輩子對我做了什麼嗎!」
瓷片碎裂聲中,他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他讓劁豬匠閹了我,再把我扔進豬圈,每天剜一片肉……」
我收緊雙手。
他說的是我繼位後的事。
當時,夏侯煜無故失蹤。
魏辰風主動請纓尋人。
卻始終無果……
那時他是怎麼說的?
——【五皇子在冬狩刺殺您未果,如今您順利登基,他定然是畏罪潛逃了。】
「皇兄,殺了他!」
夏侯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ŧŭₕ「他現在裝乖賣巧,等得勢後就會——」
我甩開他的手:
「他不會。」
夏侯煜瞬間癲狂:
「怎麼不會!他深於城府,奸險狡詐。
「今日他逃至父皇營帳,爲的就是借父皇身邊的侍衛來掩護自己。我的人根本沒對父皇出手,所謂救駕,不過是他假意爲之。
「你若不除他,來日他必反咬你一口。皇兄,我不爭皇位了……你殺了他好不好?」
……
大理寺卿帶着證據前來,父皇也親臨問罪。
但此時的夏侯煜舉止瘋癲。
早已沒了理智。
回去後。
魏辰風還未睡下。
我望着他,不由得出了神。
「殿下?」
他的烏眸裏盛滿了困惑與無辜。
耳尖也泛起薄紅。
這樣的他。
還會成爲前世陰鷙狠辣的九千歲嗎?

-15-
幾日後,父皇召我去勤政殿。
因夏侯煜之事,他憔悴了不少。
這次傳召,魏辰風也在列。
父皇端坐御案後,語帶讚許:
「這侍衛那夜護駕有功,朕甚感欣慰。」
我垂眸盯着青玉地磚。
心頭頓生不安。
果然,下一刻——
「我朝一向知人善用,他有這番武藝和忠心,只在東宮做侍衛太屈才了。
「朕欲擢升他爲金吾衛中郎將,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我臉色微變。
金吾衛掌管皇城戍衛。
中郎將更是官拜四品。
於魏辰風而言,無異於高升。
但這與我的目的相悖。
魏辰風,我要牢牢拴在身邊。
不能讓他脫離掌控。
更不能讓他走上和前世一樣的路。
我正欲開口婉拒。
魏辰風卻利落跪下:
「末將叩謝皇上!」
他的聲音熱切得刺耳。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在他臉上。
讓我將他眼底燃起的野心瞧了個分明。
「末將定當肝腦塗地,報效皇恩。」
父皇滿意地頷首。
我卻如墜冰窟。
夏侯煜嘶啞的警告在耳邊炸響:
【他深於城府,奸險狡詐……】
離開前,父皇將我一人留下。
「知道朕爲何這麼做嗎?」

-16-
回到東宮。
魏辰風敏銳地感知到了我的情緒。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手指無端絞緊:
「殿下……生氣了?」
我冷笑一聲:
「你倒是有自己的主意,巴不得早點離開孤。」
「不是的!」
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屬下只是想幫您……」
魏辰風急急解釋着朝堂局勢。
邏輯滴水不漏。
「屬下成了中郎將,便會是殿下最大的助力。」
寒意從脊背竄上來。
我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他對朝局這般瞭如指掌。
究竟揹着我查了多少?
「滾出去。」我甩袖起身,「你既已是金吾衛中郎將,自有府邸,不必留在東宮。」
他身形一晃。
像是才意識到這點。
膝蓋悶聲砸地。
「屬、屬下沒想這麼多,若知道要離開東宮,屬下就不會……」
父皇的告誡猶在耳畔,我狠下心:
「夠了!你要裝到什麼時候?孤讓你滾!」
「殿下……」
他膝行兩步想要抓住我的衣襬。
又在觸及前僵住。
最終磕下響頭:
「……遵命。」

-17-
我倚在軟榻上,聽着四喜的稟報。
「殿下,魏將軍今日又在宮門外站了兩個時辰,走時的背影,活像只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我輕啜香茗,脣角微揚。
這半月來,魏辰風雖在朝堂上風光無限。
卻日日在東宮喫閉門羹。
他敢自作主張,那必定得罰。
而且父皇那日將我留下。
言辭中俱是警告。
他怒我舉止出格,與魏辰風廝混。
但又因惜才之心,難下決斷。
「你沒選擇留他在東宮,朕才饒他一命。但朕不想再聽到任何有關你和他的風言風語。」
這出欲擒故縱的戲碼。
既罰了魏辰風的不安分。
又保全了他的性命。
一舉兩得。
「還有一事……」
四喜突然壓低聲音,從袖中抽出一卷圖紙。
「工部侍郎說,魏將軍近日總去他們那兒督造此物。」
圖紙展開的瞬間,我瞳孔驟縮。
鎏金鎖鏈的紋樣精緻非常。
與前世禁錮我的那副,分毫不差。
我拍案而起,怒笑:
「好你個魏辰風。」
被囚於龍牀的情形歷歷在目。
那時他也是這般。
人前恭順,人後……
四喜嚇得跪伏在地:
「殿下息怒!」
我眸光一轉,計上心來:
「去蠶室取一根鵝翎管來。」
四喜聽話照做。
回來時,忍不住好奇:
「這鵝翎管是我們太監淨身後用的東西,殿下是想……」
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手中的鵝翎管:
「細了些。」
四喜:「啊?」
我吩咐道:
「去司珍房讓他們打根玉簪來,三根鵝翎管粗細,上頭就用纏枝紋雕飾。」

-18-
寒食節前夕。
龍榻前的燭火搖曳欲滅。
這次,我沒有去邊關督軍。
而是跪在榻前,看着父皇枯槁的手緩緩垂下。
喪鐘響徹皇城。
太監捧着明黃卷軸入殿。
我不禁蹙眉。
上一世父皇根本沒有留下遺詔。
那時守在父皇身邊的人是魏辰風。
我眯眼,又在心裏給他記了一筆。
【今太子年已弱冠,適嗣續之期,當擇淑女以配元良……】
遺詔的內容着實讓我一怔。
但很快,我就想通了父皇的用意。
朝堂上暗流洶湧,他眼中的我根基未深。
與宰相府聯姻。
確實是當下最穩妥的選擇。
可腦海中卻不斷閃過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帶起一陣莫名的煩躁。
以及……心虛。
沒過多久,魏辰風就來了東宮。
四喜欲言又止:
「殿下……魏將軍已在外頭候了半天,看這天色快下雨了,要不……」
我沉吟未語。
窗外驚雷炸響。
豆大的雨點砸在琉璃瓦上。
魏辰風渾身溼透,卻站得筆挺。
直至夜幕低垂。
他才悵然轉身。
雨幕吞沒了他的輪廓。
我隱在廊後。
心揪難耐。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竟有想叫住他的Ṱū́¹衝動。
……罷了。
待此間事了,再想也不遲。

-19-
我遵循父皇遺詔。
在登基後迎娶了宰相千金。
大婚當夜,宮燈高懸。
我機械地飲下一杯又一杯喜酒。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魏辰風那日離去的背影。
「皇上,該入洞房了。」禮官小聲提醒。
我踉蹌着推開門。
許是酒意上頭。
我只覺一陣燥熱,視線時而模糊。
端坐在牀榻的身影似乎比記憶中魁梧許多。
「今日……辛苦你了。」我強撐着清明,「朕還有奏章要批……」
對方卻寂然不動。
我疑惑地上前兩步,這才察覺不對。
寬厚的骨架。
幾近繃裂的喜服。
這人分明是個男子!
袖中匕首瞬間出鞘,架到他脖頸:
「你是何人?」
他默了一瞬,徑自掀開蓋頭。
一張無比熟悉的臉撞進視線。
但此刻的他形容憔悴,神色黯然。
眼下還泛着淡淡的青黑。
看着像是多日未眠。
我抿脣:「宰相千金呢?」
魏辰風卻是抓住我的手腕。
面露痛色:
「皇上就這般惦記她?這段時日……您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他的話讓我無言以對。
我的確有意躲他。
未理清自己思緒前,我不想見他。
更不想瞧見他的委屈與不忿。
「朕只是……唔……」
熱意毫無徵兆地湧來。
腿軟得險些栽倒。
魏辰風接住我下墜的身體。
我當即意識到了什麼。
「你給朕下藥?」
他搖頭,語氣無辜:
「是皇上不勝酒力……」
我強忍燥熱:「給朕去叫太醫!」
魏辰風紋絲未動。
眼底的情愫噴薄而出。
偏執且癡狂。
我明白了。
這該死的狗東西,發情了!
牀幔無聲垂落。
若真讓他得逞。
豈不與上一世一樣?
我絕不允許!
可我掙扎的力道在藥效下綿軟無力。
最後只能眼睜睜看他解下我腰間的玉帶。
我沉聲:
「你可知這是誅九族的重罪?」
「屬下沒有親人,只有皇上。」
「放肆……」
我薅住他的頭髮。
但他還是緩緩探下腦袋。
生疏剋制。
我咬脣。
極力將聲音壓在喉間。
但逐漸混沌的意識卻讓齒關頻頻鬆動……

-20-
魏辰風跪在殿內。
後背的鞭痕猙獰可怖。
冷汗順着他蒼白的下頜滴落。
在石板上暈開一片水漬。
宰相府千金離奇死在府邸。
一刀斃命。
旁人或許不知。
但據仵作描述的死狀。
那顯然是魏辰風慣用的招式。
原以爲他只是截下花轎,偷樑換柱。
不曾想,竟是狠下殺手。
「爲什麼?」我厲聲質問。
他再一次的自作主張。
着實令我不安。
就像是豢養許久的猛獸,突然脫離了掌控。
魏辰風眼底戾色隱現:
「……那女人腹中懷着野種,宰相想用其冒充龍裔……該殺。」
我氣極反笑。
他居然連這個都查到了。
我何嘗不知宰相的心思?
但這不是他擅自做主的理由!
「朕的計劃全被你毀了。ẗṻₖ」
我早該知道。
他桀驁恣睢。
從始至終便難以掌控。
面上的順從。
不過是爲了隱藏自己頑劣的心思。
魏辰風臉色煞白。
重重將頭磕在地上。
如同一位虔誠的信徒。
祈盼着神明的原諒。
「您要殺要剮,屬下絕無怨言,只求您別再生氣。」
我深吸一口氣。
做下了決定:
「你畢竟也跟了朕這麼些年,朕捨不得殺你。
「不過,不聽話的狗,朕也不想再要了。」
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失了態。
驚慌失色地抱住我的腿。
卑聲求饒:
「皇上不要趕我走!屬下知道錯了……」
我掩下情緒。
一腳將他踢開:
「來人,帶出去。」

-21-
我將魏辰風貶去了千里之外的祁縣。
在大局定下前。
我不想他再生事端。
而且,我要證明。
沒有他。
我照樣可以定國安邦,平治天下。
然而現實卻不盡如人意。
案頭的奏摺堆積如山。
邊疆叛亂,朝堂黨爭。
北境的大齊虎視眈眈。
樁樁件件都比記憶中棘手。
不得不說。
魏辰風確實有些能耐。
沒他在身邊。
這盤棋,下得格外艱難。
也不知前世他是如何安定各方勢力,掃清障礙的……
不過眼下,他應該已到祁縣。
「報——」
侍衛倉皇跪地:
「皇上,魏辰風……他失蹤了。」
手中的硃筆一頓。
這養不熟的狗東西。
居然敢逃!
「找。」我強壓怒意,聲音顫抖不止,「掘地三尺也要給朕找出來!」

-22-
書房。
案上攤開的軍報上。
「玉面閻羅」四字刺目非常。
大齊的這位攝政王,數月間已奪我八座城池。
聽聞他屠盡皇室宗親。
手段比前世的魏辰風還要狠辣。
我下意識地摩挲上腰間的玉佩。
這是當初從魏辰風那兒搶來的。
五年了。
他依舊杳無音訊。
我總會想起他。
好奇他身處何處,又在做些什麼。
四喜躬身:「皇上,該用膳了。」
我擺手。
目光落在牆上的疆域圖上。
前世,是魏辰風率軍擊退大齊。
但現在……
「傳旨,朕要御駕親征。」
四喜撲通跪下:
「皇上三思!奴才聽說大齊的那位攝政王暴虐無道,您……」
我冷哼:
「難道朕還不如一條——」
話到嘴邊又咽下。
夜雨敲窗,我獨自走上城樓。
透過雨幕。
我似乎看見了那道落寞的背影。
五年的光景。
開始時的憤怒早已化作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我喃喃自語:
「等打完這一仗……定要找到那狗東西,用最粗的鐵鏈鎖在宮裏……」

-23-
黑雲壓城。
旌旗獵獵作響。
玄甲軍如潮水般湧來。
我立於城樓。
當看清爲首將領的面容時,手中的劍險些脫手。
魏辰風端坐馬上。
歲月將他的輪廓雕琢得愈發凌厲。
記憶中總是低垂的眼,此刻含着戲謔的光。
他勾起脣角:
「皇上,別來無恙。」
聲音比五年前更加低沉。
他想要親自與我談判。
更意外的是,他竟卸下佩刀,孤身一人登上城樓。
我瞧見了他眼底洶湧的暗潮。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狂烈。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護駕!」侍衛們拔刀包圍。
但魏辰風置若罔聞。
另一隻手徑直探入我衣襟。
溫熱的掌心貼着心口遊走。
激起一陣戰慄。
就在我即將喝止時,他抽出了那枚玉佩。
「臣的東西,皇上倒是保管得很好……」他俯首貼近,呼吸灼熱,「叫人好生歡喜。」
未等我反應,他已高舉玉佩。
秋陽穿透雲層,照出玉中暗藏的飛虎紋樣。
他對着一衆玄甲軍朗聲道:
「這玉乃是先帝親手所制的太子信物, 亦是半塊兵符。」
我目眐心駭。
他竟又從懷中取出另一塊玉。
兩玉相合, 渾然如一體。
「先帝臨終前囑託,定要尋回流落民間的太子。
「現在, 我們找到了!」
魏辰風轉而跪在我跟前:
「殿下,臣等來遲, 還望恕罪。」
玄甲軍也跟着齊齊跪下。
我怔在原地。
久久不能回神。

-24-
殿內落針可聞。
我沉聲問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
魏辰風輕笑一聲:
「皇上不都想明白了嗎?」
我蹙眉。
他這遊刃有餘的姿態。
與五年前只會裝乖賣巧的侍衛判若兩人。
尤其是他嘴角噙着的那抹笑……
與記憶中的那人漸漸重合。
我心頭一震。
「看來皇上猜到了, 那臣也不必裝了。」
他步步逼近。
從袖中取出一條精緻的鎖鏈。
燭光下, 鎖鏈上的紋路清晰可見。
是他讓工部做的那條!
我下意識後退。
後背抵上屏風。
「你想做什麼?」
魏辰風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的衣襟。
幾年不見, 他的身材更加健碩。
更讓我震驚的是,他頸間竟還戴着那枚項圈。
他撫過上面墜着的鈴鐺,眼神熾熱:
「臣這條狗,一直等着主人牽回家。」
鎖鏈嘩啦作響。
他主動將一端系在項圈上。
未待我回神。
他忽然欺身而上。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頸側:
「只是餓了五年……這條狗也該開葷了。」
「你敢!」
我想要將他推開。
他卻用鎖鏈纏住我的雙手。
「臣做太監時就敢和皇上耳鬢廝磨, 這次身子未損,臣豈會有不敢之理?」
我掙扎不得, 氣急敗壞:
「魏辰風!信不信朕閹了你?」
「等皇上體會到臣的妙處,就不捨得了。」
「你!」我氣結。
他不慌不忙地脫下我的鞋襪。
瑩潤的腳背上。
那道齒痕依然清晰可見。
他眸中流露出病態的癡迷:
「這是臣給皇上留下的印記, 皇上可還記得?」
下一秒,溫熱的脣舌覆上那道疤痕。
我渾身一顫:
「朕要殺了你……」
他像頭餓狼, 又舔又咬。
我心一橫,怒道:
「死狗!要做就做, 弄這麼多花樣作甚!」
魏辰風舔了舔脣:
「皇上這是要逼瘋臣啊。」
顫聲漸起。
燭影搖曳。
次日,晨光熹微。
他將臉埋入我的頸窩。
饜足道:
「皇上現在還捨得閹臣嗎?」

-25-
近日,京城流行起了一道點心。
名曰「酥酪」。
以牛乳蒸制。
凝如脂玉,入口即化。
勤政殿內,我正與羣臣議事。
魏辰風被我封爲天策上將。
一身紫金官服立於武將之首。
見他人前一本正經的模樣,我就來氣。
我取下玉簪。
輕輕撫過上面的纏枝紋:
「兩國合併之事……」
魏辰風視線一滯。
眼底驟生闇火。
見狀, 我話鋒一轉:
「朕想喫酥酪了。」
禮部尚書笑着奉承:
「皇上近日似乎格外喜歡這道點心。」
我點頭:
「味道確實不錯, 不過這酥酪要用現擠的牛乳纔夠醇厚。
「朕聽說魏將軍做的酥酪……」
魏辰風喉結劇烈滾動。
我刻意拖長語調:
「……格外濃稠,比御膳房做的更勝一籌。」
他手背青筋暴起。
玄鐵護腕在案几上磕出悶響:
「臣……」
我見好就收,將玉簪插回髮間:
「不過將軍政務繁忙, 朕還是傳御膳房——」
「臣願意做!」
他霍然起身,帶翻了座椅。
在衆臣驚愕的目光中, 又硬生生改口:
「若皇上不嫌棄。」
我故作遲疑。
他直勾勾地盯了我半晌。
繼而跪地:
「求皇上……給臣這個機會。」
我揚脣低笑:
「既然將軍都這麼說了,那待會兒你留下, 朕好好學學這酥酪該怎麼做才香。」
「臣遵旨。」
【魏辰風番外】
數九寒天。
冰冷的池水吞噬着我的體溫。
五皇子翹着腿坐在廊下。
隨手又將一罐棋子拋進池中:
「三百六十一顆, 少一顆,就剁你一根手指。」
池面冰層被我砸開。
但四肢早已失去知覺。
視線也漸漸開始模糊。
「五弟, 過了。」
清泉般的聲音破開風雪。
我循聲望去。
恍惚間,像是看到了墜落塵寰的神仙。
他一襲狐裘大氅。
烏髮朱脣, 肌膚瑩白勝雪。
眼尾的那一點硃砂痣更是燃盡了我僅剩的清明。
「不過是個賤奴, 皇兄何必操心?」五皇子訕笑道。
「你如此苛待宮人,有違聖人之訓。」
我被一羣侍衛拖上了岸。
那人解下大氅裹住我污穢的身軀。
還將手中的袖爐塞進我懷裏。
「傳太醫。」他轉頭吩咐, 袖間暗香浮動, 「再備薑湯。」
他的懷抱。
彷彿暖陽下的花海。
溫香沁脾。
事後, 那件大氅被我偷偷藏起。
夜夜抱着入眠。
那人就像是遙不可及的雲中月。
本該被世人奉於神壇,馨香禱祝。
可我卻起了歹念。
我想要月落凡塵。
讓他獨屬我一人。
我不擇手段,機關算盡。
最後,終於助他坐穩帝位。
但我是太監。
無論如何,都無法徹底得到他。
若能讓他將我記住。
就算是恨, 又何妨?
可爲何,他在我將死之際潸然落淚。
他不該恨透我了嗎?
我想問問。
卻爲時已晚。
或許……
他對我有那麼一絲情意。
再睜眼時,我正駕馬駛向祁縣。
狂喜過後。
一個荒誕的計劃應運而生。
我甩開一衆隨從。
策馬奔往大齊。
此生。
我定要與他相守白頭。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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