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記

我是沈府二小姐,我有個祕密。
我只是冒名頂替的煙花女子,偷了真正的二小姐的玉佩上門認親,奪走了她的人生。
三年後,我的哥哥帶回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執意要娶她爲妻。
而這個女子,正是那個被我頂替了的,真正的二小姐。
如果要保守住我的祕密,我就要眼睜睜看着這對親兄妹,成親圓房。
終於,我決定去殺了她……

-1-
我想我即將見證沈府最鼎盛繁華的時期了。
我父親是內閣首輔,位高權重,極得皇上信任;我哥哥沈觀言曾經是太子伴讀,和太子一同長大,前幾年在父親的一力支持下入閣,人人都要敬他一聲小閣老;太子妃甄選不日即將開始,我姐姐沈歸瑜要去參選,並且勢在必得。
而我,沈府二小姐,什麼都沒有。
沒錯,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要怪就怪我是庶出,還是個流落在外長到十四歲才自己找回來的庶出,我的出現本身就是個錯誤,不受寵愛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一個人如果什麼都沒有,但是什麼都不貪圖,那他能過得好;如果他慾念重,但什麼都有,那也能過得好。
最怕的就是我這樣,什麼都想要,但什麼都沒有。
我很想爲自己爭一爭,很想。
所以我去求了沈觀言。

-2-
名義上我是沈家二小姐,可其實從來不算是沈府的主人。在沈府的這三年裏,也只有沈觀言我能說上兩句話。
父親收留我只是出於責任,怕我出去敗壞沈家門風罷了;那當家主母更不會對我有好臉色;沈歸瑜瞧不上我,從來視我如無物。只有沈觀言,他性情溫和謙恭,雖然對我也不算多親近,但還會保持最基本的禮節,也會注意不短了我的喫穿用度。
我能預見自己往後的人生。父親遲早會退下來,會死,沈歸瑜會出嫁,沒有人能看顧我,當家主母不把我趕出去就算她仁慈。等沈觀言上位成內閣首輔,他就是沈府的主人,只有他能看顧我一二。所以我一直巴結着他,說是巴結,其實又不敢巴結得太刻意,怕招致他反感。
三年來我從來沒主動要過什麼東西,尤其不敢和沈歸瑜爭,管是料子還是珠花,從來都是讓她先選。
只有這次我想跟她爭。
我也想去參加太子妃甄選。
就算做不了正妃,做個側妃也是好的,哪怕只是個侍妾呢?
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卻想去試試這水到底有多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向往那個人世間極致繁華的權力中心,哪怕只是太子侍妾,也比在外面隨便嫁了什麼人要強。就算那是個漩渦最後將我捲入其中,我也死而無憾。
我這一生只有這一個願望,只有這一個目標。
我要永遠往高處走。
永遠。

-3-
沈觀言其實不大願意我去和沈歸瑜爭。理由我是知道的。
我長得比沈歸瑜漂亮太多了……
沈夫人老說我長了一雙狐狸眼睛,一看就不安分。
那,臉就長這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去參選無疑是拉低沈歸瑜的中選幾率,但這三年來我一直謹小慎微事事謙卑,我低聲下氣地懇求,沈觀言到底還是答應了。
他心軟,我知道。父親一直覺得這是他最大的缺陷。
答應我的第二天,他就奉命去滄州視察水災了。我很擔心他在選秀之前回不來,如果他回不來,就沒人幫我從中斡旋,沈府的其他人不會讓我去的。
好在,選秀前三天,他回來了。
但是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我只知道她叫白素盞,
他在滄州撿回了她,然後把她帶在身邊,執意讓她入府。全府上下都反對,但沈觀言還是把她安排進廂房,只不過連家裏人的面都見不上。只有我帶了我自己做的糕點去拜訪她。
沈觀言這麼喜歡她,向她示好就是討好沈觀言。
況且我也好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能這樣迷了他的心竅。
我去她房門口叩門,門裏響起一個嬌柔婉麗的聲音:「請問是哪位?」
「白姑娘,我是沈觀言的二妹沈歸瑤,來看看你。我帶了我自己做的糕點,請你嚐嚐。」
然後,門開了。
看見她的一瞬間,我手裏的食盒摔在地上。
她彎身幫我撿,我手忙腳亂,嚇得連話都不會說。
她直起身子,奇怪地盯着我:「沈二小姐怎麼這樣看着我?」
我反應過來,掛上笑,搖搖頭:「沒什麼,見白姑娘生得太好看,一時看呆了。你慢慢享用,我先走了。」
然後我逃一樣地離開了。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白素盞這張臉。

-4-
事情總要解決,我不能一味逃避。於是,逃出不遠,我又折返了回去,敲開她的門,假意和她閒話家常。聊到最後我問她,和沈觀言是否行了周公之禮。她羞怯地搖搖頭,說她目下還在養病,身子還沒好,起碼要養上半年纔行。
我又問她,家就是滄州的嗎?
「似乎不是,應該是從別的地方輾轉到滄州的,可是三年前我生過一場病,病好了之後忘記了很多事,我不記得自己的過去了。」
白素盞的回答並不能讓我完全放下心來,她的出現讓我這整晚都沒睡着覺。
第二天一早,我趁沈觀言去上朝之前攔住他。我本來想說他不能和白素盞在一起,但他見了我,卻對我道謝。
「素盞說了昨日你去看她的事,你帶去的糕點她很喜歡。全府上下只有你待她和善,她很感謝你,我也是。」
我到嘴邊的話一下就說不出口了。
沈觀言這麼喜歡她,我不能得罪沈觀言,因爲我得靠他才能去參加選秀……
我臉上帶着笑說應該的,畢竟是哥哥喜歡的人嘛;同時心裏咬牙切齒地罵自己:沈歸瑤,你沒良心難道還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嗎?只要白素盞的真實身份不露餡,你的真實身份不露餡,他們怎麼折騰都跟你沒關係了!別管閒事了!
對,我就是個沒良心的人,沒良心才能過得好。

-5-
選秀沒能如期開始,太子病了,因此推遲到半月之後。
宮裏傳出消息,太子喜歡會彈琴的女子。
消息一出,沈府上下都亂了。
沈歸瑜不會彈琴。
從現在開始學,半個月後能學成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沈府緊急從沉煙樓請了最負盛名的琴師來教沈歸瑜彈琴。
因爲我也參加選秀,父親破天荒地允許我和她一起學。
沉煙樓是京城一等一的風流銷金窟,說白了,就是青樓。我不想去見沉煙樓的人。但父親的意思是,要麼不去選秀,要去,就不能丟沈家的臉,逼着我去學。
琴師着一襲白衣,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很久,又看了看沈歸瑜,低下頭。
「在下蕊生,有幸教習二位小姐彈琴。不過……」他重新把我目光投向我,「二小姐應該會彈琴吧?」
沈歸瑜狐疑地看向我,蕊生不緊不慢地替我找補:「瞧着手指是適合彈琴的樣子,所以我以爲二小姐學過。」
什麼叫以爲我學過?哈,我覺得他就是想害死我。
我笨拙地做出一副初學者的樣子跟着他學彈琴,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沈歸瑜回房練習去了,蕊生攔住我。
我抬眼看他,就像看陌生人:「還有什麼事嗎?」
「……紅芍。」
「您慎言,這裏沒有什麼紅芍,我是沈歸瑤。」

-6-
三年前我還沒回到沈府,那時我只是沉煙樓的一個丫頭,沒有姓氏,叫紅芍。從我十一歲的時候,媽媽就看中我將來會生一副好樣貌,琴棋書畫樣樣找最好的人教我。
那時,教我彈琴的,就是蕊生。
但其實他只大我三歲。他母親是青樓裏頭賣笑的,生下了他,本要送出去,臨了卻又反悔了。他長到十歲的時候,他母親不捨得他將來做孌童,好說歹說讓他學了彈琴,在沉煙樓裏做琴師。
我喫着媽媽的,用着媽媽的,卻不甘心在沉煙樓裏做妓女。我見了太多下場淒涼的所謂花魁,花無百日紅,年老色衰時,就算做雜事人家都嫌你身子太嬌做不好活計。
我很想逃離那個地方,但我沒有錢,一個女孩子,貿然跑出去也活不下去,一旦被抓回來,就更沒可能離開沉煙樓了。十五及笄就要登臺,年紀越大我越坐不住。
只有一個人知道我想離開,就是蕊生。
他許諾會帶我離開,可我怎麼能指望一個青樓裏頭彈琴的?
我對他說,你幫我攢銀子,所有的銀子都交給我,我們攢住了銀錢好贖身。
蕊生是個老實人,然後他就真的把他收的所有打賞和月錢都交給我,但其實也沒多少錢。我估摸着路費攢夠了,終於在及笄前三個月趁人不備跑出了沉煙樓,也沒有告知他一聲。
那年我十四歲,我跑到了沈府。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
如今再見,他還是蕊生,我卻不是紅芍了。

-7-
蕊生沉靜地盯着我,我從他的眼神里倒是看不出責怪,但當初我就那麼拿着他的錢一走了之,他怎麼可能不怪我?他是人,又不是菩薩。
「你不想知道你走後樓裏怎麼樣了嗎?你就……不關心那之後我怎麼樣了嗎?」
「不想。」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從踏出沉煙樓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只能往前走,不能ẗùₒ回首往後看。不管身後的東西有多美好,有多令人不捨,都不行。
況且沉煙樓又不美好。
他沒有追上來,在我身後開口:「一入宮門深似海,你現在的境遇已經很好了,還需要再進一步麼?」
我停下腳步:「我有再進一步的機會,爲什麼不能往前邁出這一步?」
「真的沈二小姐可以再進一步,但你自己清楚你不是。」
我猛然回過頭,死死盯着他,他還是那副表情,接着說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變成沈歸瑤的,但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是假的就總有露馬腳的一天,你已經得到夠多了,而這些東西本都不屬於你。」
所以說,道不同不相爲謀。我不想聽他的說教,一點都不想。我覺得他說這話十分站着說話不腰疼。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人要各安天命,不是自己的不要去爭,可等着我的是什麼樣的天命?沉淪在青樓裏,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脣萬人嘗?憑什麼爲什麼?他甘願終生爲賤籍,我不願意!他好歹還能彈一輩子琴不用去伺候人,可我呢?!如果不跑出去,等着我的會是什麼?
往前走上一步,就是金尊玉貴的首輔千金,退回那一步,就是賤如秋草的青樓妓子,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這個選擇很難做嗎?我相信換了任何人都會做出和我同樣的選擇的。
至於那個被我頂替了的真的沈歸瑤?
誰管她。
我自己都自身難保的時候,難道還有餘力分出一份慈悲給她嗎?我又不是菩薩,反正我不要入地獄,誰愛入誰就入,必要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把人一腳踹下去。
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好人。

-8-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得不在穩坐高臺三年後重新想起了那個被我改變了命運軌跡的沈二小姐。
因爲她出現在了我身邊。
白素盞。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那張臉。
當年,我趁着夜色跑出沉煙樓,剛跑出那條街,就在路口看見了暈倒在地的她。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她。
但那時候,我想的並不是救人。我以爲她死了,只是想看看她身上有沒有銀錢或者別的什麼我能用得上的東西。湊近了我才發現她胸口還有起伏,只是暈過去了,但我拍了她幾下,她也沒反應,於是我就放心大膽地搜起她的身來,錢沒搜出來,只搜出來一封信和一個玉佩。
我讀了讀,那信應當是她母親寫的。她母親成了官妓,但是進教坊司的時候已經身懷有孕,生下了她,她在教坊司長大,如今已然十四歲,繼續淪落在教坊司裏就要走上和母親一樣的路了,所以她的母親想盡辦法,拼死把她送了出來,讓她帶着這封信和這塊玉佩去找如今的首輔沈嵩山,沈嵩山就是她生父。
後來的事,很明顯,我奪走了屬於她的命運,拿着信和玉佩上門認親去了。
作爲補償,我把原本備好的盤纏給她了。
我知道這根本無法補償萬一,但我也只能在心裏說一聲對不起。這個世道,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孤身一人想在外活下去太難了,如果有條更平坦的榮華大道,我絕對不要孤零零地流落在世間受苦。
我從沒想過乞求她的原諒,因爲我知道,她不可能原諒我。
我也不需要她的原諒。
只要能過上好日子,我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恨我。
所以,我取代了她。
至今我也不知道白素盞是不是她一直以來的名字,因爲沈歸瑤這個名字是沈嵩山取的。
她說她什麼都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應該不知道我是三年前回來的,只要她不知道,就理應不會把我和她三年前的事聯繫到一起。
可我總覺得她來到沈府不是一個巧合,甚至說不定她根本就是爲了奪回原本屬於她的東西纔回來的……
更麻煩的是,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在遙遠的滄州和沈觀言搭上線。
她纔是真的沈二小姐,沈嵩山是她爹,沈觀言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
好在她還在養病,他們之間還沒什麼實質性的進展。
他們要是真的在一起了,那就是我造的孽。
我寧願白素盞孤零零地死在外頭,而不是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由我一力造成的惡果展示給我看。

-9-
選秀開始之前,蕊生就暫住在沈府。
我找到蕊生。
他對此感到詫異,我直接開門見山:「我需要你幫我個忙,你願意幫我嗎?……蕊生哥哥。」
沒有聯絡感情,沒有追憶往昔,因爲我知道也沒什麼可追憶的,往昔就是我辜負了他,僅此而已。所以不如單刀直入。但聽見我喊蕊生哥哥的時候,他的表情還是有一瞬的鬆動。
他依舊心軟。
「你說來聽聽。」
我指向白素盞所在的廂房:「你能不能去勾引她,然後也不用真的引火上身,只要讓她自己離開沈府就行了。」
他沉默半晌:「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
「那不是小閣老帶回來的人嗎?她對你有什麼威脅嗎?」
我當然不能說她就是真的沈二小姐而且馬上就要和沈觀言在一起了,只能搪塞過去:「你不幫就算了。」
我作勢要走,他拉住我的衣袖:「如果我不幫你,你準備怎麼做?」
還不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接下去了。
「找人把她綁走?找人玷污了她的清白?甚至,乾脆找人殺了她?或者你親自上陣殺了她?」
我回身看着他。
原來在他心裏我就是這種形象。
不過我也不難過,因爲好像確實是我幹得出來的事。他會這麼想我,我一點都不奇怪。

-10-
所以我決定自己去殺白素盞了。
白素盞活着的每一天對我都是折磨,我需要時刻擔心我是冒牌貨這件事會不會敗露,需要擔心她會不會真的嫁給沈觀言。我不要受這種折磨,誰也別想擋在我前行的路上。
所以,我知道我對不起白素盞,但是也就只能對不起了。
那點兒微不足道的愧疚只會耽誤我往後的人生,我選擇無視。我只能無視。
幾日後,我又做了一盒糕點給她提過去,但是這次,我在裏頭下了些東西。
我會在她斃命後藏起她的屍體,處理掉糕點。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得天衣無縫,但是我必須這麼做。同樣是做選擇,這一次,進一步退一步都可能是萬丈深淵,我只能賭。
白素盞笑盈盈地迎我進門,我把糕點拿出來在桌上排開請她嚐嚐。她拈起一塊玫瑰酥放到脣邊,又突然放下了,疑惑地看向我:「府裏其他人都不喜歡我,你怎麼願意時時來看我呢?」
我一點兒都不想回答問題,我只想讓她趕緊喫,所以就隨口應付着:「我哥哥喜歡你,我當然也要對你好。」
「是麼。」她重新拈起糕點,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笑容收斂了。
下一瞬,她閃身到我身後,一把尖刀抵在我脖頸上。
「那你爲何要來毒害我呢?二小姐?」
……她的身手竟然這麼好麼?她爲什麼能聞出糕點裏摻了毒藥?
「沈二小姐,你別說什麼你不知道或者你沒有下毒之類的話,你要是能喫下一塊兒,我便信你真不知情。」
我僵着頸子說不出話,一瞬間額前便落下了大顆大顆的冷汗。
「不然,我就只能讓你暴斃當場了。告訴你,這把刀是沈觀言送我防身的,只要驗出糕點裏Ṱŭₜ有毒,我便是自衛,就算你是他妹妹,他也絕不會傾向於你。如何呢?」
我想這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目的沒達成,我還整個人折進了白素盞手裏。
這一刻我恍惚想起些諸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之類的話,我從她手裏奪走的東西,如今又要覆滅在她手裏,這難不成是因果報應?
突然,門被急促地敲了六下,然後又緩慢地敲了兩下。白素盞沒有離開我半步,朝着門口喊了一聲:「進來相見。」
這時的她中氣十足冷靜提防,與平素弱不禁風的樣子全然不同。
沈觀言被她騙了,我也是。
門被推開了,我不敢回頭,但是卻聽見了蕊生的聲音。
「放她一命。我以性命擔保,她不會再壞你的事。」
我詫異地回過頭,蕊生就站在門口,正把一枚銀色的令箭扔給白素盞。她一把抓住飛在半空的令箭,拿在手裏反覆打量,表情明顯變了,抬眼看向蕊生,眉毛一跳:「給我?」
蕊生點點頭。
我恍惚間覺得,我還是太單純了。
三年過去了,如今再見,我自然不再是紅芍。
但或許他也已不是蕊生了。

-11-
蕊生把我從白素盞房裏領走了,一同帶走的還有那些有毒的糕點。雲裏霧裏中,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們達成了某種我不瞭解的共識,蕊生用一個似乎還算珍貴的東西從她手中換了我一命。
他把我領到他房中,倒掉了那些有毒的糕點。
「紅芍,你繼續待在沈府只會遭禍。我是說認真的,你跟我走吧。」
即使他救了我,我也不能輕信他言這麼輕易就放棄好不容易纔得來的一切。我問爲什麼,他說,他和白素盞算舊識,他在進沈府教琴藝之前,不知道她也在,她進來絕對是有目的的,凡她出手,鐵定是要死人的,只是不知道死的會是誰。
沈府裏頭的,主事的,值得成爲暗殺目標的,只有兩個人,不是沈嵩山,就是沈觀言。
倘若死的是沈觀言,沈家後繼無人,只怕富貴難繼;而假如要死的是沈嵩山,沈家會在頃刻間樹倒猢猻散。
無論如何,我這個庶女到時只怕下場都不會好。
我又問他,那白素盞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只說了三個字。
天機樓。
我不知道天機樓是什麼地方,正要追問,他卻拉起我的手,誠摯地盯着我的雙眼,說,跟我走吧。
縱使他說得這樣明白,我還是不能跟他走。
白素盞接近沈觀言,那想必是就要殺他了。我與這個便宜哥哥無甚情分,纔不在意他的死活。只要我成功進了太子府,沈觀言一死,往後沈嵩山能指望的說不定只有我了。我會在沈府出大變故之前跳出去,爬向更高處。
因此,我搖頭拒絕了蕊生:「沈府是將生變,但只要太子相中我,我就不在沈府了。你說是麼?蕊生哥哥。」
蕊生表情很複雜,雙脣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還沒等他說出來,就響起了叩門聲。
他朝門外問了一聲:「哪位?」
門外響起的是沈歸瑜的聲音。
「林先生,是我。」
呵,出乎意料啊。
一個大家閨秀閨閣女兒,家教這樣嚴,竟也會趁夜來敲一個外家男子的房門麼?
我四下打量,唯有牀下可躲,就鑽了進去。我從牀下看見蕊生給沈歸瑜開了門,沈歸瑜送來一盒糕點。她左一聲林先生,右一聲林先生,聽着陌生得很,我都不曉得蕊生原來是有姓的。青樓裏的人誰有姓氏?
我能看見她的臉帶着一抹嬌羞豔麗的緋紅,似是而非地請教了些琴藝技巧,實際上只怕都左耳進右耳出了,哪是來學琴的,分明是來瞧人的。
這倒也不奇怪。蕊生琴彈得極好,他十四歲時便能做我師父了,這麼多年過去了,琴技更是精進,說是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也絕不誇張。他生得好看,青樓棲身這些年,養出他與尋常男子不同的一種溫潤氣質,卻又不沾女氣脂粉氣,當得起一句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沈歸瑜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乍然見了這等男子,便心動了,簡直是再尋常不過。別說她一個閨閣女子了,在我還沒離開沉煙樓的時候,甚至有大官兒看中了他非要贖身的。樓裏看上他的女人更是不計其數。
或許我曾經也是她們中的一員吧。
那也只是曾經了。
沈歸瑜走了之後,我從牀下爬出來。那疊糕點他動也沒動。
她的心思,他一定也看出來了。他見的各色美人和凡塵俗事中的男歡女愛,多得數不清,想必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憑良心說,沈歸瑜喜歡上他,對她自己一點兒都不公平。蕊生想的話,是能把她玩兒得團團轉的。
我問蕊生,你要怎麼解決這位首輔家的嫡出大小姐?蕊生說,反正她也不會放棄太子妃的甄選,到了日子他一走,和沈歸瑜就再無交集了。
我拉起蕊生的手,幾乎是哀求地說,蕊生,請你再同她虛與委蛇一陣子吧。
蕊生不明就裏。
「最好還能給她些承諾。你知道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容易爲了情情愛愛頭腦發熱了。我想,爲了權勢,太子應當也是必定要選個沈府女子的,只要你哄着她不認真參加甄選,甚至壓根不參加甄選,那我進太子府就是板上釘釘的了。」
蕊生皺眉看着我,眼神很陌生。
「蕊生哥哥,你……不願幫我麼?不願幫我過上更好的生活麼?你說過,沈府要出事了,我不能留在沈府了。求求你了,蕊生哥哥。」
他在我這樣叫他時依然會流露出不忍的表情,他願意付出代價從白素盞手裏救我,我不知道他對我是否依然有情,但鐵定會心軟。況且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難,他青樓出身,怎能不會哄女人?事成後走人就好,舉手之勞罷了。
「舉手之勞,不是麼,蕊生哥哥。」
許久,他點了點頭。

-12-
我在蕊生的房間附近留心了幾日,沈歸瑜偶爾還是會來找蕊生,白日裏看蕊生的眼神越發露骨,我便放下心來。
離選秀只有三日了,沈歸瑜依然沒有要退出甄選的意思。無論如何她也是大家出身的女兒,或許我高估了男女情愛在她心中的分量,她還是曉得利弊的。
她自己不願走,我只能出手幫她一把了。
於是,這晚,當她再次到了蕊生房中時,一個小廝撞開了門,撞見了蕊生房中的大小姐。小廝沒有驚慌地退下,而是高聲呼喊引來了不少下人,甚至驚動了沈夫人和沈觀言。儘管沈夫人和沈觀言嚴令所有人管住嘴,但第二日,沈家大小姐夜半三更在一個青樓琴師房中的事還是傳遍了京城。
這當中也許有人是舌頭長吧,但也有的是爲財死罷了。
不然那撞破了主子私事的小廝怎麼敢高聲叫喊呢?
儘管他們什麼都沒發生。蕊生有良心,從始至終,他壓根就沒碰過她。但那一句流言已經留給了人們足夠多的想象空間,人們會自動補足這個故事,補得足夠香豔旖旎滿室春光。
太子不可能要一個失了名節有污點的女子。沈歸瑜完了。
那麼,被沈觀言和沈夫人堵了的蕊生如何了?
蕊生當夜就被捆在柴房了。
對於蕊生和沈歸瑜,我只能說,很抱歉。但世事就是如此,想要往上爬,總要踩着旁人。過去踩了白素盞,如今,便請他們二位借我幾分力吧。

-13-
出於憐憫,我悄悄去見了蕊生一面。沈歸瑜被鎖在了自己房中,而他被拷打了一頓,傷痕累累地捆着。
最叫人惋惜的,是他的臉被打得破了相,一道血痂從他左邊眉尾延伸到右邊嘴角,是鞭子抽出來的,傷口深得很,是鐵定要留疤的了。
聽說,這是沈觀言的意思。沈觀言恨他一張好皮相迷惑了沈歸瑜,非要毀了他的臉給他個教訓不可。
看見這道血痂的瞬間,要說我內心連一絲愧疚都沒有,那也是假的。但愧疚又如何?我這一生有很多感到愧疚的瞬間,並不耽誤我繼續向上爬,繼續不擇手段。沒錯,我就是個不擇手段的人。
見我來,蕊生艱難地抬眼皮看我,開口時,聲音虛弱:「紅芍……你何必非要如此。」
我猶自裝傻:「……什麼?」
「你當我不知道麼?人是你安排的,你將我和沈大小姐設計了……我不過一個琴師而已,不惜此身,可沈大小姐並未做錯什麼的……她如今不僅不能再選太子妃,連嫁人都難了……可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同她之間什麼都沒發生……你非要害她到如此地步麼?」
他什麼都看出來了,我只能收斂了笑容:「真是對不起了,蕊生哥哥。但除了說一聲對不起,我也做不了什麼。我不想害你,只是我不能讓她擋在我前進的路上,所以不得不犧牲你。你若怨我,有仇請地獄再報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沉靜,沒再說什麼怨我的話。
他越是不怨我我就越愧疚,但我還是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蕊生被劫走了,也沒再回沉煙樓。
不消說,我猜,鐵定是白素盞乾的。
而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我心裏矛盾極了。
一方面,我慶幸蕊生被救走了,不會死在沈府,好歹有條活路。
可是另一方面,我寧願他就這樣死在沈府。
這樣就再也沒有人知曉我的祕密,無論是三年前的,還是三年後的。

-14-
太子妃的甄選,我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地中選了,雖然只是個側妃,我也已經很滿意了。太子以後會繼承大統,那我不也就是宮裏的娘Ṱū⁾娘了麼?想必到時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人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不信這幫閨閣裏頭長大的小姐會是我的對手。
太子是個敦厚溫潤的人,說話始終不疾不徐聲氣和緩,彷彿永遠不會動氣。
成婚第一晚他宿在太子妃房中,第二晚也沒來我這。
因爲我們成婚第二天,沈嵩山死了。太子和沈觀言是自幼的交情,去弔唁並探望沈觀言了。
我這個權勢滔天的便宜爹,死了。
我對他的死不是全無感覺。畢竟他是沈府最大的靠山,他活着的時候,太子府裏其他人總要敬我幾分,他死了,我的靠山就沒了。
至於哀傷?難過?倒是沒有。
據說他死於急火攻心,人人都說他是叫沈歸瑜給氣死的。對他的身體,我還算了解,健康得很呢。況且他當權多年,受到的攻訐彈劾還少麼?什麼難聽話沒聽過?什麼離譜事兒沒見過?他會叫沈歸瑜給氣死?這一定是白素盞的手筆。
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她要殺的是沈嵩山。如今沈嵩山死了,她還會留在沈觀言身邊麼?
大約沈歸瑜自己也覺得是她做出了有辱門風的事,不僅自己壞了名節,還連累父親成爲笑柄,更是打亂了她參選的計劃,因此才致使父親急火攻心而死,所以她內疚得很。
沈嵩山頭七一過,她上吊了。
聽說被發現的時候,身子都僵了,冷冰冰的,頭朝下垂着,大睜着眼,進門的人首先對上的就是她不甘的眼。
可惜。她和蕊生明明什麼都沒發生的。
這些養尊處優長大的人,不明白一個道理,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死不如賴活着,活着纔有希望。死了,很多事就會坐實。沈嵩山不是她氣死的也變成了她氣死的。她和青樓琴師私定終身更成了真的。所有人都會這麼認爲,不然她何故要自縊呢?
沈夫人素來最疼沈歸瑜的,沈歸瑜自盡後,她受了打擊,也一病不起了。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偌大一個沈府,直接塌了一大半,只剩一個沈觀言勉力撐持着了,但還是顯得風雨飄搖。
說到底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而當初我就只是想讓沈歸瑜不能跟我爭,僅此而已。誰料白素盞橫生枝節,以至於事情硬是到了如今這樣不可收拾的境地。我與她這一真一假兩個沈家的女兒,倒算是聯手毀了沈家。
我不是全無內疚的,好歹沈家養了我三年。
但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
帶着負罪感是過不好的,我只要往上爬。
沈觀言有時到太子府過話,我遙遙瞧一眼,人瘦了一大圈,都撐不起衣裳了,臉色也蒼白。太子不在時,我便與他打招呼,悄悄問他,那位白姑娘如何了?
他木然搖搖頭,說白素盞在沈嵩山死後就不知所蹤了。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她做的。
我假模假樣地拭淚,說,大哥,父親和姐姐先後去了,沈府只剩你我撐着,你我得互幫互助,可不能叫沈家的權勢富貴斷在咱手裏頭。
沈觀言點點頭,說,歸瑤,現在我就你這一個妹妹,沈家就你這一個女兒了,你得濟事纔行。能幫的,哥哥都會幫你的。
我在心裏冷笑一聲。以前他何時對我如此親暱過?還不是現在只能指望我了?
但我還是真摯地說,哥哥放心,我都明白,定當盡力。
沈嵩山三七過完之後,某一晚,一隻鴿子落在了我窗前,腿上綁了個信筒。我好奇,便摘下來看。
雖然沒有落款也沒寫我的名字,但這條子分明就是給我的。
上頭如此寫:
「因你一人害得沈府到如今地步,你一絲一毫也不愧疚麼?你要血債血償的。」
那不是蕊生的字跡。可是知曉此事的,唯有蕊生。
這之後,我實實忐忑了好幾天,生怕他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控訴我的罪過。
太子對我很好,他很喜歡聽我彈琴,他其他姬妾也都不是我的對手,無論怎麼看我都是前途坦蕩,絕對不可以失去現有的一切,絕對不可以。
我想到了白素盞。
蕊生說過,白素盞出手定是要死人的。她有能耐在守衛森嚴的沈府悄無聲息地殺掉沈嵩山。
如果我能聯繫上她,她也能替我殺了蕊生麼?
而關於她,我只知道三個字。
天機樓。

-15-
我根本不知道天機樓是做什麼的,但只要有心尋,也不難得到些消息。輾轉打聽了快一個月,終於有了些眉目,我趁着還願敬香的機會離府,在一間藥鋪的後院見到了天機樓的人。
我按打聽出來的價碼給他銀子,叫他們替我殺一個人。他拿出一張紙,叫我寫下所殺之人的身份,我仔仔細細地寫下,沉煙樓,蕊生。
那人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下:「夫人,這人不好動,能殺,但是,得加碼兒。」
我不知道他一個琴師有什麼不好動的,但只要能解決他,我顧不得這麼多了。我給出了我能給的所有銀財,他便拿出一本名冊給我看,讓我只挑順眼的名字就好,無論我挑了誰,都一定能替我殺了我想殺的人。
我往後翻了幾頁,看見了「素盞」二字。
我指着這兩個字說,就她了。但是,我希望她動手之前,能跟我見一面,我有事想問她。
三天後,我再次見到了白素盞。她換了身裝束,完全不是在沈府時柔柔弱弱的樣子了,身姿挺拔目光銳利。
她看見是我,笑了:「我當是誰要殺了林蕊生,原來是你?他從我手裏救下你,我還以爲你們是故交呢。」
「確實是故交,只是現在他不得不消失了。」
「聽說,你有話想問我?問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開口:「第一個問題,蕊生是你救走的麼?」
「是啊。不過現在又要殺他了,真奇妙。」
「第二個問題。我爹,是你殺的麼?」
白素盞不可思議地看着我:「你是要報仇嗎?」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僱你幫我殺人,怎麼會跟你算這些舊賬呢?」
她挑挑眉,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是啊。」
我接着問下去:「那,僱你殺他的人ṭű₎,是誰?」
她又挑了挑眉,笑容就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你真的想知道?」
我點了點頭。
她笑容戲謔,露出細白貝齒:「那我就告訴你。沈觀言,是沈觀言僱我殺了沈嵩山的。怎麼樣?是不是很意外?」
我死死盯着她:「這可不能說笑……」
她聳聳肩:「我沒說笑。」
我依然心有疑慮:「倘若你說的是真的,難道大哥沒交代過你這件事不能說?」
她笑得明快而嘲諷:「就算我告訴你又怎麼樣,你有證據嗎?就算你有證據,沈家只剩你們兩個了,難道你還要去檢舉他,眼睜睜看着沈家倒了不成?告訴你吧,在沈家的時候,我的僱主就是沈觀言。」

-16-
我看着白素盞的臉,覺得她如此陌生,一夕之間,我認識的所有人,都這麼陌生。
沈觀言在沈府出事之後形銷骨立茶飯不思的樣子,原來都是假的?這一刻,我只感到徹骨的寒冷,以及後怕。我哪來的膽子,竟然將沈觀言當做善男信女,還以爲他心軟?
半晌,我深吸一口氣:「如你所說,我不會去揭發我大哥。我只想知道前因後果,我大哥爲什麼要殺我爹。」
白素盞朝我伸出手:「銀子。」
「……只要給你錢你什麼都肯做?殺人?以及出賣你上一個僱主?」
她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怎麼?不爲了錢誰肯長久做這一行?」
我摘了身上所有值錢的首飾給她,她挨個對着光看看,收進自己懷裏,眉開眼笑。
「錢收了,該把你所知的一切告訴我了。」
「我不知道沈觀言爲什麼要殺自己親爹。他到天機樓找人的時候點名要個女殺手,還要最漂亮的,到滄州跟他匯合。他找殺手還要求外貌,起先幾天我着實擔心他是不是有什麼非分之想,可一直到進了你們沈府,他對我都沒有哪怕一星半點兒的興趣。你們覺得他喜歡我?那都是他裝出來的,就爲了讓我在府裏待得更順理成章罷了。
「他要我最好做得無聲無息,這是我三年來接過最貴的生意,同樣的,期限也長,足有一年。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別讓人查出來異常,別和他扯上關係。
「本來留給我的時間不少,不過正趕上林蕊生和沈歸瑜出了事,我想我要是這時候弄死那老頭子,外人都會覺得他是叫親女兒氣死的,那當然就跟沈觀言沒關係了,而且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一個弱女子身上。
「結果誰知道,沈歸瑜是個傻子,竟然自殺了。」
她一臉不屑,極爲冷血。不過也是,沈府的人的死活跟她有什麼關係?
如果她知道了,沈歸瑜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她的僱主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
她殺了自己的親爹。
還能像現在這麼不屑嗎?
「如果時限到了,你還沒殺掉目標,會怎麼樣?」
「會死。」她突然斂容正色,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作爲對僱主的補償,沒能完成使命的殺手會被天機樓的人殺掉。」
我接着問下去:「那蕊生……你爲什麼救走他?」
「順手咯。」她滿臉的無所謂,「都是天機樓的人,雖然只是幾面之緣,在外頭順手幫個忙也是應當的,何況他連銀令箭都給我了。他手無縛雞之力的,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沈府裏頭吧?
銀令箭,當初我下毒殺她的時候,蕊生就是用這個東西從她手裏救下了我的性命。
「銀令箭……是什麼東西?」
「護身符。「白素盞從懷裏摸出銀令箭掂了掂,「即使活兒做砸了也不會被樓裏殺掉的護身符,爲了救你,他給我了。我記得你要求的期限是三個月是吧?哈,我有銀令箭傍身,真是謝謝你。你要是不跑來給我下毒,他也不會給我……」她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盯着我時像是要把我看個對穿,「當初你爲什麼要殺我?」
我當然不能說我搶了她原本的人生,信口胡謅了個理由:「我不想看我哥哥的人生被你毀掉,現在知道你們是合作關係,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我爲當時的莽撞給你道歉。」
她點點頭。氣氛沉默下來,片刻後,我接着問:「既然蕊生是自己人……你們連自己人也能殺?」
她撇撇嘴:「天機樓不管內鬥,也從來沒說過自己人不能當目標啊。你不會是反悔了吧?」
我沉默良久。她拿出我的鐲子在手上轉着玩,又拋來拋去。我沒忍住提醒她:「岫玉,會碎。」
她拋出很高又準確接住:「我心裏有數兒,碎不了。你對林蕊生心懷愧疚,不想殺他了?反悔了?」
我又想起那張沒有署名的紙條。
我不能留着蕊生毀了我現在的生活。
所以——
「我不會反悔。你替我殺了他。」
白素盞收好鐲子轉身就走,走出沒兩步,微微轉回頭來:「雖然以我的立場,並不該多話,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你爲什麼非殺他不可?」
「你也知道自己不該多話,那就沒指望得到答案吧?」
「明白了,走了。」
我目送她離去,一直站在原地。
忽然之間,我腦中冒出一種很危險的可能性。
仔細想一想,蕊生他,並沒有立場,也沒有必要替沈家出頭。倘若他這麼做了,那唯一的動機就是他恨我。
既然他也是天機樓的人,那麼調動天機樓的資源,能更輕易地讓我付出代價,何必做這些彎彎繞繞?
我深知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是別人知曉了一切,然後送條子來試探我……
我認識的人中,除了蕊生和白素盞,和沈府的覆滅有關的人,唯有沈觀言了。
思及此,我驀然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延綿地流淌進四肢百骸。陽光明媚,我卻只覺陰冷,平白地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殺了自己的父親,如果知道了我的所作所爲,是不是也能乾脆利落地,殺了我?
那條子最後說的是,要我血債血償啊。

-17-
但我沒有追回白素盞,收回殺掉蕊生的委託。無論如何,在這世上,知曉我祕密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但我想,我也迫切需要一個倚仗,提高我在太子府的地位,讓沈觀言不敢輕易動我。
我活在深宅大院中,我的倚仗就只能是個孩子。
我悄悄問遍郎中,得了些助孕的方子,每晚都叫我的貼身侍婢小桃悄悄給我煎了服下。
小桃是我從沈府帶來的,到底信得過些。
我變着花樣勾引太子。我本就生得好,又會彈琴,他那樣寵愛我,總是輕易上鉤,一夜一夜宿在我房中,癡迷地聽我彈琴。
偶爾他興起時,也親自彈琴,他琴藝高妙,不在我之下。有一次我與太子賞月夜飲,他興致極高,彈琴給我聽。我喝多了酒,暈暈沉沉坐不直身子,就穿着薄衣撐着腦袋倚在牀頭。那時他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狂熱至極,我在沉煙樓長大,見過許多那樣的眼神。
然後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紙上寫下「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那副字至今掛在我房中。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麼傳出去的,就連府外頭都知道了,太子寵愛我至極,流連我房中不說,還寫下了這樣不合他身份的詞句。
他時常讓我出府回家去探望,別的姬妾都沒有這般待遇。聽沈觀言說,自從我得寵,太子對沈府更關照了。
我想,這一切都能證明,在他還寵愛着我的時候,我總歸算是有些分量吧。
但我從來沒想過他是真愛我,更沒肖想過他會這樣寵愛我一輩子。在沉煙樓的那些年,除了琴棋書畫,我就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別相信男人。
太子的琴確實彈得好。我在沉煙樓的時候,琴聲沒少聽,能凌駕太子之上的,唯有蕊生。
蕊生蕊生又是蕊生。我總會想起蕊生,而白素盞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
白素盞消失一個月後,我又接到了飛鴿傳書,這次的傳信內容,讓我更坐不住。
「你偷來的東西,還能享受多久?給歸瑜償命吧。」
這次這個神祕人的目的更明確了,他就是要給含冤自殺的沈歸瑜報仇。
是沈觀言?他查出了一切,恨我害死他的嫡親妹妹,要我血債血償?
還是蕊生?難道當初他假戲真做了,真的愛上了沈歸瑜嗎?愛上了那個腦子不如我,樣貌也不如我,只有出身比我尊貴命比我好的女人?
可我聯絡不上白素盞了。
就這麼又過了一個月,我終於身懷有孕。月份太小,還看不出性別。
這是太子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地位因此高起來,雖然名義上還是側妃,但喫穿用度已經與正妃一般無二。
只要這孩子是個男孩,我就有把握讓那正妃給我讓位。
懷孕之後,太子允沈觀言來看我。他的激動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但當然不是爲了他要當舅舅而高興。他和我一樣,看重這是太子的第一個孩子,期待他的性別,期待他能帶來的影響。
仗着身懷有孕,我試探地問沈觀言:「哥哥,如果哪一日你發現我做了什麼錯事,你不會對我怎麼樣吧?」
沈觀言完全沉浸在我懷孕的喜悅中:「沈府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在太子身邊盡心侍奉,我在朝中出力,日後太子登基,我們沈府一樣繁華鼎盛,別說你做錯事,你便是犯了殺頭的大罪,哥哥我也非保你不可!你我兄妹二人將沈府撐起來,到時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我的富貴榮華是享用不盡的!」
我恍惚間覺得,此時的沈觀言,就像一隻狐狸在人羣中藏了許久,終於沒忍住露出了尾巴。
大約自始至終,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走上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他非要殺了沈嵩山才能實現。
第二張字條ṭũ̂ₐ送來的時候,我已經很受寵了,他爲利益也不該希望我出事纔是。
所以……是蕊生。

-18-
懷孕之後,我不被允許出太子府,連回沈府都不行了。我向太子撒嬌求情,說想去踏青,天天在府裏要悶死了,他才準我去。
我尋機脫身,去了藥鋪一趟。我要求找白素盞。已經三個月了,不管她有沒有找到蕊生並且殺掉,總該給我個信兒纔是。仗着手裏有銀令箭就這麼放肆?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我覺得這天機樓只怕比青樓還無情無義,這東西能保她一輩子?
藥鋪後院那個聯絡人捋着鬍子,語氣平淡:「三個月前我們就找不到素盞了。」
我反應了一會兒:「找不到是什麼意思?她再也沒出現過?」
「我們有自己的聯絡方式。她再也沒出現過,我們也找不到。之前沒有合適的方式聯繫夫人您,您付的銀子,我們會全數退回。」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給了白素盞太多的金銀細軟,多到讓她覺得可以金盆洗手……我不覺得有那麼多。可她親口說過蕊生手無縛雞之力,難道她還能被蕊生殺了不成?!
我神魂不安地回到太子府,一連幾日食不知味,人迅速瘦了一大圈,太子急得要命,叫廚子變着花樣給我做喫食。
我喫不下,但還是硬往嘴裏塞。就算我不需要喫飯,我的孩子也需要。他得健健康康的。
我一邊喫,一邊叫下人給我講外頭有什麼新鮮事。小桃想了想:「回稟側妃,昨天晚上秦淮河邊兒撈上來個河漂子……」
她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不對,當即跪下:「奴婢該死,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驚了主子,主子恕罪!」
小桃吧,人還算忠心,就是說話常常不過腦子。
我總要有個心腹,還真能跟她置氣引得她生怨麼?我橫豎也喫不下了,把筷子一撂:「怎麼回事兒?」
她接着說下去:「有個小乞丐拿着個銀子的東西招搖過市,叫人給扭了送到官府去,說他偷竊。小乞丐說他沒偷,說他是打秦淮河邊兒撿的,還帶人去認,結果淤泥裏冒出一隻手來,順着就撈出了個河漂子,是個女子,身上全是值錢物件兒,鐲子金釵玉扳指的,零零碎碎七八樣呢。」
我連忙追問:「那銀子的東西長什麼樣子?」
小桃回憶了一下:「像是令箭麼?奴婢也只是在街上聽了個熱鬧,有人說是個令箭,也有人說是塊元寶,還有人說是個平安鎖的,奴婢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物件兒。」
身上有值錢的首飾,有銀令箭。
那隻可能是白素盞。
她死了,就在見過我沒多久之後。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蕊生殺了她,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他早就不是我認識的蕊生了,心狠手辣,還想置我於死地。
這一夜我都沒睡着,輾轉反側,腦子裏一團亂麻。我一定要找機會再出去一次,非要殺了他不可。
不知何時,我陷入迷濛的半夢半醒的昏睡。窗前猝不及防閃過一個人影,我一個激靈驚醒。
門吱呀一聲開了。
人影躥到了我牀邊,一隻汗溼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是來帶你走的。」
長髮垂到我臉頰旁邊,我睜大眼睛。
白素盞正站在不明不暗的陰影中凝視着我,燭光搖曳着打在她的半邊臉上,如同鬼魅。
死人怎能再復生?!
她死了卻知道了一切,來叫我還嗎?
我驚叫着甩開她的手往牀角縮,她卻跟着我爬上來,死死捂住我的嘴:「我受人所託來帶你走,你跟我走就是了!」
我被她捂着嘴說不出話,驚疑不定地望着她。我漸漸感受到她手掌心的溫度,她滿面塵霜,大概流連輾轉沒少喫苦,她還活着。那秦淮河撈出來的那具女屍又是誰?
「我鬆開你,你能保證不叫嗎?」
我點點頭。
她鬆開我,離開了我的牀榻,直起身子:「在帶你走之前,我還有個問ṭū́ⁿ題要問你。太子那麼寵愛你,你應該什麼都知道吧?我問你——他把林蕊生關在什麼地方了?」

-19-
「蕊生?你在說什麼?」
「別裝糊塗了,沈二小姐,不對,側妃?」白素盞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哼,「我實在是下賤,你害我到如今這個地步,我卻還要來帶你走!」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還以爲你死了,昨日婢女說秦淮河撈上來一具屍體,我以爲那是你!」
「那就是我啊。」她輕笑一聲,「我必得死一次纔行。太子愛你到了一定份兒上,派人跟着你,看你都跟什麼人往來,你不知道麼?」
她話還沒說完,我卻覺得寒意自心底升起。如果說這纔是她不得不死在秦淮河的真正原因,那麼……
「那天收了你的東西,我把事情都告訴了你,然後動身去找林蕊生。結果走了沒多久,我發現我被人給跟了。」
「你身上帶着那麼多來自於我的值錢物件,也許是賊人貪財盯上你……」
她嗤笑一聲,不屑之情溢於言表:「沈側妃,那可不是普通的小毛賊,躥房越脊地划着圈子圍追堵截我,堵死我所有的路,非要活捉我不可,普通的毛賊沒這本事的。如果不是他們非要抓活的不敢對我下死手,我下場可沒有現在這麼好。我不至於被他們圍殺,但確實怎麼走都是死路。你知道我是怎麼逃出來的麼」
我沒回應,等着她的下文。
「是林蕊生救了我的。倘若沒有他,等我體力耗盡,就沒得跑了。他們情知打不過我,硬要活生生耗死我!他幫我跑出了圍伏,自己卻被抓了!」
我無言片刻,開口發問:「抓他的人……是誰?」
「我知道你委託我殺他,但他救了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路上悄悄跟着,發現那些人帶着林蕊生一路進了太子府邸的後門!
「我白素盞不是有恩不報的人,本想救他,可奈何我自己還被追殺着,最後我在秦淮河詐死,殺了個妓女替我,才僥倖逃脫。爲了裝得像一些,我連銀令箭都扔了。
「你知道他衝出去的時候說什麼嗎?他跟我說,他本來想帶你走,但他沒有功夫,又進不了太子府,他用命救我,是希望我能把你帶出來!他只求了我兩件事,一是帶你出來,二是燒了沉煙樓。
「他就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你養尊處優的時候,他也許在遭受嚴刑拷打,想想這些你會不會覺得良心難安?
「沈歸瑤,你救了林蕊生全家嗎?還是上輩子對他有什麼大恩大德?我早就想來救他,可太子的人對我緊追不放,我養傷又養了一陣子,最後詐死才得以脫身。再說了我也不熟太子府的地形。便一直沒來。他這樣一心爲你,你不幫我救他?」
我抬手製止她:「先別說話,你讓我好好想想。」
「這還要想?!」
我看她一眼:「你不知道這些事中間有多少彎繞,複雜得很,走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你不懂。」
她翻了個白眼,一臉不耐煩:「是是是,我跟你們這些世家貴族的千金大小姐可不一樣。你們懂得很。」
我怔愣一瞬。如果當初不是我拿走了她的信物和信件,那世家貴族的千金大小姐就是她了。
假如白素盞所言非虛,那也就是說,三個月前,蕊生就被關進這座宅院了,說句晦氣的,他現在連是死是活都難說。
所以我收到的第二張字條,叫我給沈歸瑜償命,並不是出自他手,那第一張字條多半也不是了。沈觀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是絕對的同盟,理應不至於如此。那我還得罪了誰?
再就是,假如太子派人跟着我,盯着我的一舉一動,那我去藥鋪,找白素盞,要殺蕊生,他樁樁件件都知道,卻從來不挑明也不過問?他的人有沒有聽見我和白素盞所說的那些?他知道沈府變故的真相?他知道沈觀言找人弒父?那沈觀言的地位會不會受到影響?
他手底下的人爲什麼要追殺白素盞?是因爲她殺了沈嵩山?那又爲什麼要抓蕊生?他和沈府的變故根本就沒有直接關係。
蕊生拼命要帶我走。當初他預料到了沈府的變故,如今又預料到了什麼?以及,他爲什麼要燒了沉煙樓?
每一個問題背後都可能是暗箭難防的殺機,可是每一個問題我都很難想出一個保準的答案。
白素盞等得不耐煩,在牀柱上砸了一拳:「天快亮透了,快要來不及了!」
不行,我沒想通的事還太多,我不能就這麼離開。
或者說,我其實只是捨不得現在的磊落前途。
「白姑娘,兩件事。第一,我確實不知道蕊生關在哪,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經被抓進來了。而且坦白講,府裏我去過的地方很有限。但是——」我在白素盞追問之前補充道,「我會盡力替你打聽。你等消息。」
「還有二?」
「第二。」我頓了一下,「我不會跟你走的。」
「林蕊生把自己賣了都要把你帶出這裏,你有沒有良心?!」
「那是他一廂情願。」我的聲音冷漠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怖,「他帶走我,或者你帶走我,之後呢?能給我什麼樣的生活?但是留在這,我能爲太子生下的他的第一個孩子,日後太子登基,我會成爲他的妃子。你們能給我什麼?」
她的眼神很不解:「那種生活就那麼好嗎?你現在的生活就那麼好嗎?彎彎繞ŧú¹繞地糾纏算計,你就那麼喜歡嗎?」
我窮苦怕了,我被人支配怕了,我想主宰自己的命運,我想努力往高處爬,我錯了嗎?
但她沒有執意勸我。畢竟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深情厚誼,她肯踐諾已是仁至義盡,是我自己不肯走。
今日和我當年在沉煙樓時何其相似,無論是今宵還是昨日蕊生都想帶我走,事實是,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他帶我走之後能給我的生活,都遠遠比不上我自己做出的選擇。
不同的是,當年我沉淪煙花巷,今日卻是太子妃。這偌大的太子府在他看來或許是龍潭虎穴,在我看來,卻只是我走上頂端的開始。
白素盞離開之前,半信半疑地問我:「你真的會找林蕊生吧?」
我點點頭。
「不會趁機殺了他吧?」
「不會。」
起碼在我沒問清那些我沒弄明白的事,以及搞清楚太子抓他的目的之前,不會。

-20-
太子府裏,我去過的地方確實屈指可數,這我沒騙白素盞。但小桃是下人,可以到處走。我趁閒聊跟她打聽消息,得知府裏要是有犯了錯的下人,一般會關到東南角的倉庫。
我想,假如真有人關在裏頭,肯定要日日送飯的。但我趁着散心的功夫觀察了好幾日,那倉庫裏怎麼都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靠我自己,已經想不出那些問題的答案。我選擇求助我目前最可靠的同盟沈觀言。
我以思念親人爲由請求太子讓沈觀言來看我,他很痛快地答應了。沈觀言見了我,第一反應是關心我腹中的孩兒如何了。大約他甚至做夢以後太子登基了,他扶持這個孩子當太子呢。
虛情假意的寒暄後,我進入主題:「哥哥,我想求你幫我個忙。」
「你儘管說。」
「我想找一個人。」
「誰?」
「你也認識的。當初和姐姐……那個人。」
沈觀言的臉色變得不好,眼眶一緊:「倘若叫我找到他,我非千刀萬剮了他!勾引歸瑜,害她害我們家到了今天這地步!」
「哥哥,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找他是有用的。至於是什麼用處,你先別追問,事成之日我自然跟你講,相信我,可以嗎?」
他神色有些猶豫。我畢竟不是沈歸瑜,他同我沒有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妹情誼,平白的,是信不過我的。
但我也沒急着規勸。我相信,起碼在一件事上,我們是有共識的,那就是,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不會做出對他不利的事。
他需要我這個太子身邊的寵妾,未來的寵妃;我也需要他這個靠山。
「再就是,哥哥,希望你能替我……留意一下太子的行動。不僅是他自己,還有他的屬下,他的身邊人。」
沈觀言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明顯嚴肅了下來。他多年練就的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還沒扔。
「這件事,我需要知道爲什麼。」
言下之意就是,我找蕊生,他可以不過問,這件事卻不行。
我覺得,我得不得已挑明點兒什麼,才能讓他有危機感,但又不能全盤交代。那個界限,不好把握。
斟酌半晌,我謹慎開口:「前陣子,秦淮河裏撈出個河漂子,這事兒你聽說了麼?」
他皺着眉回憶了一會兒:「略有耳聞,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你有身孕,怎麼說這種晦氣事兒?」
「那屍體,是在父親過世後失蹤的白姑娘,是哥哥你曾心心念唸的白姑娘。」
沈觀言的表情有一瞬鬆動,僅一瞬,又恢復了無懈可擊的樣子:「是麼,她一見咱們家勢去便不告而別,我已經忘了她了。」
「哥哥,你就不好奇,她爲什麼會死嗎?」
他沉默了片刻,才冷淡開口:「……爲什麼?」
我放緩說話的速度,聲音低沉下來,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他每一瞬一閃即逝的表情:「她是被太子追殺而亡的,哥哥。聽說,太子要活捉她呢。」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我:「……你知道些什麼?」
「我同白姑娘素無交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奇怪而已。哥哥,現在你覺得,有沒有探察太子的必要呢?」
沈觀言起身,離開前只留下一句:「等我消息。」

-21-
沈觀言全盤繼承了沈嵩山留下的人脈和門客,效率比我想象中更快。蕊生是個特徵明顯的人,生得好看,會彈琴,在出事之後臉被打得破了相,臉上有很深很長一道疤,不難打聽。
「你要打聽的那個林蕊生……」沈觀言頓了頓,「你有身孕,我本不想跟你說這些晦氣話的……他兩個月前就死了。」
死了。
「城南牌樓有人見過他,兩個家丁趁夜拉過去的,多塞了錢,拉過去直接就殮了。臉上那道疤很好認。」
城南牌樓。
那裏有個化人場,久而久之,都用城南牌樓指代化人場了。
無人認領的野屍或是犯了錯的罪人,才送到那裏去燒掉。
「他走的時候……怎樣?」
「聽說渾身是傷,身上沒一塊好肉了,骨頭都折了好些根,眼睛叫人給挖了,手腳都砍了……歸瑤?」
我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可除了儘量收斂臉上的表情之外,我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
我曾經是最想蕊生死的那個人,如今他死了,我本該高興的,我爲什麼高興不起來?
我以爲我再也不知道何爲愧疚,可爲什麼事到如今,我卻還是覺得無法喘息呢?
如果他是死在我手裏,我也會同樣心痛麼?我是接受不了他的死,還是接受不了他這樣死在別人手裏,而且死得這樣慘?
我甚至有一瞬心懷僥倖,我想,白素盞能詐死,那蕊生說不定也可以……
可白素盞親口說過,他手無縛雞之力。如果他有那能耐,大概也不會被抓。
他走到這一步,該說是我害的嗎?
別想。沈歸瑤,別去想。他和沈歸瑜一樣,都是擋在你前進路上的人,僅此而已,就是這樣沒錯。不要去想。
我只能這麼告訴自己。
「歸瑤?」
我回過神來,看向沈觀言:「你說。」
「你叫我留心太子的一舉一動。他的心腹在尋訪一個青樓流落出來的人。」
我眉毛一跳,慌忙低頭喝了口茶掩飾異樣:「……什麼青樓?」
「沉煙樓,那個林蕊生就是沉煙樓的琴師。大概三個月之前吧,沉煙樓走水,付之一炬,連姑娘帶郎客燒死了不少人。但還是有些人活着跑出來了,現在有的成了家,有的改了行,也有的到別的青樓棲身,太子的心腹就在尋訪這些流落在外的人。」
我總覺得我應該是已經知道了所有事,只差一條線,把這些事串起來,得到我想要的真相。我腦中總有什麼一閃而過,只是我卻無論如何都抓不住。
太子尋訪沉煙樓的人,必然是有他想知道的某個人或者某件事,和沉煙樓有關。而沉煙樓出身還和太子扯上了關係的人只有兩個。
蕊生。
以及,我。

-22-
我沉默着,在腦中梳理着現有的一切。
這一切發端於一個神祕人給我遞送了紙條叫我血債血償。當初我以爲紙條的主人是蕊生或沈觀言,現在既然已經確定二者皆非,那神祕人送紙條的目的就不一定是真的要我償命了……
假如說,他的目的,就只是讓我誤以爲,這紙條來自蕊生或沈觀言呢?
這個人知曉沈府發生的一切,卻又沒有挑明,他明白我的秉性和行事風格,他知道如果有人試圖阻攔我的大好前程,我必定除之而後快。因此,他希望我誤會蕊生或者沈觀言,然後先下手爲強。
我尚不知蕊生在天機樓的身份,但他明面上只是青樓琴師,而且被救走之後下落不明,我根本無從找起。表面上看,有爲沈府報仇的動機而且我還能接觸到的人,就只有沈觀言。
這個神祕人,是要借我的手除掉沈觀言。
只不過,因爲我和蕊生之間的恩怨糾葛,我稀裏糊塗誤會到了他身上。想來正是因此,我才收到了第二張紙條。那人着重強調了沈歸瑜,大概是想提醒我把目光轉回沈觀言身上。
這個人可怕至極。他在清楚一切的情況下隔岸觀火,彷彿手裏掌握着喚風的令旗,他讓風怎麼吹,火就怎麼燒,在我無知無覺的時候把我算計了進去。
可是除掉沈觀言的理由又是什麼?他擋了誰的路?或是給沈嵩山報仇?
我看着眼前的沈觀言,突然覺得,沈嵩山的死因,在這所有事中,似乎格外重要。
不,我收到紙條並不是發端,沈嵩山的死纔是!他的死是所有事的開始。
思及此,我定定地看着沈觀言:「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慌張,而且,一定要認真回答我。你相信我,無論如何,妹妹都不會害你。」
沈觀言見我不像玩笑,也跟着嚴肅下來:「你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開口:「父親的死,有沒有隱情?」
他神色不變,即刻否定:「父親急火攻心,說到底也怪歸瑜做出這種有辱門風的事來,已經蓋棺論定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只會徒增傷感罷了。」
我死死盯着他:「看着我。我不會害你,如果有隱情,你要說。我懷疑你被人抓住了把柄,有人要對你不利!」
他猶豫片刻,直視我的眼睛:「你從誰那裏聽說了什麼?」
「我的消息來源你不用管,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想哥哥你被盯上甚至爲人所害自己都懵然不知!」
沈觀言挪開目光,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耐心地等着,也沒開口催促。約莫小半個時辰,他終於開口。
「歸瑤,朝堂之上有些事,你是不懂的。」
「即使不懂,也願盡力爲哥哥分憂。」
「我只說一句話。」沈觀言站起來,在我的房中來來回回踱步,「父親不是什麼忠正之臣。」
我品了品其中意味:「你的意思是,父親會倒?」
「太子殿下登基之日,就是父親權勢崩塌之時,父親這樣的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新君登位絕不可能容下的人。到時沈府上上下下這麼多口人,誰也不能倖免,你,我,歸瑜,更是要遭連累。父親都做過些什麼,我最清楚。真清算起來,裏頭有些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不必再說,我已經懂了。
他這位小閣老是太子伴讀出身,和太子有幾分交情。他不過是在表忠心罷了。
他親自找人殺了沈嵩山,一來和沈嵩山劃清了界限,二來也替太子解決心腹大患,三來還能保住沈府的聲望,一石三鳥,當真是好謀算。他保住了自己的未來,也保住了沈府的未來,日後太子登基,他藉着在太子跟前的這一大功,加上從父輩那裏承繼的人脈,依然會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甚至會變成另一個沈嵩山。
而這一切,只不過需要犧牲一個親爹而已。真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我看向沈觀言:「哥哥,你不用再說下去了,我明白。」
「歸瑤,你聰明也懂事,你應該能明白,我是被逼無奈,沈府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怎麼會沒有別的路可走呢?歸隱,放權,能過安生日子的選擇有很多,沈觀言不過是捨不得富貴權勢罷了,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連自己都信了。
但我還是柔聲安慰他說,我都明白的,你是爲了全府上下。
現在,很多事可以放在明面上說了。
「所以太子纔要活捉白姑娘,她就是你當日找來做事的人,是麼?」
沈觀言點點頭。
「那事成了你爲什麼沒有除掉她?你不會覺得太子活捉她只是爲了給父親報仇吧?她是你的把柄!」
沈觀言露出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我是準備除掉她的,可她走得太快,我無從找起。當時你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懷疑太子的目的,也懷疑你知道了什麼……不過好在,白素盞已經死了。」
關於白素盞,我最終還是沒有據實相告。送走沈觀言,我獨自坐在房間裏,此時我腦海中最大的想法時,太子不要這時候來看我。
對蕊生死去的愧疚和悲傷,對太子的懷疑,對現狀的無力,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現在即便是僞裝的笑容,我都做不出來。我不能讓太子看見這樣的我。
一種對未來的不安沉沉地籠罩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太子先是利用沈觀言借刀殺人除掉了沈嵩山,卻又不放心沈觀言,於是再來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準備除掉他。但太子卻自己不出手,試圖利用我來做這件事。
假如我真做成了,我失去了沈府這個靠山,在府裏日子不會好過,死於非命也不是沒可能。除掉了沈觀言之後再弄死我這個知情的弱女子,他應該也不是做不出來。現在想來,那段時間我可以那麼自由的出府,尤其是,只要說是回沈府,便半點都不受阻攔,只怕都是太子有意爲之。
可是我卻找了白素盞,從白素盞口中問出了沈嵩山死亡的真相。她這個知情人的存在極容易牽連出太子,爲此,太子纔不放過她。
但是卻又要活捉,而不是滅口,大約是要她出面指證沈觀言弒父,又把自己摘出去。
太子沒抓住白素盞,但抓住了蕊生。他尋訪沉煙樓的人,我只能猜測,他是知道了我真正的出身,想要找到人證。
我十四歲才離開沉煙樓,到現在也纔過去三年而已,長相沒變化到認不出來的程度。一旦被查實,我連帶整個沈家都會落下個欺君的罪名,到時候,一樣能把沈觀言拉下水,還不髒了太子的手。不管是利用蕊生,還是利用白素盞,對太子來說,都是殊途同歸。
所以,蕊生救下白素盞的時候,才囑咐她燒了沉煙樓。
他真的是知道了什麼所以纔要帶我走的。他在保護我,他是要毀了我的過去。
他三個月前被抓,兩個月前被送到城南牌樓。沈觀言說,他的屍體被送去的時候渾身是傷,連手腳都叫人給砍了。
我不敢想象他生前經歷了怎樣的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或許太子只是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句確切的口供,證明我根本不是什麼沈家二小姐,而是出身沉煙樓的煙花女子。可他卻堅持了一個月,受盡刑罰也沒有改口。
在沉煙樓的那些年,除了琴棋書畫,我就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別相信男人。我曾以爲這個規則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卻不知道蕊生可以被排除在外。
三年前,或是三年後,不管我扔了他跑出沉煙樓,還是靠陷害了他才做了太子側妃,任何時候,他都同樣疼愛我,勝過愛他自己。
人往往在失去那一刻才知道悔恨,我不是沒對蕊生動過情。他那樣的男子,連沈歸瑜都不禁傾心,我又怎麼可能不心動?!我不是不知道他一心一意爲我,只是……
只是我有在我看來更值得追求的東西。
認識了這麼多年,在他死後,我終於爲他掉了一滴淚。
小桃端着坐胎藥進來:「主子,剛纔太子殿下回府了,叫人傳話說馬上就要過來看您,您準備着吧?」
我應了聲好,悄無聲息拭掉眼角的淚水,仰頭喝下一整碗坐胎藥。
太子推門進來了。
此刻我已經一如往常,展現出最合宜的笑容:「殿下眼下烏青,處理公務可是累着了麼?您該多休息的,何必折騰一趟來看妾身呢。」
他坐到牀邊,深情地執着我的手:「不來看看你,總是不放心的。」說着,他看了一眼坐胎藥的湯碗,「藥你都有按時喝麼?這是宮裏御醫開的方子,我很期待我們的孩子降生。」
我笑着點點頭,視線瞟向湯碗,一瞬即過。
這個男人已經變得不可信了。
他給我的一切都不可信了。

-23-
我悄悄收集了坐胎藥的藥渣,沒有交給任何人,哪怕是沈觀言和小桃。
不知道爲什麼,蕊生死後,我好像一夜之間難以再信任身邊的任何人。
我一直不會盡信旁人,但不像現在這麼疑神疑鬼,現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懷疑,這種不信任感幾乎要逼瘋我自己。
蕊生還活着的時候,也許我內心深處始終隱約知道,不管我犯了多大的過錯,總有一個人會毫無保留地相信我,包容我,保護我。而現在這個人沒有了,我變得無法相信所有人。
我更不敢自己拿着藥渣出去問,我怕太子的人會跟着我。
我聯絡了白素盞。
白素盞在夜晚出現在我房中:「怎麼這麼久?你找到林蕊生關在哪了?」
很奇怪,我過去是說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這一次卻沒辦法坦然如常,在黑暗中別過頭不看她:「有眉目了,就快了,我還在努力打聽。此次叫你,是有件事請你幫忙。」
她轉身要走,我從牀上竄下去,把一個元寶塞在她手裏:「這個給你,不是什麼大事。」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遲疑地看着我。
我把包好的藥渣交給她:「這個,你幫我找大夫瞧瞧,多找幾個最好,然後把結果詳細告訴我,或者乾脆叫大夫寫下來。」
「就這點兒事兒?」
「對我很重要,拜託你。」
她沒說什麼,拿着元寶和藥渣走了。
兩天後,我拿到了好幾個大夫寫的結果,相互對照,都大差不差。
這坐胎藥,無損於胎兒,用的藥材都是固本保胎的好藥材,只是劑量不對。
一直喫這藥,孩子會在我腹中不斷吸取母體精氣,長久下去,我身體會越來越虛弱,而孩子會長得越來越好,並且牢牢在我腹中。生產那日,我會受盡苦楚,極有可能因失血難產而亡。
但我的孩子,他會好好的。
太子所有的癡迷模樣都是假象。
他算計了沈府的所有人。
我不能在白素盞面前展現出來,而且還要裝作正在尋找蕊生的下落。
我很累,越來越累。我這一生似乎從沒有輕鬆過,不是在糾纏算計,就是在提心吊膽。這大概是我自作自受。
「你加緊找吧,我準備離開京城,應該會帶着林蕊生一起走。眼看要入冬了,到時路就難走了,如果他傷得嚴重,可能要拖到明年春天呢。我給你找的這幾個看藥渣的大夫都是有名的神醫,我也順便診了診脈,這幾年身上落下的暗傷還真不少呢。不知道在治好之前能不能把林蕊生救出來。」
我隨口應聲:「很嚴重的傷嗎?」
「啊,這個啊。」她指指自己的腦袋,「之前在沈府的時候我說我生病忘了以前的事,這可不是生編的託詞,這是真的。」
我心驀地一緊。
「問了幾個名醫,說也不是沒有可能想起來。我最近隱隱約約想起些東西,我覺得應該是我忘記的那些過去。」
我盯着她的臉,試圖從上面看出些什麼來:「你……都想起什麼了?」
她費力地回憶了片刻:「大部分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沒什麼條理,而且有些模糊,我也講不清。只有一個玉佩,我回憶得倒是很清晰,那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給我的吧?」
她笑得很爽朗,我卻如陰霾籠罩。
不要想起來,求你了,不要想起來。
「白姑娘……既然你都忘了,那也許,那段過去對你來說並不美好,想不起來就不會痛苦了。」
「我各地輾轉,是個沒有根也沒有家的人。」她在說這話時,少見地流露出了深切的悲傷,「如果我能想起來,也許就能找到我的來處。」
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慌中。
那之後,在白素盞沒有出現的每一個日夜,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她是不是想起來了?她是不是要找我拿回屬於她的東西了?我付出了很多努力,甚至拋棄了良心,終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以後的路還很長,我不能倒在這裏,不能!
雖然太子給我的坐胎藥我沒有繼續喝,但白素盞始終佔據我的心神,我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人倒是真的一日一日憔悴了下去。
我會在夜裏噩夢驚醒。夢的內容千篇一律,白素盞搶走了我手中的玉佩,惡狠狠地說,你什麼都不配擁有,因爲什麼都不是你的!
沈歸瑜因我而死,我沒有做噩夢;蕊生因我而死,我沒有做噩夢。如今我偷來的東西要還回去了,我卻開始噩夢纏身。
我突然覺得,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吧。
我最終,還是把白素盞沒死的消息告訴了沈觀言。
我只能利用沈觀言來除掉她。沈觀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況且他比我更想讓她死,自然不會推辭。
可是我這麼一次一次一點點地透出東西來,他不知道我的情報來源,也不知道我還有多少事沒說,他的眼神明顯戒備了起來。
再這麼下去,我會失去他的信任。
我一次一次放出去信鴿,但是再也沒有得到過白素盞的回信,她也沒再出現過。沈觀言也沒有再出現,沒帶來關於她的半分消息。
直到兩個月後,他終於再次出現。
他同往常一樣,提着一堆我喜歡的喫食糕點,笑盈盈地關照我,問我的孩子如何了,有沒有感到不適。房門一關只剩我們兩個時,他的臉色即刻沉下來,看着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仇人。
「哥哥……」
「別叫我哥哥!」沈觀言咬着牙,隱忍低吼,「紅芍,沉煙樓的紅芍,是嗎?」

-24-
……沈觀言爲什麼會知道?
「我一面找白素盞,一面留心太子的動作。他一直在找沉煙樓的舊人,可是那個琴師已經死了,我越發覺得奇怪。原來他是在查你的身份,你一個低賤的青樓女子也敢冒名到沈家來認親?!」
在他喊出我原本的名字時,我有一瞬間的慌亂不安。但如今,我反倒鎮定了下來。
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他要是真那麼恨我,恨不得我死,直接公之於衆就好了,何必還來找我對質?
「我都問出來了。你從沉煙樓裏逃走之後,蕊生因爲幫你出逃,也被打了一頓趕了出來,後來纔回的沉煙樓,你們是舊相識,你們早就認識!
「我就說歸瑜不是拎不清的人,怎麼會在這種緊要關頭和一個琴師攪和在一起,這件事又怎麼會鬧得滿城皆知,擺明了就是你和蕊生串通好,害了我妹妹,換得你進太子府的機會!是不是!
「歸瑜是因你而死的!」
「我沒想讓沈歸瑜死的,是她自己承受不住。我只是想讓她不跟我爭入府的機會而已。」我收斂起了平日溫和順從的笑容,淡漠地看着他:「你這麼恨我,那你告諸天下吧。」
他神色一滯。
「告訴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麼沈家二小姐,我只是個煙花女子,我犯了欺君之罪,容留我的沈府也很難獨善其身。一個煙花女子怎麼做太子側妃?就讓我被休棄,連着我腹中的孩子一起。而你,找不出第二個妹妹送到太子身邊了吧?不對,萬一皇上和太子因此動怒,你的下場也很難說啊。」
他臉色鐵青,想發作,又不能發作。
因爲我每一句都戳在了他心口窩上。
他無法放棄我現在的地位和作用,也不能被我連累,所以,不僅不能對我做什麼,還得盡力幫我瞞住這件事,讓它變成永恆的祕密。
看來,沈歸瑜的命,終究還是比不上他的權勢地位。
他本來是想用這個祕密壓我一頭,讓我懼怕,以後對他更加言聽計從,卻沒想到被我反將了一軍。
說到底,這世上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而利益捆綁在一起後,掣肘的往往不只是對方,也是自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是這個道理。

-25-
據沈觀言說,這兩個月他遍尋京城,也沒找到白素盞的蹤影,他懷疑白素盞已經離開京城避難。
到如今,她想起來了多少?我生怕她在某一個時刻突然跳出來要我償還一切。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這塊巨石一直壓在我心頭。
我腹中的孩子長到七個月時,皇上突然駕崩了,變成了先皇。
太子順理成章地登基,我也跟着入宮,成了新皇的淑妃。我腹中的孩子變成了龍裔,他會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
但我高興不起來。
皇上給我的坐胎藥,分明就是要去母留子,要我難產而亡。生產當日難道我真要去死麼?可要是母子平安,皇上就會知道我早就知道坐胎藥有問題……
這對我來說是個死局。
我從來沒妄想過通過表忠心來換取皇上的信任,或是讓他愛上我。他不是值得相信的男人,高牆深宮裏沒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有心照不宣的算計。
有時我也會問自己,這就是路程的終點了麼?從一個青樓裏的煙花女子,到宮裏的娘娘,還懷了龍裔……
……還不夠啊。
人的慾望永無止境,總是在一山望着一山高,不死心地得隴望蜀,不知饜足。
身在沉煙樓的時候,我想,只要能脫出這種生活,不必倚門賣俏就好了。
後來成了沈府的庶出小姐,我又想,假如沈歸瑜有什麼我也能有就好了,我也想嫁入太子府。
真嫁進了太子府,我又想,我要一個孩子,我要做太子身邊那個無可替代的女人.
現在太子成了皇上,我們卻在互相算計,我已經成了尊貴的娘娘,卻覺得,這還不夠,這還不是終點。
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單純想要富貴了,可我也說不清我到底渴望着什麼。
回首望去,三年前那個趁着夜色忐忑不安地走出沉煙樓的小姑娘,早就不知道被我丟在了什麼地方。
皇宮是銅牆鐵壁,我卻還是會被白素盞帶給我的噩夢糾纏,當我腹中的孩兒到了九個月時,我做噩夢的頻率更高了,而且我睡得越來越差,越來越輕,極易被驚醒。這孩子總是壓得我喘不過氣,從來沒人告訴過我懷孕是一件這麼遭罪的事。
我驚醒時,小桃就會去請皇上來陪我。皇上好脾性,只要手邊沒有政務,就會過來陪我。我試圖從他眼中分辨他的柔情是真意還是矯飾,又覺得這似乎都不重要。在他看來,我的生命至多隻有不到一個月了,陪我最後這幾天,好好哄哄我,哄着我生下他的第一個孩子,這有什麼難的呢?
似乎有什麼帶來了外面冰冷的夜風,更深露重,雨水溼氣的味道無比明顯,我確信我聽到了腳步聲,倏忽間我便睜開了眼。
皇上在我旁邊好好睡着,外頭天還沒亮,燭火早就掐了,室內一片昏暗。我捧着九個月的孕肚艱難地下牀,小聲呼喚:「小桃?」
沒有應答。
我確信今日是小桃值夜,她從不會讓我喊第二遍。
我聲音大了些:「小桃!」
出事了,我確信。我不敢走出內室,緩緩退回牀榻,坐在邊緣。皇上已經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歸瑤,怎麼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角落的陰影突然傳出一個聲音。
「歸瑤?這名字屬於你嗎?」
白素盞的聲音!
皇上立刻喊人護駕,角落的陰影,一根蠟燭驟然點亮,搖曳的火光中,我看見了白素盞的臉,和她手中端起的弩,正對着我的肚子。
「長寧宮的人都被我迷暈了,你們喊不來人的。如果再叫的話——」她抬了抬手中的弩,「我不會立刻殺了你,但一定能一箭貫穿你的孩子,不信的話你就賭賭看,看看是你躲得快,還是弩箭飛得快。」
我和皇上都不敢再動,我背後倏忽間起了密密一層冷汗。白素盞慢慢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神極其陰冷:「我最先想起來的那塊玉佩,那是我娘給我的東西。拿着我的玉佩去沈家認親,又進宮當了娘娘,沈家二小姐的生活怎麼樣?幸福嗎?怪不得我當初在沈府的時候,你要殺了我啊。」
我拼命想要隱瞞的東西,到底還是沒能瞞住,就在皇上面前,攤開到了檯面上。兩個想殺我的人齊聚一堂,肚子隱隱疼了起來,那個幼小的孩兒似乎正在腹中折騰着。
四面楚歌。

-26-
我沒有回白素盞的話,她自顧自講述着。
「我娘是罪臣之女,沒入教坊司爲官妓,可是她進教坊司的時候,已經有我了。
「我天生是賤籍。
「但我娘不願讓我和她一樣淪落風塵,把我送出來了。
「她把我送出來的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我根本不在乎做沈嵩山的女兒能得到多少好處,我不想當什麼沈家小姐,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
她說這話時,深深看着我,眼眸中的怨恨深不見底:「我只想求沈嵩山救我娘,僅此而已。」
她的情緒肉眼可見地變得不穩定起來,呼吸越來越急促:「我只想救我娘,我一路風塵奔波,就快到沈府的時候,因爲淋雨發燒病倒了。當我再醒來時,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後來,我被天機樓的人撿走,他們看中了我的樣貌,說美人不易被防備。當時,我和林蕊生有一面之緣。」
蕊生,又是蕊生。他總在我覺得自己馬上就可以遺忘他的時候跳出來。也每每在這時候,我便悲哀地發現,我根本就忘不了他。
「林蕊生是沉煙樓的琴師,因爲幫一個妓女出逃,被毒打了一頓趕出來,傷重垂死之際被天機樓撿了回去,後來又被送回沉煙樓做事,我們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見的面。
「原來,當時他救的人,是你啊。
「原來我們都是因爲你,才進了天機樓的啊。」
我沉默不語,我能感到皇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無聲地打量着,詢問着。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沒有根也沒有家,我只想知道我有沒有家人,有沒有家可回,我想有個能回去的地方……」她的眼角落下淚來,「在我想起來一切之後,我回教坊司去了。我想去找我娘。」
她頓了一下,抹掉眼角的淚水,看着我的那雙眼已經變得血紅:「我走了之後不到兩個月,我娘就病死了。」
我只能沉默着。
「她死了!」
她嘶吼着,似乎想發泄出全部的苦痛和憤恨。
「她孤零零地病死在教坊司,我卻音信全無,彌留之際她該有多難過!我在世上最後的親人也沒有了!如果沒有你,一切都不會是今天這副樣子!」
她的手觸到機關,弩箭隨時會射出來。皇上突然伸出手擋在我肚子上。
「冤有頭債有主,你與她怎樣清算朕都不管,但她腹中是朕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白素盞瞥了一眼皇上,目光冰冷:「我生下來就是賤籍,只是因爲我娘身爲罪臣之女就淪落教坊司。當時怎麼沒人說過,孩子是無辜的?父母的罪孽,也是孩子的罪孽。」
皇上深吸了一口氣:「你的冤枉,朕替你昭雪。朕向你保證,只要孩子生下來,朕不會留她性命。你先放下手裏的弩。」
雖然我早就知道皇上的打算,但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不免心寒。
白素盞冷笑一聲,正要應聲,皇上突然把我往牀裏側一拉,自己則衝向了她,腿高高一抬,把那把弩踢向了空中。
她大概是沒想到皇上還做得出反抗,一閃身躲開皇上,手腕一轉,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朝我衝來。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皇上是有些功夫的,大約小時候學得很紮實,和白素盞打得有來有回。
我繼續躲在牀榻上就是個死,趁皇上攔住白素盞的時候套上衣衫就下了牀,皇上扭頭衝我呼喊:「宮道上有侍衛巡邏,去找侍衛!」
我應了一聲,託着肚子扶着桌子跑得跌跌撞撞,腳下卻猝不及防絆了什麼東西,險些摔跤,抓着凳子才勉強站住。
外頭天色已經矇矇亮,我藉着暗藍的微光往地上一看,那把弩躺在地上。
我彎腰抓起那把弩,衝出殿門,隱約聽見了外頭宮道上侍衛列隊前進時齊整的腳步聲。他們離長寧宮很近。
於是我用盡了力氣高聲叫喊:「有刺客!護駕!護駕!!」
我衝回殿中。白素盞雖是女子,畢竟是刀尖上討生活的,皇上就算學過,應對到底不如白素盞靈活,漸漸落了下風。
皇上擋住白素盞一刀:「侍衛馬上就到,你還要垂死掙扎嗎?」
「我先殺了你這擋路狗,再弄死她!」
宮門上的木閂被切開了,我聽到了侍衛闖進宮院的聲音。
機會就在他們進入殿門之前。
我抓着弩,呼吸漸漸急促。
皇上已經沒有餘力回頭,但嘴上在對我說話:「快跑出去!」
人的慾望永無止境,總是在一山望着一山高,不死心地得隴望蜀,不知饜足。如今成了娘娘,我依然不滿足。我在皇上心裏是個註定要死的人,命都要沒了,怎麼還會有更尊貴的名位?但如今或許有轉機。他清楚地說了,只要孩子降生,他不會留我性命。他忌憚着沈觀言。他活着,我和沈觀言都不能高枕無憂。但他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我腹中便是他唯一的血脈,如果這個孩子當了皇上……
我終於明白了,我確實想要的已經不單純是富貴了。
我想要權勢。
不僅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更能生殺予奪,所有人都被我踩在腳下,這世間再也沒有我無法主宰之物……
我激動得心怦怦跳,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高漲情緒中,因而變得呼吸紊亂。情勢緊迫,不容我再多想,這份緊迫感使我緊張而且興奮。
我又要賭一次了,這一次,退一步,是我躲不開的死局,但進一步,我就真正站在了權力之巔!
是人都會知道怎麼選!
能替我承擔罪名的人,就在眼前。
我抓緊了手裏的弩,扳動機關。
明明只是很簡單的動作,卻彷彿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皇上倒了下去,我手中的弩箭對準白素盞,又是一發。
白素盞反應極快,橫向躲過弩箭跳窗而出,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外面的侍衛正在院中,看見白素盞,當即上前要抓人,我隔窗看見他們打鬥的剪影,扔掉了那把弩,跌坐在牀邊的地上。
下一瞬,殿門被撞開了,侍衛衝進來,就看見軟倒在地捂着肚子的我,和死不瞑目的皇上。
我艱難地伸出手指向窗外白素盞與侍衛纏鬥的身影,呼喊得情真意切聲嘶力竭:「她……迷暈了我宮裏所有人,意圖對皇上行刺……快救皇上……快救皇上……!」
肚子疼得更加劇烈,有溫熱的液體從我雙腿之間流淌出來,濡溼裙裳。
一片吵嚷中,我失去了意識。
我再次醒來時,身邊已經圍了衆多的婢女穩婆,腹痛如絞,她們不斷讓我用力,用力,我只覺得彷彿靈魂出竅,眼睛無論如何都睜不開。
痛,太痛了,我哭喊着,手到處亂抓,無論怎樣,痛感都不能緩解一絲一毫。小桃守在我腦袋旁邊不斷幫我擦汗。
我虛弱地問她:「那個刺客呢……?」
「回主子的話,她打傷了幾個人跑出去了,沒……沒抓住……」
「那……皇上呢?」
底下的侍女正要回話,「皇上平」三個字都還沒說完,聲音就讓小桃蓋過去了。
「皇上沒救回來,已經駕崩了!」
說完之後,小桃才反應過來不對勁,慌忙找補:「主子千萬別太傷心了,好歹咱一定得把皇上唯一的血脈平安生下來啊!」
放心了。

-27-
我的孩子順利降生,皇上已經變成了先皇。我孩子的生日,是先皇的忌日。但這都不重要,我沒有時間安心休養,我不能什麼都不想。我急召沈觀言入宮。眼下權位交接之際,先皇雖說已經有了兒子,但畢竟年紀太小變數太多,只怕先皇的幾個兄弟都對皇位虎視眈眈。
我囑咐沈觀言在朝中多多活動,一定要將這個孩子扶上皇位。不用我說,他也會盡十二分的力。這呱呱墜地的嬰孩登基,到時,他就是攝政王,我就是皇太后。
這一刻我方纔真實地感受到,曾經那個迷茫弱小的少女紅芍,真的早就不知道消失在了什麼時候,再也不會突然冒出來糾纏我。
沈觀言的能量驚人,真的順利把這個孩子扶上了皇位。登基大典的日子,他穿着趕製的小小龍袍,孤單地待在御座上,甚至還不會坐,不會爬,就安靜地趴在那裏,啃手。
歡慶的樂聲響起時,他被嚇着了,țúₓ哭得聲嘶力竭。衆位大臣齊刷刷地跪在下面,看着這既匪夷所思又令人倍感嘲諷的一幕,對着一個頭發都沒長几根的嬰孩叩頭山呼萬歲。
我坐在簾幕之後,忍耐住想仰天長笑的衝動。
就算白素盞還沒抓到又能怎麼樣?我已經是太后了,宮牆沒那麼好進,我身邊有無數精銳戍衛,她再也別想動我一根毫毛!
我終於,終於,什麼都有了。
從註定一生蹉跎在青樓的煙花女子,到萬人之上手握實權的皇太后,這一路走來歷經了多少,捨棄了多少,錯過了多少,我甚至沒有勇氣回頭多看一眼。
我也不必回頭,我始終都是一個不會回頭的人。
登基大典結束,我把我的孩子,不,現在是皇上了。我把皇上從龍椅上抱下來,猝不及防被他腿上什麼東西硌了手。
我掀起小小的龍袍,他的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綁了一個信筒。
正是我以前和白素盞聯絡時,她回信用的那種信筒。
裏面沒有信,但已經足夠震懾。
她只想給我傳達一個信息——
只要她想,隨時都可以侵入皇宮,取走我的性命。
我疑神疑鬼地看向周圍的每個人,灑掃的太監宮女,我宮裏的人,皇上的嬤嬤乳母……
突然間,好像每個人都轉過頭來獰笑着看着我,詢問我,你欠我的準備什麼時候還?
我驚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小桃及時扶住我:「太后?您怎麼了?」
我再看,周遭的人已經恢復了正常。
「沒事,可能只是太累了。走吧。」

-28-
這之後,我隔三差五就會發現白素盞留下的痕跡。
有時是枕邊突然出現的一支弩箭,就和我殺了先皇用的那支一模一樣。
有時是一幅似是而非的畫像,上面畫着的男人,眉眼似乎有些像蕊生,又有些像先皇。
有時一覺醒來發現瓶中的所有花都被剪了花頭。
也有時,是皇上衣服裏的一根針。
這樣的行徑持續了一年之久。
起初見到這些東西,我還能勉強保持理智,讓侍衛加強巡邏,在宮牆內設伏,設陷阱。
但我從來沒有抓到過她,從來沒有。
她絕不乾脆利落地出現在我面前,而是用這種伎倆一次一次消磨着我的意志。我漸漸不能像起初那樣理智,無法自控地變得惶惶不可終日。
我還是怕的。怕她突然出現,殺了我。
我還這麼年輕,還沒有過夠好日子……
我變得越來越草木皆兵,看誰都覺得可疑,遣了宮裏一大半人。遣了之後,又怕白素盞來了之後沒人保護我,就又幾倍幾倍地安排人進來。
我讓太監把我臥房每一扇窗都用木條釘上,我再也不開窗。
我宮中每一面牆的內外都設了陷阱,牆頭上每天都刷桐油,讓人踩不住腳。
我甚至經常安排小桃穿着我的衣服,躺在我的牀榻上,希望能迷惑白素盞。
我的異常舉止漸漸瞞不住,不止我宮裏,滿宮人,甚至朝堂,宗親,都知道太后沈氏有些不正常,有時如同瘋婦。也有人說,太后是做多了虧心事才這樣。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要好好活下去,繼續享受這來之不易的富貴權勢。所以我寢宮的窗戶釘得更死,除了上朝,我再也不離開寢宮,我甚至開始求神拜佛。
可是,神佛會保佑我這樣無惡不作的人嗎?
我就這樣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中,過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久而久之,我似乎已經麻痹了,對白素盞的死亡威脅惶惶不可終日,卻又彷彿可以視而不見,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她要是真的有能耐殺了你,早就殺了,怎麼會反反覆覆玩這種把戲?
可即便我這樣自我說服,卻依舊夜夜噩夢纏身,夢中的內容變成了白素盞一次又一次地殺死我。
唯有一次,我夢見了蕊生。夢裏他還是年輕模樣,一襲白衣,臉上也沒有傷疤。
可他卻問我,你什麼時候來陪我?我一輩子都在等你回心轉意。
我靠安神藥入睡,執着地撐着不肯倒下去。無論如何,我都是皇上的生身母親,是西太后。
皇上離不開母親,上朝依舊要我臨朝垂簾。下了朝,我陪他玩,陪他讀書,陪他會見大臣。
這些都時常給我一種錯覺。
彷彿我纔是皇上。
可每當我產生這種錯覺時,我又會夢見先皇。
我夢見先皇身上插着弩箭,冷漠地看着我,對我說,你真以爲身爲帝王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倘若有人覺得你擋了路,你便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你也想死得不明不白麼?
然後我就哭喊着,不,我不想,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就這樣哭喊着醒來。
皇上長到六歲時,要選啓蒙師傅了。
我應該選沈觀言吧?所有人都以爲我會選自己的親哥哥,內閣首輔。
我偏不。
我偏偏選了不與他爲伍的人。
他入宮覲見時對我怒目而視,惡言相向。如今的他,早就沒了年輕時溫潤謙恭的模樣,原形畢露。那都是僞裝而已,他已經不需要僞裝了。
「太后,我敬您一聲太后,您也該懂得進退纔是。如果當初沒有我幫你參加甄選,如果後來沒有我幫你瞞住沉煙樓的事,你以爲如今你能穩坐高臺做什麼太后?!」
我冷笑着看着他:「別說得像你單方面給了我好處卻什麼回報都沒拿到一般。你也不想想,你我是兄妹,有外戚之虞,當初多少王室宗親多少肱骨大臣都力主把你調出去,是誰力排衆議,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力扶持你當上了內閣首輔?嗯?如今得勢了,忘了自己是怎麼爬上今天的位置的了?你可別步了咱們父親的後塵!」
沈觀言眉毛抽動,怒到極致,卻說不出一句話,盯了我半晌,拂袖而去。

-29-
我突然間病倒了。
從宮中到朝堂,沒人對此感到意外。我長久以來疑神疑鬼的行徑,和日漸憔悴的面容,都讓人覺得,我病倒似乎是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絕不該如此。
沈觀言已經不需要有人在太子身邊,在皇上身邊,因爲現今的皇上不僅是他的親外甥,還是個最好控制的稚齡幼童。他只會覺得我這個控制了皇上的人礙眼。
可我病得極重,臥牀不起。我救不了自己了。
而在我重病不起這段時日裏,我越發頻繁地夢到故人。蕊生,先皇,白素盞。
我以爲我只會夢見死人或是消失不見的人,可我竟然也夢見了沈觀言。
夢裏,沈觀言對我說,紅芍,我們本可以是一對尋常的相互扶持的兄妹。
夢裏他叫我紅芍。這個名字已經消失在我的生命中許多年,應該是永不再見天日的祕密。
當白素盞出現在我身旁時,因爲過去這些年來時不時的幻視,我竟然一時之間難以確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來了。
直到她把刀架上我的脖頸,我方纔確定。
可我已經沒有能力反抗了。
我不知爲何,竟然沒有任何呼救的慾望。我在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睛,開口時,下意識問出了一句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問題。
「我是不是錯了?」
直到刀刃沒入我的皮膚。
溫熱溼黏的液體汩汩流出,我伸手去用力捂住,那是血嗎?不斷從我指縫中冒出來……
眼前變得越發模糊,我想喊,張嘴卻只能發出嘶嘶的氣音。
好痛。
可我還沒死,我還能清楚地聽見白素盞的話。
「沈歸瑤,你真的很可憐。
「沈觀言叫小桃給你下了毒,你知道麼?你身邊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啊。
「你會不會想不通,爲什麼你連一個朋友,甚至是盟友都沒有,所有人都會背棄你,遠離你,甚至害你?
「這都是你自作自受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錯了,你錯在了什麼地方,我只知道,你真的很可憐。你是不是很久沒見過你那個皇帝兒子了?也沒見他來給你請安?我告訴你,沈觀言讓東宮太后撫養他了,東宮太后很聽話,沈觀言嫌你礙事。
「我看着你一日一日憔悴下去,夜夜噩夢驚醒,我本想放過你的,沈歸瑤,我真的曾經想放過你。天下人皆是可憐人,夜夜噩夢纏身已經是你的報應。
「我今夜本來只是來拿回我的玉佩。我不想讓我孃的東西給你陪葬,跟着你進墳墓。
「可是,沈歸瑤,當我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卻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無法原諒你。
「讓你多活了六年,我已足夠仁至義盡。」
我最後看見的畫面,是白素盞在我的妝奩裏摸走了什麼東西。
是她的玉佩吧……
刀離開了我的身體,鮮血迸濺到了我自己的臉上。
不,還不夠……我不能就這麼死了……還不夠……
我徒勞地伸出手,試圖抓住些什麼,最終卻只抓住了一片虛無。
眼前漸漸暗下來,四周卻好像閃起了沖天的火光。
還不夠……
番外·白素盞
我叫沈熒,是我娘給我取的名字。
我娘不姓沈,她說, 我父親姓沈。我從出生就在教坊司,很難相信我有父親。
我十四歲那年, 她生了重病。教坊司由着她病死, 不肯給她醫治。我娘把我送出來,讓我去找沈嵩山。她的信裏隻字未提她生病的事,我問她, 爲什麼不說,她說, 她怕我爹看見了會擔心, 會來看她, 她不想被看見現在這副模樣。
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我的父親究竟是誰。
竟然是當朝首輔沈嵩山。
我帶着信和她給我的玉佩, 踏上了去找沈嵩山的路。
但當我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後來又成了天機樓的殺手白素盞。
如果我沒有想起這些事,我一輩子都會活得濛昧不清,記不起自己原本的名字叫沈熒。我受僱於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殺了我的親生父親,而我母親孤單地病死在了教坊司。
沈歸瑤偷走了我的人生,卻一路活得順風順水。
我不懂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女人。她爲了自己的前途,能犧牲無辜的沈歸瑜,犧牲愛她的林蕊生,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任何事, 甚至敢弒君。
在天機樓的那三年, 把我鍛成了一把刀。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她,但我卻不想。
我不想讓她死得那麼痛快。我讓她感知到我就在她身邊, 卻又不對她出手。我想知道, 惡毒如她,狠絕如她,在面對時時刻刻潛藏在身邊的死亡威脅時,也能不動如山嗎?
顯然, 她不能。
她不怕辜負任何人, 只怕虧待她自己。她能捨去任何人的性命,她自己卻要抓緊一切機會活下去。
我眼睜睜看着她變得越來越疑神疑鬼,釘死窗戶, 把身邊的人添了又撤,撤了又添。有一天我想在她枕邊放東西時,掀開牀幔, 看見的卻是她那個婢女小桃的臉。
我不知道她怎麼認爲自己。反正在我看來, 在所有人看來, 她都已經瘋了。我甚至聽到沈觀言跟人商議應該怎麼除掉她這個瘋瘋癲癲又不肯讓出權柄的太后。
我以爲我出現在她身邊時她會大喊大叫引來所有人,但出乎意料, 當我把刀刃架到她脖子上時,我看見的, 是一雙迷茫至極的眼睛。
她迷茫地問我, 她是不是錯了。
大錯特錯。
只是此生已經沒有補救的餘地。
地獄纔是她的歸宿。
刀刃沒入她的頸間,又抽出。她伸出手,似乎想抓緊什麼,最終也沒有握住, 手無力地垂下。
我引燃火摺子丟出去。她叫人每日往宮牆上刷桐油,此刻全成了火苗擴張的依託。
一把大火焚盡愛恨。須臾間滿宮的烈火,是她人生的終結。
也是我們之間的終結。
(全文完)
作者:百里風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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