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了兩個兒子。
一個生的,一個撿的。
親生兒子在我被趕出侯府時,幫着姨娘口出惡言:
「你這個骯髒的女人,不配當我娘!你走了,爹就可以抬柳姨娘做正妻,讓她當我娘了!」
而撿來的兒子,卻舍下侯府榮耀,陪我遠走西北。
十年後,勇冠侯得勝回朝。
其母獲封一品誥命夫人。
打馬遊街時,一個男子衝到隊伍前面,哭喊道:
「娘!您終於回來了,我和爹都盼着您回去呢!」
-1-
「來者何人?」
護衛將人攔下。
他一臉不服氣道:「知道我是誰嗎?
「我乃定遠侯長子林景和,你們護送的護國夫人就是我娘!還不讓開?!」
話音一落,圍觀羣衆便議論開了。
「他說護國夫人是他娘,那不就是定遠侯的原配夫人嗎?」
「可我記得定遠侯原配夫人,早就死了啊?這是怎麼回事?」
「而且定遠侯早就另立正室,這原配又活了,算怎麼回事?」
人羣的議論聲傳進我耳朵裏,我卻對此心無波瀾,只看着隊伍前那人。
「娘!兒子知錯了!求您原諒,見見我吧!」
林景和不顧禮儀,當街哭喊着。
「母親,要不要我把他趕走?」
眼見駐足圍觀之人越來越多,新晉的勇冠侯走近我的馬車,低聲詢問。
我擺擺手:「讓他過來吧。」
有些事,等了十年,也該做個了斷了。
-2-
「娘,兒子不孝,讓您在外受苦了!」
林景和走到我轎子前,「撲通」跪下,痛哭道:
「當年兒子年幼不知事,纔會遭人矇蔽,對娘做下那等畜生不如之事。
「如今,您和大哥安全歸來,我和爹在侯府爲你們設了接風宴,請您跟兒子回去吧!」
他跪地懇求,哭得情真意切、令人動容。
這模樣讓我想起了十年前。
我也是這般,跪在定遠侯府的祠堂裏,懇求侯爺徹查柳姨娘落水滑胎一事。
可那時,無一人願意聽我辯解。
「證據確鑿,還有何可查?」
侯爺滿面怒容,讓人將八歲的林景和帶了上來。
他瑟縮在奶孃身後,卻一口咬定是我推了柳姨娘。
「兒子親眼看見,是娘把柳姨娘推下水的!」
一句話便將我牢牢釘死。
我知道這個兒子從小與我不親,但從未想過他會幫着姨娘誣陷我。
當時便如當頭棒喝,怔怔難言。
侯爺卻是深信不疑,怒不可遏道:
「就連你親生的兒子都指認了,是你推如意下水,你還有臉辯駁?
「身爲主母,這般歹毒,我林家斷不能容你!」
短短幾句,便定了我的罪名。
由於林景和的指認,我被冠以「謀害侯府子嗣」罪名,足足捱了十鞭家法。
從此在侯府失去主母威儀,就連下人見着我都敢面露嘲諷。
再後來,我被陷害私通侍衛,與整個侯府鬧翻。
這個兒子不僅不爲我說話,還要與我斷絕母子關係。
我拼着一口氣,打出了侯府,才保住一條命。
之後遠走西北。
那是我父兄曾經戰死之地,周家滿門忠烈,以身殉國。
而侯府深知我無法留在京城,便對外聲稱我已暴斃而亡。
看到如今跪地痛哭懺悔的林景和,我覺得十分諷刺。
沒再多看一眼,便淡淡道:
「起來吧,待遊街儀式結束,我便同阿崢一起去侯府。」
「真的?娘您答應跟兒子回府了?」
我點點頭。
他大喜過望,忙叩首道:「娘放心,兒子定會風光地迎你回府!」
說罷,起身讓路。
但我卻沒有錯過他起身時,嘴角那一抹譏諷的笑意。
-3-
他以爲自己騙過了我。
其實不然,他的心思我瞭如指掌。
這十年,我雖身處西北,卻一直暗中派人關注京城的消息。
更對這個兒子的言行舉止一清二楚。
我知他從未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爲。
今日這般,不過爲了借我這個護國夫人的名頭,幫他找到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罷了。
方纔的眼淚,全都是裝出來的。
三日前,他曾在天香樓約朋友宴飲,酒過三巡後,便透露自己親孃如今成了一品護國夫人。
也說出了自己今日的攔車計劃。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不可能不認我!
「我再哭上一哭,這個愚蠢的女人一定會原諒我的!」
他藉着酒意,說得眉飛色舞。
「到時候,我藉着她的名頭,和那個便宜大哥的權勢,定能娶個高門貴女!比你們這些傢伙強上百倍!」
他想得倒挺美。
誠如他所說,他如今娶妻艱難,得藉着我的勢才能成事。
侯府式微,承襲三代的侯爵之位,到他父親手裏便要終結。
他無爵位可承,得靠自己才能撐起整個侯府。
只可惜當年我一心爲他籌謀,教他本事,卻被他當作苛待。
一心向着什麼都滿足他,由着他性子胡來的柳氏。
是以他年逾十八,卻毫無建樹。
憑藉着家裏關係,才得了個常平司的閒職。
但他又極怕喫苦,常不去應卯。
終日與一羣紈絝子弟廝混,走雞鬥狗。
也因此被聖上斥責。
他的繼母柳氏,對他一向寬容,常替他遮掩,或在事情敗露後替他向侯爺求情。
以至於他性子愈發乖張跋扈。
放眼整個京城,無一家名門閨秀願下嫁給他。
眼看他快要弱冠,卻還沒娶妻。
侯爺也是急得上火。
畢竟他膝下子嗣單薄,除了林景和,便只有柳氏生下的小兒子林景洪了。
可林景洪才三歲。
還不到操心婚配的年紀。
「爹說,只要娘願意回去,那正妻之位便還是您的。當年的事,便也不追究了。」
林景和像是怕我反悔似的,起身後又忙補充道。
「哦?給我正妻之位,那柳如意呢?」
我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他眼眸微縮,似乎早有成算道:
「母……姨娘說了,娘如今是一品護國夫人,位分本就在她之上,她願意將正妻之位讓出,還給娘!」
還給我?
她有這般好心?
我心內輕哼,怕是以退爲進之計。
他們說得好聽,願意放下過去,不再計較,甚至恢復我侯府主母之位。
可也沒問過我同不同意?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畢竟我這次回侯府,要的不是什麼主母之位。
而是一張和離書!
-4-
「爲了孩兒的親事,讓母親受累了。」
雲崢將我從馬車上扶下來時,眼眸微紅道。
他知道,我最不願意回來的地方,便是這定遠侯府。
「無妨,今日前來也不全是爲了你。」
更是爲Ṱúₑ了我自己。
這侯府虧欠我的,終究是要我親自拿回來。
「母親放心,有孩兒在,今日就算給他們十個膽子,諒他們也不敢騎到我們頭上來。」
雲崢的眼神像是立刻就要去幹仗。
我看着這個撿來的孩子,如今已長得比我高出一頭不止。
西北連年的風沙打磨,顯得他面容剛毅,身姿挺拔,以一擋百。
當年我被陷害,無人敢爲我說話。
只有他,站了出來。
毅然決然地說要跟我走。
「留在侯府,總少不了你一口吃的。跟着我,便要風餐露宿,你也願意嗎?」
十一歲的少年堅定道:
「夫人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好,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兒子。」
也是我唯一的孩子。
我將他認下。
母子倆相互扶持,歷經千險到了西北。
又費了一番功夫,才尋到了我父兄舊部。
就此安頓下來。
凡我周家兒女,從一出生便學兵法武功。
我便將前半生所學對他傾囊相授。
他也很爭氣,不僅練就不凡身手,且很快在軍中站穩了腳跟。
從一個普通士兵做起,直到屢立戰功,被封勇冠侯。
年少封侯,正是媒人踏破門檻之際。
就連聖上都透露出要將公主嫁給他的意思。
可這孩子,心裏卻一直惦記着一個人。
我望着定遠侯府的大門,想起那個淺笑晏晏的小姑娘。
那個曾經在我跪祠堂時,不顧受罰風險,偷偷給我塞饅頭的小姑娘。
正巧,我也挺喜歡她的。
想到這裏我回過神,拍了拍雲崢的手背。
「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你想的事,母親也會盡力爲你辦成。」
說罷,我便抬腳跨進了定遠侯府的大門。
-5-
「姐姐回來了!」
一進正廳,便見柳姨娘,也就是如今的定遠侯夫人迎了上來。
她熱情地笑着,來握我的手。
臉上絲毫不見侯夫人之位即將易主的愁苦之色。
裝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好。
從前也是這般善於僞裝,將我騙得團團轉。
可我早就不復當初,懶得與她虛與委蛇,便毫不留情地將手抽出,道:
「侯夫人慎言,周家滿門被抄,家中早已無人,這聲姐姐我着實當不起。夫人還是依照聖上旨意,喊我一聲護國夫人吧。」
我的孃家周家,早在我生下林景和的那年就被抄了。
那一年,我父親西北侯和兩個兄長戰死沙場,帶領的西北軍全軍覆沒。
先帝震怒,問罪周家。
我因是外嫁女而逃過一劫。
也是在那時,定遠侯新納了一門貴妾——柳氏,並對她百般寵愛。
對我這個正妻棄之敝屣。
我今日說得如此直白,且不留情面。
柳氏聞言一愣,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
「瞧我,竟是高興糊塗了。」
她笑容只僵了一瞬,便調轉話頭,躬身對我道:
「您如今是護國夫人,自然不能像當初那般隨意相稱。妾身柳氏給您問安了。」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又暗含嘲諷。
果真,這麼多年了都沒變。
但我今日來最首要的是拿到和離書,沒空與她扯皮,便淡淡地點頭,越過她,直接走到侯府老夫人面前行了個禮,開門見山道:
「映柔給老夫人問安,今日前來,是有一樁事……」
但我還沒說完,就被一旁站着的定遠侯林敬堯打斷:
「你不就是回來要侯夫人之位嗎?
「如意都答應讓位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回來就擺着一張臭臉!
「依本侯之見,如意爲侯府生下嫡子有功,當個妾室着實委屈,不如這正妻之位給你,她做平妻!」
說來說去,還是不忘爲柳如意爭個位分。
平妻?
我心內輕嗤。
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當年我出走,我的嫁妝盡數留在了侯府。
如今只要我答應做回侯府主母,那這嫁妝便還是這侯府的。
不僅如此,他們還可以借我和雲崢的勢,去攀高枝。
若再給柳如意一個平妻之位,那當真是一本萬利。
也難爲他們想得如此周到。
只可惜,他們如意算盤註定是要落空了。
「侯爺怎知,我是來要回侯夫人之位的?」
我安靜地等定遠侯說完,反問道。
「你……你不要侯夫人的位置?」
林敬堯被我一噎,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畢竟當年是我看中了他的樣貌,上趕着嫁進侯府的。
如今我說不要,他顯然難以理解。
「沒錯,我今日前來,不是爲了要回主母之位,我是來與侯爺和離的!」
我話音一落,四座皆驚。
唯有柳如意聞言,眼神卻是亮了一亮。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侯府除了休妻,豈有和離一說?」
林敬堯惱了。
我說要和離,着實是傷了他的面子,當下便拒絕道。
甚至說出了休妻的話。
「護國夫人,你若是不滿妾身做平妻,那妾身不做便是。
「您是景哥兒的親生母親,也是侯爺明媒正娶的夫人,這侯府主母理應由您來當。」
柳氏瞧着林敬堯的臉色,便開始煽風點火。
說完,還狀似不經意,含淚看了侯爺一眼。
她慣是會示弱的,這招以退爲進,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定能博取定遠侯的憐惜。
果不其然,她話音一落,林敬堯臉色更加黑沉。
他對我怒氣衝衝道:「就一個平妻而已,你也容不下!如此善妒,這侯府也容不……」
「住嘴!」
眼看着林敬堯快要把話說絕,老夫人趕緊制止。
「今日柔兒回府,是件好事。你們都莫要吵了!平白叫外面的人瞧了笑話。」
說罷,又轉向我,溫和道:
「你若不喜柳氏,我這個老婆子做主,還是你做正妻,她爲妾,如何呀?」
「多謝老夫人美意,但映柔只求和離,不求其他。如今侯府已有主母,我再插一腳進來,總歸不像樣子。還請老夫人允了我,放我去吧。」
我態度謙和,話卻很強硬。
在場衆人都變了臉色。
見我一意孤行,老夫人臉上也隱約有了怒氣。
「難不成……護國夫人還在記恨當年那些事?可老夫人跟侯爺都說了,不會再計較了……」
柳如意身邊的嬤嬤突然插話道。
「當年之事?」
我冷哼一聲,她不提還好。
提了的話,我正好跟他們好好地算算這筆賬。
-6-
「當年之事,母親是被冤枉的!」
雲崢先我一步開口道。
「小侯爺,此話差矣。當年侯府這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豈能作假?」
柳如意的嬤嬤今日格外Ṱūₓ話多。
「再說了,那侍衛親口承認與夫人……」
「住口!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掌嘴!」
柳如意終於開口阻攔嬤嬤繼續說話,還帶了責罰。
可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
她把當年我與侯府決裂的事情,重新翻了出來,老夫人和侯爺臉上都不好看了。
雖說這次我封了誥命,但當年之事,他們還是耿耿於懷。
不過是爲了更大的利益,裝作釋懷而已。
現下,我提出和離,再加上過去的事,顯然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
「你若肯老老實實地當回侯府夫人,那我們是一家人,自然一團和氣。但你若是非要和離,那本侯不怕將自己的醜事告到御前,向聖上討個公道了!
「到時離了侯府,就算你是護國夫人,將來要再找婆家,那也是絕無可能!」
林敬堯恨恨地盯着我的臉,似是想將我盯出個洞來。
言下之意,若我真要和離,他也不怕鬧個魚死網破。
「侯爺這是在威脅我?」
我毫不畏懼地回看他。
「娘,爹不是那意思,他是想你回來,我們一家團團圓圓的。」
林景和見我們吵了起來,忙在一旁打圓場。
「當年的事,只要娘道個歉,低個頭,我想祖母和爹都不會再怪罪您的!」
被人誣陷還要我道歉?
我這個兒子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胳膊肘往外拐。
「你是母親的親生子,怎可不相信母親,還往她身上捅刀子呢?」
雲崢站在我身前,怒瞪着林敬堯父子,氣憤不已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把過去的事情拿出來,好好說道說道吧。省得將來,你們一直揪着不放。」
我今日來,本就是要找他們清算的。
「崢兒,把冷鋒帶上來。」
「是。」
雲崢忙吩咐下人去辦了。
-7-
「冷鋒?」
柳如意念着這個名字,眉頭皺起。
似乎覺得很熟悉。
沒錯,這個冷鋒便是當年我被誣陷私通的那個侍衛。
「他怎麼還活着?」
當衆人見到冷鋒被下人帶到正廳時,紛紛驚呼出聲。
在場大多數人都是侯府老人,皆親歷了那件事。
一見冷鋒,便都認了出來。
柳如意更是大驚失色,她本以爲自己已經處理乾淨了,怎麼這人又生生地活了過來?
「給各位貴人請安。」
冷鋒跪下,開始敘述當年之事:
「當初我與夫人並無私情,甚至毫無往來。是柳姨娘給了我銀子,指使我誣陷夫人的Ṭŭ̀⁸!」
「大膽奴才,竟敢胡亂栽贓我們夫人!」
柳如意的嬤嬤護主道。
而柳氏臉上只慌亂了一瞬,便定神道:
「你說是我指使,有何證據?當初所有人都看到,你也認了……如今怎說是我指使?」
她料定冷鋒沒有證據,纔敢如此強硬。
「而且當初侯爺親自命人將你杖斃,若不是有人相救,你怎會還活着!
「夫人不想回侯府,難不成……是因爲你?」
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看着我和冷鋒,意有所指。
她話裏暗含的意思,是我偷偷救下了情郎,養了近十年,如今還要爲了和他在一起,與侯爺和離。
這對侯府來說,簡直奇恥大辱。
果然,林敬堯怒不可遏:
「你們若無私情,這個狗男人怎麼可能還活着?!周映柔,你簡直下賤!」
此時的林敬堯已被怒火燒昏了腦子,全然沒了世家公子的風度,對我破口大罵。
但柳如意巧舌如簧、顛倒黑白的能力,我早就領教過了,還喫了虧,又怎會沒有應對之策?
我衝冷鋒點頭示意。
他便開始脫掉上衣,露出滿身傷疤。
即使傷口已經結痂,但仍青紫可怖,有的地方還凹進去一個大坑。
這般場景,嚇得侯府女眷連連後退。
「我這一身傷痕,便是拜柳姨娘所賜,當初她拿我全家性命相逼,讓我誣陷夫人。而後我被侯爺杖責,本以爲難逃一死,可沒想到我被打得閉過氣去,造成假死之象。」
冷鋒將自己如何在亂葬崗僥倖活命,又如何被抓壯丁進了軍營,到了西北戰場的事一一道來。
「戰場刀劍無眼,蒙小侯爺所救,我才能活到今天。
「今日便是要說出真相,爲我當年所犯錯事贖罪!
「這是當年我從吩咐我做事的嬤嬤身上扯下來的荷包,上面繡有印記,足以爲證!」
他重重地磕頭。
「咚咚」的磕頭聲,像是一記記重錘,捶進侯府衆人心裏。
沒想到,冷鋒爲了自保早就留了一手。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
柳氏和她的嬤嬤,頓時面如死灰。
-8-
事到如今,衆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侯爺氣得臉色發紫,抬手就給了柳如意一巴掌。
「你這個毒婦!」
柳如意被打得措手不及,一個站不穩,直接摔倒在地。
她的嬤嬤見狀,「撲通」一聲跪倒,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侯爺,一切都是老奴的錯,我們夫人毫不知情啊!是老奴看不慣原夫人,她害我們夫人小產!老奴是爲了替未出世的小主子報仇啊!」
她倒是忠心耿耿,見買通侍衛的事敗露,便一面攬下罪責,一面又提起當初柳如意小產之事。
果真,林敬堯聽了她的話,臉色緩和了幾分。
「大膽刁奴,竟敢陷害主母!給我拖下去杖責五十。」
五十杖,幾乎就是要這個嬤嬤的命了。
她是柳如意身邊最得力的老人,這般處置也等於是打了柳如意的臉。
但同時,也把柳如意從這件事裏擇了出去。
畢竟她現在還是侯府夫人,代表着侯府的臉面。
老夫人順勢勸我道:「既是惡僕作亂,如今真相大白,誤會都解開了。你也可以回來好好做你的主母,之前的事,誰也不要提了。」
這是打算息事寧人。
可我還揹着一個殘害侯府子嗣的罪名呢,怎會就此罷休。
「老夫人,有些事還是說清楚爲好。我這裏,還有一個人要讓大家見見。」
我衝雲崢使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
而地上的柳如意聽見我的話,本還在哭着阻攔那些要拖走她嬤嬤的下人,忽地一愣。
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猛地朝我看過來。
但也是這一愣,那嬤嬤便輕易地被人拖走了。
不一會兒,外邊就響起了淒厲的慘叫聲。
聽得廳內衆人心驚肉跳。
再過了一會兒,慘叫聲便消失,下人進來報人已經死了。
柳氏瞬間跌倒在地,兩眼發直。
而此時,我要帶上來的人,也到了。
所有人看到他,又是一驚。
-9-
「廖大夫?!
「你不是回鄉養老去了嗎?爲何出現在此處?」
年過花甲的廖大夫給大家見了禮,便跪地衝老夫人磕頭。
「當年貴府的姨娘花錢買通我,讓我說她懷了身孕,後又假意流產,栽贓給夫人。老夫因此愧疚,這才早早退隱歸鄉。但不料日日夢魘,如今得此機會,必要爲夫人平反一二!」
「什麼?!」
廖大夫的話,比剛纔冷鋒的話還要震撼。
柳氏假孕不說,還故意栽贓主母害她流產,其心腸之歹毒,可謂與她平日和善親人的形象,大相徑庭。
「老夫人,侯爺,妾身冤枉啊!是這廖大夫血口噴人!」
柳如意撲到林敬堯腳下,哭得梨花帶雨。
若是沒有方纔的事,衆人可能還信她。
可那嬤嬤明顯是替柳氏頂罪,如今她再喊冤,就沒什麼人信了。
「是不是有人收買你,讓你故意這麼說的?」
柳如意見衆人不信,忙去質問廖大夫。
可廖大夫既然出來作證,絕不會空口無憑。
當即叫人拿來了一本冊子,上面記錄的是他那段時間行醫開過的藥方。
「老夫有個習慣,便是將所有開過的藥方做留存,柳姨娘當初是否懷胎,一看便知。」
林敬堯搶過冊子一看,上面果真記錄清晰。
其中一頁便記錄了當初廖大夫開給柳如意的,並不是安胎藥,而是普通的安神湯。
「毒婦!」
林敬堯看了氣憤不已,指着柳如意鼻子罵。
柳如意見事情徹底敗露,身子抖得如篩糠一般。
「老夫人,母親今日前來不過是求一張和離書,本不想鬧得如此難堪。可總有人抓着過去的事不放,她爲了維護自己的清譽,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這兩件事若我告到御前,聖上必會爲母親做主,罰侯爺一個治家不嚴、寵妾滅妻的罪名。
「與其到時侯府名譽有損,不若現在大家各退一步,侯爺答應和離,我也不會上奏。」
雲崢這話,半是威脅,但也給了侯府一個臺階下。
冷鋒和廖大夫的出現絕非偶然,顯然是我們提前準備好的人。
老夫人這把年紀了,如何看不明白,眼下侯府最好的選擇便是答應我的要求。
她臉色頹敗下來:「敬兒,你便同柔兒和離吧。」
「母親!」
林敬堯還想挽回,卻被老夫人一個眼色制止。
「都是你!把柳氏寵Ţŭ̀₎壞了!從今兒起,柳氏去家廟清修吧,家裏的一應事務就交給三丫頭管吧。」
老夫人到底是念在柳氏給侯府生了個兒子的份上,沒有讓林敬堯休了她。
「祖母!不要責罰我孃親!」
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哭喊着衝了進來,身後跟着追趕不及的奶孃。
就在衆人以爲他要撲向自己親孃時,卻不料,他直直地朝我撞了過來。
三歲幼童,身量不高,卻養得極其白胖敦實。
這要是結結實實地撞一下,雖不會受傷,但鐵定是要瘀青的。
「小公子!」
雲崢反應極快,攔在我面前,將林景洪摁住。
「這是貴府的小公子?」
一旁的廖大夫聞言驚詫,話裏有話。
但此時老夫人還沒反應過來,只回答道:「的確是老身的小孫兒,年歲尚小,不懂規矩,叫廖大夫見笑了。」
卻不想廖大夫聞言臉色大變。
「這……老夫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夫人見他面色凝重,知曉他要說的話,定是十分重要。
當即屏退了下人,只留我們幾個在現場。
「當初老夫爲侯爺診脈時,已察覺侯爺身子有虧,屬於極難再有子嗣的脈象。但老夫做了虧心之事,不欲節外生枝,便沒有提起。如今這小公子……怕是……」
廖大夫欲言又止。
他是京城有名的產科聖手,就連王公貴族都找他看病,他說的話,自然是有分量的。
那也就是說,林景洪極大可能不是林敬堯親生的。
這下連我都驚了。
沒想到今日不僅爲自己洗清了冤屈,還有意外收穫。
「廖大夫你所言當真?!」
老夫人被嚇得幾乎暈厥過去,強撐着身子問道。
「不過老夫上次診脈已是十年前,若要驗證,只需滴血認親便可。」
廖大夫說話還是留了點餘地。
可侯府近十年除了柳如意這個兒子,其他姨娘都沒有誕下子嗣,老夫人已信了八九成。
當刻命人準備水、碗,要滴血認親。
那柳氏在一邊哭喊着,孩子是侯爺親生的。
可我卻瞧着她眼底一片慌亂,想來廖大夫的話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待到刀刃劃破林敬堯和林景洪兩人指尖,兩滴血滴到碗裏並不相融時,那林敬堯的臉氣成了豬肝色。
他一腳踹翻了他捧在手心裏寵了三年的兒子。
一個成年人的力量豈是三歲小兒能抵擋的,林景洪當即飛出去半米遠,痛得「哇哇」大哭。
「賤人生的野種,還有臉哭!」
他咒罵着,上前還要再踢。
柳氏見兒子受委屈,忙飛撲上去護着。
林敬堯的下一腳,便結結實實地踹在了她的背上。
「唔!」
她一聲悶哼,吐出一口血來。
「說!這野種的父親是誰!」Ţü⁴
柳如意卻死死地咬着嘴脣,不肯吭聲。
一雙眼睛還怨毒地瞪着我。
就好像是我害了她似的。
「你會不得好死的!」
她用脣語無聲道。
我冷然一笑。
誰先死還不一定呢!
-10-
定遠侯府一行,最後變成了捉姦認親的鬧劇。
和離書也沒拿到。
不過侯府老夫人答應,兩日後便會讓人擬好和離書,送到我們府上。
我得了保證,這才離去。
沒能當場看到柳如意供認出姦夫,頗有些遺憾。
不過聽說,後來侯府打死了一個手腳不乾淨的侍衛。
又以小公子身子有恙需要靜養爲由,將柳氏母子打包送到了偏遠的莊子上。
外人看來是養病,而我卻知,他們母子是被侯府徹底棄了。
果不其然,幾個月後便傳出,小公子染了天花不幸暴斃,其母柳氏照顧兒子被傳染,一併死了的消息。
因天花幾乎爲不治之症,又極容易傳染,侯府連屍首都沒叫人擡回來,便草草地在鄉下埋了,連喪事都沒辦。
那種荒山野嶺,屍首必然會被野獸啃食。
我知曉定遠侯冷情,卻也沒想到他能如此狠心。
曾經寵愛的妻兒,落得個不得全屍的下場。
幸而,我選擇離開侯府重新開始。
我離開定遠侯府的第二日,老夫人便派人送了和離書來,還有我留在侯府一半的嫁妝。
我當時提出要還嫁妝時,差點沒把林敬堯氣個半死。
可他也不敢不答應,按本朝律法,除非休妻,夫妻和離,嫁妝至少要還一半。
不然光御史參奏,就夠他喝上一壺。
「好了,如今我與侯府已了斷乾淨,可以操辦你和三小姐的親事了。」
我將手裏的和離書摺好,放進盒子裏,笑着對雲崢道。
我與侯爺和離了,他作爲我的義子,便與侯府再無干系。
娶侯府的姑娘,自然不會被人議論說有違人倫。
雲崢聞言臉頰微紅,面對千軍都不改臉色的他,竟難得地羞澀起來。
「全憑母親做主。」
看來他對侯府三小姐是真心喜歡。
定遠侯府的三小姐,名叫林語南,是定遠侯庶出的女兒。
雖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與我卻很是親厚。
因生母早逝,有幸得了老夫人的眼緣,自小便被養在老夫人膝下,深得她的喜愛。
如今年方二八,因上一家議親的男人不幸病死,被說成剋夫,婚事便耽擱下來。
幸而老夫人對她依舊寵愛有加。
這次柳氏出事,老夫人更是把掌家權交到了她手中。
可見其在老夫人心中的地位。
只是老夫人終究會老去,她那個侯爺爹又是不着調的,她沒有人庇護,終究是要喫虧的。
從前我每每被陷害,整個侯府的下人都冷待於我。
除了我撿來的雲崢,便只有這個三丫頭會小心翼翼地替我在老夫人面前說話。
而我被罰跪祠堂那幾日,她天天從廚房偷喫的,藏在衣服裏帶給我。
我是真心想護着她。
眼下雲崢有意,我自然樂見其成,畢竟她也叫曾我一聲母親不是?
「你當真不在乎外界關於南兒的傳言?」
我再次詢問道。
剋夫可不是什麼好名聲,京中勳貴人家因此對語南避之不及,再加上她又是庶出,就連做妾室,他們都得思量再三。
我是怕雲ţůₛ崢一時興起,誤了她終身。
「母親放心,孩兒是真心仰慕三姑娘。外面怎麼傳的,我都不在意。再說那張小相公本就身子孱弱,不幸過世,與三姑娘又有何干系……」
他說得情真意切。
語南那孩子我打小看着,品行自不必說。
那日去侯府,離開時正好是三丫頭送出來的,我便探了探話頭。
她不答話,只害羞地低下頭,我便知道她也是有意的。
到時嫁到府裏,自是不必擔心受委屈。
只是如今要她順利嫁過來,還得解決一個大問題。
那就是聖心。
-11-
雲崢如今是聖上跟前的紅人。
他要娶什麼人也得聖上掌眼纔行。
如今聖上登基不久,根基不穩,身邊正是缺人之際,必然是要拉攏更多心腹。
而云崢與誰結親便顯得十分關鍵。
本來這定遠侯是個可拉攏的。
他雖在家事上混不吝,可政事上尚有幾分能力,在朝廷裏頗爲得用。
兩家聯姻,本也是好事,可他卻腦子犯糊塗,居然跟號稱羅剎王爺的寧王走得近。
而寧王是三王之一,當今皇上的親叔叔,手握兵權,本就是威望極高的。
眼下定遠侯看似投靠了寧王,倒讓我們不好求親了,那樣會引得聖上猜忌。
而我非要和離,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爲了穩定聖心,讓雲崢與那定遠侯和寧王劃清界限。
林敬堯要作大死,我可不跟着。
且我查了這麼多年父親兄長的死,查到最後證據都指向了這個手握兵權的寧王。
既然可能是仇人,我就更不能與他扯上關係。
「崢兒,爲娘有個主意……」
我讓雲崢湊近,在他耳邊低語。
爲今之計,要讓兩府聯姻,最合適的便是讓聖上自己下旨賜婚。
我聽聞定遠侯早先有意將三丫頭嫁給寧王做側妃。
只不過因爲老夫人不同意,另外相看了張小相公,才搞成了如今的局面。
現下若是有風聲傳出,定遠侯與寧王要聯姻,那聖上必然不會坐以待斃。
一定會出手毀了這樁婚事。
到時找個陛下信任的人吹吹耳旁風,讓雲崢出面娶了三小姐,相當於離間了定遠侯和寧王,減少了寧王的助力。
「孩兒覺得可行!」
雲崢聽完眼睛發亮,點點頭。
我們商量定之後,便分頭行事了。
這邊,我給林語南遞了信,約她到南華寺進香。
那邊雲崢則快馬去了城外大營,去那裏找人喝酒幹架去了。
-12-
南華寺的方丈圓空大師,是我父親的舊識。
我本想求他給林語南批個命,好去掉她剋夫的名聲。
不料卻被大師拒絕,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於是,我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帶她先來見見。
哪知圓空大師見了我倆一愣。
說我們命格極貴,有旺夫之相。
只是兩人又略有不同。
我前半生顛沛流離,後半生纔好起來。
我聽了心裏嘀咕,我這前半生倒是準確,後半生都已經和離了,哪兒來的旺夫?
難不成旺前夫?
一想到要旺林敬堯那個薄情寡性的男人,我眉心不禁跳了又跳,覺得十分噁心。
但在外人面前不能失禮,忙揉了揉自己的眉梢,平復情緒。
三丫頭的命格也極富貴,將來有王侯夫人之相。
我:「這便破了她剋夫的名聲吧?」
圓空大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他不否認,那便是了。
他批命是極準的。
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我驚喜不已。
在我的有意散播下,我們還沒回去,三丫頭不克夫還旺夫的命格便傳回了京中,也傳回了定遠侯府。
我深知林敬堯的性子,這圓空大師說的「王侯夫人」一詞定會深深戳中他的心。
眼下長子不爭氣,幼子又是別人的種,能依靠的便只有女兒的親事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幾日,京中便漸漸有了寧王要納定遠侯府的三小姐爲側妃的傳言。
而此時另一邊的雲崢,則因醉酒打架事發,被聖上叫去呵斥。
「原以爲你也是個好的,卻不想如此沉不住氣!竟在大營裏喝酒鬧事!一會兒自己下去領軍棍!」
雲崢低着頭乖乖挨訓,一句沒有反駁。
皇帝就這麼「叭叭」地罵了半天,結果發現底下的人半句沒回嘴,突然有點沒意思,便停了下來。
「怎麼,沒什麼要跟朕解釋的?」
一旁的驃騎將軍忍不住替雲崢說話。
「聖上息怒,雲兄弟他這是……這是想討媳婦了!」
「哦?」
皇帝聽了俊眉一擰,怒斥道:
「想媳婦跑去大營喝酒,這是什麼道理?朕上回要給你賜婚,你不是還嘴硬回絕嗎!怎麼,今兒個後悔了?」
「啓稟聖上,他……他有難以啓齒的苦衷!」Ŧũ⁽
驃騎將軍陳靖是雲崢的生死之交,是以屢屢冒死爲他說話。
「他……他喜歡自己的三妹妹!」
-13-
「什麼?」
皇帝眉頭擰得更緊,喜歡自己的妹妹,那可是有違人倫之事。
「豈有此理,你竟敢行此背德枉紀之事,朕今日必要重重罰你……」
說罷就要叫侍衛進來。
「陛下且慢!」
「聖上息怒!」
皇帝正要降旨怪罪,兩道聲音將其攔住。
一個自然是一直在爲雲崢說話的陳靖。
另一個則是皇帝身邊伺候多年的侯公公。
「陛下,您忘了,定遠侯府的三小姐和勇冠侯並無血緣關係……前些日子,勇冠侯的母親也已與定遠侯和離,兩家眼下是沒了關係的,算不上有違人倫。」
侯公公解釋完雲崢和他三妹妹的關係,聖上的臉色方霽。
「原來如此,雲崢你怎麼不早說?害朕誤會了你。」
侯公公見皇帝說了軟話,便接着道:
「昨兒個永寧公主不是進宮同您說了會兒話嗎?說的便是這位定遠侯府三小姐的事。您莫不是忘了?」
被侯公公小聲提醒。
皇帝這纔想起什麼似的,眼睛亮了亮,笑罵道:
「還得是你這老猴兒精。」
又看向雲崢:「你既有心侯府三小姐,那朕便替你做一回媒人,這就下旨替你倆賜婚,可好?」
雲崢驀然抬頭,似是蒙了。
還是邊上的驃騎將軍陳靖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纔回過神,大喜過望地磕頭謝恩。
「謝聖上隆恩。」
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皇帝忍不住戲謔道:
「素聞你不近女色,卻不想倒是個情種!
「不過軍有軍法,這軍棍還是得照打!」
雲崢此時心願達成,哪有不同意的,又是好一通謝恩。
至此,賓主盡歡。
親事就這麼定了。
-14-
且不說聖旨發往定遠侯府,侯府衆人如何反應。
說回南華寺,爲了掩人耳目,我與三丫頭是分開走的。
她見完圓空大師,又去大殿裏上了兩炷香,纔回轉家去。
她出來也是以給老夫人祈福的名義,不跟我扯上關係。
而我則在寺廟裏多逗留了幾日,每日除了和圓空大師手談幾局棋,便是問一些關於父親的舊事。
「斯人已逝,施主還是看開些吧。」
大師勸我放下,我卻只是笑笑,看向窗外。
南華寺裏的白蘭花開得正盛,香氣悠然地透過窗子飄進來。
從前我便極愛這花,父親疼愛我,特意在我院子裏栽種了幾棵。
每到夏季,家中便佈滿香氣。
如今再聞見,卻已物是人非。
我正看得出神,卻聽門「嘎吱」一響,進來一個頭戴帷帽的人。
他身形頎長,一襲玄衣,一看就是個男人。
佛門聖地,居然有男子闖入女子廂房,我正要大聲呼救,卻見圓空大師對那男子恭敬行禮,接着退了出去。
能讓大師這麼恭敬,來人必定身份尊貴。
我立時將到了嘴邊的叫喊聲嚥了下去。
「你是何人?」
「你不認得我了?」
來人輕笑,驀地摘下帷帽,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
「梁王殿下!」
我認出來人,立刻起身行禮。
梁王,乃三王之一Ṫù₈,是先帝最小的兒子,自小便極受寵愛,成年後便賞了封地,獨立了出去。
他的封地在江南,歷來富庶,是以他也是三王裏最有錢的一個。
但他性子灑脫不羈,聽說這些年四處遊歷,並沒有待在封地,年近三十還未娶妻。
先帝去後,便沒人能管着他了。
我着實沒想到會在此處見着他,心裏一緊,有種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
「怎麼,對我如此生疏?你當初打我可一點沒手下留情。」
他眉頭微挑,嘴角含笑,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我纏着兄長帶着我去校場看練兵。
中途我偷偷地跑開。
卻撞到一個小男孩。
他被撞得趔趄倒地,皇子心氣大,便很不服氣,站起來就要跟我單挑。
我那時男裝打扮,又從小被父兄寵着,也沒受過氣。見他語氣不善,當下也不管是誰,下手毫不客氣。
那時的梁王身子瘦小,自然打不過從小習武的我,沒兩下就被我按在地上。
「說,服不服?!」
我騎在他身上舉着拳頭問。
要不是兄長及時趕來,我們家可能就要多個謀害皇子的罪名了。
想起這段往事,我不禁訕訕。
「那時年幼不懂事,衝撞了殿下,還請殿下海涵。」
我認真道歉。
當時還是梁王替我向先帝求情,說是他先動的手,小孩子玩鬧而已,我才免了責罰。
只不過回去被父親禁了三個月的足。
我跟梁王打架的事也就此揭過。
後來宮宴上又遇到過幾次,都是客客氣氣的。
再後來我嫁了人,他去了封地,就再也沒見過。
是以,今日他出現在此處,的確是嚇了我一跳。
還提及當年的事,頗有些興師問罪的味道。
難不成堂堂梁王,還記一個小孩子的仇不成?
我心底嘀咕,卻不敢抬頭看他。
只覺得一道灼灼目光落在我頭頂。
「海涵?若本王不海涵,你當如何?」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重。
我心裏「咯噔」一下,還真是討說法來了?
梁王這麼小心眼?
我腹誹不已,卻不想他下一秒說出更讓我震驚的話。
「既得罪了本王,那便以身相許,可好?」
-15-
「以身相許?」
我震驚抬頭,只覺得自己聽錯了。
卻沒想到驀地撞進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眸,那裏情愫翻湧,似乎要將我深深地吸進去。
我慌忙別開臉,跪下去磕頭。
「殿下真會開玩笑,妾身蒲柳之姿,又成過親,怎麼配得上丰神俊朗的殿下您。」
如今跟皇家扯上關係,還是三王之一,無疑是玩火自焚。
而這梁王來得蹊蹺,說的話也蹊蹺,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必須謹慎行事。
見我拒絕,他也不惱。
反而輕笑了一聲。
「本王可不是玩笑話,將來你總會明白的。先起來吧,本王今日來,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說罷他從寬袖中掏出一張紙條,塞到我手裏。
我拿到一看,頓時激動不已。
「西北軍將領還有人活着?!」
梁王點點頭:
「那人留在北燕,如今過得倒是很安逸。」
他這話,便是表明西北軍當年是有人投靠了北燕,才導致大軍被埋伏,死傷無數。
也就說,只要抓到他,就能替父兄洗清罪名。
想到父兄死得不明不白,我眼裏便泛起淚光。
當今聖上登基時大赦天下,周家也在赦免之列,但帶兵不利的罪名卻一直沒有洗除。
如今有了洗清的機會,我如何不欣喜。
「可怎麼把他抓回來呢?」
我露出愁容,人在北燕,除非他自己回來,否則要抓到他比登天還難。
「這還不簡單。」
梁王拍了拍手,就見兩個暗衛飛身而下,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被捆成糉子一般的人。
我只一眼便看出,這是我父親身邊跟隨多年的副將程武。
居然是他!
我氣憤不已,父親待他親厚如手足。
他家境不好,家裏母親多病,父親見狀便找最好的大夫給他母親治病。
他感恩父親的善舉,留在父親身邊報恩。
卻沒想到,是恩將仇報。
「四小姐,我對不住將軍!我錯了!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兒,還請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饒了我吧!」
他一看到我,就撲騰着過來向我求情。
我冷着臉避開,像是避開什麼噁心的東西。
「饒了你?我父親待你如何?你又是怎麼回報他的?我若饒了你,他在九泉之下都不會閉眼的!」
「是寧王!他以我母親性命要挾,我是不得已的啊!四小姐!寧王說只是想給將軍一個教訓,不會趕盡殺絕,我才答應把行軍圖給他的!並不是故意要害將軍啊!」
程副將聲淚俱下,將背後的主子也供了出來。
說得好像他很無辜似的。
可我周家滿門又何其無辜?
我已明白是寧王爲了兵權,買通父親親信,對周家趕盡殺絕。
我懶得再回答,衝一旁的梁王行了一禮。
「殿下大恩,妾身銘記於心,來世必結草銜環相報!」
我故意避開了今生的話題,生怕他再接一個「以身相許」。
他顯然也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再提剛纔的話,而是問我:「你想怎麼處置?」
「交給京兆尹吧。」
我知道他想問我需不需要先搞點私刑出出氣,但我更想盡快爲父兄正名。
梁王聽完,便揮了揮手,暗衛立刻帶着人退下。
「接下去的事,本王會派人盯着的。」
梁王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又添了一句。
「你不要擔心。」
他話音輕柔,我的心卻像是突然漏了一拍。
一種說不清的情愫,像是要破土而出。
-16-
很快,在梁王的幫助下,我父兄的案子被推翻重新調查。
寧王被牽扯其中,自是焦頭爛額。
也是在聖旨下令查抄寧王府時,我才明白梁王是當今聖上的人。
我父兄的案子,不過是個引子。
一個扳倒寧王的理由。
我看着長安大街上匆匆而過、直奔着寧王府去的巡察衛,嘴角扯出一絲笑容。
總算替父兄報仇了。
我把這些年蒐集到的證據讓雲崢一併呈給了聖上,也算爲擊垮寧王助了一把力。
寧王處斬那日,我去父兄墳前燒了紙,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回到府中不久,卻見已經嫁進來的三丫頭滿臉猶豫地進來通報:
「母親,大哥來了。」
她說的大哥便是我的親生兒子林景和。
「就說我乏了,不見客。」
我很清楚他來幹什麼,左不過是給他那個因爲牽涉進寧王通敵謀逆一案的爹求情。
我不想插手這件事,是以一口回絕。
哪知林景和不死心,不管不顧地衝進來,跪在我面前哭道:
「娘!您救救爹吧!他是無辜的!他沒有參與謀逆啊!」
一把年紀了,遇到事只會像個女人一樣哭哭啼啼。
我一點都瞧不上他這個窩囊勁兒,沒好氣道:
「衙門都查清楚了,你爹與寧王過往甚密,雖說沒有直接參與謀逆,但也有結黨營私的罪過,判個流放,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不行!我爹不能流放!娘,您想想辦法!大哥在聖上面前得臉,只要他願意替爹說兩句好話,我相信聖上一定會放了我爹的!」
林景和不肯罷休,我知他是放不下侯府的榮華富貴,若定遠侯被流放,那侯府爵位直接就沒了。
本來還能熬幾十年的富貴,突然沒了,他接受不了。
「事實如此,你大哥去說也無用,反而會惹怒聖上,受到牽連!」
聽我毫不留情地拒絕,林景和突然站起來,笑了。
一邊笑,一邊指着我道:
「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從小就不爲我考慮,我喜歡什麼你都不願意給我!你還不如一個姨娘疼我!
「如今倒好,你和這個撿來的野種享受榮華富貴,把我扔在一旁!你處處爲他考慮,難道他纔是你親生的,我纔是撿來的!」
「哈哈哈哈哈哈!他若是你生的,你也跟那個柳姨娘一樣下賤!」
他一陣狂笑,從懷裏掏出一把刀就要刺過來。
「住手!」
雲崢及時出現,一腳把人踹飛。
「你口口聲聲說母親不喜歡你,但你可知,母親爲了你……」
「雲崢!罷了!」
我打斷他的話。
看着地上狼狽的林景和,心底一片寒涼。
這個兒子終究是與我無緣了。
「把他送去京兆尹吧,就說寧王一案,還有個漏網之魚。」
當初念在他是我親生兒子的分上,我特地求了梁王,將他給寧王送東西送美人的事情壓下。
如今看來,倒是我多管閒事了。
這個良心被狗喫了的東西,不值得我救他。
「母親,您……」
雲崢和語南聞言大驚,想要替他求情。
我卻擺了擺手,閉上眼示意不願再看到地上的人。
他們才無奈叫人把林景和帶走了。
「哈哈哈,你這個蛇蠍婦人,你會有報應的!」
他臨走還號叫不止。
成了我好幾日的夢魘。
-17-
寧王一案了結後,梁王便向聖上辭了官。
他身上本有欽差之責,但他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怕引得皇帝猜忌,便及時抽身。
只不過他離開的要求,是讓聖上給他賜婚。
「你要娶護國夫人?」
皇帝聽到時,眼睛瞪得比我接到賜婚聖旨時還大。
「臣別無他求,只求一人。」
梁王連論功行賞的賞賜都不要,就提了這一個要求。
皇叔多年未娶,頭一回想娶妻了,皇帝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忙急匆匆地下了聖旨。
聖旨到達勇冠侯府時,我的表情,那叫一個哭笑不得。
這人……居然真不是開玩笑的。
但皇帝都開金口了,我又豈能拒絕?
這梁王雖辭官了,但還是皇帝的叔叔,這麼多年也沒聽說有什麼紅顏知己,身邊乾淨得很。
就算我們生不出感情,我做個閒散王妃也是極好的。
如此想罷,我便高興了些, 接下了聖旨。
是夜。
我的房間窗戶被推開, 一個人影翻身而入。
我睡得淺,以爲進了竊賊, 忙呼喊丫鬟。
她們卻像是睡死了一般,沒人回應。
「是我。」
來人輕聲道,我一聽便知他是誰。
「殿下怎的如同宵小一般, 不走正門, 翻窗子進來?」
「皇室規矩, 新婚前不讓見面,可我怕你惱了, 只得半夜來哄哄我的王妃。」
一番話說得極深情。
倒讓我鬧了個大紅臉。
「登徒子!」
我忍不住惱了。
下一瞬,卻忽然發現手裏多出個溫潤冰涼的東西。
拿起來一看, 是一根通體瑩潤的白玉簪子。
是玉蘭花的形狀, 簪尾還刻着我的名字。
「不久便是你生辰了, 親手做的, 還望你不要嫌棄。」
梁王倒是自來熟, 但他說這話時, 我似乎看到暗夜裏他的臉紅了一紅。
我已經許久沒過生辰了, 只因爲那一日正好是父兄的祭日。
他居然記得。
我只覺得一股酸澀湧上來,心口堵得慌, 差點要落下淚來。
「以後……我會護着你的。」
暗夜裏, 他輕輕道。
清風拂過, 明月攬入懷。
-18-
我與梁王大婚後, 便要隨他去往封地。
馬車轆轆向前,行出京城後,慵懶地抱着我的梁王忽然吩咐車伕調轉馬頭。
「去西北。」
我驀然一驚, 從他懷裏抬眼,卻見他依舊笑得眉眼彎彎。
「我知你從小的夢想便是仗劍走天涯。如今,我們出了京城,你想去哪裏, 我便帶你去哪裏。」
而我發現, 自定親起, 他從未稱過本王。
他知曉我一切喜好。
就好似,同我生活了幾十年,從未分開過。
他也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 就是西北。
他究竟……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去西北的路上, 我們路過了流放地,遠遠地看了一眼,看到了正在和乞丐、野狗奪食的林敬堯父子。
他們倆一身狼狽,一個少了一條腿,一個缺了一隻胳膊。
想來日子並不好過。
「想幫他們嗎?」
梁王問我。
我搖頭。
這是他們自己種的因果, 就該受着。
而我不會再插手。
-19-
又過了幾年,我們在西北待膩了,便回了江南。
那時正是夏季, 梁王府盛開了滿府的白玉蘭。
才滿兩歲的兒子和女兒, 拉着我的手, 滿心歡喜道:
「孃親,這些花和爹爹送你的簪子一模一樣!好香啊!」
梁王聞言抱起他倆,一人親了一口。
我望着他們父女三人, 再望向花海,心底喃喃。
是啊,一模一樣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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