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名警察,我不得不承認,這絕對是我見過的最離譜的案子。
兇手把妻子的頭,丟進了一家生意紅火的火鍋店的紅油鍋裏。警方當場將其抓獲。
兇手坦然認罪,被判了死刑。
可就在執行的前一週,他的妻子竟突然現身,指責警方製造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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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我的徒弟周揚偵破了一起殺人案。
這個案子其實並不複雜。
丈夫在家裏殺害了出軌的妻子,把她的頭帶到鬧市區的火鍋店,當着一衆食客的面丟到了火鍋裏。
警方到現場的時候,發現他正坐在火鍋店裏涮火鍋。
兇手被抓獲後,面對審問,對殺人惡行供認不諱。
警方根據兇手的供述和對他的背景調查,還原了案件事實。
兇手叫莊仕棟。
他 21 歲那年,從父親手中接下百來號人的工藝品廠,接手工藝品廠後第二年,他與廠裏的會計宋燕君迅速墜入愛河。轉年,他們步入婚姻殿堂,同年年底,他們的女兒莊妍出生了。
莊妍五歲時,患上了一種極爲罕見的白血病。爲了給孩子治病,莊仕棟和宋燕君夫妻二人掏空了家底,四處借錢,還挪用了工藝品廠的一部分運營資金。
廠子的資金鍊開始斷裂,導致大量訂單逾期,欠了一屁股違約金,很多設備被債主拖走抵債。設備沒了,工人跑了,廠子成了一個空殼子。
夫妻二人的關係隨之出現了問題。
據莊仕棟交代,宋燕君趁他處理工藝品廠爛攤子的功夫,跟鄰居黃正搞到了一起。
一次,宋燕君和黃正偷情被莊仕棟撞破,莊仕棟當場胖揍了黃正,然後拎着宋燕君的頭髮拖回家又暴揍一頓。
當時很多鄰居都聽到了莊仕棟毆打宋燕君和宋燕君的哭喊求救聲,後來有人報了警,鬧得警察來了。
莊仕棟覺得很沒面子,越想越氣不過。
於是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莊仕棟藉着酒勁兒用家裏的斧頭砍死了睡夢中的宋燕君,再砍頭分屍……
人頭被帶到火鍋店的時候,已經嚴重腐爛了,又被滾燙的紅油煮了十幾分鍾,導致腐肉脫落分離,頭骨外顯,基本看不出人樣來了。
警方提取了宋燕君家中牙刷、梳子等個人物品上的 DNA,與人頭上提取到的 DNA 比對,二者 DNA 構成一致,證實了死者爲宋燕君。
綜合莊仕棟的供述、警方調查情況和 DNA 鑑定結果,證據鏈完整,法院作出了死刑判決。
按時間推算,死刑執行也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可就在昨天早上,被害人宋燕君突然出現在法院的佈告欄前,扯了個白底黑字的橫幅,在一衆媒體和羣衆的面前,痛陳警方製造冤案,草菅人命。
宋燕君的突然現身,宛如一顆重磅炸彈,摧毀了周揚的信心,他開始懷疑自己辦錯了案。心急如焚的他前來求我幫忙,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接下這個案子,不單單因爲他是我的徒弟,更是因爲我不信死而復生這種荒誕之事。
-2-
還沒等我主動找宋燕君,「死而復生」的她卻自己找上門,在警局指名道姓地找周揚。
她很漂亮,1 米 65 左右的身高,長髮如瀑,肌膚如玉。柳眉彎彎,明眸皓齒,高挺立體的鼻子爲她的面容增添了幾分立體感。她還戴了一副銀邊眼鏡,成熟端莊,臉頰上還有兩個小酒窩。
我接待了她:「現在這個案子由我接手了。」
宋燕君則很直接表明意見:「莊仕棟沒有殺人。」
我也不跟她廢話,掌握主動權。
「莊仕棟被調查這段時間,你在哪裏?」
宋燕君將機票、陪女兒在新加坡就診的證明以及各項消費的記錄擺在我面前。
「我女兒得了白血病,這一個多月陪她在新加坡治病。」
莊妍在新加坡治病的事,莊仕棟跟我們說過。因爲莊妍年紀尚幼,又是在事發之前出的國,所以我們都沒有把這條線索當回事。
顯然宋燕君早有對策,面對我的問題,她的回答可謂無懈可擊。
中途我藉口上廁所,去外面抽了一根菸。
再次回到宋燕君面前時,我拿出了黃正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你認得吧?」
黃正長相猥瑣,跟「魅力」兩個字基本不搭界。我給宋燕君看黃正照片,就是爲了看看她的反應。
宋燕君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嫌惡的表情,不過這表情稍縱即逝。
「怎麼不認得?」
我更進一步。
「說說你和他的事兒吧。」
宋燕君話中帶刺:「你們不都調查清楚了嗎,還需ṭűₐ要我說什麼?」
我從黃正的供詞中摘出一段,說給她聽:
「黃正說,你是因爲夫妻生活不和諧,才主動找上並勾引他,對嗎?」
宋燕君輕描淡寫地說:「差不多吧。」
我繼續噁心她:「你們一共發生了兩次關係,都是在黃正的家裏。第二次偷情被莊仕棟抓了個現行。莊仕棟當場把黃正揍了一頓,把你帶回家後又打了你一頓。」
宋燕君很沉得住氣,聽我講完之後,她不屑地說:「是,又如何?」
在我一旁的邱雨薇被宋燕君的態度氣得火冒三丈。
「你這是什麼態度?幹這破事兒,你不以爲恥,還反以爲榮嗎?」
宋燕君不屑一顧:「這位女警官,請問我犯法了嗎?犯法就請抓我。」
「你……」
邱雨薇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將對話拉回我的主場:
「所以說,你是因爲跟莊仕棟有了矛盾,夫妻生活不和諧,才找了黃正,對嗎?」
宋燕君漫不經心地說:「對,所以呢?」
宋燕君內心築起了銅牆鐵壁,對抗式問答貫穿了我們之間這場談話的始終。
宋燕君臨走時,我又追問了一句:「你說莊仕棟沒殺人,那顆人頭又是怎麼來的呢?」
宋燕君說:「這應該問他呀,問我幹什麼,我又不知道。」
她又夾槍帶棒地說了一句:「請你們儘早查明真相,還莊仕棟清白。」
「清白?」
邱雨薇還想懟她,被我攔下了,她臉上不太高興。
宋燕君走後,邱雨薇開始興師問罪:「廖隊,這宋燕君恬不知恥的,你怎麼還幫她啊,不會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竅吧?」
要是周揚這麼調侃我,我肯定一腳踹到他屁股瓣上,再來幾句國粹伺候,但邱雨薇是小女生,我不好拿屎尿屁來呲她。
我說:「宋燕君這時候出現,擺明是要翻案,救莊仕棟的命。」
邱雨薇發出疑問:「這說明他們之間有感情啊,我想不明白,宋燕君爲什麼要出軌黃正,那個黃正各方面都不如莊仕棟啊。況且,勾引鄰居這種舉動實在是出軌的下下策,極容易被鄰里察覺。」
我一時答不上來。
我回想剛纔談話時宋燕君的表現。當我提到黃正的時候,她的語言開始有了攻擊性,好像根本就不想談及這個人。
在我看來,宋燕君的出軌行爲,或許是爲了給莊仕棟製造一個殺妻的由頭。
女兒重病、高額舉債、工廠破產,而妻子出軌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再也沒有比這更合理的殺人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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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現身的那一日,另一件事也隨之發生。二者前後相繼,如同緊密咬合的齒輪,將平靜的局勢攪得風雲變幻——莊仕棟推翻了先前的供述,否認了殺人事實,同時提供了新的證詞。
送走宋燕君之後,我轉頭去看守所見了莊仕棟。
莊仕棟的精神不錯,完全沒有死刑犯那種沉重壓抑的狀態。
我率先發問:「殺人的事兒你現在不認了是吧?」
他笑了笑:「沒幹過的事兒,我爲什麼要認呢?」
我繼續問他:
「那顆人頭是哪兒來的呢?」
「撿的。」
「在哪兒撿的?」
「江邊。」
「具體位置。」
「黃鴨洲,23 號碼頭邊上有座斷橋,我在橋上第二個橋洞裏找到的。」
我繼續問他:「作爲兇器的斧頭,從哪兒來的?」
「家裏的。」
「爲什麼斧頭上有死者的血跡?」
「可能是跟人頭放在一起了,不小心沾上的。」
莊仕棟的回答敘述很有條理,不像是臨時編造的。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莊仕棟語氣平和:「關係我清白的事兒當然不會記錯。」
我有點惱:「那爲什麼你現在說的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他笑了笑:「因爲我有病。」
我以爲他是隻是信口胡說,沒想到下一句他甩出了王炸:
「我纔想起來我有精神病,我申請做精神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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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仕棟看起來很正常,要不是他自己說,別人也看不出來他有問題。
那次會面後,我們委託鑑定機構對莊仕棟做了精神病鑑定,診斷結果爲精神分裂症。
我們驅車前往黃鴨洲。在 23 號碼頭邊上,找到了莊仕棟提到的那座人跡罕至的斷橋。
調查人員在第二個橋洞發現了大量血跡和少部分人體組織,地上還有一把沾染着血漬的斧子,斧子上的血漬 DNA 與那名死者的 DNA 一致。
奇怪的是,斧子上面並沒有兇手指紋和其他痕跡。
新的物證出現後,莊仕棟給我們講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莊仕棟發現宋燕君出軌後,跟宋燕君大吵一架。隨後宋燕君連夜去了新加坡陪女兒治病。
此後,莊仕棟便跟宋燕君就失去了聯繫。他整日酗酒,導致精神分裂發作,記憶混亂,出現幻覺。
某日,莊仕棟醉酒閒逛,走到黃鴨洲 23 號碼頭,在斷橋橋洞裏發現了一顆人頭。
莊仕棟將人頭帶回了家,把它當做宋燕君,跟「她」說話,給「她」梳洗打扮。宋燕君的個人生活物品,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污染了。
有次,莊仕棟出現了幻覺,聽到「她」說想喫火鍋,隨後他便拎着人頭去了火鍋店。
以上就是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
莊仕棟稱,在審訊期間,他的記憶錯亂,根本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由於警方的刻意引導,讓他誤以爲殺害宋燕君。出於負罪感,他當場認罪,法院判決後也沒有上訴。
宋燕君現身那天,莊仕棟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殺人,回憶起了當時的事。
死者「復活」,兇手被診斷爲精神病,出現新的物證,提出翻案供詞,警方存在誘供嫌疑……一環扣一環,我們一步又一步落入了莊宋夫妻的圈套。
宋燕君不斷提出警方辦案疑點,利用輿論造勢,外部壓力如同山崩海嘯,讓我們陷入輿論漩渦的中心。
法院那邊說,如果警方無法補充佐證莊仕棟殺人的證據,他們就只能改判放人。
說白了,莊仕棟被釋放只是時間問題。
但我認爲,莊仕棟作爲一個從未有違法犯罪記錄的人,在初次面對警方訊問時,邏輯清晰、思維縝密、表達流暢,這其實有違常理。
我還是堅持莊仕棟殺人的推理,不過在我眼裏,莊仕棟就好像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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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除了極力爲莊仕棟脫罪,還在私底下委託中介將工藝品廠掛牌交易,售價只有估值的七成,看樣子是想盡快脫手。
莊仕棟的工藝品廠此前從沒被列入調查,宋燕君這一舉動讓工藝品廠重回警方視線。
我派人佯裝成買家,到工藝品廠暗中調查取證。
工藝品廠停產後,工人都走了,現在只有一個老頭留守。
老頭姓蔡,以前廠裏的人都叫他老蔡。
老蔡平時就住在大門口的門房裏,負責守夜巡邏,看護着廠裏的設備和原料,以防被人偷走。
調查人員私下找到老蔡詢問廠裏的情況時,老蔡不經意間提到,宋燕君前段時間悄悄來過廠裏一趟。
據老蔡回憶,大概一個月前的清晨,宋燕君駕駛一輛銀色大奔來到廠裏。
老蔡當時還沒起牀,聽到車的聲音後,從門房窗戶探頭一瞥,發現是宋燕君,便翻身繼續睡去。
宋燕君在廠裏停留了約一個多小時。老蔡起牀時,她已經走了。
而宋燕君的出入境記錄顯示,那段時間她應該在新加坡。
由於廠區的監控損壞,憑藉老蔡的一面之詞,也無法確定那日的訪客到底是不是宋燕君,更不知道她在廠裏做了什麼。
不過,工藝品廠附近的一個監控探頭拍到了那輛大奔,視頻有些模糊,駕駛員戴着墨鏡和口罩,只能隱約分辨出是女性。
我們根據大奔的路線軌跡,檢查了所有沿線的監控,才查到了它的來龍去脈。
大奔從莊仕棟所居住小區附近的停車場出發,開進了莊仕棟的工藝品廠,並在廠裏停留了一個小時。
從工藝品廠出來,大奔一路開到郊區的一個自助洗車點,洗車花了半小時,再開回原來的停車場。
女人從停車場出來後,在路邊隨手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取登機牌,過安檢,然後搭乘飛機飛往新加坡。
機場有嚴格的身份覈驗,所有乘客登機都有記錄留存。可宋燕君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系統的乘客名單裏。
周揚疑惑:「難道我們認錯了人了?」
我說:「巧合太多了,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一箇中年女性,故意遮擋面部,開着莊仕棟的車,進出工藝品廠,最後又飛往新加坡,幾個要素結合起來,畫像符合的只有宋燕君。」
周揚陷入了沉思。
「難不成是宋燕君冒用了別人的身份登機?」
我說:「查一查登機安檢記錄就知道了。」
登機安檢記錄裏,那名女子過安檢時,使用的是一名叫李雪瑩的女子的證件。
李雪瑩是一名新加坡籍華人,29 歲,護照上她的照片,看上去跟宋燕君有幾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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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瑩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她最後一次出入境記錄,就是宋燕君持她的護照乘機出國那次。
國內關於李雪瑩的信息很少,現有的材料停留在她 6 歲以前。
李雪瑩,籍貫江城。在她 6 歲的時候,便跟着父親移居到了新加坡。自此之後的二十多年裏,她一直都在新加坡生活,從未再踏上中國的土地。
一個多月前,29 歲的李雪瑩第一次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江城。令人意外的是,我們在李雪瑩此次搭乘航班的乘客名單中,發現了宋燕君的名字。
她們應該互相認識。
再審視宋燕君持李雪瑩護照前往新加坡這一可疑行徑,我不禁推斷:這夫妻二人玩了一招移花接木,故意混淆宋燕君和李雪瑩的身份。如此看來,莊仕棟所殺之人,極有可能是李雪瑩。
由於李雪瑩是新加坡人,我們無法從國內渠道獲知她的個人信息,只能通過官方渠道聯繫新加坡,以覈對出入境記錄爲由申請查詢李雪瑩的信息。
新加坡那邊反饋倒也及時,不過有效信息卻不多。
反饋信息表明,「李雪瑩」在最近一段時間有在新加坡活動的跡象。並且,她在近期將名下的一套房產進行了掛牌登記,準備將其出售。
與此同時,我聽說,莊妍在國內進行治療時,曾經做過一次骨髓幹細胞移植手術,可惜手術失敗了。之後,莊妍就被轉移到了新加坡治療。近期莊妍將在新加坡進行第二次骨髓移植手術,手術費用至少 30 萬美元。
我推測宋燕君急着售賣李雪瑩的房產,很可能是爲了解決莊妍的手術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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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工藝品廠的調查人員在一個電爐裏面找到了一些高溫焚燒後的骨頭碎渣。
經過分析,這些碎渣的形成時間是一個月前,這個時間和宋燕君來工藝品廠的時間基本吻合。
從骨渣微量元素組成比例看,疑似人骨。遺憾的是,骨渣經過高溫焚燒,遺傳信息被破壞掉了,提取不到能夠證明死者身份的 DNA。
但這不影響我的推斷,如果死者爲李雪瑩,那麼犯罪事實就變成了——
莊仕棟和宋燕君合謀害死李雪瑩,砍下她的頭僞造現場,把她變成了「宋燕君」,讓莊仕棟背上殺妻罪名接受警方調查。
之後,宋燕君通過非法手段偷偷回國,將李雪瑩的屍塊拖到工藝品廠焚燒,毀屍滅跡。
處理妥當後,宋燕君再用李雪瑩的合法身份回到新加坡,變賣李雪瑩的房產,爲女兒的治療籌錢。
新加坡的事告一段落後,宋燕君及時回國,和莊仕棟來一個裏應外合,大張旗鼓利用媒體造勢,給公檢法三家施壓,實施脫罪計劃。
這是一起沒有「現場」的犯罪,調查取證是個大問題,沒有口供將很難定罪,必須儘快找到他們殺人的關鍵證據。
我和周揚一合計,想出了一個引蛇出洞的計劃:
我們先以在工藝品廠發現焚燒後的人骨殘渣爲由,查封莊仕棟的工藝品廠,延長調查莊仕棟的時間。
接下來,我拜託一位新加坡的朋友聯繫售房中介,表示有意購買李雪瑩的房子,並且承諾全款一次性結清,催促宋燕君前往新加坡處理賣房事宜。
在宋燕君前往新加坡之時,我們告知新加坡警方,真正的李雪瑩疑似被害,如今在社會上活動的可能是冒名頂替者,讓他們着手針對「李雪瑩」的調查。
只要新加坡調查李雪瑩,就必然會發現宋燕君冒名頂替李雪瑩的事情,屆時就能查清宋燕君和莊仕棟謀害李雪瑩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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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去新加坡的前一天,突然來到警局,指名道姓要見我。
她心急如焚地對我說:「爲什麼不讓我見莊仕棟?」
我抿了口茶,平心靜氣問她:「喝水嗎?」
她被我氣得差點直接飆髒話。
「我不喝,你回答我的問題!爲什麼不讓我見莊仕棟?」
我說:「莊仕棟的工藝品廠裏發現了人骨,我們正在調查,目前他還不能見家屬。」
「律師呢,律師總可以見吧?」
「律師可以提出會見申請,一切按程序來。」
宋燕君用手指着我的鼻子,眼睛瞪得極大,猶如牛眼一般,之前那溫婉的形象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全然一副潑婦罵街的模樣。可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什麼都講不出來,如鯁在喉。
宋燕君心裏清楚,她必須在女兒手術之前趕到新加坡賣掉房子拿到手術費,她現在不能在國內製造任何事端。
她丟下一句:「好,那你等着。」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
宋燕君出境的當天晚上,我帶着周揚連夜去見了莊仕棟。
莊仕棟還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
我告訴他:「宋燕君出國了。」
莊仕棟不爲所動,神色淡然。
我直截了當說:「我知道是你殺了李雪瑩,讓宋燕君頂替了她。」
有一個瞬間,我察覺到莊仕棟的情緒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他的臉上掠過一抹意外與慌亂。
不過,莊仕棟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他雙手一攤,強裝淡定:「編得不錯,請問證據呢?」
我笑了笑:「我們很快就會找到。」
他也笑了笑:「那祝你們好運。」
我意味深長地問他:「你覺得宋燕君還會回來嗎?」
他冷哼了一下,沒有回答。
我開始給他分析:「你和宋燕君的計劃很完美,但離成功就差一步,本來這個時候,你們一家三口應該在國外,愜意生活。現在,宋燕君和孩子已經在國外了,而你卻自己在這裏,接受調查,等待審判。」
莊仕棟似乎毫不在意:「那又如何?」
我說:「好,你可以保持沉默,只要我們找到你們殺人的證據,等待你的只有死刑。你也不用演戲,精神病在這兒不好使。」
莊仕棟挑了一下眉毛:「警官,我想如果你有證據的話,就不會來找我了吧?」
面對赤裸裸的挑釁,我繼續攻心。
「我的意思是,你現在坦白算自首,法律從寬或許可以免於一死。如果你不是主謀,我可以直白地告訴你,只要你配合,我可以幫你爭取最低刑期。」
莊仕棟說:「你不用詐我,我不會說的。」
從看守所出來,周揚眉頭緊鎖地說:「師父,感覺你的法子沒奏效啊。」
我說:「這只是攻心的第一步,先把懷疑的種子在他心裏種下去,明天才是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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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臨走前給莊仕棟請了律師,我把律師見面的時間拖到了規定的最後一刻。那時已經是宋燕君出國的第三天了。
宋燕君找律師會見莊仕棟,無非就是想找ƭū⁼個傳話筒,向莊仕棟傳遞一條信息:
她在國外籌到了手術費,請他安心,待孩子那邊手術結束,就回國救他。
在律師會見前的一天,我打了一個時間差,再次找到莊仕棟,給他看了一段宋燕君開着他的大奔前往工藝品廠,洗車,又到機場以及冒充李雪瑩的身份在機場過安檢一系列監控畫面。
莊仕棟看完,面色鐵青。
我開始詐他:「工藝品廠電爐裏的人骨,我們已經提取到了 DNA,確認是李雪瑩的遺骸。那天,工藝品廠看門的老蔡也證實,宋燕君到了工藝品廠,啓用電爐燒了一些東西。」
聽到我的話,莊仕棟雙目有些失神。
我繼續說道:「你們的犯罪證據我們都已經掌握了。你和宋燕君殺人分屍,毀屍滅跡,冒充死者牟取錢財。我們聯繫到了新加坡警方,即將開展對宋燕君的抓捕。」
莊仕棟身在獄中,根本不可能分辨出我話的真假。
此刻他的表情有些迷茫,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疑惑和糾結。
他上套了。
莊仕棟謹慎問道:「燕君被抓了?」
我假裝套近乎:「我給你交個底,新加坡不比國內,等新加坡警方開展行動,估計宋燕君已經跑了。」
莊仕棟稍稍鬆了口氣,但依舊沒有放棄抵抗:「讓我的律師來見我!」
我笑了一下:「律師是你自己找,還是我們給你指定?」
莊仕棟眉頭緊皺:「宋燕君沒給我請律師?」
我搖了搖頭,笑而不答,看了一下時間。
「現在,你還有最後一次自救的機會。」
莊仕棟沉默着,我等了他一分鐘,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知道,這一分鐘,他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我正要起身,他驚慌喊道: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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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莊仕棟的供詞,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這下,莊仕棟和宋燕君殺害李雪瑩的犯罪證據我們已經悉數掌握。
在律師會見莊仕棟之前,我將宋燕君涉嫌犯罪的情況告訴了他,並警告他不要給宋燕君通風報信,他做了保證。
估計莊仕棟見到律師,知道我在騙他之後,臉色應該不會好看。
聽說宋燕君回到新加坡後,怎麼都聯繫不上我們安排的那個買家,後來她把房價降到了七折才順利售出。
拿到手術費,莊妍的手術有了着落,最後以成功結尾。
孩子的事兒解決了,宋燕君也要着手「營救」莊仕棟了。
那天,宋燕君的航班準點到達,而我們早早就已經在機場等着她了。
宋燕君看到我們時,並沒有出現驚訝或者慌張的情緒,只是很平靜地面對我們,我感覺她心裏好像已經有了某種準備或者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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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宋燕君得知莊仕棟已坦白交代,並將所有罪責一併推卸給她時,瞬間放棄了無謂的掙扎和對抗。
她笑着說:「沒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策劃的……」
接下來的 1 個小時裏,宋燕君喋喋不休地發泄着,她的敘述中還夾雜了不少情緒,但她說的跟莊仕棟的供述能夠相互對應。
審問結束後,宋燕君說要抽菸,我給她點了一根,自己也抽了一根。
我問宋燕君:「你確定殺人罪責要自己扛下來?如果你是主犯,必死無疑。」
我本想讓宋燕君咬出莊仕棟也參與作案,但她對我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宋燕君輕輕吐出一口煙,仍舊堅持自己扛下一切。
「我知道。我殺了人,這事兒沒有迴旋餘地,無論是不是主犯,怎麼都是個死。我只能告訴你,莊仕棟沒有參與殺人。」
宋燕君很聰明。
我說:「你真的不後悔?」
我還在旁敲側擊。
「唔,後悔嘛……其實也不後悔……」
她卻回答得含含糊糊。
「警官,看在我坦白交代的份上,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我說:「你問吧。」
她非常誠懇地問我:「莊仕棟會怎麼樣?」
我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莊仕棟主動坦白,符合法定從寬處罰情節,而且他沒有直接參與殺人,按理說不會重判。」
宋燕君聽得很認真,她滿意地點點頭。
我有點打抱不平的意思:「他都出賣你了,你還袒護他?」
宋燕君深吸一口煙,半截香菸直接燒到了菸屁股,她徐徐吐出煙,在濃濃的二手菸中回味半晌。
她十分認真地看着我,眼神中湧出一股溫情的暖流。
「孩子,沒有了媽媽,總得有爸爸不是。」
案子破了,殘忍的殺人兇手也找到了,可我卻沒有預想中的那種開心,內心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擰巴感。
我問宋燕君:「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幫你做的事嗎?」
她對我溫柔地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疲憊。
「請您再給我一支菸吧。」
我把煙盒中零零散散的幾根菸全都倒出來,攤在她面前的小桌上,一共有 6 根,她拿起一根,我幫她點上,她享受地抽了一口,喃喃道:
「有了孩子以後,這還是我第一次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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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和莊仕棟案子很快就到了宣判的日子,宋燕君被判了死刑,莊仕棟則被判了 7 年。
天理昭昭,因果報應。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喜聞樂見的結果。
宋燕君臨刑前,法院特意安排她和莊仕棟見了一面。
剛一見面,莊仕棟就哭得稀里嘩啦,嘴裏嘟嘟囔囔跟宋燕君小聲說着什麼,宋燕君悄悄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莊仕棟瞬間泣不成聲。
看到這一幕的周揚在我耳邊輕聲問道:「宋燕君不是知道莊仕棟出賣了她嗎,他這貓哭耗子演什麼戲呢?」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和周揚始終對宋燕君和莊仕棟兩人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有疑問。
但這個案子的很多證據都滅失了,只能通過宋燕君和莊仕棟的口供認定犯罪事實。
他們的邏輯嚴絲合縫,物證口供相互印證,不可能有別的可能,註定是翻不了的鐵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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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死後的一個月,我在整理案卷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在新加坡治病的莊妍。
我問周揚:「宋燕君和莊仕棟的女兒莊妍,我記得不到十歲吧?這小孩兒自己在國外治病,沒有人陪着嗎?」
周揚倒吸一口涼氣:「我也不太清楚,當時沒多問。」
我和周揚在討論莊妍的時候,市局突然發來一則新加坡警方傳來的信息,節選如下:
【前段時間貴方通報的有關我國公民李雪瑩在中國遇害一事,我方經過多渠道覈實,並且與李雪瑩本人親自進行了確認,現已查明李雪瑩並未死亡,目前在我國境內活動。
【在此,希望貴方能夠依據最新的核實情況,對相關事宜進行妥善處理和進一步的溝通協調,以確保此類信息的準確性和事件處理的合理性,避免因信息誤差而造成不必要的誤解或不良影響……】
這則信息其實早就發到了國內,但由於對方發送渠道有誤,經過了層層審覈和轉發,發到我們這裏的時候,已經遲到了一個多月。
看到信息裏「當面覈實」和「並未死亡」的字眼兒,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現在新加坡警方確認李雪瑩還活着,也就是說,當時的死者並不是李雪瑩。
周揚眉頭緊皺:「宋燕君明明親口承認殺死了李雪瑩,莊仕棟的供詞也確認了這一點,現在怎麼會……」
我和周揚馬不停蹄地趕往監獄,再次見到莊仕棟。
我開門見山:「你他媽告訴我,死者到底是誰?」
莊仕棟神色淡漠:「你們不是都已經查清楚了嗎?」
我盯着他的眼睛,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宋燕君。告訴我,死者到底是誰?」
莊仕棟往一側歪頭,輕輕抹了一下眼角:「那你去問李雪瑩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莊仕棟像塊頑石,我問什麼他都說不知道。
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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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周揚把宋燕君和莊仕棟案的所有檔案卷宗全部調了出來,一連七八天全身心投入案卷上,尋找漏洞。
周揚一直想不明白的是,莊宋夫妻明明可以把李雪瑩騙到國內祕密殺害,然後執行他們的計劃,根本無人知曉,完全不需要製造這麼一起「殺妻案」。
周揚說:「宋燕君當時說製造『殺妻案』是爲了轉移警方的注意力,關鍵是她沒有轉移警方注意力的必要啊,警方的注意力本來就不在她身上。她銷燬證據也好,冒充李雪瑩竊取其財產也罷,短時間內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這確實是一個難以解釋的疑點。
我在查看宋燕君的資料時,發現她在陪女兒莊妍去新加坡治病前,從來沒出過國。
她對外國的瞭解接近於零,而她卻能冒充李雪瑩的身份乘機出入境,僞造手續變賣李雪瑩的財產。
她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掌握新加坡國內的各種情況,我更傾向於有個新加坡人在背後幫助了她。
我突然想起來,李雪瑩是一名醫生,就在莊妍做手術的醫院裏工作,很可能是她幫助了宋燕君。
我作出推理:「宋燕君帶孩子到新加坡治療白血病時,認識了雪瑩,兩人年齡相仿,又都會說中國話,還都是江城人,倆人一來二去,建立起了深厚友誼……」
周揚疑惑:「她們的關係再好,也到不了賣房子給孩子湊手術費這一步吧?李雪瑩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他們手上?」
我說:「有這個可能……剛纔經你一提醒,我好像知道我調查的遺漏之處了。」
周揚問:「是什麼?」
我答:「莊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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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君和莊仕棟夫妻一步一步走向犯罪,與莊妍病情的惡化密不可分。
我們着手調查莊妍——
莊妍剛上小學那年,剛滿 6 歲,活潑好動,懂事可愛,經常去工藝品廠玩。
那會兒,工藝品廠效益穩步提升,宋燕君和莊仕棟忙於廠裏大小各項事務,無暇顧及莊妍。
莊妍就是在這個時候,頻繁接觸有毒塗料,患上了白血病。
一開始,莊妍總是發燒生病,宋燕君和莊仕棟以爲是孩子體弱,也沒怎麼重視。後來引起了其他病症,送到醫院檢查,才發現是白血病。
一般情況下,白血病對於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是能應付得來的。但問題出在了莊妍的第一次骨髓移植手術上,手術失敗,她的病情開始惡化。
聽醫院的人說,他們爲了找到配型成功的骨髓幹細胞提供者,費了好多功夫,私底下塞給提供者好多錢,才勸說其捐骨髓。
這一項手術,幾乎消耗掉了他們家積攢下的全部積蓄。
莊妍的病還得治,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莊宋夫妻開始大額舉債,甚至將女兒送到醫療條件更好的新加坡治療,並在新加坡做了第二次骨髓移植手術。
我問了周揚一個問題:「如果你是宋燕君,當你決定要給孩子做第二次骨髓移植手術的時候,你首先會想到誰?」
周揚不假思索地答道:「第一次捐獻骨髓的那個人!」
我也想到了他。
骨髓配型需要很長時間,莊妍等不了。所以,莊妍的兩次手術的骨髓提供者一定是同一個人。
或許他知道一些不爲人知的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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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內公立醫院做手術,骨髓提供者的記錄很容易就能查到。
骨髓提供者叫唐娟,女,21 歲。
唐娟小學畢業後,就不再念書了,在農村老家幹了兩年活。15 歲來到江城,開始務工,導購員、服務員、家政,不需要識字算數的活兒,她都幹。
體力活來錢慢,唐娟聽朋友說 KTV、足浴城賺錢多,就跟着朋友轉行上起了「夜班」。
因爲她長得不好看,再怎麼努力也沒有她的朋友們賺得多,就有些不甘心。
有人介紹她去賣卵,她因此賺了一筆快錢,從此就不想工作了。
地下黑色產業,可謂無所不賣。
在賣卵的過程中,有人告訴她,她還可以去賣骨髓。
方法很簡單,就是抽血,跟大批白血病ţū́ₙ患者做骨髓配型,只要配型成功,就私底下跟患者或家屬要一筆錢,給錢,就捐骨髓,不給就不捐。
唐娟第一次賣骨髓,就與莊妍配型成功了。
莊仕棟和宋燕君救女心切,沒有討價還價,很爽快地接受了唐娟 10 萬的報價。
在唐娟的眼裏,莊仕棟和宋燕君是有錢人。
當莊仕棟和宋燕君第二次找上她的時候,她獅子大開口,一次性開出了 50 萬的報價。
從那以後,唐娟就失蹤了。
上面這些信息是我從一個剛被打掉的黑產團伙那裏獲知的。
團伙中,有個自稱是唐娟的朋友的人,就是她介紹唐娟賣卵捐髓。交易時這個團伙要抽交易額的 30% 作爲佣金,唐娟失蹤的時候,她以爲唐娟是不想給抽成,拿錢跑了。
黑喫黑「逃單」在地下產業裏屢見不鮮,畢竟乾的是違法的勾當,他們沒法報警,就只能「喫悶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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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遠赴新加坡,通過新加坡警方找到了莊妍。
這個不到 7 歲的小孩,臉龐圓潤得像是初夏裏熟透的蘋果,泛着健康而誘人的紅暈。眼睛大而明亮,閃爍着純真的光芒。
她笑起來時,眼角會微微上揚,彎成月牙狀。她的頭髮柔軟而略帶捲曲,就像是晨曦中輕輕搖曳的麥穗,給人一種溫暖而親切的感覺。
聽說我們是從中國來的,小傢伙拉着我的手,問:「叔叔,你見過我的媽媽嗎?」
我不忍心告訴她真相。
「我是你爸爸媽媽的朋友,等你病好了,他們就來看你。」
接受骨髓移植的人,身上會有兩套 DNA。其中,造血幹細胞產生的血細胞裏的 DNA 跟骨髓提供者的 DNA 一致。
我們抽取了莊妍的血液進行 DNA 鑑定,結果顯示,莊妍的血細胞 DNA 與「殺妻案」中死者的頭顱 DNA 一致。
我們終於確定,那個被殺死的人是唐娟。
案子結束後,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慢慢理清了這起犯罪的真相。
莊妍第一次手術失敗,鉅額開支壓得整個家庭喘不過氣來,而莊仕棟和宋燕君夫妻依舊沒放棄治療。
聽說新加坡的手術條件更好,他們節衣縮食,能省則省,硬是擠出錢,將孩子送到了新加坡治病。
按照他們最初的計劃,先把孩子送到新加坡治療準備手術,再在國內把房子和工藝品廠一賣,這樣手術費、住院費,還有給唐娟「捐骨髓」費用的窟窿都能填上,甚至還有一些盈餘。
當他們找到唐娟的時候,唐娟卻說,10 萬是第一次的價格,想再要她捐骨髓,要 30 萬。
他們萬萬沒想到,女兒手術進度居然會卡在唐娟捐骨髓這件事上。手術將近,再找別人配型,時間肯定來不及,能用的只有唐娟的骨Ṱú₆髓。
唐娟一口咬着 30 萬這個數字不鬆口,篤定他們能拿得出來這些錢。
唐娟不惜放出狠話:
「沒錢?沒錢就去死啊。」
他們只能重新計劃,求爺爺告奶奶地到處籌錢。
宋燕君打電話給唐娟,說 15 萬是她能給的上限了,唐娟聽聞直接掛掉了電話,再打過去,那邊就提示佔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電話纔再次打通。
宋燕君一夜沒睡,沙啞着嗓子說:「30 萬就 30 萬,給我點時間準備。」
唐娟說:「昨天是一個價,今天又是一個價,現在是 50 萬,少一分都不行。」
宋燕君無力爭辯,也不敢討價還價:「好,就 50 萬。」
唐娟說:「三天內給我,否則……」
15 萬已經是小兩口的極限了,更何況,唐娟要 50 萬現金,又限定了日期。他們肯定拿不出來。
潑皮無賴是不會講理的,宋燕君放棄了「談判」。
她的殺人計劃,就是在掛掉電話後之後開始籌劃的。
爲此,她做了很多準備。
讓莊仕棟「患上精神分裂」,甚至出軌黃正,製造夫妻矛盾。
宋燕君的計劃是:
先將唐娟騙來控制住,再請雪瑩到國內,實施手術取髓。取髓之後,實施殺人以及分屍工作,自此他們結成了利益共同體,同進同退。
與此同時,宋燕君對外散佈消息,宣稱唐娟賣骨髓得了 50 萬,向其背後的地下團伙製造出唐娟逃走的假象,再精心設計莊仕棟殺妻的情節。
如此一來,骨髓買主一個死亡,一個入獄。唐娟背後的地下團伙根本不敢來問唐娟的事,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
最理想的情況是,宋燕君回國,推翻莊仕棟殺妻的調查,警方如果沒有找到其他證據,莊仕棟就會因爲證據不足被釋放。
如果警方找到了宋燕君殺人的證據,宋燕君便獨攬罪責,並稱死者爲李雪瑩,這樣就能保下莊仕棟和李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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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瑩是這起兇案的參考證人,在我離開新加坡前,我委託新加坡警方出面安排,見了李雪瑩一面。
當李雪瑩得知我是來自中國的警察後,怯弱地問我:「宋燕君,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說:「人已經不在了。」
「啊?」
雪瑩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她的情緒瞬間低落,眼圈瞬間通紅,欲言又止。
「怎麼會這麼……」
我不等她情緒繼續發酵,直入主題:「雖然宋燕君攬下了所有罪責,但我知道你和莊仕棟都參與了謀殺。」
李雪瑩搖搖頭。
我說:「這個案子已經結束了,我問你的這個問題,純屬個人好奇,並不是要套你的話。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確認,死者是不是一個叫唐娟的人?」
聽到唐娟的名字,雪瑩嘆了口氣,顫抖着從隨身攜帶的挎包裏拿出一個普通的黑色 U 盤。
她說:「宋燕君告訴我,如果中國警方找到我,而且已經查到了死者的身份,就把這個 U 盤交出去。」
我接過 U 盤:「給我的?」
她說:「嗯。」
我問:「你看過嗎?」
她說:「沒有,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我把 U 盤插到電腦上,發現 U 盤根目錄裏有兩個視頻文件,一個容量幾百兆,時長十幾分鍾,另一個視頻 2 個 G,時長 2 個多小時。
我當着雪瑩的面播放了第一個視頻。
幾秒鐘的短暫黑屏之後,宋燕君出現在了畫面上。
她對着攝像機說:「如果你們看到這個視頻,說明已經找到了雪瑩,並查到了死者的身份。」
說罷,宋燕君調整了攝影機的角度,將其對準一個臨時搭建的手術檯。
只見唐娟直挺挺地躺在手術檯上,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宋燕君指着連接唐娟身體的監測儀,上面顯示着唐娟的心率和血壓,數字折線不斷跳動,她還活着。
宋燕君走到手術檯旁邊,取來一把手術刀,將唐娟脖子上的動脈割開,血液噴射而出。
監護儀突然開始報警,血壓示數越來越低,直至心率完全消失,這個過程持續了足足有 3 分鐘。
從失血量和監測儀的情況看,唐娟已經救不回來了。
宋燕君將自己殺人的過程完完整整地錄了下來,證明沒有其他人蔘與。
第二個視頻,是宋燕君分屍的視頻,畫面裏同樣也只有她一個人。
宋燕君用這兩個視頻證明自己是獨立作案,撇清莊仕棟和李雪瑩。
我注Ţũ₈意到,看視頻時,李雪瑩默默流了淚。
會見結束,我送李雪瑩去搭乘公交車,路上我們又聊了一會兒。
我問她今後什麼打算。
她說,撫養莊妍長大,等莊仕棟出獄後,帶她去中國見爸爸。
雪瑩講到這兒,一臉悲傷地望向我,似乎想說什麼,但久久沒有開口。
我隱約猜到她想說的。
宋燕君殺人和分屍的視頻不連續,被分割成了兩個片段。
我推測宋燕君爲了保護李雪瑩,剪掉了一部分內容,這被剪掉的內容應該就是李雪瑩在唐娟死後提取骨髓的過程。
這話,只要李雪瑩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
我拍了拍李雪瑩的肩膀:「宋燕君殺了一個人,而你救了一個人。向前看,好好生活。」
回國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宋燕君是個聰明人,但我不理解的是,她計劃了一起極度複雜的犯罪,卻犯下一連串低級錯誤,讓我們有跡可循。
所以,她設計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爲了脫罪,還是爲了消耗警力,拖延警方的調查進度,好讓自己能看到女兒順利進行手術。
我始終沒有想明白。
番外
李雪瑩,生於江城,父母都是江城土生土長的人。
6 歲那年,她的父母離婚了。母親跟着情人跑了,一去杳無音信。
次年,父親向單位主動申請調往新加坡工作,雪瑩便跟着父親一同在新加坡定居生活併入籍。
雖然李雪瑩從小接受的是正統西式教育,但兒時所見所聞始終揮之不去。那念念不忘的鄉音、熙熙攘攘的街道、摩肩接踵的人羣,還Ŧū́₊有那滾滾東逝的江水,一直縈繞在她的腦海中。
與雪瑩相依爲命的父親,自從來到新加坡便一心撲在工作上。自幼缺少母愛的雪瑩,常常感到孤獨。她總覺得自己仿若異鄉之人,始終無法真正融入社會和生活。
李雪瑩 28 歲那年,父親在單位加班時突發心臟病猝死,直到次日清晨才被清潔工發現。
父親猝然離世,獨留李雪瑩在新加坡這片陌生之地。舉目四望,既無血脈相連的親人在旁,亦無知心摯友陪伴,李雪瑩產生了一種無根的漂泊之感。
醫院忙碌的工作讓她如同一臺不知疲倦的磨盤,她就像一朵失去了陽光的花朵,漸漸失去了生機。
然而,命運的齒輪在這時悄然轉動。
後來某天,不經意間,她撞見了正陪着孩子看病的宋燕君。宋燕君那熟悉的鄉音,宛如天籟般傳入耳中,讓她倍感親切。
那一刻,彷彿有一道微光劃破了她心底的陰霾。
她主動上去與宋燕君攀談,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主動接觸陌生人。
她們年齡相仿,愛好相似,越聊越覺得投緣。
有了李雪瑩的幫助,宋燕君在新加坡少走了許多彎路。
而李雪瑩因有宋燕君這個老鄉,也得以彌補故鄉回憶的缺失。
一來二去,李雪瑩和宋燕君在異鄉成爲知音。
李雪瑩有次向宋燕君透露了想回故鄉江城的想法。
宋燕君便藉着回國聯繫骨髓配型的事兒,邀請李雪瑩來中國,兩人一拍即合。
在江城,雪瑩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宛如這二十幾年的時光從未流逝,她一直都未曾離開此地。她滿懷欣喜,一口氣逛了許多地方,那裏既有旖旎的景點,亦有童年的溫馨回憶。
宋燕君在江城長大,見證了江城二十多年的變化,她跟李雪瑩講述了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填補了李雪瑩成長記憶裏的空白。
此後一段時間裏,李雪瑩多次往返中國,走遍了江城的大街小巷。而李雪瑩未曾留意到的是,宋燕君在尋找骨髓的過程中,明亮的眼眸逐漸黯淡。
宋燕君第一次跟雪瑩借ƭũ₌錢時,金額是 5 萬人民幣,雪瑩慷慨解囊。隔日,金額便到了 20 萬。
李雪瑩的存款寥寥,勉強拿出 20 萬。若再要更多,就只能賣掉尚在還貸的房子。
李雪瑩與宋燕君的交情,尚未到賣房借款的地步,宋燕君也明白,倘若自己再張口,兩人友誼的小船便會面臨傾覆。
作爲朋友,宋燕君知道李雪瑩已經仁至義盡,但作爲母親,她只想救回自己的孩子。
她走投無路了。
案發前,雪瑩最後一次來中國,剛下飛機,就被宋燕君帶到了搭建的臨時手術檯,取髓的設備就擺在手術檯旁邊,手術檯上還躺着一個不認識的女人。
宋燕君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李雪瑩,希望李雪瑩能幫幫他們一家。
李雪瑩因爲害怕,連連後退。
宋燕君跪了下來:「雪瑩,姐姐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李雪瑩猶豫不決。
宋燕君讓莊仕棟將李雪瑩帶到另一個房間,然後她打開了一臺早就架好的攝像機……
李雪瑩再被帶回「手術室」的時候,手術檯上的人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李雪瑩滿心錯愕,她沒想到宋燕君竟會殺人。
宋燕君說:「我殺她是個人恩怨,不會牽連到你……求求你,幫我吧。」
說這話的時候,宋燕君手裏還握着沾血的手術刀,李雪瑩聽出了請求之中暗藏的威脅意味。
實際上,宋燕君殺死唐娟,除了迫使李雪瑩取髓之外,還有另一重原因,那便是讓唐娟徹底「閉嘴」。
唐娟索要的錢財,莊宋夫妻無力支付。他們也曾想過,在強行取髓後甩給唐娟 15 萬,讓她見好就收。
然而,女兒的手術尚未進行,宋燕君擔心唐娟醒來後狗急跳牆,影響手術進程,莊妍必死無疑。後面還可能牽連到違法取髓的李雪瑩。畢竟,他們見識過唐娟無賴的一面。
……
骨髓提取結束後,莊仕棟收走了李雪瑩的護照及其他證件,帶她去了雲南,偷渡出境。在緬甸找了一個當地的蛇頭,領着她沿着一條走私路線回到了新加坡。
李雪瑩不知道宋燕君爲什麼要這麼安排,她不敢說,也不敢問。
李雪瑩提心吊膽地回到了新加坡,最初的兩天喫也喫不好,睡也睡不踏實,還經常做噩夢,生怕警察有一天找上門。
幾天後李雪瑩回醫院上班時,卻再次遇到了宋燕君。
宋燕君就像個沒事兒人一樣,正陪在女兒莊妍身邊,給她講故事。
李雪瑩聽醫院的人說,宋燕君在中國找到了配型成功的移植骨髓,莊妍的手術安排在半個月後。
隔日,宋燕君主動找上了李雪瑩,將護照等所有證件歸還,對李雪瑩說:「我要回國辦點事,把房子和廠子處理一下,給孩子籌手術費。我不在時,請你多照顧莊妍。」
宋燕君回國的第二天,李雪瑩突然接到宋燕君的電話。
宋燕君說,她在國內遇到了麻煩,房子和廠子被凍結無法交易,希望她能先墊上手術費幫一下忙。
李雪瑩心裏很矛盾,她想幫宋燕君,但她沒有錢,唯一的辦法就是賣房,她又有點捨不得。
不過轉念一想,宋燕君還有她非法提取骨髓的把柄,如果她不照做,萬一莊妍的手術耽誤了,宋燕君肯定會魚死網破,自己也免不了牢獄之災。
思前想後,她還是應了下來。
莊妍手術的前一天,宋燕君飛到了新加坡。
宋燕君憔悴不堪,她兩手空空,一分錢都未能帶來。不得已,雪瑩只好臨時找了一個買家,將房子低價賣掉,湊齊了手術費給了宋燕君。
宋燕君爲李雪瑩簽了一份協議, 將房產和工藝品廠轉到莊妍名下, 「委託」李雪瑩打理。
她對李雪瑩說:「我和莊仕棟已經簽好字了, 你簽上字,這房子和廠子就是你的了。我諮詢了律師, 房子和廠子的產權沒問題,等調查結束,你就可以賣掉。」
李雪瑩默默接過了合同。
「對了,還有這個。」
宋燕君將一個黑色 U 盤交到雪瑩的手裏。
「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天中國的警察找到你,你就把這個給他,然後什麼都不要說。」
李雪瑩疑惑不接地看向宋燕君:「爲什麼?」
宋燕君說:「我不能告訴你爲什麼, 但請你相信我,你一定會沒事的。」
說完,宋燕君一把抱住李雪瑩, 輕輕在她的耳畔說:「我想拜託你最後一件事,我走以後, 我的孩子就託付給你了。」
宋燕君Ṫṻⁱ又說:「協議裏有一項監護人責任, 手續我都辦好了, 你簽了, 就是莊妍的監護人了。」
李雪瑩一驚:「你不回來了嗎, 你要去哪兒?」
宋燕君說:「我不知道會去哪裏,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面了,多多保重。」
李雪瑩看着宋燕君離開的背影,落寞又淒涼。那時的她還沒意識到宋燕君所說的「走」的另一層含義。
早在宋燕君跟莊仕棟制定殺人計劃的時候, 她告訴莊仕棟:「如果有一天,警察查到雪瑩, 並且懷疑她是死者時, 你就告訴警察,是我殺了雪瑩, 一切都是我策劃的。」
「爲什麼啊?」莊仕棟疑惑。
宋燕君說:「雪瑩對我們一家有恩,我們不能害她。無論如何, 我們一定要把她從案子中擇出去。」
莊仕棟不能理解。
「你設計得這麼複雜,就是爲了她嗎?」
宋燕君說:「不光是她,還有莊妍和你, 我想讓你們都能好好地生活下去。這件事總要有一個人扛下來。」
那天,莊仕棟面對廖鵬,從廖鵬的話語中察覺到警方的調查方向偏離了事實真相。
於是, 他就沒有依照宋燕君的計劃「如實」進行交代,因爲他想用自己的辦法救宋燕君。
可第二天, 情況急轉直下,莊仕棟沒有看到宋燕君爲他請的律師。廖鵬再次到訪時, 他開始慌了。
在封閉的空間裏, 他完全接收不到外面的信息。
他開始擔心因爲沒有聽宋燕君的安排而落得一個滿盤皆輸。
對於死亡的恐懼在他的心裏蔓延。
最終,他「出賣」了宋燕君。
……
莊妍康復出院後,跟着李雪瑩住進了她的家。
李雪瑩每天晚上都給莊妍講故事, 就像宋燕君那樣,每晚小莊妍都會安心睡去,她已經把李雪瑩慢慢當成了媽媽。
李雪瑩看着莊妍紅撲撲的小臉蛋, 想起了自己當時跟着父親來到新加坡時的樣子。
相比自己當時無依無靠,至少,莊妍有兩個關心她的「媽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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