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錯覺

將返城名額讓給愛人的第二年,我風塵僕僕去城裏找他。
卻撞見那個與我海誓山盟的男人正和一個孕婦一起逛街。
他避開我的視線,眉目間有些厭倦:「過去那幾年只是特殊環境下抱團取暖產生的錯覺,我怎麼會喜歡男人呢?我們就當之前的事都沒發生過吧。」
重活一次,我決定主動疏遠他。
可他卻慌了,拉着我聲音發顫地說:「孟舟,我纔是你的愛人,你忘記我了嗎?」

-1-
看着前方正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孕婦的男人,我只覺得天旋地轉。
很快,他也和我對上視線。
原本有說有笑的那人瞬間臉色大變,扶着孕婦的手驟然縮了起來。
「伯康,怎麼了?」孕婦好奇地問。
楊伯康擠出一個艱難的笑臉:「遇到一個熟人,我和他聊兩句,你先坐着休息一會兒。」
說完就急匆匆拉着我走到一邊。
「你怎麼來了?」他有些煩躁地問。
我臉上的表情徹底淡了下去:「去年你離開的時候讓我等着你,但我給你寫的信一直沒有回覆,我擔心你出了事,所以來城裏找你。」
楊伯康沉默下去。
「那個女人是誰?你的妻子?」
楊伯康的眼皮狠狠顫了一下:「……是。」
雖然有了猜測,但聽到這個答案我心頭還是被刀割一樣。
擔心他出事的恐慌,一路風餐露宿的辛苦,即將見到闊別已經的愛人的期盼,在這一刻都成了徹底的笑話。
楊伯康深吸口氣,再次抬頭,看向我的目光中有愧疚也有厭倦。
「許孟舟,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就行了。過去那幾年我們都把它忘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想笑,語氣中滿是譏諷:「楊伯康,你還是個人嗎?你說你想回來參加高考,求我把名額讓給你,發誓一定會在京城站穩腳跟等我。」
「我放棄了返城機會,把所有積蓄給你買書備考,現在你讓我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楊伯康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他像是惱羞成怒,從懷裏掏出一疊錢扔到我身上。
「不就是一百塊嗎,現在我還你十倍夠不夠?一百倍夠不夠?țű₁」
我失望地看着楊伯康,如今的他穿着剪裁精緻的襯衫,梳着一絲不苟的髮型,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站在山坡上迎着晨風對我念情詩的青澀模樣。
我喃喃着:「原來這纔是你真實的樣子。」
楊伯康終於褪去了一開始見到我後的慌亂,臉上扯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許孟舟,你還是這麼天真。如果你真的愛我,捨不得離開我,我也不是不可以繼續養着你。」
「只要你不要去打擾我的正常生活,別去騷擾我的家人,我們依然可以保持從前的關係。」
羞憤瞬間席捲全身。
我狠狠打了楊伯康一耳光,再也不想看這個噁心的男人一眼,轉身就走。
回到清河村,可是失魂落魄中我卻不小心一腳踩空摔進河中。
瀕死的痛苦,和楊伯康糾葛的這幾年,以及對方薄情寡義的臉在腦海中交替迴旋。
最後定格在視線中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義無反顧跳進河中,拼命朝我游來。
我無力地眨眨眼,最後徹底沉寂下去。
「今年雪太厚,砸垮了知青宿舍,只能讓大家分散住進村民家裏。大家都克服一下,條件有限,得兩人睡一張牀。」
村長標誌性的大嗓門震開我混沌的思緒。
眼前,是一大羣知青和村民正圍在村長房前,吵吵嚷嚷地商量着分房的問題。
看着熟悉的一幕,我恍惚了一下。
這不是三年前知青們住進村民家的時候嗎?
是我和楊伯康因爲同牀共枕友情變質的開始,也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孟舟,你和伯康關係好,要一起住進黃二叔家嗎?」
聽見村長的話,我整個人猛地一顫。
既然楊伯康說我們之前的感情是一場見不得人的錯誤,那這一次,就讓我撥亂反正吧。
「不——」
我張嘴還沒來及說什麼,另一道急促的反駁搶先出聲:「不!我不要和許孟舟一起,我選姚志剛!」
我一Ŧū́₂愣,轉頭看去,面容青澀而神情激動的楊伯康便映入眼中。

-2-
注意到我的視線,楊伯康撇開了頭,一把抓住旁邊一個胖子的手:「志剛,你和我選一間房吧。」
姚志剛滿臉困惑地摸了摸頭:「在知青宿舍的時候你不是和許孟舟關係最好嗎?來村長家前你倆還說好了要選一間房,現在你怎麼臨時變卦了?」
楊伯康吭哧着解釋不出來,只能漲紅着一張臉說:「我現在不想選他了,你就說你答不答應吧?」
我看着楊伯康反常的舉止,一個念頭湧上心中。
難道,他也重生了?
姚志剛扭頭看我,我朝他無所謂地笑笑,目光在一衆村民中轉了一圈,最後定在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
是他,那個前世毅然跳下水想要救我的人。
我頓時笑起來,一手指向他:「我選穆庭。」
話落,周圍的知青都用看勇士的眼神看我,就連清河村的村民都輕輕抽氣。
原因無他,不過是因爲在所有人眼中,穆庭都是一個寡言少語、獨來獨往、甚至滿身煞氣的人。
他參過軍,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聽說手上沾過血。
所有知青都有意無意忽略了他,寧願選條件更惡劣的房子兩三個人擠一張牀,也不敢主動要求住進他家。
但有了前世那一遭,我知道穆庭其實是個面冷心熱的好人。
村長滿是皺紋的臉一下就收緊了,他擔心穆庭不同意,要是惹到了穆庭,我這個身板恐怕挨不了幾拳。
他剛要勸我換個人選,一直沉默中的穆庭卻沉沉應了一聲,主動上前接過我的行李。
「走吧,帶你去放東西。」
於是,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和楊伯康慍怒、懊惱又慶幸的複雜神色中,我跟着穆庭進了他家。
進了穆庭家我才知道,他家竟然只有一張牀。
穆庭看出我的不自在,將我的被褥放在牀上,而後扯了一牀褥子鋪在地上。
「你睡牀上,我睡地下。」
見他幾下收拾好後真的要往地上躺,我被嚇了一跳。
這大雪天,就是鋪得再厚也不能躺地上,何況他就只有一牀褥子,鐵人也扛不住。
我趕緊扯住他的袖子:「不行!」
回頭環視一圈,我咬牙道:「我們都睡牀上。」
穆庭聲音很低:「你不習慣和人睡一張牀。」
我將褥子重新鋪在牀上,縮進自己的被褥中,悶聲悶氣說:「一人一牀被褥,和在宿舍也差不多。」
說是這樣說,可等穆庭也上了牀後,我整個人都逐漸僵硬起來。
知青宿舍雖然是睡大通鋪,但一個房間那麼多人,滿屋子的磨牙打呼嚕聲。
此時熄了燈後整個房間陷入寂靜中,身旁的人雖然睡得束手束腳,但存在感卻出奇的高。
我能感覺到有熱氣從旁邊傳來,越發顯得自己的被褥冷冰冰的。
本以爲會久久難眠,可不知是不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中我慢慢沉睡過去。
即便睡着了我也被寒氣籠罩着,半夢半醒間,我似乎摸到了一團熱乎乎的東西,冰冷的身體便下意識靠了上去。

-3-
等第二天早上起牀時,我發現自己身上蓋着兩牀被子。
急匆匆趕去集體食堂喫了早飯,村長給大家安排今天的任務。
「這幾天不算太忙,還是按着之前的分組,一部分人上山砍柴,一部分人清理路面積雪,另外撥一部分人修知青宿舍。」
他翻着手上的花名冊,開始一個個點名:「章傑……你們五個清理積雪;林意……你們八個修宿舍;許孟舟,楊伯康……你們四個上山砍柴。」
「山上雪厚,上山砍柴的人兩兩一組結伴,不要迷了路。」
村長剛安排好,不出我所料,一道反駁聲緊接着響起。
「我去清理積雪吧,或則是修宿舍也行。」楊伯康趕忙走到村長身邊。
村長皺眉,黑着臉說:「之前都分好隊了,你和許孟舟一組不是幹得挺好的嗎?」
村長平時看着和氣,發了火卻沒人再敢往他槍口上撞。
大家都以爲楊伯康只是一時興起,但他此刻卻滿臉固執:「反正我不想去砍柴。」
這下,任誰都能看出他是在刻意疏遠我。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無數打量的目光落到我和楊伯康身上,都在猜測我怎麼惹到了楊伯康,讓他現在一點面子也不給我。
我抿了抿脣,原先的懷疑已經成了篤定。
楊伯康也重生了,看來他也抱着撥亂反正的念頭。
重來一次,我們都相看兩厭,恨不得對方從未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
看出村長有些爲難,我主動開口道:「沒事兒村長,我一個人也行。」
拿上工具準備一個人進山時,卻撞上了同樣拿着砍刀的穆庭。
「我也要進山砍柴,村長,讓他和我一起吧。」
村長雙眼一亮:「那行,小穆,你多照顧着點孟舟。」
山上積雪又深又軟,沒注意一腳踩下去能埋了小半條腿。
幸虧穆庭時不時幫把手扶着我,我才順利撿到足夠多的柴火。
返程時,我突然被埋在雪中的樹根狠狠一絆,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摔下山坡。
等穆庭將我扶起來,我的小腿已經被樹枝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正抽着氣看着受傷的小腿一籌莫展,身下就是一輕。
穆庭竟然直接將我背了起來。
接觸到他寬厚溫熱的身體,我下意識挺直了背。
察覺到我的動作,他沉聲道:「別動!我馬上帶你回去。」
即便揹着我,他下山的速度也比上山時快了很多。
下山後,我腿上已經乾涸的血跡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大家圍着七嘴八舌,余光中,我隱隱看見楊伯康踟躇地站在後面,面色糾結地望着這邊。
還沒看清,穆庭就已經急匆匆揹着我回了屋,而後挽起我的褲腳給我上藥。
好在血已經凝固,傷口看着嚇人卻並不怎麼嚴重。
我尷尬地從穆庭手中抽回自己的腿:「謝謝,沒啥大問題,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穆庭沉默着起身離開,沒一會兒卻端着一盆熱水回來。
我來不及說句話,他就已經替我脫下了鞋子。
「村長說你今天不用上工,洗了腳上牀休息吧。」
我被穆庭出乎意料的舉止驚得直接愣在原地。
雖然想到穆庭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但我萬萬沒料到他會主動幫我洗腳,這也太熱心腸了吧。
「你們在幹什麼?!」
愣神中,一道帶着些許尖銳的憤怒質問聲陡然打破屋內的安靜。
我抬頭,一眼就瞧見了緊握雙拳,滿是怒氣的楊伯康。

-4-
我狠狠皺眉,率先收回自己的腳。
「有什麼事嗎?」我反應冷淡。
楊伯康更加怒不可遏:「我看你受傷,好心給你拿藥。許孟舟,你剛纔在和穆庭幹什麼?難道你不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嗎?」
我抬頭看向楊伯康,窺見他眼底盛滿的怒意我心頭只覺得可笑。
「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我的事憑什麼要跟你解釋?」
話一出口,楊伯康好似瞬間被潑了一盆冷水,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憤怒的紅也一寸寸褪了下去。
穆庭更是理都沒理楊伯康,站起身替我鋪好被子:「你躺下休息吧,等會喫飯我去食堂幫你打。」
楊伯康彆扭地站在原地,餘光突然掃到牀上的兩牀被子。
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聲音猛地拔高:「你們睡在一起?」
這人怎麼還沒走?
我抬眼掃去,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冷漠疏離。
「穆大哥已經幫我上過藥了,你走吧。」
聽我沒有否認,楊伯康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了起來。
「你們不能睡在一起!許孟舟,你馬上去跟村長說換一個借住地方。」
我簡直覺得楊伯康無理取鬧。
「我和穆庭睡不睡在一起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你是我的——」話頭戛然而止,在我的目光注視下,楊伯康臉色忽青忽白。
最後,他臉上浮現出一抹深切的厭惡:「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你們也不嫌惡心。」
他盯着我,表情似笑非笑:「許孟舟,你現在還年輕,可別走錯了路,我這也是爲了你好。而且——」
他說着覷了穆庭一眼,神情盡是輕蔑:「這種鄉巴佬,你還真是不挑。」
看着他那高高在上的神情,被我刻意遺忘的記憶再一次席捲而來。
他的面孔突然就和前世重疊在了一起。
我徹底冷下了臉。
剛要呵斥讓楊伯康向穆庭道歉,不料旁邊一個拳頭砸過來,直接就將楊伯康砸到了地上。
穆庭沉着臉,渾身煞氣逼人:「滾!」
楊伯康從地上爬起來,他沒想到穆庭竟然敢動手打人,更沒想到自己都被打了,我卻連半分眼神都沒給他,反而還讓他向穆庭道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讓我向他道歉?你看不到我被他打了嗎?」
他越說越是氣憤,原本還有些畏懼穆庭的兇悍,此時那害怕也被惱怒壓過。
他像是氣急,竟然抓起地上的凳子,狠狠就朝穆庭背上砸去。
「小心!」
穆庭背對着楊伯康,聽見我的驚呼後快速轉身,但整個右肩還是被重重一擊砸得青紫一塊。
而後他反手奪過凳子,直接卸掉了楊伯康的手腕。
楊伯康的慘叫引來了村長。
看見屋裏的情況,村長一張臉黑成了鍋底。
穆庭本就長得凶神惡煞,加上楊伯康悽悽慘慘躺在地上抱着手腕呻吟,村長下意識就蓋棺定論:「穆庭,毆打知青,你想被抓起來嗎?!」
這年頭犯罪處罰很嚴,我心頭一驚,趕忙站起身解釋:「村長,是楊伯康先罵了穆庭,而且他還用凳子偷襲,穆庭是被迫反擊的。」
地上,楊伯康豁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楊伯康,是這樣的嗎?」
村長狐疑地看向楊伯康。
我無視了楊伯康眼底的委屈和憤怒,只是警告地掃他一眼。
畢竟我說的是實話,確實是楊伯康先羞辱穆庭是鄉巴佬。這話要是說出來,以後楊伯康就別想在清河村待下去了。
他看懂了我眼神中的警告,整個身體都被氣得發抖。
最後他只能咬牙切齒地說:「村長,都是誤會。」
被村長扶着離開時,楊伯康回頭看了我一眼。
他緊緊咬着脣,眸光似惱恨又似哀怨。
活像在看一個負心漢。

-5-
外人散去後,屋內只剩下我和穆庭。
我愧疚ṭũ⁹地說:「不好意思,楊伯康發瘋,他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你右肩被砸了,我幫你擦藥吧。」
穆庭頓了下,低低應好。
我沒想到他竟然還去洗了個澡,回到牀上時上身只穿了一件有些舊了的白色汗衫。
露出的胳膊上結實的肌肉ţű̂₊蓄滿了力量,肩背處青紫了很大一塊。
「把衣服脫了吧,背後還有。」
穆庭十分順從地脫下汗衫。
古銅色的皮膚看上去健康又性感,配上那青紫的傷痕,讓我臉上莫名泛熱。
我不敢再看他赤裸的腰腹,慌忙將目光移到他的臉上。
於是穆庭那張理着寸頭,棱角分明的臉就猛然撞入眼中。
他的側臉線條鋒利,冷硬的下頜線分明,我這才注意到他胳膊和腰腹間的肌肉都緊緊繃着。
「是不是有點冷?我馬上擦藥。」
我不敢再看其他的,趕緊給他擦好藥後就將他塞進被褥中。
冬日寒冷,上了牀後很難不想躲進溫暖的被窩中。
想着今日無事,我終於抵擋不住被窩對我的吸引,也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中。
躺下的瞬間,我才注意到旁邊安靜得連呼吸都快聽不見的穆庭閉着眼,耳垂ŧŭ̀ⁿ卻紅透了。
小夥子火氣就是大,我不無羨慕地想,忍不住縮了縮自己冰一樣的腳。
躺了一下午,晚上那會腳已經不那麼痛了。
想着穆庭受傷也有我的原因,我堅持要替他做飯。
穆庭拗不過我,只能表示:「你和我一起喫吧,家裏還剩了點肉,今晚就喫土豆燒肉。」
知青食堂的伙食很一般,我已經很久沒喫過肉了。
晚上做土豆燒肉時,我更是用了十八般武藝,好喫得我差點把舌頭也吞下去。
晚飯之後,我自覺和穆庭已經勉強算得上朋友的關係了。
晚上氣溫驟降,平時我早已熟睡,今晚卻冷得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成了冰雕。
正蜷縮着瑟瑟發抖之際,我突然感覺身上一重。
我半睜開眼,發現竟然是穆庭將他自己的被子蓋在了我身上。
心頭頓時一陣暖流流過。
我剛要開口道謝,幾乎出口的話卻被穆庭接下來的動作驚得直接堵在了喉嚨中。
穆庭起身睡到牀尾,火熱的雙手直接握住了我冰冷的腳。
我半張着嘴,瞳孔一震,下意識要收腳又猛地停住。
現在要是突然「醒來」面對這種情況,恐怕更尷尬吧?
我渾身僵硬地一動也不敢動,腦子漿糊一樣思索着穆庭的意圖。
熱氣源源不斷從另一邊蔓延開來,我慢慢感覺到自己靠近穆庭的半邊身體也被烘熱了。
腦子逐漸變成一團漿糊,在這冬日難得的暖意中,我竟然就這樣迷迷糊糊熟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後,穆庭早已不在牀上,我身上依然蓋着兩層被褥。
「喫早飯吧。」
我一回頭,正撞上穆庭的眼,昨夜的記憶瞬間湧上心頭,我立馬紅了臉。
「不用,我去食堂喫。」
穿好衣服我急匆匆往外跑,剛出門,迎頭就撞上了陰沉着臉的楊伯康。
我皺了皺眉,準備繞開他。
可他卻伸手直接拽住我:「你跟我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周圍有其他村民在看,我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只好同意。
楊伯康將我拉到了後山的一處山坡上。
他轉頭看我,語氣警告:「許孟舟,你離穆庭遠一點。」
見我皺眉,他直接打斷我:「我是爲了你好,你以後會感激我將你拉入正途的。」
「我不需要,你顧好自己就行了。」見我表情嘲弄,轉身要走。
楊伯康立馬急了,色厲內荏地表示:「難不成你還真想一輩子留在鄉下?和一個村漢攪和在一起,你非要這麼自甘下賤嗎?」
「啪!」
我抬起手,狠狠一個耳光扇在了楊伯康臉上。
「我們兩人毫無關係,我和穆庭就算有什麼也不關你的事。」
冷冷留下這句話後,我轉身就走,絲毫不在意楊伯康怔愣失神的表情。

-6-
今天的活比較輕便,是幫着村民清掃屋頂和房前的積雪。
因着昨晚那件事,一整天我都在盡力避免撞上穆庭,直到天色擦黑,最後一個知青也不願意和我坐在外面暢聊詩歌,我只能一步一挪地往穆庭家走。
往廚房望進去,正好瞧見穆庭右手拎起一大桶水往水缸裏倒。
我頓時眯起眼。
假裝沒看見這幕,我退出廚房加重腳步重新往裏面走。
「你的手臂好了沒?今晚還需要上藥嗎?」
屋內咚的一聲響。
再看進去,穆庭垂着右手,水桶放在一邊。
他低頭沒敢看我,只是沉沉點頭:「要,麻煩了。」
我的嘴角輕輕彎起,又快速壓下。
「來吧,脫衣服。」
「我先去擦洗一下。」
我靠在牀上看書,聽見腳步聲一抬頭,便看見了穆庭裸着上半身朝我走來。
他的身上還沾着水,水珠順着隆起的肌肉往下滴落。
我的眼睫飛快閃動,埋頭扔給他一塊帕子:「擦乾淨,別把牀弄溼了。」
擦藥之前我故意用冷水洗手,而後用力按在穆庭右肩上。
「冷嗎?」我壞笑着問,冰一樣冷的手還故意在他肩膀上到處移動。
穆庭將頭埋在胳膊中,紅着耳朵悶聲搖頭:「不冷。」
看他這老實樣,我也不好意思繼續捉弄他,趕緊擦完了藥收手。
上牀睡覺時,穆庭正鋪牀,我突然開口:「我們一起蓋吧,這幾天雪更大了,晚Ŧū₊上一個人睡着太冷。」
穆庭鋪牀的背影頓時僵住。
「你不願意嗎?」我故意問。
「沒!」穆庭趕緊搖頭,像是反應過來自己太積極,又低啞解釋,「晚上確實冷。」
蓋上兩牀被褥後果然暖和多了,更重要的是我一直能感覺到旁邊有個人形火爐一直源源不斷地傳遞着熱源。
我正昏昏欲睡,恍惚見聽到穆庭似乎開口說話。
「什麼?嗯嗯,都行。」我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牀,便見許孟舟端着荷包蛋在等我。
他將雞蛋遞我:「喫吧。」
這年頭雞蛋可是好東西。無功不受祿,我趕緊擺手:「不行不行,你自己喫,我去食堂喫早飯。」
但穆庭卻皺眉說:「我們昨天不是說好了嗎?我做的飯菜不好喫,以後就由我出食材,你幫我做飯,我們一起喫。」
我瞠目結舌看着他。
這個交易我可以說佔盡便宜。
知青食堂的伙食可以說是十分不好,每日都是些疙瘩湯、窩窩頭和高粱米,難得能見葷腥。
前世我也因爲這幾年的下鄉生活拖垮了身子骨。
此時眼前這個雞蛋在我眼中可以說是閃閃發着光。
「這不好吧……」我嚥着口水,掙扎着說。
穆庭直接將碗放到我手上:「沒什麼不好的,我手藝不行,那些糧食也是糟蹋了。昨天我們說好了,你不能反悔。」
「好……好吧。」最後,我還是在食物的誘惑下點頭同意。

-7-
幹了半天的活後,知青們互相招呼着往食堂走。
我擺手:「我不去了,還要回去給穆庭做飯。」
姚志剛調侃道:「許孟舟,你怎麼像穆庭的小媳婦一樣。」
「去你的。」我給了姚志剛一拳。
姚志剛不服,嬉皮笑臉地大聲嚷嚷起來:「本來就是,大家評評理,放着知青食堂不喫,偏要巴巴趕回去給穆庭做飯,真正的小媳婦都沒你這麼貼心的。
周圍知青都發出鬨笑聲。
「砰!」
一道突兀的鐵盆落地聲猛地響起,打斷了衆人的調笑。
大家轉頭一看,楊伯康黑着臉,惡狠狠蹬着姚志剛。
姚志剛被嚇得瞬間閉嘴。
「開個玩笑而已,人家許孟舟都沒生氣,不知道楊伯康生哪門子的氣。」
我不在意地收回視線。
還沒回到穆庭家,我就被後面追上來的楊伯康一把攔住了路。
我不耐煩地看他。「麻煩你讓開,穆庭馬上就要從鎮上回來了。」
他臉色格外的難看:「和穆庭同喫同睡,難道你真把自己當穆庭媳婦了不țũ̂ₓ成?」
我冷冷看他一眼:「不要覺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心思齷齪。」
「我心思齷齪?」楊伯康聲音拔高,「你敢說穆庭對你沒有一點不乾不淨的想法嗎?」
路口隨時會有村民的經過,我不想再和他爭辯,繞開他就走。
「還要我說多少遍?我的事與你無關,你以後別再來煩我了。」
楊伯康一張臉又青又紅,他像是氣急了,口無遮攔道,「明明我們倆纔是伴侶,你是我的愛人,我憑什麼不能管你的事?!」
我頓時停下腳,回頭用帶上了幾分厭惡和痛恨的語氣說:「你得了失心瘋就去鎮上的衛生所看病,別在我這發瘋。」
楊伯康咬牙看着我,眼神中竟帶上了一絲怨恨:「我沒騙你,我們就是愛人。你爲什麼要背叛我?爲什麼要這麼輕易地變心?」
我差點被楊伯康氣笑了。
前世他幹出來這麼噁心的事,現在怎麼好意思怪我變心?
我控制不住地想對楊伯康說出我也重生了的真相,想看看他會不會心虛愧疚。
在開口時,我的餘光忽然瞥見了剛從鎮上回來的穆庭。
他站在樹下看着我,那張硬挺的臉上竟然有幾分委屈。

-8-
我的心頭莫名升起一絲緊張,狠狠踹了楊伯康一腳,繞開他就跑進了屋。
喫飯的時候飯桌上有些沉默。
「我和楊伯康沒任何關係。」
「你和楊伯康是什麼關係?」
沉默半天后,我和穆庭同時開口。
看見穆庭陡然驚喜的臉,我也笑了起來:「他發失心瘋了,你別理他,以後我也儘量離他遠點。」
可惜我這個質樸的願望註定很難實現。
因爲楊伯康真的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開始一改之前處處避嫌恨不得離我八丈遠的態度,反而隨時隨地都要貼着我。
幹活分組時死皮賴臉非要跟我一組,甚至還去找了村長說想和我住一個屋。
好在村長也覺得他有毛病,乾脆利落地說:「之前分房的時候你死活不想和許孟舟一個屋,現在大家都分配好了,誰慣得你這德行。滾!」
被村長無情拒絕之後楊伯康也不氣餒,開始想方設法送我情詩。
「孟舟你看,這是我寫的詩,你喜歡嗎?」
楊伯康當着其他知青的面一臉坦然地送出情詩。
姚志剛伸手想搶:「讓我也瞧瞧咱們楊大才子的水平。」
楊伯康站起身不給姚志剛看:「不行,這首詩是我專門寫給孟舟的。」
我看瘋子一樣看着楊伯康。
前世他視那段經歷爲不願提及的黑歷史,恨不得擦乾抹淨。
現在竟敢這麼明目張膽地亂來。
好在姚志剛是個心大的,只是癟嘴嘟囔:「你之前不是都快假裝不認識許孟舟了嗎,現在轉性了?」
楊伯康轉頭看我,眸光深情:「之前我們兩人是鬧了點小別扭,所以我現在正在『追求』孟舟中,希望獲得他的原諒。」
姚志剛鬨堂大笑,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催我我:「哈哈哈,那許孟舟你快看看楊伯康專門寫給你的詩,說不定還是情詩呢。」
我一言難盡地瞅了眼姚志剛,在他再三的催促下還是接過了情詩。
看完後我滿是嫌棄:「無病呻吟。」
楊伯康也不在乎,笑嘻嘻地說:「你不喜歡嗎?那我下次重新寫一首。」
不敢我的態度怎麼冷淡,楊伯康都死皮賴臉纏着我,爲了不讓其他知青發現異樣,我也不好做得太過。
被楊伯康糾纏了好幾天後,這天回家,忽的發現飯桌上竟擺着一本詩集。
我瞬間愣住,目光在詩集和一言不發喫飯的穆庭身上來回移動。
「這詩集……是你去買的?」
「嗯。」
「你買它幹嘛?」我不由失笑,畢竟穆庭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喜歡詩詞歌賦的人。
「我看你喜歡這個,」穆庭有些沙啞的聲音傳出,「我想和你多一點共同話題。」
笑容緩緩定格在我臉上。
我愣愣轉眸去看穆庭。
他也正看着我,雖然一言未發,但那雙漆黑的眼眸卻述說了千言萬語。
我的喉嚨一時哽住。
最後,我有些狼狽地垂頭,避開了穆庭專注的視線。
「你要是喜歡詩歌,我可以教你。」
「嗯!」穆庭冷硬的臉上霎時露出一個笑來。

-9-
這天之後,我和穆庭之間似乎什麼都沒變,又似乎有什麼正在悄然改變。
但我和他的關係確實越發親暱起來,每天回家之後,除了一起喫飯睡覺之外,我們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和相處時間。
所有的一切都被楊伯康看在眼裏。
他的眼神越來越陰沉。
在一次他想和我單獨相處聊聊詩歌,我卻下意識拒絕時,他終於爆發了。
「又是因爲穆庭是不是?你一次次的爲了他拒絕我,許孟舟,你爲什麼這麼狠心?我纔是你的愛人啊,你忘記我了嗎?」
他痛苦地看着我,眼眶泛紅。
「你別發瘋!」見遠處有村民疑惑地望過來,我趕緊出聲制止。
「讓我閉嘴也行,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楊伯康固執地看着我。
我實在無可奈何,只好跟楊伯康一起往後山走。
我們越走越遠,附近的景色在我記憶中浮現。
我的表情逐漸變得不太好看。
最後,楊伯康停在了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
他回頭,臉上沒了之前的失控,只是微微紅着臉,有些羞赧卻又鄭重地遞給我一本詩集。
「許孟舟,我們志同道合,你願意和我並肩作戰,互相扶持,一起țû⁸度過這段特殊的光陰嗎?」
我的視線從那本詩集慢慢移到楊伯康臉上,久久地凝視着,直到他臉上的羞澀變成僵硬。
許久之後,我才輕聲開口:「楊伯康,物是人非,人的心態不同了,即便在同樣的地點,用同樣的方式告白,我也不可能會同意的。」
楊伯康的瞳孔微微擴大。
「你說我們的感情只是特殊環境下抱團取暖產生的錯覺,讓我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這樣做了,你爲什麼又要後悔呢?」
楊伯康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
「你……你也……」他的聲音幾乎不成調。
我輕輕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我也重生了,我很慶幸,這一次我們都有撥亂反正的機會。」
「以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 徹底做一對陌生人吧。」
說完這番話,我轉身就要走。
「不要!」楊伯康下意識拉住我。
看清我臉上的決然之後,他的神色幾經變化。
從悔恨, 悲痛,最後成了惱怒。
「那穆庭呢?你說你要撥亂反正, 那你爲什麼要和穆庭糾纏在一起?難道你的亂就只是我一人嗎?」
他越說越篤定:「難道穆庭就比我好, 你和他在一起就能幸福嗎?至少現在我是真的後悔了, 我們兩人也更合適。」
「比起其他人異樣的眼神, 我更無法接受你和其他人在一起。」
「孟舟,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這一次我定會好好珍惜你的。我們志趣相投, 我比穆庭更適合你。」
我堅定地撥開他的手。
「選擇穆庭可能會錯,但選擇你百分百一定是錯。同樣的錯誤, 犯一次就夠了。」

-10-
丟下僵在原地的楊伯康回了家之後,我的心情也陷入沉鬱中。
雖然當着楊伯康的面說得信誓旦旦, 但其實我內心也一直處於糾結、猶豫中。
這輩子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在恢復高考前離開清河村。
穆庭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 但既然我註定要離開, 又何必在這裏留下牽掛。
如果接受了穆庭的心意,三年後又拋下他離開, 那我豈不是成了和楊伯康一樣的人?
正好知青宿舍修好了大半, 已經陸陸續續有知青搬了回去。
晚上等穆庭一回來,我立馬就表達了我想搬回知青宿舍的想法。
穆庭正給我夾菜的手霎時頓住。
「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他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我:「可以不搬回嗎?我知道村長說了,只要雙方同意, 也可以繼續借住在村民家中。」
我撇開頭不敢去看他灼熱的眼:「我相信遲早會恢復高考, 那時候我一定會想辦法參加高考。」
「這些年一直陸陸續續有知青來,也有知青離開。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走了。」
停頓了一會兒, 我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送君千里, 終有一別。穆庭, 認識你這段時間很高興。」
穆庭頓時沉默下去。
我低垂着頭喫飯, 但眼眶卻莫名地陣陣發熱。
不知道過了多久, 突然感覺有什麼在碰我的手。
抬眸一看, 竟然是一堆十元、五元、一元的紙幣。
我錯愕抬頭看向穆庭。
穆庭只將紙幣往我手上推:「這是我的退伍補貼, 還有這些年攢下來的錢……我是個粗人,不知道高考需要多少錢,你都拿去吧。認識你這段時間,我也很高興。」
我失神地看着穆庭。
溫熱的眼淚突然從眼角滑落。
穆庭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眼淚:「怎麼了?是不是這些錢不夠?我……我可以去打工賺錢。」
我淚眼朦朧地問穆庭:「如果我高考後就離開清河村, 再也不回來, 你還願意把這些錢給我嗎?」
穆庭抿脣,堅定點頭。
「讀書, 是好事。我給你錢不是爲了將你綁在清河村。你應該去更大的地方纔能施展你的本領,不回來也好。」
眼淚肆意地流着, 我忽然就笑了。
我無法保證當下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完全正確的。
但如果爲此而畏手畏腳, 那就太不值得了。
滾燙的身體中心臟激烈地跳動着,我將錢推回穆庭手上,而後意有所指地捏了捏他肌肉分明的胳膊。
「高考的錢我勉強還是能湊齊的, 比起錢, 我更缺一個能幫我幹粗活、重活的人。」
我彎起脣含笑看着他:「如果你願意,回城的時候可以和我一起離開。當然如果你想念清河村了,我也會陪你一起回來。」
穆庭的眼中迸射出無比驚喜的色彩。
他重重點頭, 猛地伸手將我攬進懷中:「我願意!」
我抱住穆庭的腰,轉頭看向窗外難得的冬日暖陽。
真心瞬息萬變,珍惜當下就好。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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