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前夜,我和池晏之雙雙回到八年前。
正值新婚燕爾。
我說:「提前離了吧。」
池晏之毫不猶豫點頭。
-1-
池晏之落座,吸引了一大片目光。
他生得極好,一雙桃花眼看誰都深情,鼻樑高挺,下頜線比我的人生規劃都要清晰。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錦衫,幾縷黑髮垂在冷白如玉的肌膚上,俊美得如同神仙人物。
如果他看向我的目光不是那麼嫌棄,就更美了。
我倆遙遙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撇過了頭。
任誰都不知道,昨日還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妻,今日已相看兩厭。
就在今早,我和池晏之同時穿越回來了。
一頓宴席喫得味如嚼蠟。
我正埋頭苦想。
到底如何,才能成親三天就名正言順和離?
正在此刻,侍女跑來說,外頭來了位眼生的姑娘。
池晏之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這一刻,彷彿仙人入了世。
我想起來了。
這會兒,是池晏之的心上人林聽月出場了。
她隨父親上任,舉家搬來京城。
林聽月雖然樣貌沒我好看,但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我和池晏之做夫妻的八年,亦是他倆做知己的八年。
就在要和離不久前。
他們還一道去踏了青。
偏生遭遇了滑坡,兩個人被困在山裏整整三日。
被官兵救出時,池晏之抱着昏迷的林聽月。
他眼中的擔憂和心疼都要溢出來了。
他喊着讓大夫先救林聽月,不要管他。
我若不是他的夫人,定要掉幾滴眼淚,讚一句「世間難得有真情」。
原本一直偏心我的池母終於鬆了口。
她允了池晏之納林聽月爲妾。
但池晏之似乎要的不止於此。
我親耳聽到,他一邊哄着林聽月喝藥,一邊愧疚道:「都是我年少不懂事,如今委屈了你。」
我有些怔愣。
我和池晏之從小相識,青梅竹馬。
也曾相允共白頭。
卻被他歸結爲一句——
年少不懂事。
後來的事,也不用多說了。
我從記憶中回神,就看到了那弱柳扶風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盈盈一拜,背脊挺直。
瞧瞧,多有風骨啊。
林聽月極會說話,誇了在場許多人。
特別是池晏之,她說,她在閨中時,就仰慕他的才學,世間少有他這樣的男子。
但輪到我時,她只說了一句:
「池夫人倒是……生得討人喜歡。」
八年不是白活的。
我做了八年池夫人,變聰明瞭些。
這次,我聽出了,她這話意有所指。
指我,只是管事的女兒,卻靠狐媚之姿討了池晏之喜歡。
我笑着說了句「謝謝」,然後繼續埋頭喫菜。
林聽月肉眼可見一愣。
先前,是我心急了。
怎麼名正言順和離,無需我操心。
該急的,是池晏之。
-2-
池晏之將我拉到僻靜處。
「你剛纔沒有爲難聽月吧?」他懷疑道。
我翻了個白眼:「她勾搭你的時候,我都沒爲難過她,現在爲難個屁。」
「沈嘉安,你說話不要這麼低俗!」
眼看我倆又要吵起來。
但礙於這兒人多眼雜,生生忍住了。
回到池家。
入夜。
池晏之一言不發進來,抱起被子就走。
我說:「你這是?」
他皺了皺眉說:「我去書房睡。」
我和他原本也好多年沒睡在一起了,倒也不驚訝。
只是疑惑他爲何親自來拿被子,還偷偷摸摸的。
池晏之不耐煩道:「我們的事,暫時還是別讓母親知道。」
「不要讓她誤會了聽月。」
我一怔。
我和池母關係和睦。
但處理婆媳關係,難免有爲難的時候,而池晏之從未幫過我。
遇上林聽月的事,他倒是細心。
穿回來前,池母也確實認爲林聽月不知廉恥,上趕着來做妾。
我也這麼認爲。
我沒忍住,笑了聲:「沒什麼誤會的。」
池晏之沉下了臉:「你不必這麼說話,我和你早就沒有什麼了。」
我想起他的好友問他,人生可有遺憾事?
他遠遠地瞧了眼林聽月,沉默半晌道——
「恨不相逢未娶時。」
他說這話時,毫不避諱我。
好友臉上略有尷尬。
他僵硬地轉了話題,問我菜好不好喫。
難爲他一個世家公子,想出這麼個問題。
我卻不如他願,挑眉笑道:「我也有遺憾事。」
池晏之瞭然地看了過來,眉眼譏誚。
他以爲我定要反脣相譏。
可我不是他。
十三年前寒春。
池父被罷官。
樹倒猢猻散。
唯有我父親不離不棄,仍舊爲池家鞍前馬後。
窮鄉僻壤之地。
我撅屁股挖野菜,白日繡花,晚上炒餅。
如此五年,我與父親未有一句怨言。
只因當年池家給我病重的母親請了大夫。
我不曾後悔。
人若不知恩義,比牲畜不如。
我只遺憾——
「遺憾昨日沒有多喫兩顆蜜餞。」
池晏之好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池晏之臉黑了些。
他這是又覺得我說話沒有林聽月文雅,丟了他的臉。
可我是真的遺憾。
我若是多喫了兩顆蜜餞,那碗墮子藥說不準,就沒那麼苦了。
-3-
一日。
小丫鬟翠翠紅着眼來和我說,瞧見池晏之偷偷摸摸出去。
「小姐,小姐我跟在姑爺後頭,看到他竟然……」
我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
翠翠是我從人販子手裏救回來的。
她是這池府裏唯一全心全意向着我的人。
池晏之還能去做什麼。
他自是受不了長夜漫,別離苦。
夢中都要囈語,聽月,聽月,他的小心肝啊。
一朝回到八年前,似乎就是爲了此時此刻,全了他的心頭執念。
他已然認清心意,下定了決心。
不誤歲月,化作大雁,飛向心上人。
對此,我沒有一點反對。
若是反對沒用,何必再去浪費心力。
日子就這般過着。
我數ţũ̂₌着手指頭,期盼着離開之日。
可事與願違,眼看初春走到了深春。
我沒等來和離書,等來池母要我和池晏之一起去福安寺還願。
上一回,我和池晏之走得高高興興。
這一次,卻是誰也不想去,奈何不能拂了池母的意。
那福安寺,就在當年池家落敗後回的老家。
在那廟裏,池母祈了三願。
一願,家人平安。
如願了。
二願,池晏之高中。
也如願了。
三願,我儘快有子嗣。
如了半個。
有過,沒生。
從概率上來說,確實還挺靈驗的。
去的馬車裏。
我和池晏之,一人坐西邊,一人坐東邊。
相顧無言,相看生厭。
路上這幾日,池晏之日日都要寫書信。
仿若剛得了心上人歡喜的毛頭小子。
可不就是嘛。
他帶着八年的記憶來,自然要好好彌補虛度的歲月。
轉頭再一對上我,又是一張厭煩的冷臉。
晚上睡在客棧,也是一個牀上,一個地鋪。
他還有幾分風度,去打了地鋪。
他不打也沒用,我保準給他踹下去。
終於到了福安寺。
-4-
寺院中。
我率先下了馬車。
參天古樹上掛滿了紅綢。
看到時,我手指輕顫。
塵封着記憶的枷鎖動了動。
我垂下了眼眸,抬步就走。
「少爺,少爺,怎麼不走了……」
後頭僕從喚道。
我下意識回頭。
綠蔭樹下,青石瓦上,白衣清俊的男子正望着樹上出神。
眼前一陣模糊。
池晏之彷彿突然變成了少年郎的模樣。
那是十六歲的池晏之。
沒有現在這般鋒芒畢露的俊美。
也沒有面目全非。
洗得發白的布衣,整齊端正。
少年郎喊着我的名字:「沈嘉安,走慢點。」
他話音落下,我就被翹起的磚縫絆了一腳。
向來行如松的少年郎也不再管什麼儀態,慌慌張張跑過來,將我拉住。
肌膚相接,他的耳後染上緋紅。
我正糾結着要不要順勢倒進他的懷裏。
卻見他突然低下了頭,神情莫名複雜。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手心的老繭,眼眶泛紅。
「沈嘉安……」
「幹嘛?」
少年郎抬起頭:「沈嘉安,我以後不會讓你喫苦的。」
他雙眸堅定明亮,帶着鄭重的承諾。
我故意道:「哦,不信,除非你寫下來。」
少年郎ťŭ̀ₔ拉着我的手走進殿內,求了一條紅綢。
然後寫下了六字——
生同衾,死同穴。
我呆愣了許久,然後羞得裝作沒看清的樣子,問他寫了什麼。
池晏之抿了抿脣,慌亂地躲開我的視線。
他道:「就是,以後會報答你的意思……」
兩張紅臉,一起裝着傻,將紅綢系在了樹上。
春風拂面,桃花萬里。
紅綢似花,盛放在有情人心間。
一年後,池晏之高中。
同年,他娶了我,搬離了這裏。
走時,他牽着我的手,扶着我上了馬車。
兩人臉上皆是笑容。
馬車吱呀,漸漸行遠。
我亦從記憶中醒來,見池晏之還在原地。
我轉身進了殿,跪在了菩薩像前。
菩薩,你既然這般靈驗,就保佑我——
和離順順利利。
不知何時,池晏之也進來了。
他在我旁邊跪下,面露虔誠。
彷彿那個一路上不情不願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走出殿裏,路過祈願ţŭ₎樹下。
一條褪了色的紅綢隨風飄下,正好落在我跟前。
上頭六個字,略有眼熟。
歲月經久,它沒有熬過時間,我和池晏之也沒有。
我毫不猶豫地踏了過去。
-5-
自從福安寺回來,池晏之有些不對勁。
翠翠和我說,他好幾天沒去找林聽月了。
我說,他是擔憂林聽月的名聲受損。
翠ẗù₅翠啐了一口。
第二日,林聽月居然找上了門。
她打着邀我採荷的名義來,可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柔聲道:「我初來乍到,也沒什麼朋友,姐姐可否與我做個伴兒?」
曾經,她就是這般登堂入室的。
我憐惜她人生地不熟,真心待她是朋友。
不曾想到,交着交着,不知何時,她就對池晏之書房熟門熟路、暢通無阻了。
這次,我搖了搖頭道:「不了,我倆不適合做朋友。」
林聽月表情一滯,道:「姐姐可是不愛那風雅之事?」
她達不成目的,就想貶低我,刺我的痛處。
我和這上京城的官太太們玩不到一處,不少人背地裏說我出生低賤,土裏土氣,不懂風雅。
可惜我早就不在意這些了。
我指了指樹上的杜鵑鳥道:「我只是不愛和那鳩佔鵲巢的鳥兒爲伍。」
林聽月這下徹底變了臉色。
她走得又羞又急。
池晏之追出來時,她已經跑得沒影了。
我可不想又被他質問來質問去。
煩。
於是,我也拍拍屁股溜了。
憶回來前。
他還在質問我,爲何要剪壞林聽月親手做的腰封。
「沈嘉安,你看看你的樣子,和街頭的妒婦有什麼區別!」
自然是有區別的。
我並非嫉妒林聽月。
我是真的恨她。
我也給沈嘉安繡過許許多多的東西。
那會兒,他的衣物也都是我做的。
他上京趕考,我爲了讓他不被旁人看不起,熬了好幾個夜,攢了好些錢,去買了這小縣城鋪子裏最好的布料,爲他做了新衣。
可後來,他穿上了官袍,說我這雙手粗糙不堪,像那村裏婦人,有這時間給他繡東西,不如好好養養,免得丟人現眼。
而今日,他收到林聽月的腰封,卻道她手巧。
明明都是繡東西,在他心裏卻是不一樣的。
可我氣的並非這個。
那腰封上綴的兩顆珠子,分明就是我的小布老虎的眼珠子。
那是我孃親手做的。
那些年隨池家輾轉奔波,我娘留下本就不多的東西,早已沒了七七八八。
唯有這小布老虎,自我牙牙學語時就伴着我。
卻不想,在髒污角落,瞧見了它被摳掉了眼珠子,露出了內里布絮,完全被扯爛了。
林聽月依偎在池晏之懷裏道:「晏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瞧見它在地上,以爲是你不要了,所以撿起來想着廢物再利用一下……」
我分明是將它好好晾曬在那裏的!
池晏之責怪地看着我:「多大點事,你不是很會刺繡嗎,給自己再做一個不就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
無力又噁心。
我沒有掉一滴眼淚。
只有一種鈍鈍的痛感,酥酥麻麻,從心臟開始傳遍全身。
周圍的一切都成了黑白。
唯有那兩張一張一合的嘴。
血盆大口,生啖着我的血肉。
突然間,我什麼都不想說了。
以往,我不是沒有爲了林聽月的事情吵過。
最開始那會兒,我也會爲此哭鬧,上躥下跳。
池晏之只是冷眼旁觀,看着我從歇斯底里到頹然倒地,毫無體面。
可這次,我好像突然就想開了。
愛與恨都在一夕間消失。
我平靜地起身,看向池晏之,說:「我們和離吧。」
……
池晏之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當夜,我就收到了和離書。
上頭簽着「池晏之」兩字。
入木三分。
明日,便是自由。
可惜,當夜,一夢沉香,我們回到八年前。
清早醒來。
面如花,發似綢。
年輕的池晏之正緊緊將我摟在懷裏。
我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確認不是在做夢。
臥房裝飾一如我記憶中的模樣。
窗臺上我最愛的花瓶,打碎在我頭一次與林聽月起衝突的那一年。
如今它還完璧無瑕。
我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我回到了八年前。
正值新婚燕爾。
布老虎躺在我懷裏,失而復得。
那正摟着我的人是否也……失而復得了呢?
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
輕撫着我的背部的手親暱地拍了拍。
他低低的一聲呢喃讓我手腳冰涼。
「聽月……」
近在咫尺的人眼神中閃過片刻迷茫,隨即清明。
琉璃瞳仁染上了我熟悉的那冰冷又厭煩的神色。
他也回來了。
我說:「提前離了吧。」
他毫不猶豫點頭。
可我不知,他爲何又變了卦。
-6-
春末最後一場雨。
雨腳綿密。
淅淅瀝瀝打在屋檐的瓦片上。
池晏之坐在我對面。
短短三尺寬的書桌,彷彿隔着楚河漢界。
即便這會兒,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是我親手做的。
我收回目光,指了指食盒道:「母親讓我送來的。」
池晏之眼神複雜。
他揭開食盒蓋子,脣角勾了勾道:「你還記得我愛喫的,辛苦了……」
他還想說什麼,被我打斷道:
「若你不想被母親這麼快就看出端倪,就別急着趕我走。」
那天林聽月被我氣跑,池晏之匆匆忙忙追出去,府裏那麼多雙眼睛瞧着,自然瞞不過池母。
「你寫你的字,我看我的書。」
說着我掏出夾帶進來的話本。
池晏之終究沒說什麼。
他一筆一劃寫着字。
他才情是極好的,不然也不能金榜題名,重振家門。
我一邊喫着果脯,一邊看話本的時候,偶然抬頭瞧見,他寫得歪歪扭扭的。
莫不是在思念心上人?
正想着,外頭響起春雷。
一聲聲悶響。
池晏之的毛筆抖了抖。
說出來可能不信,池晏之以前是怕打雷的。
那年池家遭殃,官府來抄家,是在一個雷雨天。
女眷哭成一片。
池晏之被推倒在地,眼看不長眼的靴子就要踩上去,千鈞一髮,我撲了上去。
我帶他狼狽地躲到了一旁。
我不顧手心磨破血痕猙獰,哄着被嚇得呆呆傻傻的池晏之,說:「少爺別怕,別淋到雨了。」
雷聲轟鳴。
混雜着哭聲和官兵的呵斥聲。
而後多年,每逢雷雨,池晏之都會偷偷來找我,躲在離我最近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我。
後來,他和池父、池母說,要娶我。
池父、池母顧及顏面,怕被人說忘恩負義,被戳脊梁骨,沒有直接說不同意。
反對最激烈的人,是我父親。
他說:「門不當戶不對,他們如今念着我的恩情,不會說什麼,但往後呢?池家終究是官家,院裏頭彎彎繞繞,你哪懂這些?」
可我說,池晏之會護着我。
父親還是不允,將我拘在家中。
也正是那夜,雨聲鑿瓦,驚雷滾滾。
可池晏之,毅然跪在了我家門口。ŧũ⁹
少年背脊挺得筆直。
任憑雨水澆了他一身,渾然不覺。
後來,他大病一場,從鬼門關路過,我父親終於點頭。
此後,每一場雷雨,我都會主動牽起他的手。
我哄他說:「我的小少爺,不怕不怕。」
池晏之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裏,紅着臉小聲道:「爲夫沒有怕,娘子休要胡說。」
我會想各種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多是閨房之趣。
彼時,兩個人間彷彿做什麼都很有趣。
直到,他日漸位高權重,心上也有了旁人。
我曾以爲,深情不負,海誓山盟不會變。
如今想來,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
良人已變涼人。
多年相伴倏爾一瞬,那執着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我的手。
只留我一個人,望着他的背影,隔着咫尺天涯。
我嘆了口氣,不再憶往昔。
我原本以爲,池晏之怕打雷這毛病早就全好了。
可如今一看,他臉色不太好看,貝齒咬着脣瓣,睫毛顫抖。
看着好不可憐。
可這與我有何干?
池晏之抬眸看向我,眼神晦暗複雜。
他該不會還想讓我安撫他吧?
我假作沒看見。
這麼多年,他都沒有再需要我,此刻怎麼可能突然需要?
我繼續看我的話本。
毛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拖曳出長長的墨跡。
池晏之突然開口,直勾勾地盯着我道——
「沈嘉安,你居然忘了。」
-7-
到底是誰忘了?
環顧滿屋,都是我的痕跡。
牆上掛着的那副畫得四不像的駿馬圖,架子上散落的幾本話本,縫縫補補的桌布,窗臺上的木雕小鳥……
看着這些過往親暱的證明,我只覺諷刺。
此刻,這些都還在。
不像八年後,已被扔了個一乾二淨。
我不想和狗爭辯什麼,起身道:「差不多了,我走了。」
我也不管他喫沒喫,將碟子一股腦兒裝回了食盒,提起就走。
可在跨過門檻那一剎那,手腕被人握住了。
「沈嘉安!」
池晏之喊着我的名字。
肌膚相觸,我噁心壞了,努力掙脫開他。
爭執間,食盒裏精緻的糕點被打翻在地,露出小碟子底下刻着的「一品閣」三字。
池晏之愣了愣:「這不是你做的?」
「但味道明明和之前一樣……」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啞了聲。
當然不是我做的。
我已經好些年沒有爲他下過廚了。
沒別的理由,就是單純不想做了。
他挑剔什麼呢,更差的又不是沒喫過。
那時,我陪池晏之上京趕考。
剛落腳,盤纏在路上花得差不多了。
租住的是漏雨的屋子,喫的是粗茶淡飯。
池晏之沒胃口。
他拿着筷子,久久沒動一口。
我說:「你就把這想象成一品閣的烤鴨!」
他挑了挑眉說:「你喫過那裏的烤鴨?」
我搖搖頭,老實說沒有,哪喫得起。
我瞧見過,以前池家請過一品閣的廚子上門。
烤鴨香氣四溢,肥油滋滋。
把我饞得睡覺都要咽口水。
池晏之輕輕笑了笑說:「那等以後,我帶你去喫。」
我說:「好。」
「一定很好喫。」
池晏之說:「沒你做的好喫。」
說罷,他捧起沒幾粒米的稀飯,喝得津津有味。
那一晚,我們躺在榻上。
我聽到他肚子「咕咕」地叫。
我想爬起來給他再去找找喫的,被他一把拉回懷裏。
他嘴硬道:「我不餓。」
半夢半醒間,他輕輕摟着我說:「以後,我會帶你喫遍京城所有酒樓,再也不會讓你餓肚子了。」
他發現了,我也餓。
我讓了半碗給他,自己勒緊了褲腰帶。
池晏之聲聲低語,帶着千金之諾。
他說:「沈嘉安,我池晏之定不會負你,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8-
而後某一年。
在林聽月生辰那天,我自己去一品閣大喫了一頓。
池晏之騙人。
一品閣很好喫。
就是喫着喫着變鹹了,又鹹又苦。
自那以後,我沒有再爲池晏之下過一次廚。
而我也過上了一有空就喫一品閣的好日子。
但爲了不被人說閒話,我會讓翠翠把買來的重新裝盤。
這次,我懶得裝了。
池晏之神色恍惚,慢慢轉頭看向我的眼睛。
他目含譴責,不可置信地問我:「是從何時開始的?」
何時開始?
準確來說,是在成親後第三年,他爲林聽月親自做了一碗長壽麪開始,他喫到的所有東西,都不是我做的了。
池晏之的神色漸漸變得無措。
他似乎想起來了。
想起來,那日我想讓他帶我去喫一品閣。
他眼神鄙夷說:「有什麼好喫的,不過是些油鹽堆砌起來的菜色。」
我問他,那什麼樣的纔是好喫的。
他說,有心人親手做的。
那碗長壽麪,將我傷得鮮血淋漓。
池晏之撇開了目光,不敢看向我。
「抱歉,那時,那時我太忙,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你……聽月她兄長幫了我很多,她說,說從沒喫過長壽麪,所以……」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低到聽不見了。
我搖了搖頭道:「沒事。」
他沒做到的又不止這一件事。
池晏之愣在原地。
他似乎沒料到我是這個回答。
他習慣了我對他橫眉冷對,卻不料有朝一日,會這麼心平氣和,彷彿毫不在意。
可我信他,許下諾言時,是一顆赤忱之心。
也理解,功成名就後的池晏之如何迫不及待地和曾經割席。
只是未曾料到,我也是他要捨棄的一部分。
後來,他和林聽月出入畫舫、雅苑,贈她金釵、書畫,與她遊山、玩水。
把曾經許ťųₜ諾給我的未來,捧到了另一個人面前。
雷聲陣陣。
翠翠撐來傘,隨我離開。
走前,池晏之喚住我道:「沈嘉安……是我對不住你。」
「明明約好了,要帶你喫遍京城的酒樓,我卻忘了……」
「對不起啊……」
說着,他捂住了自己的臉。
雨幕中,我走得飛快。
那日,池晏之一個人在廊下站了許久。
-9-
「嘉安,你可想好了?」池母微微詫異後,很快就接受了。
池母不喜歡林聽月品行不端,但不可否認,她更適合做池晏之的妻子。
她嘆了口氣道:「我本以爲你們可以過一輩子的……你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再勸你。」
和離一事,我本不準備牽扯池母,可池晏之遲遲沒有個準信。
他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口答應,反而問我:「你就這麼着急要走?」
他喉結動了動,嗓音有些乾澀。
「也許,蒼天讓我們回來,就是爲了讓我們找回當年的感覺。」
「我覺得,你不該這麼草率決定……」
我打斷他道:「池晏之,最開始,是你提的和離。」
池晏之一下沒了聲音,彷彿被人生生掐斷了脖子。
「況且,我若不騰出位置,你怎麼好娶林聽月?」
「難不成,叫她甘心做你的妾室?」
半晌,池晏之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八年後的池晏之也許做得到,但不捨得做。
此刻剛剛入朝爲官的池晏之,可沒辦法讓一個五品大員的嫡女做妾。
我不知爲何池晏之突然猶豫。
臨門一腳,卻又開始躊躇。
我不得不行動起來。
幸在此時。
楊樓樹下,伊人憔悴。
「晏大哥……」她輕聲喚道。
我恍然。
林聽月居然也回來了。
-10-
林聽月淚眼婆娑,踉踉蹌蹌走過來。
池晏之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可突然間,林聽月摔倒在地上。
白裙沾染了塵埃,她倔強地抿緊了脣瓣。
池晏之這才跑了過去。
「沒事,我沒事,晏大哥,許是之前的傷還沒好全,但已經不痛了……」
之前,她與池晏之一起被困山中時傷了右腿。
聽說,是她爲了保護池晏之傷到的。
可這會兒,是八年前,她哪來的傷?
池晏之自然是知道的。
可他沒有揭穿她。
受了重傷後,心裏留了癔症,倒也說得過去。
那會兒,林聽月捨身護池晏之這一舉,令本不齒她的聲音小了很多。
不少男子爲她說話:「林家小姐願意爲了心上人赴死,此等深情,世間難有!」
「她不過是遇到心愛之人,主動了些。她未曾非要池晏之休妻再娶,更不曾謀害池晏之夫人,她有什麼錯?」
「郎情妾意,本不該爲世俗枷鎖所定義。」
翠翠氣得砸了碗。
她說:「分明是我家夫人拼死去找的他,怎最後都成了她的功勞!」
當日,池晏之失蹤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帶着人手去尋他。
山中迷惘。
可冥冥之中似乎註定,我找到了池晏之。
找到了與林聽月緊緊靠在一起的池晏之。
他昏迷不醒。
林聽月從他的臂彎下露出一雙眼睛。
我心情複雜,可此刻不是多想的時候。
我正想喊更多人來支援,卻見落石松動,頃刻就掉了下來,直直地朝着池晏之的腦袋而去。
人命關天。
我下意識擋在了池晏之身前。
我受了重傷。
不得不先被救下山。
那塊沾着我的血的落石,還留在原地……
翠翠滔滔不絕地罵着林聽月不要臉。
我聽得腦殼疼。
翠翠連忙過來替我按頭。
藥味苦澀,縈繞在屋裏,久久不散。
我淡淡道:「不必再說。」
說了,也沒人信。
我不是沒想過去解釋。
只是,當瞧見池晏之抱着林聽月出來那一幕,心中震顫,再加上重傷在身,看了兩眼就直接昏了過去。
府裏的大夫都被請去了林聽月那處。
翠翠一邊哭一邊罵。
終於,找來了一個外頭的大夫。
七七四十九針,紮在我身上。
一天一夜後,堪堪令我甦醒。
「夫人可知,你腹中已有孩兒?」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
他又道:「此次即便保住了孩子,將來也難產下來,便是產下來了,也會虧空了你的身子。」
「你可要這個孩子?」
一席話將我打蒙了。
我想了很久,都沒有下定決心。
庭前落花,春景懨懨。
雨落空門,一聲聲,到天明。
翠翠攙扶着我靠近那處花團錦簇的院落。
我的一隻腳還沒踏進去,就聽見那熟悉的聲音道——
「都是我年少不懂事,如今委屈了你。」
那碗墮子藥,我已經忘了味道。
-11-
後來,翠翠忍不住,還是去說了。
只是還沒說兩句,就因嚇到了林聽月,被池晏之趕了出去。
被婆子拉走的時候,她還在罵池晏之眼瞎,不知道誰纔是救了他的人。
林聽月臉色蒼白,軟軟地倒在池晏之懷裏。
我拖着病體,趕去爲翠翠求情時,她跪在院子ƭùₐ裏,已經被打得臉頰高高腫起。
「這樣不懂規矩的奴才,不如發賣了!」
池晏之冷冷道。
他想爲林聽月出一口氣,亦是早就對我不耐煩了,想折辱我。
我如他所願,同林聽月道了歉。
翠翠被堵住了嘴,只能「嗚嗚」地哭。
池晏之因我的爽快噎了聲。
畢竟在他的記憶裏,我一向是個要強的性子,不會輕易低頭。
最後,他只感慨了一句:「你倒是重視這個奴才。」
……
如今,林聽月拉着池晏之的袖子,梨花帶雨。
「晏大哥,我好像站不起來了。」
池晏之覷了我一眼。
林聽月痛苦的呻吟令他沒有再猶豫。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我期盼着和離之日。
未料到,翠翠差點被髮賣都沒爲我掙來的公道,竟在此刻來了。
來得那般輕易,又猝不及防。
一匹失控的馬狂奔而來。
嘶鳴聲震耳欲聾。
路上行人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林聽月迅速爬了起來,躲到了池晏之身後。
她動作如此之利落,令池晏之愣在原地,差點遭殃。
馴馬人制服馬匹,連連道歉。
池晏之卻如遭雷擊,半句都聽不進去。
他轉頭看向我。
林聽月反應過來,頓時慌了神。
「晏大哥,剛剛那是、那是,我沒反應過來,啊,我的腿好疼……」
情急之下,她還捂錯了腿。
池晏之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下意識躲在他身後的人,怎麼會舍了命救他?
他幾步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所以,那時,真的是你?」
「我以爲,我以爲是那奴才按照你的吩咐,來騙我……」
我沒有說話。
「所以,真的是你……是啊,你從來不騙人的。」
「也只有你,纔會對我這麼好。」
似乎不需要我再說什麼,他就什麼都知道了。
「可你當初,爲什麼不親自來告訴我呢?」
我挑了挑眉,索性直道——
「那會兒,我喝了墮子藥,沒力氣和你掰扯。」
「也沒必要。」
池晏之瞪大了眼睛。
片刻,他顫抖着後退了兩步。
「你說什麼?」
我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
「我說,我喝了墮子藥。」
那時,我與池晏之已甚少同房。
懷上那次,還是池母催得緊,嚴厲地敲打了他,讓他睡在我這裏。
他是不情不願來的,不情不願上了牀,不情不願草草了事。
而我那時也昏了頭,突然想,是不是有個孩子會好些。
母親去得早,池母不是我母親,她不會教我,如何愛自己,夫君變心了,又該怎麼辦。
也就是那次。
偏偏,倒了黴。
中了。
池晏之頹然跌坐在地。
-12-
林聽月又尋來好幾次。
她說,不能因她一次的懦弱,就否定掉山裏那次她的捨命相救。
她只是剛回來,六神無主,嚇壞了。
有幾分道理。
但池晏之不是傻子。
任憑林聽月極力辯解,他都冷眼瞧着她,只道:「你以後不必再來了。」
「是我池晏之瞎了眼,被你這種小人騙得團團轉。」
林聽月拉住他的衣袖,嗓音裏帶着哭腔:「晏大哥,你信我啊……」
池晏之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她。
林聽月怕被人瞧見,壞了名聲,戴了個兜帽。
這時,翠翠故意端了盆泔水來,潑了過去。
林聽月被澆了一頭一臉。
翠翠掐着嗓子喊道:「真是不好意思,咦!這位不是林家的大小姐嗎!」
林聽月慌忙跑走。
走時,踩到了裙子,摔了個狗喫屎。
她磕掉了牙,滿嘴的血,又一身臭味,狼狽不堪。
可池晏之完全不爲所動,當着她的面,關上了門。
這些都是翠翠回來告訴我的。
「太好了,夫人,少爺這是回心轉意了!」
「你們快和好吧!」
她高興地拍手。
天真的小丫頭不知道她曾被池晏之下令打得差點毀容,還要被髮賣。
她說得好像,一切都能馬上回到從前。
池晏之不過是片刻走神。
可事實不是如此。
事實是整整八年啊。
八年光陰,八年磋磨。
若是和好如初,如何對得起我那八年?
不知何時,池晏之站在了門口。
他說:「沈嘉安,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13-
答案如此顯而易見。
池晏之慌了神。
他祈求地盯着我。
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後,他固執道:「我不會同意和離的,你是我的夫人。」
「不管你現在願不願意原諒我,我都會用行動證明,我可以彌補你的。」
「沈嘉安,我們從頭開始。」
「我們還有很多個八年,還來得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牽住我的手。
「沈嘉安,我愛你……」
「我發誓,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了,不會再有林聽月了。」
可他悔過得再誠心,也不能否認這個人曾存在於我們中間。
他爲她笑過,爲她動心過。
他與她琴瑟和鳴,甚至同牀共枕。
池晏之充滿希冀地看着我:「我說過的話,我都會實現,我們一起去喫一品閣,好不好?」
這話,放在婚後第一年、第二年的時候,我聽到,一定會很開心。
甚至第五年、第六年,我彷徨無措,看不見太陽的時候,我都會爲此欣喜若狂。
可第八年。
已經來不及了。
沒有人會一直站在原地。
在池晏之走遠的第八年,我終於仿若蹣跚學步的孩童,抬起了腳步。
等到他終於想起我時,我也已經不在原地了。
我不悔那八年,但也不喜那八年。
此刻心間,只有淡淡的厭煩。
我不愛池晏之,也不恨池晏之了,只是單純地看他不順眼。
我從池晏之手裏抽出了我的手。
「和離吧,池晏之。」
「不!我死都不會同意!」
他眼眶發紅,佈滿血絲,猙獰地瞪着我——
「我們今生,生生、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卻在那一刻,屋外風停雨消。
一瞬間,四周靜謐無聲。
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場景變了。
池晏之和翠翠都消失了。
我回到了八年後。
月光溫柔。
我從牀榻上爬起,緩步走到桌前。
池晏之跌跌撞撞跑來時,我已經在和離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筆墨半乾。
「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下面是並列的兩個名字:
池晏之。
沈嘉安。
池晏之失聲痛哭,緊緊捂着臉,跪了下去。
-14-
我離開京城那日,萬里無雲。
還沒走到城門口,就遇到父親。
他收到了我的信,放心不下,趕來接我。
他不敢問我,怕問了我的傷心事,便和翠翠打聽。
翠翠將池晏之和林聽月的事,一股腦兒都說給了他聽。
待我一覺醒來,翠翠已經說到,池晏之將還在養傷的林聽月掃地出門那段。
林家本來默認了林聽月會給池晏之做妾,沒想到來了這一出。
林家大門緊閉,拒不認這個女兒。
等待林聽月的只有兩個下場。
要麼落髮爲尼,青燈古佛。
要麼一尺白綾, 香消玉殞。
我未料到池晏之會這麼狠心。
可這世道本就如此, 池晏之依舊做他的大官, 不過是少了個老婆, 他還能再娶。
回了老家, 父親已經開了三家酒樓,生意興旺。
他說,是池父逢年過節寄來的銀錢,池父死前還叮囑池母不要忘了繼續寄。
他本想做大做強,以後留給我的孩子, 池家的孫子。
但既然我已經和池晏之一刀兩斷了, 那他就還給池家。
我覺得不還也行, 就當我這八年的補償了。
但父親認死理,就像當年母親病重, 池父替他付了看診錢和藥材錢,他就不離不棄陪着池家,當牛做馬。
我換上了利落的窄袖,在父親的酒樓裏幫忙。
沒幾日,就有媒人上門。
自是衝着我姿色尚可,父親還有三家酒樓來的。
翠翠看得只搖頭。
「配不上、配不上,這些都配不上我們小姐!」
怎麼配不上了?
不過是相貌不怎麼出衆。
又不是話本子裏, 我和離以後,還會出現個比池晏之相貌俊美, 又比池晏之位高權重的男子來, 還貞潔仍在,非我這個二婚的不娶。
話雖這麼說,我也沒準備嫁給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
日出東方,小鎮歲月靜好。
何必浪費光陰在這些事上。
只是我沒料到,還會有機會再見池晏之。
再見時, 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鬍子拉碴, 一身舊衣,還是許多年前我做的。
我想起之前,池母寄信來爲池晏之求情。
我回了信, 問候了她身體安康, 附贈了銀兩,卻半句沒提池晏之。
後來,不知從哪日起, 池母的信裏不再提池晏之了, 開始關心我在這裏過得好不好。
一開始,我還回了兩封,後來,就不曾回了。
那頭寄了幾次等不到迴音後, 也就不曾再寄了。
我自然發現了,與我通信之人變成了池晏之。ţùₘ
幸好,此刻,他只是遠遠地看着我, 不曾過來打擾。
又過了幾年。
池母突然寄了信來,隨信還附贈了一箱東西。
信裏說,池晏之死了。
我看了一眼就合上了。
我打開箱子,裏頭是這些年裏父親還過去的所有銀兩, 還有一些破爛玩意兒。
應是池晏之做給我的。
還有一條紅綢——
「生同衾,死同穴。」
終究,一個字都沒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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