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傾慕解懷元,卻不知他鄙夷不懂詩詞的我。
他聰穎,但嚴苛漠然,不通人情。
爲準備科考,假稱生病,讓我與公雞拜堂成親。
可成親第二天,解家遭了難,四分五裂,解懷元被充軍發配遠疆。
留給我的,只有抄空了的房子,兩個纔會走路的孩童和病重的婆婆。
我看着兩個孩子,咬咬牙,沒有走。
後來,獲戰功的解懷元回來了。
他以爲我仍苦戀他,神色動容,說要與我重新拜堂。
卻錯愕地發現我在把他往外推。
下一瞬,約好的媒婆推門而入:「李寡婦,你相了十幾個,終於看中的顧公子,待會過來和你提親了!」
向來面不改色的解懷元愣愣地看向我,連佩刀掉了都沒發現。
-1-
我重回到解府時,昨日成親時掛的紅綢還沒拆,就被抄家的官兵隨手扯到地上。
繁華雍容的大族,如今只剩下一具空落落的軀殼。
幾個僕人正忙着撬屋檐的琉璃瓦,偷出去換錢。
兩個嫂嫂失魂落魄,坐在桌邊。
昨日還冷嘲熱諷,說我這新媳婦厚臉皮,一個不識大字的農婦,仗着不知從何而來的一樁娃娃親,非要高攀解家。
今日,她們看向我,又惶恐,又帶着點嫉妒。
嫉妒在於,我昨日才與解懷元成親,還沒入洞房。哪怕今日不認這門親事,也是說得過去的。
若因捨不得孩子不和離,就要隨解家一同被流放遠疆。即便和離,帶着孩子回孃家,也無法長此以往。
我站定。
我病逝的孃親曾告訴我,仁義道德要刻在骨子裏,而不是掛嘴上。
我憐她們如浮萍般的境遇,也鄙夷去做落井下石的事情。只衝她們點點頭,便轉頭去見解夫人。
「等一下。」
二嫂咬咬牙,在大嫂滿臉不贊同下,把兩個小童塞到我的手下。
「帶他們一起去見婆婆,告訴她,兒媳不敢把解家血脈帶走,勞她照顧。」
「二妹!婆婆受了刺激,一病不起,還是官兵開恩,饒她在解府將養着,你讓她怎麼照顧兩個稚童?」
「那我也沒辦法。大嫂,我還年輕,我得再嫁啊。」二嫂嫂咬緊牙,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感覺我的大腿一緊,兩個孩子緊緊抱住我,又害怕又難過,他們捨不得孃親,眼巴巴看着她離開,卻估計又早早被二嫂囑託過,不能哭鬧,一定得留在解府。
我摸了摸小孩的臉。金嬌玉貴的小公子臉軟綿綿的,我幹慣粗活的手力道很輕,生怕弄傷了他。
小孩豆大的眼淚滴到我的手背。
我無措地收回手。
我看着這位小公子,他還沒有開蒙,不知道他媽不要他了。
「你是來取和離書的吧。」大嫂嘆了口氣,「快去吧,早早弄完,讓老太太休息會,馬上就入冬了,真不知道,一個老太太怎麼帶着兩個小孩在這雪洞般的宅子裏活下去。」
大嫂面露不忍,但最終還是匆匆帶着孩子離開。
我忽然就猶疑了。
站在門口,想了半天,先前打好的腹稿卻都消失。
我推門而入時,老夫人躺在牀上,衝我溫柔地笑,她似乎早就料到兩個小公子被留下了,只無聲地嘆了口氣,又笑着對我說:「和離書我已經替懷元寫好了,拿了和離書,你就回豫州吧。成親這事,是我與你娘閨中早早定下的玩笑話,我本以爲對你是件好事,你娘死後,你無依無靠,我總能照拂一二,沒想到反而給你添了Ţũ̂⁷麻煩。昨日成親時的懷元,今日的抄家,解家着實讓你看笑話了。」
我捏着那份和離書,腳就像長在地上了似的。
心裏想走,身體卻動不了。
站到連老太太都開始疑惑地看我。
我狠下心,將和離書塞進懷裏,沉聲衝解夫人說:「罷了,我先住幾日,等安頓好你們,我再走。」
-2-
我擼了袖子,蹲在房角,等偷瓦片的僕人把瓦片都揭下來了,我便上前,捏住他的後頸,把他的包袱搶了過來。
瓦片賣了五百文錢。
想要過冬,遠遠不夠。
我思索,我還會做些什麼。
我娘死後,我爹找的續絃愛打我,導致我格外皮實,後來她蠱惑我爹把我送進鄉下莊子。
我幹了幾年的農活,徹徹底底成了個農婦。
老實中透着狡猾,狡猾裏藏着老實。
我在莊子裏時,性格悶,力氣大,到了適婚年齡,雖說也有肌肉黑亮的年輕莊稼漢子找我提親。
但我爹不許,他不喜我,卻以爲我在莊子裏仍然是個在受管教的大小姐。
他想待價而沽,等哪個官員的旁系看上我,讓我爲他勾引權貴。
我更不想做官員的小妾。
從小我娘告訴我,她在京城有個手帕交,要不是我爹被貶謫,她也不用和她分離數年。
娘說,那位朋友是個好人,她小時候身體弱,愛受人欺負,朋友總幫她。
娘死前說,她和朋友爲我訂了門娃娃親,讓我能不能代她去看看她朋友現在過得好不好。
於是,我攢夠了盤纏,便從豫州孤身一人來到京城。
解夫人是個好人,熱情地招待了我。
其他女眷卻不如她友善,她們捂着嘴,看着我一路奔波而來變得髒兮兮的鞋子,挑剔而鄙夷。
當我第一次看見解懷元時,我承認,我愣住了。
我見過壯闊的山,清澈的水。
但解懷元那張臉,讓山水盡失色。
他姿態貴氣溫雅,神情卻冷漠不可侵。
他衝我拱手:「李小姐,舟車勞頓,招待不周,還望恕罪。」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已經聽說我是個農婦,不通文識字,他禮貌的姿態下,心中對我藏着深深的鄙夷。
我那時,還挺喜歡解懷元的。
我娘沒說讓我一定要履行娃娃親。可我帶着歡喜,又誤以爲解懷元也不牴觸我。
這才同老太太商議,成了這門親事。
但成親當日。
解懷元說他突發惡疾,不可拜堂。
大嫂找了只公雞代替他與我拜堂成親。
那隻公雞戴了紅花,披了錦袍,分外滑稽。
衆人都在鬨笑,我卻笑不出來,低頭行禮時,眼淚從蓋頭裏掉了出來。
那日禮畢,我一個人順着小路走,走到西北角樓,仰頭卻看見原本惡疾纏身的解懷元正斜斜倚在窗邊,讀書。
他披了件薄衫,隱隱透出鎖骨。
那張極其穠麗,驚人般俊朗的臉隱沒在燭火中。
有人正站在一旁,焦急勸說他什麼。
他輕笑,話語順着夜風傳到我的耳朵裏:「她大字不識,又從鄉野來,粗蠻無比,何處配得上我,有這工夫,還不如多溫溫書,爲科考做準備。」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裏看他。
我感覺心中的刺痛,隨着那融化的蠟燭一般,一點點消失不見了。
我娘說過,仁義道德要刻在骨子裏,而不是掛嘴上。
——解懷元,不過是妍皮裹癡骨,金玉藏敗絮。
-3-
五百文要省着點花。
朝廷憐憫解老夫人老邁年高,才暫時沒有收宅子。
但未來的事,誰說得清。
人總得給自己鋪條後路。
我在茶水鋪子找了個零工,又攢了點錢,在近郊租個角房,因爲和生人共用一個院子,所以很便宜,每月只要四百文。
雖小了些,不過暖和,也少了旁人的眼色和是是非非。
留下的兩位小公子,一位叫解書言,一位年齡小,八字弱,還沒起大名,在解家同輩裏排行老五,孃親叫他阿寶,或者小五。
書言被解家百年的規矩薰陶得透徹,活脫脫像個還沒學會勢利眼的解懷元。
他坐只挨着椅角坐,哭也只蒙着被子哭。
阿寶早上掰着餅,鼓着腮幫說,他哥晚上老哼哼。
氣得書言漲紅了臉,又不敢解釋,他偷偷睨了我一眼,猛踩幼弟左腳,妄圖讓他閉嘴。
我知道,他是覺得如今寄人籬下,不想讓我覺得麻煩。
但畢竟年紀還小,家中出了這麼大的變故,怎麼會不難過。
我把餅掰碎,放在粟米粥旁,以備待會端去送給尚在病榻的解夫人,一邊說:「沒事,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書言沉默了一瞬,低聲說:「最近天陰沉沉的,可能要下大雪了。這幾年雨雪多,一旦開始下雪,便止不住的。茶鋪那邊生意也不會太好,天氣冷了,炭火錢也得增,祖母先前在府中的藥也快喫完了,也得買,父親和幾個伯伯在遠疆孤苦,也得打點些盤纏行囊……」
他用力捏緊筷子,咬着嘴脣,忍住眼淚,硬着聲問:「你該走了,你還未成婚,不比我大多少,我們家的爛攤子,不能拖累了你。」
他又踹了一腳悶頭苦喫的阿寶,阿寶便放下筷子,乖乖跟着點頭。
我說這倆小孩這幾日偷偷蹲在院子的大梨樹下做什麼,原來是在密談。
我放下筷子,認真解釋道:「我娘說過,做人要講良心,不能光盤算利益。盤算多了,就像往天平上碼秤砣,左碼一個,右碼一個,遲早會把自己搞暈的。」
「書言,阿寶。我不知道我未來走不走,我只知道,我的心現在不想走。」
「可六伯伯他……」書言不敢開口。
我替他補上:「解懷元不喜歡我,我知道。」
「那你爲何還幫我們?」
我搖頭解釋:「我娘是庶出,從小受人欺負,有一年初冬被人推到池子裏,當時同樣來參加宴席的解夫人毫不猶豫,脫了斗篷,把她救了上來。我娘說,解夫人的手,不僅僅在那時抓住了她,在那個漫長的隆冬,也一直護着她。解夫人之於我娘,是她苦澀人生中唯一的甜頭。」
我從袖口把兩枚飴糖拿出來,遞給書言和阿寶。
「如今,我會緊緊抓着你們。我們一起度過這個漫長的隆冬。」
我看着兩個孩子,他們的眼睛和解夫人一樣,又黑又亮。
倏然回想起,我娘病死前,緊緊抓着我的袖口。
她迴光返照時,最後一個想起的人。
不是我爹。
她脣角顫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幫我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啊。」
我想安頓好一切,再回豫州,告訴我娘,解夫人很好,她的子孫們也很好,讓她別擔心。
如果我現在就回去,我有愧,不敢再跪拜我的母親。
書言定定看着我:「可託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也。」
我不懂。
書言說:「阿姐,你還不知道就做到了,你是君子。你的心比京城所有豪門貴胄加起來的心都要乾淨。」
-4-
書言說下雪,果然下雪了。
沒隔兩日,積雪皚皚。
我和茶鋪告了個假,早一個時辰回家,好清理積雪。
剛套上短靴,踩進雪堆裏,卻看見隔壁正房的租客正巧也慢悠悠拿着掃帚出院來。
除了茶水鋪子的活計外,我還幫着繡房做些刺繡賺零用,平日忙裏忙外,早出晚歸,很少能碰到鄰居。
住了快半個月,這是我頭次見到這人。
他長得極高。
放眼整個京城,解懷元已經算是衆公子裏出類拔萃的了,身姿頎長,如竹如玉。
但和這位鄰友一比,卻顯得矮了一頭。
他沒玉環,沒綬帶,無斗篷,無簪飾。
在鵝毛般落下的雪中,只着一件單薄的黑色短衣。
我本是不經意瞥了一眼,但他腰一晃,就像是黑色的漩渦,莫名其妙把我的注意勾了去。
我自詡也算是識人無數,在李家莊子裏見過肌肉鼓起的莊稼漢,也在京城偷偷瞥過幾眼貴胄家的公子哥。
卻不知道爲何,這一次就跟蒙了心似的,眼睛止不住往他身上搭。
於是,那雙沉靜的眼,便追蹤索跡,找上門來。
我暗叫不好,連忙別開頭。
悶悶的掃雪聲傳來。
我低着頭,裝模作樣地掃門檻前的雪,只等他走了,再去清走道上的積雪。
忽然,一雙手映入眼簾——袖口挽到臂彎,小臂的肌肉稍稍用力,便顯露出線條。
他挨近時,我才聞到,他身上帶着木材的清香。
我恍惚抬眼。
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幫我將走道上的積雪全部掃淨,無聲離去。
一條寬闊平整的走道連通了主房和角屋,又一併匯成條更寬闊的大道,通向外面。
-5-
快年關的時候,我多接了幾個針線活,幫繡房趕製一批棉衣。
解夫人堅持要與我分擔,甚至趁我不注意,拿了一半的料子衣樣,生怕我搶,還小心翼翼壓在被角下面。
我擰着眉,讓她好好養病,別太勞累。
她卻笑着衝我眨眼,宛如少女般頑劣:「翠翠,你就讓我繡吧。我繡工可比你好多了。」
我愣住了。
我娘叫徐芷翠,翠翠是她的小名。
解夫人,真的老了。
我緘默地爲她披了件斗篷。
解夫人低頭咕噥:「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我還是覺得李家六郎配不上你。但誰配得上呢?誰配得上這麼好的你……」
她眨了眨眼,驟然清醒,眼神又回到了平日裏溫柔又疲憊的模樣。
解夫人說:「若昭,回來啦?」
我點頭:「回來了。」
我收走她手裏的針線,她訝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完全不記得自己何時拿的。
我撒謊安撫道:「你幫我做好一大半了,解夫人,多謝你。」
解夫人抿嘴笑。
我抱着衣物,拎了個馬紮,去院子中繡。
一來是免得解夫人又要想和我分擔。
二是因爲鄰友的正房,燈火亮堂,我借點他的光,能省些燈油錢。
屋外寒冷,我的手指凍得有些發僵,繡的速度自然不快。
但這批棉衣都要趕明日交付,時間不能拖。
唯一幸運的是,不知爲何,那主房的燈亮到丑時還沒滅。
繼而,我聽見了門板的響動。
我抬眼。
一籠燈火下,我終於看清了他的正臉。
他長得俊朗,不如解懷元精緻。
鋒而不豔。
像有狼毫沾滿了深黑至稠的墨水,往我的脊骨劃了一筆草書似的。
一股電流從我的骨髓深處生出來,帶着種莫名的震顫。
我咳了一下,掩飾住自己的慌亂,「我得趕製一批冬衣,莫非是響動吵到了你?若有打擾,實在抱歉。」
他開口:「無妨。」
他躬下腰,背肌把衣衫鼓起,後腰顯出漂亮的一節弧度。
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夾住布料,順着縫線輕輕一捏,似乎在估量針腳的粗細。
接着又說:「我來。」
我站起身,下意識抓住那疊冬衣的衣角。
深邃眼眶中的雙目未與我對視,剋制地將目光凝在我身後的雪夜裏。
他低聲說:「別怕。我不是搶你的衣服。我來幫你縫。」
我張了張嘴。
——我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讓公子代勞。
但心跳得太快,緊張到喉嚨乾澀,說不出這句話來。
我聽見他又說:「我叫顧三,做木材生意,鋪子就在南永平坊南二街,你別怕,我沒有惡意。」
他微微用力,把冬衣收了過去,不由分說地往正房走。
「今晚融雪,天寒。姑娘回屋早點休息。」
我嚥了下喉嚨,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了屋子。
躺在牀上,阿寶迷糊地睜眼,縮進被子裏,把頭挨在我的手掌下。
我把他抱出來,讓他枕着我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背。
我心思不定地看着天花板。
給這幾日的異狀下了個定論——合該是年齡到了,我開始想男人了。
-6-
我去繡房送冬衣的時候,捎帶和她們打聽了位人品不錯的媒婆。
張媒婆爲人潑辣幹練,問了我的情況,連連挑眉——
「你這是拔葫蘆,一個後面連着一骨碌啊。帶着婆婆和倆小孩,可不好找啊。」
她手指沾唾沫,翻了翻名冊。
「丈夫死了幾年啦?」
我想解釋,又覺得反而不好解釋,未婚女子帶兩個孩子,似乎更難理解。
罷了,等遇到合適的,到時候再和她細細解釋好了。
我便面不改色地說:「哦,死了快三年了。」
「哦,那你還算年輕,李寡婦。」
我坦然地應下。
心想,遠在邊疆的解懷元,又不可能知道我如今的言行。
就算他翻了天,也捉不到我的把柄。
我理直氣壯地拿了幾個男子的名冊,東城牆底下的肉鋪老闆,狀元樓外考了十年沒考上,只能賣字畫的窮秀才……
瞧着都不錯。
但翻着翻着,總回想起那漫天飛雪裏男人的窄腰。
可我總覺得,他與我不是一路人,以前我在解懷元那撞得頭破血流,如今便不敢再孤身涉入一場不明不白的曖昧中,來回不定地猜對方的心思。
還不如把所有東西都擺在明面上,找個切切實實看得上我的人。
我合上冊子,心一橫,衝媒婆說:「我覺得都不錯,聽您安排。」
-7-
快過年時,媒婆那才傳來消息。
肉鋪的老闆看上我了。
我興沖沖,人生頭一次相親,穿了件新冬衣,紅氣彤彤,拎着一袋春餅,去茶鋪。
今日客人多,我隔老遠就瞅見那肉鋪老闆圓滾滾,金燦燦的身體。
他衝我憨笑,我也衝他憨笑。
我覺得他面相老實,跟着他有肉喫。
他許是覺得我身體也健壯,兩人湊合過日子,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可我剛衝他走過去,忽然聽到幾句閒言碎語——
「入冬了還打?」
「對啊,許是覺得我們漢人要過年,這段日子肯定官兵心思浮躁,所以匈奴突襲,聽說邊境死了不少人。」
我猛地頓住。
邊疆。
解家。
阿寶和書言的爹被髮配到邊疆了!
我連忙衝那老闆拱手,立刻轉身跑回去。
果然,家中三位老小也知道了這個消息,書言牽着阿寶的手,蹲在門檻,眼巴巴等我回來。
看到我,他們終於哭了出來:「姐姐,怎麼辦!」
我連忙摟住他們,手忙腳亂間,抬頭看見了我那位二嫂嫂。
原來是她告訴他們的。
她看見我,匆匆遮上斗篷,挨近時,捏住我的手:「我託人打聽了,邊疆大敗,殘兵和傷者如今都在往冀州轉,若冀州找不到人……那就代表他已經死了。」
她的手在顫抖,「我……我爹已爲我尋了門新親事,我不能過去找他。他與我夫妻一場,我卻不能過去找他。」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她說不出口。
二嫂哽咽:「我撥了一半嫁妝,給你們留下。謝謝你,你把我的孩子照顧得很好。拿着這錢,你們好好過個年。」
若有了這筆錢,給解夫人置個宅子,找幾個靠譜的僕人,也算是安排妥當了。
我本來過了這個寒冬,就該走了。
可是……
解夫人時而糊塗,時而清醒。
她掛念的解家人如今生死未卜。
我咬牙,有時真是恨自己的軟心腸。
但沒用,心裏該做的事情,不做,就像是瘋長的野草埋在肋骨下似的,讓人難受得緊。
我肅眉:「我去一趟冀州,把解二公子找回來。」
-8-
我離開的那日,漫天的風雪。
我託二嫂,讓她找些靠譜的人照顧解夫人。
然後快馬加鞭,往冀州趕。
我來京城時,滿心的歡喜。
如今依着舊路離開,卻是滿腹的複雜。
越接近冀州,路上的逃兵越多。
我做了男子打扮,粗聲問遍每一個路人,可見過解家的解老二。
第三日的時候,終於有人抬頭。
「解?我記得傷兵裏有個人姓解!」
他約莫指了個方向,我立馬往那處趕。
那是個小村莊,如今破敗,路邊架了許多草棚子,血腥味和腐臭味充斥鼻腔。
我心思驟亂,又擔心自己和解家二郎只見過一面,沒記住他的模樣,便更仔細地去看傷兵的模樣。
越看,越覺得膽戰,越覺得心寒。
那些殘肢,流出來的斷腸,只覺得讓我天旋地轉,我迷茫中被人猛地往旁側推了一把。
轉了半圈,卻直勾勾看見了不遠處的一片孤墳。
——解氏二郎解懷文之墓,弟悲祭刻。
我看着那粗陋的木頭上的字,只覺得耳膜被血液衝得突突亂響。
吹了三日的冷風,淋了三夜的雪,盼來的是個死人。
我只覺得悲從中來,暈了過去。
等我睜眼時,天已黑。
我正躺在一簇篝火旁。
有個年輕的士兵背對着我,看不清臉。
我心中一驚,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幸好沒被人亂動,這才鬆懈下來。
「多謝小友搭救。」
「你發燒了。」他聲音壓得很低。
我總覺得有幾分熟悉,但也有可能是我燒得太過迷糊。
我爬了起來,「無妨,謝謝你讓我烤火,我得趕回去了,家中的人還在等我的消息。」
「家中的人?」
「是。我有一老母,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今朝過來是尋我參軍的阿哥。」我含糊道。
那人顫抖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說:「原來如此。」
他卻又說:「你如此年輕,卻要照顧老母和幼弟。爲何不託付給旁人,自己自由自在,闖出片天地。」
我沉默,老老實實地交代:「若有人能照顧,我自然早就走了。因爲無人可託付,權當是天意讓我做,我便做。」
他澀聲說:「原來,你是個好人。」
我笑了笑:「你不也是個好人。」
我起身。
他立刻捂住臉。
我只覺得他是剛打完仗,有些害怕生人。
我禮貌地背過身,衝他說:「這位兄弟,有緣再見,在下告辭。」
我快走出他的視線時,忽然被他喊住。
他說:「你把眼睛閉上。」
我以爲是有什麼敵人來犯,或者有什麼看到就得殺頭的軍事機密,我連忙閉上。
可只聽見有人走到我身邊,似乎靜靜看了我許久,便沉默地走了。
我緩緩睜開眼。
那救我的士兵,已經不在了。
-9-
我回了京城。
我同阿寶和書言說,我沒找到人。
但私下裏,我什麼都和二嫂說了。
二嫂哭了很久,她問我,如果當初自己選擇跟着二郎一起走,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但世上的事,哪能是人料得準的呢。
其實,每條路,都各有各的苦。
年關前,我又相了幾個人,但一提到我還要照顧兩個小孩和一個老人時,他們都紛紛退縮。
也不怪人家。
大家都是普通人,過好自己的日子已經很難得了。
我便暫時不想這事,一門心思準備過年。
我包了餃子,貼了春聯,正房住着的顧三幫我剁了餃子餡,幫我拌了貼窗紙用的漿糊。
他在廚房忙時,解夫人笑嘻嘻地闖了進去,看見他,有些意外:「我找翠翠,怎麼見到了顧家的堂兄?」
她又糊塗了。
我連忙拉住她:「這是住在我們隔壁的顧三。」
顧三擦乾手,衝解夫人行了禮,他看見我疑惑的神情,恰逢其時地解釋道:「許是老夫人看我面善。我家確實和京城顧家有點旁系關係。」
他說的京城顧家,是同解家一樣的名望士族。
解家因爲黨爭,做了遭殃的池魚。
顧家如今便成了這皇城內唯一的百年士族。
我料想也是。
他若真是顧家本系的公子哥,怎麼會縮在賃錢四百文的破院子裏,給我這個農婦剁餃子餡。
除夕夜。
顧三沒在。
我和解夫人,書言和阿寶一起放炮仗完。
我放了個又響又高的。
書言和阿寶笑得不得了。
解夫人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
我以爲她又迷糊了,但她卻說:「若昭,我還有個本名想告訴你,我叫顧蘭玉。」
她聲音很低,像是懷念一場舊事。
雙眼極其明亮,如同被油激得滾燙的火星。
她抓住我的手:「成婚後,我給自己取了個小字,叫銀燈。」
這是什麼意思?
我看着她Ṱŭ̀⁰,卻覺得她像是在訣別。
她衝我笑了笑:「你娘,有沒有想過我啊?」
「想過啊,當然想過。」
「那就好,那就好。」
「若昭,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娘死後,我總覺得自己像沒了根似的,心裏不踏實。如今一個人在京城,若是能找個可意的男人,落個京籍,喫幾年苦,攢些銀子,有了京籍,也能自己置辦間鋪子,如此,也算是紮根落地了。若是尋不到,也不強求。大不了我帶着你和書言阿寶一起回豫州,隨便做點小生意,那裏物價比京城低,怎麼着都不會餓着你們仨。」
我嘴巴笨,說出來的話,聽着略微有些粗糙草莽。
解夫人失笑,她仰着頭看煙花:「豫州啊……你不是說,你陪我們過完這個冬天就要走了嗎?」
我沉默了。
當初以爲事態沒那麼嚴重。
沒想到,解家失勢,旁人避之不及。
但如今,書言和阿寶的爹死了,娘改嫁。他們的其他伯父生死不知,解夫人的精神時好時壞,也沒法放心讓她一人在家中操勞。
雖然我沒和解夫人正式談這件事,但我以爲我們都心照不宣——我是走不了了。
解夫人半闔着眼,似乎我們的談話已然結束,她似是睡去,眉頭卻微微蹙起,愴然而瑟瑟。
「爲何老天對她,對她的孩子,都如此不好?我不該如此拖累她。」
這聲太輕,夾雜在嘆息裏,我在嘈雜的鞭炮聲中沒有聽清,只看見她嘴脣翕動,便下意識把頭挨向解夫人。
我聽見她說:「若昭,若我能看到你的新夫婿,該有多好。」
我愣了愣,笑着說:「快了。媒婆又幫我物色了幾位,我瞅着都不錯,年後我的喜事估計就能定下來了。」
解夫人微笑不語。
她說她困了,不陪我們守歲了。
我陪着書言和阿寶去夜市看熱鬧,回來後睡了一覺。
等我醒來時。
解夫人——顧家的那位仗義又熱心腸的小姐,顧蘭玉,已經在睡夢裏去世了。
-10-
顧三幫我料理了解夫人的喪事。
我呆呆看着墓碑,雙目哀慼。
我最終抬頭問顧三,絕望地,帶着最後一點盼頭——
「或許,你知道銀燈有什麼別的意思嗎?」
顧三閉了眼,想了許久,衝我說:「翠幕捲回廊,銀燈開後堂。」
銀燈,翠幕。
慕翠者,銀燈。
我看着他,他垂眼望着我。
那看似疏遠的神情,卻帶着溫柔的憐憫,沒有居高臨下的同情,只是像陣春風。
或者像,孤單的光下,永遠纏綿的燈影。
我總覺得,他知道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多。
-11-
又過了一個月。
我選了許久,都沒人與我看對眼。
媒婆幾乎翻遍了名冊,動靜之大,連正房的顧三也有所耳聞。
某天我從茶鋪回來時,他卻站在門口。
「寧缺毋濫。他們都配不上你。」
我瞬間漲紅了臉。
不知爲何,被他一誇,就覺得哪哪都舒坦,又哪哪都緊張到發燙。
我低頭哦了一聲,匆匆溜走。
不知是不是承了顧三的福氣,媒婆還真給我挑了門上好的親事。
「京城顧家!京城顧家的公子,顧魏亭看上你啦!」
我愣住:「他是有什麼疾病嗎?」
媒婆氣得打我:「唉!人家可是小時候進宮做過伴讀,天子看着長大的神童。什麼叫有疾病!只不過他難免眼光高些,所以快二十二了,還沒尋得好人家。我之前以爲這些名門貴胄都要相互聯姻,沒承想,還是需要我們媒婆相看的嘛。」
媒婆滿腹得意。
我撓撓頭:「他不在意我帶倆孩子?」
媒婆搖頭。
我又問:「他打人嗎?」
「不打。」
「殺人呢?」
「也不殺!」
「莫非有怪癖?」
「不曾聽聞。」
我左思右想,總覺得顧公子就是天上掉下來解救我的神仙。
越想越不對勁。
我繼續問:「他讓我成婚後還能在茶鋪賺錢嗎?」
媒婆氣得打我:「唉!沒個享福的命!」
第二天,她來回我:「他說可以,你想幹嗎都可以。」
我便拍板——「就他了!」
-12-
媒婆給我安排相看時。
京城茶鋪的人卻有了新的談資——說是有位戴罪立功的年輕將軍,把匈奴又打回去了。
不日,這位將軍就要回來領賞了。
我那時不知道,這位將軍,說的正是解懷元。
我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夠這麼快重回京城,是因爲朝中有人憐他喪母,這纔有了這份進京面聖的恩賜,讓他順帶回來爲母奔喪。
-13-
馬上要與那位顧公子相看。
我着實有些怪愁得慌,因爲我能穿的衣服就那麼幾件,之前相看了十幾次,衣服早就輪換了兩遍了。
書言臉紅紅的,揹着手說:「有首詩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阿姐,你穿粉色的裙衫,一定好看。」
阿寶說:「對!就像哥你之前偷看的那個小妹一樣,穿粉色的裙子好看!」
書言踹了阿寶一腳,讓他閉嘴。
他有些糾結地看着我,想了半天,小聲說:「不過你可莫太過於上心,太上心,失望時就會越傷心。依我看,這人來得蹊蹺,保不齊是有人借了顧家的旗號來騙媒婆的。我就知道,我們兩人着實拖累你。」
他低下頭,猶豫一瞬,堅定抬頭:「若你實在找不到合適的。阿姐,等我長大,我來娶你!」
我不由失笑。
還是依着他們的建議,換了身淺粉的羅裙,戴上了枚木簪子。
臨出門的時候,下意識往正房看了看。
顧三今日似乎沒在家。
若是此次相看順利,以後我也就不會像浮萍般飄零了,只是,也不會再見到他了。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心頭微堵。
我搖搖頭,打開門。
卻擁入一片冷香。
我疑惑地抬頭,撞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我猛然愣住。
「李若昭,別來無恙。」
那雙曾經倨傲得不肯正眼看我的眼睛,那張俊俏到令我心動的臉,那隻漂亮而養尊處優的手——所有的一切如今都浸染在風霜之中。
他淋了白雪,落魄而狼狽地從馬上跳下來,幾步急行到我的身邊,又疏忽站住。
我心Ŧũₚ情複雜地抬頭看他。
來人,是解懷元。
解懷元露出一個笑。
帶着近鄉情怯。
帶着悲苦,帶着慶幸。
只定定地看我,不說話。
我只好開口:「好久不見。」
解懷元搖頭,說:「我在冀州,見過你。」
我驚訝。
解懷元嘴角上揚,像是在獨享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祕密似的,笑容有些許的得意,但如今他面相太苦,以至於笑意都不能讓他神情顯得鬆快些。
他確實變了許多。
那個曾經在角樓上,握着書籍,隨口說我與他不配的男人,像是塊從錦繡堆裏滾下來,落入凡塵的玉。
那光潔無瑕,引以爲傲的玉面磨得全是瑕疵,裂縫。
但他長得實在太過優越țůₒ,以至於風霜都無法遮掩住他的卓然。
如今,他望着我的眼神,我看不太懂。
書言和阿寶聽見我和人交談的聲音,好奇地探出頭。Ŧùₛ
當他們看見解懷元那張熟悉的臉時,兩個小孩的眼圈瞬間紅了,齊聲喊着六伯父,飛奔向解懷元。
他眯眼笑,摸着他們的頭,一邊抬眼看我。
他看我的次數着實有點多Ṫû₎,我渾身不自在,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莫不是沾了什麼東西。
解懷元說:「你裙子好看,就是首飾少了。明日等我領完軍功,給你買些稱手合心意的。」
我懷疑我聽錯了,甚至有點毛骨悚然。
一個在我印象裏冷清清高的人,如今對我的態度變得天差地別。
若不是我不信這世上有鬼神,我真覺得解懷元被奪舍了。
我搖搖頭,還掛念着今日要去相看的顧公子,便往門口偷偷挪,等挪遠了,趁着解懷元還被書言和阿寶團團圍住時,見縫插針道:「我還有事要出門一趟,先走了。」
「李若昭!」
解懷元卻還是叫住了我。
我扭頭。
他卸了鎧甲,「我送送你?」
我搖頭。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
我沒等他說,便跑遠了。
-14-
顧公子在酒樓訂了位子。
那酒樓太高檔,來來往往的人,都穿着錦衣玉帶,無比豪氣。
我這身新做的粉色羅裙,便顯得有些廉價灰敗。
我拘謹地坐在椅子上,回想起去解家那次,便把鞋藏進裙襬裏。
但我的裙襬太短,怎麼藏,微微動一動,就又露了出來。
我侷促到背後生汗時,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姑娘。」
我頓時呆住,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我甚至保持着盯桌子的動作,維持了數秒,這才反應過來,緩緩抬起頭。
抬頭看到他的時候,周遭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不見,我呼吸停滯。
顧三,站在我的面前。
穿着一身藍袍。
他穿着不算華貴,甚至可以說,微妙得能夠與我相配。
可是,我今日要見的,明明不是顧三!
「在下顧魏亭,見過李姑娘。」
他滿懷歉意:「原諒我沒有提前告訴你。解家落難,顧家爲了自保,只能沉默。我只能隱姓埋名,住在你們隔壁,能幫襯一把便幫襯一把。只是我個人才疏學淺,沒能怎麼幫到你,抱歉。」
我搖頭。
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顧魏亭,恐怕是不顧家人勸阻,自己堅持來幫解夫人和我的。
可是。
可是,他爲何要讓媒婆說,與我相看?
難道,這也是他的幫?
我臉紅地低下頭。
顧魏亭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低聲說:「我沒想到,我在幫人時,卻漸漸懷了私情。我本該先把所有事情告訴你的,可是我怕若是安排完了,你就要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搶走了。」
「李姑娘,原諒顧某心急而唐突,也請您再看看顧某的心。」
我只覺得,我的心跳變快,變快,變得越來越快。
他禮貌地沒有逼問我,坦明心意後,便結了飯錢,告辭離開。
我只覺得,今日發生的一切着實需要我緩緩。
-15-
相看完,我去茶鋪子裏做工,又支了點錢,去市集買些家用。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深一腳,淺一腳,卻還是無比恍惚。
我面紅耳赤地站在院子中央,想着顧魏亭的話,忐忑地思索他此時在不在房中?今晚何時纔會回來?
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往正房看去,窗紙一片暗色,無人在屋內。
我的心跳緩和下來,不知是鬆氣,還是失望。
角房的門在此時打開。
「李若昭,你回來了?」解懷元倚在門口,拿着燭臺。
我下意識回:「嗯,回來了。」
剛答完,卻又覺得不對勁——不對,他怎麼還在這裏?
解懷元十分順手地接走我手中的菜籃:「喫飯吧,你不在,倆小孩就不肯喫。」
我站在門檻前,定定不動。
我是個笨拙的人,素來不怎麼會巧妙地拒絕別人,只好直白而坦誠地說:「解懷元,這樣不好。解家的宅子還沒收,你應該去那裏住。天色快晚了,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惹人閒話。」
他不要名聲,我還要名聲。
解懷元眼皮輕輕一掀:「無妨,如今我在,誰敢說你?」
原來這人沒變,倨傲和疏冷依舊深深埋在他的骨子裏。只不過如今,他把我納入了他的陣營,我便不會再被那刀子般的冷氣刮到生痛。
可是,他卻從沒問過我樂不樂意入他的營,做他的兵。
我嘆了口氣,把那根唯一值點錢的木簪拔了,換成藍布髮帶,然後出門。
「你去哪裏?」
「繡房有急事,既然你幫書言和阿寶做了飯,我就不擔心了,我晚飯在那裏解決。」
「李若昭。」解懷元站起身。
我假裝沒聽見,加快步伐,沒承想,他腳步更快,幾步急走,堵在門口。
他迫切地低頭:「我冒了三日的雪,不眠不休地趕回來。明日面聖,是福是禍還不知。如今解家四散,母親去世,唯一能讓解家重振的希望就是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如今這碩大的京城,唯一能說說話的人,就只有你了。和我喫頓飯吧,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我沉默,抿嘴,隔了一會抬頭誠懇地說:「解懷元,我母親去世,我爹逼我做妾,我就像浮萍,連路都不怎麼認識,孤零零一個人摸索着來到京城,唯一的希望是見到解夫人還有那個和我定了娃娃親的你。那時我心裏也難受得很,這碩大的京城裏,我也以爲你是唯一能和我說說話的人,可你不是。」
我笑了笑:「成親那日,你其實並沒有重病不起,對吧。」
解懷元神色驟然僵硬。
我平靜地說:「你那晚在西北角樓說我大字不識,一介農婦,配不上你的時候,我正站在那樓下的樹蔭裏哭泣。」
解懷元臉色蒼白,驟然間被戳破了一個陳年的謊言,這讓他毫無準備,滿腹的草稿都說不出來。
我是老實,是善良,是不捨得看解夫人和小孩喫苦。但不代表我好欺負,說原諒就能原諒。
我也是人,即便早年養在莊子裏,不比他解懷元生得金貴。
但我也是人,被人瞧不起,被人在喜堂裏欺負,心裏也是會難受的。
解懷元倉皇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小聲說:「那時我誤會了你,是我的錯,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那樣了。」
我想要說什麼,但又覺得,和一個以後不會再有多少牽扯到人,多說無益。
我隨意點點頭,繞開他,走了。
解懷元移了移,又想留住我。
我終於忍不住,微怒道:「解懷元,你是解家百年難遇的天才,難道還看不出是你非要賴在我家,才逼得我爲了避嫌不得不走的嗎?做客人的把主人趕出屋,天底下頭一遭,你卻還要在這裏浪費我的時間?」
解懷元像是被針輕輕一戳,戳得痠痛,臉瞬間因爲羞恥而紅了。
他沉默地站着,一動不動,等我不耐地再次看向他時,他說:「我知道了,你留下把飯喫了吧,解府還有事,我先走了。」
他大步離開。
我望着濃重的夜色,遲重地抬頭,無聲地嘆了口氣。
忽然感覺衣角一沉,低頭一看,是書言。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
我知道,他想問我有沒有可能回心轉意。
但最後說的話卻和心中所想的不同。
「我和阿寶隨六伯父一起回去了。這些日子,謝謝阿姐照料。」
我有些捨不得,但也沒理由挽留,畢竟他是解家的人,肯定更想和解懷元待在一塊。
我點點頭。
書言擦了擦眼睛:「阿姐,這一走,我們還能再見嗎?」
我蹲下身子,給他擦眼淚:「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姐姐。」
他握着阿寶的手,重重點頭說:「好。」
-16-
原本擁擠又熱鬧的角房如今空落落的。
我一個人坐在桌子邊,覺得此時此刻安靜到過於吵鬧。
隨眼望向窗外,一地月色,像是某個清冷的雪天。
曾有個人穿着最樸素的黑衣,沉默不言,不敢看我,卻爲我掃出一條通往外面大好世界的道路。
我是因爲太想要個託身的庇護,纔對他心動?
還是因爲一眼被他吸引,又不敢再輕易付出真心,才歸因於自己想要個庇護?
不知爲何,這晚我遲遲未睡,一直盯着窗外,但正房的燈從來沒有亮起。
我本該早就知道的,顧魏亭是個君子,即便剖了真心給我,也不會急切地來找我,要我的真心。
他像雪夜和影子一樣安靜,安靜地等我的反應。
我早該知道的,顧魏亭,這個傳聞裏顧家隨性不拘泥於世俗的才子,識舊情,懂大體。
他這種人,做不來謀算盤策真情的事。
可大道至簡。
他直白如此,卻反而讓我忍不住想要袒露真情。
我輾轉反側,最終起身,如同灌酒般悶了口冷水,天剛亮就面紅耳赤地出了門,買了一隻雞,去找張媒婆。
張媒婆說:「你也不容易啊,我明日就去登門拜訪顧公子,你們的事趁早定下。如今這世道,難得能遇到這種不甚機靈的呆子,竟然不計較你帶了兩個孩子。」
我嘆道:「孩子被親戚領走了。」
張媒婆點點頭,滿臉喜色:「瞧!這顧公子旺你,雙喜臨門!」
我有些鬱悶,但也不好解釋。
媒婆再接再厲,恍若嫁給顧家的是她自己家般激動:「聽老奴說一句不該說的,你那任夫君,死得也真巧,若不是你成了寡婦,也遇不到這門好親事!我可打聽過了,那顧魏亭雖說這幾年性情行事有些古怪,但未來可是前途無量,你沒準還能做個誥命夫人呢!」
我敷衍地點頭,點到一半,忽然想起件事——
壞了!
我還沒和解懷元解釋過這樁事!
他要是知道,自己成了我戰死的夫君,指不定會如何誤會我!
-17-
我正愁如何找尋機會和解懷元開口。
沒承想,第二天,他便登門拜訪。
他似乎是剛下了朝,就往我這邊趕了過來,官袍還沒有脫,腰間繫着陛下親贈的劍,掛着玉帶。馬鞍旁拴着兩個小包裹。
一朝低如土,一朝坐如天。
我瞧他這個樣子,看來面聖面得很合心意。
雖如今和我沒有關係,但想到書言和阿寶兩個孩子能在他的庇佑下過得更好,我也略略有些慰藉。
他似乎看出我臉色中的喜意,於是他的眼和脣也都挑了起來。
他翻身下馬,走近我,輕聲說:「成了。聖上有意饒瞭解家,再過些時日,我便能把爹爹和幾個兄弟一併接回京城,日後,我們好好過,你不用再擔心了。」
我們?
我愣住。
若說昨日,解懷元是着實擔憂面聖,心慌意亂,纔要和我喫飯。
那今日,他何來說我們?
我看着他篤定的神情,這才明白,他竟然還覺得,我喜歡他!
他還不知,我昨日已經訂好了親事。
我後退一步。
解懷元沉鬱許久的臉如今眉飛色舞,他高興得像是稚童阿寶。
「我知道我虧欠過你,如今,我再無遠慮,你先等我幾日,將擱置了許久的解府收拾出來後,我就與你重新拜堂成親。李若昭,我不負你!從戰場走了這一遭,我才明白,哪有什麼尊貴低賤之分,走到最低處,還願意幫我的人,便是我的貴人!」
「我不是幫你。我是幫解夫人。解懷元,你不要如此。」
解懷元抿脣笑,他能入錦繡堆裏吟詩作畫,又去了閻羅殿入陣殺敵,昨日因着不知聖意還有些分寸,如今便止不住因爲滿身的才華而顯得猖狂。
他步步靠近:「我知你還氣我。那日我在冀州看到你爲我的家人焦急奔走時,你不知道我心有多難受,我那時一身髒污,尚無功名,還不敢見你,也無顏見你,怕你覺得如今倒是我配不上你了,可等你走後,我一直想你。」
他離得太近,我聞到了他身上的冷香和龍涎香。浩蕩的皇恩沾染在他的身上,變得強勢而不容反駁。
我下意識推開他。
解懷元滿臉的勢在必得僵硬住,他錯愕地盯着我。
「李若——」
「李寡婦,你相了十幾個,終於看中的顧公子,待會過來和你提親了!」
下一瞬,推門而入的張媒婆用大嗓門打斷了他。
解懷元的瞳孔縮小,他不可置信地扭過頭。
張媒婆瞅到他身上的官袍,連忙跪下。
解懷元輕聲問:「你,你剛纔叫她什麼?」
「李寡婦?她丈夫已經死了三年了,這位官爺,敢問不叫寡婦叫什麼?」
「丈夫死了?」解懷元重複了一遍,猛地抬頭,「我以爲你一直在等我!」
張媒婆猛地抬頭,眯着眼,偷偷瞅我。
我擰眉,示意解懷元進屋再說,但是解懷元向來不管不顧這些底層人對他的看法。
他低聲說:「顧公子是誰?你要和誰成親?」
他不等我回答,猛地抬起頭:「除了我,你還能和誰成親?」
「除了你,誰都有可能。」我皺眉。
解懷元聽了這話,白了臉,他說:「可是我已經不是發配到邊疆的軍奴了,我有了功名,如今成了將軍,有哪裏配不上你的?」
「解懷元,你是軍奴也好,是將軍也罷。你眼裏總計量着這人配得上,那人配不上。而我腦子太簡單,算這些東西算不明白的,我們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解懷元低聲重複,他失魂落魄,嘴脣翕動,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從他的記憶裏,找不到任何與我的溫情回憶。
他迷茫地看着我,緊緊盯着我,似乎迫切地想要證明,我只不過是爲了點陳年舊事在和他賭氣。
但他失敗了。
「鐺。」
他回過神,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佩劍不知何時從手中鬆脫摔下。
他蹲下身去撿,這動作似乎讓他短了的思緒重新運作。
他溫聲道:「李若昭,你那時帶着兩個孩子和我的母親,能找到什麼可意的郎君?無非是鰥夫或者有天疾,女人成親,切莫意氣用事,毀了自己的後半生。即便你不喜我,至少待在解府,我能保你衣食無憂。」
我聽了這話,只覺得血液往額頭湧,剛要說:「與你何干。」
話卻被另一個聲音截斷:
「那我能保她喜樂安康,長歲無憂。」
這聲音清冷,但是沉穩,像是可靠的山。
我抬頭。
解懷元的反應甚至比我更快,他提劍起身,眯眼看向來人。
當他看到顧魏亭時,身板晃了晃,傲慢的神情瞬間凝重。
一種詭異的攀比感濃烈到連我都能感覺得出來。
解懷元漠然地說:「原來是你,顧三郎。」
顧魏亭衝他拱手:「多日不見,恭喜解公子,舊衣換新袍了。」
解懷元滿臉戒備地捏緊劍,但是顧魏亭太過禮貌,以至於他戒備的、僵硬的神情顯得有些滑稽而可笑。
「在下愚笨,不如顧公子耳聰目明,知曉隆冬難熬,便是旁人苦等救命的冬衣,你都要搶了去。」解懷元淡淡道。
顧魏亭直率地看着解懷元:「我不是個愛打啞謎的。我也不覺得李姑娘是件能搶來搶去的冬衣。我來提親,與你無關。」
解懷元碰了個硬釘子,他皺眉:「好一個與我無關。解家和顧家也算是門常走動的親戚,你身爲我的兄弟,難道不知道她與我早就成親?」
顧魏亭沉了臉,他低下頭,將手中一提喜糕遞給媒婆,溫聲送走了她。
關了大門,他才轉頭:「你說的成親,是讓她和公雞拜堂?」
「解懷元,你不珍惜,自然有別人珍惜。你已經不是衆人捧,千人愛的解家小公子了。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得等着你來回頭。你的認錯,也沒有那麼金貴。」
解懷元沉了臉,他沒有橫刀,但單從眼神來看,卻像是已經用冷鋒將顧魏亭劈了七八段。
他咬牙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解懷元,我的未來,纔是與你無關。」我直直看着他。
解懷元捏緊拳頭,他沒有看我,沒有回答,像是低聲自喃:「可我悔過了,事情爲何會到如今這個地步?」
我低着頭:「因爲我不賤。解懷元,你出身是好,但並不代表,我出身低賤,你對我的愛,就能當作恩典。你不喜歡我,我不會在原地等你。我該做的事情,本不該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只是想讓我母親在九泉之下心安,從來都不是爲了你。」
「你我之間,從你不願和我拜堂那日起, 緣分就已經盡了, 你走吧。」
解懷元眼睛紅了, 他無措地看着我, 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小孩, 說:「可是,支撐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一路拼到京城的念想裏,有你啊。你說斷就斷, 我以後該怎麼辦。」
解懷元抱着最後一絲希望, 看向我:「李若昭,別成親, 求求你, 好不好?」
我望着他,搖搖頭。
「解懷元, 你走ƭúₗ吧。」
解懷元站了站,最終還是走了。
我愣神地看着大門。
忽然間,想到我頭一天進去解家的時候,那人錦衣玉帶, 禮貌而疏遠地衝我問好。
可我如今, 卻已經記不得他那時說了什麼。
再過些日子, 恐怕連他這張臉, 也會忘記了。
我如今思索的, 是另外一件事——
顧魏亭問我, 我在發什麼呆?
我下意識說了真心話:「我這才反應過來, 你方纔說你珍惜我。」
顧魏亭咳了一下, 他訥於言語,方纔那番話都是情急之中說出口的, 如今回想, 又覺得着實害羞難堪。
我便眼睜睜看着他的臉, 越看越紅。
我忍不住笑了笑。
未來的好日子, 還長着呢。
-18-
我與顧魏亭在春日成親。
他說入朝爲官前, 先要陪我完成一件事。
我們一起回了豫州。
去祭拜我的母親。
顧魏亭臨走時, 將一枚玉蘭髮簪放在墓碑前。
他說這是解夫人的。
他猜, 她更想要留在這裏。
他又說,爲了去解府取這根簪子, 費了些時間。
我問他, 可是解懷元難爲了他。
顧魏亭聳肩,說:「他似乎說了許多話,不過我說聽不懂țū́ₘ, 他便不說了。」
我失笑。
他向來行事過於灑脫,一招抵千計。
我猜解懷元當時估計氣得半死。
但,這些事情, 已經與我無關了。
回京時,我置辦的鋪子已經妥當,亟待開業。
阿寶和書言一直與我有聯繫,我帶了些豫州的點心, 希望他們能喜歡。
我撩開車簾,往外望去時。
京城的冬天已然過去。
春日明媚。
又是一年花開景盛,妙不可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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