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裴瞻自幼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成婚十年後,我們情意漸淡,他往院裏納了新人,我開始喫齋禮佛。
他給了我正室的名分,給了新歡寵愛,彼此也算是相安無事。
直到他的新歡因爲我養的孩子頂撞了她幾句,在寒冬臘月讓人把那個孩子扔進後院的湖裏。
貓兒似的小姑娘沒掙扎幾下就活活凍溺在冰水裏。
三個月後,我穿上年輕時他最喜歡的那套粉衣裙,開了院門,笑着喚裴瞻:
「夫君。」
-1-
「我老了。」
我把步搖插進發間,看着銅鏡感嘆。
這是年輕時我最喜歡的首飾,金色的墜片和瑩潤的珍珠行動間微微搖晃,映着日光一閃一閃的。
身後丫鬟梳着我的頭髮:
「夫人還年輕着呢,和當姑娘時一點兒變化都沒有。」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身上的水粉色繡並蒂蓮裙子是蜀錦做的,十年了還是像新的一樣。
其實我如今也不過二十七,容貌並沒什麼太大的變化。
只是十年過去,眼神已經不像從前靈動天真,開始憔悴老去了。
尤其是在安安沒了後,一夜之間,我鬢間竟然生了白髮。
我打開門,冬日正午的光落在身上,又冷又暖。
「走吧。」我扶住丫鬟的手。
……
這天裴瞻下朝後,從轎子裏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我。
我站在府門口,笑着喚他:
「夫君。」
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成婚十年,曾經我們情意正濃時我就是每天這樣在門口等他。
那時候他會責備又心疼地握住我的手:
「這麼冷的天,我不是讓你在房裏等我嗎?」
我就笑:「可是我想早點兒看到你嘛。」
他就不顧下人目光,把我抱到屋裏。
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成婚幾年後,曾經的如膠似漆就開始漸漸淡了。
也沒什麼原因,不過是膩煩了而已。
我漸漸懂得,男人總是這樣,見異思遷,喜新厭舊的。
他納了幾個妾,有小官家的女兒,有皇上賜的西域美女,還有府裏的丫鬟。
但都寵過一陣子就又看上了新人。
其中一個丫鬟生了個女兒,只是她身子單薄,孩子生下來她沒撐住就死了。
這個丫鬟是跟着我陪嫁到裴家的,她一直老實本分,那天是被醉酒的裴瞻拉進房裏,後來懷了孕。
死之前,她拼命握住我的手,大股大股血水從她下身湧出,大滴大滴眼淚從她眼裏滑落。
她雙眼圓睜:
「夫人,雙兒沒福氣,求求夫人留下這個孩子。」
我答應了她,把她生下的女嬰留在了身邊,取名安安。
不求她大富大貴,只求一生平平安安。
這五年,裴瞻除了初一十五,從不來我院裏。
裴家大院高深錯落,可是能看到的天空也只有那麼大。
這幾年也虧得有了安安,我身邊纔多了些歡笑聲。
一歲多的安安剛學會走路沒多久,走起來像個小鴨子似的,一搖一擺要追着我,大聲喊我:
「娘、孃親!」
兩歲多的安安玩累了貪睡還要膩在我身上,在我膝蓋上一睡就是一下午,等她醒了我的雙腿都麻了。
三歲的安安穿着繡如意紋錦緞小褂子,紅撲撲的臉跑着撞進我懷裏,跟我說:
「娘,我聽到外面有賣糖葫蘆的了,我要喫!」
四歲的安安……
五歲的安安……
她越長越可愛,越大越濡慕我。
我每日都歡喜極了,只恨不得她能晚些長大,晚些嫁人。
我時常想,若是她永遠都長不大就好了,嫁人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不如就一直留在我膝下,永遠這樣天真可愛,無憂無慮。
只是我沒想到,她真的永遠都長不大了。
-2-
顏沁雪入府後沒多久,就成了裴瞻獨寵的心尖尖。
她曾經也是官家女兒,被抄家後送入了教坊,裴瞻見她第一面就看上了她,那一個月他流連教坊,多日深夜不歸。
一個月後,他納了顏沁雪入府。
第一次見她時,我愣神片刻,總覺得她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樣。
直到後來丫鬟倚秋無意中提起:
「新來的顏姨娘長得有幾分像夫人您呢,尤其是那雙眼睛,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我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這才恍然。
原來她是像我。
只是她像的是我年輕的時候,那時天真爛漫,眼底總是盈着笑的。
不像現在,人還沒老,眼睛卻已經開始老了。
自此,後院所有鶯鶯燕燕都失了寵,也曾經有妾室想奪寵,最後卻都在顏沁雪面前敗下陣來。
她是個霸道的,讓人把那妾室活活打死,在裴瞻怒氣衝衝趕來時也只是用花液染着指甲頭也不抬道:
「我就是看不慣她,她算什麼東西,也敢來跟我爭?」
裴瞻的怒氣都成了無奈,最後只罰她禁足三月。
最後也不過是不到十日就心軟放她出門了。
自從顏沁雪來了,裴瞻初一十五也不來我這裏了。
算算日子,我們竟已經幾個月沒見過了。
我對顏沁雪並不在意,橫豎這些年不是她也有別人,我只想好好把安安撫養長大,並不想在乎裴瞻的寵愛。
顏沁雪只在入府第二天來給我請過一次安,之後就再也沒來過。
她獨寵這一年,我從未爲難過她,也沒和她一起過沖突。
我以爲我們能平安無事。
直到那日她在後院賞梅要把梅花折走,旁邊的丫鬟提醒她這梅林是我種下的,要問問我的意思。
她不屑道:
「那個老女人早就失寵了,裴郎這兩年去她房裏的次數一隻手都數不過來,我便是摘了又怎樣?
「且她這麼多年都無所出,不過是隻不下蛋的母雞罷了,若是我以後給裴郎誕下個一男半女,夫人這位置到底是誰的還說不好呢!」
她正得意,旁邊一個紅色的小身影炮仗似的衝出來撞在她身上,安安怒氣衝衝:
「不准你罵我孃親,壞女人!」
她還那麼小,就敏銳地察覺出顏沁雪話裏的惡意,那麼勇敢地衝出去維護我。
顏沁雪被撞得一個趔趄,回神大怒,一巴掌扇在安安臉上!
安安幼嫩的笑臉被她的長指甲劃出血道,捂着臉哇哇大哭!
伺候的丫頭急了,想撲上去護着,卻被她身邊的嬤嬤強行拉到一邊。
其他下人也都被管家找人強行攔住。
這管家是顏沁雪的表哥,叫作張軻,顏家抄家時被家中牽連革去了功名,他父母突逢大變自盡而亡,只剩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每日靠抄書維持生計,過得十分落魄。
顏沁雪入府後對着裴瞻掉淚,說表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央求裴瞻讓張軻做個管家。
裴瞻一開始不同意,老管家是從小伺候他長大的,又沒什麼錯處,但是架不住顏沁雪不住央求,這才同意讓張軻做小管家。
有一個機靈的小丫頭趁機跑來找我求救,可等我急着趕到後院時,卻只看到池塘的冰面破開一個大洞,深綠的湖水下面似乎飄蕩着一抹暗色的紅。
我眼前一黑就要下水,被身邊人拉住。
安安被下人打撈上來時,已經徹底沒了氣。
那總是紅撲撲的小臉青白一片,月牙似的笑眼睜地大大的,漆黑的瞳仁望着天。
顏沁雪毫不在意地笑笑:
「夫人,安安調皮,自己失足掉下湖了。
「天太冷了,妾身就先告退了。」
當天晚上裴瞻只匆匆來了一次,讓我節哀。
我木然睜着眼,讓他殺了顏沁雪給安安報仇。
裴瞻只是皺眉:
「安安是自己調皮掉下去的,與沁雪有什麼關係?
「再說是她衝撞沁雪在前,若真論起來,也是你沒教好她!」
我眼底沁出血淚,聲音嘶啞:
「裴瞻,她也是你的女兒,她是你的親生骨血!
「安安最是怕水,她怎麼可能會自己調皮掉下去,分明是顏沁雪那個賤人把她扔下去的!」
裴瞻看了一眼安安屍骸,嘆了口氣:
「不過是個丫鬟生的女兒,你若是喜歡,以後若是有了孩子還可以抱來養。」
臨走時,他不忘了警告我:
「這件事不是沁雪的錯,你不要去找她麻煩!」
這天晚上冬日罕見地下了凍雨。
我抱着安安的屍體坐在院門口,冷雨打在我臉上,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冷。
丫鬟哭着求我保重身體,我聽不清晰,只死死摟着安安。
她一直睜着眼,我撫了好幾次也闔不上。
我想,她大概是在怪我。
怪我這個孃親不中用,沒能救得了她。
她那樣嬌生慣養,喫藥都要哼哼唧唧我哄半天才願意的嬌氣小人兒,在冬日冰冷的湖裏,該有多冷啊。
她死之前該有多冷,多怕啊。
遠處的院落裏突然傳來熱鬧的喧囂。
那是顏沁雪的院子。
我木然抬頭:
「怎麼了?」
倚秋滿臉不忍:
「顏姨娘……有孕了,大夫剛剛診出來。
「侯爺大喜,正在打賞下人呢。」
啊,她有孕了。
我低頭看着懷裏冰冷的小身體。
可我的孩子卻沒了。
上天何其荒謬。
何其殘忍。
我抱了安安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暈倒在了院子裏。
下人們把她從我懷裏扯出去,因爲她夭折不能進祖墳,小小的棺材就找了一處山頭隨便葬了下去。
我大病一場,幾次差點兒沒活過來。
裴瞻只打發下人來看了我幾次後就再也沒提過我了,好像忘了還有我這麼個人。
他一直守在顏沁雪屋裏,對她懷的這個孩子上心極了。
好東西流水似的進了西院,顏沁雪一時間風頭無兩,裴瞻甚至對她承諾,如果她生下兒子就扶她做平妻。
而我的東院,冷冷清清,人聲寥寥。
纏綿病榻三個月後,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是活不久了。
幾乎所有下人都跑去討好顏沁雪,覺得我死後她立馬就會被扶正。
初春那天,我翻出了十年前的衣裙和首飾,打開了院門。
我對着裴瞻笑意盈盈,一如往昔。
「夫君。」
-3-
「許久沒見你穿成這樣」裴瞻眼裏浮起一絲懷念:
「也許久沒聽你叫我說一聲夫君了。」
我靠到他身邊:「往日夫君身邊女人太多,我喫醋纔不願意去看,是我太過善妒不懂事兒。
「往後不會了。」
裴瞻讚許地點點頭:
「你素日性子溫和,以後跟沁雪也好好相處,她只是脾氣直率了些,並沒什麼壞心思。」
我點點頭:「我做了你往日最喜歡的栗子糕,夫君可要來嚐嚐?」
「栗子糕?」裴瞻眼角眉梢帶上笑意:
「之前好幾次讓你做你都不肯,怎麼突然願意了?」
進屋我把栗子糕拿出來,他咬了一口,眉心舒展:
「還是這個味道,桑寧,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手藝還是一點兒都沒變。
「我還記得我們剛成婚的時候,你也總喜歡穿這身衣裳,我們坐在窗邊我練字,你彈琴,那時候……」
他看向窗外,嘆了口氣:
「可惜後來,你就開始疏遠我了。」
我嘴角笑意不變,把栗子糕遞到他嘴邊,眼神卻嘲諷。
栗子糕是裴瞻最喜歡的點心。
曾經兩情正濃時,我天天都願意爲他洗手作羹湯。
可是後來,新人一個接一個入府。
我還記得他最先納的是個官家女兒。
這些年他一直守着我一個人,那女子剛入府他還在新鮮勁上,着實寵愛了好幾天,寵地她心高氣傲,甚至挑釁到了我面前。
她摟着裴瞻脖子撒嬌:「聽說夫人做的一手好栗子糕,妾身也想嚐嚐。」
我氣得白了臉,裴瞻卻毫不在意對我道:
「樂娘喜歡喫,你就做給她嚐嚐。」
我和裴瞻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做過栗子糕。
這晚我和裴瞻又說了許多話,回憶我們曾經的日子,裴瞻興致很好,一直到天色暗下來還意猶未盡。
身邊的小廝偷偷提醒他:
「侯爺,到點兒了,顏姑娘還等着您呢。」
裴瞻被人打斷,眼底笑容消失,他猶豫着想要起身,我拉住他的手柔聲道:
「夫君,你許久沒來過我這裏了,不如今晚就在這裏歇下吧。」
裴瞻頓了片刻。
我知道,他是在猶豫。
顏沁雪入府以來很快就成了專寵,她又霸道,從來不許裴瞻去別人院裏。
這一年以來,裴瞻每天都去她那,一天不落。
要是讓她知道裴瞻來了我這裏,恐怕又要不高興了。
我落寞地笑笑,鬆開他的手。
「是我多嘴了,別惹得她不高興,你去吧。
「橫豎這些日子都是我一個人過,也早就習慣了。」
我坐在燈旁,頭上的步搖微微晃動,映出燭火寂寥的光。
身後倚秋突然開口:
「侯爺,夫人這些年每天都盼着您來呢,有時候她就一直在門口守着,我們都說您不會來了,讓她別等了,可她每次都說,萬一您來了看着熄燈了就走了呢,夫人一直都等着您呢。」
「倚秋,說這些幹什麼。」我打斷她,勉強笑着起身:
「更深露重,路上讓下人注意些。」
裴瞻看了我許久,嘆了口氣拍拍我的手。
「算了,我今晚留下。」
……
和裴瞻久違親熱,他有些急迫就要拉我歇下。
想來也是,顏沁雪懷了孕,這些日子恐怕爲了保胎不能和他行房事,又不許他去別人屋裏,他應該是憋壞了。
我死死閉着眼,胸腔內翻湧,卻突然聽到外面傳來的聲音。
「侯爺,侯爺!」
裴瞻皺眉起身,卻看到一個小丫鬟正小跑着進來,看了我一眼道:
「姑娘肚子突然疼起來,請侯爺去看看!」
顏沁雪最討厭別人叫她姨娘,所以下人都一直喊她姑娘,裴瞻也都隨着她去。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生氣裴瞻留在我院裏,故意找由頭把他叫回去。
裴瞻不悅,忍了這麼久還被打斷,是個男人也受不了:
「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做什麼?!」
「可是姑娘一直疼得哭呢,侯爺還是去看看吧!」
裴瞻看了我一眼,神色躊躇。
我知道,他心裏第一位肯定還是顏沁雪,縱使我今天用往年的情分留住他,可他的心思卻依舊沒留在我身上。
我慢慢坐起身,攏住衣服,勉強撐起笑:
「夫君,既然顏姨娘身子抱恙,那你就回去看看她吧,她現在懷了孩子,不能動氣。」
裴瞻欣慰:「還是你懂事,我改日再來看你。」
說着就大步跟着丫鬟出去了。
倚秋憤憤道:「一個姨娘,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什麼東西!」
我靠在牀頭,面無表情地看着裴瞻離去的背影。
囂張吧,我倒希望她更囂張一些。
到時捧得越高,摔的纔會越慘。
-4-
顏沁雪這胎的懷相併不好。
顯懷之後,她一日比一日水腫起來,曾經紅潤的面頰開始蠟黃生斑,不盈一握的腰身撐大,就連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也再也穿不上曾經的鞋了。
而我每日都會盛裝打扮,準備一碟栗子糕等着裴瞻下朝回家。
裴瞻留宿在我這裏的時間越來越多,夜裏親熱時,他喘着粗氣撫摸我的腰身:
「……怎麼比剛成婚時身段還好些,真是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我笑笑不語,視線落在牀頭的木盒上。
那是我花重金弄來的息肌丸,這東西是江都王姬李陽華傳給趙飛燕和趙合德姐妹的,塞在肚臍內接融入身體,能夠使女人肌膚潤澤,格外光彩照人。
買的時候那人提醒我:「夫人,這息肌丸主料是麝香,用的時間久了會使女子不孕。」
不孕?
可我早就不能懷孕了。
每次在我這裏留宿過,顏沁雪都會跟裴瞻大鬧一場!
裴瞻煩不勝煩,愈發喜歡到我這裏來躲避。
他總是躺在我膝蓋上輕嘆:
「若是沁雪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話雖然這麼說,可顏沁雪每次說肚子疼要他回去的時候,他也從來都沒拒絕過。
他說țű̂⁸:
「桑寧,沁雪氣性大,她現在懷着孩子,我怕她氣壞了身子。
「你比她懂事,你別跟她計較。」
然後就回到了顏沁雪那裏。
她的任性都是被他縱容出來的。
我知道,在裴瞻心裏,顏沁雪的分量還是比我重。
每次裴瞻從顏沁雪屋裏出來時,她都會特意來找我炫耀。
我從不與她計較。
那天她又來找我,撫着肚子笑意盈盈。
「姐姐,裴郎特意找來太醫給我把脈。
「太醫說,我肚子裏懷的是個男胎呢
「這可是裴郎的長子,若不是姐姐你不能生了,這種福氣也輪不到我。」
她走後,倚秋氣得直揪手帕:「不就是懷了個蛋麼,氣焰就這麼囂張,能不能生出來還不一定呢!」
我喝了口茶:「生,她當然要生出來。」
她不生出來,怎麼能感受我的喪子之痛呢。
-5-
春去夏來,顏沁雪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每日補品流水似的送進她屋裏,光 20 兩銀子一盞的血燕一天就要喝上兩盞。
府裏的好東西都盡着她挑,上到最上好的擺件首飾,下到後院裏每日開得最新鮮的花兒,統統都送去了她屋裏。
一時間她風頭無兩,倒像是成了府裏的正室夫人一樣。
我身邊的丫鬟翠桐打抱不平,偷偷對我道:
「夫人,瞧她那猖狂樣兒,一個教坊出身的妓女,憑什麼能壓到您頭上來!
「這孩子還沒生出來她就狂成這樣,若是真生下個男孩兒來這府裏哪裏還會有您的位置!」
這倒是真的。
裴瞻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後院卻只有幾個女兒,還沒人生下兒子。
若是顏沁雪真的生下了他的長子,以她的受寵程度,恐怕這孩子以後真會被立爲世子,繼承侯府。
到時我就真的難以自處了。
「你有什麼法子?」我看了一眼丫鬟。
翠桐也是一直跟着我的陪嫁丫鬟,算下來也在我身邊十年了。
她打量了一下四下無人,附聲在我耳邊:
「夫人,奴婢老家的夫人絕孕都用血管鵝毛,這鵝毛拔下後選七支裏頭帶血的燒成灰,在家百草霜三分,女子服用後永不受孕,靈驗得很!」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我勾脣:「那這事兒就交給你,若是事成,我重重有賞。」
翠桐笑着應下。
第二天,我把裝着一碟栗子糕的木盒遞給翠桐。
「把這栗子糕送去給顏姨娘,務必要親眼看着她喫下去。」
……
顏沁雪肚子疼起來的時候,裴瞻正在我屋裏休息。
夜裏滿院的燈都亮了起來,裴瞻急急忙忙去她屋裏,才發現她已經疼得嘴脣青白,滿臉冷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裴瞻趕緊拿了牌子去請太醫,怒急訓斥下人:
「怎麼回事兒,昨日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兒!」
下人們跪成一排,那個當日打過安安的嬤嬤膝行出來指着我道:
「姑娘今日喫的喝的都和往常一樣,也沒出院子,她就是喫了夫人送來的一碟栗子糕才這樣的!」
「可有此事?」裴瞻皺眉看向我。
「千真萬確!」嬤嬤大聲道:「那糕點是夫人院裏的翠桐送來的,侯爺您不信可以問她!」
還沒等我說話,翠桐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用力磕起頭來,哽咽道:
「侯爺,是夫人逼我在糕點裏下藥的,她說顏姑娘現在就得寵至此,若是生下男孩繼承世子之位,恐怕她以後就無地自處了,夫人生不了孩子所以一直對顏姑娘懷孕耿耿於懷,她逼我下藥我不敢不從,求侯爺饒命!」
一連串的話我甚至都沒有插嘴機會,顏沁雪已經哭了出來,咬着嘴脣慘白:
「姐姐,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也不想讓別人的孩子活嗎?
「你爲何要狠毒至此!
「裴郎,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如果孩子沒了,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裴瞻心疼地抱住她,輕柔地擦掉她眼角的淚,再回頭時眼底已經是一片冷漠。
「顧桑寧,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苦笑:
「夫君既已認定我下毒,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我說沒做過,夫君會信嗎?」
裴瞻面色漸寒:「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蛇蠍心腸,看來平日你的大度全是裝出來的。
「你自己沒有孩子,就要害死別人的孩子,何其歹毒?!」
他說着怒氣迸發,狠狠一掌扇在我臉上!
這一巴掌用了絲毫沒有收力,我被打得歪倒在一邊,眼前一黑,口內腥甜,一口血吐了出來,耳邊嗡鳴一片,什麼都聽不清了。
「你這樣的賤人怎麼配當一府主母,我今日便寫休書休了你!」
他說罷就要起身,我哀婉地看着他,嘴角流血,一言不發。
我突然想起成婚前一夜,裴瞻翻了我的院牆敲我的窗戶。
我受驚:「我娘說成婚前不能見面,你怎麼來了?!」
少年裴瞻隔着窗子遞過一枝桃花:「剛纔路過這片桃林,看桃花看得正好,你不是最喜歡桃花嗎?」
我接過那桃花,他小聲道:「其實是我想你了。」
仲夏之夜,桃花泛起淡淡的香。
我們就這麼隔着窗子對坐,他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溫柔地不像話。
「我一想到我們要成婚就開心得睡不着,桑寧,往後你就是我夫人,我是你夫君了。」
我心內悸動,不知爲何又有些說不出的心慌,小聲問他:
「裴瞻,你往後會一直對我好嗎?你會不會以後喜歡上旁人啊?」
十九歲的裴瞻聲音清朗而堅定:「桑寧,我發誓,我只喜歡你一個人,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年少時的誓言太真心,也太短暫,像是激烈的火,轉瞬就熄滅殆盡。
我入門三年後,他開始納妾。
此後七年間,他後院小妾十餘人,再沒提起過當年的誓言。
然而此時,我卻突然沒來由地想起那一夜。
世事無常。
人心易變。
裴瞻已經走到桌前,寫下休書二字。
顏沁雪得意地睨着我,翠桐縮在地上不敢跟我對視。
就在裴瞻馬上要寫完休書時,一邊的太醫突然皺眉:
「姨娘的脈象一切正常,並無中毒跡象。」
裴瞻一愣:「什麼?」
太醫拱了拱手:
「侯爺,姨娘並未中毒,至於腹痛……」他委婉道:
「許是心緒起伏,只要靜養即可。」
「不可能!」顏沁雪睜大眼:「我分明喫了她送來的栗子糕,你一定是把錯了脈!」
太醫眉心蹙起:「老朽在太醫院行醫三十年還沒誤診過,姨娘若是不信,就另請高明吧!」
說罷甩了袖子就要走。
「這是怎麼回事!?」裴瞻拿着休書寫也不是不寫也不是,視線落在翠桐身上。
翠桐慌亂起來:「這怎麼可能,明明那栗子糕是我親眼看着顏姑娘喫下去的……」
我捂扶住倚秋的手慢慢起身,淡淡道:「你親眼看着她喫下去,便斷定我一定下毒了嗎?
「翠桐,我從來沒虧待過你,你爲何要這樣冤枉我?」
「我沒有,是你下毒了,你分明說過要下毒的!」她崩潰大喊!
場面一度混亂起來,裴瞻揉了揉眉心,揮手讓下人把翠桐家裏人帶來。
下人在翠桐家裏搜出了一百兩白銀的銀錠,還有幾件華麗的金銀首飾,都是顏沁雪往日帶過的。
翠桐蒙了,臉色一片慘白:
「不可能,我明明把那些首飾都當了,怎麼可能——」
她猛地住口。
翠桐弟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跪在地上給裴瞻磕頭:
「這些錢都是我姐姐拿回來的,她說顏姨娘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說只要讓她誣陷夫人還會再給她一百兩,這些首飾都是顏姨娘給她的,侯爺饒命啊侯爺,此事是她一人所爲,與我們無關啊!」
翠桐眼見瞞不過去了,她幾欲暈倒,咬着牙指着他手指顫抖:
「若不是爲了給你還賭債我何至於背主,你這個畜生!」
「呸!都是你連累了我們一家,你要死自己去死,別拉着我們!」這一家子亂在一起,好不容易纔被分開,翠桐受了刑終於忍不住吐出了實情。
裴瞻最近來我這裏越來越多,顏沁雪早就慌了神,生怕我奪了她的寵愛。
翠桐弟弟在外欠下了幾百兩銀子的賭債,顏沁雪用給她弟弟還賭債收買了她,讓她蠱惑我下毒。
我把送糕點的事情交給她,她在栗子糕裏放了少量血管鵝毛,把握好了既不會影響身子,又能被診斷出現了毒的量。
可她不知道,在她提議下毒那一刻,我就察覺了不對勁。
我用無毒的栗子糕替換了被翠桐下毒的那碟,又把她送去典當的首飾都買了回來。
最後用一千兩銀子的銀票換來了她弟弟的背叛。
那樣的賭徒,有奶便是娘,只要能拿到錢過足賭癮,又怎麼可能在乎自己的親姐姐?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他姐姐的錢是哪兒來的,那套說辭都是我讓他說的。
不得不說顏沁雪真是豁得出去,居然敢用自己的孩子做賭注來除掉我。
我垂眸,左側面頰高高腫起:「夫君,翠桐是跟我說過下毒,可我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
我抬頭,哀哀注視着他,眼底溢滿淚水:
「那也是你的孩子啊,我永遠都不會害你的孩子。」
裴瞻怔住。
半晌,他伸手輕輕觸碰我的臉頰:
「疼嗎?」
我咬脣:「不疼。」
裴瞻扶我起來,把我摟進懷裏,眼底一片疼惜:
「是我錯怪你了,你會不會怨我?」
我搖頭:「夫君也是着急,我怎麼會怨你?」
他愧疚極了:「你總是這樣懂事。」
「夫君,我——」顏沁雪還要再說話,裴瞻使了個眼色,身邊的丫鬟走到顏沁雪面前用手帕蘸水用力擦她的臉。
她青白麪容上的粉被抹掉,露出下面紅潤的肌膚。
裴瞻眸色凜然,滿眼失望。
「我一直以爲你只是任性驕縱了些,沒想到你的心思居然這麼深。
「桑寧從來不曾和你爭搶過什麼,她這樣良善的人,你居然都善妒如此,容不下她。」
「不,不——」顏沁雪慌亂起身,這下子是真的臉色慘白了。
她身邊的李嬤嬤用力跪在地上磕頭,額頭很快磕出了血:
「侯爺,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和姑娘無關啊!姑娘對您一心一意,她肚子裏還懷着您的骨肉,侯爺要罰就罰我吧,都是老奴糊塗油蒙了心,老奴看您總是去夫人院裏,姑娘一個人在屋裏傷心,這才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啊!這都是老奴指使的,姑娘她並不知道啊!」
我簡直要笑了。
顏沁雪不知道?這真是把屋裏的人當成傻子了。
不過這老東西倒是忠心耿耿,她是顏沁雪的奶媽,聽說顏沁雪被賣入教坊的時候她每日織布刺繡,只爲了能早日把她贖出來。
進府之後,裴瞻特意把她也帶了回來讓她繼續伺候顏沁雪。
兩人感情深厚,情同母女。
良久,裴瞻冷冷地道:
「顏姨娘誣陷夫人,心思惡毒,今日起禁足三月,沒我的命令,不得出房門一步!」
「李嬤嬤蠱惑主子,亂棍打死。」
我手指掐進掌心。
僅僅是禁足三月,他終究還是不忍心。
讓李嬤嬤頂了罪。
「侯爺,侯爺不要啊侯爺,李嬤嬤多年照顧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不能沒有她,侯爺——」顏沁雪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淚如雨下。
裴瞻一言不發,他身邊人會意,把李嬤嬤拖了出去。
院子裏很快傳來了痛苦的尖叫哀號和棍棒擊打人體聲,很快那慘叫弱了下去,最後歸於平靜。
一個下人走進來:「侯爺,李嬤嬤已經死了。」
顏沁雪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兒來。
一旁的張軻死死盯着我,眼神怨毒。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應該都不是顏沁雪的主意。
她雖然一貫囂張惡毒,卻是個沒腦子的蠢貨。
這應該是張軻給她出的主意。
張軻被革除功名,子孫三代不得再科考,如今當侯府管家已經是他最好的出路。
顏沁雪是她表妹,她生的孩子就是他的侄子,他們一榮俱一損俱損。
我回視他,直到他低下頭來。
就ṱű₆是ţù⁺他,當初攔着下人向我求救。
若不是他,我的安安或許還能救得回來。
我握緊拳頭。
-6-
裴瞻這次沒有心軟,不管顏沁雪怎麼哭求都沒放她出來。
禁足這些日子,他每日都待在我房裏,我們感情漸篤。
他帶我去獵場打獵,走着走着,我們走到了一處熟悉的山澗潭水。
他感嘆道:「你還記得這裏嗎?」
我眉梢帶笑:「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是我們成婚第一年。
裴瞻母親早亡,他父親娶的繼室爲了讓自己兒子繼承侯府,便趁裴瞻出來打獵時找人圍殺他,他那時身中三箭,被逼得掉進深潭。
那是寒冬臘月,他那時早就力竭,身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有餘力的也都怕死逃走了,只有我帶着一身的傷毫不猶豫地跳下水去救他!
冬日的潭水真冷啊,先是刺骨的疼,像是成千上萬根針扎進身體。
然後漸漸地,那疼痛變得麻木,身上彷彿有千斤重,動一根手指都難。
我死死咬着牙,來不及感受脣齒間的血腥氣,用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等把裴瞻推上岸時,我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撒手就要沉下去。
若不是正好趕上援兵到來,我恐怕就要死在那裏了。
等我醒來Ŧŭ⁸時,裴瞻正紅着眼坐在我牀前,一邊的大夫捋着鬍子搖頭。
「怎麼了?」我出聲才發現聲音沙啞地不成樣子,腹中遲緩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我下意識弓起身子。
裴瞻閉上眼,神情苦澀:
「太醫說,你已經懷孕一月有餘,孩子……沒能保住。」
我如遭雷擊,半晌勉強撐起一絲笑:「沒關係,孩子再重要也沒你的命重要,再說我們還年輕,往後還會有孩子。」
裴瞻不忍心地避開我的視線,眼底通紅一片,聲音嘶啞:
「太醫說,你受傷太重,又受了寒,往後恐怕——」
他哽咽道:「往後恐怕再不能有孕了。」
我愣住了。
許久後,我咳嗽起來,那咳嗽越來越止不住,直到我感覺喉頭一股液體噴湧而出。
我呆呆低頭,纔看到胸襟血點斑斑。
裴瞻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淚跪在我牀邊,死死握住我的手。
「桑寧,往後我們過繼一個孩子在你膝下,我會把他視如己出,我一輩子不會要別的孩子,只守着你們,咱們——咱們——」
他說不下去了,淚如雨下。
那之後第二年,他納了第一個小妾。
小妾給他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
大概是這段往事又勾起了裴瞻對我的內疚,他開始愈發寵愛我。
顏沁雪禁足的三個月,他只去探望過幾次,從未在她那裏留宿。
所有人都以爲顏沁雪失寵了。
直到三個月後,她誕下了一個男孩。
那是裴瞻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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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這個孩子確實長得玉雪可愛,又十分健康,虎頭虎腦的招人喜歡。
小胳膊一伸出來肉擠得像一截蓮藕似的,白白淨淨。
安安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她的母親只是個丫鬟出身,身子瘦弱早產,生出她來也跟小貓兒似的一團兒,小小的,哭聲都細細的,大夫看了直搖頭,說不一定能養大。
是我每日每夜把她帶在身邊,她不喫奶就一口一口灌進去,絞盡腦汁給她熬藥膳補身體,才把她養ṱũ̂₍得和正常孩子一樣活潑健康。
顏沁雪躺在牀上身體虛弱,難得見她不再驕縱跋扈,眼神柔和下來看着那孩子,充滿了做母親的歡喜。
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孩子。
我知道這一刻,她可以爲這個孩子做任何事。
我太明白當母親的心思了,當一個女人有了孩子,她就有了軟肋。
而當一個母親失去孩子,她就只剩下了無所畏懼。
……
顏沁雪恢復得很好,生下孩子兩月有餘就恢復了身段兒,臉上也白淨起來。
裴瞻很重視他的長子,給他取名君珩,取自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意爲純潔的美玉。
那孩子也實在爭氣,從不愛哭,見人就笑,尤其喜歡裴瞻。
自從他出生以來,裴瞻逐漸就漸漸少來找我了。
經過西院時,我經常能聽到孩子咯咯的笑聲,透過院門,裴瞻正抱着孩子在院裏曬太陽,顏沁雪在一邊笑着看他們,眉眼柔和。
當真是喜樂安康的一家三口。
東院又變得安靜冷落下來,有眼色的下人們都開始去西院獻殷勤,所有人都知道我生不了孩子,而顏沁雪生的長子必定就是侯府將來的主人。
顏沁雪開始越來越囂張,甚至跟裴瞻要起了我的院子。
她說東院日頭好,對孩子有好處,要跟我換院子。
裴瞻一開始不同意,張軻勸他:
「侯爺,小公子是您的長子,也是您唯一的兒子,一切都該以孩子爲重,想必夫人一定會理解的。」
裴瞻覺得有理,當晚就來找我。
「她說得也有道理,君珩還小,東院暖和些,你就先去西院住吧。」
我還沒說話,倚秋已經忍不住了:
「侯爺,自古哪有正室住西院,姨娘住東院的道理,傳出去還讓夫人怎麼做人?!」
我伸手製止倚秋,輕聲道:
「沒關係,孩子重要,夫君不要爲難,我今日就搬。」
裴瞻有些感動,這晚又留在了我這裏。
「桑寧,你真是大度,往後我一定會補償你,你想要什麼儘管說。」
我靠在他懷裏,看着他的下巴:「夫君,你曾經說後院裏女人生了孩子就抱來給我養,這話還算不算數?
「顏姨娘如今生了孩子,能送來我院裏養着嗎?」
裴瞻沉默了。
許久後,他臉上笑容淡去:
「那是沁雪親生的孩子,懷胎十月,她怎麼捨得?
「桑寧,別爲難我。」
我揚起脣角:「不過是玩笑話罷了,我怎麼捨得爲難你?
「我不要孩子,只要你多來我院裏陪陪我就好。」
-8-
裴君珩聰明得很,才八個月時就開口叫了父親,一週歲時竟然就能背詩了。
裴瞻大喜,他本就對這個孩子十分上心,每日都要親自帶着,現在更對這個更是愛到了心坎裏,京城人人都說平昌侯的長子天賦異稟,將來必然大有作爲。
老平昌侯軍功卓絕,先帝賜他三代不降侯位,如今裴瞻迫不及待要爲裴君珩請封世子,顏沁雪每天臉上都掛着笑容,不管去哪兒裴瞻都帶着她,一時間旁人只知道平昌侯府的顏姨娘,不知道我這個正室夫人了。
裴瞻對我的興致也逐漸弱了下來,曾經的寵愛不過是回憶往昔,再加上顏沁雪那陣子懷孕身子不便。
如今往昔已經回味完了,顏沁雪也恢復了,他就不用再寵愛我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瞻不會讓他的長子是個姨娘出身。
他早晚會休了我,扶正顏沁雪。
這一天比我預想中的到來要早。
裴瞻來到我院裏,躊躇許久後道:
「桑寧,你一向懂事。」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我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
曾經是孩子。
後來是院子。
現在是名分。
顏沁雪真是一點兒東西都不肯留給我。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懂事?
就因爲我不爭不搶,就因爲我所謂的懂事,我就該一步步忍讓嗎?
我抬頭:「平妻不可以嗎?」
裴瞻側臉避開我的視線:「……沁雪不肯,平妻說是平妻,到底傳出去不好聽,君珩往後是侯府世子,他的出身不能有瑕疵。」
「那把他抱來給我養着呢,他也可以有正室夫人的母親。」
裴瞻皺眉:「桑寧,孩子是沁雪千辛萬苦生下的,你怎麼能想着把他從母親身邊奪走,沁雪該有多難過,你也是當過母親的人,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原來他知道。
他知道一個母親被奪走了孩子會有多難過。
可是我的安安死了,他從沒在意過。
因爲他不愛我,也不愛安安。
他愛的是別的女人,和跟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年少時的情愛就像春天開出的花,盛放後就開始凋零,最後爛在一地污泥裏。
現在他的花園裏,早就有新的花開了。
裴瞻握住我的肩膀:「往後你只是名分是妾,該給你的Ťű̂⁻一樣都不會少,君珩長大了也會孝敬你,桑寧——」
「侯爺,侯爺!——」
他的話頭被打斷,張姨娘衝進來跪倒在地上:
「侯爺,顏姨娘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您的!」
在裴瞻目眥欲裂的神情中,她昂首道:
「那孩子是顏姨娘與人私通的孽種!」
-9-
東院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裴府所有人都到齊了,一衆妾室都跪在地上。
張姨娘捂着高高腫起的臉頰,那是裴瞻剛纔打的,他勃然大怒斥責張姨娘胡言亂語。
「你有什麼證據?!」
張姨娘卻只是冷笑:「顏姨娘進府之後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她那表哥也帶進來,說什麼表哥,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哥哥呢,我好幾次看見晚上他進了顏姨娘的屋裏,這孩子肯定是個野種!」
裴瞻猛地看向顏沁雪,面色鐵青:「可有此事?」
顏沁雪睜ẗũ⁴大眼:
「裴郎,她是在誣陷我,我沒有!」
她惡狠狠瞪向張姨娘:「賤人,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爲什麼要害我!」
張軻也趕緊跪下:「侯爺明鑑,我和沁雪乃是兄妹之情,從無逾矩啊!」
「有沒有的,滴血認親就知道了!」張姨娘抓住裴瞻衣襬:
「侯爺,侯府百年家業可不能一朝拱手讓給這對狗男女啊!」
裴瞻沉默許久,對顏沁雪道:
「你放心,我會還你一個清白。
「拿碗來。」
我讓下人拿了碗,倒了水。
裴君珩第一次見這種場面,嚇得哇哇大哭,張開手要裴瞻抱。
裴瞻沒抱他,伸手拉過他的手用針刺入,將自己的血和他的血一起滴入水中。
兩滴血液融在水裏,卻涇渭分明。
顏沁雪在看到那碗水時又驚又怒,幾乎破了音: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裴瞻垂眸看了一會兒,突然抬頭與我對視,眼神鋒利,帶着冷漠和審視。
我平靜與他對視。
片刻後,他對身邊一直伺候他的小廝書墨道:
「去廚房再換一隻乾淨的碗來,你親手倒上水。」
我站在一邊,低頭不語。
我知道,裴瞻是不信任我。
或者說,他從來都沒信任過我,顏沁雪和孩子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他會想盡辦法爲她們脫罪,他會站在她和孩子面前替他們懷疑所有人。
書墨很快端着一碗水回來:
「侯爺,我親手刷的碗放的水,您要不要再看看?」
他跟了裴瞻快二十年,是裴瞻最信任的心腹,裴瞻擺手,再次把血滴進碗裏。
裴君珩從沒受過這種委屈,號啕大哭。
兩滴血好像中間隔着楚河漢界,對峙佔據碗的兩邊。
顏沁雪臉色血色盡數褪去:
「不可能……這不可能……」
裴瞻一言不發看着那碗水,良久突然暴起一把把碗摔碎,然後把懷裏的裴君珩摜在地上,面色陰沉地看向顏沁雪:
「你還有什麼話說?」
顏沁雪哭得梨花帶雨:「裴郎,是她們冤枉我,一定是有人在水裏動了手腳,我真的沒有,君珩就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怪不得。」裴瞻冷笑,眼底卻一絲笑意都沒有:
「怪不得你一進府就立刻要把你這表哥弄進來,原來是爲了方便你們私會,你這個賤人!」
他一巴掌扇在顏沁雪臉上,顏沁雪連聲音都沒發出來就被扇地委頓在地上,嘴角裂開鮮血直流,霎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把顏姨娘關進柴房,不許給她喫喝」
裴瞻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張軻:
「姦夫拉出去,亂棍打死!」
小小的裴君珩哭得眼睛都腫了,起身想抱裴瞻大腿:
「父親,父親——」他奶聲奶氣哽咽着。
裴瞻毫無感情地視線落在他身上,一雙黑眸沉沉。
「這個野種,拉出去一起打死。」
顏沁雪猛地瞪大眼,開口正想說話,一口血卻先噴了出來!
她面上漲紅,隨後又褪成慘白,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10-
張軻是個文弱書生,裴君珩是個小孩。
兩個人沒打幾下就有進氣兒沒出氣兒了,尤其是裴君珩,聽說死前還一直在喊着:
「父親,父親。」
可裴瞻絲毫沒有心軟,硬生生讓人把他倆都打成了肉泥,可見心中之恨。
被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背叛,還生下了野種,屈辱和憤怒已經徹底衝昏了他的頭腦。
裴瞻讓人把他倆的屍體扔出去餵狗。
我偷偷找人收殮了那個孩子,買了一口小棺材下葬。
他是無辜的,可我的安安也是無辜的。
我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可我既不害怕,也不愧疚。
我是個惡人,以後死了大概也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可我不在乎。
我的孩子死了。
我只想讓害死她的人,也嚐嚐痛不欲生的滋味兒。
窗外銀月如鉤,樹影婆娑。
我把一匣金元寶遞給書墨:
「今天的事兒,有勞了。」
書墨搖頭不肯收:「這是奴才的本分。」
「拿着吧。」我嘆氣:
「聽說你快娶親了,你姐姐泉下有知也會希望你能過得好些。」
書墨眼圈兒一紅,朝我行了個大禮,拿着木匣走了。
我也是偶然間才知道,書墨和當初被顏沁雪活活打死的那個妾室是姐弟的。
當年大旱,他們爹孃爲了省口飯給孩子喫,硬生生把自己活活餓死。
兩個孩子被流民衝散,自此沒了音訊聯絡。
書墨運氣好些,男孩子長得好,又聰明伶俐,被老管家買了下來送進府裏給裴瞻當小廝。
他姐姐運氣不好,被賣進了妓院,十幾年後被裴瞻看上納了妾。
她被打死前幾日,姐弟兩人剛剛相認。
裴瞻不知道此事,他不知道他一直信任的心腹一直在跟我私下聯絡。
這個報仇計劃,是我們一起擬定的。
第一碗水是我盛的,裏頭放了清油,融進水裏看不出來,卻能使親生父子亦能血液不相融。
裴瞻懷疑我,讓書墨又去換了一隻碗。
他哪裏知道,那碗水裏,也有清油。
「夫人。」倚秋附在我耳邊:「張姨娘剛纔來了,說要見夫人呢。」
我擺擺手:「你去告訴她,那件事兒從此我會爛在肚子裏,讓她放心。」
倚秋點點頭走了。
其實偷人的不是顏沁雪,而是張姨娘。
她生性不甘寂寞,偷偷和府裏的馬伕好上了,被倚秋撞見告訴我。
這次的事兒是我威脅她做的。
如今交易兩清,我也不會反悔。
……
我去柴房看顏沁雪的時候,她正對着牆壁發呆。
不過幾日,她已經瘦了許多,原本靈動的美眸變得木然,曾經的驕縱不再,我一進來她就瑟縮到了角落裏,顯然是捱打挨怕了。
奇怪的是,見了我她的眼裏倒逐漸清明起來,她衝過來想要抓我:
「夫人,求你去告訴侯爺,我沒有偷人,我真的沒和旁人私通,君珩真是他親生兒子,你告訴他啊!」
她還不信裴瞻會狠心成這樣,真的會打死裴君珩。
「親生不親生也沒用啦。」我笑意盈盈道:
「那孩子已經被活活打死了,小孩兒骨頭軟,死的時候都快成一攤爛泥了,臨死之前還一直喊着父親母親,嘖嘖,真是可憐。」
顏沁雪愣住了。
許久後,她突然大叫一聲,雙手死命抓住自己的臉,很快臉上就被她抓住深深的血道子:
「不可能,不可能,裴郎不會那麼狠心——
「君珩是他親生骨肉,他怎麼會——你是騙我的,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呢?」我走到她耳邊,俯身道:
「那清油是我親手放進水裏的,他相信得不得了呢,居然把自己的孩子給活活打死了。
「顏沁雪,失去孩子的滋味兒怎麼樣?」
她猛地回過神,目眥欲裂:
「你是因爲那個孩子,是你,是你在故意陷害我!」
「是啊。」我居高臨下漠然看着她:
「從你害死安安那一刻,我就每日每夜都在等着今天。
「一命抵一命,你殺了我的孩子,那就用自己的孩子償債吧。」
「啊——」顏沁雪爆發出尖利的嘶號,眼裏沁出血淚,整個人狀似瘋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抽搐起來,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兒,用頭撞牆,似乎想用身體的疼痛來抵消心裏的痛苦。
可一切只是徒勞。
她滿臉是血,伸手想要抓我,眼底ṱú₆燃着滔天的恨意,我絲毫不懷疑這一刻她想要生啖我的血肉。
因爲曾經,我也一樣。
「顧桑寧,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
她聲音嘶啞,是已經號出了血。
可是周圍的人已經被書墨清空了,沒人會再聽到她的慘叫。
我欣賞了一會兒,施施然走了出去。
一片雪花落在我肩膀上,倚秋撐起傘。
又到一年冬天了。
-11-
下了一夜的雪,早起時,院裏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
顏沁雪的屍體是在花園裏被找到的。
她開了柴房的門,想去找裴瞻,裴瞻沒出來,她就一直跪在雪地裏流着血淚在等。
她以爲裴瞻會捨不得,可她不知道,裴瞻那日壓根就沒回府。
他又開始流連青樓,看上了另一個姑娘。
她就這麼活活凍死在了大雪夜裏,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裴瞻知道消息後沉默了許久,讓人把她下葬了。
臘月時,裴瞻又迎娶了新人。
有幾分像我,似乎又有幾分像顏沁雪。
小姑娘年紀輕輕卻懂事兒,受寵卻絲毫不焦躁,每日都來陪我說話。
很快到了冬日圍獵,裴瞻帶了我去,我穿着年輕時的紅獵裝。
那是我當年救下裴瞻時穿的衣服。
裴瞻卻反應淡淡,好像已經記不起來了。
我們一路追着一隻鹿,又回到了曾經的那處深潭。
潭水早已結冰,我走過去,指着下面道:
「夫君你來看,這底下好像有魚呢!」
裴瞻不疑有他,下馬走到我身邊:
「是嗎,哪裏——」
他身後,我用力一推!
裴瞻反應不及,冰面被砸開一個大洞,他猝不及防掉進水裏!
「你——」他又驚又怒:
「顧桑寧,你瘋了不成?」
我只是裹着披風站在岸邊淡淡看着他,在他游到岸邊時一次一次用箭把他逼回水裏。
寒冬冰冷的潭水裏,很快,裴瞻就開始力竭,他哀求道:
「桑寧,我是你夫君啊,我們夫妻這麼多年,你爲何非要我死?
「是因爲那個孩子嗎,還是因爲顏沁雪那個賤人?」他甚至已經不記得安安的名字了,像條狗一樣求我:
「你救我上來,往後後院的女人生的孩子我都送到你院裏養好不好,不——我把她們都休了,以後我只守着你,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好好過日子!」
再聽到這句話時,我作嘔不已。
我走到湖邊對着他揚起一個帶着惡意的笑容:
「裴瞻,你不知道吧,顏沁雪根本就沒背叛過你,那個孩子就是你的親生骨血,他是你的長子,也是你唯一的兒子, 最後卻被你親自下令活活打死,你可真是狠心啊。」
裴瞻一頓:「什麼?」
隨後他破口大罵,大概也是知道我不會饒過他了,慘白着臉怨毒地死死盯着我:
「顧桑寧, 你這個惡毒的賤婦,你不得好死, 我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這個賤人……」
我就這麼看着他再也掙扎不動, 慢慢沉進冰冷的湖水裏。
活活凍溺而死。
他沒有親手害死我的安安, 可如果不是他把顏沁雪寵得這樣歹毒驕縱, 我的安安也不會死。
他也得爲我的安安陪葬。
-12-
平昌侯圍獵時失蹤已經成了京城的舊聞。
大家討論了一陣子, 說他可能是被野獸叼走了,或者失足落入了哪個深澗。
總之找了一陣子找不到後,府裏就掛上了白皤。
一個月後,裴瞻新納的小妾查出了身孕。
八個月後, 她生了一個兒子。
我去看她時,她強撐着身體給我跪下, 求我把這孩子養在我院裏。
「妾身自知出身低賤, 這孩子跟着我往後也要被人戳脊梁骨,求夫人可憐可憐我們娘倆, 就把他養在您的膝下吧。」
她倒是聰明, 知道她的孩子要平安長大, 需要我這個倚仗。
她只是不能親手撫養孩子長大,可只要孩子能順利成年, 往後也不會忘了孝敬她這個親孃。
我俯視她:「你懷胎十月把他生下來, 但往後他會在我身邊長大, 把我當作母親, 你也願意?到那時你不會後悔?」
她搖頭:「妾身絕不後悔。」
孩子很可愛,冰雪聰明, 而且長得並不像裴瞻。
我給他取名爲朝, 寓意新生。
三個月後,我爲他請封了侯位。
往後, 他就是新的平昌侯了。
……
草長鶯飛, 轉眼又是一年春日。
我把銀子送到慈安堂時,問慈安堂的管事嬤嬤:
「孩子們都怎麼樣,可有生病的?」
她笑着對我道:
「託福人的福,孩子們都好得很呢。
「夫人可要來看看?」
我跟在她後面,看着慈安堂裏的孩子一個個活潑可愛, 正在嬉笑打鬧, 滿臉的天真無邪。
安安沒了以後,我就出錢建了這個慈安堂, 收養無家可歸的孤兒。
這裏面多是女孩兒, 偶也有生病殘疾的男童。
路過拐角,我正要往外走,腿卻突然被人抱住。
我低下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扎着紅頭繩的小腦瓜兒,小黑手在我月青色的襦裙上留下灰痕。
嬤嬤大驚,衝上來就要把孩子抱走:
「做什麼,不可無禮!」
小孩兒仰起頭, 黑葡萄似的眼前直勾勾看着我,奶聲奶氣道:
「你是誰?我好像曾經見過你的。」
我看着那雙曾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眼睛,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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