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蟬

這天我在守當鋪時,太子喬裝打扮地進門來了。
他問我:「三年前的臘日,可有個叫冬蟬的姑娘,來店裏當過東西?」
我印象深刻。
那日正值太子大婚,滿城喜慶燈籠。
那姑娘來當的不是寶物,而是此生爲情所流的最後一滴眼淚。
太子攥緊手心,聲線發顫:「她往哪兒去了?」
我笑道:「我就說姑娘名字取得不好,夏蟬啊,又怎能活過冬天?」

-1-
京城城西有家百年當鋪。
其實不止百年了,生意一直火熱非凡。
可當貨也可買貨。
來店裏當賣什麼的都有。
但店裏一直有個奇怪規矩:
「只當客人此生最後一件寶物。」
據說這家當鋪有個世代祖傳的奇能,能通過當貨人當掉的東西,看見客人此前十餘年的過往。
我爹是方圓百里的名醫,一手醫藥救人無數。
我娘是這當鋪的掌櫃,前幾年她嫌膩了,就甩手交給我去管。
幸好我也繼承了能通過寶物看客人過往的本領,還不至於丟人現眼。
我手中的寶物無數,不過收到過最奇怪的,還得是三年前來當鋪當貨的姑娘。
那天是臘八時節,聽聞再過兩日,太子便要成親了。
恰逢天下了大雪,路上幾無行人。
那姑娘身着單薄,眉眼隱匿在飛雪和青絲當中,只露出溢血的蒼白嘴角。
她幾乎是扶着牆走過來的ŧü₂。
她當的不是別的,卻是一滴淚。
雖說我家有世代祖傳祕法,一滴淚也可封存完好。
可當鋪裏的人都納悶,面面相覷,暗自嘀咕着這也能當嗎?
夥計問她:「我們這當鋪規矩,和別家不同,姑娘可知?」
我們當鋪裏,客人要當什麼都好,哪怕是一個貝殼、一雙筷子,都可給當。
來我們這裏的許多客人,是不打算把東西要回去的。
如果不打算要回去的,當鋪可讓客人自己開個價,將來若是有人來買,以這價格能賣出去,我們就會將賺到的部分錢送還到客人手中。
往往來我們店裏買貨的,只是想聽這貨物的主人此前的故事,想知道些什麼真相罷了。
「是,就一滴淚。」那姑娘說。
姑娘還年輕。
所以當我將眼淚封存起來後,我透過她的眼淚,幾乎看盡她過往短暫的一生。

-2-
眼淚中的冬蟬姑娘看起來還很小。
夜晚,她在鄉間田野中,追着螢火蟲跑,手中提着一盞花草糊的漂亮燈籠。
她踩到了什麼東西。
低頭看去時,冬蟬大概不會猜到,今晚她救起來的男孩,會是今後的太子。
她也不知道宮中發生叛變,此時早已大亂。
她只擔心男孩死了,於是拍着他的臉一遍遍喊他。
那一路回奶奶的茅屋裏,她都是揹着他,一步一個泥腳印,踩着回到家的。
她救回來的是個小啞巴,一整年都不會說話。
一年後,小啞巴會說話了,在她低頭摘蘑菇時,他喊她的名字:
「冬蟬。」
她才知道,他叫雲祁。
後來長高了的少年在她十六歲生日那天,送給她一條親手編織的紅手繩,支支吾吾紅着臉說不出話來。
冬蟬沒有立刻接過手繩:「你喜歡我,是不是?」
雲祁點點頭。
「永遠都喜歡?」
他又點頭:
「永遠都喜歡。」
「喜歡到什麼程度?」
雲祁想了想,說:「阿蟬將來能嫁給我嗎?」
冬蟬也想了想,說:
「祁哥哥,我家四代人,都從未有過納妾的事。阿蟬心眼小,眼底容不下別的姑娘。
「祁哥哥若是想和我成親,就一生不許納妾,我也一生都會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
夏日的風帶來鳥語花香,連帶着少年的話也滿是急切:
「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我發誓決不納妾,阿蟬也只許嫁給我,好嗎?」
冬蟬這才笑了,接過他送的手繩。
再後來,皇宮裏來人了,將雲祁接走了。
臨走前,他說:「阿蟬等我兩年,我定來接你。」
兩年期到,他果然如期而至,他成了太子,來接她入宮。
又過了兩年,太子要娶妻了。
太子妃不是她。

-3-
那滴眼淚已在櫃子裏塵封了三年。
當鋪裏,別的貨物都已賣得差不多了,只有這滴淚還存着。
在我險些以爲,永遠都不會有人來買它時,當鋪裏來了個貴客。
貴客來的這日,也是個臘日,天空飄着鵝毛大雪,很是生冷。
我坐在木椅上打瞌睡時,被貴客身旁僕人打扮的帶刀男子叫醒了:
「你是這兒的掌櫃嗎?
「掌櫃的!醒醒!」
僕人這一拍,把我從夢中驚醒,一時屁股沒坐穩,徑直滾到櫃角處,磕撞到了額角:
「唔。」
我揉着腦袋,迷迷糊糊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扒拉在櫃檯上,睜眼就對上一雙清俊鳳眼。
貴客一身銀白色錦衣沾染落雪,也襯得眉眼冷清。
只一眼,我就認出來。
這人就是我透過那滴眼淚看到的太子云祁。
我假裝不知,笑吟吟地爬站起來:「失敬、失敬,不知公子是想當貨呀,還是買貨呀?」
太子慢慢開口:「我想來打聽一下,三年前的臘日,可有個叫冬蟬的姑娘,來這裏當過東西?」
他的眼下有淡淡烏青,問這話時,手心微微攥緊,下顎也繃得發緊。
冬蟬?
這名兒可熟。
「有的,有的。」我笑道,「有當東西,存這裏可久了。」
太子像被冰雪凍住了,彷彿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當了什麼?」
「公子稍等。」
我彎下身子,把壓箱底的東西取出來:「喏,是這個。」
貨物亮出來了。
是一條草編的項圈,懸垂着一顆琥珀般的珠子,裏頭封存的一滴淚,跨越蒼茫的歲月,閃爍着淡淡微光。
太子的身子晃了下。
他伸出手來,想碰一碰它,卻生怕將它碰碎般,又縮了手:
「這是什麼?」
我笑了笑:
「冬蟬姑娘說,這是她此生,爲情所流的最後一滴淚。
「從此以後,永永遠遠,再不會了。」
我拎着那條項圈,細細打量着面前人。
他怔怔地盯着那顆眼淚,許久沒說話。
「可是天冷?公子眼睛都凍紅了。」
我殷勤地取來一塊手帕遞給他:
「不過一滴淚而已,公子何必這般傷心?可是和那姑娘相識嗎?」
太子沒有接過手帕,他終於輕輕拿起項圈,帶薄繭的指腹在用草編成麥穗狀的項圈上緩緩撫過,聲音微啞:
「我認得她。」
他怎麼會忘了她?
又怎麼忘得掉?
那草編的項圈彷彿還散發着淡淡的青草花香。
閉上眼睛,他似乎能聞到當時踏過田野鄉間的氣息,回到想接她進宮的那天。
她背對着他,正赤腳在採摘桑葉。
清風帶着泥土的芬芳捲入鼻尖。
他遲遲沒喊她的名字,只想靜靜看着她。
直到她發現了,回頭看他,一手還摘着桑葉,人卻定在了原地。
良久,她莞爾一笑,扔下了草筐,小鳥一般飛撲進他懷裏:
「祁哥哥。
「你果真來找我了。」
她抬起手給他看手腕,腕上戴着一條紅手繩,還是當時他親手編織送她的:
「我不小心將它磨破了些,對不起。」
他揉着她的腦袋說:
「這有什麼?待改日得空,我再爲阿蟬編一條就是了。」
Ŧú₇當年許諾的話,直到她不知所終時,他竟再沒兌現過。

-4-
當鋪裏,太子慢慢將那顆淚珠緊緊握在手心,喃喃道:
「她定然是怨極了我,竟也狠心三年躲着不肯見我。」
他又問我:「這是阿蟬當的最後一物,那你定然會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是嗎?」
我笑着點頭:「知道,倒是知道的。」
冬蟬姑娘跟着雲祁進宮去了。
到宮裏後,她才徹底明白雲祁的身份。
她並沒有像雲祁預想的那般害怕。
她只是覺得,雲祁似乎比她擔憂更多。
他會私下和她說:
「阿蟬,你萬事該多留心些。
「待時機到了,我便與阿蟬成親。」
冬蟬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雲祁將她帶在身邊,卻從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靠近她。
在大臣和皇上面前,他變成了她快不認識的雲祁。
他讓她以貼身侍女的身份跟着他。
他和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再不是從前那個追着她跑、無所畏懼的少年。
冬蟬想不明白,雲祁爲什麼很怕讓別人知道她是誰。
從他悄悄帶她回宮那天,他就告訴她:
「阿蟬,從前宮外的事,莫要和別人提起。
「在人前,阿蟬要守規矩,不可有過分舉動。」
他總說,這是爲他和她的未來好。
所以,當她不小心碰翻他桌上的墨水時,他在人前就冷了臉。
身旁的姑姑責罰她洗一晚上的衣裳時,他在旁始終未有絲毫表情。
冬蟬有些恍惚分不清,好像自己果真是他的一個侍女罷了。
她在大冷天洗了一晚上的衣裳,直到手凍腫時,雲祁來了。
他心疼地將她的雙手握在手心:
「阿蟬,你莫要氣惱。
「如今許多事尚未落定,我只好儘可能少惹些麻煩,這纔在人前當你是普通宮女。
「可我答應過阿蟬,兩年了,是該接你來我身邊的,沒見到阿蟬,我心中不安。
「你再爲我忍耐些,好不好?」
他說得那麼情真意切,又滿面愁容。
冬蟬沒說話了。
但仍舊有大臣看出來太子待她不同。
她還未將茶端送進門時,就聽見雲祁冷聲ṭű₈說:
「阿蟬曾於我有恩,因此待她稍好些罷了。
「她不過一介鄉野民女,陳大人多慮了,我自是不會想娶她爲妻的。」
冬蟬端着茶定站在原地。
她端茶進去時,雲祁抬頭看見了她。
待大臣走後,他說:「阿蟬,你可是都聽見了?」
冬蟬說:「都聽見了。」
「阿蟬莫要放心裏去,那不過是誆騙他們的話罷了。」
於是那一年,她的又一歲生日時,她一個人蹲在黑夜中,手中捧着一盞沒有蠟燭的燈籠出神。
曾答應要年年給她過生日Ţú₈的少年,一整晚都沒來看過她。
她心底琢磨着:
他太忙了ṱűₕ。
他如今是太子殿下。
直到後來幾日,她才聽說。
原來那一天,相府的嫡女蘇婉來了,可巧那日也是蘇婉的生日,她纏着雲祁撒嬌了許久。
他們都說,蘇婉四年前第一次見到雲祁時,就喜歡他。
可雲祁不喜歡她。
至少他和她再次見面時,是這麼說的:
「如今蘇家勢大,不可輕易得罪罷了。
「阿蟬,你再等等我,我定會娶你。」
於是等啊等,她終於等到了一道旨意下來。
太子殿下終於要娶妻了。
娶的正是相府千金小姐蘇婉。
接到聖旨的那一天,雲祁回頭看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
「阿蟬?」
冬蟬沒有看他,只是在把玩着半塊鴛鴦玉佩。
雲祁走到她面前,努力想找些話:
「阿蟬玩的是什麼?」
「玉佩。」
「這玉佩可是隻有一半的?」
「嗯。」冬蟬笑道,「這玉佩本是有另外一半的,左邊一半是一個書生的,右邊一半是一個樂坊歌女的。」
「當年書生將玉佩分爲兩半,說待他考取功名回來,再娶她爲妻。
「歌女就拿着另一半玉佩等啊等,等了好幾年,也沒見那書生來娶她。
「她以爲是書生辜負她了,傷心欲絕,直到後來才知,原來書生在進京趕考途中一病不起,早已死了。
「歌女越發傷心,不忍再拿着玉佩,就將那一半玉佩典當掉了。」
雲祁道:「阿蟬怎知這玉佩故事?」
冬蟬又笑一聲:「我曾在城西的一家當鋪買來的,當鋪的掌櫃告訴我的。」
她知道,書生和歌女是不得已罷了。
可雲祁並不是。
他們說,三日之後,便是大婚吉日。
於是次日傍晚,冬蟬敲開了太子房門。
她揹着一個灰撲撲的花包裹,說:
「殿下,我想出宮了,可我一人出不去,求殿下放我出去吧。」
雲祁猛地站起身來,他大步走來,拉住她的手:
「別走。」
他的眼睛在背光中似有微紅。
他說,他有太多的不得已。
他心底喜歡的並非蘇婉,他不曾忘記當年的承諾,他喜歡的始終只她阿蟬一人。
他說,待他將來一切盡在掌握中時,他再不會委屈了她。
冬蟬說:「殿下要娶蘇小姐了。」
雲祁的聲音變輕:「阿蟬,縱然我娶她爲妃,其實阿蟬也能照舊留在我的身邊的……好不好?」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時這般低聲下氣說話。
可冬蟬恍若未聞:
「殿下若是真喜歡我,就和我出宮去,不要讓我等一年又一年。」
雲祁一愣:「什麼?」
冬蟬再次重複了一遍:
「當年進宮前,殿下不是說,若我不喜歡宮中,你願捨棄太子之位,和我一塊兒出宮嗎?
「阿蟬家有生意,不愁喫不愁穿,你我在外,不會流浪街頭的。」
雲祁微微別過臉:「很多事,阿蟬你不能明白,其中有太多不得已。」
冬蟬靜靜看着他。
她厭倦了他總要用那套「不得已」的話來約束她了。
他會說,他有太多不得已,他身居高位,處處要謹慎得多。
他有那麼多的理想抱負尚未完成。
所以她需要爲他的抱負而低伏着身子,再不能在宮中放一盞燈,再不能撲捉螢火蟲,再不能妄想和她爹孃一樣,過夫妻二人恩愛的日子。
冬蟬也不會再和他抱怨這些了。
他一定會覺得,因爲他是太子,所以他的抱負比她的高貴,他的理想比她的珍貴。
她該放棄她小小的心願,去成全他大大的抱負。
而他卻不會爲她的心願犧牲半分。
冬蟬又想起當時宮中來人想接他進宮時,他欣喜和急切的模樣。
當時她滿心只在離別的傷感中,卻不曾細細回想他的神色。
如今她都想明白了。
他說的那樣多的不得已。
冬蟬都想清楚了。
他從未將她和他自己一樣同等看待罷了。
在她剛剛得知,原來是他主動求娶相府千金時,她就知道:
那個曾經處處爲她着想的少年,已經死在入宮前了。
他分明從一開始,就是打算娶蘇婉的。
所以,他纔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與她的過往。
原來他只當她是他擁有的一部分而已。
他分明那樣地愛他自己,只能分出那樣一點點來愛她。
可她來不及出宮去,蘇婉就不知從何處得知她和雲祁之間的事。
蘇婉將她捉來,讓人用大板伺候她。
她懲罰她的理由,是說:
冬蟬對她的笑帶着不敬。
一板子一板子落下來時,冬蟬覺得自己快走到了鬼門關。
她迷迷糊糊當中,聽見雲祁的聲音。
他來了。
沒有大發雷霆,沒有怒不可遏。
他對蘇婉溫聲說:
「這侍女可是哪裏得罪了婉兒?生這麼大的氣?
「婉兒莫要鬧了,若出了ṱŭ̀₃人命,免不了也是一件麻煩事。」
冬蟬知道,他不會爲她而得罪相府。
他需要相府的支持。
當蘇婉讓人停下責打後,冬蟬躺在牀榻上動彈不得。
雲祁來看她了。
他的眼底都是憤恨,是對蘇婉的怒。
他親自爲她上藥時,冬蟬第一次見他落了淚:
「阿蟬,對不起。」
冬蟬問他:「若是我當時真被打死了,殿下會難過嗎?」
雲祁打斷了她的話:「阿蟬不會死的,阿蟬福大命大,莫要說這樣的話了。」
冬蟬趴在牀榻上,想起年少時,雲祁曾有一次誤入狼羣中。
是她不顧一切將他救出來。
她已忘了當時是怎麼做到的。
她只知道,她不想看見他死,哪怕搭上她的性命。
冬蟬想。
他明知她可能會被蘇婉打死的。
他從來沒能像她喜歡他那樣喜歡着她。
雲祁爲她上藥離開後,蘇婉忽然再次興起,將她又拖去打了一頓。
打得可疼,冬蟬忍不住跪着爬上前去求她繞過。
因此險些打翻她的茶杯。
蘇婉嫌她噁心,就讓人將她扔出了宮。
那天宮外下了好大的雪。
一層堆疊一層,路上沒有行人,天地白茫茫一片冰冷,風雪足夠將一切痕跡掩埋。
何況只是她滴落的血。
風雪吹過,瞭然無痕。

-5-
太子的眼睛越發暗紅了。
淚珠在他手心似是要嵌入進去。
他的聲音發顫:「後來呢?」
我微微一笑:「後來的事情,公子想必也都知道了。」
是啊,他的確知道不少。
可她被丟出宮外的事,那時他竟不知。
他只想着,他不能將阿蟬放走。
她幾乎陪伴了他走過來的所有路,除了她,他沒有更喜歡和更信得過的人。
他記憶中能回想起來的所有美好,都是她帶給他的。
孩提和年少的歲月,會一生都銘刻入骨。
她幾乎就是他那些歲月裏的全部。
他怎麼捨得放她出去呢?
他只擔心着,阿蟬會在他即將成親的這兩日鬧。
所以他有意不再去看她,也不探聽她的消息。
他怕自己念頭紛雜,他知道不娶蘇婉,他的位置不見得穩。
他還怕和她見面了,她會哭鬧。
可他忘了,阿蟬是從不愛哭的。
成親的日子分明近了,他卻覺得無比漫長。
不知是否因風雪受寒,蘇婉竟然病倒了,那一病還不輕。
大夫請了好幾趟,說的確是受了點風寒,可卻也病得過重了些。
迫不得已,成親的日子又往後推了推。
待到蘇婉終於勉強能起身成親那日,她仍舊透着虛弱。
可雲祁的心思全然不在她身上。
拜堂之時,他看着她的紅蓋頭,總忍不住想着底下是阿蟬的面容。
直到進了房裏,她的紅蓋頭掀起來時,他仍遲遲迴不過神來。
他想,阿蟬若是穿上這套鳳冠霞衣,全天下沒人比她更合適的。
可他又想,阿蟬大概是不會喜歡這套衣裳的,她不愛太華美的東西。
她心靈手巧,說過,若是待她成親了,她要給嫁衣繡上她喜歡的花鳥。
他就這麼胡思亂想了好幾天,總是有些說不出的心神不寧。
直到成親後三日,他忍不住想去看看阿蟬。
她安靜得過分了,竟從未在他面前出現過一次。
直到他走進她原先住的房間時,才發現屋裏空空蕩蕩。
只有門口處懸着一盞花燈。
燈籠上糊着漂亮的粉白色乾花。
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阿蟬親手做的。
花燈在微風中搖曳,上頭寫着的【離別】二字,清晰刺眼。
他伸手去碰,花燈一碰卻砸落到地面。
一瞬間,「嗡嗡嗡」地從裏頭飛出了許多蜜蜂來。
下人傻眼了,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直到雲祁被蜜蜂蜇了好多處,尖銳的疼痛傳來時,侍衛才趕緊催趕着蜜蜂。
一旁的張公公急切地嚷着宮女:「這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掛在這裏的?還不快……」
雲祁抬手止住了張公公:「不必查了。」
只有阿蟬會敢這樣報復他。
也只有她總能想出各種歪點子來。
他彎腰撿起那盞花燈:「阿蟬呢?」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蘇婉竟敢就這樣將他的阿蟬丟出了宮。
他暗暗派去找的人,無一都來告訴他:
「殿下,沒有找到人。」
他不敢往太多方向想。
越想得多,他越害怕。
可他怎麼也睡不着了。
他想,阿蟬一定是跑鄉下去了,她還在那裏賭氣等他。
待他將來即位,他要娶她爲後的。
他覺得心頭悶疼,空空蕩蕩的。
好像離開的不止她一人,她將他曾經美好的那段記憶一起帶走了。
他心頭的念想落空了,突然有種找不到歸路的無措。
他一急之下,病倒了。
恍惚之間,有人試圖喂他喝藥。
他覺得是阿蟬回來了,因她也曾這麼守在他的牀榻邊照顧過他。
可他睜眼時,見到的卻是蘇婉的臉。
他眼底的光又黯了下去。
後來,他藉着一個外出的機會,去了曾和阿蟬生活八年的村莊。
他跑進曾住過的茅屋裏時,卻發現屋裏早已空空蕩蕩。
除了一個懸掛在門口的花燈,再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他走近看,見那花燈和宮裏那盞相差無幾。
唯一的區別,是這個燈籠上,寫的兩字——相逢。
他記得ẗũ⁸這盞燈,阿蟬曾提着它救過他一命。
那時宮中叛亂,他流落至此,昏倒在田野裏。
她跑過來時,手中提着燈籠,裏頭有熒熒閃爍的飛蟲,在星空夜色下閃爍着夢幻幽光。
她像只蝴蝶落到他身旁,將他背起來。
她的個子小小的,中途背不動他,還有一次摔進了泥地裏。
她擔心他死了,總在說:
「你醒醒,你睜眼看看,這個燈籠好看嗎?
「你若是喜歡,回去我再糊幾個給你,裏面裝上螢火蟲,可好看了。」
他次日醒來後,她就拿着一本書,指着上面問:
「你知道它怎麼讀嗎?」
他沉默不語,她就將他當成啞巴了:
「原來你不會說話,沒關係,我念給你聽。」
她一字字將《詩經》讀得分毫不差。
雲祁倒是意外,不曾想過她一個農家女孩,也能識得這般多字。
知道他喜愛讀書,阿蟬總能從很多地方給他弄到書來。
後來發現他會說話的那天,阿蟬很高興,用毛筆在他手上一筆筆寫下「冬蟬」兩字,說:
「這是我的名字,你多念幾次,就會熟悉了。」
她帶他爬過山,走過田野,採過草藥。
有一次他誤喫到了毒蘑菇,病了一場。
醒來時,阿蟬就蹲在他的牀前,眼底下都是一片烏青,身上也青青紫紫的。
原來她爲了尋找解毒草藥,險些跌落山谷喪命。
看見他醒了,她卻還笑着說:
「阿蟬沒事,一直是福大命大的。」
他印象中的阿蟬,總是笑的時候多,鮮少有嚴肅的。
只有他說喜歡她時,她的笑會變得深刻得多:
「祁哥哥,你可想好了,若你有朝一日負我,我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原諒你,」
那時的他說得堅定:「我定不負阿蟬。」
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已剩下他雲祁一人站在門口,提着那盞她提過的花燈,只覺得心頭恍惚。
她曾冒死將他從生死邊緣救出,救過他數次性命。
他卻只爲保住名利權貴,不顧她險些被打死。
他其實明明白白知道,沒有那麼多不得已。
他貪愛權勢,卻舍不下她。
當年宮中來人找他時,他心底分明知道。
此後有太多可能會背信棄義。
可偏偏說不出口。
若他當年執意要和阿蟬留下來,見他這般「不堪重用」,那些大臣,自然會死諫皇上再另立太子,總歸皇子多的是。
他習慣了她在身邊,也以爲她永遠都在。
可後來,那足足三年裏,他怎麼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不願想其他可能,只想着,她定然是在躲着他。
直到今日,他路過這家當鋪。
他忽然想起來,阿蟬曾和他講過的半塊玉佩的故事。
他看着門口掛着的燈籠,就這樣情不自禁地走了進來。

-6-
太子再次問我時,聲音很輕,「她去哪兒了?」
我笑了笑:「我就說呢,這姑娘名字取得不好,夏天的蟬啊,又怎能活過冬天呢?」
夏蟬不語冰。
冬蟬冬蟬。
冬天哪還會有什麼蟬呢?
我想,這答案,太子心底或許是有猜到的。
可他仍舊僵了許久,喃喃說:「阿蟬福大命大,她曾幾次從生死關頭有驚無險躲過,她不會的……」
大概正是因此,他才總會下意識覺得,她會安然無恙。
會一直一直在他身旁。
我說道:「人都說福氣這東西,總歸是有個數的,冬蟬姑娘,她啊……」
太子微微闔眼,良久沒再說話。
我真擔心那顆眼淚會嵌入他掌心。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問:「阿蟬埋在何處?」
我耐心說道:
「當時冬蟬姑娘來時,已是命不久矣。
「我們見姑娘可憐,也當是做件善事。
「她嚥氣後,我們就按姑娘所願,將她的骨灰撒落進荒山深谷中了。
「姑娘說,安靜不打緊,人多之處,卻也不見得熱鬧,興許還平添許多煩惱。
「那深谷雖無人,可比起繁華處,她甘願接受孤獨寂靜。」
似有淚從太子眼角滑落,又滴落在冰冷地面上,和飄飛進門的雪混雜在一起,讓人分不清了。
「她……臨走前,可還有說些什麼?」
我道:
「姑娘將手腕上戴着的舊紅手繩剪斷,用火燒了。
「當然,冬蟬姑娘還留了一句話。」
太子抬眸看我。
「姑娘說,將來若真有人願買她的淚,非千金不換。」
太子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同意了。
他從始至終,都將那滴淚珠攥在手心,不肯拿走片刻。
直到快出門前,他抬頭看着當鋪前掛的燈籠,出神片刻,說:
「這樣類似的燈籠,阿蟬也是極喜愛的。」
我笑道:
「這盞燈籠,正是冬蟬姑娘當時送我的,一直放着沒掛上,前幾日我一時興起,將它掛了上去。
「怪好看的,冬蟬姑娘果真靈巧。」
太子沒再說話了。
只是臨走前,又讓人將那盞燈籠買走了。

-7-
沒過數月,聽聞老皇帝駕崩了。
太子云祁即了位,改了國號。
雲祁即位不久,就不顧朝臣反對,廢了皇后蘇婉。
蘇婉被關進冷宮時,仍舊是病懨懨的。
從那年大病後,這麼多年來,她的身子始終沒有好過。
可始終換不來半點憐惜。
她咳嗽着癱倒在落雪的磚面上,流着淚抬頭看着雲祁:
「你我也算夫妻一場,何至這般絕情?」
身着龍袍那人,臉上滿是漠然:
「皇后之位,本就不該歸你。
「若不是因你,阿蟬……」
他沒再說下去了。
提到這名字,都會像針尖傷人心。
此後不久,聽聞廢后死在冷宮中。
無人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只是傳出去的話,都是說:
廢后是因陳年舊病而死的。
具體的事,只有裏頭的人才知曉了。
可宮中還有一樣奇怪的寶物,被皇上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片刻不離身。
任是旁人納悶,雲祁卻執意帶着。
偶爾閒暇之時,他會對着那滴眼淚出神。
他看見它,會忍不住想起阿蟬的模樣。
她在的那些年裏,他從未見過阿蟬當着他的面哭過一次。
他時常會想,那時的阿蟬,該是多疼多難受,纔會落淚。
他又讓人在宮中特地騰出一塊地方來,按着古遙村的模樣,搭建出他和阿蟬曾生活過的地方。
他看見桑樹,就會想起她曾坐在枝頭肆意地晃着腳丫子。
走進茅屋裏時Ṭûₚ,目光所及之處,彷彿都有她的身影。
她曾趴在草堆上,手中拿着一卷書慢悠悠地翻着。
他讓人在門口掛起那盞他帶回來的燈籠。
可有一回,被一個馬馬虎虎的宮女失手碰落了。
那盞燈掉在地上,她一嚇,又不小心將它踩壞了。
雲祁因此而發了一頓火。
他將燈籠小心翼翼撿起來時,早已支離破碎。
一旁的太監也小心翼翼道:「宮中自有能工巧匠,皇上若是喜歡,奴才讓人再拿去修一修就好了。」
可雲祁沒這麼做。
他不願意她的東西經手旁人,再做出來的樣子,也不是她的了。
到頭來,他連她的一盞燈都留不住。
後來,雲祁還特地去往了她的骨灰撒落的那片深谷。
那裏的野花雜草肆意生長,風是自在的。
他知道,阿蟬會喜歡這樣的地方。
他親手在那片深谷撒下許多蒲公英種子。
阿蟬就喜歡這些簡簡單單的花草。
「皇上,該回去了。」
一旁的公公提醒道。
又一年的臘日,這天,又下了一場大雪。
雲祁早朝出來後,讓旁人離得遠些,他獨自一人在雪地裏走了許久。
他回頭看,那些走過的腳印,已快被大雪掩埋。
他想。
那日出宮時,阿蟬是否也是這樣一步步走的呢?
她走過的路,是否也都被大雪掩埋?
她可曾回頭,試圖找過他的身影?
一旁的太監着急得很。
他想,陛下這些年來總憂思過度,又日理萬機,這樣下去,可還得了?
雲祁卻覺得,心頭空蕩蕩的難受要比那風雪刺痛得多。
可嘆他們是何其有緣無分。

-8-
雪下得大了,城西的當鋪也沒人來了。
我站在門口,望着門外飄飛的鵝毛大雪。
去年今日,也有個貴客來店裏買過東西,聽了一滴淚的故事。
不過呢,貴客並不知道。
前面的故事是真的,後面的故事是假的。
冬蟬姑娘是個心眼小的人,不願當妾,容不下別的姑娘, 更不許別人打她。
所以當她跪爬着求蘇婉放過她時,她趁機將毒藥撒進了蘇婉的茶杯裏。
那毒藥是冬蟬入宮前, 爲以防萬一, 跟她那名醫爹爹要的。
她爹不僅能治人病, 也能製得一手獨門好毒藥。
那毒藥無色無味, 縱是御醫也瞧不出來。
她冬蟬受的傷, 也要用蘇婉餘生的安康來償還。
冬蟬姑娘來當鋪的時候,的確受了不小的傷。
可冬蟬沒有死, 她想活, 一點兒也不想死。
她拼命活下來了。
她想, 所幸她與雲祁, 始終有緣無分。
那三年裏, 她和她那當赤腳大夫的爹, 遊歷過許多地方。
她賣了許多自己做的燈籠和風箏。
她又捉了幾回螢火蟲。
三年後, 她又回到京城,因她孃親讓要當甩手掌櫃了,她得回來看店了。
……
我從箱底裏摸出那沉甸甸的黃金來。
看着看着, 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真的愛他時, 爲他流的血冒的險,一文不值。
我不愛他時, 一滴假的淚, 就可換得一擲千金。
是啊,那個冬蟬姑娘, 始終沒爲他掉過一滴淚。
她用一滴假淚,換得他真的落淚和千金。
可是怪事,世人偏偏愛假不愛真。
雲祁啊雲祁。
當那冬蟬姑娘, 從茫茫大雪中一路走來時。
她沒有回頭看過一次。
因爲她知道,所有走過的路,都已被大雪掩埋。
那隻會喜歡祁哥哥的蟬兒, 已死在了寒冬裏。
逝者如斯,生者如歸。
過往的阿蟬已死了, 活着的阿蟬,從此發誓要開開心心的。
她知道,他們之間的故事, 算不得多感人。
她相信他是喜歡她的,可也就那麼點。
這樣的喜歡自然不是無價之寶,所以可用錢來換。
雲祁曾開玩笑地說過她刻薄。
可他不知, 冬蟬姑娘確確實實刻薄, 小肚雞腸得很。
她清楚知道他的性格。
若是弄不清她是怨他恨他, 還是尚有對他的愛在, 他是不會放棄找她的。
她賭他放不下不辭而別的人。
她不會原諒背信棄義辜負她的人。
刻薄的冬蟬姑娘就想着:
那滴假淚送給他,而那千金, 就當是他償還欠過她的救命之恩, 和她間接因他而挨的毒打。
自此, 他就和其他踏進店裏的人一樣。
來來往往,不過一個過客罷了。
……
我慢慢將黃金放回箱中。
孃親在屋裏喊我:「阿蟬,粥快涼咯, 快進來喝粥!」
我應了一聲,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撕下,轉身跑進屋裏。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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