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姐生下來就盲了一隻眼睛。
但她能一目看清人的本性。
我及笄那年,家裏給我們姐妹幾個談婚事。
好的夫君都讓受寵的姐姐選走了。
只剩下清流文官姜陽和將軍賀壽昌。
長姐看了半晌,嘆了口氣對我說:「選姜陽吧。」
「你當賀將軍官居從一品爲何其餘姐妹不選他,無他,跟着他,要去邊疆喫沙子。」
我說:「就因爲這樣嗎?」
長姐這才說:「我還看出來他控制慾強過尋常男人十倍,我擔心你嫁過去受不住。」
我笑嘻嘻地走到了賀壽昌面前。
「日後託將軍照顧了。」
長姐不解。
可是我知道,姜陽是長姐的心愛之人。
而我正好從小就缺愛,就喜歡願意對我上心的。
-1-
我是左相府外室女,地位連妾生女都不如。
我本來根本進不來這相府。
是我七歲那年,我爹和夫人的親弟弟一同在我娘下處喝酒時,夜裏起了大火。
我娘瘋了似的把兩個喝醉了的男人從房間裏拖出來。
自己被砸到了後脊。
搭上了一條命。
我爹官居高位,舅舅是國公府獨子。
我娘一口氣挽救了兩個家族。
因爲這點恩情,我被接入了左相府。
-2-
嫡母不管我,隨便把我扔給了一個妾,記到了她名下。
我也是運氣差。
我那養母沒多久也死了。
於是我成了左相府的一道遊魂。
託秦家舅舅的福,他隔上半年一年會問我一回。
所以嫡母不喜歡我,也沒讓我這麼死了。
我長姐是家裏另一道遊魂。
她運氣比我好,託生在嫡母腹中,而且嫡母就生了她一個女兒。
但她運氣比她其他姐妹差太多,她生下來就有疾。
長姐一隻眼睛看不到,左眼眼窩生下來就是一個黑黢黢的窟窿。
據說當時把嫡母嚇得差點把她摔到地上。
長姐這樣的情況,在京都世族大家中被稱爲不祥。
所以長姐從生下來,除了生辰年節燒香這種大事,基本上就沒離開過房間一步。
她獨居的院子像是府中一座孤島。
我那三間破屋子也像。
孤島就應該和孤島建立起聯絡,所以我從十多歲就喜歡去長姐房間玩。
-3-
頭一次翻窗進來時,看到一個身穿錦緞的大家女坐在繡棚前,無聲地一針一針做着繡活。
長姐活得就像是她繡棚上的鳥。
漂亮、華貴、嫺靜、死寂。
同時也只能見一側面。
我頭一天給她帶了點心。
我禮儀做得不太好,根本沒人教我。
我有時候會偷偷去看三姐她們跟着院裏的嬤嬤學規矩。
學了個四不像。
過來給長姐見禮。
「長姐,我是蓬萊閣的小十。」
她抬頭看我一眼。
我們家家教極嚴,家中上到主母,下到灑掃丫頭,個個都要梳端莊規矩的髮髻。
我不太會梳,但是也清楚,頭髮必須全部挽上去。
鬆下來輕輕浮浮的,被嬤嬤看到了會挨手板子。
長姐可以,她一側臉留下了一縷發。
虛虛地遮着眼睛。
她活得好像個泥菩薩。
她竟然不會說話的。
我頭一天在她房裏嘰裏咕嚕,從二門上嬤嬤養了一條哈巴狗說到今天三姐新穿了一雙百蝶穿花的繡鞋。
從今日晨起的天氣說到了晚間廚房做的乳酪。
我說得口乾舌燥。
長姐都不說話。
她安安靜靜地做着繡活。
只在我要走的時候,問了我一句:「百蝶穿花,是什麼顏色的蝴蝶?」
我撓撓頭:「寶藍色,顏色是暗了一點,但是繡得非常雅緻,蝴蝶栩栩如生,就像是要從鞋面上飛起來那樣。」
她低下頭,再也沒說話。
-4-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去她那裏。
開始還只是早晚待待,後來午睡都在那裏。
左相府永遠門庭若市,我爹如今如日中天,我嫡母是郡主之女,身份尊貴。
他們是京都貴人圈中的貴人。
可是幾道門,幾面牆,就可以永遠把他們的熱鬧隔在外面。
我和長姐這裏,安靜得像是時間都不流轉。
對,沒有錯,我現在已經自動默認長姐這個院子是我和長姐的地方了。
除了她的繡品每天都會加些東西。
除了我從早到晚喋喋不休之外,我有時候睜開眼也會想不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
長姐記性好過我。
一個月之後,冬日,我開始從外面弄些炭來在她走廊下烤地瓜。
其實我是想去屋子裏烤的。
畢竟外面好冷,我的手都起了凍瘡。
可是長姐的繡棚如果沾染上了烤地瓜的香氣。
大概是會掉價吧。
於是我堅持在外面烤。
然後時時和她彙報烤成什麼樣子了。
「哎呦,姐姐,有塊皮烤焦了。」
「軟了軟了,拿樹Ṫų³枝插一插能插動了。」
「長姐!流油了!好肥一隻地瓜,這隻給你喫,我先替你嘗一口。」
「……我再替你嘗一口。」
「算了,這個沒有了,我再給你烤個小的吧。」
小的這次我忍住了。
一口也沒喫。
小的剛烤好,我用筷子插着要往門裏送。
然後就看到長姐推開門,走了出來。
她沒接我的烤地瓜。
她對我說:「給你做了身新衣裳,開春闔家女眷去廟裏進香的時候換上。」
她那天心情難得很好,看我換衣裳時,一邊小口吃着我的烤地瓜。
一雙眼睛眯起來,看向外面。
雖是無波無瀾,卻是無情也動人。
我看到我的衣服旁邊,還放着一身新襦裙,絳色的衣料。
袖口繡着繁瑣的牡丹暗紋。
「長姐,這條裙子好漂亮,你自己穿的嗎?」
她搖搖頭,對我說:「是孝敬母親的。」
三日後,我一大早就衝到了長姐那裏。
她沒有繡花了,在看書。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想半天,眼眶含着淚,乾笑着說:「今天沒偷到喫的。」
她抬頭看我半天。
然後把手邊的點心推向我。
放下書,冷靜地說:「你看到了對嗎?那條新裙子,穿在了三妹妹身上。」
她垂下頭,半天,什麼話也沒說。
祕密從那雙百蝶穿花的鞋子開始就瞞不住了。
我後來特別恨我當時嘴太快了。
嫡母寵愛貴妾生的三姐姐,闔府上下都知道。
可是寵愛別人的女兒超過自己的女兒這件事,卻是我親自告訴長姐的。
長姐反而來安慰我。
她不擅長同人交流,憋了半晌,只說:「早些知道,正好以後都不用再費心思了。」
她摸了摸腰間的玉佩。
漂亮的團雲紋,質地真好。
-5-
開春的馬車上卻出了一點小意外。
三姐姐今日帶上了她姨母家的姊妹,馬車不夠坐了。
因是新春,父兄他們都要交際。
人來人往,府上馬車也有些緊張。
嫡母沒有怪罪她,反而在我們姐妹中間巡視了一圈。
最後把目光落在了帶着斗笠的長姐身上。
「阿珠……」
我看到長姐的手在袖子裏死死地攥緊了。
我本來想把身上裙子撕個口子,不行,長姐送的,不捨得。
於是我往前走了兩步,右腳踩到了左腳腳腕上。
腳踝腫得山高。
我冒着冷汗和嫡母告罪:「母親,女兒莽撞,今日不能陪母親了。」
嫡母掃了我一眼,似乎想不起來我是誰,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
晚上,長姐第一次來我院裏給我上藥。
那藥一看就不是家裏的,氣味馥郁,抹上去涼涼的,我的腳踝第二天就消腫了。
我瘸着一條腿去她院子裏再要些藥。
她在梨樹下寫信,見我來,闔上信紙,將落上梨花的信紙封到了信封裏,小心放好。
才抬頭對我說:「那是好東西,怎麼可能滿大街都是。」
她說:「生生,過來,我教你讀書寫字。」
-6-
長姐還是個悶葫蘆。
但是成了個嚴厲的悶葫蘆。
我人生頭十年挨的手板子都沒有那五年挨的多。
我及笄家裏給姐妹們論親事那一年,我算了算,纔想起來長姐已經十九了。
父親官高,求親的人把左相府的門檻都踏破了。
父親最後擇定了人,讓我們選。
好的自然讓家裏其他姊妹都挑走了。
輪到我和長姐時,只剩下清流文官姜陽和將軍賀壽昌。
無人選姜陽的原因是他雖是新科進士,人卻只是個四品小官家的庶子。
一身清貧,來的時候衣裳都是舊的。
賀壽昌無人選卻很蹊蹺,他在這羣人中官職最高,人也年輕,就是生得太魁梧了些。
有些怕人。
出屏風前,長姐捏了捏我的手。
她說:「你記不記得我昨夜同你說什麼了?」
我點點頭。
昨夜我們同睡,長姐睡之前猶豫了很久,突然對我說:
「我有個祕密,今日可以告訴你。」
她語氣謹慎,讓我也緊張起來。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她說她是妖怪變的,我這一身肉,能夠讓她喫幾口。
但是我眼睛是好的,喫了她能不能用我的眼睛?
長姐說我腦子都看Ṭũ₃話本看傻了。
她聲音冷寂:「生生,我那隻盲眼,能看清人性。」
她拉着我的手,攥得緊緊地。
「人性不止有好壞之分,人性太複雜,善惡交混,冷暖一身,但是我會看,一眼就能看透。
「盲眼視物,心思純淨待人友愛的人,就讓我覺得越溫暖,譬如你,複雜心硬的人,會讓我覺得冷,譬如母親,見一次,冷一分,她把那身新裙子送給三妹妹那天早上,我去給她請了個安,回來的時候,盲眼流出了眼淚。」
-7-
所以等我們從屏風後面看到那兩個男人的時候。
長姐再一次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
「生生、生生……」
她一直喊我,臉色慘白。
我嚇得不敢動,只能不住地給她順氣。
她最後對我說:「生生,選姜陽吧。」
「你當賀將軍官居從一品,爲何其餘姐妹不選他?無他,跟着他,要去邊疆喫沙子。」
我說:「就因爲這樣嗎?」
長姐這才說:「我還看出來他殺過無數人,身上的寒氣刺得我眼睛疼。他戾氣太重,控制慾強過尋常男人十倍,我擔心你嫁過去受不住。」
我看了一眼長姐,又看了一眼無所謂喝茶的賀壽昌和人雖然端坐着,卻緊張得額尖出汗的姜陽。
我帶着斗笠,笑嘻嘻地走到了賀壽昌面前。
「日後託將軍照顧了。」
長姐以爲我不知道呢,會在廟裏等她遙遙一顧的人是姜陽。
送她漂亮團雲紋玉佩的男子也是姜陽。
從前給我治扭傷的藥,是滿京都都找不到的靈藥。
是姜家從不外傳的跌打損傷藥膏。
和她在梨花樹下書信往來寄託相思的也是姜陽。
高中亦不肯娶妻,堅持等長姐到她十九歲。
因知道長姐不受寵愛,生怕自己提前被其他姐妹選走,特意將自己打扮得窮酸的也是姜陽。
我纔不奪人所愛。
當然,除了因爲長姐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
我這麼缺愛,從小就缺。
我就喜歡願意對我上心的,什麼控制慾強,不許這麼說我們夫妻情趣!
-8-
我還是在長姐生氣的目光中早早成親了。
雖說長幼有序,但是賀壽昌着急回邊疆。
於是特意請媒人來說項,希望越過規矩先把親成了。
父親差人來問我的意思。
雖是高嫁得不能再高嫁,但是這ťų₉一嫁,這女兒就等於沒有了。
賀壽昌在外面又有活閻王的諢號,邊疆疾苦,丈夫又這樣。
左相府上下都默認我肯定抗不過兩年,甚至基本上已經默認我是個死人了。
於是我爹難得疼了我一回。
賀壽昌想提前成婚,他讓人去問我的意思。
我那會兒還在敲長姐的門賠罪,只對嬤嬤說了一句:
「父親做主就是了。」
嬤嬤看了我一眼,有些憐憫地嘆了口氣,自顧自走了。
花轎熱熱鬧鬧出左相府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熱淚盈眶。
掀開轎簾,滿世界地去找長姐。
我想告訴她,姐姐!
姐姐!我逃出這裏了,你也快了!
-9-
我頭一日見我那活閻王夫君的時候。
他酒喝得很醉,掀開我的蓋頭,定定地看了我半晌。
我一點也沒害羞,反而笑着問他:「看什麼呢?」
他說:「比那日隔着斗笠看美。」
我笑了笑。
他卻認真地說:「你知道我同你父親關係並不好嗎?他送你過來是什麼居心你瞭解不瞭解?」
我點點頭。
我當然瞭解。
他來催嫁當天晚上。
長姐晚上過來找我,拿着戒尺。
她冷着臉:「現在去退婚還來得及。我買通了去交涉的外管事,聽到將軍府那邊說,賀將軍聽說你絲毫沒有反對,只是嗤笑着說了一句,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呢。
「他同父親關係並不親近,讓他來,是宮裏有意想讓父親拉攏他。他這人殺人又多,兇狠無比。聽說外管事還沒有走,他就和同僚喝酒,同僚說什麼,帶到邊疆沒兩日死了可怎麼好,勸他不如看在父親的面子上,讓你留在京城。
「你猜那煞神說什麼?他說他的人,死也要死在他手裏!」
賀壽昌笑了一聲,好奇地打量着我:「你膽子這麼大?不怕死嗎?」
我跟着他笑。
倒把他笑地冷了臉,他起身說:「是個傻的,邊疆苦,你還是留在京城吧。」
我先他一步衝到門口關上門。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做什麼?」
我看着他,笑得一臉純真。
我想起我那天晚上仔仔細細地問長姐,賀壽昌控制慾強是真的嗎?
如何強?爲何別人都不知道。
長姐有些臉紅:「我少時剛剛知道自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時,試驗了一番。從前府上有個小戲子,是個控制慾極強的女孩。
「她唱小生,不知怎麼這樣癡,愛上了同她一起唱旦的丫頭,說是二人時時都要在一起,那小生離了小旦半刻都不行,又時時不讓旁的男子接近那小旦,說什麼戲臺上做了夫妻,下了戲臺也要這樣。
「後來她們唱的好,賺了錢贖了身,也不許那小旦走,據說在鄉下買了宅子,倆人還是如同夫妻一般生活,許多年了,依舊日日不離。」
長姐說:「我當時就在那唱生的姑娘身上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就好像他們生來就是一個漩渦,是空的,勢必要有什麼東西才能填滿,他們纔會安分。」
她說:「生生,我在賀將軍身上感受到的氣息,是那小生的十倍不止,但是他壓抑得極好,想必一來他還尚未碰到那個讓他控制不住本性的人,二來,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脾性,所以從不在人前露出來。」
我記得我當時愣了半晌。
自己嘻嘻笑着:「那多不痛快啊,喜歡什麼東西,都饞得要瘋了,還不敢讓別人知道。」
賀壽昌不解地看着我。
我卻把門關上,插好,又仔細地拉了拉,確信拉不動了。
我這才走到他面前,拉着他腰帶,巧笑嫣兮地對他說:「去哪啊夫君,都跟我成婚了,我讓你走了嗎你就走?」
我指了指那門:「我本來打算明天正常放你走的,但是你今晚要走,那沒有三天,你別想離開這間屋子了。」
我看到賀壽昌的雙眼,一剎那間迸出剋制不住的瘋狂來。
我們三天沒有出門。
第四天晨起,我迷迷糊糊地趴在牀上睡覺。
賀壽昌親了親我的眉眼:「生生,你今日想出去嗎?」
我不滿地睜開眼:「什麼意思?賀壽昌,你纔看着我幾天就不耐煩了?」
賀壽昌嘻嘻地笑:「哪有哪有,我愛看着夫人,就愛這樣一直看着你,夫人的一切都要我親自來打點,我不會假手任何人,也不會讓夫人分神把目光投到其他任何人身側。」
我笑着說:「那去邊疆還不帶我嗎?」
賀壽昌蹭着我的脖子:「我是生生的狗,生生去哪我去哪。」
-10-
我三朝未曾歸寧,相府竟也沒有派人來問。
賀壽昌也算是重視,好歹派了將軍府管家親自前往說明緣由。
只說是我病了,歸寧之期需要稍遲。
管家回來覆命時,神情多有怪異。
「未曾見到左相或是夫人,只來了一個管家婆子,說知道了,十姑娘身子不好,要請將軍多多顧惜。」
我自來知道自己在相府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所以不曾覺得有什麼。
只是這京都尋常勳貴之家的男子,若是得知自己的夫人如此不被孃家重視。
多半是要覺得臉面無光的。
賀壽昌又是戰功在身的大將軍。
管家都以爲我大約要被他冷落了。
誰知道這煞神反而高興壞了:「既如此,那就當沒有歸寧這回事了,什麼時候相府催,再來告訴我,我去問夫人意思想不想回去。」
管家走了,賀壽昌高興地抱着我,眼睛都發光:「這下沒人跟我搶生生了。」
他又覺得我有孃家不能回,生怕我委屈了。
又帶着我去庫房,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掀開,掀完索性把鑰匙一塊給了我。
「岳父瞧着就是不會養女兒的樣子,生生,你看看夫君,夫君會養。」
我看着滿庫房的金銀古玩,用盡了全力纔沒讓自己喊出來。
笑是壓不住的,一點都壓不住。
我硬是咳嗽了好幾聲,才假裝冷靜地問:「哦,就這些,倒也——」
「不少」二字還未說出口,賀壽昌正色道:「生生覺得少?我外面還有兩個錢莊呢。生生要是喜歡,我今天就讓他們把銀票都取來,咱們夫婦兩個今天不幹別的,就在這庫房數銀票怎麼樣?」
這下徹底壓不住了。
我按住賀壽昌:「夫君,這也夠了。」
我雖貪財,也是知道中饋交接是要清點家財兩廂交割的。
於是只是清點庫房登記造冊就又耗費了我兩日功夫。
賀壽昌什麼也不幹,就讓人搬了個小桌子,一邊喝茶,一邊看我兩眼冒光的整理珍寶。
嘴倒是沒閒着:「夫人好厲害,登記得好清楚。」
「夫人竟然看得懂這書是古籍,我差點兒用來墊桌腿了。」
「這一箱亂糟糟的頭面首飾,經夫人的手一整理一下子好看多了。」
「好羨慕那柄如意,剛纔被夫人握在手裏半晌,夫人不考慮握一下我嗎?」
「哇,夫人剛纔左腳先行的,țű̂₌好有儀態。」
我:……要是實在沒事幹就去馬廄鏟兩斤馬糞吧。
「那個碗夫人喜歡嗎?喜歡拿出去喝茶。」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羊脂玉碗捧回了盒子,那是用一整塊玉雕成的玉碗,渾然天成,觸手生涼,當真是好東西。
「別別別,這種好東西,拿出來用要供着。離開視線一瞬都怕磕了碰了,見不到還要留意別讓人偷了。倒不知是我用它還是它消遣我了。」
賀壽昌拿起來,啪一聲摔地上。
我一雙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將軍!」
他又笑嘻嘻地從箱子裏拿出一個:「摔了一次就沒那麼心疼了吧,我這一套十二個呢,夫人放心用,用沒了我再去給夫人找。」
於是那天晚上,我就開始用那個玉碗喫飯。
後來就變成了,我一整餐提心吊膽地看着那隻碗,賀壽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晚膳剛撤下去,我就聽到賀壽昌和嬤嬤說:「那個碗,就那個碗,拿遠點,永遠別讓它再出現在生生面前超過一盞茶的功夫。」
回來的時候還踢了一腳門。
「什麼爛碗,讓我夫人盯了半晚上。」
我躲在門裏嘻嘻笑,原來有人爲你喫醋是件這樣幸福的事情。
-11-
我總覺得我同賀壽昌有些過度交淺言深了。
雖說我嫁給他之前就從長姐那裏提前知道了他的隱癖,並且上來就實打實地拿捏住了這一點。
可是也不過是區區幾日功夫,這人就從剛開始的冷麪閻王變成了粘人忠犬。
那日我在庫房整理珍寶。
待完工後起身合上冊子,甚爲滿意地拍了拍手。
一回頭就看到賀壽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笑。
「怎麼了?我簪子歪了?」
他搖搖頭,過來抱着我:「沒有,只是想謝謝夫人。」
他說:「從前打了勝仗,聖上都會賞賜,我這人不愛金玉之物,除了賞賜部下,都扔在了這庫房,天長日久地攢着,大半人生都在這裏面了。
「從前總不懂Ṭŭ̀₂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今日見夫人在這裏清點,偶見好物,眉眼都會舒展開,當真極讓我滿足。我才真正察覺到原來我前半生所爲,都是爲了在等今日,好博夫人一笑。」
我當時笑着把頭別開,卻險些落淚。
從前在相府,所見只有四方的天,所有不過是和長姐互相取暖。
竟也有今日,有人見我如見明珠。
因我一笑而感幸福。
我對他說:「夫君再這樣,日後怕是甩不掉我了。」
賀壽昌緊緊地拉着我的手:「生生還想去哪?生生生死都要和我在一處。」
他情急之下話都狠厲了幾分。
卻又像擔心我怕他,又把情緒生生地壓了下去。
我佯裝看不見,轉頭把那個羊脂玉碗賣了。
反正是賀壽昌說的不能再讓它出現在我面前,放在庫房裏也不妥當,換成金子多好。
賀壽昌知道這件事情,是在三個月後,長姐成婚之前。
-12-
長姐成婚,竟然比我還要草率。
姜陽自然是傾盡所有,姜家但凡能到的年輕後輩都隨着來迎親了。
只是長姐那裏,低調得不能再低調。
明明大婚有扇子遮臉,嫡母卻依舊忌憚長姐的盲眼。
若不是家裏其他姐妹的吉日快要到了,嫡母還想把長姐的日子再往後壓。
我其實不懂,長姐知書達理,又溫婉嫺靜,不過是盲了一隻眼睛,竟讓嫡母覺得長姐的存在就像是她的一塊短處。
隨時會晾出來打她的臉。
所以那一日,長姐房中,竟沒有長輩上妝。
反而是三姐姐,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帶了一堆貴女堵在院裏。
我推開長姐的房間。
那裏一如既往地安靜。
三姐姐那裏熱鬧的局面竟也沒能沾染這裏分毫。
我捧了兩個大盒子進來。
像是多年以前,帶着一點拿來的點心翻窗進來叫她長姐。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笑道:「我給你準備了東西,正好你這盒子大,一會兒拿走方便些。」
然後我笑嘻嘻地打開我的盒子,裏面放着銀票和田契。
長姐臉色沉了下來,隨手țŭ̀₉翻了翻,嚴厲道:「你把你嫁妝都放在這裏面了?」
她看了我一瞬,說道:「算了,小十大了,日後我不這樣訓斥你了。」
她從袖子裏取出一摞銀票來。
放到我的盒子裏。
「一塊拿回去,母親這些年,至少在銀錢上從未短了我。你不比我,你本就是高嫁,嫁妝又少。」
她勸我:「生生,不要全靠男人。」
我按下那隻盒子,我早知道她不會要。
於是我捧起另一隻盒子:「拒了那個不許拒這個了。」
長姐看着我笑:「好,你錢都在那了,還能再變出什麼來呢。」
我打開那隻盒子,裏面放着一個純金所制的面具。
形狀是一隻金鳳,銜着一塊紅寶石。
長姐別過臉去,我頭一次見她哭。
我捧起那個面具:「我自己畫的圖,姐姐試試合不合適。」
怎麼會不合適,長姐這張臉我見過這許多年。
亦比劃過很久,長姐的臉真小,小到我一隻手掌就能覆住。
我說:「我知道長姐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我在乎。
「我姐姐今日出嫁,她要成爲整個京都最好看的新娘。」
後來姐姐的房門洞開,我扶着她出去,就看到同三姐姐在一起的一衆貴女,原先探究審視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長姐後來一直捧着我送她的那隻盒子。
除了這個面具,裏面還放着一塊繡品。
是我繡的,繡了很多年,從第一次捏針繡到長姐出嫁。
上面繡着兩隻鳥兒,外面寒雪,她們站在枝上,互相依偎。
-13-
我當我和長姐都已經有了新的人生之後。
賀壽昌那裏卻出了問題。
原先他催我婚期提前,是爲了早日回到邊疆。
可小半年都過去了,依舊不見旨意。
他向來什麼都不瞞我,且嘴快得像是完全沒有把門的。
「太子好煩,今天又來拉攏我。」
「順王也討厭,竟然要給我送美姬。」
「皇后娘娘倒是極好的,只可惜她不是兩位皇子的生母。」
「皇上身體又不好了,邊疆那裏常有異動,今日請旨,卻又被駁回。」
他一日煩躁過一日。
那點受不住的控制慾終於露了出來。
他見不到我會心煩,又想知道我在府上做的所有事情。
我見了誰,我同誰說了話。
我今天喫了幾碗飯,誰惹我生了氣,誰又讓我開心。
厲害起來的時候,他關閉了府門。
不許我出去。
賀將軍對內宅嚴苛這事,很快就在京都傳遍了。
那日皇后娘娘派身邊宮女來送賞賜。
姑姑還沒進門,就聽到賀壽昌壓抑着怒氣對我說:「生生今日不乖,竟又想同你那長姐聯絡,是我這個院子待得膩了想逃嗎?生生,我準你離開我了嗎?」
我戰戰兢兢地回他:「將軍,再有一個月是長姐生辰,我只是想給她過個生辰而已。」
賀壽昌說:「那便只過一個生辰,那日我會邀姜大人夫婦過府相聚,夫人見過了,日後就老老實實留在我身邊。」
我那段日子整日心神不寧。
果然在長姐生日宴這日出了事。
長姐生辰夫婦二人來將軍府,賀壽昌將我帶出來,我走路都不穩,臉色毫無血色。
長姐一見我就急了。
可是我連幾句話都沒有說完,賀壽昌又以我身體不適爲藉口讓我回內院。
長姐多番懇求賀壽昌讓我姐妹再聚一聚,又說起如果我身體不適,姜府倒是有幾個熟識的好郎中。
賀壽昌只坐在高位上冷笑了一聲:「姜夫人真有這樣的杏林聖手在側,何不好好治一治自己的眼睛?」
長姐面具之下的臉慘白無比。
姜陽一聽這話立刻就急了。
向來溫和知禮的謙謙君子對着賀壽昌就開始理論。
場面鬧成一團之際。
皇后娘娘身邊的姑姑到了。
姑姑說:「娘娘說很是喜歡將軍夫人的性子,讓我來請夫人入宮小住幾日。」
我被帶了出來,那姑姑趁機對我長姐說:「姜夫人不必憂心,皇后娘娘知道了你姐妹的困境,娘娘同相爺夫人是故交,不會坐視不理的。」
我讓姑姑們扶上馬車的時候,聽到長姐在我身後喊:「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繼而有東西落地的聲音,身側宮女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回過頭,看到長姐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她定定地看着我,盲眼中流出鮮血來。
誰都說賀將軍差點害死夫人,氣死姨姐。
真是跋扈透了。
-14-
入宮之後,我竟然離奇地感受到了我爹和嫡母的照拂。
父親難得同我一起喫了一餐飯,席間給我佈菜勸酒,好不親熱。
末了他還想說些什麼,我突然問了一句:
「爹,你還記得我娘叫什麼嗎?」
他猶豫了片刻,最後放下筷子悻悻地走了。
嫡母的關心相對直接一些,她送了好些衣裳首飾給我。
又絮絮叨叨地說起這些年在內院如何如何虧待我。
大約是因爲我爹喫了癟,所以她有備而來。
我的種種事情,竟然也能說個七八分準。
我喝了一杯酒,笑着問她:「母親還記得前幾日是長姐生辰嗎?母親記得送長姐賀禮了嗎?長姐少時給母親做了這麼多繡品,母親全給了三姐姐嗎?自己沒有留一點半點嗎?」
她有些詫異地閉了嘴。
我又問她:「母親還記得長姐已經多久不給你做衣裳縫荷包了嗎?」
左相夫婦鎩羽而歸。
皇后娘娘親自出面了。
娘娘親暱地拉着我的手,說起婦人成婚之後的不易。
皇上多情,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
「賀將軍雖然尚未納妾,可是卻拿你當個玩意兒關着,我聽聞你病了他都不準旁人探視,賀夫人,本宮都替你覺得苦。」
我只是陪着笑。
娘娘勸了我兩回。
覺得面子已經給到我了,於是又派了宮裏的姑姑來。
姑姑只遞給我一瓶藥:「娘娘對賀夫人好,賀夫人合該報答一二,若能偷來將軍的虎符最好,若不能,將這藥喂賀將軍喝下也好,事成之後,娘娘會給賀夫人金銀宅子,讓夫人衣食無憂,再不用像從前在相府過得如此艱難。」
見我不語。
她又道:「若夫人不做,怕是要姜夫人來做了。」
我這才接過藥,笑着說:「我姐姐一隻眼睛都看不到,能成什麼事,還是讓我來吧。」
-15-
我回到將軍府的時候,賀壽昌正在喫飯,筷子一扔就來接我了。
他看着我,冷着臉說:「夫人覺得這樣就能離開我了嗎?」
我讓皇后娘娘派的姑姑們都走了。
「將軍,我餓了,我們一同去喫飯吧。」
賀壽昌又給我拿了一個羊脂玉碗來。
他說:「日後想用錢,直接去庫房拿,不要用別的東西換,將軍府養得起你。」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
「將軍對我真是極好。」
我對他說,看着他喝下那杯酒。
「從前也有人對我這樣好,就是被將軍笑話少了一隻眼睛的長姐。
「將軍啊,我少時就發過誓,誰讓我長姐不痛快,我一定會報復回來。」
我看着賀壽昌在我面前倒下。
他吐血的時候還拉着我的衣裙:「這樣快活嗎?殺了我,生生就快活了嗎?」
我點點頭。
他笑着說:「那就好,那就好。」
將軍府出事當晚,皇宮內也出事了。
皇上突然病重,太子和順王攜家眷侍疾,皇后娘娘突然命令禁軍圍城。
京城上下亂成一團,皇后娘娘牽着十歲的八皇子出現在正殿。
「請皇上下旨,將皇位傳給吾兒。」
禁軍的刀就架在太子和順王脖子上。
皇上咳嗽不止,被氣得只剩一口氣。
聖旨遲遲沒有着落,皇后娘娘狠了狠心,讓禁軍先殺太子。
危急時刻,竟被順王擋了下來。
娘娘鳳眼圓睜:「你二人不是死敵嗎?」
順王道:「不如此,怎能知道母后和順的外表下竟有這樣大的野心。」
皇后娘娘尚未反應過來,外面已經大軍壓城。
賀壽昌一腳踢開大殿的門。
「臣等救駕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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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處置皇后娘娘時,她非要見我。
賀壽昌帶着我,一路穿過宮禁,到了血流成河的殿前。
「本宮不懂!他這樣折辱你,關着你,囚着你,你竟然依舊向着他?」
我說:「娘娘,那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皇后娘娘嗤嗤地笑:「你也算是聰明人,是不是戲,或者是不是他對你的試探你看不出來嗎?他不是今日纔開始怪異的,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聽說,你生病了,他都不許旁人探視。」
賀壽昌正要發怒。
我笑着說:「娘娘,我自小生如浮萍,誰也看不見我,有人真心愛着我,看着我,惦記着我,你覺得我會怕嗎?
「不,我只會第一時間撲上去,警告他,永遠不可以收回這份愛。我從小到大,生了病,除了長姐會關心我,從未有人管過我。
「娘娘是覺得他奇怪,不許旁人探視我,我看到的卻是他衣不解帶餵我喫藥,守在我牀前,他有他的私心我也有我的。娘娘,那是我頭一次知道生病了被人捧在手心裏照顧是什麼滋味。」
我拉住賀壽昌的手。
「我同他,都不正常,但我們是天生一對。」
起初成婚不久,賀壽昌就發現他對我的控制慾逐漸不能自抑了。
起先還是我最好時時陪着他。
後來就成了我最好不要同別人說話。
他需要知道我每時每刻都在做什麼,想什麼。
連我的婢女都覺得他對我管束得太緊。
我今日爲什麼要穿鵝黃色的裙子他都要知道。
可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開心。
「生生早飯想喫什麼?喫包子的時候在想什麼?」
「生生頭上爲什麼別這個珠花?那裏來的珠花?」
「我去見客的這半個時辰,生生想了我幾次,又喝了幾杯茶?」
「生生……我不在,你乖不乖。」
我喜歡啊,喜歡有人把眼睛都放在我身上。
我喜歡告訴他我早飯要喫一個包子還要喫兩口燒鵝肉。
爲什麼早飯要喫肉,我可以拆開來慢慢講給他聽。
我今天帶的這隻珠花是藍色的,這是我自己做的,是前年夏夜,我和長姐在池塘下對詩,手上無聊隨意碾的線,長姐覺得我做得還行,幫我調整成了一朵完整的珠花。
他去見客的半個時辰,我有一刻鐘坐立不安,從房間到廊下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心想他爲什麼還不回來。
喝茶?哪有心思去喝茶。
他不在,我一般乖,閒來無事繡了兩朵花,又把他的盔甲上也繡了一朵,讓他被人嘲笑去吧。
爲什麼要這麼做?
誰讓他不肯陪我。
我太缺愛了。
他像是一個漩渦,他需要我靠近他,緊貼他,需要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而我,我想一隻盈滿水的水井,你看,每一滴水,都是我想給你的,並且想得到回應的愛。
從前長姐被我聒噪煩了的時候,我無聊會自己對着牀帳說話。
我有時候還能看到我娘。
她也總是想記憶中那樣,嘆息一句,捏捏我的臉笑着說:
「好能說啊,小姑娘到底有多少話要說出來?難不成從前是累世的啞巴不成?」
她也是覺得我話好多,我好需要別人關注我。
她雖然愛我,雖然願意聽我說。
可她還要討好我父親,還要顧着我的前程,爲我謀劃。
從小到大,只有賀壽昌,他全部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他看向我的每一瞬,我都覺得激動和喜悅。
皇后娘娘奇怪地蹙着眉:「就因爲這個?」
我說:「自然不是。」
假裝我和賀壽昌夫妻反目,讓皇后娘娘來找我是我們早就計劃好的。
賀壽昌不肯接受我父親的拉攏,不是因爲他不願意摻和京都的事情。
是因爲,他一直都是皇上和太子的人。
武將最忌諱心思重,賀壽昌從前跟定哪個君主,日後也會效忠這個君主選定的繼任者。
順王也是皇上的障眼法。
太子一人獨立朝堂,未免樹大招風。
順王是鉤子,假意和兄長對立,實則試探朝中各方勢力的心思。
可朝堂上這些年依舊不穩當。
皇上和太子慢慢排查,才發現,竟是皇后娘娘不安分,她面上和氣賢德,私底下早就拉攏了我父親和朝中不少大臣,想爲自己的兒子鋪路。
賀壽昌是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他手上有京郊外幾萬大軍的兵權。
皇后娘娘的意思本來是,讓我爹嫁一個女兒過去,如果可以拉攏,就把賀壽昌拉攏過來。
如果不行,就弄死這個女兒,按給賀壽昌一個罪名。
他捨不得自己其他女兒,選來選去,只選中了我和長姐。
我們一直在被相府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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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讓我們確信皇后娘娘是幕後之人的,卻是本不在這個計劃裏的長姐。
那日我被姑姑接走,長姐就察覺到了不對。
所以她摘下自己的面具,讓我看清她流血的盲眼。
讓我看清,我前路上,有人想害我。
我曾經捧着那個黃金面具,在京城貴女面前爲長姐換來的顏面。
她在我生死之際,又親自揭了下來。
那天之後,京都都知道,姜大人的夫人,是個一隻眼睛殘疾且會流血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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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流放的旨意很快下來了。
我沒有去送。
反而打點了一下,弒父弒母自然不該,可總要讓他們受點苦吧。
相府嫁出去的幾個姐妹,除了三姐姐,誰也沒敢去送。
我同長姐不在乎這些事情了,我們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去邊疆了。
後來我聽說三姐姐在夫家受了冷待。
她來找我,我對她說:「我不可能給你撐腰,我沒害你已經算是顧及咱們姐妹情意了。」
三姐姐卻搖搖頭:「誰讓你撐腰,我又沒死。」
她頗有些傲氣地仰起頭。
那一瞬間我有些羨慕她,不愧是嫡母一手教養出來的女兒,傲氣都是一脈相承的。
她有些扭捏地說:「我來,是聽聞你和長姐要去邊境,我來同你解釋一件事。」
我詫異地看着她:「什麼事?」
她絞了絞手絹:「那日長姐成婚,我帶人去她院裏,不是爲了羞辱她。」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她說她小時候是有和長姐較勁的心思,不然也不會長姐給嫡母送什麼她要什麼。
「可是大了,我就覺得這樣太無聊,咱們本就是姐妹。」
她說母親雖然寵愛她,也讓她備受其他姐妹的冷眼。
只有我和長姐,明明我們最不起眼,可是卻似乎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裏。
那年年節上香,她是故意想給我們難堪。
她沒想到我真的蠢到爲了長姐把自己腳崴成那樣。
她說她從那時起,就很羨慕我們的情意。
「好似府裏只有你們兩個,是有心的活人,其他人,都是做慣了戲的假人。
「那日長姐出嫁,母親不願意去送,我就想着總要帶人去給長姐撐場面,沒想到我忘了長姐眼睛的傳聞了,不知道那些貴女心裏想的竟然是要在那裏嘲笑長姐。
「那日長姐帶着面具出來時,我整個人都羞愧極了,我差點給了我姐姐最大的羞辱,讓她在成婚那日,成爲整個京都的笑柄。」
她說:「小十,長姐大約不想見我,我來託你同她說聲對不起。」
我後來將這些話帶給長姐。
長姐說:「我知道她大約不壞,但是這同我們沒什麼關係了。」
我詫異地說:「長姐你怎麼知道的?」
長姐笑着說:
「你第一次來見我時,行了個四不像的禮,你說你是從她院裏學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未必不知道你在偷學,但是她沒有趕你走。因爲這點善意,所以我一直不曾真的怪她。」
我着實有些擔心姜陽會捨不得京都繁華,怕長姐左右爲難。
於是又特意去勸了她一次:「姐夫願意就願意,不願意,我就把長姐綁走。」
長姐笑着拍了我的手一下。
她說:「他半個月前就去買劍了,興奮得不行,說早就讀書讀夠了,若不是少年時期被我一句詩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也不會苦讀了十多年的聖賢書。」
她又指了指我送給她成婚賀禮的那幅刺繡,她把它做成了一把團扇,好好地擺在妝臺上。
「再說了,你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我們不全靠男人,那纔是我們的底氣。」
我撿起團扇去看我的繡品。
我也覺得滿意。
那是一幅雙面繡。
長姐自小就會,我學了很多很多年。
一塊絲絹上,正反繡着兩幅畫。
一幅是一對小鳥在冬雪中互相依偎在枝上。
另一幅,是一對凰鳥翱翔九天。
最初教我讀書寫字、繡花看賬的時候,長姐就對我說:
「生生,咱們生來已經少了父母助益,日後在婚事上也未必遂心如意,所以要接受最壞的結局,做最充分的打算。
「這些東西,是你我安身立命的本事,若有朝一日,你我在世上孑然一身了,我們依舊能靠自己活下去。」
我看着長姐。
是啊,我們早就約好了。
無論如何,我們都會精彩地活下去。
番外邊疆冬雪
長姐一直對我說,賀壽昌最嚇人的不是他無事的時候總時時粘着我。
是他同我吵了架冷戰之後,依舊想方設法地粘着我。
不,盯着我。
邊疆冬日總有大雪。
我同長姐照例會在初雪的時候施粥。
好在今年大家收成都算不錯。
往常年歲裏一家幾口一同來喝粥,今年依舊是一家幾口。
但是個個穿得滾圓,紅光滿面,笑嘻嘻地幾人打一碗粥。
喝完後開始往我和長姐這裏塞年貨。
粥棚開了半日,我和長姐就不去了。
再去年貨喫不完要浪費了。
餘下的人接濟一些過路的流民。
冬日黃昏黑得早,今日長姐不在我這裏喫飯。
姐夫說他近些日子劍法精進多了,非要拉着長姐去看。
我瞧着未必,沒見過誰家好男子耍劍還換一身黑色繡花長袍。
冠戴得也好看。
我倒是沒說話就放長姐走了。
否則耽誤了一些人雪下舞劍朝自家夫人獻媚開屏就不好了。
賀壽昌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一回來就找茬吵架。
我好歹忍了一整夜,第二日天剛放晴就去了長姐府上。
掌燈前後,我和長姐在做開春的新衣。
外面又下起了小雪。
長姐笑着說:
「你可知前些日子誰來邊境了?就是前年你救下的那個小公子,他當日不是說要拿個戰功回來報答你嗎?他後來去了嶺南,這兩年竟真地殺敵殺出來了。前幾日給姜陽來信,說接了個差事要來邊疆了,ẗù¹一定要來謝你。」
我壓了壓針,對長姐說:「怕是來不了了。」
長姐沒有多話的習慣。
只說了一句:「瞧着也不像是會失信的人。」
可是等一日、等三日、等了將近十日,還是沒有人來。
不僅那小公子沒來。
冬日裏來長姐府上送年禮的人也少了。
長姐稀奇了幾日。
最後還是姐夫同她說了什麼,她笑着看了看我。
沒說什麼。
後一日大雪,雪如鵝毛一般傾盆而下,沒多久地上就鋪了一層。
我晨起看到大雪,披了ṭū⁰個襖子就要出門。
一出門就撞上長姐了。
她笑着對我說:「再不去,凍壞了還是要你養。」
長姐府門口不遠處就停着一輛馬車。
我鑽進去,什麼人都沒有,剛要下車,就被人從後面撲了上來。
「生生不用管我,還能凍死我不成。」
賀壽昌嘴裏這麼說,依舊死死箍着我不肯放。
我把毛皮圍脖扔在他身上,又從食盒裏端來熱湯。
賀壽昌端坐着,勢必讓我給他把圍脖穿上才罷休。
開始喝湯之後,我纔給他車上換了幾塊碳,開口問他:「那小公子走了?」
賀壽昌甕聲甕氣地說:「走了,奉旨巡馬,我讓全營配合他,多一個時辰都沒讓他耽誤。」
「人家就沒說見見故人?」
「我不就是嘛,見了就讓他走了。」
「嗯?」
賀壽昌放下碗,細細地磨着牙:「想見我夫人, 我又沒死!」
「所以你就在我長姐府前待了十天?人一來就暗地裏趕走?」
賀壽昌抱着我,有些委屈:「生生現在心裏沒有我了,我都待了十天了, 生生也沒來看我。」
我嘆了一口氣:「都這麼多年了, 你的性子, 竟然一點都沒改。」
他箍緊我:「那你呢?生生說自己幼時缺愛, 如今呢,如今還缺嗎?如今,大約是覺得我煩了吧。」
我笑了笑, 轉身埋到他胸前。
上好的白狐皮製成的圍脖。
真軟啊。
我蹭了蹭。
賀壽昌聽不到我的聲音, 開始有些急了。
「生生!」
我笑了笑, 就算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緊張我還是會覺得歡喜。
我抱着他的腰:「沒有, 賀壽昌, 沒有煩, 反而愈發嚴重了。這十天,我也難熬,不過是因爲如果出來了, 撞上那小公子, 怕你一兩年都有心結。」
馬車冒着雪回了將軍府。
門外的雪下了一天一夜。
賀壽昌爬起來推開窗子, 外面梨樹枝上的雪幾寸高了。
冷風吹進來, 我怕冷地縮了縮, 賀壽昌爬上牀, 將我抱在懷裏。
「今日想去哪?」
我搖搖頭:「去哪不重要, 重要的是,賀將軍,你去哪都要帶上我。」
賀壽昌笑着蹭了蹭我的嘴角。
「都聽夫人的。」
我們抱在一起聽了好久的風聲。
靜謐間,終於聽到他輕聲問我:「生生,咱們要個孩子吧。」
我屏住了呼吸,過了一會兒, 纔有放鬆下來, 臉在他胸前蹭了蹭。
肌肉一如既往地結實有力。
我同賀壽昌成婚三年多了,一直沒有子嗣。
好在賀家沒有長輩, 也因爲賀壽昌爲人跋扈, 從未有人過來催我。
他也從未問起我,是不是不能生育。
生育必定是能的,只是從前不太願意而已。
就算是知道我同他大抵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日後也不會有分開的情況。
可我依舊覺得該留些後路。
至少在我和長姐徹底有底氣之前,不該讓自己太過受人牽制。
冬雪漫漫。
我算着時間, 自我開始有意防着這件事情, 也是過去很久很久了。
賀壽昌手在撥弄我的額髮,人卻在緊張。
夫妻一場, 又不是同常人那般有了情意才成的婚。
我們都明白,當初認定對方來得太快,快到彼此都沒有什麼安全感。
以至於到了今日,他依舊擔驚受怕。
我捏住他的手, 我說:「好啊。」
他驚喜地看着我。
我說:「好啊,也該要個孩子了。」
也該再打開一點心扉了。
賀壽昌也是,我也是。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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