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成了斷氣三日的孟家千金。
再次見到盛驚玉,是在攝政王回朝的迎禮上。
我下意識地閃躲,隨着人羣急急跪了下去。
卻感受到一道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並未停留。
怎麼又忘了,我已經,不是女將軍時吟了。
兩年前的定昭將軍時吟,早就死在軍情泄露的戰場上。
他不可能認出我。
一個靠污衊時家受封攝政王的人,怎麼會記得枉死的冤魂。
-1-
洗塵的宮宴上,我刻意坐在了最角落。
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高臺上的話已然聽不清。
直到小表姐推了我一把。
我抬頭,盛驚玉就站在我面前。
我倏然起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禮。
盛驚玉面色溫和但語氣疏離:「孟小姐,你我曾定下婚約。」
我不語,兩手在袖下攥緊。
「那時我尚在邊境,不知此事,」他向我拱手,「草草定下,於孟小姐實在輕率。」
「不如今日就此作罷,他日必親自登門謝罪。」
「也祝孟小姐早覓良緣。」
他聲音很低,應當是爲了維護我的自尊。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我鬆了一口氣。
好險,差點就要忍不住掐死他了。
「王爺,我不同意!」我的聲音要比適才盛驚玉的大許多。
「自古退婚皆是因一方德行有失,敢問王爺,臣女犯了何錯?」
盛驚玉不動聲色回頭,宴間唏噓一片,他無動於衷。
可我看到了:他的兩指,捏住了袖擺一角。
這是他生氣的表現。
清風霽月嗎,在我看來,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僞君子。
我絲毫無懼,對上他幽如寂潭的眸繼續挑釁:「半年多前,我與王爺定下婚約時,王爺尚未攝政。」
「如今退婚,是覺我孟家無高攀之力,我孟梨成了糟糠嗎?」
小表姐嚇得扯上我腰間的冰玉,以此提醒我的失言。
半晌沉默過後,隔着四步之遙,我看到了盛驚玉眼中漸起的波濤,但他仍安靜地等我下言。
我不卑不亢:「孟家世代清名,不做敝屣。」
「我要王爺找到正當理由,堂堂正正,退我孟家的親。」
-2-
宮宴放肆,盛驚玉並未定我的罪。
只是他的反應告訴我,他討厭我了。
因爲我不僅拒絕了退婚,還頗爲張揚地通知他:在尋到我的錯處之前,我會一直纏着他。
纏着他……直到找出時家叛國案的真正案宗。
只有這樣,我才能在天下面前,爲時家翻案。
可從那日開始,盛驚玉拒絕出席所有我在的場合。
無奈之下,我提着食盒,主動登了攝政王府的門。
半刻鐘後,我在假山旁的涼亭見到了他。
他正執子同自己對弈,一個人的背影難免孤寂。
在他不耐的目光看來之前,我先一步開口:
「王爺府上書籍衆多,我能借閱嗎?」
盛驚玉其實脾氣很好,除了纏着他,不過分的請求一般不會計較。
「這是謝禮。」我將食盒置於石臺。
轉身離開前,我取出一枚黑子布在棋盤上:「白子窮途。」
這是從前我們經常共謀的棋局,距今,已經兩年了。
轉過廊角,我聽到身後慌亂打翻棋盤的聲音。
回頭,瞥見他腕間一條紅線,以及一片白色紗布。
他受傷了,因何而傷?
-3-
藉着去藏書閣的理由,我潛進了盛驚玉的書房。
幾通翻找,一無所獲。
窮末之際,我將信將疑摸向了牆上那副山水畫。
書架頃時一分爲二,我不敢耽擱半刻,探頭去看。
昏暗光下,只瞧見一塊長立的木牌,或者說——靈位。
碑上無字,位前添香,很是蹊蹺。
將一切歸於原位後,我翻出了書房。
一路避人還算順利,可就在快到藏書閣的必經之路上,我撞見了盛驚玉。
四目相對,他在等我解釋。
我:「我要去書房,聽說王爺每日會在此時去書房,所以想去那裏等着。」
我直言不諱:「近水樓臺。」
「我的書房不許旁人進出。」盛驚玉留下一句,轉身就走。
我無意討好,正要離開,剛邁步,忽然從檐上跳下一隻橘貓,正落在我腳邊。
「喵……」小傢伙親暱地朝我搖尾靠近,我卻臉色一白。
後退幾步,下意識尋求依仗,抬手,剛好扯住盛驚玉的髮帶。
他被我拽得身形有些踉蹌,堪堪站穩。
這次不是裝的,我很畏貓,哪怕重活一世。
身前有影掠過,再回神,盛驚玉已站在我前方一尺處,他俯身再起,懷中多了那隻橘貓。
他背光垂首,白皙的指腹溫柔輕緩,安撫地替小傢伙順毛。
「孟小姐……也怕貓?」
我尚於驚魂中緩過,從而忽略了他言語中的猜測和試探,忽略了那個「也」。
「只是不喜歡會傷人的東西,」我穩住心神,微笑:「但若王爺喜歡,臣女以後,可以試着愛屋及烏。」
他果然被我隔應得臉色沉了幾分,我勾脣,心滿意足離開。
次日便聽聞,攝政王的府裏,忽然養了許多貓。
-4-
盛驚玉的厭惡成爲了我的動力。
明月夜懸,他獨坐在寄影臺。
那是京都最高的地方,百姓會在佳節登臺寄影,以慰思念。
他這樣的人,竟會有思念。
「好風景。」我突然出現,站在距他幾尺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又要走。
「民間傳有寄情的法子,思念的人必定能收到,攝政王要聽聽嗎?」
我如曾經一般斜倚在圍欄上,回頭帶笑。
場景依舊,人已不同。
意外的是,他真的停了下來。
「你說。」這是盛驚玉今晚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陪我喝些酒吧。」我指了指桌子上提前備好的酒壺。
見他皺眉,我讓了步:「只是小酌幾杯。」
沒有受到拒絕,看來這份思念,真的對他很重要。
重要到忍得下對我的厭惡。
盛驚玉不擅飲酒。他不知道我準備的,是整個京城,最烈的酒。
酒後吐真言,是他的強項。
片刻後,他醉意漸顯。
「寄託思念需要信物,攝政王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我循循善誘:「最重要的。」
對他而言,他最重要的,一定是會威脅到他的案宗。
盛驚玉沒有回答,但他的手,默默握住了腰間的錦囊。
醉酒之人,毫無還手之力,我輕易將它奪過。
打開,是塊缺了角的殘玉。
很熟悉。
我有些失望,「這就是王爺您最重要的東西?」
「嗯。」
可它是塊極下乘的玉石。
「難道是什麼機關密鑰?」我對着月亮舉起,微光透過玉身,更讓人生寒。
忽然,那玉被冷不丁奪過,適才滿目醉意的人,已經恢復了些許清醒。
「別再趁人之危。」盛驚玉的語氣比玉還清冷。
「攝政王,酒量見長。」我輕笑。
「寄情的法子,」他開口:「你方纔答應過。」
真是執拗。
「方法很簡單。」我朝他靠近幾步,他頻頻後退。
直到身倚獨欄,退無可退。
「若那人還在,可寫書信訴衷腸。」我抬頭,氣息隔着寒風打在他身上:
「若不在,可以去陪她。」
死。
……
-5-
五日後,我在萬鶴樓偶遇了秦家小郎君:「秦公子,好巧。」
準確來說,是製造偶遇。
秦鈺是大理寺卿家的長子,時家的一些記錄,或許存在大理寺的案庫。
「我記得你,孟家姑娘。」秦鈺毫不吝嗇笑意。
我們聊得還算投機。
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我端笑的臉纔有些掛不住了。
人剛一進茶樓,秦鈺就高喊了一聲「攝政王」。
「真想把兩個人都踢出去啊。」我藉着飲茶的空檔翻了個白眼,在心底暗誹。
「說起來,孟小姐同攝政王還有婚約呢。」秦鈺熱情地沏茶:「恭喜——」
「不必。」我和盛驚玉異口同聲。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強烈,我連忙換了委屈相:
「其實……王爺對我無意,這婚事遲早是要退的。」
「孟小姐蕙質蘭心,與秦公子相談甚歡,想來不會拘泥一隅。」」他反駁。
他是在問,同旁的男子洽談,是否算我所說的錯處。
「我與秦公子在此偶遇,一時興起就聊了些詩詞歌賦,王爺要一起嗎?」
我歪頭看他,偶遇,不算私會哦。
最後是不知情的秦鈺打斷了這場陰陽怪氣:
「無論如何,相聚有緣,孟小姐也不必傷心。」
下一句令我咋舌:「孟小姐的性子深得我心,若你與王爺良姻難成,或許來日,能是我下聘。」
我一口茶水噴出來,這人怎麼什麼渾話都敢說。
盛驚玉並未多做停留,只待了片刻就藉故離開。
而我也趁機向秦鈺提出了請求:「我素來鍾愛各類刑案,可以借閱一些大理寺的卷宗嗎?」
「朝廷密案是看不得的,」秦鈺開口:
「但一些瑣碎平常的卷宗,平日各位官員都能借閱查看的那些,應當是沒問題。」
這就夠了。
-6-
如願來到大理寺公開的卷宗閣,推門,陳列的書架縱橫擺布整齊。
閣內無人無燈,有些昏暗。
我拿起燭臺,藉着燈火一排排尋了起來。
時家…
一刻鐘後,我在第四列第二層的架子上,赫然看到一個「時」牌。
我踮腳去夠,眼看就要扯過來,突然受到阻力。
我沒有妄拿,另一邊也不動了。
透過重重卷縫,我對上盛驚玉的眸。
他怎麼在這兒?還要拿時家的卷宗。
「攝政王,」我手中暗自用力,「可以讓我先看嗎?」
話落,那邊的力道消失了。
盛驚玉什麼也沒說,徑直走到另一邊的架子上,隨意取下一本卷宗。
是嫌自己做的孽不夠嗎?
想起他要拿這本卷宗的樣子,我冷嘲一笑。
爲了不惹起懷疑,我特意拿了許多別的。
走到距他最遠的書案,坐下認真看了起來。
時家卷宗並不厚,卻總有種被翻覽多次的粗糙感。
尤其是我的那一頁,名字上的墨跡比旁頁暗許多,陳舊褪色,彷彿被指尖摩挲過一般。
越往後翻,心情越沉重。
合上卷宗時,我深吸一口氣。
原來,時家被抄後的許多家財,都在盛驚玉手裏。
回頭,瞥上那人清冷的背影,燭光越來越弱,襯極了我的心緒。
盛驚玉,多年情誼,能讓你這麼做的,究竟是財,還是權。
還是,兩者都有呢?
-7-
今夜,是時家滿門的忌日。
我坐在寄影臺上,酒水混着淚飲下。
眼前一道黑影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耐煩地抬頭。
是盛驚玉。
見他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我皺眉:「此處似乎不是攝政王的私產吧。」
「不是。」
「那就請王爺離開。」這次我沒有客氣。
他恍若未聞:「聽說孟小姐曾起死回生,如何做到的?」
「與你何干!」我拎起酒壺就砸。
舉起的手腕被他攥住,我看到他眼中多了幾分偏執:「告訴我。」
他今夜的力氣格外大,我難以掙脫,氣急:「如何生死是我的事,放手!」
糾纏間,我抵上了圍欄,身後是數丈高的懸空。
我拽走他腰間的錦囊,趁其不備伸向了欄外。
盛驚玉果然亂了分寸:「還給我!」
我嘲諷一笑:「原來,攝政王也會怕。」也會痛苦。
「還給我,你要什麼都可以。」他試圖安撫我。
我根本不信,對他冷嘲熱諷:「命也可以嗎?」
「可以。」
耳邊風聲休止,我也頓了一瞬。
他說可以。
原來這世上,竟真存在能讓他放棄生命的東西,一塊破玉。
而我與他多年情誼,最後只是他腳下的青雲路。
我將東西還給了他。
沉默良久,身後那人開了口,有些無措:「若你想要什麼,隨時來找我。」
最後二字隨風湮入空中,他說:
「抱歉。」
-8-
過幾日,宮中要辦珍寶宴。
攝政王府門前顯貴雲集,個個手裏拿着銀票。
應該都是想從盛驚玉這裏換寶貝。
我來到他面前:「這婚事遲早要退,我提前來要賠禮。」
盛驚玉只是看了我一眼,再沒有過多交流,算是默認了我的趁火打劫。
眼看他Ṭṻⁱ藏寶閣的稀罕物件個個被人求走,他連眼都不眨。
「不心疼嗎?」我問。
「身外之物。」他終於回應。
他不在乎。
那他在意的,在哪兒?
我環顧四周,被一尊本該朝東、今卻朝西的玉像吸引了目光。
我挑眉,下一秒,倒在了玉像上。
機關的轟鳴如此悅耳,那些被珍藏隱瞞的東西,馬上會隨着暗門大開,出現在衆人面前。
盛驚玉,本該如此。你我本該如此。
我終於看見他失去體面的模樣,用最快的速度將屏風甩推至衆人面前,將暗門與那些公子隔開。
他看我的眼神瞬時多了層厭惡,我不以爲然,反而衝他一笑。
然後在他的注視下,跑進了身旁的暗門。
正對門的架上,我看到了我的長纓槍。
「別碰!」盛驚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似乎很緊張。
忽然產生了惡劣的想法,我拿起長纓槍,然後鬆開了手。
盛驚玉腳下生風,最後在我面前呈了半跪的姿態,將長纓槍接在了懷裏。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冷漠又憎恨。這一刻,我彷彿還是時吟。
盛驚玉整個人有些亂掉了,甚至沒有心思懷疑我爲何能舉起近十斤重的長槍。
「此槍雖好,但像是女子之物,攝政王,奪人所愛,她會恨你的吧?」
我看見盛驚玉身子一顫。
我彎下身子,繼續說:「又或者,她早就恨你了。」
-9-
我能活着出攝政王府,想想還是有些遺憾在的。
因爲當時確實有想與他同歸於盡的念頭。
我衝動了。
今夜沒有月亮,我坐在時家的房梁喝着烈酒。
對,時家,那個如今頹廢破敗、府外貼了封條的時家。
我的家。
從懷中掏出在盛驚玉密室中順來的緋玉,我知道盜竊不對,可這是我孃的,不是他的。
下面傳來窸窣的聲音,我噤了聲。
如此荒蕪的地方,怎會有賊來。
下一秒,盛驚玉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臉,但我仍能一眼認出他這副化成灰都可恨的模樣。
他爲何會在這裏?
我俯趴在檐上藏身,盯着他的下一步動作。
燭火被擺放成圈點燃時,我不由探了探頭。
藉着燭光,我能看清盛驚玉的五官,但感知不到他的情緒。
他要幹什麼?我正想着,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充斥進鼻腔。
大量鮮血沿着白皙的腕殷殷流下,蔓延過許多條舊痕,滴進血壇。自傷的刀器被隨意擲於一旁。
如此瘋狂詭異,那人卻沒有絲毫反應。
我又看到了那條紅線,原來它因血而紅。
點燈,祭血,唸咒。
「這是…巫蠱之術。」我一驚。
盛驚玉竟然擅用巫蠱之術,難怪,難怪要選在無人的時家。
我看着盛驚玉逐漸慘白的臉,有些快意,只盼他就此失血過多死去纔好。
他要給誰下蠱,皇帝?
腦中忽然浮現出高臺上那副讓人噁心的面孔。
那個因爲害怕功高蓋主,不惜親自泄露軍機置我於死地的君王。
蛇鼠一窩,狼子野心。
我一定要入宮找到皇帝監守自盜、泄露軍機的證據。
幾日後的珍寶宴,就是機會。
-10-
我以爲盛驚玉不會出席,畢竟他已經厭惡到恨我的地步。
但他居然來了。
不僅如此,我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在暗暗打量我。
每每朝那種感覺傳來的方向望去,都能看到盛驚玉,他依舊穩重地在做自己的事。
不知是誰提議了一句「賽箭」,大家的場地就從御花園轉到了靶場。
本該一人一靶,臨了,有支靶子忽然斷裂,就變成了十三位千金,十二支靶子,註定有一位倒黴蛋。
我就是那個倒黴的。
宮人去重新備靶時,我看向盛驚玉,他也難得朝我看來。
「王爺,不如你幫我舉個紅綢當靶子吧。」
我嘴中這麼問,心裏卻清楚他一定會無視我。如此說,權當一個惡劣的玩笑。
「若答應,事後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出人意料的回應。
-11-
場上瞬間多了許多竊竊私語。
我忽然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能轉身拿起一張弓,佯裝漫不經心。
指尖下意識勾弦三下,再將因此振動的弦撫平,發笑:「可以啊。」
盛驚玉無言,果真握着系成一團的紅綢,站在了與靶子相等的距離。
「攝政王,新的靶子奴才已經拿來了。」一旁的太監抹了把冷汗。
「不用。」盛驚玉將紅綢又舉起些。
宮人只得將我的箭尖上了軟裹。
靶場一陣拉弓扯弦,箭尾被握在手中那刻,我的腦中閃過太多。
千萬經歷匯聚成恨。看向那張臉,眼中又成了忍不下的狠。
這一箭,我用了六成力。箭矢在射出兩米時脫了軟裹,直直朝盛驚玉飛去。
宮人嚇得跪地,盛驚玉卻恍若未聞。
箭尖蹭上他的臉,在即將越過時,被他穩穩地握住。
就這樣,他的臉上多了一道血痕。
「臣女射藝不精,王爺恕罪。」
我俯身請罪,視野中只剩下靶場的草,漸漸地,又多了一支染Ŧū́¹血的箭,和遞箭的手。
「那紙軍策並非孟大人的筆跡,是誰寫的?」頭頂的聲音很輕,也很執着。
原來是這件事。
前幾日,皇帝要廣納軍策,孟家也在獻計之列。
父親愁眉不展,我亦憐憫百姓。
所以便趁父親醉酒,將寫好的軍策壓在了他的書案上。
還以爲天衣無縫。
「是不是……」
回憶被拉回。
「臣女不知。」我打斷他。
一陣難耐的沉默過後,我聽見盛驚玉笑了,是種聽起來有些可憐的笑。
我的手腕忽然被他緊緊攥住,有些疼。
我不由掙扎,他是不是瘋了!
「射藝不精,一無所知。」他重複強調着,指尖輕輕刮過我的掌心,然後,鬆開了手。
轉身離開。
-12-
深夜,我翻上了皇帝寢殿的梁頂。
有談論聲,我便俯下身聽了幾句。
是關於盛驚玉的:
「他位居攝政,人有了權,難保不會生異。」
「秋獵,朕給他這個機會。」
原來皇帝一直懷疑他的忠心。
兩月後的秋獵,就是對盛驚玉的試探。
我正要繼續往下聽,忽然感受到了一股不速之客的氣息。
我飛旋起身,盛驚玉就站在我的三尺之處。
我下意識緊了緊面巾、面具、頭紗和斗篷,以及腰間刻意多纏了幾圈以此改變身材的束布。
從原則來講,他不可能認出我。
「擅闖宮闈,死罪。」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是威脅還是提醒。
我們心照不宣地換了地方。
他的劍招偏向防守,而我招招致命,恨不得捅死他。
他這套劍法是我教的,所以我很清楚破綻在哪兒。
一劍刺中他時,羽林衛持弓而至。
我眼疾手快挾持了盛驚玉:「再過來,我殺了他。」
步步退避時找準時機,飛身離開。
可惜還是有一支箭擦過了我的肩,有些疼。
半個時辰內,整個宮裏都被戒嚴,陛下下令闔宮盤查,抓出刺客。
各家貴女的殿都未能倖免。
「開門。」門外傳來盛驚玉不容置喙的沉音。
我挑眉,並未動作,只當未聞。
下一秒,我的門被踹開。
一帳之隔,水汽橫生。
我聽到了門又被無措關上的聲音,羽林軍被隔絕在門外。
屋內的盛驚玉則背過身去,一言不發。
我旁若無人地從浴池中起身,披上了衣服。
「王爺深夜闖我閨門,是爲何故?」
盛驚玉仍未回頭:「孟小姐還有三更半夜沐浴的習慣。」
「臣女未曾聽說,夜間沐浴還會觸犯國法。」我赤腳來到他面前。
「所以來做什麼?」
「抓人。」
「王爺自便。」我剛轉身走了兩步,腳下一滑。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我的衣服順勢從肩頭滑落。
原本中箭的地方,此刻被我描上一朵火紅的石榴花。
「孟小姐畫得可真是地方。」盛驚玉只瞥見一眼就偏過頭去。
「王爺何出此言?」我撩起袖子露出手臂,「臣女這裏也有。」
又半轉過身,「臣女背上也有,王爺要看嗎?」
在我要半褪衣衫時,盛驚玉抄起外袍將我牢牢裹住,只是動作過大,我肩上的那朵石榴花,滲出了比石榴還要豔麗的紅。
我強忍着痛微笑。
「孟小姐的花,掉色了。」他的話意味深長。
「王爺還是先顧念自己吧。」我看向他的劍傷。
我似乎暴露了。
下一秒我聽見盛驚玉無奈吩咐:「到別處搜吧。」
又似乎沒有。
看來,盛驚玉是真的有反心了。
-13-
如今於我而言,唯一能讓人感到心安的事,就是一家人圍着桌子用飯。
可惜連這點溫馨都是竊取。
飯桌上,兄長孟昀突然擱下碗筷嘆起了氣。
「怎麼了?」我放下快要入嘴的魚肉。
兄長看起來有些頹廢:「陛下還是沒批我那封請戰的摺子。」
「上戰場……也未必是好事。」我替他將愛喫的菜夾入碗中。
「且不說大丈夫忠君報國是應行之事,單說昔日的時家,定昭將軍一介女流尚且上戰殺敵。」孟昀將碗推到一邊,「我卻不能……」
我一愣,將那塊即將涼掉的魚肉塞進嘴中:「可時家不照樣落個叛國滅門之罪。」
「叛國?」孟昀冷哼一聲:「嘴長在旁人身上,人死如燈滅,自然由旁人評說。」
「喫飯。」沉默良久的父親開口,只說了這兩個字,臉上卻沒有絲毫避諱。
原來,有人相信時家啊,有人願意相信……我。
兄長,若忠君的背後如一攤ṱũ̂ₗ污泥般骯髒不堪,你還願意大行恩義之道嗎?
時吟,你還願意嗎?
-14-
願意。
兄長再次遞上的請戰摺子告訴我,他願意。願意再維護這山河一次,百姓的山河。
我帶着兄長的一腔孤勇去見了盛驚玉。
「攝政王,孟家想同你談個條件。」我直奔主題。
上次他沒有揭發我,那他一定想拉攏孟家。
盛驚玉沒有急着答話,而是慢慢將棋盤布好:「要下一局嗎?」
我在他對面坐下,低頭瞧去,棋面上的佈局是我往日所熟悉的。
我拿起白子,落得乾脆利落。
「令兄所求,不是難事。」他倏然開口。
原來他都知道,看來和談應該會比我想象的容易。
半晌沉默,我們在無聲中下完這局殘棋。
最後一子,我刻意落在與他平局的地方,而後起身:「臣女懇求王爺能給我兄長這個機會,但不要讓他處於功勞過甚的位置。」
我輕笑,像自嘲:「功高……是會驚主的,我不想家破人亡。」
「咣」,一枚玉棋砸在棋盤上,是盛驚玉收棋的手滑了。
只見他重新將棋子捏起,歸置盒中,最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從此,孟家會與王爺一心一體。」
盛驚玉:「嗯。」
我:「王爺討厭的婚約,也可以作罷。」
對方沒有說話。
-15-
剛出王府,天就落了雨,我盯着雨幕發愣。
盛驚玉忽然出現在身後,朝我遞來一把傘。
緊接着,又停來一輛馬車。
他要送我。爲什麼?
忽然起了試探之心:「王爺現在,願意把最珍貴的東西給我仔細看看嗎?」
盛驚玉抬手,從腰間取下錦囊遞給我。
我接過,掏出那塊玉。
慢慢摩挲過上面的缺口,有些硌手。
「如此殘破不堪的玉。」我喃喃,下一秒,用力丟在了地上。
頃刻四分五裂,碎玉同地上的雨水融爲一色,再也瞧不見了。
「也不介意再徹底一些。」
我看見盛驚玉握傘柄的手一緊。
「我先送你回去。」但他沒有ṭū₂發作。
我覺得可笑,可笑他這幾分莫名其妙的情真。
我奪過傘,越過他徒步走入雨中。
「真可憐。」
我說。
……
-16-
不知盛驚玉用了什麼辦法,總之,兄長的摺子果真用御筆批了個「準」字。
而我這邊,閒來無事擦起了箭,是一支時隔幾年的箭矢,皇家的。
「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我抬頭瞧上院中的石榴花,那抹火紅漸漸流轉成綠,最後變成未熟的果子。
然後秋獵的日子就到了。
皇帝一行人馭馬進了深獵區。
帝王在打獵途中駕崩,算不算天災呢?
我牽着馬悠閒地散起了步,然後慢慢消失在了小路上。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抹明黃。
那人仍在衆人的恭維聲中笑着,對周遭絲毫沒有防備。他朝一頭馴鹿拉起了弓。
「螳螂捕蟬,」我在近百米遠的茂密坡上也拉起了弓。
「嗖」,我與皇帝的箭同時脫手,不過他沒中,我中了。
「護駕!」
我看着有序的人羣在一瞬間亂作一團,皇帝扶着臂膀呻吟。
而他的面前,是爲他擋箭的兒子,正倒在血泊中無力起身。
誰說被擋箭的人就要無恙,一箭……雙鵰。
收弓轉身,在躍下山坡時,餘光瞥見了一襲青衫。
我身子一震。
他不在奉駕,他看到了多少?
可又不得不裝傻:「好巧,王爺也來此處賞景?」
盛驚玉沒有回答我,只是看向我手中的弓。
「林中猛獸多,我拿着嚇唬一下。」很蹩腳的理由,我自己都不信。
心底嘆了口氣,要不攤牌吧。
然後殺了他。
「王爺,我——」
「此處是深區,確實兇險,」盛驚玉朝我伸出手,「我送你回去吧。」
我:「?」
我沒有回應他遞來的那隻手,而是越過他向前走,在路過他身邊時留下一句「多謝。」
你又救了自己一命。
-17-
盛驚玉還是全身而退了。
權臣謀逆,被佈局成多子爭儲。
而被我射傷、性命垂危的五皇子,也與盛驚玉一條船。
被安然送出宮後,我去見了一個人。
城河附近有許多小攤,我走到最裏面,坐在了一個攤位前。
「聽說先生在京都頗具美譽。」
那人笑着擺手,身上陳舊的道袍也隨着晃動:「遊走江湖,算命消災的無名小卒罷了。」
「那道長可會看巫術?」我將那日所見盡數畫在紙上,遞給了他。
道長原本眯笑着,在看清後突然睜大了眼。
「道長有眉目?」見他反應不一般,我有些驚喜。
「不是,因爲沒見過所以覺得稀奇。」道長憨憨一笑。
我:「……」
我起身要走。
道長在身後叫住我:「但是可以查嘛。」
他說着又將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嘴裏自言自語:「有點像禁術啊……」
我扔下一錠金子。
我很清楚,我與盛驚玉如今不過互相充愣。
所以我必須捏住他的把柄。
而且是死穴。
-18-
我收到了攝政王府送來的禮。
用很長的楠木盒子裝着,長到讓人一時猜不出是什麼寶物,又好像……猜到了。
長纓槍出現在視線中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滯。
情緒由震驚,漸漸變爲憤怒。
他憑什麼將我的長纓槍送人?
盒中一角,躺着被規矩放好,但仍有褶皺的信。
打開,上面只有四字:物歸原主。
——「攝政王,奪人所愛,她會恨你的吧?」
——「物歸原主。」
手中沒來由一鬆,信就飄到了地上。
我腦中閃過大膽的猜測,比盛驚玉知道孟家小姐看似古板木訥,實則滿腹算計的猜測——
還要大膽百倍。
半刻鐘後,我與盛驚玉面目相對,二人近在咫尺,卻是兩個立場。
「攝政王是何意?」
他盯着我的眼睛,靠近一步。
見我毫不猶豫後退,身子一頓,沒有再上前。
過了很久,我被瞧得不舒服:「攝政王引我來,就是爲了一直盯着我看?」
「嗯。」
?
有病。
我們一直對峙到有人報信:瓊華巷有人病了。
正思索,有人牽住了我的手腕,我皺眉:「鬆手。」
他溫和道:「我們得一起去。」
「憑什麼?」我覺得可笑。
「算我求的。」
……
我站在瓊華巷前,嘲諷:「裏面是什麼人?莫非也是被攝政王虧欠的?」
「嗯。」他推開門。
我看到了我的父母。
-19-
身體比頭腦先衝動一步,我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跑到榻前半跪下來。
「姑娘,你……」父親見老了,儘管衣食無缺,眼中卻有着無盡的哀傷和疲態。
那句「爹孃」如鯁在喉。
「阿吟……我的阿吟……」病榻上的母親幽幽轉醒,衝着我喊。
我的指尖在掌心掐出了血。
「夫人,看錯了。」父親心疼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是……孟家的,孟梨。」我將淚硬逼回去,再不ţų₍敢看母親的眼睛。
母親虛弱又慈愛地喃喃:「怪了,哪裏都不像……卻又哪裏都像。」
我奪門而出,跑到院中牆角將淚掉得放縱,哭中帶笑,不知是悲是喜。
我哭時機未到,爹孃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認,又心喜他們活着,成爲我最大的慰藉。
「是風寒,大夫看過了,會好起來,真的。」
身後那人的話說得極笨拙,一點不像能言善辯的攝政王。
時吟啊時吟,如今攤牌與否,是真的由不得你了。
-20-
「是你,對嗎?」他語氣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我彷彿幻聽出悵然若失之感。
「你何須問我?」他早就猜到了不是嗎?
雖然荒謬到無人可信,但就是發生了。
「可不可以,親口告訴我?」
我將手放在身後,默默摸向腰間短匕,「是我。」
我頓了頓,「時家的獨女,朝廷的定昭將軍。」
他的眸子越來越亮。
「還是血海仇深、恨你入骨的摯友,時吟。」
他眸子暗下去的那刻,我的匕首也抵在了他的脖頸:「盛驚玉,上天都要給我機會殺了你。」
他卻笑着紅了眼:「所以我感念上蒼。」
「少陰陽怪氣!」我的匕首在他頸間劃出血痕,「你挾我父母,要利用他們做什麼?」
「時家,不會再淪爲你奪利的犧牲品。」
「她有一個心願。」盛驚玉朝我臉邊抬手,不知怎的又換了方向,指尖只敢捻在我的髮絲:「我得替她完成。」
「一個逆臣,冠冕堂皇。」
我收回匕首:「你若識趣,你我的仇怨可以秋後再算,但要輕舉妄動,我也能做到跟你同歸於盡。」
「不得不提醒,你有把柄在我手裏,所以不要妄想再次出賣我。」
上一次出賣,我屍骨無存吶。
「我可以暫時與你合作,但你要當心,因爲我不知何時手一癢,就會給你捅成篩子。」
……
-21-
我的仇一定要報。
時家八十多條人命不能被放下,邊境數萬將士的血債也無法被遺忘。
皇帝該死。
又一次議事結束,盛驚玉在我旁邊剝起了石榴,滿滿一碗,然後推到我面前。
情景與幾年前相似。
「啪」,瓷碗被打落,鮮豔的石榴籽連同他的心血被丟棄在地。
不過這次,不會重蹈覆轍了。
「抱歉,沒拿穩。」
我期待着盛驚玉受辱後的惱怒。
誰知他蹲下身去,徒手將瓷器碎片一一撿起,指尖被刺破,血跡與石榴相融。
「沒關係。」他說。
後來他又剝了一碗石榴遞給我,如此執拗。
我沒有接:「時家的卷宗,給我。」
……
書房暗室大開,裏面是我熟悉的靈位,再無其他。
盛驚玉掰斷了正燃的香,靈位後就又出現了一個小暗格。
藏這麼深。
他拿出卷宗遞給我,余光中,那裏還有一本小冊子:「那是什麼?」
「私人物品。」盛驚玉關了暗格。
「書房擺靈,癖好不一般。」
他腕間的紗布消失了,只剩那條紅線。
ŧṻ₄看來他最近沒有再用那禁術。
「陛下手中那份軍情泄露的證據,我會想辦法。」他開口。
被我拒絕:「不必,你只需要告訴我,它可能會在哪裏。」
察覺到我的疏遠,他強扯出一抹笑:「五殿下曾提起,陛下的龍椅下面有些古怪。」
「嗯。」我將卷宗塞進腰間,「走了。」
過幾日是中秋宴,宮裏會很忙。
-22-
我扮作宮人打暈了兩名侍衛,然後進了勤政殿。
找了很久,終於找到機關中的墨盒。
竟還有暗器,我一躲,夜明珠不慎落在地上。
「什麼聲音?」門外侍衛在討論。
我正思考着退路,門外的聲音忽然變得嘈雜:「快!天星樓走水了!」
離開勤政殿後,我裝模作樣往天星樓的方向跑。
火勢很兇,抬頭就能看見那股濃重的煙。
天星樓是皇家祈福問天的地方,是皇權天命的象徵,如今無故走水,必然引來天下非議。
今夜還是中秋,皇帝怕是要氣暈了。
剛到僻靜處,撞到一位與我方向相反的人。
「看樣子,是拿到了。」盛驚玉笑道。
「託這場火的福,省去許多麻煩。」我又朝天星樓的方向看了一眼:「或許真有天譴報應。」
忽然刮過一陣風,我嗅到了盛驚玉身上有火藥的味道。
不對。
「天星樓是你燒的?」
「嗯。」
「此事一旦暴露,皇帝一定會殺了你。」我倚上身後的朱牆:「屆時不要供出我。」
「話說你燒它做什麼?」
「就當,請你看焰火了。」
……
-23-
皇帝忙得焦頭爛額,近期不會ţù₄注意到墨匣。
時間過得很快,石榴樹光禿得只剩樹杈,天就寒了起來。
「快下雪了。」我和盛驚玉並肩站於廊下,他忽然這麼說。
「等第一場雪落下時,可以一起堆雪人嗎?」
堆雪人?莫名其妙。
我敷衍應下,心思卻在別處。
我去見了道長:「查出來還要多久?」
道長埋在一堆陳舊的殘卷中,眼裏全是對術法的熱愛:「快了,這些禁書我可在同門那兒費了好大功夫,最遲半月,定有結果。」
我點頭:「記得寫下文錄。」
「那到時候怎麼通知你啊?」我離開時,道長在身後喊。
「來皇宮最亂的地方找我。」
那時的宮門,已經攔不住任何人了。
……
皇帝終於ƭŭ̀₉發現墨匣裏的東西不見了。他第一個就懷疑到了盛驚玉頭上。
一場心知肚明的鴻門宴,歌舞昇平。
煙花燃放升空,在明亮後湮滅,像爲這個王朝唱起最盛大的落幕。
孟父在我赴宴前滿目憂慮:「梨兒,你同爹說實話,是不是要生變故了?」
「父親,沒有。」我笑着握住他的手,然後替他告了病假。
「嘭!」帝王擲杯的怒氣將人的思緒喚回,我抬頭,宴上多了一圈羽林軍。
「攝政王沒有什麼想同朕說嗎?」劍拔弩張的氣氛令皇帝不得不緊緊盯着那位逆臣。
相比之下,盛驚玉要淡定得多,他放下杯子,拱手:「陛下,臣喝不慣這黃藤酒。」
「想將以後的宴酒,改成青梅釀。」
宮宴的酒,只有君主能改。
不過,青梅釀的確深入我心。
「你放肆!」皇帝拍案而起。
「臣斗膽放肆。」盛驚玉也起身。
然後,又有一圈人,圍住了原來的羽林軍。
我嫌這兩波人墨跡,一個飛身,匕首抵住帝王的脖子。
「陛下,臣女要翻案,」我緊了緊刃,「翻的是兩年前時家叛國舊案。」
「以及,替定昭將軍統領的、戰死沙場的五萬三千七百四十二位將士,辯冤。」
我掏出卷宗和那紙通敵文書,展露在衆人面前,指尖不免顫抖。
文書:【定昭功高,實爲心腹之患,今若除之,可讓一城。】
右下角的赤紅國印刺痛雙目,如同泣血。
五萬三千七百四十二位將士日夜守了三個月的城池,他們的君主將其拱手,只用了一紙文書。
卷宗:【時家八十餘人於牢獄存死志,針笞剔骨,無一畫押。】
因爲拒不畫押,所以盡數誅殺。
一紙帝王書,萬千忠恩骨。
「時家沒有叛國,將士沒有背棄聖恩,反而是他們效忠的君主,背叛了他們。」
我看向大臣,娓娓道來這件被耽擱兩年的事實,平穩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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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終於死在了我的劍下。
此刻,他應該已經到陰曹地府向我的將士贖罪。
弒君謀逆的千古罵名,我背了。
孟昀帶兵趕來時,我握劍的手都還沒松。
「哥哥,我要千夫所指了。」我笑着擦去臉上血跡。
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告訴孟昀。我瞭解他的忠正之道,君與親,他無法抉擇,還會痛苦。
所以我決意跟孟家脫離關係,保留孟家清名。
掌心一暖,抬頭,兄長來到我面前,牽着我染血的手,盡力拿衣袖擦乾淨,語氣輕輕地:「晚上想喫什麼?」
他在說,他不棄我。
他不棄我。
少年將帥,哪個不渴望青史留名。孟昀要拿畢生所願爲我殿後。
但我不能,更不該以孟梨的身份。
我甩開那雙手。
我敢說這殿中,沒有一人的功夫能敵我,所以我很輕易地就將劍架在了盛驚玉的脖子上。
「我說過,終有一日,血債血償。」
盛驚玉竟然笑了:「理應如此。」
「阿梨。」孟昀看我的眼神不似從前,他終於起疑。
該死,未時三刻已至,那道長竟不守諾。
形勢所逼,等不得了。
我用另一隻手舉起盛驚玉的左臂,他腕間的紅線和那些詭異的傷痕,連同他那點可憐的隱瞞,就這樣被袒露在衆人面前。
反噬的暗紋細絲般攀着他的脈絡,觸目驚心。
「一介逆臣,大行巫蠱,怎堪登大位。」
我朝恨巫蠱,今日之後,他們也會恨盛驚玉。
如何叫兩不相欠,將身敗名裂的滋味還給他,才叫兩不相欠。
「下雪了。」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靜靜地看着門外。
死到臨頭還有這份閒心。
我瞥向殿外,簌簌的雪下得很快,頃刻落了滿地。
「盛驚玉,你我餘債,黃泉再討。」我提起劍。
「哎喲!」道長連滾帶爬出現在我的視線,「這宮裏的青石板可真滑啊。」
道長見到我,第一時間就將親自寫下的證物遞給我。
我瞥了他一眼,沒有接:「不必了,巫蠱禁術已公之於衆。」
「巫蠱?」道長擺手:「不是巫蠱。」
「但確實是禁術。」
「是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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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姐,若招魂對象以血爲媒,滴在相通的信物上,命線便會出現。」
道長的話充斥腦海,我和盛驚玉一同站在雪中。
最後是他先折了腰,蹲下身子,將手探進了雪中,那條紅線也被跟着埋進去。
「盛驚玉,你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我側頭看着他堆雪的動作。
「有,很多。」回應我的聲音很低,像膽怯,膽怯到不敢回頭看我。
盛驚玉長睫忽閃:「兩年前,我見過小年。」
小年。我心一陣刺痛,小年是與我一同長大的侍女,更是家人。
我來到他面前,和他一樣將手埋進雪中,以寒氣來保持冷靜。
「見到她時,她已經捱過諸多刑罰,快不行了。」
「小年……有說過什麼嗎?」我的手在雪中不動聲色抓緊。
「她說——」
「時家有風骨,死身不死節。」
我不慎掀翻了盛驚玉剛捏好的雪模。
「對不起。」卻是他向我道歉:「阿吟,對不起。」
他終於抬起頭,看向我,眸子有些紅。
我快速扯過他的手,將指尖的血滴上了那根紅線。
我腕間的命線迅速攀延。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世間百怨千憾,爲何只有我活過來。我以爲我的恨足夠強大,原來……是不察的愛意鋌而走險。
我望向他的眼睛,愛恨如何相抵,愛恨險些相抵,愛恨竟然相抵。
一棵石榴樹就這樣呈現在我面前,不過它通體雪白,觸之生寒。
塵封的記憶裂出縫隙,我看到了兩年前意氣風發的時吟。
那時我不耐煩地掐着腰:「偌大邊境,竟生不出棵石榴樹。」
「會有的,再過些日子就是年關,下雪的時候,我們可以在帳外堆上大片石榴樹。」盛驚玉合上書。
「假的有什麼意思,」我擺手,「麻煩,不堆不堆。」
回頭對上他澄澈虔誠的眸,我忽然有些不忍:「好吧好吧,待邊境初雪,陪你堆便是。」
我再沒活過那個年關,也沒見到邊境的初雪。
記憶與眼前的白色石榴樹重合,盛驚玉朝我伸手。
緊接着,他忽然嘔了血。
血氣噴灑在石榴樹上,開出妖冶的紅。
現在,它終於是一棵真正的石榴樹了。
-26-
五皇子找到了我。
「軍情不是他泄露的。」第一句就讓我心神一震。
五皇子繼續說:「他被下藥構陷,醒來已成定局。」
「時家的案子,是我幫他。可惜還是晚了。」
原來,這纔是真相。
最終五皇子登基爲帝,將孟昀帶兵圍宮的消息壓了下來,無論威脅還是利誘,百官終究臣服。
盛驚玉根本沒想做皇帝,我苦笑:「真傻。」
我坐在院中,看着漫天的雪。
父親和兄長來到我面前,父親眼眶紅着,兄長遲遲不語。
「梨兒…不…不…你告訴我…你…」父親無所適從。
我在雪中跪了下去。
父親將暈之時被兄長攙住,嘴裏低聲念念:「早該想到的,人死怎會復生……怎會……」
時吟,你這短短一生,究竟要傷害多少人。
這一日,父母復得愛女。
這一日,父母痛失愛女。
孟父跪着求道長給予往生之法,無果。依他所言,萬物有緣法,一切乃天定。
「那我的緣法是什麼?我如今不該生,不得死。」我自言自語。
盛驚玉昏迷不醒,我坐在王府的屋檐上,手裏拿着上次在他書房靈位後看到的那本小冊子。
抱歉,我第一次做窺伺他人之事。
我只是莫名覺得,它在我的靈位後,應該與我有關。
翻開,盛驚玉的筆跡映入眼中,密密麻麻,像是自述。
第一個日期,是我死後的第七日:
【書上說,人死七日可入夢,她沒有,她恨我。】
第六頁:【我沒保住時家,我罪該萬死。】
-27-
我不停地往後翻。
【又夢魘了,倘若那時未曾喝下那杯迷魂酒,倘若再仔細些,倘若……她沒死。】
【三十四處,九十九尊佛,無一尊應我。】
【我好像找到救她的辦法了。】
【我試了很久,久到快要不信這往生法,可我怎能不相信。】
【哪裏來的小貓,我險些以爲,怕貓的人是她。】
【今日差點摔壞她的長纓槍,她會怪我吧。不,如那人所說,她本就恨我。】
【那人很像她,布的棋局像她,射箭的習慣像她,咄人的模樣更像她。】
【原來,真的是她。】
【那塊玉碎了,我拼了很久。她再也……不會爲我琢玉了。】
我想起來了。
——「這敵營真沒什麼好東西,連玉都如此劣質。」我隨意拋着雕好的朽玉。
——「不滿意的話,可以送我。」盛驚玉笑着朝我伸手。
原來,是我送的啊。
再翻:
【她要殺皇帝,我也是。】
【盛驚玉,你這樣的罪人,本就該死在她的劍下。】
【她要孤身取證,所以我燒了天星樓,會有些麻煩,但還好。】
【我自甘因果輪身,但在此之前,我想幫她謀好一切。】
自述停在了謀反前夕。
我合上小冊,百感雜陳。
風雪拂過最後一頁, 輕輕掀角,我才注意到尾末那行小字。
這一眼, 霜雪難侵:
【我卑劣,自私, 虛與委蛇。】
【可我喜歡她。】
-28-
盛驚玉在第三日轉醒。
這次見他,是爲告別。
邊境告急,我請奏帶兵出征, 我想,這是時吟的緣法。
「別去。」盛驚玉第一次不顧禮數地攀扯我。
他在害怕。
我嘆了口氣,「盛驚玉, 平白無故多了一條命, 無論如何是要還的。」
我輕輕地撫上他的臉, 「我曾因誤會而恨你, 可如今,我沒有恨了。」
「反而, 荒謬無恥地生出了別的。」
又或者,這份情感早就被埋在石榴樹下,如今終於開花結果。
我拒絕了盛驚玉隨行的要求。
臨行時, 我在城牆上看到了他, 他似乎站在那裏很久了。
我衝他一笑,釋然地下令出發。
此戰持續了三個月。
我軍旌旗插在敵軍主營那刻, 我終於奪回兩年前被割據的城池。
灰頭土臉地回到主營,打開箱櫃開始翻找。
忽然一個物件掉落, 我低頭, 是道長給的錦囊。
-29-
我先一步駕馬回了京都。未詔先回是大罪, 我知道。
手裏死死捏着那枚錦囊。
——「往生術是換命之法, 術法已成,他沒有幾年了。」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 因果輪迴。
幾月不見, 盛驚玉又清瘦了一些。
見到他時, 那人正栽下一棵新的石榴樹苗。
「她怎麼樣?」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出聲詢問。
「仗打贏了。」我說。
面前的人身形一頓。
「五年之內,不會再有戰亂。」
「你派去的暗衛很護着我。」
「你寫的每一封信我都有看,很多遍。」
我一口氣說了很多。
盛驚玉轉過身來, 下意識想擦掉手中的污泥,笨拙又小心。
「還會……離開嗎?」
我忽然意識到, 他總是處於等待,而且會毫無怨言地, 一直等待下去。
因爲熱愛, 所以無法容忍自己逾越。
又想起小冊子最後, 他那句卑微菲薄之言。
「盛驚玉, 我自大,狂妄,蠻不講理。」我靠近他,揪住他的衣領, 迫使他彎腰。
主動吻過他脣邊一角,一滴淚伺機落下,打在泥土中。
不會離開了。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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