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沈川清時,他是個人人喊打的傻子,拱着雞窩頭與我說:
「娘子,你永遠不要離開川川,好不好?」
後來,他不傻了,卻給了我一封和離書,他說他要娶別人了。
-1-
沈川清不傻了。
府裏一片歡騰。
我步入前廳時,婆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我的兒,你這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她眼眶紅紅道。
身後老太君瞧着她的模樣,也眼角垂淚。
「是呀,這三年,委屈初兒了。」
我抬眼望去,沈川清站在不遠處。
曦光落在Ṭū́⁰他身上,給他罩了層柔紗。
長身而立,腰間繫玉,眉梢長,眼眸清,白皙俊美的臉上,帶着與小傻子全然不同的神情。
他望向我,眼底帶着冷漠與疏離。
微微地抬手道:「宋姑娘。」
清冽的嗓音如裂帛的箭劃破了剎那的美好。
老太君一愣,抬手敲向他頭:「傻叫什麼呢?這是你媳婦。」
男人清冷地瞧了我一眼,沒有理會,只淡然地落座在梨花木椅上。
「是娘和祖母安排的媳婦而已,我想宋姑娘,大概也更喜歡被叫作宋姑娘吧。」
-2-
原本是歡愉的氣氛。
卻因沈川清的話,一時間陷入了冷寂。
婆婆和老太君沉着臉瞪着那人。
我只得賠笑地夾過一筷子菜餚放在她們碗裏。
「祖母、母親,喫菜。」我淺淺地低聲說。
在夾起蓮藕放入沈川清碗裏時,卻被他銀箸卡住了筷尾。
「沈某從不喫蓮藕。」
男人話音像是冷水,一盆傾瀉,毫不留情地潑在了我的臉上。
我輕笑地掩藏尷尬,狼狽地收了筷子。
「抱、抱歉。」
「嗯。」他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喫起了離我最遠的菜。
-3-
一場午飯,婆婆和祖母統共就說了三句話。
第四句是下人稟報蘇雲兒來了時。
祖母一筷子摔在了桌邊:「沈川清,你找她來做何?」
蘇雲兒是沈川清年少時的青梅。
我也是嫁進來後才知道,他們先前曾有過婚約。
只是後來「曄北」那一戰沈川清輸了,英明神武的戰神,成了人人喊打的傻子。
蘇家便不認了這門親事。
當年退親時,鬧得極不愉快。
據說蘇老爺臉面都不要了,指着老太君鼻子罵,說沈家一門五父子,就差沈川清這個傻子就死絕了。
活該。
孤兒寡母的,還想搭上她們家雲兒守活寡。
她們配嗎?
「這是川清自己選的夫人。」
溫熱的暖閣,檀香木燃着,「嘶嘶」作響。
他話音剛落,卻見一女子步入了廳中。
嫩黃色的衣衫,髮髻上簪金掛銀。
嬌媚地一笑,抬眼瞧向我們,淺淺道。
「雲兒見過老太君和夫人。」
-4-
老太君摔桌而去。
我走出門時,身後的女子正捂着胸口,嬌滴滴地說:「川哥哥,老太君和夫人是不是不喜歡雲兒?還有宋姑娘適才好凶呀,她是不是看不起雲兒曾落入風塵嗎?」
女人眼底閃着暗湧的光,脣角輕勾,輕蔑地掃了我一眼。
男人輕輕地摟她入懷,一副心疼的模樣。
「雲兒,我答應過你,無論她們喜不喜歡,我都會娶你爲妻。」深情。
「四少爺這是好了嗎?奴婢怎麼覺得更嚴重了?」
站在南橋上,丫鬟清兒低聲道。
我瞧着結冰的湖面,眸底有些酸澀。
是呀!
他這是好了嗎?
盼了三年他清醒,可爲何他清醒了,我卻不喜歡了。
我想起當初那個小傻子。
爲了丫鬟的一句「少夫人愛喫魚」。
數九寒天,敲碎了冰面,硬是要鑽下去捉魚給我喫。
在驚雷時,還會風兒一陣地竄上牀捂住我的耳朵。
與我說:「娘子不怕,川川在,川川會保護你的。」
……
-5-
入夜。
窗外的月,因爲天寒,也套上了一層被。
看不真切。
沈川清推門走了進來。
「是祖母逼我來的。」他說。
我瞧着趁月而來的人,他臉上帶着月色一般的晦暗。
一時間有些恍惚,似乎瞧見了陪伴我三年的小傻子。
娘子娘子地叫個不停。
畫個眉,他能把我畫作張飛。
我不過回個孃家,下人作弄他說我走了,嚇得他又哭又鬧,滿府不得安寧。
那時我笑他傻氣,我在想,若是他清醒了該多好。
我等了那個俊朗的人三年。
「嗯。」我輕聲地回,繼續手裏撥弄着我的梅花。
我該問些什麼的。
問他這幾日感覺如何?
問他究竟是如何考量?
問他當真要娶蘇雲兒?
問他那我該怎麼辦?
可是我沒有,我只回了個「嗯」。
月色呀!
淺薄得讓人窒息。
若是它再明亮點,或許我就能看到沈川清的神情。
可是它沒有。
「少爺,雲姑娘心絞痛得厲害,讓奴婢尋您去瞧瞧。」
窗外老嬤嬤朗聲道。
沈川清凝視着我,臉上一僵,未曾言語,轉身又赴入了月色裏。
我該慶幸的,月色的朦朧掩藏住了我的失落和狼狽。
「小姐。」清兒低聲地喚我。
「這梅花舊了,明日咱們回梅園再採些新的吧。」我淺笑回。
-6-
次日清晨,我一早便出了沈府。
我不知曉自己要買些什麼,只是帶着清兒在街市裏轉。
我瞧見一個老伯叫賣着糖葫蘆。
買了兩個順手遞給沈川清時,纔想起來,那個如影隨形的小傻子已經不傻了,甚至不在了。
我伸手遞給了清兒,自己也狠狠地咬了一口,不知道爲何這串糖葫蘆食之無味。
「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怕死鬼的娘子嘛!」不遠處幾個人走了過來。
爲首的是韓落,韓將軍的女兒。
當年沈川清帶着五萬將士曄北一戰敗退時,她最親的哥哥韓恕也死在了那場戰爭裏。
她無數次地質問,爲什麼他們要打敗仗?
爲什麼她哥哥明明那麼信任他,他卻拋下了她的哥哥?
爲什麼死的不是沈川清?
爲什麼他還有臉活着。
可是沈川清傻了,只會瑟瑟發抖地躲在我身後。
她便因着,把我也恨了。
涼風吹過,披風被吹捲了角。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點頭施禮然後轉身離去。
只是才走了半步,手臂被人攥着:「宋如初,聽說沈川清醒了之後便去青樓妓館把蘇雲兒接了回來。」
她嗓音凌厲,帶着嘲諷。
手裏的糖葫蘆被她扯過摔在地上。
「那你說你會不會像這串糖葫蘆一般,被拋棄?」
手臂被抓得疼,我抬眼卻見不遠處沈川清和蘇雲兒站着。
男人冷眼瞧了一眼地上的糖葫蘆,又看了一眼我,隨着女人抬腳離去。
沒有回頭。
月白色的背影,像是一道霧,看不真切,看不明白。
那一刻,我的心如枝頭的梅花。
沁了臘月的雪,終是寒了。
-7-
回到太傅府時,阿爹一襲青衫地在院中望雪。
年過四十的男人,失去了年少的豪氣。
他曾遍觀羣書,以三屆魁首之名,傳揚於大曄。
可終因東宮沒落,他這太傅有名無實。
當初我嫁給沈川清時,阿爹是極力地反對的。
那時曄北一戰大敗,沈川清跌入塵埃。
百姓們不記得了沈家一門,守衛大曄的幾十年功勞。
只是抓着那一次的失敗,罵他怕死鬼、害人精。
沈家滿門忠烈,一門五父子,四人死在了戰場上。
許多人說他也不該回來,該死在那場戰爭裏的。
可是我卻在老太君上門求親時,替父親爽快地答應了。
父親是一介文人,氣得臉色青紫,也只憋出來一句「豎子」。
拂袖而去。
-8-
陪父親在院中賞了半晌梅。
Ţŭ₊抬頭間,只瞧見父親鬢間藏了幾根白髮。
曾經瀟灑肆意的狀元郎,原來也老了。
「岳父。」
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月白色的長衣,帶着一身風霜。
男人清冷地掃過我,然後彎腰施禮,沉默地起身。
腰帶束得極緊,男人身形修長,帶着股文人的清秀感。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
想起了初次見「他」時的模樣。
那時我隨母親回老家走親。
路過明月寨附近是被寨匪所攔。
在被匪徒帶走時,「他」騎馬而來。
日光正好。
灑在他身上,宛如渡了一層佛光。
他一杆長槍,輕易地挑開了匪徒的禁錮。
少年清秀俊美,面上滿是瀟灑恣意。
他護在我身前與我說:「別怕,有我在,沒有人敢傷害你。」
-9-
出了太傅府。
沈川清恢復了冷漠疏離。
我突然叫住了他。
他回頭抬起疑惑的眸子望我。
「準備好了嗎?」
我笑了笑,硬是把眼睛彎成了月牙。
「什麼?」他問。
我從他懷裏抽出那方寫着和離的書信。
「這個。」衝着他眨了眨眼。
手指輕輕地撫摸上了「和離」那兩個字。
我的父親是學富五車的太傅。
我自小讀的都是兵書、策論、君子策。
所以我認字。
「我收下了。」我把和離書塞進了懷裏。
從此之後,沈川清與我無關,小傻子也與我無關了。
「你——」
男人眸色複雜地望向我。
「你不挽留嗎?哪怕罵我也好。」他突然低聲道。
我笑了笑。
是呀,我該罵他的。
可罵什麼呢?
罵他的薄情寡義?
罵我這三年白費了力氣?
還是說我該一哭二鬧三上吊,死不和離?
算了就這樣吧。
雙手交叉施禮,如同當初他救我時,我致謝那般明媚。
「祝君得償所願。」我說。
「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10-
從沈府離開,老太君氣得面色煞白。
她拿着柺杖用力地敲在沈川清身上。
「我們沈家怎麼就出了這麼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沈川清,你也不怕外人戳你的脊樑骨……」
婆婆拉着我的手:「我可憐的孩子,你這一和離,不知道爲多少人指指點點,當真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嗎?」
我望着門口的石獅子,三年了,它似乎老了,駝着背送我,甚ťū́⁾是不捨。
衝着老太太和婆婆笑了笑:「無礙,祖母、婆婆,如初得空會來看你們的。」
「我送你吧。」
嫁妝和行李收拾妥當,裝車入板,男人突然開口。
他的眼底是我看不透的情緒。
他身後的蘇姑娘聞言,弱柳扶風,嬌弱地猛咳嗽了幾聲。
我笑了笑,側了側身子,躲開了男人伸過來的手。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
-11-
「小姐,您爲何不讓姑爺送?在大曄,和離自己回去是很不光彩的事。」
清兒坐在我身側低聲地嘟囔。
我瞧着馬車後漸漸地變小的人,放下了簾紗。
被人送回去,便是光彩了嗎?
也不過只是粉飾太平而已。
何必呢?
馬車篤篤而行,才走不遠,一陣晃動,馬伕「籲」的一聲,車身急剎。
撩起簾紗我瞧了過去。
卻見韓落一身騎裝,颯爽英姿地策於馬上,擋在車前。
「改道吧。」
今日心情不好,不願與之糾纏。
我低聲地開口。
那人瞧了我一眼,翻身下馬,鞭子閃過,馬伕被她一鞭子抽在了地上。
「宋如初,你給本小姐滾下來。」她強橫道。
馬伕摔在地上疼得嘟囔,我蹙了蹙眉,慢步地走下了馬車。
「宋如初,你當真被那傻子拋棄了?」她直言不遜。
清風撩撥發絲,我轉頭時,遠遠地瞧見沈川清與蘇雲兒一道,站在一個脂粉鋪前。
情意綿綿。
「是。」我平靜地開口。
全京城都會知曉的事,自然沒必要遮掩。
「果然。」
女人脣角輕勾,大概甚是得意吧!
畢竟我們也曾不睦了許久。
只是她白皙的手指突然攥上了我的手腕。
「你跟我走,回去,憑什麼他們要娶就娶,他們要休就休?他以爲他是誰?」她說。
「宋如初,雖然本小姐很討厭你,但今日不是你的錯,本小姐也是明察秋毫的,願意爲你做主,隨我回去,今日我韓落撐着場子,你就算鬧他個沈府天翻地覆,本小姐也一力承擔。」
女人說那話時,甚是激動,馬鞭仍在手裏,硌得我手腕生疼。
我蹙着眉望着她:「多謝韓姑娘好意,只是不必了。」小心翼翼地抽着被抓紅的手。
「不必?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韓落輕笑,「宋如初,我給你找好撐場子的了,保準讓那沈傻子後悔。」
-12-
韓落說她要給我撐場子。
所以她找來了如今最炙手可熱的寧王殿下。
男人從雪色駿馬上翻身而下,目光帶着一絲無奈地望向我們。
「師妹,是落兒找本王來的。」
「師妹?」我凝眉瞧着眼前華服裹身的男人,「寧王殿下真的折煞宋如初了。」
少時,我確實仗着父親是太傅,與太子、皇子們師兄師妹地亂叫。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太子殿下因爲曄北一戰,私通外敵的事被陛下幽禁三年,形同罷黜。
而眼前人是最有可能成爲新任太子的人選。
早已經不是那個被父親罰站,需要討好我求父親諒解的六皇子了。
「師妹?」剛安分片刻的韓落,瞬間來了精神。
「原來寧王哥Ṫųⁱ哥嘴裏的師妹,便是她呀!那正好,寧王哥哥送宋如初回去,那再合適不過了。」
涼風吹過,一根枯枝猝然地落在了馬車頂上,發出了聲響。
「不必了。」我搖了搖頭,叉手一禮,「多謝王爺好意,不過,這些是宋如初該自己面對的。」
-13-
回到太傅府裏,整個太傅府甚是平靜。
阿爹在侍弄梅花枝,他手裏拿着的花剪遞與我。
「既然回來了,這活以後還是你弄吧。」他低聲道。
太傅府關門了三日,外面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如門口的雪屑般地襲來。
大抵都是些被休棄、比不過青樓女子之類的話。
在這個女子名節大過天的曄國,是我能預料到的結局。
長公主府送來請柬時,我正在練字。
那嬤嬤閃着精光的眸子睨向我:「宋小姐,長公主殿下可交代了,您可必須得來。」
言罷,高傲地把請柬甩給了我。
長公主與我太傅府有仇,其實並不是多麼大的祕密。
當年阿爹才驚四座、模樣俊美,引得無數女子傾心。
長公主便是其中一個。
她曾四次明示暗示地要委身下嫁,皆被阿爹拒絕,後來阿爹又娶了阿孃這個庶女,她便恨上了我們一家。
如今我這剛和離,這哪裏是請我去席會?這分明是要看戲。
「小姐,長公主也請了姑爺和蘇雲兒。」清兒耷拉着小臉道。
我笑了笑,繼續侍弄着梅花枝。
與我又有什麼干係呢?
長公主的宴不得不去,但我換上了素雅的衣衫,儘可能地不招惹是非。
出了廳門,卻見一藍衣華服男人立在院中。
「今日赴宴,姑姑大抵會爲難,落兒特意地尋了本王與師妹你一道撐場子。」
男人勾脣淺笑,刻意地模仿韓落那誇張的模樣道。
這韓家大小姐還真是不遺餘力。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多謝王爺好意,只是不必了,如初此時的名聲,何必連累王爺。」恭敬地回禮。
話音剛落,男人面上掛上一抹失落:「第二次。」
「師妹這是你第二次拒絕本王的好意了。」
-14-
宴非好宴,自然是非多。
步入長公主府時,早有婢女等候。
她引着我沒有直接入席,而是到了假山後院裏。
「喲,這不是嫁給那個傻子的太傅嫡女嘛!」才過半月門,劉御史家嫡女的嘲諷聲便傳入了耳中。
「可不是,聽說沈家那傻子不傻了,第一件事便是把她休掉,你說好不好笑?」另一女子附和。
「當真?」旁一女子故作驚訝地望向我,「那可真是個笑話了,若是我真要去抹脖子算了,真是辱沒了太傅大人的英名。」
「什麼英名?不過是裝腔作勢,有其女必有其父,一窩的,根上都不會好。」劉家女接話道。
……
「小姐,她們太過分了。」清兒漲紅着臉低聲地喚我,氣憤不已。
我淡淡地掃了她們一眼,徑直地走過。
也是,此刻的我大抵便是個行走的笑話。
路過劉依依身前時,她驀然伸手攥上了我的左臂。
「怎麼?這就想走?」女人譏諷道,口齒間還有着對阿爹不敬的言語。
臘月的風,吹得人臉生疼。
我平靜地掃過女人嘲諷的神色,笑了笑,輕抬右手,一個響亮的巴掌甩過,在所有人都未曾反應時,女人臉上落下一片紅痕。
「你、你——」
女人鬆開了我的手腕去撫摸左臉,我未做遲疑,左手閃過,在她右臉又落下了一巴掌。
「這樣可以走了嗎?」
我溫柔、低聲地問。
「宋如初你竟敢打我!」劉家女發瘋地開口。
我勾脣凝視着染着熊熊烈焰的眸子,故作疑惑。
「爲何不敢?」
「我父親是正一品太傅,爲陛下親封,當年曄國面對外敵時,一人一馬遊說他國聯盟,百姓讚揚。而御使大人僅爲三品官員,多年來未見功績,論身份,我打不得你嗎?」
我不恥下問。
原本那幾個裝腔作勢地打我太傅府臉來討好長公主的女人縮了縮脖子。
「宋姐姐真的是好大的威風呀!」女子嬌滴滴的嗓音傳來。
我抬頭,卻見沈川清跟在衆人簇擁的長公主身後,他身旁還跟着滿臉挑釁的蘇雲兒。
沈川清站在蘇雲兒旁邊,眼底全是深情。
目光掃向我時,說不出的冰冷。
「是呀!本宮倒不知道宋家姑娘還有如此的威風?太傅?好笑,這太子都被幽禁三年了,這太傅之名還有幾分斤量?」
長公主嘲諷道。
我福身行禮:「家父忠君愛國,一切榮耀皆是陛下賜予,陛下素來最重孝道,對子罵父,敢問長公主殿下,這兩巴掌,劉家小姐捱得虧嗎?當年您可是因爲陸家子一句對先皇的不敬之言,流放了陸家滿門。」
我的語氣是溫柔的,面上還帶着得體的笑。
直言回懟。
蘇雲兒目光掃過我,眉眼彎彎好似天邊泓月。
柔弱地拽着男人的胳膊:「川哥哥,原來宋姐姐這般伶牙俐齒呀!雲兒還以爲姐姐像世人口中那般溫柔和順呢!剛纔她打人時可是真的兇,該不會是被你休棄了之後失心瘋了吧!那長公主殿下,您可要恕了宋家姐姐。」
嬌聲盈盈,「休棄」二字出口,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貴女,全都嘲諷地拿帕子掩脣笑了起來。
這可真是她的殺手鐧。
我才向她走近一步,沈川清早已上前把她擋在了身後,好像我是洪水猛獸般。
疏離戒備地看着我:「雲兒素來心直口快,說得倒也是實話,宋姑娘,既已和離,便莫作糾纏。」
「放屁!」
男人聲落,我凝視着他的臉未語,卻見一道紅鞭子驟然閃過,衝着蘇雲兒而來,沈川清手疾,拽住了鞭尾,纔不至於落在女人的臉上。
「韓落。」
女人厲聲地喊道:「你發什麼瘋?拿鞭子對我?你不是素來最討厭宋如初的嗎?我這是在幫你。」
「幫我?」紅裳的女子疏懶地瞧了她一眼,拽過了鞭子,「本小姐用得着你幫?我是討厭宋如初,恨不得掐死她沒錯,但這也並不妨礙本小姐噁心你。」
「一個忘恩負義的傻子、一個青樓的爛妓,你和沈川清還真是一對從爛坑裏爬出來的璧人。」
-15-
還未開席,已經劍拔弩張。
韓落父親是韓老將軍,手握重兵,在京城她素來是橫着走的。
長公主殿下原本是要給我好看,卻被她先下了面子。
寧王容瀾護在我與韓落身前,沈川清護着蘇雲兒。
一時間氣氛詭異。
四周人目瞪口呆,還是長公主身旁的老嬤嬤解圍,說投壺的東西已擺置妥當,長公主臉色才微微地好了些。
投壺是宴會上常玩的遊戲。
先皇在時,多爲男子爲樂,後因太后喜歡,男女也就不忌諱了。
「既然兩兩比試,不如我與宋姑娘一組?」
蘇雲兒黃鸝音又起,一雙含情目,嬌滴滴地望着我,手指還扯在沈川清的衣袖上示威。
「長公主殿下,這樣可以嗎?」
「有好戲了!」
四周貴女圍得越來越多,被打的劉家女與一旁的人說:「棄婦大戰青樓女。」開口嘲諷。
「好,本宮素來追求隨性,百無禁忌。」長公主胸口窩着一把火,素手轉着佛珠,一副慈悲心腸的模樣開口,生怕火拱不起來。
「那我先來。」女人挑釁地瞧了我一笑,走向箭筒,拿起一根羽毛箭,「宋小姐,既然咱們比試,不如博個彩頭?若我贏了,你手上川哥哥的鐲子是否可以物歸原主?」
她的目光盯在我的手腕上,沈川清也瞧了過來。
上好的羊脂玉,在我瓷白的肌膚映襯下,盈盈閃光。
這是當年沈川清送我的,那時的小傻子爲了送我這個鐲子,被店家追着兩道街地打。
臉都青了,還死死地護着鐲子。
說要給娘子。
「好。」我平靜地用手指轉動着鐲子,已經和離了,這東西留着屬實也是沒有必要了。
「那就以它爲注。」
-16-
投壺最早是從射箭演變而來的,所以靠的是準頭。
蘇雲兒頭箭倒是極好,一箭便入了最近的那個壺,在貴女中也算是翹楚,只是後面連着兩箭不知爲何都歪在了地上。
「川哥哥,你替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要那個鐲子。」
女人開口撒嬌道。隱沒眸底的嘲諷,手指攥在男人衣袖上楚楚可憐。
一時間四周人戲謔地望向我。
「還能這樣?這蘇雲兒可真知道如何打宋如初的臉呀!」一女子用帕子掩着脣低聲道。
「可不是。」
喋喋不休的私語,韓落瞬間炸開了毛:「蘇雲兒你要不要點臉?沈傻子曾經被稱爲戰神,百步穿楊,你讓宋如初跟他比?你咋不直接搶?」
「川哥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欺負宋姐姐的意思。」女人委屈得眼眶都紅了。
「好。」
清冷疏離的男人,衝着女人溫柔地一笑,未曾理睬韓落,只寵溺地望着她:「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拿到。」
-17-
寒日的風,吹動着枯枝。
我像是個笑話與沈川清各站一邊。
沈川清的箭術全大曄都知曉,許多人還是不信他不與我放水。
只是所有人又都瞧見了,七隻羽箭分毫不差,一一地落入最遠的壺中。
「承讓了,宋姑娘。」投擲完畢,他清冷地拂手與我說。
白衣長袍,寡淡的面上不帶情緒,彷彿我只是個陌生人。
「本王來。」寧王從韓落身後走出,滿臉心疼地望向我。
他手掌拍在我的肩膀:「師妹,本王來幫你。」
男人聲音低沉又喑啞。
像是少時帶着我偷溜出去,被阿爹罰時,站在我身前。
說他幫我。
只是我笑了笑,衝着他搖了搖頭。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扯過羽毛箭隨意地丟了出去。
清脆的落壺聲。
-18-
羽毛箭入壺,發出「噠」的聲響。
一支支,在最遠的壺裏奏樂。
衆人詫異地望向我。
「本公主倒是不知,宋家姑娘還有這技藝?」
長公主陰陽怪氣道。
我笑了笑,是呀,三年時間,不知不覺我的箭術已經超神了。
最初只是被武癡小傻子纏着射箭玩,後來,陪的次數多了,不知什麼時候,我的箭術已經可隨心所欲了。
這投壺對我來說,本就是個小玩意兒。
七根入壺,只需隨意地投進一支,便可贏了。
「宋如初,快點,別磨磨唧唧的,你要是贏了,你就讓沈川清跪下來求你回去!」
韓大小姐老母親看女兒般,欣慰道。
我目光掃過男人,又收向了羽毛箭,三支從筒裏一同拿出,手指輕揚,陽光下,一支支染着日光的箭被我隨意地丟了下去。
箭羽流線般滑落,箭支顫抖,一根兩根,落在了我的腳邊。
「我輸了。」我大方地承認,手指用力地扯下玉鐲遞了過去,與沈川清最後地瓜葛。
「恭喜蘇姑娘。」我平靜地開口。
一時間貴女們炸開了鍋。
「這便認輸了?不是吧,這明明可以贏的。」
「這纔是真的打臉吧,七支箭入壺證明實力,三支箭落地證明不屑與之爭,到底是宋太傅之女呀……」
-19-
沈川清送回來玉鐲時,穿着一身綠色袍子。
他說這是宋姑娘最寶貝的東西,那日勝之不武,特此相還。
我未曾言語,素手一丟,任由玉鐲在他面前落地生了花。
他臉色陰鬱而去。
韓落蹙眉地與我說,沈川清向她爹負荊請罪,彌補她長兄的死,被她老爹丟進了軍營裏餵馬,甚是狼狽。
我只笑了笑,捧着熱茶:「這似乎與我無關。」
寧王望着我:「師妹,若是那沈川清當真有苦衷,不想連累你才和離,你當如何?」
男人望着我,目光沉靜幽深,帶着試探。
我「撲哧」一聲笑了,放下手中的薄瓷杯,衝着他眨了眨眼。
「當如何?要如何?還能如何呢?從拿到和離書那一刻,我與他便已經恩斷義絕了。」
「當真能放下?」
男人與我添了茶水,遞到我手邊,不信。
我抿了口茶:「放下?自然放不下,畢竟三年的所託餵了狗,我可不是個聖人,我會日夜地向神佛祈禱,保佑他沈川清日子一定要過得艱難。」
寧王目光裹着幾分複雜:「師妹果然跟從前一樣。」
-20-
入夜,窗牖未合。
清兒被我打發睡去,我一個人望着月色發呆。
今日是我生辰,月亮比平時都圓了幾分。
從前,有一個人是最在乎我生辰的,會早早地備下禮物。
還說待我及笈,會送我滿城焰火。
可我已經三年沒收到過生辰禮物了。
他很喜歡月亮。
他說月亮是我,星星是他,我們永不分離。
可這三年來,我無數次地抬頭望向星空,才知道他原來是個大騙子。
明明月明星稀,月明星稀。
又怎麼會永不分離?
「誰?」腳步聲漸起,我出聲詢問,拿着蠟燭向窗牖走去。
窗牖外樹影重重,沈川清一身黑衣地站在窗子邊,望向我。
他手裏拿着一個木製的盒子,盒子打開是一方上好的玉鐲。
「突然想起來,今日是你生辰。」
男人清冷地開口。
我瞧了他一眼,未曾言語,卻見他幾步走向梨花木桌,把盒子放在了桌上。
抬腳要走時,突然身子一個踉蹌歪在了椅子上。
木盒子上染着血,兩根蠟燭燃起,才瞧見,那血來自他的肩上。
從前沈川清還傻時,經常臉上掛彩。
每每都是我與他塗藥。
此刻,肩上衣衫撤去,才發現原來是一道箭傷。
傷口不致命,卻也不淺。
「宋姑娘,若是有一個人利用了你,但他迫不得已,你日後能原諒他嗎?」
正上着藥,沈川清突然仰着頭問我。
我藥粉用力地灑在他的傷口上,淡淡道:「不會。」
因爲是他們,讓我失去了我最愛的人。
-21-
次日清晨,晨霧籠在天邊。
韓落大早上就把我挖起,說寧王殿下得了個武藝高強的,要與我出氣。
我們出現在韓老將軍軍營時,老將軍氣得臉青。
寧王和煦地衝我一笑:「師妹,這位是本王新得的高手,今日便讓你解氣。」
我瞧着不遠處站着的男人,臉上有條極深的刀疤,身形消瘦,一雙眼睛陰翳、狹簇。
他與沈川清過招,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這便是寧王殿下說的解氣?也不過如此。」
我起了身,懶散地以手撫了撫額做無聊狀,輕笑:「寧王殿下,我還有更解氣的,您要不要試試?」
韓落一聽激動了,瞬間就叫停了他們。
我指了指桌上的橘子,與她眨了眨眼。
待到沈川清臉色陰沉地舉着橘子在頭頂時,我笑彎了眼睛。
「這樣纔對嘛!這才叫解氣,有什麼能比,把曾經的戰神的面子踩在腳底下還解氣的呢?」
晨霧散去,沈川清舉着橘子站在不遠處的靶前。
像是任人凌辱的羔羊。
我拿過弓箭,用力地扯了半天,才扯了開。
「站好了!弓箭無情呦。」
我刻意地侮辱。
下一刻,箭羽落在了離我腳不足三尺處。
「就這?」韓落無語地瞪着我,「再來再來。」
我只得又「拼盡全力」地拉弓,又是落地聲,好在這次遠了些。
第三次拉弓後,我羽箭衝着他頭上的橘子比了又比。
只是羽箭不聽我的話,徑直地刺向了男人的左肩。
「胡鬧。」韓老將軍鬍子氣得都要飛起了,「你們真拿我軍營當玩鬧之地了?縱然只是個馬奴,你們這也過分折辱了,送客!」
韓老將軍嗓音剛落,我甚是委屈地拽着韓落地衣袖:「我沒想傷人的,真的是不小心射偏了。」
不遠處,我聽到寧王歪頭問向陰翳的男人:「如何?剛纔試出來了嗎?他可是昨夜闖入書房的人?」
「未曾,剛剛與他過招時,他氣息平穩,不像中箭的,不過只過了幾招,屬下也不敢確定,只是此刻他身上卻是有箭傷了,沒辦法過招,更不好判斷了。」那男人回。
-22-
從軍營回來,馬車上寧王目光復雜地望着我。
「師妹剛纔那一箭是故意的吧。」他開口問。
我臉上劃過一抹侷促,像是被人抓包了般窘迫,捏過一塊桃花糕塞進了嘴裏。
「原來被殿下看出來了,對呀,我就是故意地射那一箭的。」我低聲地承認。
「給我和離書,讓我被全京城人恥笑,殿下,你可知外人都是如何說我的?她們說我這個高門嫡女也只是無人要的可憐蟲,這一箭我不該射嗎?」
「我宋如初五歲習文,九歲一支《傾城曲》便已經名揚大曄,憑什麼被他爲一個青樓女休棄?」
「我今日是射藝不精,若我要是射箭技藝好些,我今日必取他性命。」
桃花糕甚是香甜,我混着茶水嚥下,刻意地展示着我的陰狠。
容瀾目光復雜地望向我,許久才大笑。
「師妹與少時果然還是一樣。」
-23-
日暮西斜,我不知曉,韓落與我說了多少笑話。
容瀾只是端着茶盞,溫柔地望着我們。
方要離開時,卻聽到外面傳來嘈雜聲。
蘇雲兒一臉憤怒地闖了進來。
「宋如初,你這個蛇蠍女人,你爲什麼要故意射傷川哥哥?」
嬌弱的女人褪卻楚楚可憐,此刻陰狠盡顯。
我不想理會,走過她時,卻見她手上銀光一閃,冒着寒氣的匕首直刺向我的胸口。
「師妹。」
男人聲音急促,猛地撲在了我的身前。
我回過神時,他後背上的鮮血已經侵染了月白色的衣衫。
「師兄!」我慌亂地讓管家去找郎中,眼眶紅紅,幾滴飽滿的淚珠,滾滾而落。
「你叫我什麼?」
男人愣怔了片刻,臉色蒼白地問我。
我手帕用力地按在他的傷口上:「師兄,對不起,郎中馬上就來了。」
他艱難地扯了一個笑:「師妹,已經三年,沒聽到你叫我師兄了。」
-24-
郎中匆匆地而來,好在女人力氣小,刀口不深,沒有大礙。
容瀾趴在牀榻上望向我:「師妹,其實本王一直心悅與你。」
屋裏燻着藥香,苦澀中帶點甘甜。
我笑了笑:「師兄,此一時彼一時,我已經是被人休棄的棄婦,早已經配不上師兄了。」
「不、不是的。」男人掙扎着就要起身。
我按住了他的胳膊:「師兄,嫁人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是最虛無的東西了,就像是這寒冬臘月,你能讓滿城開花嗎?這本就是毫無意義的奢望。」
我話音落地,男人沉默了。
-25-
韓落說寧王殿下喜歡我。
所以並不介意我的過去。
被人拋棄也好,和離也罷,對他來說都只是曾經。
她拉我去看冰燈時,漆黑的夜空,我們站在橋上,望着一盞盞裹着一層冰層的琉璃燈。
由最初的白色,隨着蠟燭的燃燒,慢慢地融化,露出不同顏色的琉璃。
突然天空一聲炸響,卻見天上綻上了一朵銀色的花。
那煙花滋啦啦之後消失,被另一朵取代。
一朵朵地交疊綻放。
容瀾遠遠地走了過來。
「師妹,你瞧,寒冬臘月全城開花了。」他低聲道。
我抬頭望向天空的眸子噙滿了熱淚。
心口酸澀得難受。
原來,這便是滿城焰火呀。
真的好美。
「初初,你別擰我耳朵了,放心你的及笄禮我已經準備好了!
待你及笄日,必定滿城焰火,爲你寒冬臘月滿城開花……」
白色的焰火處,我似乎看到有個白色身影在與我說。
我想伸手去抓,卻被容瀾握住了雙手。
「師妹,本王這麼多年來一直未娶正妃,皆是在等你,如今滿城已然開滿花,這並不是奢求,嫁給本王好嗎?」
我雙眼噙着淚模糊了視線,眼瞧着那道白色身影消散了。
許久,才淺淺地一笑,道,「好。」
-26-
我與寧王的婚,阿爹仍舊不喜。
只是這個日漸蒼老的男人,沒有像上次那樣憤怒。
只是低聲地問我:「確定不後悔?」
我點了點頭,他拂袖而去。
在我成親這日,他還是帶着門生、同僚來與我撐場子。
陛下親臨,這一場婚事辦得極爲隆重。
「師妹先在房裏休息,外面父皇和賓客俱在,本王先出去張羅一番,晚點過來。」
紅蓋頭被撐杆取下,男人一襲好看的紅裳與我說。
我彎彎了眉眼,淺淺地與他一笑。
「好,那,師兄,我等你。」
男人大手用力地握在我的手上。
「好,等我。」
走至門口時,我突然叫住了他。
「師兄,咱們還未喝合巹酒。」我拿起桌上的兩個酒杯,遞過去了一個。
男人笑了笑走向了我,接過酒杯,與我手腕交疊,一飲而盡。
-27-
這是我第二次成親,流淚的紅燭似乎與之前沒什麼兩樣。
許久,我手裏攥着核桃不知道盤了多久,清兒慌亂地衝了進來。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她低聲道。
我走到前廳時,只見衆人皆以手撐着扶在案上。
「阿初,快走,食物有毒,這是個鴻門宴。」
阿爹中氣不足地喊我。
「孽子,你竟敢造反。」
陛下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撐在案上道,地上全是菜汁,可謂狼藉。
「師兄這是做何?」
我脣角勾起一道淺笑,像是什麼都未曾看到,慢慢地走向紅裳如火的男人。
他瞧見我時臉上閃過一抹慌亂,只是很快地被平靜取代。
「韓落,把師妹送回去。」他冷聲地開口。
大抵是我的命不好。
嫁了個傻子,被休棄。
嫁了個王爺,在我們成親禮上造反。
「所以你們是一夥兒的對嗎?」我冷眼望向韓落。
「你撮合我和寧王,爲的就是這個?在宴席上與阿爹和他門生下藥,圈禁羣臣和陛下,所以你們是要篡權奪位?」
「不然呢?」女人收起溫柔,眼底帶着殺意,與男人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神色。
「我的兄長被沈川清害死,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你死,寧王殿下答應我,事成之後讓我手刃仇人。」
女人繼續說。
「那你呢?師兄,明明如今你已經是最炙手可熱的王爺,離太子本就一步之遙,爲何還要造反?」Ţū⁽
「師妹!」男人眼神有些閃躲,握着長劍的手卻愈發地堅定。
「因爲他根本沒想過讓我做太子,他聽信了你爹的話,要把三哥從雲舒宮裏放出來,我求見他七次,他全都擋了回來,他一心把皇位留給他的三兒子。
明明衝鋒陷陣是我、救災是我、平定叛亂也是我,可他心中只有那個被幽禁三年的廢太子……」
容瀾的嗓音陰狠又決絕,明黃色身影被他氣得咳嗽不止。
席上滿是阿爹門生的謾罵,狼子野心、不忠不義,被他的人一一無情地毒打。
一個個朝中大臣,如螻蟻般地任人欺凌。
容瀾拿出了退位詔書。
他說皇宮已經被他母妃所控制。
他的舅舅趙將軍圍困了寧王府。
我們的這場婚禮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28-
大臣們被打得痛了,不罵了,一個個地蜷縮在桌案上。
廳裏一片安靜,唯有燃着的檀木燒得「嘶嘶」作響。
突然外面一陣廝殺聲,卻見有人稟報,說外面突然來了許多整列齊裝的甲士。
沒多久,就瞧見沈川清帶着韓家軍闖了進來。
「陛下,罪臣救駕來遲。」
容瀾有些慌亂,他的長劍抵上了明黃色身影的脖頸。
「全都退下。」
他出聲要挾。
只是話音未落,他的身子一軟,長劍「哐當」一聲落在了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毒?怎麼會?本王明明未曾碰那食物一下。」
男人倉皇地捂着腹部懷疑着。
隨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凌厲地望向我:「合巹酒——」
是呀,他喝了合巹酒。
酒裏有毒。
我平靜地望着男人笑了笑,與韓落使了個眼神。
女子走上前去似要去扶那人,卻猛地彎腰撿起了長劍。
銀光閃過,劍刃直刺入了男人胸口。
「你——」
男人不可置信地望向韓落。
「你背叛本王。」
女人墨色長髮被風吹得飛舞。
「何必這麼驚Ţūₔ訝,我從一開始便告訴你了,我的目的是爲我阿兄報仇,可我阿兄是你害死的,不是嗎?寧王殿下。」
變化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寧王失去了氣息,他的下屬也慌了神。
一夕之間,局勢變了模樣。
太醫姍姍來遲,撥弄了一番明黃色身影總算有了力氣。
他陰狠地瞪着階下的女人。
「混賬,韓家女,你竟敢謀害皇子!」
清風吹過,韓落高昂着頭。
「當初寧王殿下私通外敵,致使北疆軍幾萬人覆沒,連丟兩城,他本就該死。」
「一派胡言。」老頭身子還未恢復,只得用力地拍着桌案,「證據呢?證據呢?」他大聲地喊。
滿室不敢出一聲。
「證據在這裏!」
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響起,一鵝黃色衣衫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平靜地跪在了韓落的身旁:「罪臣之女蘇雲兒見過陛下,這些便是證據。」
厚厚的一沓紙張遞了上去,女子沉額叩首。
「回陛下,寧王殿下結黨營私,裏通外敵置北疆軍不顧,還將此事嫁禍給太子殿下。
當年,我的父親因爲得知了此事真相,便被他以「莫須有」罪名誣陷,他更是把我貶入賤籍,讓臣女以青樓女子身份幫他打探情報,要挾羣臣。」
女子柔柔弱弱,跪在地上叩首不止。
沈川清跪在了她的身旁。
「陛下,這些是夜國那邊人的供詞,還有寧王通敵的證據,請過目。」
臘月的夜,冷漠又絕情。
明黃色身影望着厚厚的一沓證據,目光沉冷,彷彿一夕間老了十幾歲。
他在太監的攙扶下起了身,又彎下了腰,蒼老的手用力地握在地上人的手上。
「糊塗呀!孤對你和宣兒從來都是一樣的,何來心裏只有他?」
「這皇位原本孤就是要留給你的。」
「你又爲何做那些傻事?」
男人站起了身,身子踉蹌,顫顫巍巍,在太監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到門口時,他突然回過頭望向我,眼底閃過殺意。
「你便是宋恆的獨女?」
-29-
青山上,被冰雪覆蓋得嚴嚴的。
我站在韓恕的墳前。
帶了壺酒,與他撒在地上。
「那封密信是你傳的吧!」
沈川清清冷的嗓音與我說,我回頭,卻見他一身藍色的長衫,目光沉靜地望着我。
「是!」我平靜地回覆,手上的酒還在澆着,未曾停緩。
男人站在我的面前:「爲何?爲何要幫我?你明明知道我拋棄了你,爲何還要幫我掩藏身份,幫我報仇?」他低聲地問。
爲什麼呢?
我的目光停留在酒壺上,衝着他明媚地一笑。
「因爲我心悅將軍呀!我知曉將軍的無助、將軍的抱負,知道將軍困於仇恨,所以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讓將軍得償所願。」我說。
我的話是那麼的平緩,男人幽深的眸子顫動了幾分,眸底染上了一層霧,臉上帶着複雜。
「阿初對不起,其實、其實我一直在騙你,早在半年前,我已經恢復了神智。
我知道你與寧王有舊瓜葛,與你和離,是爲了讓寧王娶你,借陛下要釋放太子,逼得寧王在成親之日造反。」
「對不起,這場婚禮,從一開始便是我與韓老將軍的算計。」
男人的話落寞又惆悵,我的眸底起了霧,幾顆碩大的淚珠自眼睫而下,順着臉頰,流進了衣領裏。
「是嗎?」
酒水全部灑在了地上,大概韓恕也喝夠了。
「原來如此。」我眼淚流着流着,便笑了。
「原來是這樣呀!」
-30-
男人走了,消瘦的背影與滿山的白雪融爲了一體。
樹後,兩個身影走了過來。
「初姐姐的演技當真是愈發精進了!騙了所有人,怕是連自己都騙了吧!」
韓落低聲地說。
我笑了笑,從袖中扯出繡着蘭花的帕子,仔細地擦拭了眼角的淚。
是呀!
沈川清是個騙子。
我又何嘗不是個騙子呢。
騙了所有人,騙了自己。
我從一開始便知曉沈川清早就恢復了神智。
知曉他利用我和寧王的瓜葛,促成我們的親事。
我知道他們爲了斷陛下的愛子之情,必須要逼着寧王造反。
我知道那場婚禮,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算計。
因爲,這不僅是他們的算計,也是我們的算計。
韓落和蘇雲兒,自始至終,都是我的人。
-31-
青山有幸,忠魂入殮。
我瞧向蘇雲兒時,愣住了神。
「雲兒。」我低聲地出口。
她抬起頭望着我,原本挽成髻的發,此刻空無一物。
灰色的尼姑袍裹在她瘦弱的身上。
她笑了笑,從懷裏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墓碑。
「阿恕,我和落兒終於爲你報仇了。」她低聲道。
額頭抵靠在墓碑上,絕美的女子,眼淚順着臉頰流進了耳朵裏。
「三年了,阿恕,我終於可以來陪你了。」
「真好。」
「小嫂子!」
韓落眼眶紅紅地拽着女人的衣角。
女人手指抬起了頭,仔細地幫韓落抹去了眼淚。
「別哭,你兄長那隻笨鵝最怕咱們哭了。」
「他那麼笨拙,女人一哭便會手足無措。」
「落兒,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哥時,他就是副笨拙的模樣,從水裏把我救起,卻捂着眼睛說什麼非禮勿視。」
「他說姑娘,韓某實屬救人心切,無奈之舉,但韓某會對你負責的。」
「可這個騙子,知道我已經有了婚約,就要與我保持距離。」
「真是個騙子。」女人凝視着墓碑,脣邊掛上了一抹淺淺的笑,也許她看到了他的少年,她的目光有些溫柔。
「可我還沒告訴他,阿爹已經同意我退婚的事,還沒告訴他,我早對他傾心。
還沒告訴他,上窮碧落下黃泉,是我對他的心意。」
「可是,他卻再也回不來了。」
「像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就走了。」
「不過現在也好,他可以在青山上守着他的大曄,我在青山庵裏守着他。」
女人的聲音縹緲又虛無,像是與我們說,又像是說與自己。
她柔弱的身子在顫抖,手指用力地抓在墓碑上。
「可這一次,他終於沒辦法與我保持距離了,終究,他還是擺脫不了我這個黏人精!」
「雲兒。」
女人腰肢纖細,風無情地灌入她灰色的尼姑袍。
我用力地把她抱進了懷裏。
「雲兒,韓恕哥哥從未嫌你黏人過!」
「我知道。」女人衝着我笑了笑。
「那個呆子出征前,翻我窗來跟我說,等他歸來,他會給我個交代的,哪怕阿爹把他打死,他也會來提親的。」
女人的目光幽遠綿長,越過了白雪,越過了山丘,越過了山下嫋嫋生煙的人家。
下頜沉沉地壓在了我的肩上,染溼了我的領口。
低低地在我耳邊說道:「阿初!我們都回不去了。只有你一人可得團圓,如今能幸福的只有你一人了。」
-32-
雲兒說只有我一人可得團圓。
我捏着帕子惴惴不安地站在宮門口。
破舊的雲舒宮周圍都長了草,破舊的宮門被打了開。
太子被放出來了。
三年來,我無數次地幻想過這個場景。
宮門打開,我的太子師兄從裏面走出來。
我提着裙邊飛奔向他,他歡喜地抱着我轉圈。
像從前那樣與我說:「師妹,我回來了。」
可是我瞧見那道白色身影時,腳卻像生了根,動不了分毫。
原來三年之後,我早沒了飛奔的勇氣。
眼淚窩在眼眶裏調皮,弄得眼眶紅紅的,還不願離去。
只有三丈距離,我們倆卻好像走了許久。
久到跪倒在地的宮人都忍不住抬頭看向我們時。
他才站在我面前,梨渦染着笑意與我說:「師妹,我回來了。」
「回、回來就好。」我低聲地回答,手指用力地嵌在掌心,想要扯出一個端莊得體的笑。
卻在低頭的那一剎那,淚珠破了防,身子猛地撲向了男人的懷裏。
不顧他的消瘦,拳頭用力地捶在了他的身上。
「騙子,你還知道回來,容宣,你這個騙子,你這次整整地晚了三年!」
男人安靜地站着,任由我發泄。
手指珍視又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我的發。
「對不起,初初,師兄回來晚了,當罰。」
雲端飛過了一羣雁。
有隻掉了隊,還是拼命地在追趕。
男人站定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從袖中拿出一根做工精細的木簪子遞給我。
簪子的尾端刻着兩個小字,「初初」。
不知道被拿出來了多少次。
都破舊了,木頭上的漿那麼厚。
「初初,及笄禮物。」
「只、只是,晚了三年,你還要嗎?」
男人眸底攢着霧氣,彎了彎脣角,艱難地扯出一個笑,甚醜。
我用力地把簪子握進了手心,眼淚滴在了簪頭上。
怎麼會不要呢?
這一刻,我不再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
不再是精於算計的宋家女。
我是那個站在梅花樹下,揪着他耳朵無理取鬧地說,看不到他的禮物就與他絕交的少女。
是那個驕傲地說:「容宣,你若是想娶我,及笄那日,我要看到滿城焰火」的宋如初。
可無數個夜裏我夢醒時,禮物、焰火和我的少年,都沒了。
有的只有太子裏通外敵證據確鑿,幽禁於雲舒宮終身不得出。
-33-
宮道深深。
我被宮裏的人帶到了御書房。
書房裏,明黃色的身影威嚴而坐。
他望向我,手裏的墨筆用力地甩向了我。
「宋恆的好女兒!」
墨汁濺染在我的臉上,男人的目光寒徹入骨。
手邊的硯臺被他用力地丟了過來,砸在了我的額上。
霎時間,鮮血直冒。
「臣女宋如初拜見陛下。」
猩紅的血滑過我的左眼。
我微微地頷首,恭敬地跪在了地上,叩首施禮。
男人面色不悅地走了過來,一腳又踢在了我的身上。
「真是宋恆的好女兒,虎父無犬女,處心積慮、詭計多端,把寧王和沈川清全部玩弄在股掌之中。」
「宋如初,你從一開始目的便是要救太子吧!」
額上的血「汩汩」而下,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用力地叩首在地上:「是。」
地上的硯臺被男人用力地踢過,砸向了我的腿。
「宋如初,你害死了孤最優秀的兒子,孤決不允許太子娶兩任棄婦。」
-34-
寧王妃殉葬寧王的旨意傳出。
阿爹腳未沾地便進了宮。
殿門口跪了許多人,有阿爹的門生,還有太子和沈川清。
我平靜地跪在阿爹他們身前,結痂的額頭叩在了地上。
這場算計總歸是要有人來承擔後果的。
而我最合適不過。
「回去吧!」
我雙靨染着笑意,向一個個叔伯叩首,感恩他們願冒犯天威隨父親一道求情。
我雙眸染着溫柔,望向了太子殿下,上蒼真的殘忍,月亮纔剛見到她的星星,就又要分開了。
不遠處沈川清凝視着我,眼底盡是痛色,亦彎曲了脊柱。
我笑了笑,三個叩拜與父親。
感恩他這麼多年包容我的胡鬧。
他這一生跌宕起伏,傳奇不已,爲大曄百姓所頌揚。
唯獨找了個夫人死得早。
女兒也是個短命的。
叩首完畢,我平靜地站起了身,隨着宮人向陵宮走去。
他們掙扎的身影被侍衛攔在了身後。
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們在看我。
我聽到了太子師兄喚我「初初」,他說:「初初,別走。」
我聽到沈川清叫我阿初,他說:「阿初,對不起。」
阿爹叫着我初兒,小初兒。
我本應該走下去的,卻還是忍不住回了頭,衝着他們揮了揮手。
月明星稀,月明星稀。
終究月亮和星星還是要分離的。
三年前,星星全攬了罪責,保住了月亮一家人的命。
三年後,月亮也想保護一次星星。
-35-
「如此圖謀三年,名聲盡毀,連命都搭進去,當真無悔嗎?」
良妃娘娘望着桌上的鴆酒問我。
我笑着從桌上拿起來了酒杯。
陛下對我算是極好了,毒酒用的還是上好的貢瑤。
入喉清,至胃裏才覺辛辣。
輕輕地放下杯子道:「無悔。」
毒酒被留在了桌案上。
良妃娘娘走了出去。
宮女們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冬日裏,偌大的宮殿裏有些冷。
我躺在軟榻上,睡一會兒或許就暖和了吧,我想着。
突然門口一陣嘈動,打破了我的取暖。
一個人影閃進了殿裏。
他穿着月白色的長衣,日頭給他鍍了層佛光。
如同星星那般耀眼,站在了我面前,酒壺裏的酒倒在酒盅裏,一飲而盡。
他說:「初初,這一次我不會再丟下你了,這一次我們一起。」
-36-
寧王妃死在宮裏。
據說一把火燒的屍體都沒了。
北疆軍謝老將軍的幼女,聽說進了宮,與太子情投意合。
皇帝賜婚,謝念初賜婚給太子,爲太子妃。
成親這日,我坐在銅鏡前任憑婢女們捯飭。
「陛下最後究竟爲何赦免了你?」韓落低聲地問。
我笑了笑,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那日我與太子一同喝了鴆酒,我們本該死的。
良妃娘娘跪在地上求情:「陛下,裏通外敵的是寧王、嫁禍兄長的是寧王,叛亂的也是寧王,這些孩子究竟錯在了哪裏?縱使他們攪弄了風雲,但終歸不還是因爲陛下Ťŭⁿ的錯判。」
「皇后姐姐走得早,太子無辜地被幽禁三年纔剛被放出來就又送了命,陛下,您的兒子真的已經不多了,陛下當真想讓太子死嗎?若是他們還活着,能不能就成全了這對鴛鴦……」
「因爲良妃娘娘換掉了毒酒。」我望着韓落圓滾滾的眼睛回。
-37-
太子成婚,走的是老規矩的禮。
六扇翠羽扇開擺。
我手執着綠色的扇面。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
卻見沈川清走了進來。
男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長衫,面色蒼白地走向我。
「謝小姐今日真的明豔得很。」
他的手攥着我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暴動。
「放肆!」韓落厲聲地斥責。
我平靜地擺了擺手,侍女們面面相覷,頗有眼色地退出迴避,韓落也不甘心地走了出去。
「沈將軍別來無恙。」我淺笑地拱手施禮。
「謝姑娘得償所願了嗎?」
男人眸色顫動,連帶着他眼睛裏的我也在顫動。
我笑了笑:「將軍說笑了,爲數萬將士報了仇,不是將軍得償所願嗎?」
「是呀!沈某籌劃多時,只等這一擊。」
男人手指捏着我的手腕,輕易地扯開了我的衣袖,從懷中拿出一方成色極好的玉鐲,用力地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真好,謝姑娘生得美,這玉鐲正配你,謝姑娘,這是沈某送你的新婚禮。」輕抬着手腕,玉鐲在手腕處閃着翠綠的光,明豔動人。
我溫柔地看了一眼,從手腕上取下,塞進了男人的懷裏。
「多謝祝福,只是這禮就不必了。」
「將軍鵬程萬里,念初只盼將軍能彌補當年的一念之錯,帶那兩城的百姓回家。」我言。
是呀,我從未告訴韓落過,當初那數萬南疆軍被寧王坑殺,起源是沈川清的一念之差。
一門四父子,四人征戰無人歸。
這個原本鮮衣怒馬的少年,揹負着血海深仇走上了歧路。
他與寧王合作,以兩座城池爲代價,與夜國交易,取仇人首級。
可當他手刃仇人後,想要帶回那兩座城池的百姓時,卻不知道,寧王他們想要的更多。
想要的是天下。
男人眼底閃過一抹倉皇,握着我手腕的力氣在消減。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他說。
「是呀!」我笑了笑,「我知曉將軍家破人亡,知道將軍的掙扎,知道滿門忠烈只剩下一人的沉重壓力,也知道將軍走向歧路的原因,可是,我仍舊不能原諒將軍,沒有資格替那兩城的百姓原諒你。」
「但我不會向陛下告發當年的事,那兩城只會算在寧王的罪孽裏。」
「沈川清,沈家只剩你一人了,你代表的從來都不是沈川清,你代表的是五代忠良,捐軀疆場的沈家,你代表的是沈門榮耀。」
「沈老將軍曾經說過,沈家的男兒哪怕死在戰場上也是要站着的,這是沈門傲骨,所以,沈川清不可以成爲通敵的從犯,侮辱沈家榮耀。沈川清就算是死,也必須是死在戰場上,死在帶那兩城百姓回來後。」
「沈川清,這纔是你的路。」
陽光下,男人微斂着眸子,眼尾通紅,眸底帶着痛色。
我眼前似乎浮現了初見時的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他曾用他的長槍保護過我,亦把我推入了深淵。
我曾怨恨過他仇恨蒙心,鬼迷心竅,與狼爲伍。
讓我一個名門貴女淪落爲一個機關算盡的小人。
我本可以無憂無慮地及笈、成婚,與我的少年共賞滿城焰火。
可是我進入沈家祠堂時,卻恨不起來了。
沈家真的經不起折騰了。
男人對着我一拜,走向了門口,到門口時卻突然轉身看向了我。
「宋姑娘,如果當初我不曾與虎謀皮,未曾退親,未曾利用你,我們是否會有可能?」
男人的聲音淺薄得如同一團一觸即散的霧,帶着小心翼翼。
我把扇子擋在了臉前。
「沈將軍,這世間從沒有如果。」
-38-
鞭炮隆動,出嫁的吉時已到。
我拜別了阿爹和謝大將軍,由韓落和清兒扶着我上轎。
人羣中站了兩個人,目光深邃地望着花轎。
「川哥哥是來送阿初的嗎?」女人低聲地問。
男人點了點頭。
女人目光悠長地望着成親隊伍的背影:「雲兒還以爲,你今日是來搶親的呢!」
「搶親?我又有什麼臉面去搶呢?」男人脣角掛上一抹苦笑,手指用力地攥在玉鐲上。
「川哥哥爲何不告訴阿初,你其實早就知道她的算計,只是一步步地按照她的計劃來幫她救出太子殿下?」
「告訴她你知道自己只是一顆棋子,甦醒後裝瘋賣傻的那半年,不是爲了騙她,只是你知道一旦清醒,她便要離開,你捨不得。」
「川哥哥,你該告訴她的,明月寨外那一眼,你便對她一見鍾情了……」
-39-
紅燭搖動,連枝共冢。
漫長的成親禮後,我終於坐上了牀榻。
明明我已經成過兩次親了。
卻仍舊緊張得手心冒汗,太子師兄行禮時亦丟臉的紅綢帶都忘拿了,直接牽上了我的手。
明明少時他曾誇下海口,娶我時,他一定是最得體大方的,出醜的一定是我。
心口像是藏了只兔子般,跳上跳下,我爲了緩解緊張,抓了顆紅棗隨便地塞進了嘴裏。
突然門口一陣嘈雜聲,屋門被推開,就聽到腳步聲。
我慌亂得更緊張了,整顆棗囫圇地吞了下。
「咳咳!」小手捂在胸口,我咳嗽的心肝脾肺腎都快出來了,眼淚狂飆。
紅蓋頭被無意間扯下,就瞧見太子師兄手執着撐杆懵逼地望着我。
身後還有懵逼的衆人。
「你們都下去吧!」男人儒雅的嗓音響起,那羣看着好戲的人不捨地走了出去。
纔剛走,就瞧見男人無奈地笑了笑,遞上了一杯酒。
還算有點良心,知道給我順順氣。
我接過杯子,放在脣邊,一口給它就喝了個乾淨。
男人更加懵逼地望着我:「初初,那是合巹酒,要交杯的。」
他壞壞地笑了笑,將我扯進了懷裏,溫熱的脣覆蓋上我的薄脣,肆意地掠奪。
「不過,這樣喝,也不錯。」
哪裏不錯?
他搶我的氣,我都快被憋死了。
我耷拉着小臉。
一時間想起了年少時,這個人本就是個無賴,也是這般搶我糖葫蘆的。
還說這樣的糖葫蘆更甜。
我花錢買的糖葫蘆,每次我最多隻能喫上一顆。
全進了他的肚子,一個太子,天天哭窮。
我正要跟他好好地算算賬時,突然窗外一陣歡鬧,推開了窗子,窗外的夜空裏一顆焰火飛上了天。
銀光乍破,成了一朵好看的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及笄快樂。」
男人溫柔儒雅地從身後環抱着我,下頜放在了我的肩頭,聲音有些失落。
「對不起初兒,這焰火讓你等了三年,對不起,若非我,你也不至於……」
焰火結成片,明媚了整個夜空。
我瞧見今夜的天,與之前全不一樣。
明媚的月亮旁,繁星也閃爍得耀眼。
「沒什麼!」我淺笑地捂住了男人的嘴,「師兄,這不是你的錯,更何況,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告訴他們,陛下要放你出來了,結果陛下就放你出來了。真的,僅此而已。」
「不過倒是有個詩人誤人子弟,說什麼月明星稀,害得我以爲月明星必稀,月亮和星星不能在一起,白白地難過了三年。」
我眨了眨眼睛原本想活躍下氣氛,誰知一個回頭,頭上的鳳冠與他的冠冕莫名地勾纏在了一起。
「我來拆、我來拆,你別動!」我懊惱地伸手去扯珠穗,都三婚了,還是這般莽撞,丟人。
男人狡黠的一指頭敲在我的額上:「三年過後,初兒原來這般急了!初兒,你可知,在咱們大曄,成親夜摘下發冠可是要立刻辦正事的!」
「正事?」我一手扯着吊穗,一邊歪着頭疑惑地望着他。
結婚三次,頭一次聽說。
男人輕輕地吻在我的額上,溫柔地拔下我髮髻上的簪子和鳳冠丟在桌上,脣角勾笑,攔腰將我抱起。
輕柔地放在牀榻上,眸底帶着不懷好意。
「對,正事,就是很正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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