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周家最受寵的姨娘,身嬌體軟,媚色如波,前世周靳要娶妻,我仗着他的寵愛,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他捏着我臉上的軟肉,漫不經心道,「阮虞,爺給你點好臉,你還真的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重生回來,我果斷帶上一絲虛假笑意,「先生娶妻是喜事,我爲先生高興。」
周靳卻又驀地冷了臉色,掐住了我的脖子,「阮虞,你就這麼沒有心?」
-1-
驚起一身冷汗的時候,外面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崑曲《牡丹亭》。
我摸了摸汗溼的發,望着房內熟悉的景象,猛然警覺,我好像回來了。
寶珠在門外候着,一聽到屋內有動靜,便進來了。
我看向寶珠,「寶珠,今年是哪一年?」
寶珠面有不解,「啊?姨娘爲何這樣問。」
我聲色沙啞,「你只需要告訴我這是哪一年。」
「民國十六年。」
「給我點水喝。」寶珠依言取了水來,我喝了水,又躺下了。
外面的崑曲依舊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我盯着牀頭的帷幔仔細思考。
我竟沒想到我還能重生,周靳應當馬上要娶徐清漪了,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張顏色寡淡的臉。
周靳要娶妻,娶的就是這位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我又哭又鬧,周靳冷了我半月,到底是把陸清漪抬進了門。
徐清漪其貌不揚,頂多稱得上清秀,故而周靳娶了她之後,依舊常宿在我這裏。
我那時候真是愚蠢的可以,被人當了活靶子都不知道,還因爲周靳的偏愛沾沾自喜。
徐清漪表面倒是有些當家主母的大度,所以逐漸地,周靳就把後宅的管家權交給了她。
周靳酷愛風雅,周家院落裏有大片荷塘,暑熱天氣,他便非要邀我泛舟湖上。
我不願意去,但拗不過周靳,到最後果真變成在湖上胡鬧,到最後周靳抱着赤腳的我上岸時,正逢徐清漪站在湖邊,視線從上到下,最後落到我的赤足上。
我想我當時不應該忽略她發白的臉色的。
她只是不滿地說,「先生這樣,未免太不持重了些。」
周靳只是敷衍地笑笑,「以後不會了。」
徐清漪嫁進來,對我而言卻沒什麼不同,周靳依舊最是寵我。
直到周靳又納了一房姨太太,年紀輕,才十六歲,顏色嬌嫩的很,是學堂的女學生,叫白如玉,她竟也能和我平分秋色。
到了冬日裏,倒是有面生丫鬟上來,說先生送我一雙鞋,又有人誆我周靳在聽荷苑聽曲,讓我過去。
周家時常採買新丫鬟,我倒也未放在心上。
那雙鞋我確實喜歡得緊,一圈溜光水滑的狐狸毛,又保暖,又好看,當即我便穿了去找周靳。
到了荷塘,近日下了雪,積雪未融,我到了那裏,鞋底變得溼滑,一下子落到了塘裏。
塘裏結了冰,冰不甚厚,剛清了淤泥,水倒是很深,我自然是呼救,可惜池塘這邊鮮少有人來,我那丫鬟才十三,根本沒什麼力氣。
若不是正好有人採藕路過,我怕就要淹死在那塘裏。
自此我受了涼,便生了場大病,身體大不如前。
周靳根本就沒送我那雙鞋,也沒去聽荷苑。
我原就應該想到,周靳那麼怕冷,大冬天的怎麼會去聽荷苑那種四面漏風的地方。
周靳摟着我,柔聲安慰,說他查清楚了,說那面生丫鬟是白如玉院裏的,白如玉也被趕出了府。
我那時竟還沾沾自喜,周靳眼裏心裏還是我最重要,不然也不會讓白如玉出府。
直到城破了,周家也保不住了,周家收拾了細軟,打算整家逃到春城去。
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女人多有耐性。
外面狼煙四起,周家卻依舊是歌舞昇平,ṭŭ⁴戲班子依舊咿咿呀呀唱個不停。
周靳和袁督軍關係不錯,他常來府上,我卻不喜他,只因他那油滑黏膩的視線,常在我身上逡巡。
一般他來時,我便不愛到前廳去。
可還是被他撞見了幾次,我幾次撒嬌,周靳不敢得罪他,只讓我避着他走,有他在,袁督軍還暫時不敢怎麼樣我。
我原以爲周靳也會帶我走,直到我被秋華打暈,被塞進牀底下。
秋華是周靳送我的丫鬟,我此刻才知道,她是徐清漪插進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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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嘴裏塞了布,發不出聲音,只聽見外面丫鬟信誓旦旦,「先生,我看到阮姨娘揹着包袱,往督軍府去了。」
周靳勃然大怒,「阮虞不是那種人,把這丫鬟拖出去打死。」
然後又聽到徐清漪慢條斯理的聲音,「慢着,說不定丫鬟說的是真的。」
說罷便是一陣翻箱倒櫃,徐清漪抬高了聲音,「書Ṱŭ₇信?先生應當認識阮姨娘的字跡吧。」
外面默了一會,才響起周靳惱羞成怒的聲音,周靳摔了個瓷器,「阮虞這個娼婦,枉我對她那麼好,她竟還說袁朗那狗賊對她圖謀不軌,我看就是那娼婦勾引袁朗,好一個珠胎暗結。」
此時我怎麼又會不明白,爲何徐清漪說我寫字好,她寫字不好看,藉着祈福的名義,讓我抄了許多經文。
我自是被她捧得飄飄然,抄了許多送去。
她不過是要我的字跡,來模仿我和袁朗互相來往的書信罷了。
我急得很,企圖弄出點聲響,奈何身體太弱了,牀又蓋的嚴,一陣腳步聲後,徐清漪的聲音響起。
「去歲冬季,怎麼就沒淹死你,算你命大,讓你留了條命來,這次,只怕你是難逃一死了。」
我發出難捱的嗚咽,才知道我那次落水,也不過是徐清漪耍的手段,竟讓她輕易就把白如玉除去了。
若我淹死了,她倒確實是一石二鳥。
我躺在牀底,原以爲徐清漪要餓死我,到最後才發現,我不過是她給袁朗的投名狀。
牀被掀起來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盼望着是周靳識破了徐清漪的詭計,回來救我,睜開眼卻對上袁朗那張油膩噁心的臉。
袁朗潮溼黏膩的手伸向我的臉,「周靳那廢物倒是日子過得挺美,瞧你這小臉,真是又滑又嫩,也不怪我夜夜想你。」
我噁心地把頭扭過去,袁朗變了臉色,「阮虞,別他媽敬酒不喫喫罰酒,徐清漪把你送給我,你現在就是我袁朗的女人了。」
他把我口中的布拔出來,我便罵出聲來,「你這個無恥小人,等周靳回來,扒了你的皮。」
袁朗笑得陰邪,「城破了,周靳還不是像落水狗一樣,早就跑了,我告訴你,他們打算借道到美國去,你去美國找啊,你死了心吧,周靳不會回來了。」
「還不是我袁朗,纔是這漢陽城的主人,等你成了我的女人,你猜周靳還會不會要你雙破鞋。你倒不如想想怎麼伺候我,還能少受點罪。」
我心下絕望,便想到了尋死,還沒撞到柱子上,就被袁朗抓住,一巴掌抽在了臉上,臉當即就腫了起來。
「看好她,晚上給她打扮好,等我回來。」袁朗吩咐手下人。
尋死不成,我只能做了袁朗的禁臠,袁朗在牀上確實會折磨人,我ťŭ⁽身上沒塊好肉,就連袁朗打發來照顧我的婆子都心疼。
督軍府被革命軍攻破那天,我心裏說不上的暢意,袁朗這狗賊該死,我原以爲我作爲袁朗的姨娘,怎麼也會被革命軍打死,誰知他們竟放了我。
革命軍真是好人。
「你們也是被脅迫的女人,現在,你們自由了。」
我分了些錢,想去找周靳,我父親早就死在亂世,也沒人認我是周靳的姨娘,所以我根本沒人依仗。一路拖着孱弱的病體南下,路上又被人偷光了錢,只能一路乞討。
終於到了春城城,我這纔在報紙上看到周靳,他根本沒去美國,報紙上他已經是民族企業家,春城商會副會長。
報紙上又說什麼他遣散了所有姨太太,是新式婚姻的表率。
我身邊的人攆我,「去去去,你一個死叫花子還能看懂報紙?」
我看到周靳牽着徐清漪的手,徐清漪懷裏抱了個孩子,我撲上前去,聲音嘶啞。
-3-
「周靳,我是阮虞。」
然後就被周靳一腳踢翻在地,「哪來的叫花子。」
周靳應當是認出我了,不然他不會搓手指,這五年的枕邊人,我不至於還不知道他有什麼小癖好,譬如他緊張時就愛搓手指。
我到了河邊,纔看見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
我阮虞原本是最愛美的,我用水洗淨了臉和頭髮,最後躺在一個破廟裏,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本就身體不好,又一路勞頓,現又失去了精神支撐,我最後還是死在了破廟裏。
想到這裏,我便已經淚流滿面了。
寶珠卻以爲我在因爲周靳娶妻而難受,一味安慰我,「姨娘,誰不知道先生最寵的就是你,你又何必因爲先生娶妻這件事難受。哭有什麼用,你還不如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籠住先生的心。」
周靳已經與我冷戰一週了,我也確實不想理他,我差寶珠,「告訴周靳,我病了,最近不方便見人,怕過了病氣給他,讓他別來牡丹院了。」
牡丹院是我住的地方,周靳說我人如牡丹,雍容華貴。
呵,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姨娘罷了。
默了,我又說,「告訴他,原先是我不懂事了,先生娶妻當娶賢,徐清漪素有美名,先生選對了人,祝先生和徐清漪百年好合。」
寶珠還要勸,我斂了神色。
徐清漪,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今卻只能隱忍。
入夜,我躺在牀上,就聽見寶珠說,「今日姨娘因爲先生娶妻的事,眼睛都哭紅了,還望先生體恤姨娘。」
我矇住臉,裝作睡着了,這世間的男歡女愛最算不得數,周靳也一樣。
「你退下吧。」周靳屏退了寶珠,才徐徐開口,「別裝了,你醒着。」
「娶妻娶賢,百年好合?」周靳拍拍我的臉,冷着臉色,「我怎麼不知道阮虞你竟如此大度。」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哀慼,周靳斂了神色,有些彆扭,「娶她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心裏還是有你。」
我扯起一個笑來,「是,先生心裏有我,我心裏就很高興了。」
被周靳一眼識破,「阮虞,我從未覺得你如此虛情假意。」
周靳娶妻時,我頭一次出了牡丹院,到了前院裏,上一輩子,我可是在牡丹院裏慪了一天的氣。
院裏張燈結綵,到處掛滿了紅燈籠,我和湊熱鬧的人站在一起,周靳看見我了,即將拜堂的身體僵了一下。
我笑了一下,周靳穿喜服原來是這個模樣,他長得確實不錯,長身玉立,穿上喜服也好看。
遙想當年,我不過是阮家的第三個女兒,不過是周靳的目光多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我的父親就把我送到了他的府上。
我倒是識文斷字,那也不過是父親爲了賣個好價錢的砝碼,畢竟我長得全漢陽城無出其右。
不過是一頂小轎,走的還是後門,府裏冷冷清清地,也沒有什麼裝飾,倒是點了兩根紅燭,紅燭燃了一夜,我的命運也就定在了那兩根紅燭裏。
我倒是想過嫁個什麼書生之類的,過個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舉案齊眉的日子,在把我娶進來的時候,周靳就已經有五房姨太太了,我便成了六姨太。
很快我便屈服了,周家有錢,日子滋潤,而且周靳也不是什麼糟老頭子,我要是嫁個窮書生,未必日子會過得比現在好。
那幾個姨太太擠破了頭,想做正房,真是沒點眼色,周靳那正房,自然得是高門大戶的清白女子才能當,譬如眼前這位。
若是上輩子的此刻,想必我已經哭出來了,可惜,我經歷了太多事情,麻木更甚於心痛。
我看了一會,就毫無興致地退了出去,回來正好碰到三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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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這不是六姨太麼,今天是先生的好日子,原本以爲先生寵你,你能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可惜也是個山雞命。」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盯得她發毛,最後她留下一句,「我看你是發了失心瘋。」,才甩了帕子走了。
我施施然回了房,寶珠依舊絮絮叨叨,「姨娘何必給自己找難受,先生心裏指定還有你。」
我想了下,周家逃走那天發生了什麼,我被綁在牀底下,周靳棄了我,逃了出去。
倒是寶珠回來找過我,哭天喊地的,可惜我根本沒法動彈,寶珠依舊沒能把我救出來,連寶珠這傻丫頭都不信我會跟着袁督軍跑了,周靳卻是信了。
我在心裏冷笑。
生逢亂世,我這輩子再怎麼着也得護住寶珠。
到了晚上,周靳依舊穿着一身喜服,喝得醉醺醺地到了我的院裏。
我正準備睡下,周靳醉醺醺地貼過來,「阮虞,你生爺的氣了?」
小廝一臉爲難,「阮姨娘,今日先生宿在這不合適,您幫我勸勸先生。」
我冷着一張臉想把他推開,寶珠緊張地不行。
今日是周靳與徐清漪大喜的日子,如今他卻出現在我的院裏,寶珠緊張的是,怕徐清漪因此針對我,讓我的日子不好過。
遙想上一世,周靳倒是一連三日,都規規矩矩宿在徐清漪院內,故而二人一開始感情還不錯。
今日周靳來我院裏,估計是白日裏見了我,又飲了酒,腦子不清醒,不然他也不至於如此拎不清。
就算今日周靳不宿在我這,徐清漪也不會少了針對我,還不如讓他們互相膈應起來,反正周靳飲了酒,也做不了那事,我也不用忍着噁心迎合他。
我轉念一想,吩咐小廝,「你先出去。」
然後吩咐寶珠,「拿熱帕子來,我給先生擦擦臉。」
寶珠依吩咐拿了帕子來。
往日裏這種事我都懶得動手,都是讓小廝來,今日我Ṱů⁷就是要裝得溫柔小意。
我拿起熱帕子,仔仔細細地給周靳擦了臉,「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倚梅院那位已經三催四請了,你還不過去?先生還是過去吧,我不想因爲我,鬧得家宅不寧。」
我太瞭解周靳了,不被感情所影響,我反而能理性地對待他,一味鬧下去,反而會把他推遠,倒不如適時示弱。
周靳嘴上不饒人,「那就讓丫鬟等着。」
「這可是你說的不去,別明日又怨我頭上。」
不一會,周靳便睡了過去,我開門,招了小廝過來,「先生已經睡了。」
紅燈籠依舊亮着,晚風有些涼,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小廝格外爲難,「可今日先生大喜,太太還在等着。」
太太?叫的倒是順口,我笑意嘲諷,「你不怕鬧笑話,就找幾個門丁把先生從我這,抬到倚梅院,明日先生醒了,肯定感謝你識大體。」
我挨着周靳睡下。
第二日,果然聽到倚梅院那邊臉色不好看,摔摔打打的,據說徐清漪獨守空房,紅燭燃盡了,周靳都沒回來。
周靳宿醉醒來,發現在我牀上,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虞軟,我喝醉了,難道你也喝醉了?」
「我勸你你不聽,再說,你不來我牡丹院,去哪關我什麼事?我昨日就應當把你摔到那院子外面,你愛去哪去哪。」
周靳自覺理虧。
梳洗好,周靳去了倚梅院,寶珠勸我,「姨娘,咱們還要在大太太手底下過活,要不咱們去倚Ťû₈梅院低個頭,認個錯?」
我在描眉,斜了寶珠一眼,真以爲我是那被人捏圓了搓扁了的個性,「不去,不愛上趕着犯賤。」
更何況,她自然會來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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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周靳的姨娘這些年,我被溫水煮青蛙慣了,沒銀錢就撒嬌找周靳要,要來了銀錢,就只知道買些衣服,首飾,根本沒有攢下什麼東西。
再過不到一年,整個漢陽城就亂了,周家就要借道南下春城。
我開始收拾箱籠,把一些買回來沒穿過幾次,或者一次沒穿過的衣服找出來,又收拾出了一些不常戴的首飾給寶珠。
「拿出去當了,記得保密點,別去周家開的當鋪,也別讓別人看到。」
寶珠不解,「姨娘,這些衣服都是頂好的料子,還有這些首飾,幹嘛要當了,有些先生都沒看過。」
我風情萬種地睨了寶珠一眼,「我也就是之前不知道錢的重要性,這些東西在這也是積灰,有錢什麼買不回來。」
「更何況,男人的愛,哪有銀錢來得實在。」
寶珠勸我:「姨娘,先生最愛的就是您了,不然也不會大婚當日宿在姨娘這裏。」
我冷笑一聲,「他那是拿我當活靶子。」
那些衣料首飾到底是值錢,寶珠分了幾個當鋪當出去,足足換了幾千塊銀洋,我喜滋滋地拿着銀洋藏了起來。
到底是新婚首日,徐清漪性子還沒那麼人淡如菊,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在房間裏摔摔打打。
饒是周靳原本有些愧疚,現下也壓不住的火氣.
新婚第二日,他又宿在我這裏。
他捏着我臉上的軟肉,「缺錢花怎麼不問爺要,還要出去賣衣服首飾,傳出去要讓別人笑我周靳連個女人都養不起。」
我呼吸一滯,即使寶珠已經小心再小心了,還是逃不脫周靳的視線。
我笑着,「這不是看中兩套頭面,想着先生娶妻也花了不少錢,我爲先生節省一番。」
他看向我,「還生我的氣?」
「怎麼會呢。」
周靳將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我強忍着噁心。
這噁心倒也帶了價格,第二日,我原先當了的那些衣服,都回了房間,胡謅的那兩套頭面,也放在了桌子上。
徐清漪到底是個能忍的,她主動給周靳送了湯,第三日,周靳沒來我房間,宿在了徐清漪那裏。
我與徐清漪的樑子算是結下了。
周靳的生日,我穿了一件黑色,用金線繡着竹葉的旗袍,更顯得身姿窈窕。
徐清漪穿了身不顯身材的白色旗袍,更顯得顏色寡淡。
周靳邀了袁朗,我送了周靳一條巾帕,其實是我隨意買的,周靳不缺錢,能缺什麼東西,他倒還算滿意,收下了。
倒是徐清漪,拿出了一幅畫卷,展開之後,是一幅菊花圖。
用筆頗有些考究,袁朗都多看了幾眼。
徐清漪笑得溫婉,「這是我專門爲先生賀壽作的,足足畫了半月。」
袁朗拍着手,「周先生這妻娶得好啊,果真娶妻娶賢,嫂子畫得確實好。」
周靳得了面子,頗爲自得地多喝了幾杯。
袁朗那黏膩的目光又粘在我身上,令人作嘔。
一想到袁朗上一世對我做的事,我心裏就泛起陣陣涼意,恨不得生啖其肉。
偏徐清漪笑道:「阮姨娘容色確實出衆,連袁督軍都目光流連。」
周靳不耐地皺了下眉。
我給周靳敬酒的時候,他看向我,「不舒服就趕緊下去休息,別在這裏煩爺。」
我如釋重負,走的時候,總覺得背後有道視線,像毒蛇一樣纏着我。
我對白如玉印象並不是很深,十六歲的女學生,如花似玉的年紀,配周靳真是糟蹋了。
她識文斷字,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去處。
所以在周靳娶白如玉的前一日,我找到對方。
饒是我長得妖妖調調的,白如玉對我頗爲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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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梗着腦袋,「你是周先生的姨娘吧,我父親已經收了周先生的聘禮,我是要嫁給周先生的。」
白如玉的爹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和我爹一樣,想着賣女求榮。
我淡淡吐出一個菸圈,「你真想嫁給周靳?聽說各地的革命軍紛紛起義,你想不想去參軍。」
她狐疑地看向我,「你不是想把我賣了吧。」
我沒了耐心,「你就說想不想吧。」
「想。」
「我給你一筆錢,你今晚就走,往西邊去,革命軍在西邊。」
見她還是不信,我笑道:「信我,還是嫁給周靳當第七房姨太太,你自己選一個。」
她到底還是信了,接了我給的銀錢,連夜揹着包袱走了。
臨走的的時候,白如玉隔着老遠,給我鞠了一躬。
菸捲的紅光在黑暗裏明明滅滅,我手指夾着菸捲,笑了。
我就是一個姨娘,竟也還有這待遇,還能讓女學生鞠一躬。
第二日我便後悔了,她就是個十六歲的女學生,恰逢亂世,她能不能順利找到革命軍,至少應該僱個人送上一送。
周靳的轎子去接人,落了空,他很是憤怒地摔摔打打了一番。
我免不得又成了受氣包,被周靳好生折騰了好幾天,身上都被他嘬出了紅痕,真他媽是屬狗的。
周靳也真夠裝的,爲了附庸風雅,先是娶了大儒的女兒徐清漪,又想娶女學Ṱũₗ生。
到底白如玉的姿色入了周靳的目,學堂中沒找到一個勝過白如玉的,周靳折騰了幾天,歇了心思。
到了上一世我落水的前一日,我整日閉門不出,躲在牡丹院裏貓冬。
三姨娘喊我去前廳湊熱鬧,我披上羊毛大衣,跟了過去。
那徐清漪一身溼淋淋的,頭上還有青苔,對着周靳哭得梨花帶雨,「那叫我的小丫鬟面生,一定有人假傳消息,說先生您在聽荷苑。」
「一定是有人把我推下了荷塘,還請先生徹查。」
徐清漪本就顏色寡淡,如今像只落水雞一般,更顯得一般,周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很不耐煩。
三姨娘用帕子捂着嘴笑得很是開懷,「這太太也有今日呢。」
他招了招手,從他身後走出一個小丫鬟,「是不是這個丫鬟。」
徐清漪點頭,「是,就是她。」
「沒人哄你,這是我新買的丫鬟,就是我讓她叫你去的聽荷苑。」
「雪天溼滑,你自己不看好路,摔進湖裏,你還要冤枉誰?」
我勾了勾脣角,怎麼不淹死徐清漪,不過,若是淹死她,還有什麼玩頭。
周靳往常是不會去聽荷苑的,可他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附庸風雅。
所以我不過在房間內掛了幅殘荷圖,又隨口說了句,實在是半分比不上週家荷塘的景緻,特別是下了雪,風景尤甚。
他便特意去聽荷苑賞雪中殘荷。
更何況我在聽荷苑佈下了筆墨紙硯,徐清漪那位大儒父親也極爲擅長書畫,其中以殘荷最爲出名。
周靳特意叫徐清漪過去,就是爲了讓她作畫。
至於丫鬟,雪天風涼,周靳常用的丫鬟發了高熱,總有人要頂上吧。
徐清漪從前廳走的時候,怨毒的眼神像是要灼燒我。
她喫了這個啞巴虧,病了一場,行事愈發的謹慎。
幾次我都看見,徐清漪披着披風,病歪歪地咳嗽。
外面愈發地亂了起來,革命軍就駐紮在城外。
我攢了些錢,想辦法捎給了革命軍。
秋華被周靳指給我的時候,我笑了。
徐清漪迷上了喫齋唸佛,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我抄了佛經過去燒。
我只是個姨娘,怎麼敢不聽太太的。
終於到了周靳要逃的那日,外面亂糟糟的,我便聽到了和前世一模一樣的聲音。
外面丫鬟信誓旦旦,「先生,我看到阮姨娘揹着包袱,往督軍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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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靳勃然大怒,「阮虞不是那種人,把這丫鬟拖出去打死。」
然後又聽到徐清漪慢條斯理的聲音,「慢着,說不定丫鬟說的是真的。」
說罷便是一陣翻箱倒櫃,徐清漪抬高了聲音,「書信?先生應當認識阮姨娘的字跡吧。」
周靳看向那些書信,發出冷笑。
我施施然地從簾子後頭出來,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先生得好好看看,是不是我的字跡,當真是我和袁督軍珠胎暗結嗎?」
周靳看完,「阮姨娘平素寫簪花小楷,這字太過狂放,不是阮姨娘的字。」
我施施然拿出佛經,「太太信佛,常讓我抄佛經過去,我這還抄了一些,還沒給太太送過去。」
我捂住了嘴,一臉驚訝,「所以太太是假借佛經的名義,來模仿我的字跡僞造書信?」
徐清漪嘴硬,「這明明就是你和袁朗的書信,你爲了不被識破,特地換了種寫法。」
周靳生性多疑,又將目光投向我。
我當即拿出一沓書信,「湊巧我這也有太太和袁督軍的書信,正好是太太的字跡呢,太太和袁督軍走得真是密切。」
徐清漪變了臉色,「你這是污衊。」
「是不是污衊,太太心裏清楚。」
我拍了拍手,秋華被人押了上來,「是太太,是太太讓我把僞造的書信放在櫃子裏,而且太太還讓我把姨娘敲暈,鎖進牀板的夾層裏,到時候袁督軍會過來接。」
我用帕子捂住了臉,假裝垂淚,「若不是我恰好看到秋華在放書信,不然我怕是見不到先生了。」
徐清漪臉色都白了。
周靳給了徐清漪一巴掌,「你這毒婦,好陰毒的心思。」
我出了主意:「不如就把太太鎖進牀板裏,讓太太和袁督軍當面對質吧。」
「反正家中還有人留守,若是袁督軍不來,是我冤枉了太太,那我再給太太道歉。」
周靳一雙如墨的瞳子看着徐清漪,我知道他在猶豫。
到最後他纔開口,「就按阮姨娘說的辦。」
徐清漪被捉住綁了起來,「阮虞,你這麼做,不怕遭報應嗎?」
「對啊,我哪裏得罪過太太,太太這麼做,不會遭報應嗎?」
徐清漪的嘴裏塞上了破布,鎖進了牀板裏。
周靳帶了我和其他姨娘到了河邊,我們要坐船南下,等船上裝好東西,已經到了下半夜。
中間有個門丁找到周靳,對着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周靳變了臉色,「徐清漪這個毒婦。」
我便知道,袁朗還是來了,不知道袁朗發現牀板下是徐清漪的時候,驚不驚Ŧũ₅喜,意不意外。
更令人可笑的是,袁朗帶走了徐清漪。
我們剛上船,革命軍的炮火追了上來,正好打在船舷上,船開始歪斜,進水。
上輩子周靳走得如此順利,在春城依舊過着醉生夢死的日子,這輩子,我偏不讓他走成。
船變得搖搖晃晃,一船人開始變得驚慌失措。
我也隨着船身的搖晃,開始跌跌撞撞。
但我沒想到周靳還有後手,隨着他一聲令下,大船放下數十艘小船。
他一躍而下,跳到了小船上。
我實在是控制不住身體,掉到了水裏。
周靳的手伸向我的時候,我躲了一下,最後還是被他攔腰撈了上來。
其他幾個姨娘也漂在水裏,喊着先生救命。
船伕問他,「先生,還管其他人嗎?」
「不管了,我們走。」
小船駛遠了,我望向身後,革命軍正在救人,若不是周靳把我撈上來,如今我怕不是也已經被革命軍救起了。
小船不能遠行,我和周靳在一個小村莊裏暫時住了下來。
我很是悶悶不樂,周靳爲了哄我,「還在介意徐清漪的事?」
他看向我,「阮虞,你也算是跟爺同生共死過了,等到了春城,爺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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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掀了掀脣,若是上輩子,我定是高興地像個傻子,可我已經又活了一世,周靳也不過愛我這張臉,色衰而愛馳。
革命Ṭů⁹軍大抵在找我們二人,一日夜裏我正睡着,就被周靳拍臉拍了起來。
我和他躲在山裏,看見革命軍進了我們這兩天住的院子,一無所獲。
還沒等周靳暗罵出聲,我一石頭敲暈了他,他不可置信地回頭看着我,然後緩緩倒下。
我手都在抖,我對周靳到底還有些複雜的感情,怕一石頭把他敲死了。
幸好,我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面,還有氣。
我從山林裏走出來,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我是周靳的六姨太,周靳被我敲暈了。」
已經在村裏住了兩天了,我精心燙的頭髮上面全都是灰塵草根,臉上也全都是泥,但我的心思從未有如此鬆快過。
革命軍把我和周靳押了回去。
周靳醒了之後,滿臉的不可置信,「阮虞,你在幹什麼?」
我看向他,「周靳,你不是說娶我爲妻嗎?我現在告訴你,我不願意。」
然後我施施然地站起身,「我知道袁朗的下落。」
上一世袁朗帶着我,在一個破廟裏足足躲了半個月,如今纔過去三日,他應當還在那破廟裏。
外面議論紛紛,「她是大資本家周靳的姨娘,我們憑什麼相信她。」
「就是,是不是她故意引我們過去,想害我們。」
「她長得妖妖調調,一看就不像好人樣。」
這時候,一個女聲響了起來,白如玉站了出來,「我信她,當年就是她給我錢讓我參軍的。」
我未曾想還能在這裏見到白如玉,她穿了一身軍服,頭上戴了個護士帽。
大概大部分人都認識她,所以她的話語很有說服力。
周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阮虞,是你放走了白如玉?」
「對,是我。」
然後他又鬆了口氣,勾起一個邪肆的笑,「爺知道,你是喫醋了。」
我看向他,「我只是不想讓你糟蹋女學生。」
周靳變了臉色,想要說什麼,又暗暗咬住了牙。
袁朗被押了回來,一同押回來的,還有徐清漪,她比前一世的我還要慘, 衣不蔽體,像一個破布娃娃。
一看到周靳, 她就哭了出來,「先生。」
豈料周靳只是嫌棄地別過了臉, 未曾分一點眼神給她。
像周靳這種薄情的男人, 又怎會原諒一個「髒了」的女人。
袁朗止不住地咒罵,「憑什麼抓老子回來?等老子東山再起,一定要讓你們所有人喫槍子。」
畢竟徐清漪只是個女人,還是個被袁朗脅迫的女人,所以白如玉給她上了些藥之後,便讓她睡下了。
等第二天有人發現時,她已經吊死在了房樑上。
我望向周靳, 他也只是簡單地掃了一眼, 未多作停留。
徐清漪死得倒是輕巧,我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她還未把我上一世的苦都嚐個遍, 便送了命。
袁朗槍決那日, 我早就不作姨娘裝扮了,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去看行刑。
他似乎在人羣中看到我了,眼神一直追隨着我,隨着一聲槍響,他歪了頭。
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留在了根據地, 畢竟我識文斷字, 可以教根據地裏的戰士讀書。
周靳質問我,「阮虞, 你放着跟着爺的好日子不過,故意敲暈爺, 留在這裏喫苦?」
我看向他:「你信不信有前世?」
聽完我講的故事,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到底周家盤根錯節, 周靳被放走的那日, 他一腳踏上了馬車,問我, 「你當真不跟爺走?」
「不。」
又過了五六年, 我隨着革命軍到了春城,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到春城,我又臨水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戴着帽子,梳着兩條油亮的麻花辮。
有舊識問我,「阮大夫, 你也是漢陽人對吧。」
「對。」
「那你一定聽過周靳吧, 當年在漢陽城也算是頭號人物。」
「他怎麼了?」
他靠近我, 小聲:「聽聞他有個深愛的姨娘拋棄了他,他一個人到春城,做生意也是有點手段, 沒幾年就站穩了腳跟,他受了情傷,縱情聲色, 得了花柳病,前兩天沒啦。」
聽完,我的心裏有一絲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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