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收過不是你下單的快遞,卻寫着你的名字?
我收到過,而且是八個。
但第一個開始,我就覺得哪裏不對勁……
-1-
那天的雨很小,但空氣卻異常悶熱。
我剛拐進樓道,就看見那個快遞箱子安安靜靜地躺在我家門口。
沒有水漬,紙板貌似還帶着一點溫熱。
我愣了一下。
上面貼着我的名字、電話、地址,全都正確。
我下意識地想起自己是不是最近買過什麼,但翻遍記憶也想不出。
沒有網購通知,也沒有商家短信。
走到門前,我蹲下,摸了摸紙殼的邊角。
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物流單號上的一串數字像亂碼:10-04-00-08。
我總覺得有點眼熟,卻又說不出來哪裏見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抱進屋裏。
關上門時,我回頭看了樓道一眼,那盞聲控燈還在滴滴閃閃,好像快熄了。
屋裏很安靜,只聽見冰箱偶爾發出「咔噠」的聲音。
我找來剪刀,小心地拆開膠帶。
箱子裏包着柔軟的牛皮紙,摸上去有點潮溼。
我掀開紙的一瞬間,整個人僵住了。
那是一件小女孩的連衣裙——白色的,袖口微微泛黃,領口邊縫着一顆粉色的小紐扣。
我認得出那個小紐扣,因爲我縫的。
那是我五歲時最喜歡的一條裙子。
它在我六歲搬家那年弄丟了,之後再沒見過。
我不記得和任何人提過它。
我把裙子拿出來,輕輕抖了抖。
有什麼東西從衣服裏掉出來,落在了我腳邊。
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我,大約五歲,穿着這條裙子,坐在窗邊,雙手放在膝上,對着鏡頭笑。
但我臉上有點奇怪,嘴角有些……太高了,就像是被人從兩邊硬扯着。
而在我身後,站着另一個人——模糊、模糊得像被水泡過,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媽。
她貼得很近,幾乎要貼到我的耳邊。
我不知道那是誰。
我也不記得,這張照片曾經存在過。
我盯着照片裏的那個影子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開始發酸,才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它就躺在我掌心,紙張有些發潮,邊角略微翹起。
我試圖說服自己,這可能是某個親戚無聊寄來的惡作劇。
可這種解釋連我自己都覺得牽強——誰會保存一件童年舊衣服十幾年,還剛好知道我縫的那個小紐扣的位置?
又是誰,能找到一張我完全不記得拍過的照片?
我拿起手機,想給母親打個電話。但看着通話界面時,我突然猶豫了。
我不確定她會記得這件衣服。
我從來不是個多話的人。
小時候的事,我就說得更少。
也許,我根本就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這條裙子。
我把裙子重新疊好,放進抽屜最底層,又把照片夾進一本舊書裏。
做完這些後,我打開電視讓背景音熱鬧一些,可節目裏主持人的聲音聽起來卻出奇地空——像是隔着水在說話。
當晚我睡得不太好。
不是噩夢,而是ŧųₒ太過清醒,像是身體沉下去了,意識卻一直浮着。
凌晨三點左右,我猛然聽到門口傳來一陣極輕的金屬聲,像鑰匙在門鎖上試探性地滑動。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側躺着,心跳快得像鼓。
過了十幾秒,那聲音就停了,再也沒出現。
第二天,我去門口查看,門鎖沒有任何撬動痕跡。
但我很清楚,那不是幻聽。
我家門外有一盞聲控燈。只要有人靠近,它就會亮。
可是昨晚它沒有亮。
我記得。
我站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打開貓眼往外看。
樓道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只有那隻鄰居家的橘貓蜷縮在走廊盡頭,眯着眼望着我家的門口,像是在看一隻會動的老鼠。
我從來不怕貓,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它像是看到了某個我看不到的東西。
那天我請了假。沒有具體理由,只是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我坐在書桌前,把那串數字重新寫下來:
10-04-00-08
它像物流編號,卻沒有查到任何快遞信息。我試着拆分它:10 年?4 月?還是倒過來?08 指什麼?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這是我小時候寫過的那套自編數字密碼。
那時候我喜歡用數字代表字母寫「祕密筆記」,比如 A 是 01,B 是 02,Z 是 26……但這串數字不太對,似乎混合了別的順序。
我去找小時候的日記本。以前搬家時留下了一些,還壓在櫃子底部的紙箱裏。
我翻了幾本,在一本封皮已經褪色的小本子裏找到一頁,被撕了一半的。
那頁紙的右上角寫着幾行模糊的筆跡:
【10 是門,04 是鎖,00 是空房間,08 是她。】
筆跡有些歪歪扭扭,但確實是我的字。旁邊還有一串小字,像是在做批註:
【別開門,如果她回來了,就不要讓她再進來。】
我盯着「她」這個字看了好久,心裏莫名地發冷。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但我知道那不是笑話。
那種荒唐感,是無法用「記錯了」來搪塞的。
晚上九點,門鈴響了。
「叮咚。」
就一下。
我屏住呼吸站起來,手機握在手裏,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出去。
沒人。
但是——門口的燈亮着。
我不敢開門。
那種感覺說不上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本能的直覺:門外的東西,不屬於這個時間點。
我靠在門後坐了一會兒,手機屏幕一閃一閃,時間是 21:07。
我盯着門縫發呆,直到屏幕亮了一下,收到一條短信:
【您的快遞已簽收】
編號:10-04-00-07
簽收時間:21:07
我沒有簽收過快遞。
今天根本沒人送快遞來。
我顫着手打開門,走廊空無一人,連那隻貓也不見了。
但在門邊,我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張照片。
我彎腰撿起來,是一張新的——我坐在牀邊、抱着昨天那張照片的畫面。
ťŭ̀¹拍攝角度是從窗外往裏,只能看到我側坐的身影,圖像清晰得過分。Ṱųₕ
就像是有人貼着玻璃拍下的。
在照片的背面用黑色筆淡淡地寫着「快到了」。
「快到了」,什麼東西到了,到底什麼意思。
而且我家的窗戶,可是十樓。
這不是一個能被人貼着玻璃拍照的位置。
我走過去,把窗簾慢慢掀開了一條縫。
外面什麼也沒有。
天已經全黑了,樓下的路燈亮着,但光照不到這邊。
高處的風把樹吹得左右晃動,樹影在對面樓的牆面上來回擺,像是有什麼在那裏徘徊。
我貼近玻璃往下看,十層樓的高度讓我胃有點翻。
可玻璃上乾乾淨淨,沒有指紋,也沒有印子。
就像從來沒人靠近過。
但照片的拍攝角度不是廣角,不是遠焦,是貼着窗戶,只隔着一層玻璃ṭù⁹。
我一瞬間有點喘不上氣。
我盯着玻璃的反射,臉色蒼白得像另一張臉。
頭皮開始發麻,感覺後背像被什麼貼了一下,一點點地爬上來。
我明明一個人住,卻開始下意識地回頭。
我總覺得——那張照片,是在提醒我什麼。
不是說有人來過。
而是說,有人,一直在這。
-2-
我一直記得那個時間。
21:07。
收到第二個快遞的時間。
我沒簽收,但短信寫得斬釘截鐵,就像那東西本來就該是我的。
那張從窗外拍下的照片,後來被我收進了抽屜底層。
我沒勇氣燒掉,也不敢再看第二遍。
我只記得它拍下了我坐在牀上的樣子,角度彷彿是十樓窗外,甚至透過窗簾的縫隙都對得上。
我現在很敏感時間。那種分針跳動的「咔噠」聲,就像有人在耳邊輕輕敲骨頭。
我開始翻手機記錄,把每次快遞來的時間都記下來:
第一件快遞,沒短信。我回憶了下,大概是 18:32 左右,天還沒全黑。
第二件快遞是照片那次,短信時間寫的是:21:07
第三件,會是今晚嗎?
我早早就等着它。
我一整天都不安,感覺事情正在有節奏地進行——不快,也不慢,就像被排過時間表一樣精準。
我沒有做飯,也沒敢打開臥室的燈。
我就坐在客廳,等着聲音。
21:08。
我收到短信:
【您的快遞已簽收】
編號:10-04-00-06
簽收時間:21:08
我愣住了。
短信來的時候,我還沒聽到門鈴聲。
可它已經標註了簽收。比昨晚晚了一分鐘。
我慢慢走到門口,趴在貓眼上往外看。
沒人,燈卻亮着。
依舊是那種不穩定的黃光,在牆壁上打出我門框的影子,細長、扭曲,像是站着的人。
我打開門,紙盒就在那裏。
和前幾次一樣,沒有任何快遞標籤,連透明膠帶都換成了舊式牛皮紙封條。
外面有一點點雨痕——可樓道是封閉的。
我抱進來,聞到了一股黴味,是那種從老舊地下室飄上來的紙屑潮味,混着蠟筆、油墨和橡皮泥的味道。
我很快認出裏面的東西。
是一張畫。
比我想象的更熟悉。
那是我小時候畫的「家」,小學三年級那幅作品。
藍天綠地,一棵彎成奇怪角度的歪樹,屋子畫得很小,像是縮在角落躲着什麼。窗戶是紅色的。
樹下有兩個小人,一高一矮,靠得很近。
小的畫得笑眯眯的,大的沒有五官,只是一團黑色。
我小時候畫東西經常塗掉重畫,這張就是這樣。
我把那個「大人」的臉整個抹黑了,還記得當時被老師說「有攻擊性」。
我翻到背面。
那行字再次出現——和上次照片背面的字一模一樣的手寫體:
「她就住在樹裏,晚上出來走動。」
我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發現末尾多了一串數字:21:08。
就這麼一個小數字,被圈了一道。
是偶然?還是……這幅畫本來就寫了這個時間?
如果是小時候的我寫的,那我爲什麼會寫一個我多年後纔會經歷的時間點?
還是說,這張畫根本不是從我童年「寄回來」的,而是——剛剛被畫出來的。
我靠在沙發上,感覺嗓子發乾。
牆上的鐘表滴滴作響,我盯着分針跳動的瞬間,突然覺得它的節奏不太對,像是卡頓了一瞬,又追趕似地跳過兩個刻度。
21:12。
我打開窗,樓下什麼也沒有,十樓的風灌得我臉發疼。
那隻貓沒回來。
我回頭的時候,鏡子裏好像有什麼影子剛閃過去。
我走過去站在鏡子前,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臉。
這面鏡子是我上個月才換的,新的,全身鏡,一開始非常乾淨,沒有任何劃痕。
但我記得很清楚,那道裂縫是從我收到第三個快遞之後纔出現的。
起初只是右下角一條很細的線,像是不小心碰撞留下的玻璃紋,我以爲沒什麼。
可這幾天,它一點點延長,像是在夜裏慢慢長出來的。
現在,它已經爬到了鼻樑邊。
不是直的,也不是碎裂那種自然紋路。
它的走向很奇怪,像是——有人從裏面,沿着我的臉輪廓,把鏡子一點點撕開了。
像一隻指甲,用極慢的速度,從鏡子背後,把它劃破。
我盯着裂縫看了很久,腦子裏浮現一個念頭:
它不是裂開了,是在打開。
打開什麼,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它就要裂到眼睛這裏了。
而我,不確定那時候,鏡子裏還能不能照出我的臉。
我突然想到什麼,轉頭去翻那三張快遞的編號。
第一份連衣裙:10-04-00-08
第二張照片:10-04-00-07
今天的歪樹畫:10-04-00-06
我拿起紙和筆,把所有編號和時間寫下來。
然後我看着那串數字發了會兒呆。
我把那幾串數字一行一行地寫在筆記本上。
連衣裙,照片,畫——它們都帶着同樣格式的編號。
而時間也在變,從 18:32 到 21:08,看起來是雜亂無章的,但卻讓我有種極度不安的直覺。
就像什麼東西,在一點點靠近。
更準確地說:逼近。
我開始回憶,21:08 對我來說有沒有特別的意義。也許是某件事的時間點?某年?某個生日?
什麼都想不起來。
但我記得一個細節。昨天晚上收到短信的時間是 21:07。今天是 21:08。
它們只差了一分鐘。
就像在倒數,又像在升溫。
那天晚上我沒睡覺。
-3-
我坐在沙發上,把燈全關了,只點了廚房那盞吊燈,光線從門縫透出來,像是有人在屋外來回走動。
我不敢去看手機,也不敢再去門口看貓眼。
我的眼睛有點澀,時不時會冒出「她」這個字。
不是別人叫我,是我腦子自己冒出來的。
「她」。一個不屬於這個家的詞。
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大概凌晨三點,我實在撐不住,眯了一會兒。
然後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站在小時候的老房子門口。
紅磚牆斑駁,鐵欄杆上佈滿鏽跡,樓下那棵歪脖子樹卻依舊熟悉,只是高得出奇。
它的枝幹像是張開的手,一根一根衝着天抓去。
我知道我正在做夢,但我沒有控制權。
我推開那道老木門,屋裏靜得詭異。
走廊很長,燈泡一閃一閃,像是在提醒我別往前走。
但我還是走了進去。
牆壁上貼着我小時候畫的畫——每一幅都畫着那棵樹,還有兩個小人。
小一點的那個小人,臉上寫着:「我」。
大一點的那個,臉是黑的,什麼也看不清,只隱約有一個字:
「她」。
我一腳踏進房間,所有燈光同時熄滅。
然後我就醒了。
我像是從水底突然浮出,劇烈喘氣。
脖子後面全是汗,心口像是被什麼壓着。
我第一個反應是看時間。
手機屏幕還亮着,時間是:
03:17
我立刻翻身下牀,去翻那個裝着快遞物品的抽屜。
結果我翻遍了整個房間,照片、畫、書、紙,全都不見了。
快遞盒還在,封條撕開,空空如也。
連那本夾着照片的舊書也沒了。
像是被什麼從時間裏「抹掉了」。
我盯着那隻空抽屜看了很久,腦子開始發漲。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下。
不是通知鈴,是短信的聲音。
我拿起來一看:
【您的快遞已簽收】
編號:10-04-00-05
簽收時間:03:17
我瞬間感到手指發涼,像是剛剛碰過冰水。
我甚至還沒打開門,快遞就已經被「確認簽收」。
可我根本沒看見快遞,也沒拿到任何東西。
我四處尋找線索,翻牀底、櫃角、門縫,哪怕是一張紙都沒有。
——這次的快遞,根本不是寄給我的,而是寄給了我的記憶。
那晚我沒敢再睡。
天還沒亮,我就去翻儲藏室,把小時候的日記全找了出來。
我以前從來沒認真看過它們。
但這一次,我像是急於證實自己還是真實存在的人。
我翻了很多頁,在一本最舊的本子裏,找到了這樣一段話:
【今天是四月五號,凌晨三Ṭũ̂ₔ點十七分,我從夢裏被嚇醒了,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她說她想看看我長大是什麼樣。】
旁邊還畫了一幅我記不清什麼時候畫的畫。
一個小女孩躺在牀上,一個模糊的黑影站在牀邊。
我盯着那張畫看了很久,越看越覺得那個站着的影子不像別人。
而像是現在的我。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翻到下一頁,卻發現有人用紅筆圈了一行字:
「別讓她出來。」
筆跡還是我的,但那幾個字的重音明顯不同。
像是……有人假裝模仿我的筆跡寫的。
我沒再睡回去。
時間從 03:17 往後推着,我坐在沙發上看着那條短信,一動不動。
直到 04:06,門口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不是門鈴,也不是敲門。
更像是有人輕輕把什麼東西放在門前,然後立刻轉身離開。
我悄悄走到門口,貓眼裏沒人,但門前放着一個紙質快遞袋。
這時我的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
【您的快遞已簽收】
編號:10-04-00-04
簽收時間:04:06
我茫然地看着手機短信,不知所措。
我打開袋子,裏面有兩個東西:
一盤小型錄音帶。
一張便籤。
錄音帶是老式的 MiniTape,我家還有一臺舊錄音機,插上還能用。
便籤上只寫了一句話:
「你小時候在晚上總是說這句話——她也在。」
我猶豫了一下,按下播放鍵。
前幾秒是空白。
然後是一個我小時候的聲音,帶着鼻音,說得斷斷續續:
「她在窗外,她說她要換個位置住。」
我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脖子。
我爸媽說過我小時候睡覺會說夢話,但他們從來沒錄下來過。
可這段錄音是誰錄了下來,「她」?
更詭異的是,這盤帶子看上去有年頭了,膠條已經有點發黃,不可能是現在製作的。
如果這不是僞造,那這就是我小時候在某一晚說給「她」聽的。
「她」一直在聽我。
甚至,「她」一直都在記錄我。
我撥通了我媽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我聽到她那邊的背景音是水聲——她好像正在洗菜。
「媽,我問你個事,你還記得我小時候,什麼時候經常做噩夢嗎?」
她沉默了一下,「你小時候怕黑,是因爲你小時候有一陣……晚上會坐起來說夢話。」
「幾歲?」
「差不多五、六歲吧?我記不太清了。」
「我有沒有……講過夢裏有個『她』?」
她那頭的水聲停了。
「你怎麼又提這個?」
「你記得?」
「你小時候,有一陣晚上經常說『她站在樹底下看我』,還說『她想進來』,然後就哭。」
「你爸還特地帶你去看醫生ṭū́ₒ。醫生說是壓力反應。」
媽媽停了停,接着開口道「記得那時候……你……還失蹤過幾天。」
我大腦一轟。
「失蹤?你從來沒說過。」
「因爲你回來的時候,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你那三天,好像……從時間裏被摳掉了。」
「是哪三天?」
電話那頭陷入靜默。
「我不記得了,」她說,「可能是 10 年 4 月份吧……記不清了。你小時候的事,我們不太願意提,也是怕你難過。」
我掛了電話,坐了好久。
-4-
那三天我去哪裏了,又發生了什麼。
我的記憶當中一點印象都沒有,完全空白。
「她」站在樹下看我,醫生說我說的是是夢話。
但我寫進了日記,記得那是凌晨三點十七。
然後十五年後,我在同一時間收到了一條寫着「她」的短信。
如果這些不是巧合,那我根本不是在「經歷」這些事,而是——重新回到它們發生的軌道上。
晚上七點,我提前拉上窗簾。
屋裏只留了客廳一盞燈。
我在等今晚的快遞。
不奇怪了。
我知道它一定會來。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我寫了一張紙條,貼在茶几上,上面寫着:
「下一次,是什麼時間?」
我盯着時鐘,從 19:45 開始,一直看到 21:00,然後 21:08,還是沒有動靜。
我坐在沙發上,沒再動。
快遞袋還在桌上,鏡子裏的自己剛纔似乎動了一下,但我不確定是不是錯覺。
我突然想起剛纔那張照片。
是之前晚上收的那封快遞,編號 07,簽收時間是 21:07。
我把它從抽屜裏翻出來。
原本照片裏的我是背對鏡頭坐着的。
可以現在照片里人長髮遮臉,還穿着我小時候那條裙子。
我看不清臉,也不確定是我還是「她」。
但現在——我看着這張照片,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她的頭,偏過來了一點。
不多,只有一點點,但她的眼睛露出來了。
照片上的那個女孩,用一隻眼睛直直地看着鏡頭——也就是,看着我。
那眼神不是陌生。
是熟悉得讓我發冷。
是鏡子裏,剛纔我看到的,那個「不是我」的眼神。
我翻到照片背面。
那行字還在:快到了。
但我記得它原來是黑色墨水,現在卻像是紅筆寫的,顏色淡淡的,不明顯,但確實變了。
這快遞沒有重新送來,但它變了。
不是內容換了,而是我在不同的時刻,看到了不同的版本。
就像這張照片,在等我變化完成之後,才肯把它的真面目給我看。
難道她從來沒有走遠,她一直就坐在窗邊,靜靜地等。
我又看了看那隻快遞盒子,封條還在抽屜裏,但顏色也變淡了一點。
是不是我記憶的問題?
還是說——她正在悄悄修改我記憶中的世界?
我盯着那張照片,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是恐懼。
是「她」正在等我完成某種進度。
我合上照片,剛把它放回抽屜,客廳燈閃了一下。
不亮不滅,就輕輕一抖。
緊接着,我聽到門口響起一聲極輕的塑料摩擦聲。
像是什麼東西,被放在門口。
我沒動。
幾秒後,我才緩緩站起來,走到門前。
貓眼外——沒人。
地上是一隻白色快遞袋。軟軟的,沒有封條,沒有編號。
我蹲下,撿起它,像提着一隻沉默的替身。
袋子鼓鼓的,像裝了什麼衣服。
我把它放到茶几上,撕開封Ṫũ̂ₑ口。
一旁的手機這時也響起短信的聲音:
【您的快遞已簽收】
編號:10-04-00-03
簽收時間:22:39
打開袋子,裏面是兩件衣服。
仔細一看,非常眼熟。
灰色長袖、黑色休閒褲,甚至左袖口那塊不小心蹭上的墨水痕都在。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衣服還在身上,溫度還在,布料還帶着我剛纔窩在沙發上的褶皺感。
可這另一套,也真實得過分。
我伸手去摸,口袋裏,有一顆薄荷糖。
是三天前我隨手塞進去的——我一直沒喫,甚至已經忘了它的存在。
這不是複製。
這是同步。
我屏住呼吸,翻了翻袋子底部,摸到一張照片。
我一眼認出照片上的場景:
是我,現在的我,正低頭打開快遞袋。
背景是沙發、時鐘、茶几、那張便籤紙——一模一樣,連便籤紙的摺痕都吻合。
照片下方,有一句手寫字:
【你看起來比我還像我。】
落款:她
我渾身一顫,猛地轉頭看向客廳的鏡子。
鏡子裏的我也坐在沙發前,正拿着那張照片。
但我明明已經起身。
鏡子裏的動作,慢了半拍。
就像是另一個人,在努力跟上我的節奏,卻還差一點。
我站直身體,鏡子裏的我才緩慢地開始站起來。
我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
可鏡子裏的「我」,嘴角輕輕動了動,像是在說:
「快遞到了。」
那聲音彷彿從鏡子裏傳出來的。
不是我說的。
但我聽見了。
我退了一步,靠着沙發邊,忽然注意到快遞袋旁邊的地板上,有兩個腳印。
很淺,幾乎要被忽視。
但我敢發誓——我剛纔站在另一邊。
這兩個腳印,是從外面走進來的。
是赤腳印。
我再看向鏡子。
鏡子裏的我站得筆直,嘴角揚起一點弧度,像是準備開口。
可我這邊,還什麼都沒說。
那表情不是模仿,也不是延遲,像是另一個人在預演我接下來會說的話。
我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像這種「我先看見鏡中自己動作,然後才動」的感覺——我小時候也有過。
那時住在老房子裏,我房間裏有一個落地鏡,擺在窗邊。
我始終記得那個房間的窗簾是兔子圖案的,天藍色的布,邊角捲了線。
我小時候最怕夜裏風吹進來把它吹動,因爲那樣它就像一個人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我。
我記得有幾次,半夜醒來,明明窗簾沒動,但我總覺得鏡子裏那個人不是我。
我一直以爲那是童年胡思亂想。
但現在,當鏡子裏的人露出那個似曾相識的表情時,我忽然意識到:
我可能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件事。
突然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回去一趟,回我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
不是夢,不是回憶,是親自去看看。
雖然我媽說那邊早就拆了,雖然老房還在,但四周都變成了停車場。
但我還是想確認,必須確認。
-5-
出發那天是個陰天,天壓得很低,手機信號一直斷斷續續。
那片老小區在城郊,十多年沒來過了,路邊多了很多新樓,但拐進舊街時,我幾乎瞬間認出它來。
那家老早點鋪還掛着褪色的牌子,牆角那家五金店關着門,捲簾門上噴着「出租」。
我沿着熟悉的樓道往上走,腳步聲迴盪得格外清晰,像是有人踩着我的節奏在後面模仿。
我住的那棟樓早就空了,但大樓主體還在。
沒有被拆。
門口貼了封條,鐵鏽在門把上結了一層,可門沒鎖。
我一推,門開了。
空氣一下子撲面而來,像壓了十年的塵。
我踩着吱呀作響的地板,一步一步往裏走。
屋裏像是被清空過,但有些角落卻遺留着東西,比如牆角一隻積灰的布娃娃,像是被誰臨走前丟下。
我走到那間房——我小時候的房間。
門是關着的。
我記得那個門在我搬走前曾壞掉,合不上。
但現在它關得很好。
我推開門的瞬間,心猛地一沉。
房間,居然一點沒變。
藍色窗簾還在,兔子圖案都沒褪色,牆上貼着我的童年畫,書桌上放着一個開了蓋的錄音機。
我一步步走進去,看到書桌抽屜裏壓着一本熟悉的本子。
我翻開,第一頁寫着我的名字。第二頁寫着:
「如果你不是我,請把門關上。」
筆跡,是我寫的。
可我從沒寫過這句話。
我往後翻,每一頁都寫着日期,密密麻麻的數字。有的寫着:
【今天是第四天,她還沒離開。】
【我睡着後她總會坐在我牀邊。】
【她喜歡我的時間。】
最後一頁寫着:
【她說,她不是來找我的。她是我自己等回來的。】
我手指冰涼地滑到書頁邊緣,翻到封底。
那裏貼着一張照片。
是我。
坐在這個房間,穿着現在這身衣服,背對鏡頭。
窗簾輕輕飄着,我回頭的那一瞬被定格了。
照片下寫着一串字:
【拍攝時間:明天 03:17】
我頓時頭皮發麻,後背都被汗水打溼。
我趕忙把那本筆記關上,塞進包裏,準備離開這棟老房子。
窗外是下午四點多的陽光,斜着落在對面的樓頂上,照得鐵欄杆都發白。
我轉過身,準備出門的一瞬間——
天突然暗了。
不是慢慢轉陰,是像有ƭüₒ人一下子把天色調成了灰度模式。
我掀開窗簾,樓下空無一人,街道像是褪了顏色,變成一張灰白色的底片,連樹影都不晃了。
我下意識地看手機。
屏幕上顯示的時間——
22:39
我猛地一愣。
這是今晚的時間,不是現在的。
但我現在——還在白天。
我試圖刷新界面,按了電源鍵再點亮,時間還是 22:39,一動不動。
就像它被「釘」在那個時刻。
屏幕下方跳出一行手機系統提示:
【快遞即將送達。】
我突然聽到走廊那頭傳來拖着布鞋的腳步聲。
一點點,一步步,踩在這棟空房子的木地板上,細碎而緩慢。
我站在房間中央,不敢出聲。
那聲音越來越近,到了門口。
門沒鎖,也沒關。
但聲音在門口停住了,沒有推門。
我不敢去看門口。
我只敢看着鏡子——那面斜對着我、貼在衣櫃上的老鏡子。
鏡子裏,我一個人站在屋中間。
後面什麼也沒有。
可我的後頸開始發冷,像是有什麼貼上來了。
我聽見一個輕得幾乎貼在皮膚上的聲音:
「你……回來了。」
是那種我小時候夢裏聽到過的聲音。
帶着氣息,卻沒有溫度。
鏡子裏的我,眼神一動沒動。
但我好像看見她的嘴角動了一下。
我忽然意識到:我並不是來收快遞的。
我是最後一個快遞的寄件人。
而收件人——已經在門口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
我記得自己好像是坐在窗邊那張破椅子上睡着的。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老房子久違地沒有溼氣味,像是專門等我回來。
我並不記得我什麼時候睡着的,也不記得夢到了什麼。
只記得醒來的時候,天還沒黑。
窗外陽光偏西,落在地板上像一層薄紙。
屋裏靜得出奇,連風都沒吹進來。
我站起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隻盒子。
放在我腳邊,舊舊的木盒,像是被人放了很久,邊角有點發潮。上面貼着一個紙籤,用老式鋼筆寫了一行字:
快遞編號:10-04-00-01
簽收時間:16:44
我心頭一緊。
這不是我剛纔的夢,是現在。
這是最後一個快遞。
我彎腰把木盒撿起來,手指剛碰到盒蓋時,突然打了個寒顫。
就像被人從後背輕輕吹了一口氣。
我打開盒子。
裏面只有一張空白的紙,疊成四折,整整齊齊地躺在木盒正中。
我把紙展開,沒有任何字跡。
但在木盒蓋內側,我看到一張更小的便籤。
上面寫着四個字:
「她已歸位。」
我心跳慢了一拍。
不是「送達」,不是「抵達」,是歸位。
像是一個長久缺席的角色,終於按順序坐回了原來的位子。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我捂住太陽穴,眼前開始浮現陌生又熟悉的畫面——
-6-
我站在樹下,但不是現在的我。
我是個輪廓模糊的影子,連手指都幾乎透明。
風吹過我,像穿過一層薄紗。
我已經站在這裏很久了,久到忘記了自己曾經的名字。
我只記得,我死在這裏,也是這棵歪樹下。
我記不清自己爲什麼會死,只記得疼痛,和長久的孤獨。
然後我看見了她——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獨自坐在歪樹下。
她的裙子上有着刺眼的紅色痕跡,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腰際。
她的眼睛半閉着,臉色蒼白如紙。
我知道她快死了。
她剛從山上摔下來,頭部重創,她的靈魂遊蕩到這棵歪樹下。
我走近她。
「你在等我嗎?」我問。
她緩緩抬起頭,眼睛裏滿是驚恐和困惑:「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她看了看四周,「我不太記得這是哪裏。」
「你掉下來了」我告訴她:「從山上,你已經死了。」
她低頭看自己的裙子,看到血跡時聲音微微顫抖:「我不想死。」
「我可以幫你」我緩緩說到:「但有個前提。」
「什麼前提?」
「我能替你的身體十五年,十五年後,你才能回來。」
她沉默了很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那這十五年內我會變成什麼?」
「你會變成我現在這樣」我指了指自己透明的輪廓,「站在時間之外,看着別人生活。」
「那很可怕嗎?」
我想了想,承認道:「一開始會。但總比死要好。」
我伸出手。
這種交易我已經做過不只一次。
上一個循環,我也曾救了一個瀕死的小女孩,也曾與另一個靈魂做過交易。
「在十五年結束前,你要給我送信,」我的聲音低沉,就像是對未來的某種預言。
「送八個快遞,提醒我歸期將至。」
「爲什麼是八個?」
「因爲我會忘記,十五年的時間,我已經不是我了,只有八個快遞纔會讓我記起。」
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無法完全理解。
「到時你要找到我,我會離開,讓你歸位。」
「那如果我也忘了呢?」她凝視着我。
「如果你也忘了,就再也回不到這副身體裏了,你就會像我一樣等,一直等到下一個人。
而我,就會代替你一直活下去。」
「我不會忘記!」她堅決說道,語氣中透着一股難以忽視的執念。
我看着那張蒼白的小臉,不知道她能否明白等待的煎熬。
她絲毫不猶豫,把手伸了過來。
我們的指尖相觸的瞬間,一股冰冷的電流穿過我們之間。
我已佔據她的身體。
接下來的三天,我開始學習如何控制這具身體。
如何喫飯、如何說話、如何僞裝成那個小女孩。
而她,則慢慢虛弱,變得越來越透明。
等我徹底掌握了這具身體後,透明的她就帶我回家了。
回去的前幾天她總是說,想換我的位置,想看我長大。
而我也想念我的從前,所以我畫了那張畫《家》。
裏面那個被塗的人就是我,因爲那就是我本來的樣子。
「我開始忘記一些事情了,」她說,「我媽媽的臉,我家的樣子……」
「這是正常的,」我安慰她,「靈魂離開身體太久,記憶就會消散。」
第五天下午,16 點 44 分,我放學回來時,她幾乎已經看不見了,像一縷煙,隨時會消散在空氣裏。
「你會記得我嗎?」她問。
「不會,」我誠實地回答,「借體者會忘記自己曾經是誰。這是交易的一部分。」
「那十五年後,你會主動歸還嗎?」
我沉默了。
每個借體者都會抗拒歸還,這是本能。
但規則就是規則。
「我也會給自己留下線索,」我最終說,「當線索到了,我會被提醒。」
「什麼線索?」
我用筆寫下幾個字遞給了她。
「它會帶着歸還標記回來,提醒我誰是真正的主人。」
「當然,你可以與它一起過來。」我看着快消失她,等着她最後的回答。
她點點頭,然後消失了。
而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漸漸忘記了這一切。
忘記了自己曾是誰,忘記了那個交易,忘記了十五年的期限。
我成爲了那個小女孩,過着她的生活,擁有她的記憶。
直到第一個快遞到來,打破了這平靜的假象——
頭痛漸漸消退,我站在老房間裏,木盒還在手中。
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
我不是在接收快遞,我是被提醒——我不屬於這裏,這具身體不是我的。
那些快遞的內容,那些編號:10-04-00-08、10-04-00-07、10-04-00-06……是倒計時。
那些接收時間:18:32、21:07、21:08……是我與她交談的八個時刻。
鏡子裏的延遲,不是錯覺,而是交接即將發生的預兆。
我抬頭看向房間的角落,那裏有一絲幾不可見的扭曲,像是空氣被輕輕撥動。
她在那裏,看着我,等待歸還她曾經借給我的身體。
「你在那裏,對嗎?」我輕聲問道,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裏迴響。
沒有回答聲,但窗簾無風自動,輕輕擺動了一下。
我走到鏡子前,伸出手觸碰冰冷的玻璃表面。
我在鏡中看到的不再完全是我自己——那個影子比我慢了半拍,眼神也不完全一樣。
鏡子裏的「我」眼神變得空洞,嘴角卻詭異地揚起,像是在微笑。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對空氣說,知道她一定能聽見,「十五年的期限到了。」
鏡子裏的手突然握緊了我的,冰冷如鐵。
然後,玻璃開始龜裂,不是碎裂,而是像被什麼東西從裏面撕開。
裂縫沿着我的輪廓一點點擴大,直到整面鏡子變成了一扇門。
一隻慘白的手從裂縫中伸出,五指修長,指甲發黑,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沒有掙扎,因爲我知道——
這是歸還的時刻。
而我,將回到樹下,等待下一個站在那裏的小女孩,繼續這個永恆的循環。
鏡子裏的影子逐漸清晰,終於露出她的真面目——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裙子上的血跡已經乾涸成褐色,眼睛裏卻燃着生的慾望。
她對我笑了笑,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但現在,是你該離開的時候了。」
最後一刻,我終於想起十五年前的交易。
想起自己是誰,想起自己曾死去,又借體重生。
想起在那五天裏,她也曾站在她的牀邊,俯身在我耳邊低語:
「想看我十五年後長大的樣子。」
如今,十五年已到。
時間定格在 03:17,她終於歸位。
而我,很快就會忘記自己曾是她。
然後等待下一個交易者。
循環永不停止,樹下永遠有人等待。
番外:快遞編號:10-04-00-02
那晚我提前來了,跟着 10-04-00-05 一起來的。
不是通過電梯,不是爬樓,也不是開門。
我從鏡子裏出來。
十五年了,十五年的等待,讓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
但約定的日子終於到了, 我必須親自送這一份快遞。
我穿過鏡面時, 感覺像穿過一層薄薄的冰。
屋裏很暗,只有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 照在地板上, 像一道蒼白的傷口。
她睡得不安穩, 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 眉頭緊鎖,像是在夢中掙扎。
我知道她已經開始記起一些事情了——那些被時間沖淡的記憶碎片,正在一點點回流。
我輕輕坐在她牀邊,像十五年前我坐在我牀邊一樣,看着她借來的臉——那曾經是我的臉, 如今卻屬於她。
她在睡夢中微微顫抖,嘴脣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在喃喃自語:「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是對不起即將歸還身體, 還是對不起曾經佔據了不屬於她的生命?
我沒有回話, 只是把那張紙條輕輕放進她的手裏。
快遞編號:10-04-00-02
簽收時間:03:17
紙條上是她的字跡,寫給即將借我身體生活的她。
不是威脅, 不是懇求, 只是一句簡單的提醒:
「如果我忘了,就請你來提醒我。」
我當時太小, 不知道這種交易意味着什麼。
我只是怕死,怕黑暗, 怕永遠消失。
當那個影子向我伸出手時,我以爲那是救贖。
我不知道等待會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十五年來,我看着她用我的身體長大,上學,交朋友,開始獨立生活。
我看着她經歷我本該經歷的一切。
有時我嫉妒她, 有時我恨她, 但更多時候, 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約定的日子到來。
她翻了個身, 紙條從她鬆開的手指間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我輕輕撿起,小心地放進了她牀頭抽屜的最底層。
她不必記得這張紙條。它的作用只是一個信號, 告訴她時間快到了。
我站在牀邊, 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
「你快要記起來了,對嗎?你開始感覺到了——那些不屬於你的記憶。那個住在樹裏的女孩,那個坐在你牀邊的影子。那個真正的『你』。」
她在睡夢中微微皺眉,像是聽到了我的話。
「還有三個快遞,」我繼續說, 「然後我們就要交換了。
你已經借走了我十五年的時間,現在該還了。」
我伸出手, 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
我的手指幾乎透明,沒有溫度, 卻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看不見的印記——一個歸還的標記。
第二天她醒來時, 窗戶微微開着, 屋子裏有些涼。
她會把這當作一場噩夢,不會記得我來過,也不會記得那張紙條。
但她的身體會記得。
鏡子會記得。
因爲我已經等了太久, 不能再等了。
而我送來的這個快遞——編號 10-04-00-02,也是我最珍貴的禮物:
提醒她,我們的約定即將到期。
我已迫不及待要回到屬於我的身體裏。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