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歸來途中,我遇到了劫匪。
從匪窩倉皇逃回家時,伯府大門口揚起了喪幡,還未確認我身死,家裏已爲我辦起了喪事。
夫君說:「你已是不潔之身,不配再爲伯府主母。」
兒子義憤填膺斥責:「失節事大,母親竭力偷生,置兒子顏面、前途於何地?」
女兒淚盈於睫質問:「母親既進了匪窩,爲何不一死保貞節?竟害女兒差點丟了與三皇子的親事!」
夫君擲地有聲給我定罪:「爲伯府和孩子們的名聲考慮,墳墓纔是你最好的歸宿。要怨只怨你不安於室,身爲伯府當家主母,卻不守婦道拋頭露面行那下九流的商事。」
他們都希望我死。
可我偏要活下去。
-1-
夫君齊雲照立在石階之上,居高臨下看着我,眼裏冷然淡漠,沒有一絲溫度。
「你被土匪污了身子壞了名聲,看在夫妻十七載的情分上,我會讓你的衣冠進齊家祖墳享齊家香火,不會教你成爲孤魂野鬼。」
漆黑的夜下電閃雷鳴,他肅然的面目被電光照得陰森可憎。
破布塞滿我的嘴巴,麻繩縛住我的手腳,我被伯府的下人死死按住跪在石階之下。
我十五歲嫁進寧遠伯府,與齊雲照夫妻十七載,爲他生兒育女操持家事,苦心經營供他讀書科考,費盡心力送他進朝堂。
只因我被土匪擄走過,他便認定我失了清白,欲置我於死地。
好不容易死裏逃生,我不想死。
我朝他搖頭,拼命掙扎跪行至他下方。
我想求他放我一命,我會離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伯府,更不會影響到伯府的名聲。可布巾塞滿我的嘴巴,我只能發出嗚咽的悲鳴。
他蹲下來,指尖挑起我的下巴,聲音很輕:
「朝盈,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祕密。」
在他的示意下,下人舉着棍棒,雨點般重重落在我的身上。
很痛,更多的是絕望。
我的一雙兒女站在齊雲照的身後,眸光不忍看我。
可他們誰都沒有動,甚至沒有一句求情。
徹底昏死過去之前,我聽到齊雲照說:「從角門擡出去,燒乾淨了。」
女兒齊皎顫聲勸他:「爹,給娘留個全屍吧。」
齊雲照的聲音很冷:「丟到亂葬崗。」
-2-
暴雨聲噼噼啪啪,我於肆虐的雨水中轉醒。
豆大的雨點落在我的臉上、身上,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鑽心地痛。
我用盡全身力氣,想爬起來,想抓住點什麼,卻握住了一隻被豺狼啃咬過的斷臂。
我跌回地上,面對面撞上一張死不瞑目的慘白女人臉。
雷聲轟鳴,剎那的電光石火照亮漆黑的夜。
這裏是亂葬崗,我在死人堆裏。
我沒有死,我還活着。
對生的渴望戰勝恐懼,藉着閃電瞬間的光芒,我拼命爬向小道。
不知掙扎了多久,當視線裏出現一雙熟悉的繡花鞋時,我的意識終於陷入一片混沌。
再醒來,我已身在一處整潔的房間。
丫鬟冬兒守在我的牀邊,她眼裏盡是擔憂:「夫人,您已經睡了整整月餘。」
「這是何處?」
「城郊南山的玄女觀。夫人,奴婢來得太晚,讓您受罪了。」
冬兒很是愧疚。
我搖了搖頭:「難爲你了。」
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鬟,能配合我從匪窩逃出來,又從亂葬崗處找到我,已經很不容易。
我們主僕二人輾轉月餘才走到京都,知曉伯府在爲我辦喪事,我下意識沒有帶冬兒跟我一起進府,而是讓她在府外等候。
我沒想到這一舉動救了自己一命。
冬兒爲我端來一碗熱粥,張嘴咀嚼間,扯得我臉頰生痛。
「我的臉怎麼了?」
冬兒欲言又止,在我的要求下,她取來一面銅鏡。
鏡中的我面目慘白透着蠟色,一條細長的疤痕從左眼尾一直延伸至下巴,裂口處是還未完全癒合的粉肉,猙獰又恐怖。
許是那夜從亂葬崗裏爬出來,被利石尖枝劃傷了吧。
依稀記得那時臉頰很痛,不過我一心求生,並未注意到。
-3-
當初就是因爲這張臉,齊雲照對我這個臨安城的商戶女一見傾心。
嫁與齊雲照之後,我更是每日花重金溫養面容。
即使過了三十歲,我的容貌並未衰減多少,反而更添婦人的雍容氣韻。
冬兒知我一向看重這張花顏月貌。
她面露不忍:「夫人,待以後延請名醫醫治,一定可以痊癒的。」
我知她是在安慰我。
這樣深的傷口,即使神醫在世,也無法做到完全不留疤痕。
我的臉已經毀了。
「冬兒,皮囊而已。我不在意了。」
沒了世人Ṫű̂²眼中的清白,沒了夫君的疼愛認可,連一雙親生兒女都盼着我去死。
愛情、親情、地位,什麼都沒有了。
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我在意?
就一張臉而已,已經算不得什麼。
兩次死裏逃生,我能安然活下來,該滿足了。
眼淚滑過臉頰,灼得我皮膚生疼。
冬兒悲痛哭出聲:「夫人!您不要這樣,寧遠伯府不認您,咱們就回臨安。有叔伯們在,定不會叫您喫這暗虧的。」
叔伯?
我笑冬兒太天真。
當初我成親,父親散盡七成家財爲我置辦嫁妝,叔伯們早就心生不滿。
顏家三房只我一個獨女,叔伯們早將父親白手起家辛苦經營起來的產業視爲己有。
父親此舉惹了顏家衆怒,叔伯們恨不得我死,哪裏還會幫我一個外嫁的孤女。
又養了數日,我終於能自如行走了。
齊雲照如此不顧夫妻情分,我也不想讓他好過。
當年我嫁進齊家,才發現寧遠伯府空有虛名,內裏早就破敗不堪,連娶我的聘金都是借的。
那時的我心疼齊雲照,將父親給我置辦的嫁妝大半投進了齊家,只爲讓他安心科舉。
婚後仍舊經營我名下的重要產業以供伯府日常開銷,齊雲照當初是應允了的。
他享受我帶來的資源好處,卻又怪我不守婦道拋頭露面,叫人亂棍打死我。
端起碗喫肉,放下筷子罵娘,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4-
玄女觀離京都將近二十里路。
我和冬兒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進了城。
冬兒帶着我的手信,進了我名下產業裏最大的玉石鋪子。
從匪窩裏逃出來,貼身藏的那點首飾金銀早就花得差不多了。
我現在急需用錢,只能到鋪子裏碰碰運氣。
須臾,冬兒從鋪子裏出來。
她滿面怒容,應該是碰壁了。
「夫人,他們不認手信,掌櫃的早就被齊家換了。」
預料中的事,我並未有太多失望。
我死後,嫁妝自然歸伯府所有。
齊雲照那般有心計,怎會放過我這些日進斗金的產業。
「到雜貨鋪子看看吧。」
雜貨鋪是我名下最小產出也最少的鋪子,也許齊雲照瞧不上,並未收管雜貨鋪。
只是雜貨鋪在東城,要經過寧遠伯府。
「夫人,奴婢自己過去,您到城門口等奴婢吧。」
齊雲照一心想讓我死,若是被認出來,我會再次陷入險境。
「不礙事,我戴着幕籬。」
齊雲照早就認定我被豺狼野狗分食,連個完整的屍體都沒有留下。
只要不是面對面,他認不出我。
經過寧遠伯府,卻被眼前一片喜慶的紅色刺痛了眼。
我握緊冬兒的手:「伯府誰在辦親事?」
我才「死」了兩月不到,一雙兒女需要爲我守孝。伯府除了他們二人,沒有適齡適婚的主子。
冬兒手指向遠方,壓着怒意:「夫人,是伯爺。」
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齊雲照一身喜服騎着高頭大馬,後面跟着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
原來是他。
他續娶的人是誰?
-5-
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從我前方走過,好不熱鬧。
冬兒已經從別處問來:「夫人,是鄔尚書家守瞭望門寡的幺女,鄔七姑娘。」
鄔家?
在京經營十七年,我對京中名門望族錯綜複雜的關係瞭然於心。
鄔尚書是吏部一把手,天子重臣。
鄔七姑娘曾與南陽王幼子定親,只可惜在成婚前三個月南陽王幼子墜馬摔死了。
南陽王妃慈善,這門親事便作罷了。
鄔七姑娘實打實給南陽王幼子守了三年孝,算一算時間,出孝期已經大半年。她不過二十出頭,再嫁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這成婚對象,不該是有子有女大她將近一輪的齊雲照纔對。
齊雲照走的文官路子,他一向看重自己的聲名。我屍骨未寒他就另娶,這不太像齊雲照的作風。
花轎在朱漆大門前停下,新人迎進去,後面跟的十里紅妝也被一一抬進伯府,場面氣派十足。
一道不合時宜的嘲諷聲響起:「一個望門寡婦,一個喪妻鰥夫,這親事倒是辦得熱鬧。」
「你懂什麼,前寧遠伯夫人進了匪窩被土匪蹂躪致死,早失了清白!伯爺本就不用爲她守節。男未婚女未嫁,這門親事堂堂正正!」
駁斥的這道聲音好生熟悉,我側頭望去,只看到半張熟悉的側臉。
「冬兒!」
我捏緊冬兒的手,身體在顫抖:「你看那人。」
冬兒震驚地捂住嘴巴。
伯府僕從抬了兩大箱子的喜錢出來往外撒,口中說着同喜同慶之類的吉祥話。
周圍人擠上去搶喜錢,那人也高高興興擠了上去。
我跟冬兒退到人羣之後,冬兒壓低聲音:「夫人,那不是匪窩三當家的隨從嗎!他怎麼在這裏,還爲賤男賤女說話?」
我頭腦混沌,一時竟不敢多想。
「冬兒,去找兩個小乞丐盯一盯他。」
飛雲山的土匪嘍囉,爲什麼會站在伯府大門口,爲齊家說話?
我不敢想象,可連日的監視觀察,都證明我所想不是空穴來風。
短短幾天內,那土匪跟齊雲照的貼身隨從聯繫了兩次,兩次都從對方手裏拿了不少好處。
冬兒咬牙切齒滿臉恨意:「夫人,伯爺竟與土匪勾結害您!」
是了,我的行蹤知道的人極少。
我曾經往返數次,每次趕路都做了萬全之策,飛雲山距我走的那條道上百里,怎麼就着了土匪的道了呢。
若非有人泄露行蹤,我們一行怎麼會被土匪劫持。
手中薄瓷杯被生生捏碎,血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冬兒的驚呼聲在耳畔響起,我攤開一手碎瓷:「冬兒,我要報仇。」
-6-
玄女觀裏只有觀主並幾個小道姑,來玄女觀的香客並不多,只能供她們幾人勉強度日。
我和冬兒在玄女觀住了下來,觀主許我掌事之位,我承諾觀主三個月內讓玄女觀賓客盈門。
穿着掌事道服,我走馬上任。
臉上疤痕太過醜陋,被我用半塊銀色面具遮掩起來。
玄女觀過於落魄,一應設施也很簡陋,暫時做不了太多改動。
思慮一番後,我只在玄女殿中增設了一隻籤筒。
九十九隻籤裏設了一隻神女籤,搖中神女籤的香客,可向玄女娘娘許一個心願。
觀主不解:「來上香的香客無一不是心有所求,即使中籤了,你能確保玄女娘娘一定會滿足其心願?」
我搖頭:「不能。」
「既如此設神女籤的意義在哪裏?那不是誆騙百姓嗎?」
「玄女娘娘不能,我們可以。觀主,我會幫中籤者完成其心願。」
觀主大喫一驚:「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京城達官顯貴多如牛毛,若是有人中籤許個升官發財死娘子的願望,你也能幫其完成不成?」
我隨手搖了搖籤筒,那隻帶玄鳥圖騰的神女籤從裏面掉了出來。
「觀主,求神講究心誠,只要中籤者誠心許願,玄女娘娘會助他們心想事成。」
觀主嘆了口氣:「別玩脫了。」
我笑着應下。
玄女觀蕭條多年,再怎麼折騰也不會比現在更差。
來玄女觀上香的人不多,等了幾天,終於有人抽中神女籤。
冬兒將人帶進來,來人是個身着錦衣的年輕婦人。
她疑惑問道:「那籤無卦辭,何須再解?」
「命運各異,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解法。不知夫人求的是什麼?」
婦人嘆了口氣,說了自己的來意。
她有一女,年僅四歲卻纏綿病榻兩年有餘,即使宴請無數名醫仍然醫治不好。
此番來,她要求的是女兒健康平安。
「可否看一看令愛的生辰八字?」
婦人猶豫了一下,從懷裏取出一張布帛。
觀過對方生辰八字,我取出一副龜甲,爲她問卦。
卦象顯示大吉,我笑了笑道:「夫人憂心之事,一定會柳暗花明。不過,夫人須按玄女娘孃的指示行事。」
婦人喜出望外:「仙姑此話當真?」
我篤定答道:「玄女娘娘從不辜負她的信徒。」
「我該如何做纔好?」
「卦中顯示貴府方位與令愛八字相撞,長住下去令愛活不過五歲。夫人要做的,是另置宅院帶孩子搬出去住。宅子不宜過大,便於聚氣,一進宅院剛剛好。」
婦人一把抓住我的手:「這樣就夠了嗎?」
「雙親若能放下手中庶務,親自照料孩子,起色會更快。」
婦人將信將疑:「不用再請大夫看診?」
我搖頭:「膳食上注意溫養即可。」
起身送婦人出去,我喚冬兒取出一枚平安符贈與婦人:「開過光的平安符,貼身佩戴,玄女娘娘會保佑她平安順遂。」
目送婦人離去,不遠處,依稀能聽到她身邊的小丫鬟勸她不要被騙了。
冬兒憂心忡忡問我:「掌事,換個地方住,那小姑娘真的會好嗎?」
那婦人衣着富貴,單頭上那顆拇指大的珍珠,就能看出其家世不凡。
「擔心若不靈驗,我們會受牽連?」
冬兒點頭。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篤定道:「她會痊癒的。」
-7-
等待的時間裏,冬兒總是犯愁睡不好覺,短短半個月就瘦了不少。
「掌事,不如我們回臨安吧,待日後慢慢圖謀,總比在這丟了命好。」
我哭笑不得:「跑去臨安就安全了?你可知那婦人是何身份?」
冬兒搖頭:「奴婢以前極少跟着夫人出門,不知她是誰。」
我正要說話,卻見善七小道姑慌慌張張跑進來。
「掌事!掌事!有香客來還願了!!!」
被打斷的冬兒有些不悅:「還願就還願,你急急忙忙做什麼。」
善七卻笑眯眯道:「師妹有所不知,來人身份貴重,觀主已經出去迎客了,特差我來告知掌事。」
我拂了拂樸素的道袍,起身。
「走吧,我們也去迎一迎。」
來還願的,正是半月前中神女籤的年輕婦人。
當今聖上同母胞妹明珠長公主的獨女壽安郡主,同時也是梁國公府的小兒媳婦。
半月前她面容憔悴氣色不佳,現在卻紅光滿面一掃陰霾。
她言語激動:「多虧玄女娘孃的指點,我女兒已能下地自如行走。」
「恭喜夫人。」
「仙姑,不知玄女娘娘是否還有指示?我們要在那小宅子住多久?」
我掐了掐指,回道:「聚氣一年半載足夠,只是大好後莫要再回舊地。」
「逢年過節也不能回去嗎?」
「十二歲後可回,但不能過夜。」
壽安郡主記下了:「總是住那小院子也不是辦法,等孩子病癒後我想搬回郡主府,到時候還請仙姑幫我看看郡主府適不適合孩子長住。」
「可以。」
壽安郡主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又添了大筆的香油錢。
她說要給玄女娘娘塑金身,被我拒絕了。
「心意盡到即可,一切等令愛身體大好後再談不遲。」
壽安郡主笑着應下:「也好。」
壽安郡主給的香油錢,比玄女觀幾年的收入都多。
足夠玄女觀維持很長時間了。
回了房間,冬兒才釋放自己的情緒,興奮得跳起來。
「掌事,那孩子莫不是真得了玄女娘孃的庇佑!竟真的痊癒了!」
冬兒不是天真之人,壽安郡主都是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引來玄女觀的,她自然也知道玄女娘娘保佑這種事情站不住腳。
她問我:「掌事,爲何他們搬離國公府孩子就能不藥而癒?」
我笑了笑:「自然是因爲梁國公府有不乾淨的髒東西。」
「髒東西?」
壽安郡主嫁進梁國公府五年有餘,只得一個獨女。壽安郡主與夫君感情甚篤,又疼孩子,幾乎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夫君和孩子身上,遲遲未孕二胎。梁國公夫人曾催她生二胎,壽安郡主生女時曾難產留下陰影,再不肯要孩子。
國公夫人以爲壽安郡主沒了孩子,便會與夫君再孕子嗣。
儘管是嫡親血脈,但在國公夫人心中,孫女終究不能與她心心念唸的孫子相提並論。
壽安郡主不肯再生,國公夫人只能狠心朝孫女下手了。她不敢下藥怕露出馬腳,只能尋機會找人裝神弄鬼嚇唬孩子。
小兒不禁嚇,多嚇幾次身體自然會弱下去。
若非壽安郡主照料得當,只怕那ţú⁰孩子早就一命嗚呼了。
冬兒震撼不已,她壓低聲音:「夫人,這些隱祕之事,您如何知道的?」
「只是巧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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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前,我上街巡視鋪子,機緣巧合救下被梁國公府毒啞挑斷手筋發賣出來的丫鬟,那丫鬟正是國公夫人近身伺候的奴婢。
她無法言語,手也動不了,但她會用腳寫字。她說可以用國公府祕辛換自己一條命,那時候我覺得或許對齊雲照仕途有用,便允了她,在她吐盡所有之後,花大價錢將人送到江南安置。
只是沒想到齊雲照沒用,我自己卻用上了。
當初囿於身份動機無法向壽安郡主表明國公夫人所作所爲,如今落魄了,卻能光明正大借玄女娘娘之口保護無辜之人,也不知是誰的幸事。
壽安郡主乃皇親國戚,一舉一動皆受京中達官貴人矚目。
玄女觀一時間多了不少香客。
不少人慕名前來上香搖籤,只是神女籤一月只出一簽,這個月的神女籤已出,便不再接受香客搖籤。
與觀主約定的是三個月,不到一月玄女觀情況大爲改變,觀主徹底放手將觀中庶務交由我打理。
香油錢多了,我將盈餘用來修繕擴建道觀。
道觀環境好了,纔會吸引更多京中的官家夫人。
等到月初,來道觀搖籤的香客絡繹不絕。
可惜無人搖中神女籤,人流漸漸少了,觀中的平安符倒是賣得不錯。
又過了五日,終於有人中籤。
冬兒戰戰兢兢帶着一個衣着華麗的頹喪中年商人到正殿找我。
「掌事,這位香客搖中神女籤,請您爲他解籤。」
面色疲憊的中年商人猶豫着坐下,疑惑發問:「仙姑,神女籤靈驗嗎?」
「善人可是求財?」
中年商人苦笑點頭:「這是自然,只是我時運不濟,即將身無分文妻離子散。」
「善人搖中九九中一的神女籤,可見有些運道在身,不必過於悲觀。能否說說遇到的難題?」
經商之人比尋常百姓更加信奉神明,當運道來時,他定會不顧一切抓住機會。
商人沉默片刻,果然倒豆子一般將自己遇到的難題說了個痛快。
對方是個走南闖北的客商,去年遇到天災人禍,多年身家都賠光了。
年初他將家中房屋田地全部抵押出去,販了南邊的布匹和珍珠到京中售賣,誰知放布匹的倉庫走水,他那些昂貴的焦布和銀條紗全部毀於一旦。
「仙姑,玄女娘娘不主財,她真的能幫我嗎?」
「神佑世間萬物,但關鍵還是要靠自己。」
客商嘆道:「我倒是不怕辛苦,大不了從頭再來,就怕苦了妻兒跟着我流離失所。」
我算了下時日問他:「不知善人收購的珍珠品質如何?」
「都是我從江南購來,顆顆圓潤飽滿,不僅色澤上乘,個頭也很大!
「只是如今我身上只有五匣珍珠,即使全賣出去,對我來說仍是杯水車薪。」
沉吟片刻,我讓冬兒取了一枚轉運符交給客商。
「既然品質上乘,不如多留一些時日尋找客源,總會有喜愛珍珠的客人慧眼識珠。」
客商默了默,早賣晚賣,對他來說影響不大。
「既有玄女娘娘保佑,那便依仙姑所言。」
送他出門,我隨口感嘆:「聽聞明珠長公主尤其酷愛珍珠,若她在京中,只怕全京城的珍珠都得被她蒐羅去,到時你的珍珠就不愁賣不上好價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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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商,冬兒滿臉擔憂。
「掌事,這次可是求財,那客商明顯已經翻不了身!」
「知道他搖中神女籤的人不多,要不花點錢叫那些人閉嘴,重新搖籤?」
這次的客商是自己來的,籤也是他自己中的。
冬兒緊張情有可原。
「不用,隨他去吧,他會如願的。」
冬兒依舊擔憂:「萬一砸了我們神女籤的招牌怎麼辦?」
我笑了笑道:「我既然敢立這樣的局,就不怕被砸招牌。」
求財而已,比其他願望容易多了。
「再趕製一批轉運符出來,應該很快就能用上。」
轉眼又是小半月過去,聽香客們說萬壽節將到,聖上格外開恩,凡五十歲以上老人皆可到衙門免費領五斤精糧。
有香客問我們觀中可有五十歲以上的道姑,只要持身份銘文去衙門就能免費領五斤糧食。
玄女觀中屬觀主年齡最大,不過離五十也還差一歲。
冬兒惋惜道:「五斤精糧,可值不少錢呢。
「聖上仁慈。」
冬兒忽然一拍腦門,激動拉住我的道ťŭ⁷袍。
「掌事,聽聞明珠長公主從西北趕到京城爲聖上賀壽,我記得您說長公主最喜歡珍珠,我現在就去找那客商,叫他把珍珠賣給長公主!」
我叫住她:「你現在去通知他,已經太晚了。」
冬兒急得跳腳:「那怎麼辦?
「要不奴婢偷點香油錢出來,好叫他東山再起?」
我忍不住笑了:「他是走南闖北的商人,嗅覺自然比平常人敏銳許多,你能想到的事情他會想不到?放心等他回來還願吧。」
以我多年經驗,那客商是個聰明人。
若非天災人禍,加上運道不好,只怕他如今已經賺得盆滿鉢滿。
我已經提醒過他,作爲商人,他應該有那個覺悟。
冬兒放下心來。
她小聲嘀咕問我:「掌事,弄這個神女籤,真的能報仇嗎?」
如今的伯府於我而言就是龐然大物。
士農工商,商乃末位,原本地位就低。要想與勳爵之家抗衡,再經商已然不行。
而道法超脫塵世,若能取得世人信任,便是皇親國戚也要敬重三分。
只要籌謀得當,足以拉寧遠伯府下馬。
萬壽節剛過,客商便帶着夥計敲鑼打鼓來了玄女觀。
冬兒興奮無比:「掌事,他竟真的來還願了!」
「嗯,這是好事。」
衣着華麗意氣風發的客商身後跟了一衆看熱鬧的百姓,看來玄女觀的聲望又能更上一層樓了。
引客商到殿內,他竟朝我跪了下去。
我虛虛抬手,趕緊示意他起來。
「多虧仙姑指點,小人才能翻身。小人得知長公主儀駕進京,立馬借錢收購京中品質上等的珍珠,沒想到竟然全被公主府的人採買了去!
「上神顯靈,這是玄女娘孃的功勞。
「小人懂得!」
客商不僅將之前的虧損補上,還掙了一筆大錢,這回田地也能贖回來了。
他結結實實投了鉅額香油錢,直言待寬裕一些後,一定回來給玄女娘娘重塑金身。
等他是等不到了,壽安郡主已經親自帶着女兒再次還願。ƭŭ̀₅
孩子已經大好,壽安郡主再提給玄女娘娘塑金身之事,我沒有理由拒絕。
兩支神女籤將玄女觀的聲望推得極高,玄女觀可謂香客盈門,香火長久不衰。
就連我那許久未見的女兒齊皎,也跟着她年輕的繼母來了道觀。
可惜沒有搖到她們想要的神女籤,二人上完香便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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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女觀的香火旺盛,平安符、轉運符也賣得不錯。
我在玄女殿支了個桌,開始給人相命。
一日相一個,只相有緣人。
月餘,便因相得準而聲名大噪。
有不少身份貴重之人前來找我看相。
兒子齊暉隨三皇子來玄女觀看相,亦在我預料之中。
我如今戴了面具,妝容衣着大變樣,說話也用了假聲,齊暉並未認出我這個親孃來。
在我對三皇子批出帝王之相的批語時,齊暉眼中迸發出驚人的亮光。
二人滿意而歸。
沒過多久,便聽聞寧遠伯府嫡女徹夜未歸,清早被人發現衣衫不整躺在京中最有名的青樓外。
未來的三皇子妃,就這麼沒了清白,這門親事自然作廢了。
聖上另爲三皇子賜婚,寧遠伯府不甘心,齊雲照將自己年僅十三歲的庶女送到了三皇子府上。
三皇子大那庶女整整一輪,娶的本就是繼妃,齊雲照也做得出來。
我只是想讓寧遠伯府牢牢綁在三皇子這條船上,倒沒想過會波及齊皎。
不過我與子女親緣已斷,他們是死是活,都跟我無關。
齊皎被送來道觀當道姑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世家姑娘丟了清白,大多一尺白綾了結性命。
齊皎能安安穩穩活下來,倒是出乎我的預料。
或許虎毒不食子,齊雲照也會顧念親情吧。
齊皎被關在玄女觀後院簡陋的禪房裏。
觀主說齊家給得太多了,她沒辦法纔將人收下的。
我有些無奈,看來玄女觀的業Ṱũ̂₎務又要擴大了。
到底是我的親女兒,她來了我的地盤,我自然要去看望的。
起先齊皎並未認出我,在聽清我的聲音時,她見鬼一般連連後退。
我低聲笑了:「怎麼,親孃都認不出來了?」
「娘?你沒死?你真的是我娘?」
我摘下面具,露出帶着猙獰疤痕的臉。
齊皎哭着撲到我的腳邊:「娘,我是被陷害的,有人害我!她們要搶我三皇子妃的位置!你是京城有名的仙姑,你說話分量重,幫幫女兒好不好?」
我低頭對上她的視線。
「皎兒,你既進了青樓,爲何不一死保女子貞潔?」
齊皎一臉愕然,她緩慢鬆開手。
慘笑問我:「娘,您剛纔說什麼?」
「我說,你既然丟了清白,就該以死明志。
「這不是當初你對我說的話嗎?我現在送還給你。」
她一副不敢置信的眼神:「我是你的親女兒,你竟然希望我死?」
「我是你親生母親,當初你不也希望我一死保你與三皇子的親事,甚至在你父親對我下手時袖手旁觀?」
齊皎憤怒反駁:「那怎麼能一樣?父親在家中一向說一不二,他親自做的決定,我們做子女的如何敢反對?爲何要怪到我頭上!」
她咬牙切齒:「是了,你恨齊家,所以故意對外說三皇子有帝王相,想攪亂我的婚事對不對?三皇子成了香餑餑,伯府卻丟了跟他的親事。顏朝盈,你好狠毒的心腸!當初進匪窩,怎麼不被別人輪死!」
啪!
我抽了她一耳光。
「你鬥不過別人,進了皇子府也逃不過一死,如今能留一條命,你應該慶幸,而不是在這咒罵我。」
還未踏出房門,齊皎卻在背後尖聲叫了起來。
「若不是我跟父親求情留你屍,你怎麼可能僥倖活下來!你以爲是父親陷害你對不對?不,你的親兒子齊暉也有份!是他把你回來的路線告訴父親,是他暗中協助父親成事!
「娘,女兒以前是不懂事,但我從沒害過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11-
從齊皎那裏回來,我平靜了許久。
我每次外出路線都是保密的。
那次回京,我只在信中告訴過齊暉我的行蹤。
死而復生後,我也曾有過懷疑,只是我不敢深想。
也許是給兒子的信件被齊雲照看過,又或許是父子倆聊天之時他不小心透露。
總歸不會是齊暉的錯。
齊皎的話擊碎我最後一絲幻想。
我的親生兒子,跟他父親一般,一脈相承,陰毒狠辣。
親生兒子千方百計想要置我於死地,我想不通爲什麼。
當初寧遠伯府早已遠離權力中心,內裏千瘡百孔連僕從的月例都發不起。
是我帶着大筆嫁妝嫁進來,ẗŭₙ一手撐起府中開支用度。
齊雲照想要重振伯府門楣,我便全力支持他,供他科考,全心全意爲他打點官場。
爲顧及他的面子,我一步一步殫精竭慮將伯府剩下那點可憐的家業打理到日進斗金,不用再靠我的嫁妝度日。
因爲庶務繁忙,兩個孩子並未放在我膝下教養,而是交由婆母齊老夫人照顧,可我從未短缺過他們什麼。
自小無論喫的用的,都是選最好,每日再忙也會擠出時間陪伴他們兄妹,他們生病我亦如尋常母親那樣,衣不解帶親自照顧。
齊皎只是從中窺到蛛絲馬跡,她並不清楚齊暉爲什麼要害我。
不過都不重要了,從他眼睜睜看着我被齊雲照打死時,我們的母子情分就斷了。
知道他在我被擄進匪窩中起了關鍵作用這一刻,母子已然成敵人。
在一位香客抽中神女籤,並得償所願後,玄女觀的聲望已然蓋過相國寺。
我這位神機妙算的仙姑,在京中的地位越發高漲,時常受邀到各家講道。
權勢名利的確是了不起的東西,爲我行事帶來諸多便利。
輔之以金錢,我窺探到不少隱祕之事。
其中就有鄔七姑娘,如今的寧遠伯夫人一段不爲人知的情事。
在送齊雲照上西天之前,我想或許我可以送他一場笑話。
-12-
風和日麗的這天。
齊皎高燒不退,我派人去了齊雲照當差的府衙,將齊雲照請到了玄女觀。
他對我彬彬有禮,言語敬重,儼然一個儒雅的君子。
到底同牀共枕十幾年,三兩句寒暄之後,齊雲照面露疑惑。
「仙姑很像在下的一個故人,不知仙姑能否摘下面具?」
不等我回答,善七氣哼哼罵道:「你這人好生無禮,我們掌事本就容顏有損才戴的面具,觀你謙謙君子,竟也做那等強人所難之事!」
許是從未被小姑娘如此指着鼻子罵過,齊雲照一臉尷尬。
善七還在爲我憤憤不平:「女兒都快沒命了,你還一口一個故人……」
我忍了笑意止住善七。
「行了,上前帶伯爺去齊姑娘的院子吧。」
善七在前面帶路,我和齊雲照並排走在後面。
繞過前殿,再往裏走便是供客人歇息的客院。
到玄女觀修行的女眷們就住在客院的最裏面,只一堵牆隔開。
午後的一排客院靜悄悄的,只有蟬鳴的吵鬧聲。
路過最後一間客院,卻隱約聽到裏面陣陣嗚咽哭泣聲。
婉轉壓抑,似是痛苦不堪,又似舒爽難耐。
善七嘀咕:「誰在裏面哭?」
我道:「許是有客人遇到難事了,進去問問吧。」
她推開院門,我亦跟着進去。
房間門從裏面插上了,善七推不開。
她敲門問房中人,是否需要幫忙。
一道急促妖媚的女聲從面前傳來:「不需要……請……回吧!」
齊雲照聞聲色變,他粗魯地推開善七,一腳踹開房門。
房中風光綺麗,面色緋紅的嬌豔婦人,健壯的男子脖上還掛着一隻鴛鴦肚兜。
「啊……」
房內房外尖叫聲起,我抬手捂住善七小姑娘的眼睛。
「天吶,那不是寧遠伯夫人嗎?」
「竟在道觀中行苟且之事,還被自己丈夫捉姦在牀!」
「這……這不是鄔尚書的義子,秦將軍嗎?他和伯夫人怎麼搞到一起去了?」
以南陽王妃爲首的五六個官家夫人湧進小院,將交織的二人看個乾乾淨淨。
猩紅着眼的健壯男子終於回過神來,扯過衣服給二人蓋上。
齊雲照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妻子與人苟且。
怒火中燒的齊雲照一巴掌朝鄔七姑娘甩出去,卻被秦將軍扼住手腕,動彈不得。
秦將軍滿臉戾氣:「你敢打她?」
齊雲照氣得臉色漲紅:「她是我的妻子!」
在他們爭執之時,我出聲提醒:
「這裏是玄女娘孃的廟宇,還望三位行個方便,出去再解決。」
三人卻異口同聲:「滾!」
南陽王妃蹙眉說道:「道門淨地顛鸞倒鳳,真是好大的威風!」
看清南陽王妃,三人連連告罪。
只是秦將軍和鄔七姑娘衣衫不整的樣子,實在叫人無法直視。
我抬手請南陽王妃爲首的幾位夫人一起出去喝壓驚茶。
剛出客院,觀裏的小道姑帶着一個眉目清秀三歲左右的男童走來。
男童嘴裏嚷嚷着要找爹孃。
有人驚呼:「這不是秦將軍的兒子嗎?」
南陽王妃說道:「聽說秦將軍在邊關娶妻生子,妻子在生產時難產而亡。小孩,你哪來的親孃?」
男童哇哇大哭:「你胡說八道!我娘纔沒死,我有娘,鳴兒有娘!」
忽然,他目光穿過人羣,朝着院內奔去,撲到鄔七姑娘身上,胖手死死抱住鄔七姑娘的大腿。
「娘,你躲哪裏去了,叫鳴兒好找!」
衆人視線齊聚二人身上。
南陽王妃狐疑的眼神,齊雲照驚怒憤恨的目光,無一不叫鄔七姑娘如芒在背。
鄔七姑娘一把推開男童。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娘。」
-13-
一場鬧劇過後,齊雲照已經沒有心思去探望早沒了價值的女兒。
只留了一句讓大夫好好照看的話便匆匆押着鄔七姑娘下了山。
至於其他官家夫人,自然也沒心思喝我的壓驚茶了,她們紛紛告辭回城。
這等保真的驚天巨瓜,當然要回去與人分享纔有意思。
那麼多人親眼見證,即使齊雲照和秦將軍有心遮掩,也無力迴天。
轉天兒我就在前來上香的另一撥官家婦人們口中聽到齊雲照被妻子種草的軼事。
還有好事者問我,鄔氏的鴛鴦肚兜什麼顏色,是不是真掛那秦將軍脖子上,那小孩到底是不是秦將軍和鄔氏的兒子……
我一個道姑,自然不會跟人公然談論這種事情,有損我的形象。
沒多久便聽說齊雲照休了鄔氏,鄔尚書因教女不嚴被官降一級。
齊家和鄔家,從結親到結仇,不過短短半年。
齊皎在我的安排下病重去世,一口薄棺送出了京師。
留她一條命在,也算是當初她替我求情的回報吧。
南陽王妃再次造訪,在我的預料之中。
「我兒的死,不是意外對不對?」
我將查到的證據交到南陽王妃手中。
鄔七姑娘早與義兄情根深種,父母卻爲她定下與南陽王府的親事。
婚前三個月,鄔家發現女兒已然有了身孕,驚怒要她打掉。
鄔七姑娘以死相逼父母妥協,可鄔家就只剩她一個姑娘未嫁,再沒有其他未婚姑娘替嫁,他們怎麼可能同意。
情郎在得知此事後,立刻設計南陽王幼子墜馬身亡。
鄔家得知此事已晚,爲保全家族,反而出手替秦將軍抹掉了痕跡。
鄔七姑娘明爲給南陽王幼子守孝,實則早就跟義兄去了邊關產子。
即使過去三年多,鄔家也不敢再讓女兒嫁給義子,就怕外孫跟女兒漏出蛛絲馬跡。
在鄔家愁悶之際,齊雲照遞了橄欖枝過去,鄔家順理成章將女兒嫁進寧遠伯府。
若非這兩個月秦將軍從邊關歸來,多次與鄔七姑娘幽會引起我的懷疑,我也不會耗費大量精力財力細查。
看完那些東西,南陽王妃紅了眼眶,嗚咽道:「我苦命的兒啊!
「我南陽王府,與鄔秦兩家誓不罷休!」
擦乾眼淚,心情平靜之後,南陽王妃問我;「不知仙姑有何所求,我一定盡力而爲。」
跟聰明人打交道,一向省心省力。
「請王妃爲我引薦皇后娘娘。」
遲疑片刻後,南陽王妃點頭同意。
-14-
只是尋常的一天。
皇后娘娘又派人接我入宮講道。
聖上病重,這段時間皇后娘娘心力交瘁,時不時會喚我進宮講道放鬆。
坤寧宮內,宮人們有條不紊做着自己的事情。
《常清靜經》只講了個開頭,就有宮人火急火燎匆匆來報三皇子帶兵造反,攻入皇宮了。
正凝神靜氣聽我講經的皇后娘娘睜開眼,起身拿劍。
「仙姑在此等候,本宮去去就來。」
外面傳來廝殺聲,一場註定失敗的宮變開始了。
我收起拂塵,將經書放進書匣,跟在皇后娘娘後頭。
她去的方向,應該是承乾宮。
那是聖上的寢殿,病重的皇上就住在那裏。
我亦步亦趨跟着皇后娘娘的儀駕進了承乾宮內。
三皇子帶着他的一衆擁躉打到承乾宮門口時,黑壓壓的弓箭手從宮內一擁而出,對準三皇子等人。
皇后娘娘氣定神閒站在宮門口,威儀地看着眼前的烏合之衆。
如此陣仗,三皇子也知中計,急忙帶人後退。
可惜後面也被皇后娘娘的獨子,五皇子帶兵包抄。
前後夾擊,這羣叛亂之師已顯敗象。
隔着不遠的距離,我看到站在三皇子身後的齊雲照和齊暉。
他們面色惶恐,焦躁不安。
激戰過後,三皇子被就地正法,他的擁護者們死的死傷的傷。
齊雲照父子倒是好運氣,帶傷留下一條狗命,不過很快被下了大牢。
造反是誅九族的大事,齊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也被下了大獄。
主事人都死了,他們這些蝦兵蟹將自然沒有活下去的道理。
五皇子奉命監國,他倒是仁君,只判處參與謀反者與直系三日後處斬,牽連者盡數流放嶺南。
我帶着皇后娘娘的手諭進天牢,探望在獄中的父子。
看到我,死氣沉沉的齊暉激動地撲到牢門口。
「賤人!當初是你說三皇子有帝王之相的,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們一家!」
我冷聲嗤笑,沒用再用假聲。
「聖上並未立儲,乾坤未定之時,皇子們哪個不是隱有帝王之相。」
只有野心勃勃的三皇子當真了。
三皇子有奪嫡的野心,可他生性殘暴並不適合當皇帝。
「你是……」
我取下面具,露出真實的容顏。
疤痕淡了許多,但仍然清晰無比,從左眼尾一直蜿蜒至下巴。
「娘?」齊暉不敢相信。
齊雲照卻撲了上來,髒兮兮的手想越過木柵欄想抓我。
「賤人,真的是你!你竟然沒死!」
我抽過衙役腰間的佩刀,一刀斬斷他伸出來的髒爪子。
手掌掉在地上,齊雲照光禿禿的手臂鮮血直流,他疼得厲聲慘叫。
我彎脣笑了:「我沒如你的願去死,是不是很失望?」
齊皎那句留我全屍,的確救了我命。
聽到齊雲照說將我扔到亂葬崗時,我用盡所有力氣,用了幼時父親教我的龜息閉氣功騙過寧遠伯府的家丁。
「我不僅沒死,還將你堂堂寧遠伯爺的綠帽子攤開給世ţű̂ₜ人觀賞,開不開心?」
我給那位秦將軍下了烈藥,他們纔會不管不顧在道觀行事。
特意引他來發現,又請了南陽王妃等人看熱鬧,單純就是想讓他丟臉而已。
相貌堂堂官居四品的溫雅伯爺,竟也會被女人玩弄於手掌。
是個男人都會破防吧。
齊雲照咬牙切齒:「顏朝盈,你好狠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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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毒?
真是烏鴉站在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到自己黑。
我的狠,不及他 1%。
我叫人打開牢門,提刀走向齊雲照。
他踉蹌着後退,卻被兩個衙役上前按住。
我拎刀往他身上戳,戳出無數個窟窿。
從冬兒手裏接過灌滿鹽水的水囊,我盡數倒在佈滿傷口的齊雲照身上。
「與我同行的護衛丫鬟婆子整整十八條命,皆因你一己之私命喪土匪之手。齊雲照,你就是死千次萬次,都不足以平息我的憤怒。」
慘叫聲不絕於耳,齊雲照崩潰不已。齊暉則嚇傻跪坐在地,沒有動彈。
鹽水灑光了,我提刀調轉方向走向我的好大兒齊暉。
「娘,我是您的兒子,至親血脈!」
他跪直了身體,膝行至我面前。
「求您替兒子向皇后娘娘與五皇子殿下求情網開一面,饒兒子一條小命!放過兒子吧!」
「至親血脈?」
這四個字真是諷刺。
「齊暉,我只問你一次,你爹的謀劃,你有沒有參與?」
他眼神飄忽,伏跪在地上。
「娘,沒有,兒子怎麼會害您?都是爹一手謀劃的!是他說厭惡您一身銅臭味,明明是官家夫人還要四處拋頭露面汲汲營營;是他想更進一步攀尚書府的高枝!他說你死了兒子和他都有更好的未來,是你的存在阻攔了他和我的仕途!」
齊暉的聲聲控訴,更讓我覺得心寒。
十六歲的人,完全已經明事理了。
他若不起心思,齊雲照還能壓着他做不成?
權勢、地位,在他們心中才是最重要的。爲了這些,他們甚至可以殺妻弒母。
沒想到我嫁的人,我生的孩子,會是這般自私可憎。
踹了一腳齊暉,我將刀還給衙役,另付了一兩銀子,叫他自己清理血跡。
我走出牢門,卻聽齊雲照隱忍叫出聲:「顏朝盈,你既有那麼多本事,爲何不從一開始就幫我?如果你肯竭盡全力幫我,我定不會想到另娶尋找助力!」
這下我真的氣笑了。
「我幫你的還不夠多?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嫁給他時他還只是一介白身,徒有伯府世子的頭銜卻沒半點官職。
科舉考了一年又一年,十年科舉上岸,僅七年的時間就將他送上正四品的京官之位。
放眼全京城,不說手段一等一,那也是個中翹楚。
我一心一意在幕後爲他圖謀,他卻嫌我沒用, 背後放冷箭。
當初我曾苦口婆心勸他三皇子不是當帝王的料,忠於皇帝纔是最好的選擇, 他偏要讓女兒往三皇子身邊湊,欲博從龍之功。
如今自食惡果,也算老天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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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雲照父子處斬那天, 我去觀看了。
親眼見到齊雲照人頭落地, 這段時間的鬱氣一掃而空。
面對齊暉卻有些唏噓感慨, 到底是我生的,走到這個地步,Ţų₂實非我所願。
若我當初沒有將他放到齊老夫人膝下教導,或許他走不到這一步。
我差人斂了齊暉的屍骨,找了個不好不差的地方埋了。
至於齊雲照,則是扔到了我曾經待過的亂葬崗。
鄔家沒有參與謀反,不過因南陽王幼子之事鄔大人被罷官,秦將軍因謀害皇親國戚被處以車裂,鄔七姑娘被壓着看完秦將軍行刑之後人瘋了, 在一個雨夜投湖自盡。
上面曾說要還我嫁妝和財物,想想我孤身一人, 帶着大筆嫁妝更容易招致禍端, 便捐給了國庫。
錢再掙很容易, 命沒了就沒了。
死過一次, 我很惜命。
此間事了大仇得報,京城也不是久待之地。
我收拾行李帶着冬兒離開了京城。
自小跟着我爹走南闖北,耳濡目染之下學了很多本領, 若不是嫁給齊雲照,我已經招了上門女婿, 過上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
歷經半生,歸來仍是孑然一人, 天地間倒也任我逍遙。
番外:
小道姑善七說她想外出開眼界, 死皮賴臉跟着我和冬兒跑出來。
看在她年紀雖小卻功夫高強的份上,我同意了。
這年頭,即使道姑的身份在外面行走也不甚安全, 善七耍得一手好棍,對付普通惡人不成問題。
至於我那些保命的技能,就不用時時拿出來炫耀了。
四處遊歷的第五年,冬兒年紀大了, 她說想成家安定下來, 我便尋了個挺繁華的縣城住下。
尋摸觀察了小半年,終於給冬兒定下親事。
給了她一筆嫁妝, 風風光光將她嫁出去。
擺喜酒的那天,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姑娘遞給我一方金線的繡帕。
奶聲奶氣說她娘讓給我的。
越過人羣, 我看到一張躲閃的臉。
觀她衣着, 倒是過得還算不錯。
帶着善七啓程那日, 我收到一封輾轉各地晚了三年的信件。
南陽王妃寫的,信中說新帝即位,大力整治匪患, 飛雲山的土匪也被盡數剿滅。
豔陽高照,又到大步向前邁,享受肆意人生的時候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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